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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1章 【主世界梦中身】105

    他的脸深深地低下去, 让她一点也看不清他此刻脸上的神情。

    他的头垂落着,只有从下颌滑落的血珠,一滴滴地,落在他缁衣的前襟上, 落在他捂住胸口的手上——

    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旷野中的长草, 留下的簌簌之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 佛子依然没有抬起头来。

    但是他的声音,艰难地吐出只字片语,却如同破碎的梵钟,一声声,从他的胸膛之中透出来。

    “……放下前尘, 灭尽诸苦,成无上道?”

    谢琇:“……”

    她没有应声。

    佛子似乎也并没有向她求得一个回应的意思。

    他只是又重复了一遍那句“据说是兜率天的护明菩萨要传达给他的”谶言。

    “放下前尘……”

    那些不论他愿或不愿,都与她一道并肩踏过千山万水的日子,那些一道度人苦厄、斩妖除魔的岁月, 甚至是那几日困于魔物“化胥”的幻境之中,神为之授、魂为之夺, 溺于爱欲的时光……

    都随着她指尖的金色雾霭与莲花幻影的一点点消散, 亦一寸寸消弭而去。

    “灭尽诸苦……”

    他曾经拖着一整个世界毁灭,不惜将所有人作为祭品, 也要运转灭世大阵, 只为倒转时间,回溯前缘, 复活逝者,重头来过。

    但后来呢?

    ……后来, 他亦未能得偿所愿。

    逝者回转人间,却只是怀着一腔恨意。曾拂落于身后的, 任他再如何孜孜以求,亦不过是镜花水月,终究成空。

    “成无上道……”

    他曾于长夜暗昧之中,点燃明烛,一遍遍复诵《佛说摩登女解形中六事经》。

    【阿难羞惭,低头不视而避之。女复随不止……】

    佛子身中情毒,却不惜涉水,只身入寒潭,凡端坐数个时辰,不肯上岸——只因谢九就在岸边,一直担忧地注视着他。

    【阿难还归佛所。女复守门,阿难不出……】

    佛子背过身去,不看谢九,言道:贫僧即归竺法寺闭关,数十年,数百年,永不再见你,直至你停止这痴心妄想……

    【佛言:眼中有泪,鼻中有涕……死亡有哭泪,此于身有何等益?】

    谢九站在“夙渊”之畔,冷言道:前生的五百世恩爱纠缠,抵不过今生今世郎君心如铁石。

    【女惭愧低头,长跪于佛前言:实愚痴,故逐阿难。今我心已开,如冥中有灯火……今佛与我道,我心中开如是。】

    谢九于飞升兜率天之前,对佛子言道:我们再在人间纠缠千万世,也只是兰因絮果,终归成空。

    但他们终究未能于上界再相逢。

    反而是此刻,谢九重入这滔滔红尘,在他面前捏碎了不知是甚么的金色雾霭与莲花幻影。

    锥心刺骨的一阵疼痛之后,随着疼痛的慢慢减低、散去,仿佛那些心头牵挂的爱欲、渴望、回忆、执念……也都一道慢慢减低、慢慢消散了似的。

    直至这一刻。

    当那阵锥心刺骨、牵动神魂的疼痛彻底散去的一刻,玄舒终于慢慢地抬起了头来。

    今我心已开,如冥中有灯火……

    今我心已空,如长天旷野,荒宅枯井。

    他刚一抬起头,下颌处斑斑血迹便显了出来。

    谢琇眉目不动,手指却暗自在身侧紧握成拳。

    ……成功了?还是没有成功?

    她的心中一点底都没有,听佛子念诵了两遍她胡诌出来的“护明菩萨之言”,他念一遍,她的心中就虚一点。

    但崔女士所说的,总不会有错。

    她也不会任由“特殊研发部”里聚集的那些疯子,拿着他们的“灵魂印记”,再去作乱。

    他们的“灵魂印记”,就是他们自己的执念。这执念何去何从,也不应该成为召唤故人、操纵人心的工具。

    更何况,罔顾他们的意愿,执意要将他们带回自己所在的现世,绝不是对他们好。

    佛子玄舒,虽然一直记恨于自己在无知无觉的襁褓之中,就被带回竺法寺,强行做了这个“佛子”的命运,但是,若是真的要他还俗回家,去做那个凌家的大少爷,便是对他更好的选择吗?

    ……未必如此。

    他留在佛门,还能以佛入道,证得正果,乃至飞升上界。

    若是回归俗世,他这么多年来所学的一切,纵是能傲视三界,却不足以让他在尘世之中立足。

    无论科举还是经商,为官作宰或富甲一方,都不是他擅长的,也不是他会去做的。

    说来悲哀,他不愿做这个佛子,然而他却只能做佛子。

    因为除此之外,他不通俗务、不好声名、不恋尘世,实则并无第二条路可走。

    有念及此,谢琇望着佛子玄舒的眼神,也不由得因着同情而柔软了几分。

    “……玄舒?”

    他听见她轻轻唤他。

    他麻木僵硬地转动自己的眼珠,直到视线与她的相对。

    双唇干涩僵滞,几乎发不出声来。

    ……谢九。

    他知道她是合欢宗排行第九的弟子,姓谢;也知道她似乎一度曾经十分喜欢他,追着他跑了好久,与他一道踏过世间历练之地……

    他甚至知道,这纠缠难解的情缘,一度让他大道受阻,难以寸进。即使在她飞升兜率天之后,他独自浪迹世间,渡苦救难、斩妖除魔、累积功德,迄今为止不知凡几,依然大道难成。

    然而此刻,再见到她,他却发现,自己既不恨她,也不生怨。

    之前那股如同烈火一般燃烧着他、促使他想要早日飞升上界的炽烈情绪,在再见到她之后,仿佛都已经消失。

    就好像——

    能有这么一天,他们能再相逢一笑,于这世间,再眼神相会一次——

    便已经足够。

    他深深望着她,双手缓缓抬起,于胸前合十,上身微倾,缓缓垂目,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他的语音落下,面前却寂静无声。

    他也未立刻睁开双眼、直起身躯,而是保持这个姿势足有数息,这才缓缓放下双手,重新站直了身子。

    他抬起眼帘,视野之中依然是一片茫茫荒野,衰草历历,尘沙漫天,却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却正是:撩乱玉人心眼,最愁他燕子无踪。三生事,只将明白,交付东风。

    ……

    谢琇马不停蹄地前往下一个小世界。

    她降落在一片瑶台云海里。

    放眼四望,仙阁琼楼,气象万千;而这雕栏玉砌,亭台阑干间,还缭绕着缕缕白云。

    ……此情此景,再猜不出此地是哪里,就不合适了。

    必定是天界或仙宫。

    谢琇摸了摸自己衣袖之中藏着的那只小瓶,也不由得感叹了一声。

    离别之后,他可真是混得很不错,是不是?

    只是此时瞧这附近尽皆无人,只有云气缭绕、殿阁宛然,看着简直像是漂亮的舞台布景,也不知道人都去了哪里。

    谢琇心想天界即使再无人,也不可能方圆十里连个会喘气的都没有吧?

    而且她应该是降落在目标人物的附近位置,难道隔了一段时日不见,这个新任天帝、三界之主,真个当成了孤家寡人不成?

    谢琇站在原地,忍不住又转过身去,环视四周。

    可是她转了整整一圈,目之所及,还是阙无人影。

    和刚才的心境比起来,她此刻情绪要复杂得多。中途没有任何缓冲或辗转的时间,就这么直接跳跃过来,她还来不及调整自己的心情。

    但此时她也只能迈开脚步,一边有点心不在焉地四下张望,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

    难道是刚刚在“特殊研发部”的爆炸波及了崔女士这边,导致这里的任务仓也定位失准了?还是因为无人监控,输入的时间和坐标定点等等数据失准,导致她来到这里的定位也发生了错误?啊这里的风景可真美,几乎令人心旷神怡,一见而忘忧,那些天界的神族居然还能生出那么多心眼子来算计凡间实力出众的大妖鬼……

    她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一路行来,依然没有见到任何人影。

    别说人影了,就连她想像中的甚么穿梭于仙宫庭院、花树林中的仙兔、神鹿之类神异的动物,也影子都没见一只。

    谢琇最终走得有些乏累了,于是便停在一座白玉台上。

    那座白玉台并不算很高,居于两座殿阁之间,看起来倒像是天界开宴时,若是坐在殿阁之上,遥遥望过来,白玉台上云气浮动,有仙子翩翩起舞,倒是上佳的地方。

    谢琇走到白玉台的栏杆旁,向下望去。

    台下缭绕着成片的白云,洁白如絮,将其下深不可测之处全部遮挡得严严实实。

    她扶着栏杆,只往下张望了片刻,便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她扮演过不知多少修士或仙子,按理说并不恐高,但此刻站在这座白玉台上,不知为何心下却升起一阵寒意。

    她猝然收回了视线,往远处张望。

    远处依然是层层叠叠的云海,以及在云间若隐若现的宫殿楼阁的轮廓。白玉墁地、青玉为瓦、红玉为柱,极尽奢侈华美。

    可谢琇一时间却没有了欣赏的心情。

    得到了这样的胜境,就算是三界第一等畅快之事了吗?

    ……或许吧。

    她不是他,不能替他下决定。

    或许他也会觉得,在经历了“九幽深狱”之中漫长的幽禁和折磨之后,统治这样一座仙宫,会是对他过去的种种艰辛最好的补偿——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一句似曾相识的诗,忽然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啊,是登临高处时,才会产生的感慨吗?

    白玉台外吹来清风,将她的长发轻轻撩起。

    谢琇忍不住微微眯起双目。

    不愧是天界盛宴时的处所,就连风也是温柔轻淡的,仿佛还含着一丝醉人的冷香,若无人中夜时的一段梅花香气——

    等等!

    谢琇猛然睁开双眼。

    这段香气——

    名唤“中夜一段梅”!

    却正是昔年都怀玉自度的香方!

    谢琇还未回身,她的身后便骤然伸过来两只手,一左一右擦着她身侧掠过,径直扶到了她身前的栏杆上,将她整个人都困于自己的怀里!

    与此同时,“中夜一段梅”的香气,也益发贴近过来——

    直到,贴上了她的耳畔,气息萦绕在她身周的方寸之间。

    耳畔有个声音,带笑轻轻地贴近她颊侧,说道:

    “……主人。”

    第502章 【主世界梦中身】106

    谢琇:!?

    她无需回头, 便已知道了来人是谁。

    这个声音、这样的语气、这种称呼方式……

    在过去的那段短暂作伴游走于世间、斩妖除魔的岁月之中,她可是再熟悉不过了。

    那天生地长的大妖鬼,为天界追杀的祸神,却十分放得下/身段, 每每在夜间, 大喇喇地滚到她的榻上, 凑到她耳畔,故作柔顺地唤她“主人”,以乞一夕之欢。

    他总是试图引诱她,让她堕落,最好是成为他的同伙, 一道耳鬓厮磨、狼狈为奸,将这世间搅得天翻地覆才最好。

    然而她心如铁石,任他百般勾引,却巍然不动。

    任他在背后骂骂咧咧, 或是在当面温柔体贴,甚至是解衣宽带, 坦诚相见, 展示给她看这具美丽的皮囊以及他天赋异禀的能力……

    她却意志坚定,不改其心。

    这件事渐渐地就演变成了一种无言的、漫长的角力。

    他纠缠着她, 立意要拖着她一道下地狱;但她却总是用力拽住他, 在他真的要去地狱的时候勒停他的脚步,拖着他往另外一个更加符合这世间道义真理的方向行去。

    他们三观不合, 性格分歧,要去的方向迥异。若没有那一道血咒的约束, 本来应该早早分道扬镳。

    可是他们居然一直走到了最后。

    走到了天界集合起一支人马,来人间捉拿他的时刻。

    然后, 她干脆利落地替他下了决定,干脆利落地退场,将他推向了他从未想过的道路——成为了三界共主,实际上的新一任天帝。

    长宵想,他以前即使在“九幽深狱”里关了一千八百年之久,诅咒天界这些虚伪的神族以及更虚伪又心机深重的天帝十万八千次之多,他也从未有一刻想过,自己要取而代之。

    因为,他本质上就是一个大妖鬼。他也并不稀罕坐这个天界的宝座。

    他甚至懒得去管三界的那些琐事。谁胜了、谁败了,谁占了上风,谁又要把谁赶尽杀绝……他根本懒得去听。

    他只是想要自由。

    天地之大,他只是想要和从前一般自由来往,随心行事,无人可以指摘他的行为与做法,也无人有资格裁决他的是非善恶。

    ……然而,他已经被她的血肉喂得脑子坏掉了。

    仿佛就像是吃了她的血肉、她的心脏之后,他的心脏和脑子都一道被她同化了,居然可笑地去身不由己地遵循她为他定下的那些规则,就仿佛那些规则,就是这世间最真实、最正确、最至高无上的法则——

    长宵曾经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试图把自己的脑子和行事扳回正轨。

    啊,他所谓的“正轨”,指的就是当年在人间横行,自由自在地做那个天生地长的大妖鬼的时候,自己的行事风格。

    ……可是他失败了。

    谢十二一定是在自己的血肉和心脏之上,又加诸了什么连他也不知道的秘咒。这样的话,只要他吃掉她的任意一部分,哪怕只有一点点——他都要被那神秘的咒语控制,终身听从她那些可笑的规矩而行事。

    长宵很不爽。

    他不爽到了极点,甚至有些想要杀人。

    本该如此——他可是这世间能力最强的大妖鬼,每当他不高兴了,他就出去作乱一番,捣毁半座山头,痛揍所有胆敢挡在他面前路上的人、神、妖魔鬼怪,然后再把其中最不顺眼的宰掉。

    天界那些道貌岸然之徒,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挺了解他的。

    他们把他封作“祸神”而不是别的甚么头衔。因为他最喜欢扔给别人的,就是这种飞来横祸。

    他那时候有多威风!他开心了,就要出去掀翻半个山头,发泄愉悦的情绪。他不开心了,他也要出去掀翻半个山头,发泄恼怒的情绪。

    可是他的命运发生了逆转。

    他被一个年轻姑娘下了血咒控制住了。他不能对她下手,也被她监视着不能对别人下手;他不能去掀翻半个山头,也不能看谁不顺眼就灭了谁,而且还要在别的妖鬼作恶时,不但不能拍手叫好,还必须出面阻止。

    啊,他一度清白纯良得连他自己都恶心。

    他快要不认识他自己了。他纯白得如同一只初生的小羊羔,而不是从里到外心黑手辣的大妖鬼!

    谢十二!

    他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

    谢琇,谢十二!世上再没有比她更加可恶的人了!

    他有朝一日,一定要吃了她。品尝她的血肉,吞噬她的心脏,把她一点一点地吞吃入腹。

    那些能力上的加持,那些功力修为上带来的好处,他其实并不算多么在乎。

    他已经是祸神了!已经是世间最强大的大妖鬼了!他懒得再进一步——再进一步,他就该把这三界都踩在脚下了!

    可是踩在脚下要做什么?他的快活也好,不快活也好,维持的时长也就是让他掀翻半个……不,一个山头而已。

    而且他也没有快活的时候宰个人的习惯。他并没有观赏血流成河场面的喜好。所以他更倾向于伪装和操控——伪装成“都怀玉”,制造出“终夜”那样的小傀儡并加以操控,看着本不该作恶的人制造出一场祸事,来显示他的心计与智谋,他的演技与能力。

    可是谢十二出现了。

    她不但不上他的当,反而偏偏要与他作对!

    她为什么不上钩?为什么不中计?为什么不沉迷于他俊美的躯壳、高超的技艺或编织的甜言蜜语?

    他反复地想,却怎么也想不通。

    他反复地尝试,直到他再也没有了那样的机会。

    于是她成为他一生也难以解开的一个谜题。

    他成为了事实上的新一任天帝之后,并没有多少事需要操心。

    他才不管三界众生是不是活得下去,或者哪里出现了什么新的怪物为害世间。

    那些事都是像谢二那种正义大英雄该去操心的。

    谢二迟早有一天会被自己累积起来的这些闪闪发亮的功德托举到天界来。

    而在那之前,他要做的,就是多多地把那些早晚会变成谢二的功德之一的妖魔鬼怪们,都留给谢二收拾。然后,在天界坐等谢二找上门来的一天。

    他曾经想过,倘若谢二有一天来了,看到这里只有他一个人,而没有谢十二的话,谢二会作何反应。

    ……多半会既惊且怒,连声逼问,最后对他拔剑相向,要跟他一决生死,好为自己的好妹妹报仇。

    一思及此,长宵总会嗤笑出声,然后,便觉得无味得很。

    到了那时,他会做什么?

    他会拍拍自己的腹部,告诉谢二:你的妹妹在这里。

    本座吃掉了她。她如今已经与本座的这具身躯融为一体。本座活着,也即代表她的一部分依然活着。若是你想要杀掉本座,那就来吧。

    然后,或许——不,是一定——谢二会愤怒得发狂,会来杀他,祭出那些五花八门的符咒,将他送往冥府黄泉之畔……

    他那么悠悠想着,唇角竟然慢慢翘了一翘。

    他当上了这个劳什子的天帝,却依然去不了冥府。他派人给冥府传信,要阎君调查谢十二的下落,那个可恨的阎君居然不把他当一回事,总是借故推脱,只说谢十二恐有旁的不凡来历,冥府里也没有关于她的记载!

    他听得直想笑。

    阎君是欺他以妖鬼之身,坐上天帝之位,出身卑下,来路不正,故而不尊他这个天帝,是吗?

    他欲要掀翻冥府,又恐波及其它,万一真的在混乱之中不慎毁却了与谢十二的下落有关的、最后的线索,他到时候又要上哪里继续调查?

    因此,倘若谢二有一天真的晋身上界,要送他下黄泉,那倒也不错。

    他本就是妖鬼,因而再变成鬼魂,事情也不会坏到哪里去。

    而谢二是身负大功德、大气运之人,这样的人若是以“为妹妹复仇”为名结果了他,送他下冥府,自是理由正当、名正言顺。

    到时候他便去得冥府,阎君也说不出什么来!

    那他倒是要把冥府的每一寸地方都掀起来,好生看一看这擅长藏躲的坏女人,究竟这么多年来都藏在何处!

    教他好找!

    ……这么想着,他不由得慢慢收紧了双臂,将面前这个擅长藏躲的坏女人桎梏在他臂弯与栏杆之间的方寸之地,缓慢地笑了起来。

    没想到啊,真没想到。

    他还没有引得她那好哥哥杀上天界来送他去冥府寻人,她自己倒是又重新现身了——

    他缓缓向前俯身,故意将唇压在她的耳朵上,缓慢地来回摩挲,直到那细白的耳垂变得鲜红欲滴,方才慢慢说道:

    “……教我好找。”

    主人啊,主人。

    琇琇啊,琇琇。

    人没有了心脏,究竟是如何活到今天的呢?

    他辗转反复地吻着她的耳朵、她的颊侧、她的颈间。

    她颈上血脉突突地跳动,被他的唇压着,那纤长的颈子便微微扬起,绷紧了一些。

    她身上是温热的。

    她不是鬼魂,大概也不是妖怪。

    ……然而,怎么可能呢?

    凡人之躯,岂能无心而苟活?

    长宵想不通。

    他曾经无比自豪于自己有颗聪明的头脑。然而现在那颗聪明的头脑在这个问题面前也运转不灵了,找不出一个答案。

    不过,无妨。

    他将扶在栏杆上的双手再度往中间收了一收,双臂就勒了过去,卡到了她的腰侧。

    他方才不过是披了一件外袍,信步而行,此刻白玉台上风势渐大,将他外袍下本就松松掩就的中衣襟口,又吹得愈发松垮了一些。

    他也不惧寒,并不介意自己敞开的衣襟处露出的半个胸膛,就那么往前又凑了一凑,整个人几乎都要贴到她的后背上去了。

    第503章 【主世界梦中身】107

    他的胸腔里, 心脏扑扑地猛烈跳动着,震得他浑身都一阵一阵地酥麻而疼痛。

    愈是接近她,这颗心跳动得就愈是激烈,像是要冲破他的胸膛, 直接跳向她怀中。

    长宵:……?

    鼓噪若此, 实不寻常。莫非是那颗她的心脏见着了原主, 便在他肚腹之内借机作乱,要跳将出来,投奔旧主去罢?

    可他现在双手都被占用着,也腾不出手来按压腰腹,将那颗不属于他的心脏的异动镇压下去。

    于是他便蹭了蹭她的后背, 向前贴得更紧一些,几乎整个人都要压到她的后背上,试图借她身躯的重量和实质,将那颗乱跳的心按回他的肚腹中去。

    她好像终于忍无可忍, 开口道:“……你这是做什么?”

    长宵叹息了一声。

    啊,这不是他想要听到的。

    她那甜蜜的声音, 绝大多数时间说的都是能气死他的话。这倒是和从前一样。

    可是他们好不容易久别重逢, 他想要听到一点更特别的——他现在可是三界共主,新任天帝了, 理应有那么一点……权贵的特权吧?

    于是他便愈发抱紧了一点, 整个人像是要融进她的骨血中去一般。

    他身形高大,那么没骨头似的站着, 和她几乎是脸贴着脸,整个人亦贴靠着她的后背, 于是他的一头长发便流泻下来,垂落在她的肩上。

    他偎依着她温热的身躯, 好像在雪地之中跋涉了太久的旅人一般,已经许久许久未曾感受到这般属于真人的、鲜活又熨暖的体温。

    这体温似乎愈来愈高,烫痛了他,要将他的五脏六腑一道烫伤,在他的躯体之内点燃起一簇小小的火焰,一直灼烧着他,将他化为尘絮,化为飞灰,沾上她的衣角,随她一道离去。

    他发出一声抖颤的轻哼,像是被灼痛到无法忍耐,又像是满足得难以言表。

    谢琇:“……”

    多时不见,他的脑子好像病得不轻啊。

    她被他勒紧的拥抱几乎桎梏得难以呼吸,不由得反手想要挣脱。

    但她只是稍稍一动,他的双臂就又收紧了一点。身后贴靠过来的身躯也愈发火烫,甚至……有点甚么不妙的变化。

    谢琇背脊一僵,不敢再乱动了。

    他们大妖鬼都是这样的吗?生死两隔,久别重逢,不说叙一叙别后离情,倒是起兴得如此之快?!

    她忍无可忍,带着点警告意味似的,低唤了一声:“……长宵。”

    他的气息就在她耳畔缭绕。他用带笑的鼻音应了一声:“嗯?”

    谢琇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好好跟他讲道理。

    “你……你不要这样。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再见一面,你……你且好生与我说话。”

    不知她的话中有哪一点刺激到了他,长宵的身躯微微一僵,随即笑着哼了一声,在她颊侧摇了摇头。

    因为他们身躯之间的距离几乎为零,所以他摇头时,一些细碎的鬓发就随着清风的吹拂,扑到她的脸上来,让她感到一阵细微的痒意。

    “我们不正是在好好地说话吗?”他柔声问道。

    “你要说什么?我都听着。”

    谢琇:“……”

    他一贯如此,在察觉到她要做什么他不愿意见到的事情时,他就会满面无辜地装傻!

    她只好说得更直白一些。

    “你……你抱得我太紧了,让人有些难以呼吸。”她说,“你且松一松手,我——”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就又笑了,那颗乌发浓密的头挨着她的颊侧,又摇了一摇。

    “嗯~嗯,”他发出一个代表否定意思的鼻音,用那种醉人的声线说,“我不。”

    谢琇终于忍不住向天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她只是想和颜悦色地与他稍微谈一谈别后种种,问候一下他的近况,再祝福一下他的未来,然后就把那只装着“灵魂印记”的小瓶子摔碎,了结了这一桩因果。

    她已经知道他扫平了天界,成为了实际上的新一任天帝,按理说这样的成就,原作中的其他两位恶神都没能达到,足以说明他的不凡运道。

    他应该过得还不错,这样她也就放心了。

    他那么渴求自由,一定不会愿意自己在不受控的情形之下,被人肆意播弄命运,被人随意召唤至陌生的时空,被人当作与他人博弈的棋子……

    他是天生地长的大妖鬼,本就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假如他成为了天帝,天道也未曾惩罚于他的话,说明他如今做的事情都不算错。

    否则此间天道早就会崩溃了,时空管理局那边也应当警报大作才对。

    谢琇忽然想到她在云边镇的都家大宅,与他生死相搏的那一夜。

    那个时候,他们互相都欲取对方的性命,可真是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他还会成为至高无上的天帝,并且没有被天道排斥,证明他做得也并不比前任那位神族出身的天帝更糟啊?

    谢琇想到这里,不由哑然失笑。

    命运之无常,莫过于此。

    她放柔了一点声音,温言说道:“你现在已坐上了这世间至高的位置,也不受任何咒术的束缚了,怎的还作此旧日之态?”

    长宵哼了一声,并不正面回应她。

    谢琇叹了一口气,又道:“……这里难道没有别人吗?让其他人见了新天帝在此做……做这等事,还对陌生女子口称甚么‘主人’,只怕有损你的威信,还是不要——”

    她的话再度被他打断了。

    “放心,这里没有旁人。”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本座将他们都驱赶走了……不过,倒是平时也没什么人会到这里来。”

    谢琇:?

    她不由得有点好奇。

    此处亭阁精致,花树宛然,一看就是个消遣的好去处,怎么会没有人来?

    她不禁多问了一句:“为什么没有人来?是你下了命令不许人来?”

    长宵一顿,口气变得有点似笑非笑。

    “你道这里是什么好去处?”他反问,语气里仿佛带着点嘲弄,也不知道是冲着谁去的。

    “此台名为‘忘忧台’——”

    谢琇:“既然名为‘忘忧’,难道不好吗?”

    长宵嗤笑了一声。

    “不过是嫌弃原先的名字不好,后改的名儿。”他道。

    “原先,此处名叫‘望乡台’。”

    谢琇:?!

    望……望乡台?!

    冥府里可不就有一座高台,叫“望乡台”吗!传说鬼魂在过奈何桥、饮孟婆汤之前,可以登台回望家乡,最后一次缅怀生前家人亲友——

    可是,这里漂亮得如同仙境——不,这里就是仙境——怎么会多出一座和冥府的高台同名的“望乡台”来?!

    长宵见她震惊,不由得笑了。

    他好像很乐于看到她被噎住似的。

    “这里啊,可以望见人间,亦可望见冥府,乃是天界唯一一处可见三界之处,任是从哪一界飞升,在此都可望见曾经的故乡,故名‘望乡’。”他拖长了声音,慢悠悠地说道。

    谢琇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哦……竟是如此……”

    长宵道:“但这个名字总让人联想起冥府那座高台,前任天帝是个很有些讲究的装模作样之辈,道是天界辉煌灿烂,怎可与冥府共用一处地名,只恐有些不祥,于是便将它的名字改了。”

    谢琇:“……所以此后,此处便没什么人来了吗。”

    长宵笑道:“如今本座为天帝,本座喜欢在哪里呆着,不让人来打扰,哪里便没有人敢来打扰——跟名字又有什么关系?”

    谢琇:所以你刚才全是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吗!

    什么名字不好听所以没人来!压根就是你把这处好地方圈占了,不许别人也来吧!

    谢琇实在忍不住,不由得冷哼了一声。

    “新任的天帝陛下,好大的威风啊~”

    长宵不以为忤,就好像听不出她的小小嘲讽似的,笑着用自己的脸颊来蹭了一蹭她的脸,蹭得她汗毛直竖,浑身不自在。

    “啊……是很威风。”他笑着说,忽然侧过脸,在她脸颊上轻啄了一下。

    谢琇差一点跳起来!

    “所以,跟我一道威风凛凛,横行三界吗?”他愉快地邀请她。

    谢琇终于觉得这一切都太匪夷所思了。

    理智一点来看,她当初是以那样一种惨烈的方式“死”在他面前的。他站在这里,若是真能看到冥府,便可以知道她的“鬼魂”并不在其中。

    这么一个蹊跷至极的人物,与他还有旧怨,更是在“死”后跳出三界,不知下落;如今却又猛然在天界现身,既没受到天道的惩罚,也没有像个真正的鬼魂那样面色苍白、身躯冰冷透明……

    他难道都不会思考一下,如今的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就敢邀请她像从前一样,继续与他一起横行三界吗?!

    而且,“威风凛凛”皆因他如今已是天帝,实力又足堪称霸三界;然而堂堂天帝之势,是随随便便说借就借的吗?

    谢琇不可思议地反问道:“……你还敢跟我一道?难道你都不怕我来路不明,不像是甚么好人吗?!”

    长宵:“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愣了一下,继而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谢琇:……拳头硬了。

    正当她双手都要气愤握拳的时候,长宵却猛然一下俯身,将下巴放到她的肩头,微微侧过脸来,用齿尖轻轻咬了一下她的颈子。

    “……当初,吃了你的,是我。”他悄声慢慢用气音说道。

    “就这样……剖开你的胸膛,夺走你的心脏,吞下去……”

    他右手的手指随着他的语声,慢慢攀上她的胸口,在她心口的位置缓缓地打着圈,将当初那道狰狞的伤口的形状一点点勾勒出来。

    “你都不怕我,我又为什么要怕你?”

    谢琇有那么一瞬间竟然无言以对。

    在她缄默之际,他的手忽而攀上她的腰肢,猛地一用力,就将她整个人强行转过来,变成与他面对面。

    可是他没有后退半步。原先他就是近乎于紧贴着她的,此刻她一转过来,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几乎就在她眼前咫尺之遥,让她心下一惊,猛地打了个颤。

    第504章 【主世界梦中身】108

    而谢琇直至此刻, 才惊觉到究竟是哪里不对。

    ……他竟然还使用着“都怀玉”的那具躯壳!

    谢琇微微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脱口而出:

    “你……你就是拿这副样子,去做天帝的吗?!”

    长宵微微一怔,笑意凝滞在他的眼角。

    “怎么?”他的语气微冷, “有什么不对?”

    谢琇:“这是……这是——”

    她简直想说, 你霸占着都怀玉的躯壳做什么!

    假如她没有记错的话, 在原作中,都瑾本人的隐藏设定是“文曲星下凡历劫”。

    也就是说,天界的文曲星,应该就是都瑾。

    或许都瑾下凡历劫也不是使用真身,容貌与人间的“都怀玉”有差异, 然而如今他理应历劫期满归来,同在天界,日日看着新任的天帝顶着他在下界时的那张脸走来走去,心里不感到别扭或不自在吗?!

    而且谢琇记得, 从前他们两人同在人间行走的时候,有好几回长宵试图引诱她, 都曾夸耀过他的本体有着比“都怀玉”更盛的容貌, 说她若是见了,一定会喜欢。

    也就是说, 现在他自己的本体就在天界, 他干嘛不神识归位,用自己的脸去当这个天帝?难道他冒充都怀玉冒充得上了瘾吗?

    谢琇简直万般无奈, 对面前的大妖鬼随心所欲、不按常理出牌的风格再一次有了深刻的体会。

    她说:“都怀玉本是文曲星下凡历劫,如今历劫期满, 应当也回到了天界吧……你却还顶着人家的壳子走来走去,这不是……这不是……”

    “欺负人吗”这几个字她还没有说出来, 长宵就陡然沉下了脸,身上也透出一股山雨欲来的气场。

    “你不是喜欢这具皮囊吗?”他冷冷问道。

    谢琇一愕,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说什么?”

    长宵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居高临下地睨视着她。

    “本座说,你当初可是爱死了都怀玉这具躯壳,为了这个壳子,你连你那好哥哥都能狠心抛下;本座可最是怜贫惜弱的,见你一片情意,不免也有些感动,又怎么能不好生地替你保管这具躯壳呢?”

    谢琇:“……”

    啊,他到底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他们两人经历的真的是同一部作品吗?她何时对都怀玉一片深情,以至于舍得抛下谢玹了?!

    没错,她是同情并怜惜都瑾本人的坎坷命运与不幸结局——即使那是注定他要历的劫数也一样。

    但是这也不值得用奇怪的口吻来描述吧?!

    谢琇叹息了一声,平静地说道:“我同情都怀玉的遭遇,怜惜他必须经历的劫数,和情意无关,单纯只是秉持着道义与良心。更何况,我从一开始遇到的‘都怀玉’,实际上就是你假扮的,我与真正的都怀玉,算起来素未谋面,仅止于陌生人而已——这一点,你心里不是很清楚吗?”

    长宵刚刚还阴阳怪气,听了她这一番心平气和的分说,身上的气场忽然一变,变得愉快起来。

    “啊~对。”他拖长了声音,将那个“啊”字说得直是一咏三叹,余韵无穷。

    “的确……你与都怀玉,只是陌生人而已……你认识的,见到的,一直都只是本座啊。”

    他若有所思地垂下视线,这么说着,还点着头,仿佛像是要强调这番话里的每一个字似的。

    “那我不为难都怀玉了。”他忽而露齿一笑,眼角眉梢竟然流露出几分魅意。

    他仿佛又忽然转怒为喜,朝着她递出一记眼波,像是要蛊惑她的心神,让她为他的魅力所沉浸似的。

    “既是如此,那本座便带你去见见本座的真身吧。”他愉快地说道。

    谢琇:“……”

    不,她并不想去见祸神长宵的那具真正的躯壳。

    她在从前的视频里早已经看见过祸神长宵的本体,而长宵本人的美貌更盛,眉若远山、唇如渥丹,端起身为祸神的架子来时是俊美大反派、耍起坏心眼引诱她时又是漂亮小混蛋,似正似邪、形象多面,只凭借那么几分钟的视频,就牢牢占据了时空管理局此后的一切与颜值有关的排行榜前排位置,并且一度血洗各大短视频网站。

    ……不夸张地说,“残夜”那个小世界里公开的视频内容,尤其是长宵本人出场的部分,都已经被各大剪刀手盘出包浆来了。

    谢琇即使看够了,也总有身为乐子人的朋友勤于给她转发,一个不小心就会踩进一条新剪辑里去,真是不想看也不行。

    而那段被迫集中观看各种混剪的日子,假如还带给她一些后遗症的话,那就是——

    她在他还混混沌沌之时,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情感产生了怎样的变化。

    可那又如何呢。

    她总觉得那种情感的变化产生的背景也并不如何正常。

    严格地说起来,她以血咒约束着他,强行扭转他的三观,命令他去做他以前嗤之以鼻的正义之事,对他想做的每一件事都要提前进行裁断之后,才决定要不要给予许可……

    虽然真话并不是那么好听,并且听上去还有些伤人,但她与他浪迹人间、斩妖除魔的那些时候,分明就是她在对他施加强力的控制和约束,剥夺了他的一部分自由,也不容许他遂心行事……

    在这种情形下,他若是还爱上了她,那么她真的要怀疑这到底是不是另类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了!

    倘若这真的是爱,那么这爱情也是不健全的,不正常的,予人并无助益,若是舍弃,也无可厚非。

    她所烦恼的,是如何向他阐明这一点。

    她并不能够长长久久地留下来,若用这里的、通俗易懂的话来说,亦是“神鬼殊途”。

    他即使贵为天帝,也有他做不到的事情。他并不能将她留下来,她也不可能止步于此。

    可是现在他将她抱得这样紧,她甚至连动弹都困难,哪里还有任何机会缩手进衣袖里,将那只小瓶子拿出来摔碎?

    谢琇轻轻叹息了一声,决定先委婉地透点口风出去,让他先有个心理准备。

    “……长宵。”她轻声唤他,终于下定决心似的,伸出手来,扯住他腰侧的锦衣。

    她并没有用力,但当她的手指落到他腰侧的衣服上时,有那么一瞬间,他却感觉好像有一股巨力坠在腰际,要让他弯下腰身去,在她面前俯首顺服。

    他情不自禁地就随着那股极为细小的力道往前倾身过去,嘴唇就悬宕在她的脸上方数寸之处,眼尾都浮起了一丝薄红。

    “嗯?”他应道。

    ……原来她并不是心悦于都怀玉啊。

    他漫不经心地这样想着,愈想便愈是愉快。

    说起来也对,都怀玉虽俊美,但他本人比都怀玉还要美上几分,若她只是会被美貌所迷之人,那么他也有绝对的自信心能够攫获她的目光。

    而她所心怡的“都怀玉”的谈吐,“都怀玉”的行事,“都怀玉”的姿仪……那一切,都是他所表演出来的。

    演不演的,他如今并不是很在乎。重点是——既然那都是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要他再演一次,也不是很困难。

    她要翩翩如玉的佳公子为她折腰,要不知所措的少年在她面前脸红心跳,要久经世事的美男拜倒于她的裙边……这一切,他全部都可以为她做到。

    他本就是天生地长的大妖鬼。而妖鬼都是没有什么道德观念的。

    他还记得他曾经兴致勃勃地告诉她,当他产生灵智时,记忆的开端,就是在山野间游荡。游荡了多日,才碰上一只鸟妖,鸟妖一看到他,就惨叫一声,扑扇着翅膀打算逃跑。

    他自是毫不费力地将那鸟妖擒住,不怎么高兴地责问那鸟妖为何如此表现。那鸟妖才磕磕绊绊地唤他“大王”,结结巴巴地向他解释,化为人形之后——是要穿衣服的。

    于是为了感谢那鸟妖——唔,可能是一只锦鸡妖——的解惑,他拔了那锦鸡妖的一部分羽毛,来给自己做件衣服。

    那锦鸡妖为了不受他的荼毒,自告奋勇要飞去临近的城镇替他采买四季衣物,他这才第一次有了能够遮掩和修饰他那具俊美矫健人形的华服。

    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羞愧的,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事实上,他拿这件事当作勾引她的又一项小小的尝试,于帐中耳鬓厮磨时调笑着说出,还热情百倍地要给她演示一下当年那锦鸡妖所见的壮伟景致——

    他记得那一夜他所扮演的角色也很成功。

    如今只不过是需要一直这样重复着表演下去。她喜欢什么,他就可以表演什么。

    做天帝也甚是无聊。稍微抬抬手,就能给三界带来些不必要的影响。因此他愈发懒怠起来,什么事都不想管了。

    他当然可以更随心所欲一点,但是在她离开之后,他不知为何也有一点相信命运轮回的因果了。他担心自己做了太多世人眼中的“坏事”,而她一直都在努力行正义之事,两个人差距太大,会有什么不知名的势力或虚无缥缈的天道阻隔在他们之间,不让他们再度重逢。

    瞧,他按捺着性子,一直在做些让他自己都受不了的善事,这等牺牲终究是得到了回报。

    她不是又回到了他的面前吗?

    这一次,不管她是人是鬼,是妖是魔,甚至是这世间无法定义的存在——

    他都要留住她。

    第505章 【主世界梦中身】109

    永永远远、长长久久地留住她。

    她要做天后, 那他便让她做天后。

    她要居于正殿,那么他便让她住在正殿。

    甚至……她想要做这个天帝,也不是不可以。

    倘若她还没有足以震慑三界的能力,那也无所谓。

    他有就可以了。

    他们两人谁来做天帝、谁做天后, 其实都没有关系。

    因为他现下终于知道了, 他为什么会匍匐于她的脚下, 心甘情愿受她驱使,按照她的观念和裁决来行事。

    那并非完全出自于血咒的约束,还有更深一层的缘故——

    他这么想着,就感觉仿佛心火都为之灼烧。

    情热如沸。

    这个词,他也终于明了其意。

    因为他现下就是如此。

    他的锦衣半敞着, 白玉台下的清风吹过来,直接吹在他胸膛上,他却丝毫不觉得有何寒冷。

    因为他的身躯是滚烫的,他的心脏也是滚烫的。

    见到她, 接近她,碰触她, 拥抱她……这一切都让他浑身灼热难当。

    他呼出炽热的气息, 微阖双眼,凑近她的面容, 鼻尖若有若无地擦蹭过她的肌肤。

    “别走了吧, 琇琇……你喜欢的话,本座可以终日弹琴给你听, 做别的也可以……”他耳语一般地,用一种陶醉的语气说道。

    “你喜欢的曲调, 又有人填了许多词……你是喜欢本座弹给你听,还是传个知音识曲的仙人来弹奏给我们听?”

    谢琇身躯僵硬, 一瞬间感觉似乎被这种难以言表的沉重情意压得无法呼吸,思绪也仿佛被中断,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他似乎也无法忍耐她的沉默,又不肯轻易开口质问,于是扬声喝了一句:“还不开始?”

    谢琇:?

    她愕然地微微偏过脸,越过他的身躯,却赫然见到连廊那端连接的亭中,不知何时已经摆好了一架琴,而琴后正有神色沉静、气度典雅的仙子正坐,将双手缓缓放到琴上,轻轻一拨弦,一串乐音便随之流泻而出。

    却正是她所熟悉的旋律。

    “燕鸿过后莺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

    啊,真的是这阙词啊。

    她深刻记得下一句是什么。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

    可还没等她说什么,长宵便又转过头来,垂下眼注视着她。他的眼中涌动着难解的情绪,轻声唤道:

    “……十二娘。”

    谢琇:……?!

    她不禁微微睁大了双眼。

    下一刻,他就带着一个熟悉的微笑,柔声说道:

    “能够在此遇见十二娘,在下……才是三生有幸。”

    谢琇:!!!

    虽然她已经在无限的岁月流转之中淡忘了这句话,但在他说出这句台词的一霎那,当初的记忆忽然被唤醒,重新在她的脑海之中浮现出来。

    ……这就是他当初在河畔,对她含笑说过的。

    现在想起来,或许河畔的那只魅妖,也是他事先安排好的吧。目的无非就是为了有机会投怀送抱来蛊惑她,或让她答应保护他,让他有了足以近距离监视她的良机——

    这么说来,她那时候的“特殊体质”,他应当是早就有所感知了。并且,提早做了许多准备,想要诱她上钩。

    随性恣意的俊美大妖鬼,遇上了心怀正义的少女除魔师。他们一直在相互较量、彼此角力、生死相搏,最终是少女除魔师技高一筹,以自己的血肉与寿命作为赌注,将俊美的大妖鬼桎梏在符咒之下。

    然后呢?

    ……然后,大妖鬼为血咒所限,心不甘情不愿地去做那些善事,最终降服于少女除魔师的手下。

    “……可是,你最想要的,不是自由吗?”谢琇听见自己略带虚弱的声音,这样迟疑地问道。

    “你不是应该知道,与我在一起,谈何自由可言?我会一直监视着你,约束着你,甚至会命令你去做那些你不愿意做的事情……”

    她叹了一口气,像是万般无奈似的。

    “你如今已是天帝了,本不应该如此的。”

    长宵脸上的笑意凝固了。

    “对啊,本座已经是天帝了。”他脸上的笑容僵硬,却没有撤开那双拥抱她的手臂,在她头顶,一字一顿地说道。

    “本座不愿意做的事情,现在也可以不做了……也可以不再听从你的命令……”

    谢琇轻轻一哂。

    “可我偏要勉强你呢?”她轻飘飘地问道。

    长宵:“……”

    对于这种明晃晃的为难,他竟然一时间语塞。

    谢琇笑了。

    “……或许世上有些人,是不适合在一起的吧。”她的声音很轻。

    “……本座不信!”长宵这一回反应得却是极快,怒声喝道。

    他一下子攫住她的双臂,把她稍微往后推开一点,低下头来,试图看清她脸上的神情。

    “你……你倒是说说,你对我有哪里不满?”他气得脸都涨红了一些,衬得愈发显出几分目光灼灼、唇色烈烈。

    他甚至连那个“本座”的自称,气得都忘了再说。

    “我……我身为三界共主,又有哪里不好?!”

    他猛地低下头来,把脸再度凑近她的面前。

    “我……我承了你的一个大人情,是必要重重酬报的!而且……如今这世间,除我之外,还有谁算得上是大英雄?”

    他说到这里,眉眼忽然一滞,神情间带上了几分乖戾之色。

    “啊……我想到了,那谢二不也有点声名吗……”他拖长腔调,语气古怪地说道。

    “可是,他可是你的哥哥……若是你们在一起的话,只会顷刻间把他经营了一世的美名都毁个干净!”他气冲冲地提醒她。

    “谢二这些年来,也算得上出生入死,不惜己身,不顾安危,这才积攒了一些声名……你若是还有一点为他着想的心思,就不——”

    谢琇哑然失笑,摇了摇头,打断了他酸溜溜的推论。

    “不,我无意去打扰玹二哥如今的生活。”她温声说道。

    “他有他的使命……我也有我的。”

    一想到谢玹,她的声音里不由得带上了几分惆怅。

    “我们,已不是能够行走在同一条路上的人了……多么遗憾。”

    长宵哦了一声,却并没有立刻松开她。

    “……我总觉得你这几句话像是说给我听的。”他狐疑地端详着她的脸色。

    谢琇:“……”

    她的一腔惆怅,被他这句没眼色的话生生冲淡了一半。

    “或许吧。”她不想再提起谢玹,于是便勉强笑了一下,敷衍似的应道。

    长宵并不满意这种交待,却一时间也找不出破局之道,便一下子捉住她的右手,牢牢握在掌中,兴冲冲地说道:“仙音的琴技,可是天界之冠,你听着觉得怎么样?”

    谢琇的右手被他所制,一时间也不可能去摸那只关键的小瓶子,只得瞥向那位亭中仙子一眼,敷衍他道:“确实上佳。”

    可能是她终于做出了一点正面的回应,他显得兴致更高了,一拉她的手,道:“那好。走,我们去那边亭中坐着欣赏,如何?”

    他虽然问着“如何”,却并没有给她拒绝的余地。

    谢琇也只好被动地跟着他一路疾走,直到了那座亭中。

    那位名叫“仙音”的仙子,似乎十分专注于奏琴,竟是一眼也没有看过来。

    长宵倒不以为忤,进了亭子,便熟门熟路地拉着她在另一侧围栏旁的座凳上坐了,自己则在她身旁坐好,半侧着身子,面朝着她,一只手臂却支在身后的围栏上,撑着头,含笑望着她,不像是在欣赏甚么曲目,倒像是在欣赏她这个人似的。

    谢琇:“……你看我做什么?”

    长宵微笑说道:“自是因为你好看。”

    谢琇一时哑然。

    啊这等陈腐的台词,为什么经他的口中说出来,竟是如此自然而流畅,并且丝毫没有令人厌烦之意,反倒是让她脸热了一霎!

    果然,俗话说得好,话不在旧,有颜则行!

    谢琇微微皱起了眉,慢慢地把右手悄然缩进袖中,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她的指尖碰触到了那只隐藏在袖中暗袋内的小瓶子。

    她只有短暂的一息,一个机会。必须保证一击必中。否则的话,长宵警觉起来,她将没有第二次机会。

    而且,在吞噬了“谢十二”的心脏之后,长宵的实力在这个小世界里达到了最高值,即使是谢玹来了,也未必能有必胜的把握,须得全力一拼。

    而她的能力,受小世界运行的法则所约束,就更不可能击败他了。

    她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摧毁这个小世界的。所以她也不可能为了压过长宵,就真个拿出与“谢十二”这个角色不相配的过高能力,破坏小世界的天道与法则。

    那位仙音仙子就仿佛整个人沉浸在自己弹奏的琴曲之中,完全对他们两人这边的情形视若无睹。

    但不知为何,她就活像是个卡了带的点唱机一样,一直一直,重复在吟唱同一阙词。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或许是这阙词的内容听上去并不那么吉利,长宵忍耐似的阖了一阖眼,带着点怒气似的喝道:“……换一首!”

    琴曲一滞。

    但仙音只停顿了一息,甚至连眼帘都没有抬起来向这边望上一眼,便重新落下手指,按弦重奏这一阙“玉楼春”。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

    谢琇:“……”

    假如她的记忆没错的话,这阙词的内容……却也好不到哪里去啊?!

    这位“仙音”仙子,真的不是故意在与长宵暗中作对吗?!

    第506章 【主世界梦中身】110

    不过想想看也是。

    长宵曾是世间最强的大妖鬼, 是天界不惜以“祸神”之神位相诱,才把他骗来天界捉住,投入“九幽深狱”的人物。但后来他又击败一干天兵天将,将上一任天帝赶下王位, 自己取而代之——在这些正宗出身于天界的神仙们眼中, 只怕他才是那个最大最可恶的反派吧?

    又因为他是个天生地长的大妖鬼, 即使曾经一度假扮过都瑾这等下凡的文曲星,但现在回想起来,他除了弹了一曲琴、背过几首诗之外,也并没有在她面前显示过自己高深的文学素养。

    只怕……在这些真正的神仙文化人眼里,这位俊美无俦的新任天帝就是个绣花枕头的没文化草包吧?!

    谢琇屏息凝神了一霎, 发现长宵竟然真的没有发火喝令仙音“换一首”。

    ……果然,他是不知道这阙词的。

    谢琇悄然松了一口气,一点一点在袖中慢慢缩起手,还要顾及着动作不能太大, 以免被长宵透过衣袖的动静看出来,面上却不动声色。

    “你过奖了。”她接着刚刚长宵未竟的话尾继续说道。

    “我还有这点自知之明——比我貌美之人, 想必在天界比比皆是, 倘若你能多看一看……”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长宵便陡然沉下了脸。

    “什么?你是在怀疑本座的眼光吗?”他没好气地诘问道。

    他一生气, 欲要拿腔拿调时, “本座”的那个自称便冒了出来。

    “可能是因为本座吃了你的心脏之故,现下偏偏就看着你顺眼得不得了, 就像是入了魔障一般……也不知这种魔障有甚么法子可以解决。”他冷冷道,似乎还带着一丝半真半假的抱怨之意。

    谢琇当然知道他的怨言不是真的。

    ……可这难道不是个好机会吗!

    谢琇的右手垂落于身侧, 指尖却在袖中覆上了那只小瓶子,慢慢将其从暗袋中一点点抽出, 并牢牢攥住。

    仙音仙子的曲子已经弹到“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了。

    反正长宵喜欢的都是同一首曲子,借这曲调填过的词却是无数。既然他并没有听过这一阙词,此刻心神也没有再放在词的内容上,仙音便也仿佛懈怠了几分似的,竟是一曲歌完,并没换一首新词,而是返回头将这一阙词又吟唱了一遍。

    谢琇的手指在袖中微挑,指尖抵住瓶塞,向上慢慢顶起。

    瓶塞随着她的手指逐渐加力,而一点点向上滑去。

    只要能够放出瓶中的“灵魂印记”,瓶子本身打不打碎,其实并没什么关系。

    谢琇耐心地在等着。

    只因这“玉楼春”一曲,到得结尾两句之前,会有陡然高扬的一段高/潮部分——还要感谢当初谱曲之人如此安排!

    ……或许,她也有些心不在焉,只想把这一场令人窒息的演奏会搪塞过去?

    谢琇的指尖抵在瓶塞上,竭力平复了自己的呼吸和神情,命令自己直视着长宵灼灼的目光。

    “大概……你是入了魔障了吧。”她轻声说道。

    长宵微微蹙眉,又很快松开眉头。

    虽然她的话不太中听,但她此刻毕竟是在不避不躲地回视他,好歹比起刚才连目光都不愿意往他身上放的态度,要好了许多。

    于是他哼笑了一声,依然用手悠闲地撑住头,侧身半靠在围栏上,摆出一个舒展潇洒的姿势来,凝视着她。

    这种姿势,他已经摆得无比熟练了——从前在同行的那一段短暂的时光里,他不知道多少次在暖热的帐中、在窗下的榻上,摆出这样的姿势,向她无声地发出诱惑的信号,像是在说:你瞧,我这样美味,你真的要铁石心肠到不来尝一尝看吗?

    在这样的迫视之下,谢十二仿佛有点受不住似的,脸上泛起一层潮红,垂下了视线,似有一丝羞窘之意。

    虽然她没有再看向他了,但这种神态却无疑让他陡然生出几分大胆的期待来。

    长宵笑得愈加得意起来,那股懒散的意味与舒展的身姿,甚至是愈发温柔含魅的神态,都仿若一只开屏的公孔雀那般,肆意地在他所看中的心上人面前散发他的美貌与魅力,想要摄取她的心神,迷惑她的理智。

    “琇琇,你不想做天后吗?”他的声线也愈发显得醉人起来。

    谢琇:……!

    他到底都在说些什么胡话!

    她的指尖险些在乐曲高/潮来临之前,就手一抖挑开瓶塞,发出杂音。

    她及时咬紧了舌尖,那一丝痛意让她清醒过来。

    “我……我不——”她还想出言婉拒。

    可长宵却并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

    “哦~我知道了~”他的话语里带着小波浪线,但倘若仔细听来,便能分辨得出他声音里还隐含着一丝紧张。

    “十二娘也有十二娘的野心。这倒也无妨……若你想做天帝,也不是不能安排——”

    谢琇:!!!

    这时,仙音指下飘出的旋律陡然拔高了八度,音高弦急,连她清冷的声线都仿佛添了几分风急天高的肃杀之意。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谢琇下定决心,指尖用力一顶。

    急促高昂的弦音,盖过了她袖中传出的“卜”的一声。

    瓶塞从她袖中滑落,谢琇顺势将瓶口倒转朝下,原本被密封于瓶中的橙红色雾霭飘出瓶口。

    没了瓶塞的限制,气体自然飘散得极快。

    在长宵为之一愕,沉下脸来喝问“仙音,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之前,那缕如同暮霭一般的橙红色雾气,便从谢琇的右袖中飘出,丝丝缕缕地向上飘去。

    长宵已经把“仙音”这个名字说了出来,但他接下去的责问,被他所看到的景象阻止了。

    他看到她的袖中飘出有若暮霭的橙红色雾气,那雾气之中,又缠绕着几缕黑红两色交杂在一起的奇特雾气。

    若要认真说来,那缕雾气竟像是橙红色在外、黑红两色交织在内,混合成一种奇异的模样,若日暮归烟一般,飘向亭中的上空。

    ……可这是什么玩意儿?!

    他不由得微微睁大了双眼,震惊地瞪着面前的谢十二。

    而此时,谢十二也正看向他。

    不知为何,那一瞬间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本是世间最强大的妖鬼,有着野兽一般灵敏的直觉。此刻他的直觉就在叫嚣着有哪里不对,要他赶快采取行动制止——

    他猛地向前一扑,有若下山的猎豹一般,就要合身扑到谢十二的身上,按住她的手,让她动弹不得,更无法做出任何对他们不利的事情——

    但仙音猛然拨动琴弦,蓦地发出有若裂帛一般尖厉的琴音,“铮”的一声,仿佛一柄利刃,直入他的脑海,像是要径直把他的脑袋劈开!

    长宵脑中一阵疼痛,忍不住闭目踉跄了一下,无法控制自己的身躯,喉间发出“呃!”的一声痛哼,摇摇晃晃地往前倾倒。

    谢琇:!?

    她一时弄不清这瞬息万变的情势,下意识地转头望向仙音。

    却见仙音向她投过来一瞥,极快地喝道:“你想做什么,就是现在!快!”

    谢琇:!!!

    她来不及多问仙音为何会出手协助她,也来不及多问仙音意欲对长宵做些什么;被仙音乍然这一喝,她的右手五指下意识收紧,将飘至她手边的雾霭——也就是“灵魂印记”——猛然捏碎在指间!

    而此时,长宵已经因为脑中突如其来的剧痛而难以控制自己的重心,摇摇晃晃地向她这边倒过来。“灵魂印记”被乍然捏碎,仿佛造成了更加巨大的冲击,他像是受到了一记重创似的,身躯猛地一挺,脊背向后反弓,仿佛当胸受了一击——

    他猝然咳了一声,唇角溢出了一丝鲜血!

    谢琇:!!!

    “长宵!”她不由得失声喊了一句。

    可他并没有立刻回应她,而是半阖着双眼,向前落入了她的怀中。

    谢琇下意识张开双臂去接,便将他接了个满怀。

    属于成年男子的身躯沉重地砸入她的怀里,撞得她一阵疼痛,眼前发花。

    但那阵疼痛平息下来时,她却发现他依然伏在她怀里,气息低微,阖着眼睛,双手无力地搭在她的双臂上,唇角流下的那一丝血迹染到了她衣衫的前襟上。

    谢琇不由得担忧起来,轻轻地抚了一抚他的后背,低声唤道:“……长宵?你还好吗?”

    他并不回应她。

    谢琇更加担忧,虽然情知应该不会真的令他受创甚深——这是崔女士斩钉截铁地告诉她的——但他如今这般,如同一只负伤的青鸟,气息微弱地伏在她的怀中,并不睁开眼睛,也不回应她,还是令她感到了一阵深深的忧虑。

    “……长宵?”她放柔了声音,“你有没有事?你哪里痛?你应我一声好吗?”

    终于,他在她怀中轻轻地移动了一下,像是想要用双手支撑起自己沉重的身躯;但下一刻他的尝试就失败了,他又重重地倒回了她的怀中,砸得他自己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唉……”

    谢琇:!

    “长宵!”她控制着声量的高低,轻声唤道。

    “你……你跟我说一说话好吗。告诉我你怎么样了……”

    她这样温言软语地恳求,似乎真的起了一点作用。

    他的头埋在她怀中,闻言慢慢地移动了一下,将脸露了出来,双眼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直到她的面容能从那条缝隙间映入他的眼中。

    他蠕动双唇,轻似无声地问道:“谢……十二?”

    谢琇蓦地神色一顿。

    第507章 【主世界梦中身】111

    现在的他, 究竟是怎样的他?回归到了从前的那一刻?

    崔女士在这一方面说得颇为语焉不详,也许是因为没有足够的样本来支撑他们的推论,她只说这样做会让“灵魂印记”的主人消灭那些不必要的执念——也就是多余的情感。

    换言之,他们对她的感情值或许会归零, 或许会回归到从前他们还不太相熟的某个时期——总之不会太高, 也不会高到影响后续剧情的走向, 就是了。

    而现在,长宵可是伏倒在她怀中的!虽然作为一位富有心机的大妖鬼,在好感值为负的情况下,他也可以为了某种原因或利益而故意表现出亲密来,但是这可教她有些两难了——是暗中防备他的好?还是依旧待他为友的好?

    正在她左右矛盾的时刻, 她却突然感觉——他方才还虚虚握在她手臂上的双手,十指倏而收紧,攫住了她的双臂。

    下一刻,他仿佛无比艰难地从她怀中抬起了头来, 殷殷地仰首望着她。

    “十二娘……”他一字一顿,艰涩地从齿缝间挤出了几个音节。

    “我……我不对劲……”

    谢琇:……?!

    她忽然想起了从前在都家大宅的庭园里, 有妖鬼偷袭他所扮演的“都怀玉”, 当她击退了那妖鬼之后,他愣愣地坐在地上, 仿佛余悸未平, 也是像这刻一般,仰着头望她, 声音抖颤着,说出了……相同的话。

    “我……我有点心悸, 你……你等一等……”

    谢琇忍不住在想,难道那个时候, 他就已经很喜欢她了吗?

    ……不,不是的。

    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在谋算着如何博取她的欢心,好骗取她的这一身“善果一族”的血肉加持了。

    所以,他完美地演绎了一场“病弱佳公子被女英雌所救,因为感恩进而倾心于她”的爱情戏码。

    那个时候,他表现得多么完美无缺啊。就好像他生来就是名满京城的“怀玉公子”,心怀大爱、腹有诗书,却为病弱的身躯所桎梏而无法展翅高飞……当有一天,有一位勇敢的少女从天而降,降临在他的生命中之时,他便为她的美丽与勇气所心折,又碍于礼法与道德的限制,只能暗暗为之倾心——

    可是,那一切都不是真的。

    即使后来他真的倾心于她,然而在他跌坐于都家大宅的庭园里,有丝狼狈地抬眼望她,对她说“我不对劲”的时候,他却是并没有动心的。

    只是彼时她一叶障目,并没有发觉这一点而已。

    谢琇的双臂依然用力撑持住长宵的身躯,垂下眼帘,俯望着面色苍白、神情哀恳的他。

    她不知道凝视了他多久,终于,她微启双唇,出声了。

    “……可是,我眼下已失去了‘善果一族’的那具躯壳。”她轻声说道。

    长宵微微一怔,面色似有些惘然。

    “你……你说什么?”他低声反问道。

    谢琇凝视着他,然后,她无声地翘起唇角。

    “……你不必再来讨我开心了,因为我如今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而已。我的血肉,再也没有了那种神妙的能力,亦不能助你分毫——”

    仙音在刚刚厉声一喝之后,此刻居然又在琴案后坐直了,继续弹奏着“玉楼春”的曲调。仔细一听,还能发现,她所吟唱着的,竟然还是先前那阙内容忧伤的词。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

    谢琇的手落在了长宵的上臂,忽而使力重重一握,像是在传达着什么。

    “……我说,我对你已经没有用了,长宵。” 她静静地说道。

    长宵的双眸之中瞬间掠过一阵暴风骤雨。

    他依然暂且维持着那种半依在她臂弯之中、借助她的支撑才能欠身而起的姿势,但是,他凝视她时,面上的神情数度闪烁,阴晴不定。

    “是吗……”他轻声地、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谢琇也依然不躲不避地直视着他,微微用了一点力,颔首道:“是的。”

    仙音居然一点都没有被他们这边的眉眼官司所影响。她依旧低着头,专心地弹着琴,竟是将方才那一段旋律又重新弹奏了一遍。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她的吟唱声还未落下,她忽然指下一用力,“铮”的一声,又重重弹出一个尖厉刺耳的音符来。

    那音符直透脑海,就是谢琇,一瞬间也不免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

    她忍不住皱眉闭了一下眼睛。

    这只花去了短短一霎的工夫,但当她再睁开眼时,她却刚好看见长宵神情一震,蓦地直起了背脊。

    下一刻,他慢慢松开了握住她手臂的双手,向后一退,借势站起了身来。

    他身形高大,一旦站起,与还坐在那里的她之间就形成了巨大的身高差,使得他的脸容都仿佛隐在亭子的梁檐投下的阴影里,不再能够看得分明。

    谢琇的神色微微一滞,复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

    仙音继刚刚的意外发挥之后,此刻好像又恢复了正常的水准,拨着琴弦,曼声吟唱: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

    谢琇亦是慢慢从座凳上站了起来,最后一次抬眼直视着如今的天帝长宵,向着他露出了一个温和平静的笑容。

    “已是夕阳西下之时。”她说。

    “夜间风寒露重,不再适于逗留……我也是时候告辞了。”

    说着,她向他深施一礼。

    此世间的一切,如春草,如秋英,浮生易逝,春梦难寻。

    谢琇向着长宵最后投去一眼,尔后,她没有再犹疑片刻,转过身去,大步流星地走下了亭子的台阶,沿着长廊,一路远去。

    但当她行走在那道曲曲折折的连廊上,已经走出数丈开外之时,一个声音忽然在她脑海之中响了起来。

    【你做得很好,吾应为此向你致谢】

    谢琇:!?

    她猛地停下了脚步,惊疑不定地环顾四周。

    那声音又道:【吾是仙音——亦是天道,仙音不过为吾一化身而已】

    谢琇:!!!

    她蓦地转身望向那座亭子。

    此刻她离得有一点远了,只能看到长宵高大的身影负手站在亭中,是背朝着她的,因此并没有发现她又停下来再度回头的动作。

    而在一旁抚琴的仙音却抬起头来,仿佛朝着她微微一笑。

    【吾当初算得你将是跳出三界外的变数,因此并未干预】。脑海中的声音这样说道。

    【妖界一味叛逆,天界内在腐朽,只靠人界之力,不足以逆转此世堕落的轨迹】。

    谢琇:“……啊。”

    她太过震惊,没有想到此方小世界竟然真的发展出了所谓的天道——当然,仙侠背景的小世界确实应该比较容易做到这一点,只是她没有遇上过天道直接与她对话的机会而已。

    她一时间竟然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幸好天道似乎也只是善尽告知之责。

    【幸好你这变数将此世导向的,是正轨】。

    谢琇:“……谬赞了,我也没做过什么。”

    脑海中的天道轻笑了一声。

    【去罢】。她说。

    【想必你不会再归来了,吾亦是时候收手了】。

    谢琇:!?

    那一瞬间,她的脑海里忽然滑过一些可怕的疑问。

    比如……她与长宵行走于人间时,一直十分小心谨慎,并没有露出过什么破绽。

    那么,当初天界究竟是从何得知他们的下落,派了大批人马追杀到通天山脉的呢?!

    这一切在原作之中皆没有提及,如今她却仿佛猜到了一个可能的答案。

    ……是天道出手干预?将此世的剧情导向一个最有利于它的方向?

    那么,刚刚长宵突然起身离去,又与她那突如其来的“铮”的一声琴音,有没有一点关系?!

    谢琇心中一时澎湃,冲动之下,几欲启口询问。

    但她的理智毕竟还在,及时在话语脱口而出之前的一霎那咬住了舌尖。

    事到如今,又能如何呢?

    她的目光从仙音的身上移开,落到了依然背朝着她负手而立的长宵的背影之上。

    直到此时,她才仿佛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他的腰间,坠着一枚图案极为奇特的螭虎玉佩。

    那玉佩的一角似是被磕碰过,缺了一角,又用黄金填补了起来。

    琴词曰: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

    但此刻在亭中不动声色地抚琴之人,却又在她脑海之中出声了。

    【此去山高水长,祝君终得圆满】。

    谢琇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这是什么假仁假义的祝福语,她一点儿也不想要。

    但她终究还是开口了。

    “以后,对他们都好一点。”她说。

    天道在她脑海中发出一声轻笑。

    【你说谁】。她问。

    谢琇道:“我指的是……谢玹,还有长宵。”

    “这个故事负他们良多,并不是一个好故事……”

    她轻声叹息。

    “但既是有此因缘,让我得以在您面前开口一回,那么我还是为他们祈求一点您的护佑吧。”

    天道笑了一笑。

    她并没有再回答谢琇,而是再度弹奏起了那一阙“玉楼春”。

    谢琇停伫在曲折的连廊之上,廊下就是一片茫茫云海。

    而亭中的长宵,自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头来。

    ……也对。

    他可是世间最强大的妖鬼,天界也为之束手无策的祸神。

    现下,他又是新任的天帝了。高踞三界之上,睥睨世间众生。

    本就应该无心寡情,秉公行事。

    谢琇毅然转身,大步向着白玉台走去。

    她要退场的话,也总得合情合理,尤其是不能在天道面前搞什么神神秘秘的突然消失。

    但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转身离去之后,长宵脚步微动,似是要有所动作,但他的脚下忽然好像踢到了一样东西。

    那样东西发出“当啷”一声,随即“骨碌碌”地向一旁滚去。

    长宵闪电般转过头,食指一抬,便有一道光芒激射而出,将那样东西定在原地。

    他缓步走过去,弯腰将那样东西拾了起来,拿在手中,定睛一看,原是一只没有了瓶塞的琉璃小瓶。

    那只小瓶子里空空如也,只有上面贴着一个标签,用奇怪的细笔写着“长宵”二字。

    长宵微微皱起了眉,仿佛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何物?”

    然而,并没有人来回答他。

    仙音坐于琴案之后,指尖流淌出一段熟悉的旋律。

    在她的一曲吟唱终了之后,她的身影倏然也从亭中消失无踪。

    但长宵却仿若浑然未觉。

    他只是把目光从那只空瓶上抬了起来,终于完全转过身去,凝望着此刻已经空无一人的连廊与远处的白玉台。

    亭中清风穿心,台下云海缭绕。

    唯有天际极远之处,仿佛还隐隐约约传来仙音清冷的歌声。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第508章 【主世界梦中身】112

    谢琇正打算前往下一个小世界, 脑海内忽然传来一阵通话被接通时的咝咝电流声,紧接着,崔女士那一贯冷静镇定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小谢,你做得很好。】

    谢琇:“啊, 谢谢……”

    崔女士没有跟她客套, 很快说道:【我们这里的监测一切正常。看来你所做的都是正确的。】

    谢琇:“哦……那我就放心了……”

    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能言不及义地说了一句应酬的话。

    崔女士紧接着单刀直入。

    【但是,接下来,需要你立刻去一趟“千里光”小世界,亲身观察一下,在抽取了盛应弦这个重要人物、并且李重云的“灵魂印记”已被本人重新接收之后, 是否会对该世界产生重大影响。】

    谢琇:!?

    她震惊道:“……影响?!”

    崔女士似乎微不可察地在通讯的那一端叹息了一声。

    【“灵魂印记”在某些情况下被返还本人,并成功接收它代表的一切执念——此事从前曾有数次先例,而且,结局都不太乐观。】

    谢琇简直震撼到无言以对了。

    但崔女士似乎能够体会到她的心情, 立刻说道:

    【那些都是从前的“特殊研发部”那群人搞出来的……选择的对象,也都是一些执念深重之人, 因此, 结局不理想,倒也有情可原。】

    【李重云是极端理性、自控能力极强之人, 他既是历尽艰难、放弃了许多重要之物才终于夺得了皇位, 就应该轻易不会为了其他原因放弃。】

    谢琇:“……”

    不知为何,她的心情忽然有一点复杂。

    崔女士说:【我对此有信心。不过, 既然他的性格和从前任何一个实验对象都不一样,也就代表着我的想法仅仅只是一个推论而已。】

    她舒了一口气, 温言道:【小谢,我需要你亲自去看一眼, 确定他不会忽然性格大变……如此而已。】

    谢琇:“……好的,您放心,我这就去。”

    谢琇降落在中京的宫城里时,正值夜晚。

    这一回,她完全是使用自己的本来容貌出现。

    这样即使有从前她在这个小世界里的熟人遇上她,也不会看出她就是“荣晖公主”或者“庄信侯世子夫人”。

    或许是一种奇妙的巧合,这夜正值上元节。

    虽然她降临的时辰有点晚了,街道上人流已渐渐散去,但四处布置的鳌山灯海却依然明亮灿烂如故。

    看起来经过了当初的北陵围城之后,这座古老的中京城,也重新在硝烟战火的洗礼之中矗立了起来,抹去了曾经的破败与伤痛,焕发出和从前一样的光彩。

    不过,让中京能够很快地重焕新姿,这也足见统治者的手腕高明。

    ……一定,不是那位庸懦刻毒的永徽帝的手笔。

    谢琇想到自己曾经看过的后日谈剪辑里,身为太子的晏行云已经不动声色地接管了大多数政务,又因为他在中京保卫战的过程中,大多数时间还表现得像是一位意志坚定、忍辱负重地调停各方,竭力组织中京上下一心,抵抗北陵蛮军,因此他的声望在大虞获得胜利之后,已是达到了巅峰,即使永徽帝或其他什么有心人还不服他的身世、想要扳倒他,也不再可能了。

    谢琇站在一处宫室的屋檐上,放眼环顾四周,望到宫外街道上的灯火辉煌、闹热汹涌,也望到宫内这一片的黑暗冰冷、寂寂无声,两下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不由得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此时晏行云依然是监国太子,还是已经登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尊位,君临天下。

    崔女士让她来看一看这里有没有什么不对——确切地说,是让她来看看晏行云此人有没有什么不对——可是她到底要怎么看?

    晏行云心性坚忍,可以为了一个崇高的目标而持之以恒,多年不改其心,甘愿牺牲一切。

    这样的人,真的是仅凭她在此停留一两日,就能够观察得透彻的?

    不过,在这里哀叹任务的难度,也无济于事。

    谢琇借着宫外街头的灯火投过来的最后一线虚芒,竭力辨明了位置。

    她记得皇帝的寝宫应该是“重光殿”,当年她与晏行云发动“闯宫之变”时,冲入的就是重光殿。

    因此她也不再吝惜发挥自己的轻功水准,一路穿花拂叶,身形轻盈如飘羽一般,踩着屋檐、宫墙与树冠等处,很快来到了重光殿外。

    但重光殿内黑漆漆的,毫无光亮。

    谢琇还记得永徽帝有个特点,不知道是不是他以前亏心事做得多了,他十分怕黑,即使夜间入睡,也要在殿角点着灯烛才行。

    但此刻,整座重光殿却被黑暗笼罩着,只有在夜色里隐约透出的檐角,在庭前投下巨大的暗影。

    ……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谢琇愣了一下,心想难道永徽帝已经龙驭上宾了吗。

    那么,晏行云既是太子,理应即位为帝。而皇帝,不是应该入住重光殿吗?

    莫非,是他也嫌永徽帝这个便宜假爹晦气,不想住在这里?!

    谢琇回忆了一下晏行云在发动“闯宫之变”,成功入主东宫以后,对依然居于重光殿后殿“养病”的永徽帝,那一种嫌弃至极的态度,几乎都要溢于言表了。

    也是。

    他与永徽帝之间,本就没有什么父子情分。而他最后的一线孺慕之情,也在发觉自己的身世有异、而永徽帝对他不过是利用的真相之后,迅速地烟消云散了。

    晏小侯一贯不做亏本的买卖。于正事上如是,于人情上亦如是。

    若是谁让他白白付出了真情感而不知回报、不加以回馈的话,他便会在未来十倍索回。人情报偿不了的,他便会在其它地方连本带利一并讨回。

    永徽帝待他若此,只将他当作一个挡箭牌、好用的工具人,晏行云一朝得势,绝对会让永徽帝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教他的爱子仁王与信王都落入深渊、永不起复。

    所以,讨厌永徽帝的晏小侯……不,太子殿下,如今又会在哪里?

    谢琇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东宫。

    永徽帝曾经筹划着想要立他的亲生子——之前是信王,后来是仁王——为太子,因此将东宫重修了一遍,却最后不料还是被晏小侯享用了。

    谢琇足下轻点,又往东宫奔去。

    东宫为储君所居之处,因此距离天子所居的重光殿并不远。

    谢琇来到东宫的庭院里,这才满意地发现,这里比重光殿显得人气旺盛多了。

    虽然时至深夜,东宫侍候的宫人、中官等等,绝大多数都已去歇息了,但殿中亮起的灯火,还是说明东宫的主人并没有从这里离开,另觅居处。

    谢琇避开一队夜巡的侍卫,从宫墙上轻盈地跃下,落在庭院里。

    东宫实际上是一组建筑,太子寝卧,都在后殿。

    谢琇对这里的地形十分熟悉,因此绕过了正殿,直奔殿内亮着灯火的后殿。

    她刚到后殿门外,不由得愣了一下。

    后殿的大门上原是悬着匾额,题写着从前朝就沿袭下来的殿名。

    但如今,那殿名却已换了一个。

    谢琇认得那块新匾上的笔迹。

    是晏行云的。

    他的字迹铁画银钩,与他貌若好女的外表截然不同,透出他骨子里的几分执拗硬朗之气。

    如今,那刚劲有力的字迹正写着“含光殿”三个大字。

    谢琇:……?!

    她可没有忘记,当他们还居于庄信侯府时,侯府的正院便唤作“含光堂”!

    而现在,晏行云竟然将东宫的寝居也换成了这个名字!

    谢琇险些重重地叹气。

    她也看过那个后日谈剪辑,知道在她死遁之后,他在新年夜里,流露过多么沉痛深重的悔意。

    那时她唯有叹息,却不曾后悔过。

    世间有相逢,便一定有错过。

    你对他好时,他不曾动心;他爱上你了,你却又转身离去。

    尽是这样的事情。尽是这样的遗憾。

    世间千万故事,由此而生。

    令人牵肠挂肚,终日萦怀,却不可追思,亦难以重来一遍。

    只因重来一遍,故事多半还是会导向同一个方向。

    晏行云所行的,是悬崖边上一条最险峻的道路,下临深渊,不可回头。

    他必须去争夺,否则便会粉身碎骨。因为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高高在上的天子,就没有给过他任何回头的机会。

    谢琇伫立在庭院中,凝视着数丈外的那座寝殿。

    寝殿的东侧亮着灯,这么晚了,晏行云居然还在书房之中。

    他之前在东宫的时候其实另有书房,在正殿之侧。寝殿东侧的书房,本是她这位“太子妃”专属的。

    可是,他们搬进东宫还没有几天,北陵大军就随之而至。他们两人随即也投入了紧张忙碌、暗潮汹涌的“中京保卫战”之中,因此寝殿东侧的这间书房,谢琇后来甚至很少使用。

    当然,她还是依据自己的习惯,对书房做了一些调整。书架上摆了一些她感兴趣但没能看完的书籍,从食录到游记,甚至是一些包着正儿八经书籍封皮的话本子,她都藏在书架上。

    她还记得案头的文房四宝,也都按照她自己的品味重新找出了一套来使用。白瓷的笔洗上绘着红梅,墨条是底下上贡来的香墨,研开了就会隐约散发出极浅的一丝丝淡香。

    而此时,晏行云正在那间她曾经按照自己的喜好和品味,好好地布置过的书房之中。

    ……她都死了,他还要征用她的书房!

    第509章 【主世界梦中身】113

    谢琇心下微微一动。

    正所谓红袖添香夜读书, 她这个“太子妃”至少“薨逝”了有很长一段日子,难道他就没给自己找个续弦?

    虽然晏小侯曾是野心家,但如今他功成名就,坐拥天下, 谈情说爱也不再妨碍他搞事业了, 更不会拖累他的声名;那么——

    谢琇便又向东窗下走了十几步。

    她并没有立刻趴到窗根底下窥视的意思, 但她的确也有一点想要知道,完全拿回了“灵魂印记”的晏行云,是否会受到影响,是否性格有所改变?

    她的脚步几乎无声,但就在她接近东侧书房窗下的一霎那, 殿中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而杂沓的脚步声!

    谢琇的脚步倏然而止!

    殿门随即“吱呀”一声,被人猛地从内拉开。

    谢琇下意识转过头去,视线便与站在门边的那个人相遇。

    那个人依然貌若好女,即使夜中衣冠不整, 只披了一件外袍在肩上,手中举着烛台, 匆匆而至, 却仍旧有种慑人的风度。

    而且,因为他卸下了白日里的冠服与装饰, 此刻不过是拿着一根绸带将头发简单绾起, 余下的长发皆披散于身后,看上去有丝凌乱, 却更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美感。

    谢琇:!

    那个人一瞬间似乎愣住了。

    要足足过了五六息之久,他才举高了一些些左手所持的烛台, 烛火在夜风吹拂之下摇摇曳曳,一点幽微的暖色光芒投向她的方向。

    谢琇这一刻猛然记起, 她的长相和从前在这个小世界里的“谢大小姐”相比,还是有所差别的!

    她现在使用的是自己的真正长相啊!

    但是——

    晏行云似乎终于借着那一点微光,看清了她的脸。

    他好像很吃惊似的,下意识地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他翕动嘴唇,轻似无声地说了一句:“……是你?!”

    谢琇:“……”

    她一时间有点错愕,直到他吐出下一句话。

    “……谢太后?”

    谢琇:!?

    啊,对。

    她怎么忘了,在她被“特殊研发部”算计进入的那个游戏小世界里,她懒得捏脸,从一开始就是以自己的真实长相出现的!

    而且,他是那个小世界里,唯二的“觉醒者”之一,觉醒了自己全部的记忆,知道了面容并不完全相像的“谢太后”与“谢大小姐”两个人就是同一人!

    他的那只“灵魂印记”的瓶子,应该是已经完全空了,一点点都没有剩下,已经全数通过那台诡异的游戏仓,注回了他的身上才对!

    她是穿梭于这些小世界之间太久,以至于忘却了自己曾有一回,在某一个小世界里,是以自己百分之百的真实面容出现的!

    想通了这其中的关节,谢琇也不由得有点泄气,闭了闭眼睛,认输似的翘了一下唇角,说:“是的,是我。”

    他现在终于捉住了她的一个把柄,会想些什么呢?

    是畅然的快意?是占据上风的愉悦?是对她咬牙切齿的憎恨?还是亟欲报复回来的恼怒?……

    她站在那里,望着站在殿门口的晏行云,一时间竟然猜不透他究竟作何感想。

    可是他就那么站在那里,夜风吹动他半披在身后的头发,以及他披在肩上的外袍衣襟。烛火晃动,他仿若被惊动一般地垂下视线看了一眼,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拉紧了即将被恼人的夜风吹落的前襟。

    有一缕碎发被风吹到他的脸前来,横曳过他白皙俊美、却显得有点憔悴的面容,乌黑的长发恰巧压在他的唇缝间,竟然有种无言凄清的美感。

    谢琇:“……”

    她一时无言。

    而晏行云举着烛台,就这么静静地看了她一阵子,忽然翘起唇角,无声地笑了。

    “竟然在这里还能见到你,这一定是梦吧……”他低喃道。

    这一切的确有些割裂。

    高高的宫墙之外,是热闹繁华的街市,笑语盈盈,俗世烟火,人潮与灯海汇成一幅盛世画卷;然而隔着一道宫墙之内,属于天子的重光殿灯火偃息,孤冷寂寂。

    统治这锦绣江山的年轻帝王,却独自居于他做太子时居住的的东宫之内,神容清减,夜深无寐。

    谢琇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复又记起自己现在只是个在此世无比尴尬的存在,只得又停下了脚步,望着年轻的天子,温声说道:“……夜已深了,为君之康健计,还应早些休息——”

    她言不及义的关切话语还没有说完,晏行云就短促地笑了一声。

    “中夜黑暗,无人同归……”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衾寒枕冷,孤身无依,此心惴惴,何以入眠?”

    谢琇:……!

    虽然知道他所说的或许很有水分,但他长得实在好,目下又比从前消瘦了一些些,做出这样一副惆怅的模样时,依然令人心下不由一动。

    她忍不住又开口道:“愿与君同路者,不知凡几——”

    晏行云自失一般地笑了笑,脸上浮现出一丝黯然。

    “可他们都不是朕所属意的。”

    谢琇:!

    好的,她现在终于证实了自己刚刚的猜想——

    永徽帝显然是驾崩了。大虞如今的天子,的确就是他,连皇室血统都没有的小侯爷,晏行云!

    她不由得有丝感慨,垂下视线,轻声说了一句:“……还没恭喜过你,得偿所愿。”

    晏行云:“……你说什么?!”

    谢琇一愣,这才发现自己这句话说在这个时刻似乎有点不合时宜,产生了微妙的歧义。

    她哑然失笑,抬起眼来,诚挚地直视着他。

    “贺你得偿所愿,君临天下。”她说。

    尔后,她看见晏行云的双唇微微开启,发出了轻轻的“啊”的一声。

    有那么短暂的一霎那,他们就伫立在那里,相对而视,谁也没有再说话。

    夜风吹过他们之间,卷起庭院中的浮尘。薄尘沾染在他们的衣袂之上,清冷的夜风,有若蹁跹于他们脚旁的时光的痕迹。有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三两枯叶,打着旋在庭院的石板路上飘坠,又随着下一阵风飞去了。

    终于,再度开口的人,还是晏行云。

    他说:“你若愿意……将来总有一天,你还是可以做这个‘谢太后’。”

    谢琇几乎是一瞬间就从中理解到了他真正的意思,大为震愕,下意识喃喃了一句“什么?!”。

    看到她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晏行云反而笑了起来。

    他朝着她点了点头,肯定了自己刚才轻描淡写就说出来的——石破天惊的话。

    “……只是到了那个时候,我恐怕就不再是能与你分庭抗礼的摄政王了。”他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轻松语气说道,就好像在此与她讨论生死,也没什么大不了似的。

    谢琇:“你……你莫要说笑……”

    她简直无法理解晏行云现在的想法。

    ……是因为终于当上了天子,手握社稷,执掌四海,已经再也没有什么人或事能够阻止他了,因此他才变得百无禁忌,口无遮拦起来了吗?

    还是因为,他自始至终以为这次相遇,只是一场梦而已?因此在他的梦中,他大可以信口开河,反正等到梦醒之后,这一切便将消逝无踪?

    可是晏行云的态度也有些奇怪。

    他看起来仿佛就像是在肆意说笑,并不当真;但当他沉下眸子注视着她的时候,仿佛又显得极为认真,目光一寸一寸地滑过她的面容,就像是要把她的一切都深深看进眼底似的。

    他注视她良久,忽而一笑,说:“……只要你留下来。”

    谢琇:“……”

    她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而晏行云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立刻答应。

    他离开了门边,一手举着烛台、另一手拉紧衣襟,就这么向着她走来,一直走到她面前数步之外才停下来。

    他站在那里,也不说话,而是直直地望着她,脸上逐渐浮起了一层困惑之色。

    谢琇心想,难不成他终于分辨出来,她的确是个有心跳、有呼吸、有体温的大活人,而不是他梦里的一个虚影了?

    然而,晏行云虽然眼中浮动着一层困惑之意,但看向她的时候,他的眼角眉梢,却也渐渐浮起了一层笑意。

    “你一定明白朕的意思,是吗。”他问道。

    他的自称有些奇怪,在“朕”与“我”之间反复横跳。但谢琇却渐渐地好像能够辨别得出他每一次自称背后的深意了。

    他想要她留下来,一直逗留很久,直到他死后,她继续去做那个辅佐新帝的“监国太后”。因此他的请求,混合着他曾经在那个游戏小世界里与她错乱倒置的身份留下的种种记忆,令他留恋难舍。

    ……那是他作为一个人,作为自己,而不是什么“庄信侯世子”、“皇家遗珠”、“太子”或“天子”这些头衔笼罩之下面目模糊的偶人,所涌生出来的渴望。

    但当谈及这种身后的安排之后,他以“朕”自称,便是以天子之尊,坐实了这个承诺——

    只要她愿意留下来,未来便一定会是太后。

    而她如今并无子嗣傍身,何以保证她未来必定是太后呢?

    ……只有先帝名正言顺册立的皇后,拥有这样的保障。

    思想及此,即使是谢琇,也不由得有一瞬的动容。

    她深深地注视着他,欲言又止,几度为难之后,依然把那句话说了出来。

    “……不,我不能这样做。”

    第510章 【主世界梦中身】114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庭院里落下,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脸上依然保持着那个淡淡的笑容,就像是毫不在意她的拒绝,或者根本没有听到她的答案一样。

    可过了几息之后, 他慢慢放下了那只举高烛台、试图去看她脸上神情的左手。烛台所发出的光芒渐淡, 光晕从她的脸上移开了, 笼罩在他们的身躯上。

    “……为什么?”

    他脸上依然带着那个浅浅的笑容,但维持到现在的浅笑,以及听上去毫无异状的声音,组合在一起,不知为何却让人感到一阵悚然。

    谢琇顿了一下。

    她不着痕迹地审视着他那张俊美含笑的脸, 却一如既往地,从他脸上看不出他是真心感到困惑,还是仅仅出于愤怒而在反问。

    烛台的位置虽然下降了一点,但在她的这个角度看去, 烛火却依然能够在他的深瞳之中投下一点跳动的光点。

    那点跳动的光芒在他眸中明明灭灭,衬得他俊美无俦的脸容愈加深沉难测。

    烛光只能照亮他一侧的面容, 另一侧的面容上则笼罩着夜的暗影。即使在这样一种情形之下, 他看上去依然俊雅如玉雕,皎若月中人。

    谢琇的心下忽然微微一悸。

    她慢慢地眨了眨眼睛, 温声说道:“……因为我已经死了。”

    晏行云:!!!

    他设想过许许多多她可能的回应, 但他绝没有想到过,她竟然这么直言不讳!

    他一惊之下, 身体比大脑更要先做出反应。

    他猛地丢下自己左手里的烛台,疾步往前奔去, 脚下有些踉跄,一下子就到了她的面前, 在她微微惊讶的眼神里,他蓦地一把捉住她的手腕。

    他原本以为自己的五指会如同抓到了清风或雾霭一般,穿过她的手腕,什么都触碰不到;但他下一刻就猛然打了个寒噤。

    ……因为,他竟然真的碰触到了她!她的身躯是温热的!是真实存在的!

    他本以为自从自己登上皇位之后,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他震惊得一时忘记了反应、忘记了理智、也忘记了思考。

    然而这一刻,他却浑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他的身躯因为刚刚的踉跄而微微前倾,左手牢牢握住她的腕间。她身躯的温度通过那只手的掌心,一点点传到他的身上来;而与此同时,他们的脸容也无限接近,他几乎能够感受到她呼吸之间的温暖气息,像是春日陌上踏青时,在春风里传来的花草香,温暖,柔软,清冽,令人心旷神怡——

    他的呼吸不由得有一点乱了。他的目光落在她近在咫尺的脸上,混乱地在她脸上逡巡,气息不稳地开口:

    “……可是,你有温度,你是真的——”

    她微微讶然了一霎,继而仿佛想到了什么,摇了摇头,哂然而笑。

    “死生两隔,人鬼殊途……即使我能短暂借着鬼神之力还阳,也不过是匆匆一瞥而已……”

    晏行云:!?

    “鬼神之力?还阳?”他愕然地重复了一遍她话语里的关键词。

    “那你此番能在……人间待多久?”他很快就好像接受了她玄幻的说辞,立刻急急问道。

    谢琇:“……”

    俗话说得好,开启了一个谎言,之后就需要一个又一个的谎言去圆……

    “……不多,几个时辰而已。”她谨慎地答道。

    她其实可以在这里呆上数天。但目前看过来,大虞街市热闹繁华,百姓安心游逛,照这个路数继续下去,必定是“初露盛世之象”这一类的好方向。

    这也可以说明,作为新帝的晏行云是非常合格的。

    只要他不耽误正事、不草菅人命、不荒废国政,其它的一些小细节——譬如他愿意住在哪里、他的后宫是充盈还是空虚之类的——其实全然不重要。

    更何况,假如她这一次的旅程顺利圆满结束的话,未来的盛应弦即使受到时空管理局的征召为他们效力,利用两个小世界不同时空的时间差,他也完全可以不时回到这里,继续做他的兵部侍郎——或者继续升官。

    那个时候,他总是可以监督着天子不肆意妄为地做些有伤社稷黎民的坏事的。

    但现在,天子好像有些别的想法。

    他轻轻地笑了一笑,重复了一遍:“……几个时辰?”

    谢琇:“……嗯。”

    她原本觉得自己只发出这么一声,应该不会有任何问题,但下一刻,晏行云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就猛然收紧了五指,使她“嘶”的一声倒吸了一口气。

    “你……!”她愕然地睁大眼睛望向他,却发现他那双深黑的眼瞳里涌动着某种难以言说的风浪。

    “几个时辰,完全不够啊……”他喃喃低语,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双眼,像是要将她的整个灵魂透过瞳孔,完全吸到自己的身躯里,与他合二为一似的。

    谢琇有些无奈,也有一些恻然,低声道:“我已不能再帮助你分毫,你又何必执着?如今你登临大宝,权掌天下,富有四海……”

    她刻意夸赞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就忽然一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谢琇:……?

    这是……怎么回事?“灵魂印记”回归本体,也不应该影响到他的精神状况吧?因为他以前也不是那种病娇乖戾型男主,反而精神十分强大,蛰伏许久,忍辱负重,一朝良机至,即一飞冲天——

    怎么也不该因为一桩政治联姻,就停下他征服大虞的脚步吧?

    谢琇心下有些不安,低声唤道:“……晏长定?”

    晏行云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仿佛像是十分稀罕地,重新将自己的视线定格在她的脸上,一寸寸地扫过她的面容,就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似的。

    “……已经,许久没有人这样唤过我了。”他终于说道。

    “想必以后,也不再会有人这样唤朕。”

    谢琇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对。

    因为您已经是“李重云”了。

    但即使你已经是当朝天子,姓名的每一个字都要避讳,不过“曾用名”究竟该不该避讳,应该还是要看天子本人的意愿吧。

    她试探着,将另一只手探过来,轻轻覆盖在他攫住她腕间的那只左手手背上。

    “我觉得这是个好名字……倘若无人能唤的话,那还真是……有一点遗憾的。”她说。

    晏行云蓦地抬眼。

    “是吗,你真的这么想?”他反问道,不知为何,语气听上去有一点急促。

    谢琇有点纳罕,但还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晏行云微微睁大了双眼,死死地盯着她,片刻之后,他忽然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呵”的一声低笑了出来。

    “哈,哈哈……”他像是上气不接下气似的,断断续续地笑了几声,突然毫无预兆地往前倾身,一下子就将她整个人紧紧地拥住。

    谢琇:!!!

    “晏长定?!”她失声喊道。

    可是他死死地抱住她,下颌搁在她的肩上,像是要把她嵌进自己的身躯里,一点也不肯放松。

    “嗯。”他应道。

    谢琇整个人都僵硬了,张着双手,不知道该往那里放。

    果然不是她的错觉,他的身形比起从前来的确有些消瘦,这么用力地拥抱她时,隔着薄薄的衣袍,她几乎能够感觉到他背后凸起的蝴蝶骨的轮廓。

    她张着手呆立了片刻,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此时可是大冬天的夜里!而大虞的新天子不要说穿着披风或大氅了,就连外袍都是胡乱披在肩上,此刻正摇摇欲坠!

    谢琇慌忙七手八脚地压住那件马上就要从晏行云肩头滑落下来的外袍。

    这么一按,她才发现他的身上都被夜风吹得发冷了。他整个人都在簌簌地发着抖,也不知道是因为情绪激切,还是因为天气寒冷。

    谢琇慌忙张开双臂,环过他的后背,紧紧压住他那件外袍。

    ……无意中害得当朝天子冻病了、进而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再影响到这个小世界的发展进程,那该崩溃的除了这个小世界之外,只怕还要多加上一个她!

    或许是察觉到她环抱过来的动作,他埋在她肩上的脸微微动了动,发出了一声笑。

    那笑声带动他呼出的气息,在她肩上流动,热热的,引得人发痒。

    谢琇万般无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晏长定,你已经拥有了当年你渴望的一切,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她柔声说道,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

    “……如今你登临大宝,权掌天下,富有四海,”她又将刚刚那句被他打断的赞美重复了一遍。

    “理应长乐无极。”她终于把这句话说完了。

    可是,听了她这样真挚的赞美之词,他却始终沉默着,依然把脸埋在她的肩上,一动不动。

    冬夜的风有些冷冽,吹过他们的身侧,拂动他们的头发和衣袍。

    谢琇的衣着打扮,在降临这些小世界时,会根据当时的时令有所变化。因此她现在披着一件狐裘——虽然为了低调起见,那狐裘用的皮子是杂色的灰狐皮——身为重回人间的“鬼魂”,倒是比晏行云这位人间天子,还要暖和几分。

    谢琇忽然意识到自己可以把狐裘借给晏行云,便抖了一抖肩膀,示意他松开自己,打算到额下去解狐裘的系带。

    可是晏行云不但没有松开她,反而又多用了一些力气,几乎要把她的骨骼都抱得咯咯作响了。

    谢琇:“……晏长定?你到底——”

    她还没有说完,他就嗤地笑了出来,笑声里满是自嘲。

    “长乐无极?”他慢慢地一字一字咀嚼着这个词其中的含义,像是无比苦涩,他拥在她腰背上的手渐渐收紧了。

    “朕只有‘鳏寡孤独’,何曾‘长乐无极’?”他嘲讽似的反问道。

    谢琇:“……”

    第511章 【主世界梦中身】115

    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她也惟有沉默以对。

    但她的态度,很明显并不如天子的意。

    他短促地哼笑了一声,却突然伸出手来,去摸她的脸颊。

    谢琇猝不及防, 真的被他一下子就碰到了脸, 下意识地抖了一下。

    但他却显得十分惊喜似的, 侧过手来,用手背和手指反复摩挲着她同样温热的脸。

    他甚至更凑近她的面前,眼睛睁得大大的,可当她的呼吸吹拂在他脸上的那一霎,他却又猛然闭上双眼, 像是在感受着骀荡的春风拂面而过一样,露出一丝丝陶醉的神色。

    谢琇:“……”

    她只好低声问了一句:“晏长定,你……你要做什么?”

    晏行云并不直接回答她。他只是微阖着双眼,唇角却慢慢浮现了一丝笑意。

    “你的身体是暖的, 你的气息也是暖的……”他轻轻地说着。

    “你瞧,你怎么可能不是活着的?!”

    这一句话的尾音刚刚出口, 他就骤然睁开了双眼。

    谢琇:!?

    她惊讶万分地看到, 他的眼眶已经全红了,眼中漾着一丝丝水雾。

    她一时间竟然想不出自己应该作何反应, 结巴了一下。

    “可、可是我——”

    她的语声被他的动作打断了。

    他蓦地双手捧起她的脸, 凑到她的面前来。那双极为漂亮的黑色眼瞳里,此刻盈满水光, 眼尾也可怜地红着,却更衬得他肤色白皙, 面容如玉。

    “我终于可以让你当上皇后了……让你做这世间的人上之人……”

    他贴近她的面容,两人的鼻尖碰着鼻尖, 他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

    “你若是喜欢这里,我就下令把‘含光殿’改成皇后的寝宫,如何?”

    他的声音就像是喝醉了一般,有种做梦一样的语气。

    “当然,你若是喜欢那座历任天子的寝殿——我是说‘重光殿’——那么你就随朕一道去住在那里,不必搬离……就像我们从前在庄信侯府一样,起居都在一处……”

    他愈说愈是声音低下去,鼻尖轻轻地来回蹭着她的鼻尖,他捧起她的脸颊,双眼慢慢阖上,就连脸也微微偏了一点——

    谢琇忽然意识到这样的姿势,是什么要命动作的先兆。

    ……他的唇下一刻就可以落到她的唇上!他甚至连两人的鼻尖都错开了,这个位置正是刚好!

    “等……等等!”她连忙用手拍打他的后背,想要阻止他。

    可是他不顾自己的身躯已在夜风之中被冻得冰冷,执意要捉住她,留住她。

    他的唇几乎已经无限接近她的双唇。

    一个吻或许并不算什么,但谢琇却不能再给他以错误的信号或暗示。

    她急中生智,低喊道:“不可!鬼气会渡给你,难道你要平白无故折损一些阳寿吗!”

    晏行云:……!

    他的动作极为及时地停了下来。他的嘴唇就危险地悬宕在她的唇上不到一寸之处,他们之间任何一人稍微动一动身体,或许就可以让两人的嘴唇碰到一起。

    过了许久——又或者只有几息,空气中那种窒息一般的凝固感陡然消失。

    因为晏行云突然呵呵笑了起来。

    “呵……朕乃天子,即使并非真龙,天命亦在我身!些须鬼气,难道朕还镇不住吗?”他笑着反问她。

    谢琇心想,不,你心虚了。

    因为他只是永徽帝从民间抱来的假儿子,身上一点皇家血统都没有,根据这个时代人们信奉的理论来说,他甚至不能够被称为“真龙天子”。

    他只是假凤虚凰而已。

    是试图化身为龙、却最终形似而神不似的蛟。

    ……而他们之间,也只是一场假凤虚凰,黄粱美梦而已。

    他想要苦苦挽留的,不过是命运播弄下的虚影。

    不如忘却,何必追寻?

    古人有云——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谢琇喃喃地说道。

    曾经必须赌上全部、以全力相搏的那些困境,曾经互相依靠着、暂借对方的力量,来与命运相争的那些夜晚……

    他们谁也不是一开始就有绝对的把握能够达成自己想要的目标。甚至这一路上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千难万险,都只能由他们两人一一踏过。

    他们也曾经有过那些无能为力的时刻,曾经有过为了命运的不公以及天子的偏心而愤怒不已的时刻,甚至是身陷囹圄、命悬一线的时候——

    就如同被搁浅在陆地上的两条鱼,竭力地相互扶持、竭力地想要自救,竭力地想要在危难与黑暗之中闯出一条道路来……

    他们也曾经相呴以湿,相濡以沫过,是吧?

    可是时至今日,终归只能相忘于江湖,各奔西东。

    晏行云的双唇慢慢地抿紧了,他的颊上有一条绷起的青筋,在不明显地跳动。

    “朕……朕坐拥山河,权掌天下,却为何连想做的事情都办不到?!”

    他的声音哑了,语调里透出了一丝沉痛。

    “朕原本以为,只要登上了皇位,便能证明,无论血缘、不计出身,朕就是最适合这个位子的天命之人……先帝的愚顽不灵、老臣的目光苛刻,拿着朕的身世做文章的那些人,终有一天会在朕这位新天子的面前屈服而低下头来……”

    他忽而短促地笑了一下。

    “‘天子’,君临天下,昊天之子,是为人间帝王……”

    “我还以为,这就是我能够顺心如意,登峰造极的极限——”

    “可是真的到了这个时候,朕登临绝顶,却四顾茫然。”

    “漫漫尘世间,竟无一人可以与朕共享这种喜悦、这种荣耀,真心地、不带一丝杂念地为朕达成的成就而高兴……”

    他茫然地抬起眼来,直视着她。

    “朕还以为……我还以为……还以为终究会有一个你,就在这里,在我回头的时候,至少可以对我说一句‘晏长定,你真了不起’……”

    他的措辞都有一丝混乱了。

    谢琇心下忽而一悸。

    她眨了眨眼睛,突然说道:“晏长定,你真了不起。”

    晏行云:“……你说、什么?!”

    谢琇含笑道:“或许,我正是为了要对你说这一句话,这才获得了这样的机会,短暂地回归尘世的。”

    晏行云仿佛悚然而惊,忽然意识到她逗留于此的时间不会太长,即使他是人间天子,也不可能再强留于她了。

    他的目色灰暗下来,强笑了一声。

    “……以后,你还会有这样的机会……哪怕只是短暂地回来看朕一眼吗?”他轻声问道。

    谢琇:?

    晏行云是此方小世界的支柱地点“大虞”所需要的明君。在连续两任帝王或是庸碌无能、只能守成,或是刻毒寡恩、只懂内耗的情形之后,他正是此方小世界由衰转盛的希望。

    因此,她决不能将他误导往任何一条历史上的昏君会迈上的岔路。举凡寻仙问道、大兴宗教,或偏激乖戾、随心所欲,甚至只是被甚么装神弄鬼的骗子所惑,劳民伤财地去修建什么祠堂、祭坛、神像,举办祭祀活动……

    她都要提前杜绝这样的可能性!

    谢琇想了想,想到了一种绝好的说法。

    她叹息了一声,温言道:“我自是不能经常回来……能有这一次机会,都还要全赖阎君网开一面,见我当初所做的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也因此殒身,功德积累颇多,特许我以功德换取一次回归人间的机会……”

    她愈说愈是顺畅,逻辑也圆上了,因此稍微放了些心,自认为可以将疑心病颇重的新天子搪塞过去了。

    但新天子却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重复了一遍:“……功德?”

    他心里不知道还在打什么主意。对于这种擅长在夹缝之间寻机会求生存的聪明人来说,抓个破绽简直太容易了!

    谢琇心下一沉,立刻又为自己编出来的一整套理论故事打了个补丁。

    “旁人的功德,与我何干?即使你命全大虞的僧道日夜为我诵经或烧香,也是无济于事的。”她正色道。

    晏行云果然露出一点失望的神色。“哦……”

    谢琇不等他想清楚,立刻出言打断他的思绪。

    “若说这世间还有谁积攒的功德可以暂借与我——”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以强调接下来的话。

    “……那也只有你了。”她说。

    晏行云猛地抬起眼来,脸上流露出一丝错愕的神色。

    “……我?!”

    他甚至震惊得忘记了作为人间帝王的那个“朕”的自称。

    谢琇面皮有点发烧,但还是坚持着说了下去。

    “我虽难以回转阳间,但无论当初缔结婚约的初衷为何,你我之名,毕竟同在姻缘簿的一页上。你又是人间天子,若能勤政爱民、政通人和,做个明君、令此世海晏河清的话,想必积累起的功德不少,当也能有一部分可以为我所用……”

    晏行云的眼眸深处,有一线光芒,一点点地亮起来。

    “我?我若能行善事、做明君,我的功德便可以归给你?”

    谢琇忍着羞耻点了点头。

    晏行云却是一定要刨根问底的。他又追问道:“为何?可是因为……我乃你在世时的夫君,因此你我夫妻一体,我的功德,也可以算在你的头上?”

    谢琇:“……”

    什么夫妻一体啊!对着一个鬼魂,他竟然也能说得这么理所当然!

    可这个借口虽是仓促间她临时想出来的,但仔细考虑一下,却堪称完美,就如同在他眼前永远悬着一轮他看得见却摸不着的月亮一般,他若是对她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情分剩余,还有那么一丝丝的顾念的话,他便不会拒绝这种明显可以算是“双赢”的诱惑。

    因此,她带着一点欺骗了他的羞愧感,以及一点期望他真的能够担起这个曾经一度摇摇欲坠的国家、做一位真正明君的希冀,十分艰难地——点了点头。

    晏行云:……!!!

    他沉默良久,最后却轻声笑了起来。

    第512章 【主世界梦中身】116

    他的笑声由低至高, 愈来愈响。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双肩抖动,低下了头,整个身躯都在震动。

    谢琇:……?

    她微微睁大了双眼,又飞快地在心里过了一遍自己刚刚的说法, 确认自己没有任何地方出现纰漏。

    虽然她说得是伟光正了一点, 但既然他认为她可以做个贤后, 那么贤后的标配难道不是维护正义、体恤万民、善于进谏吗!

    晏行云笑声方歇,却忽然问出一句……很奇怪的问题来。

    “只有朕……我积累下的功德,才可以送给你?”

    谢琇:“啊……应该是这样。不过……你也要把握好心怀仁慈与雷霆手段之间的度,切勿滥施恩典,赦免了那些真正该受到惩罚的坏人……”

    她不放心似的又殷殷叮嘱着, 就活像是个丈夫即将出征、在送行时操心又唠叨的妻子,无论嘱咐多少句,总是觉得不够,总是觉得还有哪里遗落下了……

    晏行云轻轻地笑了起来, 复又抬起手来,抚摩着她的脸颊, 指尖在她的颊侧流连难舍。

    “不是别人, 只有我……是吗?”他问。

    谢琇:“……是、是的,呃——”

    她这才意识到他意有所指。

    他大概是想问, 盛六郎行侠仗义、行善积德, 已经成了一种他的标志,那么盛六郎积攒起来的功德, 又是否能够送给她。

    谢琇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晏长定,你很好。”她说。

    “将来, 你也定然会比眼下更好……会一直好下去,会成为后世史书上的明君……这一切, 即使我不能全盘亲眼目睹,我也一定会猜想得到。”

    “先帝一生之中,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大概就是当初为了搪塞北陵,声称你是他的长子,是‘天子遗珠’。”

    晏行云:!!!

    谢琇终于抬起手来,一下子握住他还摩挲着她脸颊的手,牢牢地握着他,目光明澈而坦诚。

    “你确实是被他遗忘在民间的珠玉……古人有云,‘所谓金相玉质,百世无匹,名垂罔极,永不刊灭者矣’。”

    晏行云原本抿得紧紧的双唇不自觉地微启,无声地发出了“啊”的一声。

    是吗。

    她真心觉得他是外表与内在都十分美好,有若金玉一般的人,纵使百世也无人能与他匹敌,他必将名垂千古,声名永远不会磨灭吗。

    这可比他一开始所简单地期待的那句“晏长定,你真了不起”要华丽完美得多了啊。

    远远超出他所期望的。

    或许,这就是谢琼临吧。

    一直能够给予他远超他期待的奇妙美好的答案,一直没有让他失望过——即使是在此生的最后,她不听他的劝阻,执意出城,与盛六郎一道去了北陵大营,也是一样。

    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他也好,盛六郎也好……

    都不能掩盖她本人能在这世间所散发出的光辉。

    有他们相助,她自是能够更快地达成目的,做到更多的事。

    然而即使没有了他们,只靠她一个人,她也能凭借着一腔孤勇与胆大心细,做到很多他们甚至想像不到的事情。

    ……毕竟,谁家的太子妃会在蛮族大军围困京师多日的绝对劣势下,夜半出城偷袭蛮军大营,斩杀蛮子汗王啊。

    谁家的和亲公主又会在必死的危境下行刺蛮族汗王,只手掀起蛮族内乱,将他们南侵的时间又推后了五年啊。

    只有她。

    谢琇,谢琼临。

    或是纪折梅,月华郡主,荣晖公主……

    不管哪一个名字,都是她。

    如同明月一般,高悬夜空,月华流照,千里生光。

    那光芒是她的灵魂、她的勇气、她的性格所散发出来的光彩,正如她刚刚对他说的那样——

    金相玉质,百世无匹,名垂罔极,永不刊灭。

    他哑然,一时间竟然感觉自己的咽喉紧缩,呼吸不畅,鼻端酸涩,视野模糊。

    这一生,是再也遇不到这样的一个人了吧?

    而他也明白,他或许从一开始,就失去了获得她心的资格。

    他或许不应该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为了探查她的底细和实力,对偷袭她的死士坐视不管,袖手旁观。

    可是,他同时也明白,以他这个人的性子,以及那些坎坷求生的经历而言,即使再重来一千次、一万次,他也不可能对着一个被二次更换了的联姻对象,在亲眼见过她之前,就怜香惜玉,颇多回护的。

    人,必须得对他人有用才可以……倘若不是他还有点用处,永徽帝又岂能容他活到“闯宫之变”的那一刻,让他之前有了许多余地暗中发展自己的势力?

    ……可是啊,可是,他现在忽然觉得,有的时候,或许也可以做一些无用的事,说一些无用的话,表现得无用一些,屈服于自己的软弱与情感——

    就如同现在。

    一片冰冷的雪花从空中飞坠,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的手微微一颤,不由得抬眼望向天空。

    只见更多片雪花,自空中纷纷而落。原本的夜空堆积起了重重的层云,月亮是一点儿都看不到了。

    这场飞雪来得毫无预兆,雪却很快就下得很大了,不过一盏茶时分,在他们的肩头发梢上,就都堆积起了薄薄一层白色的霜雪。

    晏行云早就收回了视线,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即使他是天子,终究只是个凡人。

    他心里也清楚,即使他治下的万民全部皈依僧道之流,日夜为她诵经祈福,也不可能换回她。

    他牺牲了一切,才走到如今的王座上。他声势浩大,辉煌华美,登峰造极,执掌天下;而当他回顾之时,才发现四下岑寂,旷野无人,茫茫世间,几无归处。

    然而,这是他自己所选择的道路。

    即使命运一路上不曾给过他什么选择的机会,他为了活下去,就必须咬牙选择披荆斩棘,割舍爱欲,向着那张王座跋涉而去;但是,他始终认为,不管他是否曾经与谢琼临相逢,他最终都会选择王座。

    他也只能咬着牙、攥紧手指,克服身体之中那一阵沉痛所带来的颤抖与怒火,一遍遍地告诫自己,理应如此。

    这一路上,盟友离去了,养父离去了,曾经以为的生父也离去了……

    到了最后,就连她也离去了。

    晏行云咬着牙,收回了手,十指在身侧紧握成拳,试图抑制那些忽然激昂起来的情绪,憋得眼眶通红,终是从喉间迫出一声似笑似哭的长叹,道:

    “既是到了如今,朕也不妨坦诚些……”

    谢琇:?

    她的眼中浮起了好奇而期待的光,凝视着他。

    雪愈下愈大了,在他们脚旁的地面上积起了薄薄一层。

    因为刚刚是夜间读书、中途被惊动,出来查看的,所以晏行云穿得不够厚实保暖,站在雪地里,耳尖很快被冻红了,说话时唇间也逸出淡淡的白雾。

    “……即使当初是先帝指婚,我也曾经认真想过——”

    他垂下眼帘,欲言又止,翕动双唇,重复数次,最后用很快的语速,一口气地说道:

    “我,必不会和先帝一样,挑动妻妾相争,致使朝局不宁……”

    “我也对弄那么多莺莺燕燕住在一起不感兴趣。先帝喜欢这个,而我只庆幸我并不是他真正的……呃,所以我决不会继承他的劣根性,做些教你也看不起我的事……”

    “我考察过你……得出的结论是,没有人比你更值得我冒险去相信一回……”

    “琼临……吾妻。”

    他慎重地一字一顿将最后那个称呼的四个字,一一吐出。

    “在我一生之中,倘若真有那么一刻,能让我感觉自己也有一个真正的家让我生活在其中,不受背叛,不被排斥,能容我得到休憩与安心之时……”

    他的语气变得无比艰涩。

    “……那或许也只有你在的时候了吧。”

    谢琇惊讶地望着他。

    而他许久都没有再抬起眼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低低地发出了一声嗤笑。

    “现在说这个,是已经晚了吧……”他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谢琇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到颌下,将狐裘的系带解开,再一扬手,便将那袭并不怎么名贵的杂色灰狐皮裘衣披到了晏行云的肩上。

    晏行云陡然被她的动作惊动,蓦地抬起头来。

    而谢琇的手指却正巧停在他的锁骨之间,勾着狐裘的系带,正要给他系上。

    晏行云愣愣地望着她,忽然一下子就握住了她正在忙碌的手。

    “朕……我要积累多少功德,才能换得你下一次回来造访?”他问。

    谢琇一滞,微微叹了一口气。

    “我也不知。”她柔声答道,手指灵活地将狐裘的系带打了个活结。

    晏行云似是终于接受了这个有些荒谬的解释,并没有表现出多么愤怒或失落的情绪。

    他只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一点,却微微仰起头,放眼望着雪中的这方宫室。

    大雪纷纷而落,落在他半束半披的长发间,在昏茫的夜色之下,仿佛在他的乌发上渐渐积起了星星点点的银白。

    而他却把视线又调转回来,落在了她的头顶,尔后哑然失笑。

    “我几乎有种错觉……”他轻轻地说。

    “你的头上好像长白头发了。”

    “但再仔细一看,那只是雪。”

    他悠悠一叹,伸出一只手,就去替她将那些发间的雪粒子轻轻掸掉。

    “我也曾经想过,当我到了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会不会也外形衰朽,又老得害怕面对现实,刚愎自用……”

    “然后我总会说服自己,你还在,你总会找出一个方法来纠正我,强迫我去做那些一定是正义的好事……”

    谢琇:“……”

    他曾经想过这么深远的未来吗?

    或许是因为他终于登上了王座,再也无所顾忌了;也或许是因为他们已然阴阳殊途,此刻再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今夜他竟然显得格外地坦白些。

    晏行云替她将头顶的雪粒掸得差不多,这才垂下视线来望着她的脸,温柔一笑。

    ……就像是从前的无数个想要骗取她的好感与怜爱的时刻里,他会做的那样。

    “倘若我把自己交托给你,我相信你一定会引我去做最正确的事情。”

    他苦笑了一下。

    “呵,不知不觉之间,原来我已经这么信任你了吗。”

    谢琇无言以对。

    事到如今,还能说些什么呢?

    从前那些未曾说出来的话,如今说了出来,也只能徒增惆怅。

    她勉强地笑了一笑,目光下意识地避开他的注视,飘向他的肩头与发梢。

    他披上没有多久的灰狐裘上已经沾了一层细小的雪粒,而他的发梢上亦有那么几处覆着霜雪,甚至是他的那双长得简直不科学的睫毛,长睫的尖尖上也沾了近似透明的冰晶。

    她忽然朝着他粲然一笑,微微用了些力气,在他的掌中将自己的手展平,在他的胸口轻轻地拍了拍。

    “有一句话,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

    脑海里来自于时空管理局穿梭仓的提示音滴滴地响起。

    谢琇微微阖目,在脑海之中浮现的那几行虚拟的字幕上,选择了其中一个选项。

    尔后,她复又睁开双眼,真挚地望着他。

    “‘今朝若是同沐雪,此生也算共白头’。”她说。

    晏行云:!!!

    他一瞬间就无法遏制地睁大了双眼,头脑里一团混乱,心脏收缩,浑身冰凉,耳中轰轰作响。

    他们都知道,连系他们之间的,或许从来都不是什么深切的爱情。

    但是,谁说携手向着一个目标努力前进的盟友,所信守着的,就不算是一种盟约呢?

    下一刻,她的身影如同一滴墨落入清水那般,渐渐模糊,终至完全溶解,在原地消失了。

    晏行云依然保持着那个虚虚握住手的姿势,然而他的掌心里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剩下。

    他伫立了片刻,忽然好像记起了什么,猛然低头。

    那袭灰狐裘却依然牢牢地披在他的身上,系带也好好地系在他的锁骨处,并没有随着她的消失而同样消失。

    他的指尖苍白,手指不自觉地痉挛着,一下子揪住了狐裘的边缘,用力得手背上泛起了青筋。

    大雪依然飘飘落下,将整个世界染成琼玉一般的白色。

    正红的宫墙,黄色的琉璃瓦,淡灰的孤独身影,披于肩后的乌发……

    都渐渐地在这样的雪中变得模糊。

    第513章 【主世界梦中身】117

    谢琇的袖中只剩下最后一只小瓶子。

    但崔女士传过来的消息却不太好。

    她说, 当时事发突然,她不放心让谢琇再去使用时空管理局统一摆放并管理的那些最新式的穿梭仓——因为她还没有肃清管理局内部,并不知道都有谁是支持“特殊研发部”那些疯子的人,而谢琇一旦进入穿梭仓执行任务, 她留在穿梭仓内的本体若是无人看守, 不免会给有心者一些动手脚的机会。

    比如在那个游戏仓里, “特殊研发部”的人就趁着看管游戏仓的都是他们自己人,将“灵魂印记”的瓶子偷出几个,注入游戏仓,妄图进行实验。

    因此,谢琇仓促进入的那台穿梭仓, 是崔女士藏在自己办公室附近的一台老式穿梭仓——更确切地说,是崔女士自己当年爱用的那一台。

    她从任务执行者的位置上引退之后,由于一路高升,出于对从前辉煌岁月的一种怀念, 她就在自己经常使用的那台穿梭仓正式退出使用之时,将它保留了下来, 摆放在自己办公室附近的一间小小的杂物间里, 偶然会去看一看,缅怀一下自己的纯真年代之类的……

    也因此, 这台穿梭仓有一个最大的隐患, 就是——年久失修。

    虽然崔女士每年都会替它做个维护保养,但它本就是过时淘汰的老款, 使用次数又过多,一些零部件本就该替换, 时空穿梭的程序经过了数次更新换代以后,最新版本也不太能跑得起来……

    所以, 在一连穿梭了三次时空而没有任何停机保养的情况下,它可能也快要达到极限了。

    崔女士说,她现在无法具体安排谢琇降落在“五更钟”那个小世界的准确时间,只能粗略地勉强控制落点是在高韶瑛在世的时间范围之内。但究竟是什么时候,她也说不准。

    更糟糕的是,鉴于高韶瑛的性格特点,谢琇原本是打算用自己在“五更钟”小世界里使用过的外形出现的,这样更容易让他放下警戒,信任她的话语。

    然而现在,老旧的穿梭仓捏脸的整个模块都崩了,更遑论从时空管理局的历史记录中准确调出“五更钟”中的谢琇的外形数据。

    她只能以自己的真正外形进入“五更钟”小世界了。

    谢琇:“……”

    她还能说什么?有困难自然也要上,更何况她的内心里,还有一个冒险得近似异想天开的计划。

    不试一试,总难心安!

    谢琇一咬牙,在脑海里对通讯那一端的崔女士说:“我了解目前的状况了。请直接传送吧。”

    崔女士道:“好,多加小心,祝你好运。”

    一道白光过后——

    谢琇晃了晃因为快速传送而暂时有点晕眩的头,等到她看清了眼前景物时,不由得愣住了。

    崔女士说,万幸那台老旧的穿梭仓还保留着一项功能——“随落点情况而调整任务者衣着打扮,令其可以不引人怀疑地无缝融入”。

    这个功能,在随机选项十分流行的十几年前,还算是主流功能。

    彼时时空管理局的直播业务刚刚上线,起初没什么起色;直到有一次在偶然之中,它的特色吸引力才被发掘出来。

    当时,某位前辈任务者,因为着急用钱,又实力不足、抢不到酬劳丰厚的高级任务,于是情急之中灵机一动,决定以量取胜,连续接了一堆不怎么需要花时间就能完成的、极小的任务——那些任务因为酬劳低、没有难度、不能吸引观众,长期积在那里没人理,被人戏称为“蝇量级任务”。

    那位任务者接了一大堆蝇量级任务,因为忙着尽快全部刷完,她压根没有将所有任务的相关剧情和情报看完,进入小世界时也懒得再花时间捏脸,一概全部随机,但她这种速刷的直播被观众发现以后,竟然觉得际遇随机、剧情随机、连身份长相都随机的小世界任务很有趣,一时间莫名其妙地就流行起来。

    那时候发展到最后,还专门有任务者以此特点为卖点,主打的就是一个莫名其妙开局,越是随机到和小世界里的任务对象敌对的身份,观众们就越是开心地贡献收视率。

    所以那时候的穿梭仓,还专门设置了这种功能,但事关小世界的安危,总不能真的放手完全随机下去;因此为了实际控制任务的走向,这项功能有个隐藏的附加好处,就是“根据落点的状况,为任务者选择当时对TA最有利的身份”。

    这一点,就算是到了这项特色逐渐式微的今天,也还算是时空管理局需要保密的真相之一,未曾公布于众。

    谢琇没有想到,自己在今天还能享受到十几年前的老款功能——和福利。

    现在,尊贵的VIP们喜好的风格,是更追求绝对控制。剧情不能修复失败,任务者的操作不能出错,最好是一切都在控制之内,因为大家如今都很忙,没有心情跟着信心薄弱、七上八下地操心。

    谢琇这种绝大多数时候情绪都控制得很稳、但在感情线方面又不吝惜释放情绪,在该激动、该隐忍的时候都把握得很准确的任务者,是如今最受欢迎的主流风格。

    但是,这一把子随机,却险些让刚刚降落的她破功。

    ……怎么会是在一座黑牢里?!

    她往后退了一步站稳,感觉脸上有些异样,抬手一摸,摸到了——一张半遮面的布巾。

    那张布巾应当是特制的,因为她随即还感觉到了耳朵上方的异样。

    她又摸了一下,摸到了——可疑的发饰,正牢牢戴在她耳尖上方的鬓角上。

    她不敢立刻轻举妄动,取下面巾,便只能用指尖摸索着,最终确定那发饰是一朵五瓣花的形状,扣在她的鬓发上,发饰下刚巧将面巾边缘扣住,似乎非常牢固。

    谢琇在黑暗里忍不住向天翻了个白眼,从唇间呼出气来,将那张遮面的布巾下摆微微吹起了一点。

    她试着活动了一下,感觉身上的装束像是非常适合打一架的劲装或夜行装,干脆利落地包覆着她的躯体,没有一点多余累赘的衣袖或袍襟之类。

    谢琇对自己眼下随机到的这个隐藏身份,感到愈来愈不妙了。

    以她对“五更钟”故事的认知来看,她这个身份,不像是做什么光明正大事情的人。

    但又好像没那么简单。

    因为一般的死士,是不会用这么复杂的五瓣花发饰,将遮面的布巾扣在鬓角的。那样太麻烦了,在激烈的打斗之中也容易掉落,还不如直接将布巾的两角在脑后打结。

    但她倘若不是死士,穿得这么方便利索,还遮着面,又能干什么好事呢?

    留给她思考的时间并不多。

    她听到有脚步声向自己这边走过来,立刻警惕地站直身躯,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降落时的姿态,然后冷冷地双手抱臂环在身前,虽然面容被布巾遮盖了一大半,依然做出肃然的神情。

    能打扮成这个样子,就不可能是那种喜好雅谑的性格,表现得认真严肃一点,总不会出错。

    果然,一道油灯的灯光很快出现在她的眼前。

    来人见此处居然没有点灯,漆黑一片,不由得有点诧异,微微举高了手中的灯台,问道:“……你这又是心情不好?”

    谢琇:……?

    她不动声色,似是而非地哼了一声。

    对方是一位年轻的男子,长相称不上多么俊美,但倒是有一种书生也似的温润之气,对她说话的语气也很温和。

    ……不认识。

    谢琇迅速在心里做出了一些推论,坐等这位NPC继续说台词。

    对方果然也没有对她这种态度产生什么疑惑,继续好声好气地说道:“每回都自己一个人坐在黑暗里,真能……解决些心里产生的魔障?”

    谢琇:??

    心魔?这难道不是一个纯纯的高武世界了吗?

    但她转念一想,便又觉得,说不定对方指的是“她因为被迫经常做很重大的坏事,因而产生的心理障碍”这一类的事情。

    因此她也就又半真半假地哼了一声,终于开口道:“……有没有用的,总是个方法而已。”

    那男子闻言却微微一笑。

    “还肯说话,看起来今日你的心情还不算最糟。”

    谢琇:“……哼。”

    她这一回加重了些鼻音。

    那男子笑道:“既是你还有些心情,也罢,我便可以放心将王爷要你审问的人带过来了……”

    谢琇:……审问?!

    难道是她猜错了,她的这个随机身份,并不是什么死士,而是专门以狠辣手段刑讯逼供的……专业人士?!

    她抬眼扫了那男子一眼,不置可否。

    但她的这种态度在对方眼里仿佛也说明了什么,那男子轻笑一声,将灯台放到一旁的木桌上,忽而抬手“啪啪啪”用力地击了三下掌。

    那三下击掌并非是同样空隙而时长的三下,而是类似于“啪、啪啪”的古怪节奏。很快,从远处的黑暗里,便有杂沓无章的脚步复又响起。

    而那男子万般无奈似的看了谢琇一眼,脸上带着一个温和无害的笑意,道:“……替姑娘掌灯。”

    黑暗里又有人应了一声“是!”,随即有人从远处开始,一盏一盏地将左右墙上的壁窠里安放的油灯点亮。

    随着这一盏盏灯的亮起,谢琇才终于看清了这个地方的全貌。

    她的面前是一条漫长而黑暗的走廊,而她置身之处,是这走廊尽头的一间小室。

    这间小室面积不大,其中只有简陋的一桌两椅。倒是墙上挂着一根油光水滑的长鞭,谢琇只要扫一眼就能看出,它定然是经常被人摩挲使用,但又细心地保养着。

    谢琇:“……”

    啊,这种反派女炮灰一般的设定!

    在她不着痕迹地端详那根长鞭的时候,从走廊上走过来了两名大汉。他们一左一右攫着某个人的手,将那人一路从走廊上拖曳了过来。

    那个人似乎已经半昏迷了过去,头低低地垂着,脚拖在地上也没有甚么反应。

    谢琇只能从对方的衣着和身形轮廓上勉强判断——

    这是一个女人!

    谢琇麻了。

    ……要她拷问一个生死不知的女人?!

    然而她表面上一丝异样都不能流露出来。

    她又看了一眼墙上的长鞭,终究是走过去将它拿了下来。

    既然它是这个小房间里唯一的装饰物,又很显然经常被使用的话,对她所扮演的这位“一生出心魔就要躲在此处的黑暗里静静坐一会儿”的拷问高手,就必定有些不同的含义。

    果然,先前那男子没有任何怀疑,甚至是含笑望着她的动作,开口道:“今日素霜却是好兴致……”

    这句话仿佛有着两重意思。其一,她这位名叫“素霜”的拷问高手,一来了兴致就会拿长鞭抽人;其二,要拷问的人还没送到眼前,她却已起身拿下了长鞭,这说明她肯定要使出浑身解数了——

    谢琇在心里暗暗叫苦,脸上却不动声色。

    “要问出什么来?”她冷淡地询问。

    那男子似乎觉得她这种爱搭不理的态度十分正常,面色如常地笑道:“自是……好生拷问一番,看那高大少都得知了一些什么不该他知道的事情,往后又有什么计划啊。”

    谢琇:!!!

    高大少!

    终于,在她来到这个小世界以后,她第一次听到了与“那个人”有关的称呼。

    此女与高韶瑛有些关联……莫非竟然是范随玉!?

    谢琇忽然在已经湮没已久的记忆里,挖出了一段关于这个小世界里,有关范随玉的最后回忆。

    那是在清早的小村里,她和高韶欢接到了下属的报告之后匆匆赶到,却发现范随玉几乎经脉尽毁,伤重不起。

    但范随玉一见到她去,却仿佛如释重负一般,对她说高韶瑛现在处境很危险,要她去救他。

    ……可惜,最终她未能成功,徒留一段伤痛,久久难以忘怀。

    她当时还以为范随玉经脉尽毁,是因为下属所禀报的“在路上只身一人被数名黑衣人追杀”所造成的。

    ……难不成这件事竟然现在要由她来完成?!

    而且,范随玉重伤之后,紧接着随之而来的,就是高韶瑛与齐钟岫的生死之战!

    他打不过齐钟岫那样的高手……她得去救他!

    但在那之前,她必须弄清楚事情发展到了哪一步,韫王都知道了一些什么,又对高韶瑛的命运下了什么样的命令!

    谢琇暗自捏紧了手中的那根长鞭。

    她的眉目微微下压,目光凝注在被一路拖拽过来的范随玉身上。

    “那可……真须着落在她身上,才能得知了。”

    她站在小室中桌上油灯的灯光照不到的黑暗里,声音冰冷沉肃,意味深长。

    那男子暗中窥着她的神色,知情识趣地冲着走过来的那两人喊道:“别把她带到这里来!拖进旁边的石室中去!这点小事还要我吩咐你们吗!”

    那两名汉子唯唯作声,慌忙向右边一转,将范随玉拖进了一间开着门的石室。

    眼看着他们的身影在石室门口消失,谢琇转向那男子,脸上似笑非笑。

    “怎么?要一道去看看吗?”

    她本是打算把那男子先赶走,这样方便她等一下问话,不料那男子却笑道:“这样自是极好,等一下我便可以直接去向王爷回话,无须姑娘再跑一回了。”

    谢琇:!

    那可不行!她还要亲自会一会那个混账韫王,打探一下他的口风呢!

    第514章 【主世界梦中身】118

    他们一前一后地进入那间石室, 发现范随玉已经被那两个壮汉熟门熟路地将两只手分别扣在了墙上。

    那间石室的布置,一看就是古代作品里标准的拷问室。靠墙摆着一溜刑具,而范随玉被悬吊在墙上以后,她的双脚刚好能够以脚尖够到地面, 她的双臂则大张着, 被反扣在墙上的皮带圈里, 使她不能挣脱。

    诚然谢琇对于这位范大小姐没有什么好感,但如今是她要来扮演刑讯范随玉的那个大反派,还是不由得让她感到一阵牙酸。

    ……真的,她衷心希望范大小姐能够放聪明一点儿,真真假假地给她些足以误导她身边那个韫王眼线的消息, 免得她还要真的动手给范大小姐上刑!

    谢琇握紧手中的长鞭,感到牙痛得更厉害了。

    她默不作声,先松开指尖,将长鞭的鞭梢放下去, 长长地拖在地上。尔后,在毫无预兆之下, 她的手腕一翻, “啪!”的一声,鞭梢狠狠抽了地面一下!

    谢琇曾经在之前的某次炮灰任务里用到过鞭法, 当时她扮演的刁蛮大小姐是那种最标准的一身红衣、擅使长鞭的形象, 整天横行乡里,一条鞭子没少四处乱抽。

    由于她既不能崩了刁蛮大小姐的人设、又不忍心真的按照剧情天天把无辜百姓抽得满脸血, 于是她的鞭法也练习得益发精进,对于鞭梢落点的精准控制简直堪比绣花穿针。

    却没想到今日还能用到这项技能, 难怪俗话说得好,技多不压身!

    因此她现在就把握着鞭梢的落点, 啪地一声抽在了范随玉脚旁的地上。

    “说。”她冷冷道。

    范随玉原本昏昏沉沉的,但进入石室以后,大概是那两个壮汉把她吊上墙之后,又把她弄醒了,方便后续问话,因此她刚刚下意识缩了一下被谢琇的鞭风扫到的脚,又很快意识到这种反应就类似向面前的这两位韫王心腹示弱,不由得懊恼地咬住了下唇。

    “我……我没什么好说的。”她嘶声道,“倘若你们真的了解高韶瑛那个人,便应该知道,他心里没我,我能知道他些什么秘密?!”

    谢琇:“……”

    不得不说,虽然这句近似于“来自造谣者的澄清”来迟了许久许久,但这一刻听到范随玉干脆利落地说“高韶瑛心里没我”,她的心里还是微妙地窜过了一丝悸动——以及爽感。

    她没有说话,站在一旁的那位貌似温润的男子却开口了。

    “你不是时常纠缠于他吗?”那男子含笑问道。因为他的语气里充斥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在这种情形之下,反而令人感到了一阵毛骨悚然。

    范随玉很明显是知道这个男子的底细的。她猛地颤抖了一下,脸上露出一点厌恶的神色。

    “我是心悦他,因为他跟你们都不一样!”她厉声道。

    那男子依然带笑反问:“哦?如何不一样?”

    范随玉皱起了眉,似乎对那男子的话打从心底感到嫌恶似的。

    “李幽昌!别以为韫王赐你们李姓,说收养你们,就当真是把你们当做正儿八经的养子养女了……他不过是在利用你们!把你们当作他手里好用的刀!若是将来他真有什么造化,你们也没有什么好下场!须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那位名叫“李幽昌”的男子脸上的笑意似乎滞了一下。他飞快地向着谢琇投过来一瞥。

    而谢琇若不是有着丰富的表情管理经验,这一刻真的脸要崩!

    她有个奇怪的联想——

    古书中有云,“五凤皆五色,为瑞者一,为孽者四”,“似凤有四,并为妖”。

    而这四只“似凤”,居于四方,再加上主宰中央的瑞鸟“凤皇”,并称为“五方之鸟”。

    其中,居于北方的,便名叫“幽昌”!

    那么,她扮演的这位“素霜”,原来名字并不叫“素霜”,而应该是——

    居于西方的“鹔鹴”!

    而除了中央的凤皇是瑞鸟之外,其余四方之鸟,皆为妖孽不祥。

    东方发明,主丧;西方鹔鹴,主疫疠;南方焦明,主水患;北方幽昌,主旱灾。

    而古书上又有云“西方鹴鹔,全身总白……北方幽昌,亦曰退居,全身总黑”。

    也正好对应上了幽昌一袭玄衣,而她这种在黑暗中刑讯他人的高手,却穿着一袭白衣的装扮!

    据范随玉的话里透露出来的消息,莫非……“鹔鹴”也好,幽昌也好,都是韫王的养子养女?而韫王给他们起这等妖孽神鸟之名,就预示着他们就是专为韫王这位养父做什么见不得光的坏事的?

    谢琇麻了。

    此时她又刚好接着幽昌投来的那一瞥,心里简直掀起了惊涛骇浪。

    范随玉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难怪当初她会被废掉经脉!

    而她这样拖延时间,难道是——

    但李幽昌不容她多想。

    “不拿出点儿本事来,看来范大小姐是不会说什么真话了。”他冷冷说道,目光期待一般地投向手执长鞭的谢琇。

    “你也莫要被她扰了心神,你跟我等也不太一样……王爷最初便是收你做养女,就是我们兄弟,在王爷心目里也没有你这样大的分量……”他哄骗似的温声对谢琇说道。

    谢琇:……?

    此人看起来明明比自己要大一些,但在排行上,却还要屈居于她之后吗?

    谢琇拿捏着分寸,淡淡说了一句:“如今说些这个,也怪没意思的。”

    她的手一扬,啪的一声,鞭梢在范随玉的小腿附近堪堪掠过,带起的风却有丝凌厉,让范随玉腿一弯,还锁在墙上的手臂瞬间一紧。

    她的喉间发出一声痛哼,竟是生生把关节被拉拽的痛苦忍了回去。

    谢琇:“……”

    好久没演坏人了,还真是难受!

    她冷冷说道:“你也不必在此挑拨离间,我等的忠心也不是你这三言两语能破坏得了的……你倒是好生跟我说说,那位……高大少,都有什么秘密啊?”

    她说前半段的时候态度冷淡,说到后半段的时候却放柔了语气,声调里渐渐充满了玩味。

    范随玉咬牙不语。

    谢琇翘了一下唇角。

    “是有什么我不能知道的吗——”她拖长尾音,向前迈了一步。

    范随玉似是有些意外,艰难地抬起头来望了她一眼。

    谢琇用鞭柄漫不经心地敲着手心,同样回望了她一眼。

    但仅仅只是彼此交换了一眼,范随玉忽然挣扎起来。

    “我……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秘密!我……我倒是知道他有个相好——”

    谢琇:!?

    大姐你怎么疯起来开无差别攻击呢!

    且不说在剧情进展到这个时候,她与高韶瑛之间的关系已经成了一团乱麻,说是分手,他又偶尔会来找她,或者用什么别的方法——比如悄悄丢个镂空小球到她身上——在她面前刷他的存在感;但说是在一起,两人之间却已经争吵数次,还反目了一次……

    就说眼下这种状况吧!范大小姐一旦说出“我知道他那个相好是永王的人”,高大少的命运马上就会亮起警告的红灯!

    谢琇轻咳了一声,趁着自己背朝向李幽昌的机会,稍微向着范随玉目露了一点警告之色。

    但范随玉接收到了她的这个警告的眼神,却微微露出一点怔忡之意。

    谢琇只好替她找补一下。

    “相好?”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异样,“他这么大个人了,若是没个相好,反而才让人觉得奇怪呢。”

    李幽昌笑道:“鹔鹴还是这么不喜高韶瑛啊。好像从一开始,你看他就是百般不顺眼……”

    谢琇冷笑了一声。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他太过道貌岸然了一点……为了讨好王爷,他装得一副正人君子相,就显得只有他可靠,别人做的事都有多见不得人似的……”

    李幽昌朗声大笑,笑声回荡在石室之中,震起一阵回响。

    谢琇眼珠一转,觉得既然她必须得从范随玉口中挖出一点关于高韶瑛的秘密,以禀报作为理由去接近韫王的话,那么还是反向操作一把,来谈谈关于“相好”的问题最妙。

    一则这是进可攻退可守的话题——因为除了范随玉,韫王阵营里理应没人清楚地知道高韶瑛的“相好”是永王手下的得力人之一;二来,谢琇也可以自行控制这个秘密的严重程度——因为事关自己,她当然可以自行编造了!

    于是她喝问道:“你倒是说说,他那个相好是个什么人?”

    她的脸上带着一点轻蔑的神色,就好像很高兴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能将高韶瑛这位翩翩世家公子踩在脚下了似的。

    “像他那种出身于武林世家的大少爷,难不成在外头也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相好?”她刻薄地问道,“既是一直不肯说出来,难道是什么能让他面上无光的人不成?”

    刚刚的猛然抬头似乎就耗尽了范随玉的力气,她复又垂下头去,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她的脸,让她的神情模糊不清。

    “并不……听说,还是哪个武林门派的首徒……虽然是小门派,但也不是那等没地位的人……”

    谢琇有点纳罕。

    范随玉还真的在说实话啊?

    “首徒?”她狐疑地重复了一遍,逼问道,“那想必身手还算不错?怎么不替王爷招揽过来?”

    范随玉“哈”地笑了一声。

    “哪里啊……那等小门派,依附大派过活,自己能有什么不世神功传家啊……”她慢慢说道。

    谢琇道:“那你偏要提起此人,想必是此人颇有些旁的特点值得注意了。”

    范随玉闻言却沉默了一霎。

    李幽昌可没有怜香惜玉、还要等她开口的心情,等了几息,不见范随玉说话,他那张温润的脸便沉了下来。

    “你那等争风吃醋的心还是收一收,且说些正事罢!没的在这里拖延时间,是故意要替高韶瑛遮掩些什么吗!”

    谢琇:!!!

    第515章 【主世界梦中身】119

    范大姐当时花言巧语说服高韶瑛与她背后的“主上”——应该也就是韫王——合作的时候, 一张嘴皮子怎么就那么利索呢!到了这里,却变成了个锯嘴葫芦,话也不多说两句,让她即使想要误导李幽昌, 都无处下手!

    范随玉却突然冷笑了几声。

    “哈、哈哈……”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 披散在她脸颊两侧的长发因而向着两旁慢慢分开, 她唇角被咬破了,大概是刚刚为了忍痛而咬的,伤口上凝着干涸的血痕,一时间竟有几分凄厉的意味。

    “那女人……野心可是大得不得了啊……”她说。

    谢琇:……?

    范随玉道:“天下大势未明之前,她亦欲选一明主投靠, 好在将来积攒了些从龙之功,将她那个小门派的位置好好地往上提上一提……”

    谢琇:???

    范随玉咬着牙,像是极不情愿地吐出一句话。

    “我……闻听她巧言令色,从永王麾下得力人那里, 骗了些重要消息出来,意欲找个路子, 暗中上呈给韫王……”

    谢琇:?????

    李幽昌倒是眼睛一亮。

    “既是她已认识了甚么‘永王麾下的得力人’, 又为何要投向王爷?”他就像是抓住了范随玉话语之中的破绽,大声喝问道。

    范随玉却不惧他的逼问, 哈地一声嗤笑了出来。

    “她在永王那里, 又无任何建树,靠着谄媚永王的得力干将, 才占了一席之地,在永王面前能有什么牌面?”她充满嘲讽地说道。

    “唯有挖出重要消息, 呈给韫王,才能靠此讨个先, 在王爷面前也得几分重视啊!”

    谢琇:“……”

    范随玉继续道:“因此她近日来与高大哥多有私下联络,意图通过他这一条线投向王爷……但她本性多疑,时常怕走漏风声,不是约了高大哥在某地见面而不至,就是突然递了信来要立时三刻见他……”

    谢琇:“…………”

    李幽昌若有所思道:“我看高韶瑛近来行踪不定,原是如此。”

    范随玉像是勉强压抑着胸中的醋意,声音里都带上了几分尖锐的讽刺。

    “依我看,那女子对他全无真情,不过是拿着一点功劳吊着他而已!若是能成功攀上王爷,高大哥即刻会被弃如敝履!……”

    谢琇:拳头硬了,想挥鞭。

    但她明白范随玉此言不过是谎话,其目的在于竭力为高韶瑛开脱。而她这个“相好”就是极好的理由,用起来也方便,实在比空口白舌地徒劳解释,要有说服力得多。

    她把握着自己这个性情晦暗偏激的拷问高手的角色,啪地一声,又挥了一下鞭子,将鞭梢钉在了范随玉脚边,鞭风再度剐过范大小姐的小腿。

    “莫要避重就轻!”她喝道,“高韶瑛有相好之事,全凭你一张嘴皮子上下一碰,也未查实,你就急着将一切罪名都推在那个‘相好’的头上,焉知不是你故意借我们的手排除异己,或是借机为高韶瑛开脱?!”

    果然,她这几句质疑高韶瑛的话一出,李幽昌笑着叹了一口气,叹息声里却含着一抹肯定之意。

    大概就像是在说“我就知道鹔鹴你不会被这些情情爱爱之事所迷,会执着于拷问出真相”这一类。

    但范随玉吃了这一记鞭风的威慑,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却没有就此痛哭流涕地按照谢琇的推论招认,而是一昂首,凌乱的长发沿着两颊分开,露出她那张已经带着几分狠意的脸。

    “我没有说谎!”她尖声大叫道。

    “高大哥那个相好,名叫谢琇,乃是定仪宗的首徒,一查便知!”

    谢琇:……!

    终于,又从范大姐的口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她有丝恍惚,就仿佛那一天在兴溪城附近的那座小村庄里,听到范随玉在高韶瑛面前极尽诋毁她之能事,并且对高韶瑛说出“高大哥,你知道我不会伤害你,可是那个小姑娘会”的那一刻,那些穿过无数陌生的时光的洪流,再度涌到了她的面前一样。

    她一时缄默无语,李幽昌倒是生出了几分兴趣。

    “哦?还真的有这么一个人?”

    谢琇心想,有的。

    不仅有,而且她现下还就站在你面前呢。

    她闭了闭双眼,用鞭柄不耐烦似的敲了敲另一只手的掌心。

    “既如此,先去查一下这个女子也好。”她不动声色地说道,将李幽昌的注意力引开。

    “既是甚么江湖门派的首徒,总该有些不寻常的本事……”

    这么说着,她挂起一副轻蔑的神色来,眼神如刀一般,挑了一眼这会儿脸已经又要无力地垂下去的范随玉。

    “范大小姐虽然近来办事不力,但单论容貌手段,也非常人……那个甚么姓谢的女子居然能赢过她,我倒是也很好奇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她的语气里带着嘲笑和尖锐的讽刺之意,引得李幽昌也不觉一笑。

    “还是那个一点也不留情面的鹔鹴姑娘啊。”他悠然说道,仔细端详了一下范随玉的状况,转向谢琇。

    “如今范家对王爷来说还有些用处……倒是不宜立时三刻就赶尽杀绝。”

    他的语气十分柔和,带着一点诱哄的意味。

    “我知道今天没让你满足……但下回我定然会替你找个更好的人选让你尽兴。这样如何?”

    谢琇:“……”

    这是什么随机来的恐怖角色!嗜.血.狂.魔还是施.虐愉悦犯!

    她心中已经是一片波澜汹涌,按着这个新发现的特点把握了一下面部的微表情,轻轻一皱鼻子,眉间有狰狞之色一闪而过,好似又被她牢牢按了回去。

    “抽她也没甚么意思。”她冷冷说道,“下次可要给我物色个好点的人选……不然我可是不依的。”

    李幽昌笑了。

    那笑容竟然还颇为宠溺。

    “知道了……容貌英俊、身材健美精壮的年轻男子,若是骨头硬一点,有点轻易折不断的气节,那就更好了——是吧?”他替她罗列了一遍能够满足“她”的条件内容。

    谢琇:!?

    这是什么鬼?!

    这个条件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套在高韶瑛身上完美适配的!

    她得赶快去会会那个韫王老贼,然后找到高韶瑛,说服他相信目前的这个她——虽然这样很难,她也必须做到。

    她哼了一声,下巴往前一抬,示意李幽昌先行。

    李幽昌带着那个柔和得令人浑身发毛的笑意,果然走在她的前面。

    当谢琇也走到石室门口时,她忽然猛地停下脚步,一个转身,右手中握着的长鞭就向前挥了出去,挟带着凌厉的风声,直扑向范随玉!

    “啪”的一声爆响,鞭梢就抽在范随玉身侧的石墙上!来势汹汹,竟然激起了一片尘灰。

    范随玉:!!!

    她乍然被谢琇的这一记回马枪突袭,几乎没有任何躲避的机会,仓促之下只能偏过脸去。

    鞭风挟带着尘灰扑向她,把她的脸刮得生疼。而她刚刚是垂着头的姿势,长发重新又落下来遮住了她的脸,鞭风刚好擦着她的头发划过,竟然将十数根头发一并从当中的长度削掉,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走在前面的李幽昌亦被这一声鞭声所惊,停步转过头来。

    待得他看清那一绺落在地上的、半长的头发,以及范随玉身边石墙上那一道鞭痕之后,他眯起双眼,满意似的翘起了唇角。

    “这才像你,鹔鹴……”他用一种奇怪的口吻赞赏似的说道。

    谢琇心下猛然一震!

    ……果然,她刚刚还是表现得太过心慈手软,不符合“李鹔鹴”这个狠角色的性格吗?

    幸亏她福至心灵,设计了这么一出!

    要帮助高韶瑛,她自己就不能露出任何破绽才行。

    与虎谋皮,岂是易事?

    谢琇慢慢地收紧五指,握紧了长鞭的鞭柄,也不再掩饰自己难看的脸色。

    “……两个。”她道。

    李幽昌唇角的笑意微凝。

    “……什么?”

    谢琇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抬手,便将鞭柄直指着他,怒道:“此番你若不替我寻两个合适之人来,就凭你今日敢疑我,如此奇耻大辱,我断不会就这样算了!”

    李幽昌闻言,惊讶地一摊手。

    “你要怪我?……可是,你以前都从不会怪我的。”

    他的语气堪称温柔又忧伤,一双眼睛目光却如鹰隼一般,锐利地紧紧盯住她的脸,仿佛要从她脸上最细微的变化间,窥探到她心中真实的想法。

    谢琇一瞬间神经就不自觉地绷紧了。

    他明晃晃地是在试探,而她面临两种选项——

    一是承认,承认自己今天应对有误;二是否认,也就是一口咬定那些全部都是他精神敏感。

    没有时间让她仔细思考,权衡利弊,再做出选择。

    谢琇凭着直觉,选择了——

    “是吗。”她冷淡地吐出两个字,傲慢地一昂下巴,回视着他的目光同样带着被冒犯之后的不悦与冷厉。

    “我今日却偏想跟你计较——你待何如?”

    李幽昌:“……”

    他一时间竟然被这句话噎得无言了片刻。

    然后,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那便计较……怎么计较都行。”他忽然换了一种真正温柔而带着一丝让步似的语气,好声好气地对她说道。

    “我给你寻两个……不,为了让你满意,寻三个罢。”他甚至带着一丝讨好似的,向她许诺。

    “或许让你满意的人不好找……可我总能替你寻来。”他说,注视着她的眼神微微变了,眼中隐藏着的某种欲/望如同不见底的深渊,像是要翻滚着卷上来。

    谢琇重重地哼了一声,也不再与他说话,而是大步流星掠过他的身侧,向外走去。

    这场对话马上就要变得危险起来了……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至此,她算是看明白了。

    同为韫王名义上的养子养女,李幽昌与“李鹔鹴”之间很显然有点什么不一样的扭曲关系。

    “李鹔鹴”大概率放在后世也是个字.母.圈高手,而当她难以控制这种施.虐的渴望之时,李幽昌便会按照她的要求,替她找寻令她满意的对象,直接送进她的魔爪之中。

    她的这种本性,被韫王发掘和很好地利用起来,替他刑讯一些人,从他们口中挖出韫王想要知道的事情。

    在谢琇看来,“李鹔鹴”的这种施.虐心甚至是疯狂而病态的,“她”指定的那种特定条件的类型——英俊健美、不轻易屈从于她的男子——简直就是能够引动她渴望的典型。

    她通过施.虐而获取心灵上的愉快,而李幽昌,则通过满足她的愿望而维系他们之间的关系。

    很难说李幽昌是出于爱情、友情或亲情,还是打算牢牢控制李鹔鹴的初衷,才去做这些事情。

    不过这也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如何利用这样的身份,达成她自己的目的。

    若是不能在韫王对高韶瑛起疑、决定除去他之前,为高韶瑛脱罪的话,那么她就利用“李鹔鹴”的这点特质,把高韶瑛要到她自己的手里来。

    李幽昌总不至于还要当场观看她如何虐待英俊少男吧!

    第516章 【主世界梦中身】120

    那一天的后来, 谢琇跟着李幽昌去见了韫王。

    分毫不出她事前所料,韫王给她的感觉和永徽帝有些近似,都是那种才能平庸、但却谙熟如何折磨人心这一类刻毒本事的家伙。

    这让她对于韫王愈发嫌恶了。

    但“李鹔鹴”的人设不能丢,她和韫王一来一往地交谈, 十分谨慎地选择着措辞, 打探着他对于高韶瑛的想法。

    出乎她意料的是, 她之前在这个小世界里的时候,还以为韫王十分倚重高韶瑛。后来发生那样的悲剧,也不过是因为高韶瑛偷换了虎符一事最终败露。

    她一直以为,高韶瑛应该是有机会活下来的,韫王对他够信任, 也够重视——毕竟之前作为剑南高家的少主十几年,高韶瑛虽然现在失去了那个头衔,依然有着积累的人脉、经验和资本。

    而且那些人脉里,即使失去了剑南高家的背书, 但若是加上了韫王的分量,或许也可以继续和高韶瑛利益一致地来谈谈合作。

    但是她直到此刻才明白, 韫王或许和永徽帝一样, 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完全信任过谁。

    在他起势之后投奔而来的每一个重要下属,他都在背后安排了暗中监视之人。高韶瑛也不例外。

    而在韫王心目中, 或许李鹔鹴、李幽昌这些以“四方神鸟”为名的养子养女, 因为是孤儿出身,在世间无依无靠, 可能还要更值得信任一点。

    当然,假如他麾下的这些“四方神鸟”之中, 有谁对外人生出了不适合的情意,那么就是对方死的时刻了。

    也因此, 韫王对于李鹔鹴这种只以残忍为乐趣的人,以及表现得对旁人冷漠无情、只愿意纵容李鹔鹴的残忍的李幽昌,自是十分激赏。

    谢琇愈来愈觉得,李幽昌对于“李鹔鹴”那种无底线的温柔纵容、助纣为虐,或许只是一种他的保护色而已。

    毕竟李鹔鹴喜好虐待的类型非常鲜明——对“李鹔鹴”来说,这就近乎等同于表示,她喜欢的也是这一类型的人。

    如松如竹,如圭如璧。有玉之高洁,虽污折却不可侵犯;有竹之秀颀,亦有松之风骨。

    等到谢琇从侧面大致打探到“李鹔鹴”这些年来究竟折磨死了多少这种类型的人,简直眼前一黑。

    这么说或许不太合适——但是,她刚刚来的那天晚上负责刑讯的对象是范随玉,这或许救了她一命。

    因为她没有把范随玉虐死,甚至没有重伤范随玉,这本是件不太寻常之事。

    但是她当时见了范随玉,心头一段已然褪色的新仇旧恨重新翻滚上来,她也顺势利用那种心态发挥了一下演技,毫不掩饰自己对于范随玉的反感,并放大为“对这种几下子就能解决、一点都不能让自己过瘾的女子的嫌恶”,歪打正着地解释了她那天夜里不同寻常的手段。

    李幽昌反而还要反过来哄她:“范大只懂柔媚之道,不堪一击,也没有甚么宁折不弯的骨气,不值得你看她一眼……待我这几日寻摸一下,定替你找个令你满意的……”

    谢琇:“……”

    我可真是谢谢你了。

    她冷冷道:“在我手下撑不了至少五日的,就别带到我眼前来了。”

    这个数字就连李幽昌也惊着了。

    “……五日?!”他下意识重复了一遍,有点惊讶地望着她。

    谢琇瞥了他一眼。

    “没错,就是五日。”她淡淡道,“因为我积累了这么久的兴致,没有五六日,可是发散不完的……”

    李幽昌脸上流露出一个“原来如此!不愧是鹔鹴!”的了然笑容,带着几分亲昵似的朝着她眨了眨眼。

    “这一回要这样久吗?也不是不行……”他沉吟了片刻,脸上的笑容忽然渐渐变得有点扭曲起来。

    “虽然我们不应该打高大的主意,不过……你看他那个效命于永王的弟弟,高小五怎么样?”

    谢琇:!?

    ……高韶欢?!

    她的头更痛了。

    本来只是想来解决一下高韶瑛的问题,怎么现在他的弟弟也冒出问题来了?

    难道是因为他们兄弟两人的命运互为对照组,联系得太过紧密,所以只要一跑剧情,必定会来一送一,全部出现?!

    她皱了一下眉,显得对这个名字也不太待见,厌烦似的问道:“……高小五?”

    李幽昌的眼中掠过一抹暗芒。

    “是啊,高韶欢,现任的剑南高家少主,武道天才,挤掉了他那个好哥哥,把荣华富贵都抓到了手……”

    他不怀好意地罗列出高韶欢的种种“优势”,不遗余力地游说她。

    “他虽然是武学天才,但如今年龄尚轻,还没有正式从师门学成出师,想必身手也只是有限……”

    “这等意气飞扬的少侠,不识世事险恶,只有一腔追求正义的光明与热忱……”

    “可又因为长期刻苦练武,必定身形结实健美,每一鞭子落下去,都会浮起一道红痕……”

    “试着想一想啊,鹔鹴……你把他打得痛了,再也忍不住,又抹不开他那英勇少侠的面子,为了忍住痛哼,就会浑身绷紧,线条分明,鞭痕落下去就更好看了……”

    谢琇:“……”

    你莫不是还有个副业是写十八禁话本子的吧?!

    这么羞耻的台词,她只要用脑子想一想,都要血冲头顶。然而李幽昌居然还用一种诱哄意味极浓的口吻,一字字直接从口中说出!

    果然是天生养成的大变态,比不了,比不了。

    谢琇低下头,假装在顺着李幽昌描述的画面幻想一番那样的场景,实则飞快地在脑海里思考着对策。

    在经历了那么多个任务之后,谢琇如今的身手远不可同日而语。

    假如当初她有现在这么好的身手,并且没有受到任何任务或人设限制的约束,那么齐钟岫一定不是她的对手,也就不会浪费那么多时间在与他对战上了!

    拿捏好了分寸,谢琇垂下眼,轻轻地笑了一声。

    如今她已经深谙“如何能笑得令人发毛”的真谛,此时演技全开,道:“未长成的少年有何意趣?剑南高家也不过是一叶障目的鼠辈而已……王爷若要利用他们的势力,可得赶快些了。晚了,怕是他们自己就把家族弄散架了……”

    李幽昌稀奇地挑了挑眉。

    “咦?你竟然对高家有这么深的怒气?”他摸着下巴,半真半假地紧盯着谢琇不放。

    “我还以为,以你看不上高大郎的程度,当不至于因为高家抛弃他、选择高小五,而打抱不平的。”

    谢琇:……!

    她心下一震,面上却纹丝不动,抬起眼来,不耐地横了他一眼。

    “我只是就事论事。”她冷漠地应道。

    “毕竟,我看不上自以为聪明的人——”

    最后一句话,她刻意压低声线,最后直是从齿缝间一字字挤出来,以强调“自以为聪明”这个形容词。

    李幽昌:“……”

    他闭嘴了,摊开手笑了笑,好脾气地忍让了她的怒火。

    “李鹔鹴”面对他不着痕迹的一再试探,动怒也是应该的。因此,谢琇没有给他留甚么情面。

    或许是因为她拿出了这样的态度,李幽昌竟然难得地老实了几天。

    并没有给她送什么供她抽着玩的“健美英俊有风骨气节男子”。

    正当谢琇暗自舒了一口气,也逐渐熟悉了“李鹔鹴”这个身份的人设,开始慢慢地伸展开自己的枝蔓四处试探,想要找到一个切入点去接触高韶瑛的时候——

    李幽昌的出招,毫无预兆地来临了。

    有一天,谢琇刚刚按照“李鹔鹴”的人设,在那间地牢的石室内拷问完一名叛徒——那人倒的确是五毒俱全、助纣为虐之徒,因此她的鞭子挥得心安理得——疲惫不堪地回到自己的住处时,刚一推开门,就又猛地停下了脚步!

    ……哪里不对!

    谢琇原本只是打算来这个小世界里将“灵魂印记”归还高韶瑛、如果可能的话还想借此机会替他重新筹措一下结局的心情,早就在数日来的暴虐生活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也找了一个机会向崔女士汇报此处的状况。崔女士听了,也不免叹了几声气。

    发生这种糟糕情形的前提是老旧的穿梭仓出了纰漏。而老旧的穿梭仓,是崔女士的。

    虽然谢琇已经很感激崔女士还能为她提供这样的机会,但崔女士依然觉得出现这种最不理想的状态,她自己也有一部分责任。

    因此崔女士也向她简单解说了一下那台老旧的穿梭仓目前的状况,说它还能再坚持一阵子,但希望谢琇能在小世界时间的一个月之内完成任务归来。

    而一月之期,目前已经过了十天。

    ……韫王也好、李幽昌也好,也是时候出招了。

    谢琇心中无比冷静地想着,推门的手甚至十分稳定,都没有任何微颤。

    屋内的空气里,有除了她之外的第二个人的呼吸声。

    虽然那呼吸声已经低到轻似无声的地步,但此时的谢琇早已不是当年的吴下阿蒙。

    她如今的身手和功力,若不计体力的差别的话,可与全盛时期的本作气运男主高韶欢相匹敌。

    因此她的五感也更加敏锐,能够体察到最细微之处的不同。

    她艺高人胆大,并没有后退半分,而是在一瞬的凝定之后,复又十分正常地举步,竟然向着屋内走去!

    屋门“吱呀”一声在她身后合拢。浓烈的夜色透过窗棂,向着屋内倾泻进来。

    屋中没有点灯。

    谢琇便缓步走到桌边,好整以暇地摸出火石火镰,先将桌上的油灯点燃了。

    李鹔鹴此人脾性阴晦乖戾,喜好黑暗,因此她屋内的灯烛皆是特制,亮度不如普通灯烛。

    谢琇不知道多少次怨气满腹地暗自抱怨,又不能崩人设地去多要些蜡烛来。

    她喜欢明亮,此刻却不得不举着一盏亮度只有正常值七八成的油灯,一步步走向更深处的寝房。

    她左手托着灯盏,右手握紧长鞭,鞭梢拖在地面上,发出沙沙的细小摩擦声,像是长蛇滑过的声音。

    到得一片黑暗的寝房门口,谢琇猛然举高那盏油灯。

    小小的灯光勉强照亮了寝房内的情形——

    而她的床榻上,帐子依然束起,床榻正中有个人侧身而卧。

    对方躺在展开的锦被中,不知道李幽昌是不是故意的,被衾被掩上来,遮住了对方的下半张脸孔。在黑暗之中,容颜更不分明。

    但谢琇借着油灯昏昧的光线,依然可以勉强看清对方侧卧时,那个姿势勾勒出的身形曲线。

    以身量来看,毫无疑问,那是一名成年男子。而他的身材曲线流畅,毫无一丝赘肉,看起来似乎是一位青年。

    谢琇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李幽昌这是给她送鞭法练习对象来了!

    而且以李幽昌的那副德性,此人是完全清白无辜老百姓的可能性极低。

    多半还是得罪过韫王或韫王哪个得力手下、因此即使李鹔鹴将其抽打至死也无人介意的——

    可怜人。

    谢琇暗自深吸一口气。

    俗话说得好,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

    她疾步来到床前,那盏油灯的光亮随着她的步伐而晃动。

    她到了床边,一抬手用鞭柄撩起束在床侧、上部自然垂落的帐幔,左手便往前一送,灯光照到了那个人的身上。

    可是那个人纹丝不动。

    谢琇心头疑惑暗生,想了一想,右手轻轻一抖。

    她本已将长鞭的中央部分连同鞭柄一道握在手里,此刻长鞭只有下半部分到鞭梢的半截可以移动。她的手腕一抖,长鞭去若游龙,鞭梢卷起那人身上盖着的锦衾,便向一旁掀开!

    锦衾开处,灯火映时,那个人的面容终于完全呈现在谢琇的眼前。

    谢琇大为震骇,脱口而出:“高……韶瑛?!”

    第517章 【主世界梦中身】121

    没错, 那个躺在她榻上的男人,正是许久不见了的高韶瑛。

    谢琇虽然在游戏仓建构出来的那个剧本小世界里见过那位“户部郎中高韶瑛”,但严格地说起来,那只是“特殊研发部”根据她的游戏数据建构出来的一个幻影——或是克隆体。

    而那位“高郎中”最后也未曾觉醒记忆, 因此谢琇此刻所携来的那只小瓶子里的“灵魂印记”, 还是完整的一段。

    但这并不能说明, 没有了前世的记忆与执念,高韶瑛就不会为谢琇冒险。

    正是因为深知这一点,谢琇才想要为他多做一点什么。

    不仅仅是将那一段执念还给他,而是——

    但是此刻,他目光陌生地盯着她, 眼眸中满是警惕与防备的情绪。

    哦,也对。

    现在的他,是不会记得,在那个游戏小世界里遇见的她, 究竟长着一张怎样的脸容的。

    他所知道的“谢琇”,和她本来的面貌虽有相似之处, 却仍能分辨出是两个不同的人。

    而现在, 他所看到的人,是韫王手下最为狠毒的狗腿子之一, 是以折虐他人为乐趣的女魔头, 李鹔鹴。

    他被李幽昌暗算,捆绑送到了李鹔鹴的手里。这就几乎等于宣判了他的某种命运。

    他不甘心, 但他也能够猜到,是他近日来的一系列举动, 让韫王也对他起了一点疑心。

    而李幽昌十分合理地利用了这一点疑心,把他绑来送给李鹔鹴拷问,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即使是韫王也不会反对。

    然而……

    他眉目冷凝地紧盯着面前的年轻女子。

    假如不做出那副狰狞或扭曲的神情的话,她的长相其实算得上是个美人,一点都看不出来她其实是个喜好凌虐他人的疯子。

    可是高韶瑛身在韫王阵营之中,四周无一人可以放心信任,早就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警觉,尽量打探过了一切可能的情报。

    而关于李鹔鹴的描述,没有一样是好的。

    大家皆说她“芙蓉面孔,蛇蝎心肠”,凶残程度一点都不在韫王麾下那几位武林高手之下,并且还对所有的人、事、物都表现得十分冷漠,缺乏同理心,更不讲任何江湖道义。

    落在那些武林高手的手里,最多也只是因为实力逊于对方而落败,至少还有拼死一战的机会。

    但倘若落在李鹔鹴的手里,她却能将这些可怜人折虐得全无尊严、全无体面,将他们的精神、心灵防线连同他们的身体一道全数摧毁。

    而她,以此为乐。

    高韶瑛今夜躺在这张居然还透着一股暗香的床榻上,虽然因为被李幽昌复杂的点穴手法所制而无法动弹,然而他的大脑却一直没有停止运转。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出来自己是哪里出了纰漏,以至于李幽昌要向他下死手。

    ……但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谢琇大致能够猜到一点。

    或许是因为,李幽昌在仓促之下,找不到比高韶瑛更适合的人来送给“李鹔鹴”折磨,以博取她的欢心,这才铤而走险。

    高韶瑛本就因为一些原因,逐渐丧失了韫王的信任。

    而韫王本就是个多疑的人,一旦丧失了对某个人的信任之后,此人再想接近他的心腹圈子与核心机密,已是不能了。

    一个即使韫王上位、也不可能再受到多大重用的人,又恰好同时符合李鹔鹴对于“猎物”的要求——

    李幽昌姑且一试,也没什么坏处。

    他甚至还体贴地留了一张字条,就斜斜插在卷起的帐幔上——

    “不知王爷过几日是否还会记起他,姑娘且留他几日性命”。

    谢琇:“……”

    他的意思就是说,折虐可以,但别真的闹出人命,因为不确定过两天韫王对高韶瑛的怒气会不会消?

    不得不说,李幽昌还真是有一点拿捏了“李鹔鹴”的性子。

    因为谢琇看到那张字条后,顺手将之取下来,信手一翻,却发现背面还写着一句话。

    “且留他一口气,看他能拖延至几时”。

    谢琇忍不住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一股怒火猛地冲上了头顶。

    李幽昌这是在给李鹔鹴发任务啊!这是“如何折虐高韶瑛”的新花样!

    李鹔鹴以前都是随心所欲,打死便打死了;但这种虐人的方式,久而久之说不定也会让她感觉有些索然无味。

    正在此时,李幽昌给她提出了令人耳目一新、她也很有可能感兴趣的新花样——

    虐人,但又尽量吊着他一口气,看他能活着拖多久。

    谢琇的右手五指蓦地收紧,几乎要将鞭柄嵌入自己的掌心里!

    天杀的李幽昌!她现在就想抽死他!还有韫王那个老贼!

    然而她心里清楚,韫王——或者李幽昌——派来监视她的耳目,还不知道是不是潜伏在这附近,静静等着她出错。

    韫王也好、李幽昌也好,骨子里对于李鹔鹴这种疯子,都是没有什么真感情的。

    啊,即使李幽昌有,也不可能会甘愿与李鹔鹴患难与共。

    一旦“李鹔鹴”出了什么纰漏,不落井下石,就算是他对李鹔鹴最大的怜爱了。

    而韫王,则压根不会容许李鹔鹴犯下任何错误——或者失误。

    他也曾经一度十分信任高韶瑛。除了那半块虎符的去向之外,高韶瑛本人的能力,应该也是韫王所欣赏和需要的。

    谢琇记得上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到了最后,永王李叙曾经带着深刻的遗憾和歉意,对她说过,他当时已经想好了,一旦大势底定,他就要任命高韶瑛入户部,因为高韶瑛不仅有能力、有手段,而且还十分勇敢,并愿意为了办好大事而冒险——这正是立意要革除积弊的永王所需要的人才。

    任何一位登上大位的君王,都不会不需要高韶瑛这样长于实务、又不乏胆略的能臣干将。

    可是,前一世,韫王就那么干脆利落地下了必杀令。

    ……是因为高韶瑛的行为举止,终究让他感受到了威胁,是吗?

    谢琇捏着那张字条的左手五指也同样收紧,将那张字条在掌心揉成了一团。

    如果说,韫王一直认为“李鹔鹴”是他手中的一柄好用的利刃的话,那么,她就让他尝尝这柄利刃刺向他的滋味吧!

    不过眼下,她还得先做些戏,把韫王或李幽昌留下的耳目哄走。

    于是,她迎视着高韶瑛那双充满了警觉、因而幽暗下来的黑眸,慢慢地勾起唇角,笑了。

    “真是你啊……”她慢悠悠地说着,忽而俯身,迫近高韶瑛的面前,用右手里的鞭柄一端,抵住了他的下巴。

    高韶瑛穴道被制,自己又真气贫乏,无法冲开。因此他只能被动地侧躺在榻上,眼睁睁地盯着“李鹔鹴”那张艳丽的面容一点点接近他,尔后——那根在韫王阵营里已经很有名气了的长鞭的鞭柄,就顶住了他的下颌。

    她眼神里的打量之色,以及隐藏得很好的一抹垂涎,都令他感到一阵不适。

    倘若他此刻不是穴道被封、可以自由行动的话,恐怕身躯立刻会因为那一阵涌上来的严重烦恶,无法控制地打个寒颤。

    他竭力想要缩起下颌,垂下头去,避开她的碰触。

    然而她的力气却比他大得多。

    那根鞭柄抵住他,一点点将他的下颌挑起,迫使他抬起头来,无法避免地再度与她四目相对。

    于是谢琇就再一次看清楚了那双眼眸。

    仿佛有深色的群山万壑在淡青色的晨雾里浮起,再一点点变得清晰,映在他的那双眼眸里。

    但当她只是失神了一瞬之后,却发现那双黑眸已经变成了山中人迹罕至的深潭,甚至不能看到水面之下一丈的景象,只有绀碧到近黑的水波,偶尔会冒起几个气泡,涌到水面上来,却不知其下深浅。

    可是谢琇知道,倘若有人真的想要去探究那波纹之下的水面,便会被瞬间拖下深渊,乃至灭顶,最终吞噬得干干净净。

    凝视着那双眼眸,她有一瞬间咽喉发紧,无法言语。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

    他们距离当年耳鬓厮磨过、共同享用一份桃花酥的那段日子,早已经很远很远。

    即使心情如此激荡,但较之当年不知高了多少的能力——以及武力,依然让谢琇敏锐的耳力捕捉到了窗外传来的第三人的呼吸声。

    果然,韫王也好,李幽昌也好,是不会如此轻易地放过他——或者她的。

    谢琇情知或许是因为自己那天对范随玉的网开一面,让韫王或李幽昌生出了几分疑惑。而这些多疑又野心勃勃之辈,只需要一点理由,就可以将刀锋指向他们豢养出的忠心利刃。

    可是她不后悔那样做。

    范随玉的确可恶。但她罪不至死。

    谢琇也不会仗着自己的身手过人,去杀害不应受到这等惩罚的人。

    这是一条更为难走的道路,或许也要给自己添上一些麻烦。

    然而正是因为她选择了这样的道路,她才能无论何时何地都光明磊落,抬头挺胸,问心无愧,一往无前。

    谢琇望着高韶瑛,慢慢地展平唇线,翘起唇角,笑了起来。

    “我正愁要如何捉到你……你就落入了我的手里。”

    她的笑意盈盈,语速缓慢。

    “多么……多么巧啊。”

    她这么说着,手下也并不如何安分,那根鞭柄的一端,本是抵着高韶瑛的下颌,托起他的头,强迫他看向她;但随着她一句句的说话,那根鞭柄也沿着他的下颌向下滑去,经过颈子、喉结、锁骨……

    最终,落到了他中衣紧掩的领口上。

    然后,她几乎没有浪费一刻,那根鞭柄就继续往下一划——

    将他的领口勾开,松垮的衣襟向左右两侧各自分开,露出了他白皙结实的胸膛。

    高韶瑛:……!

    第518章 【主世界梦中身】122

    他的眉心一瞬间便紧紧蹙起, 难以按捺下去的怒意几乎升到了他的眉眼之间。他几乎是带着一股愤恨地死死瞪着面前的“李鹔鹴”。

    然而他也只能这样而已。

    他冲不开被李幽昌以复杂手法封上的穴道,即使他能,以他如今残败的身躯、难聚的内力,也无法敌得过韫王麾下高手之一的“李鹔鹴”。

    他早就料到了今日必定将受到一番折辱, 然而他准备好了受到刻骨疼痛, 准备好了受到皮开肉绽的鞭刑……却没有料到, 她的折虐方式,竟是如此!

    她不仅要折辱他的身躯,还要摧毁他的精神,践踏他的心灵!

    高韶瑛不是第一次听说李鹔鹴那糟糕的名声和传闻,但他是第一次与李鹔鹴单独私下面对面。

    从前, 他也算得上韫王阵营之中难得的人才,韫王拉拢他都来不及,怎么会让李鹔鹴这个煞神来冲犯他?

    但现在,马上就要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 韫王对他的耐性已经随着时日慢慢减少,可能很快就要消失殆尽了。

    他已经不得不交出了虎符。但还能拖延多久不事发呢, 他其实也不知道。

    他已经提前替剑南高家做出了选择。

    他公开站在韫王李稚这一方, 也就等于堵死了剑南高家再倒向韫王的道路。

    果然,高小五毫不犹豫地投向了永王李叙, 并且还孜孜不倦地努力着, 为了把他这个投入黑暗的大哥救出来。

    这很好。

    韫王是注定要失败的,他看得透彻。但剑南高家表面煊赫, 内里实则败落已久,只有一个武林世家的虚名还顶在头上, 真要公开拒绝韫王招揽的话,实际上是不够有底气的。

    因此, 他抢先以虎符为投名状,投入了韫王麾下。而韫王误以为他真的要将剑南高家踩在脚下,因此为了拿到虎符,也对他极力招揽。

    他与韫王绑定得愈牢固,剑南高家就愈是不可能再投向韫王。

    ……这也很好。

    这是他能够为剑南高家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从此以后他便真正地自由了。

    他不再是剑南高家的少主,但也不再为剑南高家的名誉、规则、情义、家法所束缚。

    剑南高家是如何养育他至今的,是如何曾经给予了他一些有限的特权和一些有限的温情的,他皆剔骨削肉,以生命为赌注,以血肉相还。

    等到这一切都结束以后——

    他的卧底会为他在永王面前挣来声名和尊重,他也会兑现这些声名与尊重,重新出发,获得官职和令人尊敬的地位。

    到了那时,他虽然不再是剑南高家令人尊敬的少主,但他会是朝廷中可信的中流砥柱。

    他依然能够屹立于世间,做个出色的人物,或许……赢回她的眷顾。

    因为想到了那个人——那个名字,高韶瑛的神色一瞬间变得柔和。

    他几乎有一瞬要忘却了自己还身处于危险之中,面对的是韫王麾下最天真残忍的煞神。

    可是下一刻,他的胸前一凉,立刻把他的思绪拉回了残忍的现实中。

    他意识到李鹔鹴做了什么,一股强烈的愤怒、羞耻与不甘涌上了心头,血冲上了他的头顶。

    他英俊的脸容涨得通红,那股红晕甚至蔓延到了他白皙的胸膛上。

    谢琇就这么用鞭柄挑开他的衣襟,冷硬的鞭柄一路沿着他胸腹间的肌肉线条下滑,直至他的衣襟完全向两旁散开。

    谢琇眨了眨眼睛。

    坦白说,高韶瑛因为无法练武,并没有人鱼线,也没有傲人的八块腹肌。不过,他的腰腹清瘦,依然残留着隐隐的腹肌线条——当然不像那些少侠那样明显,然而对于谢琇的审美来说却是正好。

    虽然她无意于真正对他做些甚么冒犯之事,但时隔许久之后,再次见到这一具鲜活的身躯,见到这具身躯因为震怒和羞耻而一点点染上淡红的变化,见到这具身躯因为肌肤暴露在夜晚的冷空气里而一点点绷紧,腹部上下起伏,绷出了一点腹肌的线条……

    她却莫名地感到眼眶猛然一热,情绪差点穿帮。

    他还活着。能笑,能怒,脉搏有力,鲜活生动。

    不知为何,她的脑海里忽然涌起了上一回最后离开禹都的那一天,她强压着高韶欢教她唱童谣的情景。

    后来,那一天,她真的率领着那一队马车上了路。

    那个小世界的任务,要到了高韶瑛入土为安的那一日,才能算是有始有终。

    那一路回乡的旅程上,有一回,她经过一个小镇子,将棺木暂厝在镇外的寺庙里,而她入城采买之后,坐在街头的小摊上,吃一碗羊汤。

    然后,她注意到隔壁的茶摊在卖一些小点心,而茶摊老板娘的小女儿,正在与临近几个摊子的孩子们在附近玩耍。

    她和老板娘点了一些不同种类的点心,老板娘正忙得脱不开身,就扬声唤她的小女儿帮忙送过来。

    而那些孩子们正在一边跳格子,一边唱童谣。

    谢琇听到以后,就笑着阻止了老板娘,含笑侧耳聆听着孩子们的笑声,以及歌声。

    她注意到有个小男孩十分注意关照老板娘的小女儿,一会儿给她擦擦汗,一会儿给她糖吃。跳格子的时候,他也总是注意着小姑娘有没有保持平衡,有没有摔跤的危机。

    结果那些小小促狭鬼们,一看到这种情形,就哈哈笑着,开始唱一首童谣: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

    哭哭啼啼要媳妇儿。

    要媳妇儿干嘛?

    点灯,说话儿;

    吹灯,作伴儿;

    早上起来梳小辫儿!”

    那个小男孩听了,脸唰地一下子就红了。

    而老板娘家的小女儿,却皱起鼻子来,扭身要去打那些促狭鬼,因为他们“欺负梢哥”。

    谢琇:……什么?什么哥?

    老板娘忙完了这一通,亲自过来为她送点心,才替她解了惑。

    原来那个小男孩是街口杂货铺家的长子,因为父母苦求了好几年送子娘娘,才生了他一个,可谓是“生在他老子娘的心梢梢上了”,所以小名就叫“梢哥儿”。

    老板娘笑着说自家小女儿晴娘顽劣,自幼活泼,上房揭瓦,爬树下河,就没有她不会的花样。

    可梢哥偏偏好像就喜欢她这个样子。

    他本是天生谨慎的性子,先是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站在自家杂货铺的门里,观察着晴娘在一整条街上呼朋唤友,呼啸来去。

    尔后,过了一阵子,他便走出门来,站在门边,当晴娘的小鞠球不慎骨碌碌滚到他面前时,蹲下去帮她把鞠球捡起来,还拍了拍上头的土,才递给刚好冲到他面前的晴娘。

    然后他们就算是认识了。

    再然后,事情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们一边玩耍,梢哥儿一边投喂晴娘,一边照顾晴娘。在其他的孩子们都拿着他们俩取笑的时候,梢哥儿一边脸红,一边就是不走。而晴娘则每当这个时候,就去注意观察梢哥儿的情绪,一旦看出不对,冲上去就逮谁揍谁,替梢哥儿出气,威震整条长街。

    “不过这般无忧无虑的日子也过不了多久啦,”老板娘笑着,替谢琇将那一包包的点心放进包袱皮里,再打成一大包。

    “梢哥儿快要上学堂读书了。他很聪明,将来不管是读书,还是回来接管他家的铺子,一定都会做得很好,出人头地……”

    老板娘笑着,眉宇间却有着淡淡的隐忧。

    “我家晴娘脾性鲁莽,每次教她女红,她拿起针就能把自己扎得嗷嗷叫……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谢琇想了想,说道:“晴娘自有她自己的好处,说不定将来也是个练武的奇才呢……她身形灵活,大胆勇敢,到哪里学些什么,不是一条出路呢?”

    老板娘有点惊喜。

    “女侠,您……您说真的?”她望望谢琇摆在桌上的那柄剑,又望望不远处正被梢哥儿拉住手臂,阻止她再去追着揍其他人的晴娘。

    谢琇本是客套,见状不由得也微微一翘唇角。

    “我不太懂得识人根骨,但他们将来,定然有自己的一条路可以走。”她温声说道。

    临行前,谢琇留了一封手写的信给那位老板娘,说假如晴娘日后想寻个出路,可以持信前往定仪宗,练点本事,强身健体,也是好的。

    老板娘看到上面的落款“定仪首徒”,这才意识到这一位“女侠”是真正的江湖门派中可以做主的重要弟子,立刻又是局促、又是欢喜,看样子恨不能立刻喊晴娘来拜师。

    但是谢琇是不能留下来的。也因此,她落款才用了那个未免有点大模大样自我夸耀的“定仪首徒”作为前缀。未来,即使她离开这里,定仪宗的后来者,也该会看在这几个字的份上,允许晴娘入门。

    谢琇想到了那件事,当然也就想到了那首童谣,那两个名叫“梢哥儿”和“晴娘”的小孩子。

    她垂下视线,甚至一度因为强烈的情绪而哽住喉咙,眼眶滚烫,不敢直视高韶瑛的脸。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哭啼啼要媳妇儿。

    而今,你却已经不认识我了,是吗?

    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因为情绪的波动而显得有点低沉粗哑。

    “……高韶瑛。”她再一次将这个名字,慎重百倍地念了出来。

    高韶瑛不说话。

    谢琇也不需要他说什么。

    她哽着嗓子,突兀而怪异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实在有点难听,像是在檐角盘旋嘶叫的夜鸦。

    “我啊,那天听个小孩子唱了一首童谣……”她慢慢地说道。

    或许“李鹔鹴”是不该说这种话的,不过没关系。

    她可以用她高超的编剧素养,将她真正想要说的话编织在旁人听去也无所谓的谎言里,说给对方听。

    “还挺有趣的。”

    她的鞭柄停在高韶瑛的腰腹间,看着他因为屏息而绷紧了腰腹,那里泛起的隐隐线条……

    她又笑了一声。

    “那首童谣说,男人看到女人啊,无非也就两种想头……”

    “‘点灯,说话儿;吹灯,作伴儿’……”

    她刻意还用了童谣的调子,这两句简直是哼唱出来的。

    高韶瑛原本满面的震怒与不解,此刻却慢慢变为了狐疑。

    虽然他的神情里还有提防之意,但是她的话无疑已经引起了他的思虑。

    然而此刻,窗外还戳着个韫王或者李幽昌的眼线哪。

    谢琇笑了笑,用鞭柄轻轻地在他腰腹间沿着肌肉的线条,慢慢地打着圈。

    高韶瑛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谢琇道:“现下,这里点着灯,我便与你说说话儿……等一下,等我熄了灯——”

    她说着,左手轻轻地在高韶瑛身上的某个地方戳了一下。

    而高韶瑛却猛地倒抽一口气。

    她为他解开了一重穴道。他终于能够出声了。

    他沙哑地反问道:“熄了灯,你便要如何?”

    谢琇翘起唇角。

    “……自然,是作伴儿了。”她意味深长地说道。

    第519章 【主世界梦中身】123

    高韶瑛:?!

    他无法遏制地睁大了双眼。

    李鹔鹴话语中的恶意仿佛毫不掩饰, 但他同时却有一种违和感。

    因为她的眼神太清亮了,太坦然了,一点都不像是习惯于生活在阴暗之中的扭曲恶魔会有的。

    惯于折虐旁人取乐的人,或许会有暴虐的眼神, 或许还会有污浊的眼神……可是, 怎么也不应该像李鹔鹴这样, 说着最能够挑衅起他全部警戒、挑战他的神经的话,但却目光中含着一丝笑意,像是站在岸边,在看他陷身于泥潭之中,暂时没有办法解脱, 只能把自己滚得一身是脏时的——温柔的好笑与无奈。

    可是,怎么会有无奈?

    她是韫王手下天真残忍的煞神,自有一千一万种手段去慢慢折磨她所选中的人。传说,到了她的手底下, 即使再铁骨铮铮的人,也不免会一点一滴被她磨尽了棱角, 长鞭一下下将肌肤、血肉与骨头分离开, 到了那个时候,即使是死, 也变成了一种奢侈的享受, 往往求而不得……

    这才应该是李鹔鹴会做的事情。

    暴虐,恣睢, 戾气丛生,心灵扭曲……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说着隐带威胁的话,手底下好像一点点要将他剥光, 却是在关键时刻,为他解开了第一重穴道。

    他在想,她自然应该是不怕他叫喊出去的。或许她解开了他出声的限制,就是为了听一听他在经受折磨的时候,无法控制而发出的痛苦喘息声。

    他知道对于一些人来说,那种声响会让他们愈发快意而疯狂。

    可她不知道的是,他早就已经经受过比那些痛苦还要沉重许多倍的折磨了。

    他即使曾经高高在上,是剑南高家的少主,也早已学会在经受折磨的时候强忍着不出声。

    因为即使出声,也没有人会同情他的。

    没人会因为他很痛苦而罢手。也没人因为他很无辜而停止。

    他从来都是被迫承受一切命运的错误与摆弄的那个人。他所经受过的恶意已经太多太沉重了,以至于李鹔鹴要给予他的,或许压根不能算是什么。

    他根本不害怕肉/体上的折虐。或许他曾经害怕过有什么恶意会摧毁他的心灵,但是现在,就连他的心灵也没有什么可以摧毁的了。

    胸腔里头,早就已经是空荡荡的一片。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够最终摧毁这具名为“高韶瑛”的、已经饱受折磨的残躯。

    然而她偏偏是要来珍惜这具残躯的,唯一一个人。

    她现在不在这里。她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无论是韫王,还是李鹔鹴,都不可能伤害得到她。因此,他便无所畏惧。

    高韶瑛深吸了一口气,直视着面前的女子。

    她不明白,既是他已经对这具残躯无所谓了的话,他便不会顾及什么所谓男子的颜面,什么所谓的折辱。

    如果有必要的话,他可以比她说更狠的字眼,来形容他自己的这具残躯。

    因为他早已听过许许多多类似的话了。

    他无视她掌中停留在他要害之处的鞭柄,回视着她,轻轻一笑。

    “那可真是遗憾。”他说。

    “李幽昌点了我的穴道,我什么也做不了……甚至回应不了你的期待。”

    他的视线甚至带有暗示性地向下一滑,又很快回到她的脸上。

    他仿佛期待着看到她有那么一瞬间表情管理失败,气得五官变形。

    可是他只看到她好像有点迷茫的神色。

    她好像足足花了几息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然后脸上的表情果然奇奇怪怪起来,先是又好气又好笑,似乎还想向天翻个白眼,但同时应该又因为气愤于李幽昌坏她好事,而很想发作……

    她的脸上果然短短一霎间翻滚过无数不同的神情,但奇怪的是,没有一个神情,是打算要为难他的。

    谢琇简直啼笑皆非。

    李幽昌用的到底是什么见鬼的点穴手法!

    一般这种故事的套路,不都应该是“一方因为被点穴而动弹不得,另一方趁机做点什么”吗!

    到底哪个故事里会出现“男方因为被点穴而无法动弹,甚至连工具都无法使用”这种烂梗啊!?

    更可气——也更可笑——的是,高大少好像一点都不在乎公开承认这一点!他甚至还在她面前坦然地把这件事点明了!

    他这么说,是打算故意激怒“李鹔鹴”,还是打算彻底败坏“李鹔鹴”的兴致?

    ……可以啊,高大少。

    都到了这种危难的时刻,他居然还能转眼之间就想出这种法子,来保全他自身的……贞洁?

    可是,他这种法子,倘若遇上了真正的李鹔鹴,是要以自身受到残酷折磨作为代价来换取的。

    因为想到了这里,谢琇心下一时又是感动,又是酸楚。

    想要倾身去拥抱他,又想狠狠地给他一点教训,让他下次不要用这种伤害自身的方法,来达到目的——不管那是什么目的,也不管那目的有多重要或多崇高!

    谢琇的双唇抿紧,绷成了一条直线。

    她垂下眸子,只迟疑了一瞬,鞭柄便继续向下滑去。

    落到了……他们刚刚讨论的焦点上。

    高韶瑛的衣襟已经完全敞开,所幸……裤子还在。

    所以,现在,“李鹔鹴”这个女魔头的鞭柄,就隔着一层中裤,轻轻点在……那处果然毫无动静的地方。

    高韶瑛:“……”

    怎么?她这是不相信他的话?还打算亲自上手来试一试?

    他在内心带着一丝自嘲和冷讽似的想着。

    他只是听说过一些关于李鹔鹴的事,并不真的了解这位韫王手下最得力的女魔头。

    在他对她有限的认知里,她应当是个在年少无知的年纪里,就被韫王豢养成了一个毫无道德观念、毫无道义约束、肆意妄为、渴血为乐的魔鬼。

    他深谙世间大多数人的心理,在他看来,她追求将某一特定类型的人一点点折磨得屈服在她脚下的过程,其实是在追求那种她永远也得不到的、在世俗的定义里足够高洁的人物,追求他们的肯定与仰慕,并渴盼他们的眷顾与爱抚。

    她病态一般地迷恋着身体接触,将落入她手中的人抽打得皮开肉绽之后,又要用手一点点地去抚摸那些血痕,以及血痕之间尚保持完好的皮肤。

    他甚至听说她遇上了某几个格外抗拒她的人时,在那种时刻,单单是抚摸还不够,她还会去舔/舐肌肤上的血痕,然后强迫对方在那种痛苦不堪的时刻里,屈从于她——

    高韶瑛并不怕身躯遭受疼痛的折磨。但是,他绝不能忍受她的抚摸与舔.舐。

    他想要活着,但他也想要有朝一日能够堂堂正正地重新站在那个姑娘的眼前时,自己是干干净净的,是无愧于她的,是依然能够堂堂正正地……接受她所有的垂顾与眷爱的。

    因此,当“李鹔鹴”的鞭梢,当真落到那里的时候,高韶瑛面上不显,心下却涌起了一阵风暴。

    必须……必须阻止她!

    即使李幽昌的点穴手法,真的能够令他无法反应,他也不能让李鹔鹴——

    但他的思绪至此便中断了。

    因为李鹔鹴忽而轻笑着,用鞭柄调皮似的点了点那里。

    “你还真是没说错啊。”她道。

    高大少虽然只是原作里早早下线的一个配角,然而或许是因为他与气运男主高韶欢是同胞兄弟之故,即使没有了武学上的天分,在其它地方,依然天赋异禀。

    此刻,即使受制于李幽昌那歹毒的点穴手法,他沉眠之处,依然不容忽视。

    还真是本钱绝佳啊……

    谢琇心想,他也就是运气好,落到了她这个假的李鹔鹴手里。倘若此刻是真正的李鹔鹴在此,想必看到了他这样的天赋条件,也是断然不肯放过他的……

    毕竟,以高大少这样的外形与气度,能把李幽昌秒出十八条街去。李鹔鹴即使审美再不正常,也不可能会觉得李幽昌哪里比得过高大少吧。

    只怕李幽昌一直没寻来合适的对象送给李鹔鹴,吊足了她的胃口、也养大了她的凶暴之后,这才把高大少送来给她,也是打着李鹔鹴一怒之下、下手过重,能把高大少的外表气度统统摧毁的鬼主意。

    谢琇仔细侧耳聆听,窗外那道呼吸仍在。

    还真是烦人……难道要她真的对高大少动粗,那人才能满意离去吗。

    但她心中有多少波澜,是不可能流露出来的。

    她的鞭柄停留在那要害之处,起初只是轻点,然后慢慢发力。

    高韶瑛的呼吸因为这逐渐加深的按压之力而不稳起来。

    谢琇一点也不怀疑,窗外监视之人会听到高韶瑛变化的呼吸声。

    这种呼吸的变化,应当和忍痛时相去不远吧。

    谢琇表面上不动声色,实则注意着高韶瑛的每个反应。当他因为无法掩饰的厌恶而轻轻蹙起眉时,她便决定是时候进行下一步了。

    李鹔鹴假如只会抽人鞭子的话,韫王是不会那么看重她的。

    她更拿手的,是“攻心”。是在不动声色的情形之下,摧毁他人的意志和心防。

    是时候在这方面来一点渲染了。

    她微微偏着头,好像也没有看向高韶瑛,却忽而抬起手来,漫不经心地用左手的指尖划过高韶瑛的胸口,道:“范随玉说,你在外头有个相好……”

    高韶瑛:!!!

    他浑身的肌肉一瞬间猛地绷紧——这完全是不由得他以意志来控制的、身躯下意识的反应。

    即使他立刻醒悟到自己露出了何种破绽,而强行命令自己放松了身躯,却也为时已晚。

    “李鹔鹴”已然勾起唇角,悠然抬起眼来,瞟了他一眼。

    “……听说,你对你那个相好,很是心怡——”她拖长了声音说道。

    高韶瑛一瞬间就悚然而惊。

    “李鹔鹴”一击即中,触及到了他深藏于灵魂之中、最不愿意被别人发觉的重要秘密。

    他对于李鹔鹴——以及范随玉——的恼恨,那一瞬间陡然就涌到了最高点。

    可是表面上,他不但不能流露出一星半点他的愤怒,更不能流露出分毫他对此的在意。

    他顿了顿,说道:“……范大小姐所言,不过是一时意气。”

    “李鹔鹴”感兴趣似的挑了挑眉,问道:“哦?”

    高韶瑛道:“在下并无甚么相好……但在下亦不是一个什么人都不挑的人。”

    “李鹔鹴”这一次声音里都带上了一丝含笑的兴味。

    “……哦?”

    高韶瑛情知自己的语出惊人,暂时挑起了这位女魔头的兴趣,稳住了她危险的想法。

    因此,他只有在这一途上愈发努力才是。

    他说:“范大小姐家中,曾与剑南高家有旧。年幼时,两家也曾来往过。在下不知这其中是否有别的含义,但在下并不可能让他们如愿以偿。”

    “李鹔鹴”听上去兴致更高了。

    “这么说来,高家当初的确是打算要让范随玉与你订亲的?”她问道。

    高韶瑛:“……”

    他本想牵着她的想法走,但是这位女魔头的想法怎么能一下子就歪到那边去!

    他忍耐似的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按捺着心头的不悦,道:“身为人子,虽然已经与家中反目,亦不可轻易评说长辈之短长。”

    李鹔鹴笑道:“啊~我懂,我懂。就是你不乐意接受家中的安排,但家里的一厢情愿,你也摆脱不掉——是这样吗?”

    高韶瑛:“……”

    他简直想厉声正色警告一下这个女魔头,他与范随玉没有任何的关系!不要总是故意把他们两人往一起拉!

    但他收集来的信息也告诉他,“李鹔鹴”喜欢的是翩翩君子。也因此,那个李幽昌每天皮笑肉不笑地,仿佛就在模仿翩翩君子的风度气场,只是学了个四不像而已。

    高韶瑛并不自命为甚么翩翩君子,但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也只能稍微迁就一下这个女魔头的喜好,全为了将那个姑娘的存在遮掩过去。

    因此,他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范大小姐因此将出现在在下面前的每一个女子,都当作了在下谢绝家中安排的理由……”他慢慢说道,语调里带着一抹客气的疏离感。

    “……这是在下不敢苟同的。”

    谢琇抿着唇,突然道:“可我听说,你对范随玉还是挺和颜悦色,温言软语的呢。”

    这一句话并不是站在“李鹔鹴”的立场上而问的。

    她知道自己此刻没有了分寸,但也拿捏着语气,使这句话听上去就像是微微的挑衅……以及挑逗。

    因为她无论如何也想要知道!

    曾经,在那座小村子里所看到的一幕,让她当时久久难以忘怀。

    彼时的她,不过是初出茅庐的任务者,带着不成功便成仁的一腔孤勇,拼了命地想要找出一条故事线——然后,不知为何,就演变成了,拼了命地想给他们两人的故事,寻找到一条出路,一个结局。

    她或许是因为当年并不世故的青涩而有些过度投入了,但她没有想到的是,高韶瑛本来就是自带一条故事线的人。他的剧情发展,自有他的方向。

    理智告诉她,范随玉所说的、所表现出来的,不可能打动他,直到他死,他心上的那个人,都是她。

    然而在情绪上,她却久久不能忘却自己当时看到的那一幕。

    她知道是范随玉故意设计了那一场戏去误导她,本来就希望让他们两人反目。

    但是,她想听到他亲口说出来。

    亲口说他也不过是将计就计,不过是——

    高韶瑛说:“在下在外头遇上范大小姐时,她传达的都是王爷的意旨。在下自不可能断然拒绝。”

    他的视线垂落到她划过他胸口的手指上,又慢慢地抬起来,黑眸深不见底,凝视着她。

    “在下这颗心里,只装着家国大事……王爷的大事,就是在下的大事。”他慢吞吞地说道。

    “不管范随玉说的是谁……那都不是真的。”

    谢琇:!!!

    第520章 【主世界梦中身】124

    她一瞬间真的要被他气笑了。

    高大少对别人狠, 对自己更狠。

    他能在危急关头为了救她而先划她一刀,等事情过去之后,再为了求得她的谅解,划自己一百刀。

    更何况, 他现在并不知道面前的人就是她。

    他还以为他面对着的, 是韫王手下的女魔头。而他要在女魔头的面前, 为她撇清与他的关系,这样就可以避免韫王对“谢琇”这个人起疑,进而对她不利。

    可是,她就是谢琇。

    她忽然不再想着那么起劲地逗弄他了。因为他能够为了保护她,而把他们两人都刺上一百刀。

    即使他有着多么无可奈何的初衷, 那也不妨碍那是需要生受的一百刀。

    即使过后血肉会愈合,伤痕会消失,那也是隐藏在肌肤之下、心脏之中的,一百刀。

    “是吗?那真好。”谢琇面无表情地说着, 忽然一抬腿迈上了床榻,在高韶瑛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 就横跨过他的身躯, 大剌剌地坐了下来。

    高韶瑛:!!!

    他一瞬间就惊得睁大了双眼。可是他的穴道依然大部受制,他对自己此刻的命运无能为力。

    “你……你想做什么?!”他再也无法按捺自己对于“李鹔鹴”的厌恶之意, 脱口而出。

    他看得出来, “李鹔鹴”已经不再想要与他一来一回地周旋了。

    属于女魔头特有的那种调情戛然而止。她已经对他丧失了有限的耐心。

    他只能僵硬得如同一段木头那般地仰躺着,就连抗拒她的动作也做不出来。

    他的心头一瞬间就涌满了深切的恨意, 以及对于造成如今这种境况的那些罪人的憎恶。

    高家,韫王, 李幽昌,范随玉……

    而最重要的是, 李鹔鹴。

    她跨坐过来,将他制住,令他动弹不得,居高临下地俯望着他。

    高韶瑛直至此刻,才将这位女魔头的脸容,看得无比分明。

    和她闻名于外的天真残忍截然不同,她长着一张艳丽的脸。

    从前他也不是完全没有见过她。至少,同在韫王的麾下,即使没有与对方打过交道,但他还是从远处瞥见过她的身影。

    但是,在他的印象中,李鹔鹴那张脸虽然称得上艳丽,却因为自身气质的欠缺,而呈现出一种俗艳感。

    换言之,她虽然恶名昭彰,然而他从来都不觉得她算得上是真正危险的。

    只不过是韫王所豢养的一条恶犬,还是那种毫无学识、没有成算,只知道对旁人狂吠的恶犬。

    高韶瑛从来不怕这种没有头脑、只知执行指令的恶犬。因为他知道他可以凭借自己的头脑,轻易地左右对方的想法。即使到了他的力量所不能及的时候,他也可以确保那一切的仇恨与惩罚,都只断裂在他自己的身上,而不会祸及他人——确切地说,是不会延伸到那个永远被他珍藏在心底的人身上。

    知道她会永远安全,永远欣悦,永远鲜活生动……那样他便永远无所畏惧。

    她是这世间发生在他身上的、最好的事情。假如他还有什么可以回报于她的,就是祝她永远幸福,永远平安,不像他将沉溺于这湮没一切的黑暗之中,他愿她永远能够行走在阳光之下,光明之中,她的光芒,能够将这污浊的世间都一并照亮。

    可是,当这一刻终于到来的时候,他却忽然慌张起来。

    并不是因为李鹔鹴威胁要对谢琼临不利。事实上,李鹔鹴虽然提到了范随玉招供出谢琼临这个人的事情,但李鹔鹴好像并未产生多大的怀疑,也并不觉得谢琼临对他来说重要到他宁可拿着自己的一切去交换她的幸福。

    他所恐慌的是,李鹔鹴好像忽然聪明了起来。

    她不再是他能够牵着鼻子左右方向的俗艳女郎。事实上,今夜从他第一次看清她的眸子开始,他的心底就产生了一种可怕的直觉——

    那双眼眸里,澄澈分明,清亮透彻,是从灵魂深处透出的慧黠聪颖,和从前……很不一样。

    这让他近乎产生了一种恐惧。

    因为她好像不再是他能够左右的,他也不知道下一步她会做什么,是对他下手,还是——

    她忽然俯下.身来,左手纤纤五指张开,按在他的胸口上。

    “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她悄声说道。

    高韶瑛默然。

    她好像也并不介意他不配合,笑着问道:“……范随玉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个问句的声调比方才更低,几乎是她贴着他的耳畔,用气音说出来的。

    她唇齿间吐出的气息拂过他的耳朵,有些麻痒。

    高韶瑛猛地皱起了眉。

    他只能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但他在刚刚一瞬失去了控制的,也正是自己的面部表情。

    他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控,想要重新绷住脸。可是就在这短短一霎之间,她已然重新直起身来,注意到了他的神色,忽而放声大笑起来。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高韶瑛:?!

    而“李鹔鹴”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

    “很好。”她的声音里带着一抹乖戾的笑意。

    “驯服你的过程,想必很是有趣。”

    高韶瑛垂下了眼皮。

    “……我会赢的。”他听见“李鹔鹴”这么宣告道。

    ……不,你不会。

    他在心底下定决心。

    琇琇。

    我决不会让任何人去为难你,也决不会让任何人去危害你。

    他在心底这样无声地一遍一遍默念那个名字,做下这样沉默的许诺。

    窗外忽然传来了一阵隐约的更鼓声。

    一声慢,四声快。

    是五更的更鼓。

    谢琇有一瞬的恍惚。

    待得她清醒过来,发觉只不过过去了一息时间,而面前依然是难以摆脱的困局。

    于是她便笑了,若无其事地说道:“已是五更了。”

    她轻轻地移动了一下,然后马上注意到高韶瑛的眉心皱得更紧了。

    他或许是被她耗尽了耐心,或许是被她层出不穷的挑衅弄得再也无法维持那层温润的假面,因为归根结底,他曾经是剑南高家的大少爷,自有一层傲气与风骨在——而他现在几乎已经不去掩饰自己对“李鹔鹴”的烦厌之意了。

    虽然他现在僵直得像是一段朽木,大概也感受不到什么身躯相互接近的触感,但他依然向着她表达出了他的排斥。

    很好。这很男德。

    她喜欢。

    因此她就愈发想要捉弄他了。

    谢琇眨了眨眼睛,轻声道:“这让我想起了一首诗。”

    高韶瑛终于冷笑了一声。

    “诗?”

    他的语气,就好像“李鹔鹴”如此不学无术,只懂得折磨人的一百式,还能知道什么诗词?

    但下一刻,他就听到她那张红唇微启,从中吐出——两句几乎令他如遭电殛的诗来!

    “‘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她笑嘻嘻地曼声吟道。

    并且,吟完诗之后,她还微微昂起下巴来,带着一丝得意之情似的,俯视着他。

    “你瞧,我本也有几分文采的。”她说。

    高韶瑛:!!!

    他的头顶如同突然响了个炸雷一般,闪电径直劈开了他的天灵盖。

    并没有人对他吟诵过这首诗。

    然而,“五更钟”这个意象对他来说,有些特别的含义——这一点,这个世上本应只有一个人知晓。

    他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李鹔鹴”。

    他在想,她到底知道多少琇琇的事?到底想要折磨他到什么时候?到底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

    然后,他发现她的神情微微变了。

    她按在他胸口的那只手一路上滑,最终划过他的下颌、鼻尖、脸颊,抵达他的眉眼之间。

    然后,她单用一根食指,以指尖在他皱起的眉心间扫来扫去。

    高韶瑛:“……”

    他不明白她到底要做什么。他所知道的是,这种动作毫无疑问与折虐没什么关联,但却有效地挑动了他的神经,令他感到一阵心烦意乱,胸腔里的烦厌感几欲令他反胃。

    这烦厌感来自于对李鹔鹴的,也来自于对他自己的。

    那是一种深刻的无力感,一种对于自己这具无用身躯的烦厌,以及对于想要深挖到他的灵魂内里,目的不明的“李鹔鹴”的排斥。

    他知道她将摧毁他的心,却无能为力,且并不明白她将以怎样的一种方式达到这一目的。

    他原本以为她会以凶残的手段来折磨他的身体,而这是他最不惧怕的部分。

    但是现在,他不确定了。

    她所说的每一句话,现在在他听上去都宛如一种暗示,暗示着她是明白在他的心里珍藏着一个人的,暗示着她知道那个人是谁,也知道那个人对他来说有多重要;甚至是在暗示着,她知道一些关于他们两人之间的细节,而她打算利用这些细节去做点什么——

    高韶瑛猛然抽息。

    因为她在他眉间滑动的那根食指,忽而用力按在他眉心的皱结上,尔后捺下。

    他的眉心传来一阵隐隐的疼痛,那个皱结被她轻易抹平。

    他听见她发出一声轻笑。

    “你在害怕什么,高……韶瑛?”

    很奇怪地,当她唤出他的名字时,一切都休止了。

    他只能听到自己激烈心跳的声音,带着一丝惊异、一丝恐惧、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

    “我……”他开了口,但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自己仿佛已经被这个“李鹔鹴”看穿了。

    她已经洞察了他的一切。知道了范随玉所言非虚;知道了他拼命要保护的,的确有那么一个人。

    他不想开口承认,也不想开口向她乞怜,更不想出言认输。

    因此他只能顽强地保持着沉默。

    而这种沉默渐渐弥散在室内的空气中,空气渐渐也变得紧绷。

    “李鹔鹴”原本微微翘起的唇角,一点点地抹平了。

    她最后紧抿双唇,面色微愠地瞪着他。

    “真是顽冥不化!”她怒道。

    高韶瑛险些要露出一个苦笑来。

    他仿佛也的确这么做了。

    “在下穴道受制,还能如何……配合李姑娘呢?”他甚至挑衅似的——微带一丝自嘲地,反问李鹔鹴道。

    李鹔鹴盯着他看了半晌,忽而咧嘴一笑。

    “既如此,我就给你反悔的机会。”她冷道。

    下一刻,在高韶瑛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她已飞快地点过他身上数处穴位,尔后欠身而起,避到了一旁!

    高韶瑛:……!?

    他惊异无比,眼看着这难以解释的一切在眼前发生,而无法理解。

    但他本就不是那种迂腐到会问出个所以然来,才会继续行动的死脑筋。

    他比谁都要懂得变通行事。

    因此,即使还是满头雾水,却不影响他条件反射一般,在获得自由的第一刻就猛然从榻上弹起,再纵身往榻下跃去。

    虽然内力不继,但他之前学会的武功招数还牢牢记在心里,通过长久努力锻炼出来的下意识反应,也还镌刻在这具身躯上。

    他一个鱼跃,便飞身避过她,落到了榻外的地板上。他在落地时就势一个翻滚,就重新站了起来,一个字也没有多说,一眼也没有再投向她,便飞快地向着房门冲了过去!

    啊,他可真是乖。乖得她都要气笑了。

    谢琇目瞪口呆地望着高韶瑛这一连串的动作,意识到他在旁人面前表现得有多警惕、多敏锐、也多迅捷,一点都没有拖泥带水,在转瞬之间就能在多个选择中间选出对他自己目下的处境最有利的一项,并果断做出冒险……

    她不由得哑然失笑。

    这可真是太杰出了。

    啊,剑南高家的少主,绝非浪得虚名。

    “……可惜,你遇见的对手是我。”

    她在他身后低喃道。随即——

    她扑到榻边,左手单手按住床榻,支撑自己前倾的身躯,右手则断然出手,向前一挥!

    原本缠绕在手上的长鞭,如同蜿蜒的流风,卷起一道隐约的凉意,去势如电,直扑高韶瑛的身后!

    高韶瑛听得身后破空声响,气流忽至,却并不如何惊慌,而是在那一瞬间猛然向左侧身——

    欲让过那条直袭他后心的长鞭。

    然而,下一刻,破风声起——

    那条长鞭转而向右轻轻一甩,鞭梢如同狡诈的长蛇一般,卷住高韶瑛未及收回的右手臂,牢牢卷了数圈!

    原来,李鹔鹴的真正目标,本就是高韶瑛的手臂!

    无论他向哪一侧躲避,她都会以鞭梢去卷他那只因为猛然侧身而随着惯性摆起的手臂!只需要一瞬,电光石火之间,便已足够!

    高韶瑛猝不及防,脚下一顿,已是被人从身后,猛然勒住了手。

    倘若他还有一丝想要这只手臂的想法,就不得不停下脚步。

    而他是个聪明人,现在也并未到必须断尾求生的时刻,因此他只得停下了脚步,微喘着,目中带着怒意,转头望向床榻上跪坐着的“李鹔鹴”。

    “李鹔鹴”此刻半跪在榻边,左手支撑身躯,右手则向前递去,手中一条长鞭,正牢牢捆在他右臂上,在两人之间绷成一条直线,微微抖颤。

    她亦是因为用力而微喘,又因为刚刚发力而上半身向前微屈;此刻将他拉停下来,她也慢慢抬起了头,正好看到他愤恨回顾的眼神。

    她顿了顿,忽然轻笑了起来。

    “瞧,”她用一种近似温柔的语气,说出了……森然恐怖的话语。

    “只要我想,你就是走不掉的。”

    高韶瑛:……!!!

    他的呼吸在那一霎几乎停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