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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1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66

    竟然是盛应弦的长随连营候在门边迎接他们。

    虽然谢琇已经打消了真正易容成“纪折梅”的念头, 但既然姜云镜在永徽帝面前说的是正经入府私审,带的也只是手下胥吏,谢琇便也好歹装扮了一下,换了男装、束起头发, 又照旧把那枚假喉结贴上了。

    谁知道这种时候, 游荡在盛府周围的眼线会有多少呢。

    她尽力压低着头, 跟在姜云镜身后,因此只是招来连营略微讶异的打量一眼,就很快感觉到连营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姜少卿身上。

    想必连营对于姜少卿此人的观感也是颇为复杂的吧。毕竟当初姜小公子随着纪折梅入府,又承了盛应弦的一些帮助和安排,才能下场继续科举, 但后来一旦金榜题名,却又飞快地与盛应弦站到了对立面上……这一连串的故事,足够让忠心耿耿的连营在心中记恨姜少卿一百次了!

    盛府内部的道路,谢琇本以为后来自己又经历了好几个小世界、加起来数十年的岁月, 应该都已经忘记了才对。但自己一旦踏上府中的小径,慢慢地往前行, 走不多时, 潜意识里那种熟悉感便浮现了出来,渐渐地还能在脑海之中重新勾勒出大致的地图——

    这时她才赫然发现, 连营带着他们前去的地方, 竟然不是前院的书房,而是立雪院!

    她忽然记起了自己在现实世界中偶然从电视里看到的一幕。

    盛应弦搬到了纪折梅曾经住过的立雪院, 一张一张地将她所写的小纸条展平放进匣子里保存……还有那张留在他书桌上的画,绘着当年她离开中京前往北陵时的情景:城下远去的马车, 车中露出的一截皓腕,城上一袭绯袍的人影……

    谢琇望着面前熟悉的庭院, 不由得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要选在这里与姜少卿见面呢?是因为觉得在这里,就仿若身旁有着故人相伴,更能够抬头挺胸地为自己的清白分辩吗?

    这时,他们刚巧走到正堂门口,连营停了下来,恭恭敬敬道:“六爷,姜少卿来了。”

    正堂内随即传来脚步声。

    谢琇站在姜云镜身后两步远的阶下,猛一抬头,就看到盛应弦自屋内缓步而出,站在门内。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绀青色绸袍,头上只简单地用一根同色的发带将一部分顶发束起,看起来不像是曾经威名赫赫的云川卫指挥使或是刑部侍郎,而更像是在家闲居读书的世家公子。

    正堂与庭院的地面间有大约两三级台阶,此刻他与姜云镜,一站门内、一站门外,目光相对,气氛莫名地就冷凝了下来。

    不过盛应弦还是善尽了主人之责,向着姜云镜拱手道:“姜少卿光临,真令陋室蓬荜生辉。”

    姜云镜倒是同样回以一揖,但他的视线却有丝无礼地径直越过了此处的主人家,投向室内,道:“盛侍郎客气了。应该说是——姜某有幸,生平第一次踏入此处才对。”

    他放下手,唇角微翘,人都还没有踏进正堂,就丢下一个大炸弹。

    “……毕竟是月华郡主生前的居所,明见以残躯踏贵地,心有戚戚,不知所往。”

    正要依照盛应弦的挥手示意而退下的连营猛地停住脚步。

    立于门内的盛应弦也一瞬间目光锐利起来,浑身乍然散发出一种磅礴的怒意与寒意。

    而站在阶下的谢琇,那一霎简直想抬起脚来,一脚踹在姜云镜的小腿上!

    果然,盛应弦锋锐无匹的眼神下一刻就扫向阶下垂首而立的她,他冷冷的、防备的声音在她面前回荡。

    “未及日暮,姜少卿便已喝醉了吗。”

    盛应弦的怒意刹那间横扫整座庭院,唯有姜云镜并不受影响。

    他一仰首,发出了爽朗的哈哈大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有一点上气不接下气。

    然而下一刻笑声陡歇,姜云镜有丝阴冷的语声扬起。

    “你怕了吗,盛如惊?”

    只是短短七个字,姜云镜却说得咬牙切齿。

    “你心虚了吗?住在这里,想到她,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地底下,而你却还活在这富贵锦绣堆里——”

    盛应弦的脸色更加阴晦了。他立在门内,不言不语,背脊挺直,就那么冷冷地盯着姜云镜。

    连营站在一旁,脸上有些义愤填膺的神态,欲言又止,望了望他家六爷,好像又不敢轻举妄动。

    盛应弦似乎察觉了连营的注视,冷声道:“连营,你先下去,把院子守住,谁都不许进来。”

    连营应了一声,匆匆走了。

    盛应弦又把视线投向还站在阶下的那位年轻的书吏。

    他或许是觉得姜云镜开始谈及一些不能被人知晓的前尘往事,而那个自从迈入立雪院以来就始终低垂着头、看不清楚面目的“小吏”,不应当还在此处吧。

    姜云镜也察觉了盛应弦的目光。他半转过身,顺着盛应弦的视线,看到了谢琇。

    他呵呵笑了起来。

    “何必这么提防呢,盛侍郎?”他笑嘻嘻地说道,然后又冲着谢琇愉快地眨了眨眼睛。

    “还不赶快向盛侍郎自报家门?”他促狭似的催促道。

    谢琇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抬手向着门内的盛应弦一揖。

    “在下……清仪,见过盛侍郎。”

    她一揖之后,放下手去,缓缓抬起脸来,视线今日终于第一次对上了盛应弦的。

    当他的目光落到她毫无掩饰地露出来的整张脸上时,忽然微微一颤。

    “清仪”是谢大小姐的道号,他当然不至于记不得。

    而这张脸……这就是谢大小姐!

    片刻的惊愕消散之后,盛应弦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问题。

    ——为什么?

    为什么在这种时刻,谢大小姐会到这里来?

    为什么在这种时刻,姜明见会把她带来见他?

    为什么一到了立雪院,一提起“月华郡主”,就会变得咄咄逼人的姜明见,会忽然轻松起来,甚至不在意在“她”之后,有第二个年轻女子,踏入“她”所居之处?

    盛应弦感到了一阵思绪混乱。

    他忽然想到初识那一天在石盘山的山洞里,面前的这位谢大小姐——当时她还谎称自己是“定云道长”——为了证明自己的神通,用纸符幻化出来的、会说话的小鸟。

    当时小鸟说的是:“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

    他不由得联想起了这两句诗的前两句。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这两句诗的意思是说,因为寂寥而难以入眠,等到烛尽灯灭;即使等到石榴花红,也没有你的消息。

    他的眉心不由得慢慢蹙起。

    难道这是……在暗示着什么?

    可是他没有时间想清楚了。

    因为姜云镜那愉快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这就是盛侍郎的待客之道吗,不回应问候,也不请人入内坐坐?”

    盛应弦深吸一口气,侧过身去让开门口。

    “姜少卿,请。”他的声音近乎冷凝,顿了一下,他又把目光投向阶下作年轻书吏打扮的谢大小姐。

    “这位……”他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找到任何适合的称呼,只好含混了过去,“也请进罢。”

    三人进了正堂,虽然外头的太阳还半挂在天上,但正堂里各处的灯火已经点起来了,想也知道是为了备着今日姜少卿的来访。

    墙角有个红泥小火炉,炉子上温着一壶水,及待姜云镜与谢琇都坐下之后,盛应弦就缓步踱到那里,拎着水壶,开始自己动手泡茶。

    姜云镜拿眼睛瞥着盛应弦的动作,口中还有心情调侃:“想不到盛侍郎亦是个风雅之人哪。”

    盛应弦将水壶放回炉子上,摇摇头道:“姜少卿过誉了。只是今日所谈之事,恐不方便有旁人随侍在侧,也只得自己来了。”

    姜云镜的嘲讽犹如一拳头打进了棉花里。如他这等心高气傲之辈,当然是不开心的。

    他不开心,便使尽方法想让别人也不开心。

    他又道:“琼临,笔墨预备好了吗,我们这便可以开始了。”

    谢琇:……!

    正在一隅的小桌旁拎着茶壶斟茶的盛应弦那边,陡然发出一阵叮里咣啷的磕碰之声!

    姜云镜诧异道:“咦,盛侍郎今日身体不适吗?竟然斟个茶都能碰翻茶杯?”

    谢琇已然猛地从椅子上站起。

    而盛应弦将茶壶就那么磕托一声放在桌上,倾倒的茶杯与渐渐流满半张桌面的水迹也无暇顾及,倏然转过身来。

    “你在叫谁?!”他的声音里仿佛带着一丝波动。

    姜云镜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之色。

    “你问我?”他指了指自己,又看向旁边的谢琇。

    “‘琼临’是谢夫人的表字啊……你不知道吗?”

    在烛火跳跃下,他弯起眼眉,有一瞬间那双笑眼看似狭长,有若狐狸。

    “所以,你也可以称呼她为……‘谢琼临’。”他一字字清晰无比地将这三个发音从齿间吐出。

    谢琇抬眼望向盛应弦。

    隔着大半个房间,他看过来的目光里渐渐蕴起了一股风暴。

    然而他的表情依然是冷静的,冷静到近乎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个人情绪。

    “谢,琼,临。”他将这三个音节咬得无比清楚。

    “盛某还记得……谢大小姐曾经说过,你的表字是‘晴临’。”他一字字说道。

    “‘独醉远廊吟旧句,乍晴临水数疏星。人生踪迹知何定,不在天涯亦似萍’的‘晴临’。”

    谢琇:“……”

    啊,对。

    当初为了不掉马,她仓促之下找出了近似的发音,甚至还找了几句诗当作出处,这才蒙混过关。

    就在她无言以对的时候,盛应弦竟然笑了一声,咬着牙,又把她临时找出的诗的最后两句念了一遍。

    “人生踪迹知何定,不在天涯亦似萍。”

    谢琇:“……”

    她发誓自己当时真的没有多想,但这两句诗现在听起来真是充满了莫名的暗示意味。

    第322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67

    盛应弦又笑了一声。

    不知为何, 谢琇忽然觉得,盛应弦的笑声里,带着一丝尖锐之意。

    “盛某实在不明白……谢大小姐当初为何要向我隐瞒你真实的身份……与表字。”

    他慢慢说道,仿佛是在借着这一字一句, 也同时在慢慢厘清自己的思绪。

    “向盛某施恩, 却要同时编个假的身世, 与假的道号……来解除盛某的困扰,却要同时编个假的名字……”

    他深邃的黑眸里似有火光跳动。

    “有什么……是不可以告知盛某的吗,谢大小姐?”

    谢琇:“……”

    或许他只是因为这个雷同的名字,才变得情绪激动起来。但是,她的确也无法解释, 自己当初为什么要编造谎话,避免让他得知这个雷同的名字。

    她忍不住转头,望了一眼安然坐在旁边的姜云镜。

    是他投下了彻底扰乱一池春水、掀起滔天巨浪的那个炸.弹,但是他此刻却看起来显得无比安谧, 甚至还有闲心朝着她笑了一笑,表情里尽是赞赏之意。

    他是不可能帮她的, 甚至还有可能在合适的时机落井下石, 狠狠地刺盛应弦一记。

    在这一刻,谢琇终于明白了。

    姜云镜未必就真的十分怨恨盛应弦, 因为他在场亲眼目睹盛应弦与纪折梅之间这近似反目的一幕, 就已经充分满足了他那颗偏激乖戾的心。

    他只是希望有那么一刻,纪折梅的眼睛, 能够在盛应弦的面前,看向他而已。

    在盛应弦震怒的时候, 纪折梅的反应不是冷静、不是惊讶、亦不是立刻试着出手平复他的怒气,而是——

    望向姜云镜, 就好像在盛应弦的面前,他们两人才是同一边的,如此而已。

    谢琇忽而想起在“西洲曲”那个小世界结束之后,她跑去资料库里调出来看的“姜云镜”这个人物的小传。

    随着小世界被修复,很多隐藏设定会随之浮出水面。这些隐藏设定和剧情会被时空管理局的技术手段捕捉到,再汇集进资料库中。下次万一这个小世界再突然不稳定起来,或许这些新补充的内容就会在排查中起到作用。

    而“姜云镜”的资料里,说他少而家贫,唯有苦读一途,因此他自幼便格外勤奋,也因此没有玩伴、没有朋友,点灯熬油地只为能够早日出人头地……但一朝被长宜公主劫走,这一切愿望瞬间成空,家破人散。

    也因此,他此刻想要在她身上觅得的,或许正是他人生中所缺失的那些东西——

    是同伴,是偏爱,是亲近,是站在同一处,是任凭他如何使坏、都要无可奈何地笑一笑的宽容。

    姜云镜哪里是从她这里寻求什么简单的爱情呢。

    姜云镜所求甚多。

    他当初失去的,并不单单是一位救命恩人。

    而是一个不管他沦落至何地,都会从天而降、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侠女。是一个在深夜里会拉着他逃脱牢笼、避开官差,在清早又会带着他去吃热腾腾早点的小姐姐。

    是一个,会在任何人面前,都偏袒他的,和善又爱笑的姑娘啊。

    谢琇垂下视线。

    很遗憾,纪折梅给不了他的东西,谢琼临也不一定能够给他。

    但即使这样,谢琼临也不会因为他故意给她的面前设了个陷阱而生气。

    她在心底轻轻叹息了一声,尔后重新抬起眼来。

    就在她的视线与盛应弦的目光相遇的一瞬间,她身上的气场有了些许的改变。

    “我并没有什么可说的。”她说。

    “说那个假的身世故事,是为了让盛侍郎心头不再起疑,安心接受我的相助;用假的道号,是为了不欲以这么一点小恩小惠来要挟盛侍郎报答。”

    她的声音平静如水。

    “其后舍妹在贵府生事,我只是想尽快结束那桩事体,将舍妹带回家去……倘若有什么冒犯之处,那么我在此一并向盛侍郎致歉。”

    说着,她还真的向着盛应弦一揖到底。

    盛应弦:“……”

    奇怪,虽然她将所有的疑点都解释了一遍,然而他胸中的闷意不但没能得到任何纾解,反而更加难受了几分。

    ……而这样的说话行事风格,也让他联想起一个人。

    盛应弦顿时警觉起来。

    他离开墙角的小桌,陡然往前走了几步,一双鹰眸里骤然浮现出几分凌厉之意。

    “你……到底是谁?!”他逼问道。

    谢琇一时懵了。

    “我……我是……”她一边故作结巴,拖延着回答的时间,一边飞速地在心底权衡着“现在就掉马”和“再拖一段时日”这两种选项之间的利弊。

    但在她得出结论之前,就听到面前的盛六郎厉声喝道:

    “你一直似是而非地暗示,刻意在言行上贴近和假扮……纪小娘子,到底有何居心?!”

    谢琇:“……”

    姜云镜:“呵。”

    一旁的姜少卿好像忍不住,漏出了一声冷笑。

    盛侍郎难得一见的、如鹰隼一般锋锐的目光,瞬间就横扫向姜少卿。

    “……你笑什么?!”

    奈何姜少卿巍然不惧。

    “呵……我笑你愚痴!”他施施然答道。

    “姜明见!”盛应弦脱口断喝道。

    姜云镜依然安坐在那里,只是迎视着盛应弦,含笑慢慢摊开了双手,像是嘲讽、又像是满含无辜。

    “何事?”他应道。

    盛应弦紧绷着下颌,似是将自己的情绪紧紧压抑到了极限,但他的鼻翼又轻轻翕动着,眼尾在烛火映照下也似是拖出了一线隐约的红意。

    “盛某不知道你将无辜女眷也要拖到这一潭浑水之中,是何道理。”他的喉结滑动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说道。

    “盛某也已将所有的实情全盘托出,并无隐瞒。今日之行,实则大可不必!”

    姜云镜静听着,却忽而呵呵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着古怪的愉悦感。

    “盛侍郎,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吧?”他问道。

    盛应弦一怔,由于姜云镜这斜刺里神来一笔的问题,而感到略微有些错愕和不解。

    “什么……第二次?”

    姜云镜脸上的笑意慢慢地落了下去。

    “这是第二次,盛侍郎私下亲自见了一位重要钦犯之后,对方就消失无踪……或者干脆丢了性命,把全部的嫌疑与罪责,都一股脑地盖到了你的头上——对也不对?”

    谢琇:!!!

    她猛地转头看向姜云镜。

    “你这是何意?!”她脱口问道。

    姜云镜却似乎毫不意外她会问出这个问题。

    他面色怡然地转过脸来,迎视着她,悠然答道:“啊,我忘了谢夫人还不知道这件事呢——”

    他的右手搭在圈椅的扶手上,食指指尖笃笃地叩着坚硬的红木,道:“郑蟠楼死之前,最后见过的人,就是盛侍郎啊——至少,目前我们知道的,就是这样。”

    谢琇:!?

    她震愕万分,不由自主地又把视线投向对面的盛应弦。

    结果她却看到他微微垂下了视线,似乎并没有否认这件事的意思。

    她不由得冲口问道:“这……是真的?!何以见得?”

    以她如今亮明的身份,实际上这个问题是有点逾越了。但姜云镜却并没有生气之意,而是解释得更详细了一些。

    “郑蟠楼是狱卒来送早饭时,发觉他倒伏在牢房内的木床上一动不动的。”姜云镜道,“事后查明,前一晚,盛侍郎曾经到刑部大牢里,单独提审过郑蟠楼。他们之间也确实谈了一阵子话,但当时并无其他人在场,无人得知他们谈了些什么……”

    谢琇更加错愕了。

    而此时,盛应弦沉声道:“我只是就案情中的几个问题再度审问郑蟠楼,他的回答,我也已经诚实上禀。当我离开时,郑蟠楼依然活着,一切如常。对此后发生之事,我一点也不知情。”

    谢琇不由得又看向盛应弦。

    正巧他在此时也抬起了眼来,他们两人的视线刚好又在半空中相碰。只是,他们的视线只是一触之下,便又各自下意识地错开了。

    姜云镜冷笑道:“盛侍郎说得倒是轻巧,殊不知皇上想要的可不是这么轻飘飘的几句话……否则我今天又何必多跑一趟?”

    盛应弦音色沉沉,像是在竭力压抑着胸中翻腾的怒意。

    “那姜少卿待要如何?”他问。

    姜云镜啪地一拍桌子。

    “我笑盛侍郎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却犹不自知!”他陡然站起,脸上的笑意一扫而空,怒声道。

    “你以为你还有和上一次一般的好运道吗?进了刑部大牢,还有一个纪折梅愿意拿出她父亲的遗物,冒着自己的身世暴露的危险来救你?”

    谢琇:!

    可是姜云镜的诛心之言并不在此停止。

    “你曾经想过吗,假若你不假仁假义地为了顾及你那个愚蠢的师妹而去见陆饮冰,也就不会被牵连下狱,那么纪折梅也就不会为了给你脱罪,铤而走险地去接触陆饮冰,更不需要拿出‘长安绘卷’来赎你出狱……”

    姜云镜的声音愈说愈是嘶哑,语调却愈加激烈。

    “那样她的身份就不会被拆穿,更不会被捅到御前,进而不得不为了掩饰你办案不力的无能,而亲手把背后的一切揭开,还要被逼到北陵去,最后死在了那里!!”

    “够了!”盛应弦一声断喝,蕴含着怒意,大步走近姜云镜,停在他身前。

    他的身量要比单薄的姜少卿高一些,因此站在姜云镜面前时,就格外显出几分气势与压迫力来。

    可是姜云镜却好像浑然不惧一般,微微抬起下巴,冷冷睨视着盛应弦,道:

    “多讽刺啊……你现在再一次陷入了泥沼里,很有可能即将再一次领略刑部大牢的囚徒滋味……可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一个纪折梅,愿意抛弃一切来救你了……”

    站在纪折梅曾经起居的正堂里,姜少卿一字一顿,句句诛心。

    “盛如惊,你铁骨铮铮,你义薄云天,你心存慈善,你怜贫惜弱……你连街边的乞儿都肯顾惜,还照拂着别有居心的师妹……却如何不知顾念你的心上人!”

    盛应弦:!!!

    第323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68

    盛侍郎好像完全被击倒了。他的嘴唇微微颤着, 说不出话来。

    姜云镜竟然还反而向前迫近了一步,阴着脸,深黑的眼眸里仿佛蕴含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怨愤。

    “这些话,我早就想说了——”

    他漂亮的五官扭曲了起来。

    那一刻, 他不再是永徽三十六年的探花郎, 也不是如今的大理寺少卿, 他只是当年的那个刚刚脱离魔窟的单薄青年,痛恨着自己的无能为力,满腔愤怒都朝着那个他以为的罪魁祸首喷涌而出——但其实,他心里也十分明白,那只是一种掩饰自己的弱小无能与束手无策的方式罢了。

    他痛恨没有对纪折梅伸出援手、救她出险境的盛应弦。他更痛恨当年一无所有、对纪折梅面临的绝境无能为力的自己。

    他的身躯都因为激烈的情绪, 而在轻轻地发着抖。仿佛这些年来,他从未像今天一般,能够坦然无伪地,让自己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想法、所有的悲痛都倾泻而出, 发泄出来一样。

    “你怎么还能安然地度过这些年的,盛如惊?”

    “当你看着你那好师妹还在中京的锦绣堆里横行霸道、自以为是的时候, 曾经想起过在那一刻, 远在北陵的纪折梅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吗?”

    “当你骑马经过中京的繁华街头,或登上高楼凭栏远眺, 饮下一盅盅美酒的时候, 曾经想过在那一刻,远在北陵的纪折梅, 或许正因为行刺纳乌第汗而陷于生死关头,命悬一线吗?!”

    “你立于天子之堂时, 她只能屈身蛮人的毡帐;你于富贵浮华中痛饮时,她正在荒原野草中生死搏命……”

    “你曾经想过她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会有多痛吗?!”

    姜云镜声声质问,几乎要逼迫到盛应弦的面上来;而盛应弦竟然无言以对,咚咚咚一连倒退了好几步,最后咣当一声,撞上了身后的桌椅,这才停下。

    可是姜云镜并不肯就这么放过他。

    他再迈上前两步,就好像要激愤得冲上去揪住盛应弦的襟口似的。

    “你为什么还活得这么心安理得,盛如惊?!”

    “你知道你勉力要遮掩、要维护的,是怎样令人厌恶又不堪的东西吗?”

    “你的忠诚都献给了什么?杀害纪折梅的真凶吗?”

    “……你甚至畏怯得不敢直视这一切!”

    谢琇终于决定自己不能再这样坐视下去了。

    再这样下去的话,姜云镜不仅是将盛应弦逼迫到了墙角,他竟然还要将矛头明晃晃地指向永徽帝,万一被旁人听去了,这就是无法了局之事——这算是什么同归于尽的招数?!

    “等等!”她迈开脚步冲过去,一把拽住姜云镜的衣袖,阻止了他继续向前,赶在他说出更伤人的话之前打断了他。

    姜云镜被她这么一拽,总算暂时停下了对盛应弦的讨伐。但他身上散发出的怒意很难及时消除,他带着一点不可置信的神态,转过头来。

    谢琇及时在他说出什么穿帮的话来之前,抢先高声说道:

    “姜明见,冷静一下!今天该说的是正事,不是这些——”

    可是姜云镜却好似把她的这种态度视作了背叛一般。他气得鼻音咻咻,一抬手直指着对面的盛应弦,喝道:

    “难道我说得不对吗?你为什么还要替他说话?”

    谢琇愕然,“我没有……”

    可是怒气冲冲的姜小公子已经火遮了眼。

    他冲口而出,朝着对面的男人,发出一阵近乎破音的嘶哑咆哮。

    “纪折梅说得一点也没有错!盛如惊!你就是个假仁假义、愚忠愚孝之辈!”

    他最后的那句话出口的那一瞬间,室内的空气骤然凝固了。

    谢琇待要再去捂住他的嘴巴,已经来不及。

    而刚刚还半靠在身后的桌椅上、浑身颓意,垂下视线一言不发地任由姜云镜斥责的盛应弦,却一下子猛地抬起了头。

    他的瞳孔微微一缩,似乎连咽喉也跟着紧缩了起来,导致他发出来的声音都有一点失真了。

    “你……你说什么?!”

    姜少卿刚刚滔天的气焰戛然而止,蓦地腰斩了一多半。

    仿佛刚刚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他的嘴唇翕动了数次,忽然怒道:“怎么了?你没听清楚?”

    盛应弦微微睁大双眼,右手撑在身后的桌面上,忽而一用力,站直了身躯。

    “……听清楚了。”他一字一顿地说道,目光中渐渐燃烧起了两簇小火苗。

    “可是,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事。”他的声音低下去,面色苍白,可颧骨上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急促。

    “你……你是从哪里得知这句话的?!”他憋着气,数度翕动嘴唇,终于从齿缝间挤出这个问题。

    “这世上……再没有人……应该知道……才对……”他说得断断续续,仿佛心痛到了极处,也茫然到了极处似的。

    姜云镜愕然地微张着嘴,血一瞬间就冲上了他的头顶,他那张本就白皙的脸孔几乎涨成了血红。

    “你……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他反而喊得更大声了一些,然而任是谁都能看出那只是一种虚张声势而已。

    盛应弦死死地盯着他。

    “……所以,确实是有人告诉了你。”他一字字地,咬牙切齿一般地吐出这句话。

    姜云镜:“……”

    他色厉内荏地狠狠瞪了盛应弦一眼,却并不再答话。

    可盛应弦似乎已经做出了结论。

    他一个箭步冲了上来,一把揪住姜云镜的前襟。

    “是谁……谁对你说的?!”他厉声追问道。

    姜云镜的目光东飘西飘,声音听上去也完全没有刚刚的气势了,而是有些发虚。

    “是……是宫里……”他模棱两可地说道。

    “说谎!”盛应弦厉声道。

    “当时……不可能有外人听到这句话!”他急切地争辩道,“以我的耳力,根本没有听到附近有任何人埋伏……这世上,应该知道这句话的人,除了我之外,只有……只有……!”

    好像是狼狈仓皇到了极点,姜云镜反而平静了下来。他并没有直接伸手去解救自己被盛应弦揪住的前襟,而是握住盛应弦那只手的手腕,手上微微加力,冷笑着直视盛应弦的脸,反问道:“只有谁呢,盛如惊?”

    盛应弦脸上的血色在那一霎倏然褪尽了。

    他们两人,就像两只野兽,遍体鳞伤,血痕累累,却还要不死不休一般地,彼此较着劲,咬着牙,相互角抵,撕扯对方的伤口和血肉,没有一个人肯放手,肯放过对方,肯低头认输,说自己所坚持的是错误的——

    谢琇的胸中忽然涌上了一股巨大的忿怒与悲伤,以及更为巨大的痛苦。

    这种感觉,是她从未有过的。

    这是她第一次,被现实清清楚楚地正面击中,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自己留下的痕迹,与命运播弄的悲伤,究竟能够给被她留在身后的人,造成多么巨大的影响。

    这并不是她第一个离开之后又返回的小世界,但之前的那些小世界,基本上都是需要返工的小世界——也就是说,她的切入点永远是“重新开始”,是一切的开端,是好感度归零、需要她重新再来的时刻。

    她并不需要面对眼前的这一切——面对数年后的世界,看到当初的相遇和沉重的情感牵系,是如何深刻地改变了一个人,甚至将对方原本光鲜明丽的世界摧毁成了一片废墟……

    一股陌生的冲动在她的胸口鼓荡着。那种冲动让她的心脏跳得飞快,一下一下,好像马上就要化为青鸟,冲破胸膛,飞向天空——

    她脱口而出:“弦哥!放开姜小公子吧!那句话,是我告诉他的!”

    女子的声线本就清脆,落在日暮时窗外略显昏暗的厅堂里,更是显得石破天惊。

    盛应弦的身躯猛地一抖。

    他的右手仿佛一瞬间就失去了力量似的,陡然松开。

    而失去了这股力道牵引,姜云镜控制不住身体的重心,一连倒退了好几步,直至砰地一声,跌坐回了一张圈椅之中。

    他斜斜倚坐在圈椅上,似是要抬手抚平胸前被他抓皱的衣襟,但手抬到一半,却转而掌心向外、手背在内,盖住了自己的眼睛,发出一阵低低的、沙哑的笑声。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他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他并不担心今天之事会传到皇帝的耳朵里去。

    倘若盛六郎居然还没有把控自己府中的能力,那么负责监察百官的,也是云川卫。而晏行云早就知道他们今天拜访盛府之行,也早就将人手后撤了一段距离。

    因为晏小侯虽然不知其中缘故,但他也知道今日需要他的夫人出马,乃是要利用一些不能为人所知的特别手段,从盛六郎口中逼迫出一些真话;所以,晏小侯怎么会让其他人听到这里的交谈声,让其他人知道他的夫人究竟是怎样从盛六郎的口中套出宝贵的实情的?

    所以现在,姜云镜再没有了什么顾忌,而是肆意地大笑着,嘲讽着盛六郎那副如同庙里神像一般端严的形象在他面前的崩塌。

    ……多愉快啊。

    盛六郎,你也有今天!

    第324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69

    可是姜少卿的愉悦蓦地戛然而止。

    因为在喊出那句话之后, 一度凝滞的空气忽而再度开始流动了——

    而谢大小姐——不,纪折梅——忽然冲到了姜云镜面前,爆发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与魄力,抓住他的手腕, 一用力就把他从椅子里拖了起来!

    姜云镜:“!你要做什么?!”

    他被迫随着她的力道站起来, 又被她在背后一顿不耐烦的用力推搡, 推得他的后背一阵阵疼痛,脚下不由自主地随着她推搡的方向,往门口走去。

    可是他身后的谢大小姐一言不发,推着他走到门口,猛然吱呀一声, 拉开了房门;尔后她又狠狠在他后心推了一记,让他踉跄着迈出门去,还没站稳,就听见身后砰的一声, 房门又重重地被人关上了!

    姜云镜:!?

    “喂!”他转身就扑到紧闭的房门上,用力捶打着。

    虽然他相信盛六郎对于自家府邸的掌控力, 但毕竟此刻自己身在门外, 他也不敢太过放肆地直呼谢大小姐的名字,只好含含混混地喊道:

    “你……你推我出来做什么?!你让我进去!”

    可是他的喊叫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因为——

    谢琇前脚刚刚把只会煽风点火的姜小公子推出门外, 正准备关紧房门, 转过身来好好跟盛六郎分说一下其中关键问题之时,就感觉自己眼前一花, 一道黑影扑了过来,随即她的后背就砰地一声, 撞到了紧闭的房门上!

    而她面前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他的手死死扣住她的双肩, 把她整个人都几乎按在房门上,动弹不得。

    谢琇下意识挣了一下,却发觉压根摆脱不掉盛应弦的箝制。他用的力度很精准,既让她无法挣脱,又不会真的捏坏她的肩膀。

    谢琇于是便也放弃了挣扎,而是紧贴着房门站在那里,抬起眼来,微微仰首,望着面前的人。

    和她的一脸镇静相比,盛应弦却是截然不同的表情——

    他的双唇紧紧抿着,唇角下撇,仿佛竭力在忍耐着内心的什么猛兽挣出笼柙,造成不可收拾的后果。他的剑眉微蹙,双眼却睁得大大的,像是不敢置信一般地紧紧盯着她的脸,似是要透过那张不相同的皮囊,看到她的灵魂上去。

    离得这么近,她还能看到他的眼白上泛起的血丝,剧烈翕动的鼻翼,嘴唇绷得几乎发白……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许久之后,才用沙哑的声音开口问道:“你……究竟是谁?!”

    谢琇抿着唇,心头一时间又是欢欣,又是酸苦,百感交集。

    她凝视着他,低声说道:“弦哥,我有一个心愿,你能不能替我完成?”

    盛应弦:……!

    他一瞬间似是联想起了什么,青白的面色上骤然浮起一抹暗红,胸腔的起伏也陡然剧烈了一些。

    但是他并没有厉声逼问她,而是低声应道:“……什么心愿?”

    然后,他就看到面前的她,微弯眼眉,说道:“我想捧着你的脸。”

    盛应弦:!!!

    这是……是他与小折梅在府中的书房里,第一次偷偷地交换亲吻之时,发生过的对话啊。

    这个世间,决不可能再有旁人知晓了。

    有思及此,他按住她肩膀的双手不由得松了松力道。

    而她的双臂借势攀爬而上,一下子捧住了他的脸。

    她的纤指柔腻而温顺地搭在他的颊侧,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抚摸了几下。那种久违了的触感,以及被人珍惜地捧在手心的感觉,一瞬间就令他心头酸楚,几欲落泪。

    “真的……是你吗?”他哑声问道,话语一出口,才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嗓子几乎嘶哑到发不出声音来了。

    而她眨了眨眼睛,那双剪水双瞳之中,也隐有泪光浮动。

    “是的,是我。”她清清楚楚地说道。

    “弦哥,我是你的小折梅呀。”

    这一句话瞬间就击溃了盛应弦最后的心防。几乎是猝不及防的,他下意识眨了一下眼睛,一颗大大的泪珠就打从他的下眼睫上滑落了下去,滑过他的脸颊,落到了她的手上。

    他有些狼狈不堪地想要撇开脸,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这副软弱无能的样子;可是她牢牢地捧住他的脸,他动弹不了,哪里也去不成,只有站在她的面前,被她掌控于指掌之间。

    她似乎有些感慨,轻轻地叹了一声,说道:“……弦哥,你为何如此轻信于我啊。我说是,便是了?”

    盛应弦说不出话来。

    确实,他的理智告诫他,应该问更多的问题,仔仔细细盘查,综合分析,才能确定面前的“谢大小姐”到底是不是纪折梅。

    但是他的心跳得很快,他的感情和直觉都在叫嚣着,说她已经露出了太多破绽了,她说出了好几句世间唯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对话;甚至就连姜云镜,也没有否认她就是小折梅的事实!

    或许是看着他难以发声的笨拙样子,她含着泪光微微一笑,又道:“弦哥,你现在有空听我背书给你听吗?”

    他的心脏微微一悸。

    ……这是小时候的小折梅,曾经常常问他的问题啊。

    于是他便沿着记忆里的对话,低声应道:“……你今天学了一些什么?”

    她笑起来,果真背道:“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她也果然只背了这两句就停了下来,微微一皱鼻子,就像童年的小折梅那样。

    “为什么要把折梅寄到江北去?”她问。

    那一瞬间,盛应弦的喉咙似是被一块大石头堵住。

    他艰难地呼吸着,好不容易调匀了气息,才慢慢说道:

    “没有,折梅不去江北……”

    可是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张开双臂,一下子将她抱进了自己的怀里,将她死死按在自己的胸膛上,牢牢地嵌进自己的怀抱中,再也难以抑制声音里的哽咽。

    折梅不去江北,折梅也不去北陵。

    折梅就应该留在这里,和他永远都在一起。

    他紧紧地抱着她,仿佛空落落了许久的心终于被填满了,他那几乎枯萎的那具徒具皮囊的躯壳也终于完整了一样。

    他哽咽着,冲口而出的,是他最想问她的一句话——

    “疼吗,折梅,你疼吗?”

    他感觉到她微微一愣。

    “什么?”她问道。

    他办案无数,也曾经遇到些“借尸还魂”的说法;从前他是不太相信的,可如今他真的遇上了,却又不能不相信。

    她如今是二十一岁的谢大小姐,不再是从前的小折梅了。换了一具躯壳,岂是那么容易之事?

    她还多了一些类似仙术的神通——他当初怀疑“定云道长”的身份之时,也曾经去洞慧观详细调查过,可那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坤观,里面的女冠最多也就是替人打卦占卜,算个吉凶而已,根本没有那些定身之类的神通!

    所以,在分别的这五年,都在她身上发生了一些什么事?

    假如她不想说,他就不问。可是他很想知道,她疼吗,难过吗,害怕吗,孤独吗,恨他吗?

    他一时间难过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但她却已飞快地领会了他的意思,默了片刻之后,反而笑了一笑。

    “啊,你说当初在北陵吗……还是说后来?”她说,“其实不太痛,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谢琇倒是没有说谎。痛觉屏蔽是个好功能,她每次以身犯险都不忘开启;而且当初在北陵也是到点下线,所以她其实那时候还能打,可是时间实在不够了,也只能卖个破绽,在混战里赶紧中一刀,立刻下线。否则的话,她能把北陵上层的那些宗室王爷们如同过篦子那样挨个砍一刀!

    可惜这些是不能对盛应弦说的。因此她感觉自己那种苍白无力的辩解说完之后,盛六郎浑身一震,不但没有释怀,反而好像更加痛苦了一般,俯下身来,竟然把脸埋进了她的肩窝里!

    很快地,她就感到肩窝里渐渐泛起了一股潮意。

    谢琇:!!!

    她震惊得双臂都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就那么悬在半空,感觉着肩头传来的潮热濡湿感,喃喃道:“……弦哥?”

    盛应弦没有说话,只是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像是要把她深深地揉入自己的骨与血中去。

    他浑身颤抖,而这种颤抖甚至通过了他们身躯相贴的部分,渐渐传到了她的身上去。

    谢琇闭上双眼,微微踮起脚来,张开双臂绕过他的背后,紧紧地抱住他。

    盛应弦的呼吸沉重,一下下地响在她的耳畔,就像是受伤的猛兽那般,一呼一吸之间,仿佛正在忍耐着可怕的疼痛和激烈的情绪。

    他好像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有在她耳边一声声低低唤着她的名字。

    “折梅,折梅,折梅……”

    谢琇被他那沉重的伤痛弄得也双眼湿润,一阵心酸;但他这一声声的呼唤,不知为何又忽然让她觉得心头柔软下来。

    这种笨拙也让她油然而生了一点好笑和满心的怜爱。

    她用了一点力气,拽着他外袍的后襟,生生让他从她的颈窝里抬起了头来。

    这时候她才发现,他的眼眶全红了,双眼漾着水光,甚至连那对于男子来说不太科学的长睫都沾湿了,可怜地湿成一簇一簇的。

    他的鼻尖也是红的,可能这辈子就没有这么狼狈又可怜过。

    察觉到她的视线扫过他的脸,盛应弦似乎有些狼狈而羞赧,垂下眼帘,哑声道:“我……没想到自己现在竟然成了这个样子,你一定觉得我很没用吧,并不像你当初所想的那么好……”

    谢琇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双手又改而去捧住他的脸,感觉到指腹之下皆是一片濡湿,不由得抚了抚。

    英明神武的盛侍郎好像显得更加羞耻了,但他还是温顺地低着头,任由她抚摸着自己潮湿的脸颊,就像是被水打湿的巨型犬,虽然因为自己好像不再显得那么威风凛凛而感到羞愧,但却依然想要在自己心目中最重要的人面前表现出驯良与温顺,好让对方更加喜欢自己似的——

    谢琇想,啊,自己真的中了这一招了。

    下一刻,她双手微微用力,将盛应弦的脸容拉近自己的面前,准确地将嘴唇覆盖到他的唇上。

    第325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70

    在四唇相接的一瞬间, 他的身躯猛然颤抖了一下。

    她温热柔软的嘴唇覆盖在他干燥得几乎要裂开的唇上,瞬间就让那里重新潮润起来。

    他的鼻息颤颤,嘴唇也跟着发抖,心脏跳得杂乱无章;而她却活像一只小兽那般, 紧紧贴上来还嫌不够, 还要伸出小小的牙, 在他唇上啃噬,像是得着了甚么爱不释手的玩具一般,这边舔舔,那边咬咬,美滋滋地, 要把他一点一点拆吃入腹,叼回自己的巢穴中去。

    盛应弦紧紧闭着双眼,任由她在自己的唇上作乱;但心里想的却是,隔了五年之久, 他还是一下子就感到了小折梅与从前的区别。

    她似乎显得愈发没有耐心,当他在这个突如其来的吻降临的一霎那因为错愕而忘了配合时, 她不耐烦似的咬了咬他的下唇。然后, 在他因为吃痛而微启双唇的一瞬间,她就灵活地以舌尖一挑, 闯入了他的唇齿之间, 大肆扫荡,简直就像是打算彻底检查一番, 他在这五年之中,究竟有没有练习过接吻这项技能的熟练度似的。

    而盛侍郎……盛侍郎本人浑身都僵硬了, 头脑昏眩,完全不知道下一刻她将会把他们两人带去何方, 只能懵懵然随着她的步调起舞,回应。

    当她拿细白的齿尖玩笑似的细细磨着他的下唇时,他惊愕得倒吸了一口气。

    他诚实的反应似乎让她感到愉快起来,于是她伸出一根食指,以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喉结。

    他头昏脑涨,晕头转向,喉间下意识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哼,肌肉绷紧,身躯滚烫,像是受到了可怕对手的反复攻击,不知该如何反击,只能拼命地提升自己的防御,却徒劳无功。

    可怕的对手嗤嗤地在他唇间笑起来,充满了得意洋洋的胜利感。

    “弦哥好笨。”她齿尖磨着他的唇,以气音说道。

    “……退步了好多!”

    盛应弦:……!

    他的脸颊轰然涨红了,几乎都要从肌肤之下透出火焰来。可是左思右想,他最后却哑然失笑,无可奈何地应道:“是。是我太没用了……”

    他坦率承认,却换来她的又一声促狭的低笑。

    “弦哥太谦虚啦。”她松开他的下唇,悄声道。

    “这可不像是‘没用’的样子啊……”

    盛应弦:!!!

    ……他差一点整个人当场爆炸。

    他狼狈不堪,不得不用双手握住她的肩头,微一用力将她推开了一些,眼白里几乎都泛着红,忍得额角青筋都绷出来了。

    “折梅……”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在他面前咫尺之遥,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咦?我在……呃,审问?”她说。

    盛应弦额角的青筋几乎快要绷断了。

    “这……如何说是审问?!”他压低声音,不得不带上了三分告诫的语气。

    可是她看上去比他更理直气壮几分。

    “呃……不是说,不配合的话,就要上大刑吗?”她无辜地问道。

    “我以前就想像过,盛指挥使麾下的云川卫有没有一百零八式大刑,遇有不听话的,就挨个用过去!”

    盛应弦:“……”

    哪有……哪有审问者亲身上阵挨挨蹭蹭的大刑呢!他简直快要被她逼迫得崩溃了。

    他咬牙切齿,益发感到又是难过、又是痛苦,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快要被业火焚尽了。

    这是小折梅吗?这是哪里来的精怪吧?!

    时隔五年,当年临水当风、踏波起舞,凛不可犯的天女,变成了行迹狡猾、身段柔软,将他任意操纵于掌心的魔女。

    她说得没有错。

    她的确长进了很多。只有他退步了。

    盛应弦又是崩溃,又是疼痛,可又有一点想笑。

    她依然是这样张牙舞爪的,鲜活又生动,就说明——别离的这些年中,她虽然也吃过苦、成长了许多,但大多数时间,她过得还不错。

    他在她身上没有看到因为经历了艰苦和磨折而形成的暮气与畏怯,反而看到了愈发强烈耀目的、旺盛的生命力。

    这样很好。

    可是即使得出了这样的推论,他也依然不能完全放心。

    他很想知道,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小折梅有没有吃过苦?有没有受过屈?有没有孤立无援的时刻?

    然而现在,他被她缠磨得几乎快要一败涂地,可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地点,也不是好的时机——他只好软下声调来,讨饶一般地低声向她说道:“折梅,折梅……不要这样,和我说说话罢……”

    她听了,总算停下了在他身上施加那种肆意妄为的苦刑,问道:“说什么?”

    盛应弦苦笑。

    他的大脑现在几乎都成了一团浆糊,根本无法清晰思考。

    他仓促之间也实在找不出什么十全十美的话题,于是他问出了他最想知道的——

    “折梅,这些年来……你过得辛苦吗?有人欺负你吗?”

    谢琇:“……!”

    她还以为盛六郎既然开启了感情线,就会像其他言情男主角一样,问的不是雄竞、就是吃醋,比如“你和晏世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和姜少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既然你肯与我相认,就不要再理会晏世子了,把他丢到一旁去吧”之类的话题——

    然而,盛六郎不愧是盛六郎啊。

    他一个字都没有问那些又娇又醋的问题,而是充满关切地问她,相隔日久,别来无恙,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给她气受。

    这是……真正把她这个人,她的感受,置于自己的爱恨与好恶之上,置于自己的感觉之上了吧?

    在他心目里,最重要的不是她还爱不爱他,也不是与别的男人相比,他能排到第几,而是——她是否安好,她是否开心,她是否拥有更好的人生。

    这就是盛应弦之所以令人难忘,令人难舍的地方吧。

    这么一想,她的心头就如同浸泡在了一池温水之中那般温暖柔软,懒洋洋地像是把她浑身的尖刺都化开抹去了似的,什么防备、什么试探,甚至什么正事都忘却了,只想扑上去,用鼻尖蹭蹭他的鼻尖,在他的唇上啜一下,用最热烈的话语赞美他,用满腔的热情包围他——

    “没有!”她冲口而出道,“我这么厉害,谁敢欺负我?”

    可是盛应弦并没有闻言而心喜。

    他只是牢牢把住她的腰,垂下视线来专注地凝视着她,许久之后,才低低叹了一口气。

    “……折梅又在骗我。”他叹息道。

    谢琇:“呃……并没——”

    盛应弦道:“若是这些年来,你当真一直都过得不错,能肆意妄为地快活行事的话,又何至于成长得这么快,行事这么缜密老练?”

    谢琇:?

    盛应弦的眸光仿佛颤了颤,像是因为这个结论而感到心痛似的。他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

    “我……从前在弄不清‘谢大小姐’此人的底细时,也曾经把所有的线索、我自己的所闻所见都罗列了出来,认真地思考过……”

    “最后,我得出的结论是,倘若你不是故意漏给我那几样破绽的话,我断不可能这么快就发觉你的真实身份……”

    “能收伏谢二小姐的手段有许多种,你又何至于声势浩大地要在归家的第一天用那种定身的神通?”

    他说到这里,五官忽然痛苦地皱紧了起来。

    “……谢太傅亦不是蠢人。只消……让他意识到,你……你与晏世子的婚约有多么重要,他……他至少就会主动出手为你弹压谢二的气焰……”

    谢琇:“……”

    噫,糟了。

    怎么还没有如何亲近,话题就拐到这个送命题上来了呢?!

    她还没有想好要如何应对,就听见盛应弦继续黯然说道:

    “更何况……后来你再三为了晏世子之事来寻我,要我出手帮忙……虽说此刻想来,或许你也是为了见我,但终究是为了晏世子之事奔忙……一想到这里,我、我就——”

    谢琇当机立断。

    ……不能再让他往下想了!

    她猛地踮起脚尖,双手绕过他脖颈,用力把他的头往下压,双唇一下子就堵住了他的嘴。

    盛应弦愕然。

    他的推断还没有说完,虽然愈说愈是让自己感到一阵黯然神伤,但小折梅就这样简单粗暴地让他消了音,还是让多年来不曾亲近过任何女子、早把这些情爱之中的小手段忘得差不多了的盛侍郎,一瞬间身躯僵硬,不知所措。

    他的喉间发出惊愕的“呃!”的一声闷哼,待要挣开一些,却感到小折梅不知道又长进了何种神通,居然整个人合身扑到了他身上,牢牢抱住他的后颈不肯放松。

    他若是真要挣脱,不免会让她跌倒——事实上,她现在几乎把整个人的重心都交托到了他身上,他只要稍微一动,她也有可能丧失平衡。

    因此,盛侍郎不但不敢动了,而且还要展开双臂支撑着她,把住她的腰间、托住她的背后,就这样被她轻易地牵制住了。

    他的头脑里犹如一整锅沸水翻滚,里头的那点酸醋和黑泥很快就被蒸发了个干干净净,只余沸腾的水面,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若要让他说的话,小折梅的吻技似乎也没有多大长进。和从前相比,可能唯一长进的就是大胆的程度。

    他并不是没有被小折梅热烈地吻过。但是被顶着另一张皮囊的小折梅这么热烈地亲吻……他还是需要一点时间去适应。

    但是小折梅才不管他内心的那点曲曲折折。她依然是那么直白坦荡,一旦与他相认,确定了他的心里依然一直只有她,从来没有看过旁人一眼,便立刻纵身扑将上来,带着浑身炽热的情感与火焰,像是要把他也一道卷入,一齐灼烧,化为纠结在一起的清风或烟云,直上九霄。

    第326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71

    盛侍郎招架不住谢大小姐的神通, 被她按住后颈,吻到了浑然忘我的地步。

    等到他终于又恢复了一点理智的时候,他发觉自己的一只手已经覆住了她的后脑,把她的脸尽可能地往自己这边压过来;而他几乎已经将她整个人都裹在自己的怀中, 她身上的一缕幽香钻入他的鼻腔, 令他一瞬间薰然欲醉。

    而在谢大小姐这方, “我就是纪折梅”的秘密在内心里翻来覆去压了一年多,如今终于错有错着地在盛侍郎面前挑破了;而盛侍郎果然不负她的青睐,并没有跟她拈酸吃醋,计较什么“如今你到底跟谁更好”之类的事情,而是一如从前那般, 依然将满腔真诚与热忱双手奉上给她,就好像只秉持着一个念头,一个真理——

    不管世事如何变换,盛六郎永远是小折梅的。

    谢琇的唇角在亲吻间慢慢地翘了起来。

    在盛侍郎终于发觉再这样下去不行、意图稍微避开一些这等唇齿嬉戏的亲近时, 她却哧哧地笑了起来,故意又用齿尖去啃吻他的嘴唇, 甚至在他避开了一点的时候, 踮着脚去啃他的下巴。

    盛应弦躲闪不迭,被她这一顿没章法的乱啃攻击得无可奈何, 只得低声劝阻道:“折梅, 折梅,不可如此……呃……姜少卿还在门外——”

    谢琇:“……”

    其实她下嘴是很有分寸的, 甚至没把他的下巴上啃出什么红印来。但他现在这样躲躲闪闪、鬼鬼祟祟的模样,一脸心虚脸红的神情, 却活像是她在这屋里对他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亏心事一样!

    怎么办。明明今天还有事关重大的正事要说,但是她的脑子却一直切在另外的档位, 换不回来了。

    咳,冷静!从现在开始暂时做个事业批!在盛六郎又把自己作进刑部大牢之前捞他出来!

    ……谢琇莫名地感受到了一些整天忙于捞哥哥的前辈先贤——苏轼的弟弟,小苏大人苏辙——的苦衷。

    她定睛端详了一下盛应弦,替他把脑后弄乱的头发顺了顺,就松开了手,又把自己的头发也抚平了。

    ……盛侍郎刚刚一时激动,手上没个控制,把她的头发也揉得毛毛糙糙的。幸好她今天是男装,梳的发型也简单,否则若是女子那些繁复的发髻的话,弄乱了还要重新挽,而她自己手艺堪忧,多半是复原不出来的——到时候教姜少卿进来一看,她跟盛六郎独处了一阵子之后,头上竟然换了个新发型,还有什么猜不到的?

    唉!只恨今日确实还有危急存亡之事要好生商议,不能无休止地继续戏耍盛侍郎,殊为可气!

    谢琇清了清嗓子,眼见着盛侍郎有一点心虚地四下一瞟,红着耳朵忙忙地要把刚刚揉皱了的衣襟重新扯直,心下也感到一阵好笑。

    这么好的一个人,到底是如何几次三番地又把自己闹进险境中去呢。

    看来他真的是没有她在旁边盯着就不可以啊!

    谢琇故意咳嗽一声,板起脸来问道:“好吧,那我们就来好生谈谈正事——就来谈谈为什么你会又一次把自己弄进刑部大牢里去吧?”

    盛应弦:“……”

    他正徒劳地尝试抚平自己绸袍上被捏出的那些皱褶的举动,不由得停了下来。

    啊,这也是他所熟悉的小折梅——趁着他头脑里还有些混乱的良机,突然袭击,一击制胜,就像是上一回在书房里,趁着他还陷溺于那个吻所带来的震撼之时,一举从他的腰间勾走了那个鞶囊,拿到了云川卫的令牌一样。

    他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低声道:“我真的不知是怎么回事……”

    小折梅的目光闪了闪,忽然伸出手去,向下扯了扯他衣服的前襟。

    他满头雾水,但还是依照她动作里的暗示,把头低了下去。

    于是小折梅便轻而易举地凑到他的耳畔,用气音问道:“你当日和郑蟠楼都说了些什么?”

    盛应弦闻言一顿。

    然后他感到小折梅揪住他衣衫前襟的那只手,带着点威胁意味似的收紧了五指。

    盛应弦:“……”

    莫要再揪了。再揪下去,他这一身衣服就要皱得变成咸菜了。

    他知道小折梅想要从他这里听到真话,即使那真话说出来之后,可能会把人引向一条危险的道路上,她也想要知道。

    他想了想,也便释然了。

    虽然小折梅如今的正式身份是“庄信侯世子夫人”,但是他莫名地就是知道,她没有一刻抛弃过“纪折梅”这个身份,也不会因为旁人而背叛他。

    假如在这个世上,他还不能信任小折梅的话,他还能信任谁呢?

    退一万步讲,假如有一天小折梅要对他做什么——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那便做吧。

    他坦然接受就是了。

    于是,他也将唇贴近她的耳畔,轻声说道:“我问他,当初因何一定要背叛大虞,做北陵的探子。”

    他感到小折梅微微一怔。

    这件事,他在事发后诚实地告诉了来调查的那些人。

    但是,他没有如实将郑蟠楼的回答告诉他们。

    对于这个问题,郑蟠楼在案卷之中的招认,一直都是说“北陵以高官厚禄作为诱饵,而我在大虞并不得志,白白蹉跎岁月,自是想要赌一把将来的”。

    ……但是,当夜,郑蟠楼的答案却是——

    “因为北陵人告诉我,我父亲是被害死的”。

    他把住小折梅的双臂,倾身向前,在她耳畔,将郑蟠楼真正的回答低声说了出来。

    谢琇:!!!

    她震诧不已,刚要下意识转头去看盛应弦,就被他的下一句话惊住。

    “而且,郑蟠楼还说,郑故峤身死后,北陵暗探曾潜入刑部,以一根中空长针钉入他尸身的头颅再抽出,发现上面沾染黑血,因此北陵人言之凿凿那是郑大人死因存疑、乃是被……杀人灭口的铁证,因此决意为北陵效力以报父仇。”

    谢琇:?!

    这都是什么奇奇怪怪的骗局?!

    她实在忍不住,用气音低声抱怨了一句:“刑部是个漏勺吗,蛮子都能来去无踪的?”

    盛应弦闻言沉默了一下,低声道:“当时刑部还不是郑尚书执掌,在前任尚书手下,各方都安插了人手在其中,在内行人眼中,实则漏得如同筛子一般,如今早已是一摊烂账,也无从得知到底有没有北陵暗探乔装潜伏在内或趁夜潜入过……”

    谢琇:“……郑蟠楼也是,蛮子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吗?!”

    盛应弦轻声道:“他应当也是内心存疑许久,更何况郑大人死后被迫秘密下葬于城郊,当时对外说是郑大人笃信道家,才选择了埋在道观之侧;又因为郑家希望清清静静地送走郑大人,不让他再被俗世打扰……但实际上因为什么,谁能说得清楚呢?”

    谢琇:“……”

    她沉默了片刻,问道:“郑蟠楼那夜还对你说了什么?”

    盛应弦却直起了身来,面容坦荡地摇了摇头。

    “只有这个。”他说,“我那天本就是为这个问题而去的,见他没什么其它要说的,便离开了……但却不知,天明后他就死在了牢房里。”

    谢琇思忖了一下,自袖中拿出一张纸,放到他的手里,示意他打开来看。

    盛应弦一怔,拿着那张纸先是看了看她,这才低头打开,一读之下,面色微微变了。

    上面写的是“云川卫旧档中查明永徽十三年四月郑曾数次出京,共去往八处村镇,目的地环绕中京,大致呈现五行八卦阵型”。

    盛应弦目光震动,惊愕地猛然一抬头,满脸都是不可置信之色。

    谢琇朝着他点了点头,又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烧掉那张纸。

    她今天本来在想,若无机会私下与盛应弦交谈的话,至少可以把这条线索写在纸上,悄悄递给他。

    但却不知后来事态的发展超出了预期,一番混乱之下,他们竟然有了独处的机会。

    不过姜少卿还在门外,她猜测防备之心甚重的晏小侯,并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他的塑料合作伙伴姜少卿,所以这张纸条还是可以起到悄无声息的信息传递作用。

    盛应弦立刻意会,他颔首走到一旁,径直把纸条凑到烛火旁烧尽了。

    谢琇这才出声道:“此事,恐怕晏世子也在尽力调查中,但目前还没什么结果。”

    听到“晏世子”这个称呼,盛应弦的眉心不由得微微蹙了起来。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他点了点头,道:“若我不是立刻就进刑部大牢的话,我也会派人去调查看看的。”

    谢琇:“……”

    他有的时候真能头铁到把人气死!还是赶紧开门放姜小公子吧!否则的话她现在就想要跳起来,重重地敲几下盛侍郎那颗榆木脑袋!

    于是她狠狠瞪了盛侍郎一眼,一言不发地回身把厅堂的房门打开了。

    姜少卿立刻一阵风似的冲进了厅堂里,左右看看他们两人,发觉他们现在站立的位置之间有一定的距离,于是发出了一阵冷笑声。

    “呵,何必站得这么远呢?岂非掩耳盗铃?”

    谢琇又好气又好笑。

    这屋子里三个人,三种脑子。

    她或许已经切换到了事业脑,她看盛侍郎八成已经做好了下大牢的准备,活生生一个就义脑;那么面前的姜小公子,怎么还是一副宫斗脑的样子?!

    “……那我站得离他近点?”她调侃似的反问道。

    姜少卿吃了她这一记噎,立刻横眉立目。

    “你莫不是忘了今天是来做什么的吧?!”他怒气冲冲地说道,“假如今天盛侍郎再不拿出些让上头满意的交待的话,他迟早还是要回到他熟悉的刑部大牢里去的!”

    第327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72

    谢琇挑挑眉。“所以, 你们已经确定了,郑蟠楼就是他杀的吗?”

    姜云镜被她语气里的嘲讽意味刺得脸色都发青了。

    “你能不能多替你自己想一想?!”他愠道,“即使不是,进了刑部大牢, 还不是要脱一层皮?到时候你难道还有第二份‘长安绘卷’能够进献给皇上吗?!”

    谢琇叹了一口气, 心想我恰好还的确知道真正的“末帝秘藏”在哪里, 因为上回我给的都是假线索,导向的是一个假地点而已……只是不知道隔了五年,皇帝有没有聪明到发现真正的藏宝地?

    可是盛应弦实在也很了解她。她的表情刚刚一动,盛应弦便沉下脸来。

    “折梅,不可胡来!”他沉声喝止她。

    谢琇:……我还什么都没说啊?!

    她还来不及把内心的感想说出口, 就看到盛应弦转向姜云镜,声色俱厉地说道:

    “我没杀郑蟠楼,问心无愧!即使到了御前,审问我一百次, 我也是这句话。更何况皇上圣明烛照,难道还会冤屈无罪之人吗!”

    谢琇:……您这就把皇帝架起来烤了吗。可是皇帝他没有您这么高的道德值啊?俗话说得好, 只要他没有道德, 别人就绑架不了他!

    但她的内心感叹,正气凛凛的盛侍郎是不知道的。他继续紧盯着面前同样沉着一张脸的姜少卿, 身上毫不掩饰地散发出冷冽的威压。

    “甚么‘长安绘卷’……以前的事压根不必再提!姜明见, 难道你为了与我作对,竟然要把她也牵涉进来吗?!”

    这句话可真正挑衅了姜云镜。姜少卿暴跳起来。

    “把她牵涉入险境的人, 一直不都是你吗?!”他恼道。

    眼看他们又要陷入“都是你不好,是你把折梅逼得拿性命去冒险, 你这个大坏蛋!”的无限循环中去,谢琇这个苦主被他们嗡嗡得甚为头痛, 不得不立刻出声喝止他们双方。

    “……你们能不能不要再拿着从前的事吵闹了!”

    她这一声断喝石破天惊,倒是让盛侍郎与姜少卿一时间都息了声,几乎同时转过头来看着她,像是在等着她开口裁断似的。

    谢琇凝神思考了一下,觉得目前的局势实在过于错综复杂。

    盛应弦与姜云镜之前就因为“纪折梅之死”而闹得水火不容,即使她现在死而复生、就站在他们面前,只怕数年来存下的心结,也让他们没那么容易就轻易撇开矛盾,携手精诚合作。

    这就牵涉到了一个问题——

    他们或许各自有消息的秘密来源和调查渠道,但他们所获知的情报,想必是不太愿意与对方共享的。

    而且,多疑而昏庸的永徽帝,恐怕也是不想见到一个能够毫无芥蒂地携手通力合作的刑部和大理寺的。

    盛侍郎与姜少卿,若是还想得到永徽帝的信任——至少是一部分的信任——那就必须一直像现在这样敌对下去才行。

    谢琇深吸了一口气。

    “我刚刚已经询问过盛侍郎了,当夜他与郑蟠楼会面,的确只询问了郑蟠楼当初为何要叛国、给北陵当密探,而郑蟠楼的回答也不新奇。”她巧妙地选择着措辞,对姜云镜说道。

    或许是她的语气和态度都太过坦荡荡,姜云镜微蹙双眉,但终究没有再拿着怀疑的眼神扫视一旁的盛应弦。

    “更何况,他杀郑蟠楼做什么?对他有什么好处吗?而且,盛六郎根本不是一个会滥杀无辜之人。即使是罪人,他也执着于要查明罪名和真相,然后让对方接受国法刑律的处罚,而不是这种私刑处死……”

    姜云镜仿佛牙痛似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说得倒是挺冠冕堂皇、光明正大的……”他低声嘟哝着抱怨了一句,又把目光投向谢琇,“那你倒是说说,你觉得真凶是谁?”

    谢琇略一沉吟,说道:“应该是想要给刑部制造混乱、好趁机向着刑部伸手之人。”

    姜云镜:“……哦?何以见得?”

    谢琇道:“原本的刑部被郑尚书与盛侍郎好生整顿了一番,至今已是铁桶一般,毫无他人插手的余地……若能在刑部制造混乱与动荡,就像现在这样从上到下都吃了挂落,上官要闭门思过、下属人心惶惶,甚至有坐在关键职位上的人被捉拿下狱,这样能够漏出多少空档和破绽,就不消我细说了吧?”

    姜云镜:“……”

    他脸上的表情有一点复杂。

    但是他也明白,她分析得一点也没有错。

    “言之有理。”他最后出声道。

    “……但你这个解释,皇上不一定能够接受。”他补充了一句,微带着嘲讽之意地望向一旁静默无声的盛应弦。

    “刑部铁板一块,也就等于,这片地方被张皇后和仁王一派牢牢地把持住了……旁人插不插得进手去,皇上不在乎;可是若要连他自己也插不进手,他可就会——”

    他意味深长地停下了说话,未尽的余音袅袅而散。

    “而且他现在对着刑部出手,多少也可以打击一下张皇后与仁王一派的势力!因为在信王出京就封、杜家倒下之后,明面上已经没有了可以与皇后和仁王相抗衡的势力!”谢琇飞快地说道。

    姜云镜略带一丝赞许地朝着她点了点头。

    “正是如此。”他说。

    谢琇停顿了片刻。

    “……那就,把他的注意力转开。”她冷冷说道。

    姜云镜似乎有点意外。

    “什么?”他问。

    谢琇冷笑道:“他要另一个势力,那我们就给他另一个势力。”

    盛应弦猛然抬眼望向她,脸上是一片错愕之色。

    姜云镜的脸色也微微变了。

    “你……你又要做什么?!”他口气和脸色都不太好地喝止她。

    “你又要做什么危险之事?”

    谢琇无视他们两人一脸如临大敌之貌,情真意切地叹了一口气。

    “宫中从来不乏有野心之辈,去了一个杜贵妃,又有一个钟贵妃……听说,她最近正想收一个养子。”

    “我只是感慨一番,能做什么坏事呢。”

    姜云镜一滞,心头已然明悟了。

    他不由得瞥了一眼旁边的盛应弦,看着威名赫赫的刑部左侍郎还是一脸茫然又专注的样子,虽然不懂纪折梅在说什么,依然一双眼睛都凝定在她身上一瞬不瞬——他忽然啧了一声。

    盛应弦的脑子里的确没有这些后宫争斗的弦。但这并不妨碍他乖乖地盯着纪折梅,用那种和朱紫高官一点都不相配的热切、钦慕、脉脉情深的眼光望着她。

    脑子里浸透了后宅与雄竞之事的姜云镜怀疑,盛侍郎根本就忘记了,纪折梅如今的身份是有夫之妇。他若是想和纪折梅重续前缘,多半在眼下一段时期之内,还要为爱当三。

    ……因为以纪折梅这样的性格与能力,堪为上佳的臂助;胸怀大志的小侯爷在大业得成之前,大约是不想放弃的。

    更何况,他自认能看穿一些晏小侯那个人。

    晏长定本就是个生母不详的私生子,养父又离京许久,看起来皇上也并没有因为他“遗珠”的身份而对他过度偏爱或照拂;于是他一个人,从十几岁的时候起就要辗转于中京的波谲云诡之中,权衡何时可以出头,哪里有机可乘。

    因此,这样的一个人,是不太在意情感与身体上的忠诚与否的。

    他更看重的是精神上的忠诚——换言之,就是“能不能在夺嫡时忠诚地站在他这一边”。

    至于对方是不是妻妾成群,是不是面首满院,是不是在哪里有个甚么知己或相好……他一点都不在意。

    姜云镜起初与晏行云相交时,就听过他对于这位夫人的感想。

    “是个聪明人”,“幸好她不与她的父亲和妹妹相同”,“能力和眼界皆非凡品”,“眼下若必须有一人来做世子夫人,她倒是很适合的”……云云。

    姜云镜也知道晏行云心里的打算。

    永徽帝从前表现得很宠爱他,但从来没有让他越过两位名正言顺的皇子仁王和信王的意思。

    他赐给晏小侯金钱和宝物,任用晏小侯为官,但从来没有公开承认过晏小侯的身份。

    这就是一种压制。

    因为晏行云的年龄比仁王与信王要大十岁上下,能力又出色,所以进入朝堂的时间也要提前许多。在仁王与信王还在上书房的四书五经之中挣扎的时候,晏行云已然能在朝堂上做出许多成绩、进而笼络一批想要提前押宝的朝臣了。

    因此永徽帝是断断不会真正承认他这个“皇长子”的地位的。

    晏行云一直以来都声势浩大,显得春风得意、青云意气,但实则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他小心翼翼地一再测试和窥探着永徽帝忍耐的边界,从中找出一条既能壮大自身、又不至于在自己尚弱小之时就招来皇帝忌惮打压的道路来。

    而妻族,正是永徽帝拿捏他的要点之一。

    谢太傅是个吉祥物,谢璎又是什么不得了的优秀贵女吗?

    可是永徽帝却一脸慈爱地,非要为谢家的女儿与晏小侯指婚,这背后是何意,聪颖到几乎狡猾的晏小侯能品不出来吗?

    幸好他们谢家还有个丢在道观里二十年的长女。也幸好那位长女竟然和家里的其他人都不一样,竟然是一位有脑子、有胆识、又有能力,不可多得的妙人儿。

    晏行云自然是不曾这么夸赞过谢琇的。但姜云镜能够读出他的潜台词来。

    晏行云只对姜云镜说过“幸好我夫人被谢家丢在道观里二十年,这层背景让今上放松了戒心”这一句话。

    但这一句话也便足够了。

    足够让姜云镜品出晏小侯现在有多么不可能放弃这位优秀的合作伙伴。

    毕竟,既身手不凡、又知情识趣,该打配合的时候还有默契,这样的一位合作伙伴和可靠的盟友,上哪里去找?

    而晏小侯为了邀买人心,留住盟友,也是很舍得下本钱的。

    ……更不要说,他原本就没多少道德可言,又怎么会拿那些严苛的道德标准去约束和苛求优秀的合作伙伴呢?

    姜云镜带着一点怜悯、又带着一点幸灾乐祸的心情,注视着一旁的盛侍郎。

    不知为何,他现在觉得英名在外、正义凛然、端肃庄严,如同天神一般的盛侍郎,身上实则也带着一点点清澈的愚蠢。

    盛侍郎怕是压根没有想过,晏行云与纪折梅……不,谢大小姐,现阶段是根本不可能切割分离的。

    不但晏行云还需要谢大小姐这个得力臂助,就算是只看如今风起云涌、瞬息万变的朝堂形势,也不允许他们现在就和离。

    倘若有朝一日英明神武、道德标杆的盛侍郎发觉了这一事实,他又应当何去何从?

    ……姜云镜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好奇,也太期待了。

    第328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73

    在姜云镜悟出了谢琇的暗示“钟贵妃意欲收晏小侯为养子, 在立储风波中一争大位”之后,他行动得也非常快。

    他本就是晏行云的盟友,而且看起来他也受够了被多疑且愈发昏庸的永徽帝所控制,因此他打算在晏小侯身上下注。

    而明面上, 晏行云除了还没能得到永徽帝公开的承认之外, 母族与妻族的缺陷, 也是他的弱势之一。

    如今,他的妻族虽然势力还是不太够看,但好歹有了名义和地位也相当的匹配。

    太傅长女,即便是做真正的皇子妃,在名义上都是足够的。

    永徽帝可真是用心良苦。既不能给这位“遗珠”真正强而有力的岳家, 又不能拿那些芝麻官儿家的姑娘们来敷衍,导致反而大削晏小侯的实力、增添仁王一派的希望。

    他委实深谙平衡之道。

    当然,若是晏小侯当初真的娶了谢二小姐,想必张皇后和仁王会更开心些。

    不过谢二小姐那副模样, 对哪一派来说都宛如一个不定时炸弹,张皇后当初大概也没拿定主意, 这颗炸弹将来万一引爆, 是会炸到晏小侯,还是会把己方也一起拖下水。

    相较之下, 谢大小姐被放逐于荒郊野岭二十年, 什么贵女教育都没有接受过,想必也上不得台面, 或许是更适合的拖后腿人选。

    因此,张皇后一个犹豫不决, 倒是让晏小侯错有错着,补强了妻族的缺陷。

    如今, 只要他再寻一有力的母族,情势便会大致均衡……不,稍微偏向他这一方了。

    而同为贵妃、却多年被杜贵妃压制,而且无子的钟贵妃,如今升上了后宫第二号人物的位置,也终于有了另起心思的余暇。

    ……这就是晏行云的机会。

    也是谢琇挑动风云的机会。

    她为永徽帝送上了一份大礼,足以让他愕然发现第二股势力已经成形,他不能再去打压张皇后与仁王一派,以免两边失衡。

    ……也就是说,只要促成钟贵妃成为晏小侯的养母,永徽帝就不能再打压刑部上下——尤其是张皇后的表妹夫刑部尚书郑啸,以及郑尚书的爱徒盛侍郎了。

    而这个计划,同样对晏行云有利。

    他不能把宝全部都押在永徽帝的父爱之上。更何况永徽帝压根没有许多父爱。

    与钟贵妃结盟,他就又往上走了一步。

    他总不能一直单打独斗下去。有一位地位高贵的养母,在后宫之中与张皇后抗衡的话,将省掉他许多事情。

    姜云镜正是看出这些隐藏的好处,才没有阻止谢琇从这一点下手。

    而晏行云,即使还不知道盛侍郎与谢大小姐之间的这一番纠葛,他在面对机遇时,反应也很快。

    之前,钟贵妃便有意认下晏行云做养子,但永徽帝那边总是态度暧昧。

    晏行云也不灰心丧气,私下里与钟家来往勾连多时,利益分配都谈定了,俨然一副已成了一家人的心照不宣模样,只是在表面上还只是客客气气来往,并没有走得过近。

    钟贵妃同时在后宫中以无子为由,试探着请求收养庄信侯世子晏行云,但被永徽帝拒绝。

    永徽帝用的理由是“朕尚有子,何须收养?爱妃一片慈母之心可嘉,唯朕目下并无此意。长定聪敏颖悟,必能体会朕心”。

    然而,过了大约十几天之后,仁王于御苑之中乘舟游湖,忽起狂风,仁王于众目睽睽之下落水,很是费了一番周折才被救上岸,因此受寒,缠绵病榻,说是因为仁王不谙水性,落水时肺中入水,因而总不见好,时常咳血。

    永徽帝震怒,发落了一干人等,下令彻查。张皇后因为独子受此大罪,亦是惊怒非常,下了死力去查,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无论是钟贵妃,还是晏小侯,看起来好似还真的没有在其中插手。

    张皇后虽没有大本领,但永徽帝至今只此一个嫡子,张皇后自是看得很紧,仁王身旁的人都是经过再三筛选调查的,没有一个不是自己人。

    事发当时,仁王身旁也并没有人碰撞或推搡他,一切真的就是偶然。

    仁王落水之后,也有船上和岸边宫人即刻要跳水施救,但当时就是那么不巧,狂风骤起,日月无光,水面波涛汹涌,舟船都摇摇晃晃,无法保持平衡,拖延了施救进程,才导致仁王被救上来时已经喝了好多水,伤及肺脏,久治不愈。

    这一下,前朝后宫,皆是愈发暗潮汹涌。

    钟贵妃自然不好在这等时刻再提出相同的请求,但朝堂中已有许多人坐不住了。

    其中有忠臣,忧心皇嗣之危,认为仁王尚未完全长成、也未证明过自己的能力,还遭此大难,恐不足以扛起社稷重任;当然也有想要押宝或浑水摸鱼的、各有心思的其他朝臣勋贵,觉得自己既然挨不上张家的边,不如做点其它打算,说不准将来还能混个从龙之功——

    这种山雨欲来的情势下,还有谁能记得莫名横死的郑蟠楼。

    虽然刑部落个看管不严的罪名,但既是板上钉钉的北陵密探,早晚也是要秋后看斩的,如今不过是先死一两个月,谁还有心思追究?

    可奇怪的是,或许是因为皇帝终究上了年岁,竟格外地重视起中宫嫡子来。朝堂上暗潮汹涌,后宫中亦非一片平静,但在这股暗流的正中心,永徽帝竟然一直坚持着,要让太医先治好仁王,再说其它。

    仁王却也没有甚么生命危险,只是一直面色苍白、身体虚弱,起初半月起不了身,后来好一些了,也不再咳血了,渐渐地能够下地行走几刻钟,再往后,下地也走得稳了一些、时间也长了一些,只是看上去还是虚弱不堪,不知要将养多久才能恢复如常。

    可这个时候,朝堂上引而不发的焦虑和矛盾几乎已经累积到了最高点。

    永徽三十九年九月十六,乃是大虞的开国皇帝正祐帝的冥诞。按照往年的规矩,应当由皇帝遣使——一般是皇子——前往为了纪念正祐帝而建造的永固寺上香致祭。

    永固寺里有一座大琉璃塔,是大虞第二任皇帝广雍帝为了纪念父皇的功绩和慈爱而建造的,费工费时,奢侈至极,甚至在广雍帝驾崩时还没有完全建成,直到永徽六年才正式落成。

    早年都是永徽帝亲自致祭,后来仁王与信王过了十岁,便由他们其中之一代皇帝前往上香致祭。在杜家覆灭后,信王几乎是被流放到了封地上,祭大琉璃塔的任务便落到了仁王身上。

    可是今年仁王落水,身体孱弱,尚未康复,九月中旬以来中京的天气又一直反常地有些寒凉,于是永徽帝和张皇后便犹豫起来。

    还是仁王本人,忖度着自己的健康已恢复了一多半,不能一直躺在病榻上,招来前朝诸多猜疑,于是再三再四地恳请皇帝允准,说自己完全有能力继续代行永固寺祭祀。

    彼时前朝已经有压不下去的议论,说既然仁王连身子骨都不健壮了,即使只是为了做个备胎,也该提前打算起来,让钟贵妃认晏世子做养子,以免真有甚么万一,国朝后继无人。

    到了这个时候,永徽帝自然再也没有提起过要为了郑蟠楼之死而穷究刑部上下之责。不过朝堂上总有与张家不太对付的臣子,偶尔还是会拿这件事来试探一下风向。

    永徽三十九年九月初十,中书舍人邢彦施上表,奏称仁王沉疴久治不愈,为国朝后嗣计,请皇帝允准由后宫钟贵妃抚养流落在外的皇长子晏行云,以顺天时以应不测。

    皇帝震怒,极言申斥邢彦施为不忠不义之辈,着令即刻押出崇天殿外,杖刑五十,贬为白城县丞。

    但龙颜一怒,并未能完全堵上朝臣进谏的口子。

    并且有机伶醒觉之徒,早就从邢彦施被贬谪之地品出了别样的机锋——

    白城,就是白城关所在地。而晏行云如今还是庄信侯世子。庄信侯晏尚春本人,此刻正在白城关养病。白城关一线的广信军,也皆出自于晏侯麾下。

    ……这是既重罚了贸然出言进谏的邢舍人,又把他保送到了晏侯家的势力范围里啊!而邢舍人既然是为晏小侯上奏的,明显是站在晏小侯一方,那么他到了晏家的势力范围里,也就不可能受到什么刁难。

    于是,隐然押宝晏小侯的一些朝臣,也都在接下来的数日之中陆续上奏。

    这个说“既是仁王病重不能起,今年的永固寺祭祀,皇上不妨指定一位勋贵代祭,臣观庄信侯世子文武双全,神清骨秀,睿智天成,十分适合担此重任”。

    那个说“后宫之中,钟贵妃居次,乃是圣上潜邸旧人,一向谨慎侍奉,柔和谦退。如今贵妃娘娘无子承欢膝下,长日孤独;而庄信侯世子生母早逝,未能有一日仰受慈母抚育之恩;圣上何不成人之美,令贵妃娘娘抚育晏世子,如此两厢皆能仰承天恩,阖宫上下无不感念圣上慈德”。

    终于,在九月十三当日,皇帝当朝宣布——

    九月十六当天,仍由仁王李重霖代行祭祀永固寺大琉璃塔。

    此旨一出,朝堂哗然。

    第329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74

    谢琇反应得极快, 立刻下令庄信侯府闭门谢客。

    谢琇暗忖,今日还是大朝会,晏小侯身为云川卫指挥使,应当也在崇天殿上, 不知道他亲耳听到皇帝这么宣布之后, 还能不能做好表情管理, 内心又作何感想。

    可如今外头情势不明,贸然四处打听内线消息,只会给别有用心之人以可乘之机。

    谢琇虽然有易容和轻功两样本事,甚至还可以给自己绘个隐匿符,但现在这个世界灵气太少, 隐匿符发挥不出最大效用,万一走到一半露出一只手臂一条腿,反而会震惊整个中京。

    而现在明里暗里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庄信侯府,轻功也只能让她飞檐走壁, 不能让她隐匿身形。光天化日之下,若是有个人打从庄信侯府里飞身出来, 即使顶着一张陌生的脸孔, 也足够打草惊蛇。

    所以谢琇只能等。

    而且,姜云镜或者其他小侯爷的盟友要给他传递消息, 除非今天在外头什么地方有些其它的手段, 否则若是要传信到庄信侯府,也只有入夜之后方才便于行动。

    谢琇安坐于“含光堂”内读书, 一本封皮上写着“拈花诗集”的话本子拿在手里,读得飞快。

    忽然底下有丫鬟来报, 说出府采买的翟婆子有事要单独回禀。

    谢琇放下那本伪装成一本诗集的话本子,命翟婆子进来。

    翟婆子也是庄信侯府的老仆了, 一进来就跪在地上,双手高举托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说她今日到了集市上,人群挤挤挨挨的,也不知为何,手里一紧,已有人塞了这张纸条过来,吓得她心惊肉跳的,也不敢声张,采买完毕就匆匆回府过来禀告夫人了,云云。

    谢琇坐在椅子上,又问了一些问题,翟婆子答得也没多大破绽,活脱脱一个“有点见识但也没有搞过这种地下工作”的世仆模样。

    谢琇接过纸条,发现上面写的是今夜戌时初刻在中京城中运河畔的某处酒食摊子旁会面,落款写的是“明见”。

    ……可是,姜明见——也就是姜小公子——的字迹也不是这样啊?

    谢琇拈着那张纸条,拿不定主意这是个陷阱,还是姜云镜真的要约见她。

    最后她决定:易容前往。

    她懂得易容之术的秘密,并没有几个人知道。但姜云镜是知道的——他们初次在公主府后院见面时,她被迫要化装得更像长宜公主一些,所以当时他看到她那张脸的时候,还下意识打了个激灵。

    所以他若是真的要约见她,也当猜到她必定会易容前往。到时候他要如何才能认出她,那就是他自己的问题了。

    她总不可能明晃晃地用谢大小姐这张脸,在入夜后鬼鬼祟祟地去和什么人见面吧。

    而本应在日落前就下值的小侯爷,这一天直到酉时,依然不见踪影。

    他也没有派人回来通知她一声,他究竟去了哪里。

    谢琇坐在妆台之前,思忖着总不会有人今天听了皇帝命仁王代祭的圣旨,马上就去取那位遗珠皇长子的狗头吧,小侯爷应当没有什么性命之忧。

    ……于是她就心安理得给自己化了个路人妆,打扮成普通民妇的模样,从庄信侯府的后门闪身溜走了。

    虽然这个小世界里灵气匮乏,隐匿符没什么持久的效果,但让谢琇把后门打开一条细缝,往身上套个隐匿符,然后闪身出去,尽快走出后巷,找个阴影处汇入人群这短短的一段距离,还是没有问题的。

    谢琇走入巷口的一株枝条近乎垂落地面的大柳树后,把隐匿符一揭,再十分自然地从大柳树的巨大树冠垂下的阴影里走出,汇入街巷上的人海之中,毫无破绽。

    她来到了纸条中写的那家运河边上的酒食摊子附近。

    这一段运河已经过了中京城中的繁华地带,左右也有些阴暗。运河岸堤上多是摆的小摊位,并没有繁华地带酒楼连成一排的盛况。

    那家酒食摊子看上去就是最普通的那种,仗着附近有家小酒馆,可以让食客买了酒过来坐在摊子上,再点些下酒菜,或许自家还有一两样特色卤味或小食的秘方,坐着慢慢喝酒吃菜。

    中京四季分明,一年倒有三季适合像这样坐在堤岸上,一边喝酒一边赏赏河景。

    只是此刻已过戌时,摊子上客人渐少。

    中京的夏季昼长夜短,不设宵禁,但人们也极少彻夜在外吃喝游玩,一般未到亥时,街头也就十分安静了。

    如今街头已行人渐稀,但那家酒食摊子上并没有姜少卿那张熟悉的脸出现。

    谢琇今夜打扮成一个在外做工的民妇模样,踌躇着走近那家摊子,似是想买些卤味回家、又精打细算着怕多花了钱的模样。

    如今已是快要收摊的时分,摊主见还有客人上门,也很欢喜,热情地要便宜些将剩余的卤味卖给她。

    谢琇抖抖索索地在衣襟里摸了一阵子,才摸出一个破旧的布袋,打开来一枚一枚铜币地点数,还不忘随时抬起头来,不动声色地扫视周围的同时又挑剔一下剩余的卤味“全是边边角角了”、“都这时分了,味道只怕也不甚新鲜”,锱铢必较着,还要讨价还价。

    最后她终究是用几十个大子儿将剩下的卤味几乎全部都买了,愁眉苦脸地嘟囔着“家中半大小子,真要吃穷老子娘了”,再不着痕迹地扫视了周围一圈,确认真的没有什么疑似姜少卿派来接头的人,这才怀抱着油纸包,慢吞吞地又走远了。

    她已经可以确定,那张纸条是有心人递来的试探了。幸好她也有技能傍身,想必周围盯着这家酒食摊子的人,也没看到有什么可疑之处吧。

    当然,时近戌时,摊子上来了个穷苦民妇。可是锦绣堆里堆出来的世子夫人,即使幼时于道观中清修,可也不曾如这般在贫困中挣命;怎么可能会与穷苦民妇有什么关系呢?

    而且,谁会想得到,有机会成为太子妃和下一任皇后的谢大小姐,真的能抠抠搜搜地在这种小摊子上包圆剩余的卤味呢。

    谢琇本想把那一包卤味随手给个乞丐,但又担心有什么人要追根究底,反而让那乞丐无辜遭罪,索性把那包卤味揣回了家,给了二门上盯着的心腹婆子下酒。

    她慢吞吞地往“含光堂”走,一边走一边想着明日须得跟小侯爷说一声今晚的情况,看看是不是要拿住翟婆子再多审问审问,毕竟庄信侯府里这些世仆,对着她这个入门时间尚浅的世子夫人,也不知道忠诚度有多少,还是世子爷出面更稳妥……

    然后,她就愕然地停在了“含光堂”的庭院正中。

    因为她看见,卧房里面对庭院的那扇窗子被打开了,晏行云正坐在窗边,右臂搭在窗框上,漫望着窗外。

    他的视线方向很奇怪,既不像是看着庭院,也不像是望着夜空。若要让谢琇来说的话,她倒是觉得他的视线里是一片空旷,什么都没有看到眼里。

    谢琇在庭院中停顿了几息,直到晏行云终于察觉到了她停下脚步的举动,慢吞吞地把视线调往她的脸上。

    尔后,他勾起唇角,轻轻地笑了一下。

    “……夫人。”他用一种极为慎重的语气,慢慢地说道。

    谢琇本能地感到了一阵不妙。

    一般这种神情、这种语气……出现的前提,基本上都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

    否则的话,小侯爷看到她的时候,就不会笑得这么瘆人了。

    ……是因为今天早朝上皇帝下的那道“仁王代祭”的命令吗?

    谢琇深吸一口气,尽量保持神色和态度的自然,重新举步往屋内走去。

    她进了屋,这才发现整座“含光堂”内——包括他们的卧房、正堂和另一侧厢房改成的书房——居然一个下人都没有。

    谢琇倒不至于还需要丫鬟婆子服侍,只是觉得十分奇怪。

    她固然不需要服侍,但小侯爷天潢贵胄,还是挺习惯于使唤人的,如今却为何要屏退下人?

    她走入卧房中,发觉小侯爷果然侧坐在窗下的那张长榻上,右臂撑在窗框上、手肘支起,右手托着脸颊,就那么半侧过脸来望着她,姿态潇洒有余,但气场却带着一丝紧绷感。

    谢琇也不戳穿他,只是走到墙角的铜盆前打算盥手。

    水已经凉了,好在如今还是夏季的尾巴,水热一点凉一点其实无所谓。

    谢琇拿一旁的香胰子来涂在手上,仔仔细细揉搓过,又伸手进铜盆里洗掉。水声就那么一波一波,哗啦哗啦,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小侯爷则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只是拿眼睛一直注视着她。

    谢琇擦干净手之后,打算自己去柜子里找衣衫来换。她一边走向卧房另一边的衣柜,一边极其自然地问道:“怎么了?怎么今晚连下人都不用了,就一个人呆在这里?”

    晏行云在她身后轻笑了一声。

    谢琇有点尴尬,因为她必须立刻换下这一身有点破旧的装束,但小侯爷似乎毫无回避的意愿,这一下她是非得当着他的面换装了。

    她想了想,慢吞吞地走到一旁的屏风后,把今日出门前自己穿的燕居衫裙又换上了,然后拿着一件轻薄的纱衫走出来,准备等一下沐浴之后再换干净的中衣。

    这时,晏行云忽然开口了。

    “琼临,”他说,“过来这里。”

    谢琇:……?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拿的那件轻薄的夏衫,决定在这种不寻常的日子里,沐浴这回事可以先等等,还是先解决小侯爷的心结比较重要。

    于是她依言走到了那张窗下的榻旁,问道:“郎君何事——”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晏行云就伸出左手,一下子拉住她的手腕,将她向着自己的方向用力拉过来!

    谢琇猝不及防,失去了重心,向着晏行云的身上摔倒下去。

    她脱口喊了一声“啊!”,然后眼前一花,感觉身躯已经重重落进了对方的怀抱里,并且因为是跌坐下去,还撞得臀腿一阵酸痛。

    按理说这一下应该也撞得对方很痛,可是小侯爷一声不吭,只是伸手环住了她的腰间,从身后靠过来,将脸就这么靠在了她的后背上。

    谢琇:!

    第330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75

    她现在坐在他的腿上, 面朝外侧,完全看不到身后的状况,只觉得小侯爷一阵一阵的温热鼻息透过夏日本就轻薄的衣衫,全部吹拂在了她的后背上, 令她坐立不安。

    “郎君?”她试着唤了一声, “你怎么……”

    可是她的问话再度被小侯爷打断了。

    “别动。”他闷声道, “借我靠靠。就靠一会儿……”

    谢琇:“……”

    啊这是在外头受了什么委屈吗?!

    她无可奈何,想要挺直肩背,坐得好看一点,但是小侯爷的脸就那么贴在她脊背上,害得她动弹不得。

    她还以为小侯爷要问她“今晚跑到哪里去了”, 又以为小侯爷要问她“你知道今天早朝上皇上下的诏旨了吗”。但是小侯爷一时间就只是这样温顺却紧紧地靠着她的背脊,什么话都没有说。

    谢琇无可奈何,伸出手轻轻地拍抚着小侯爷紧紧缠在她腰间的手,一下一下地, 说道:“究竟是怎么了啊……”

    或许是因为夜深人静,她的声音格外清晰, 带着一点平时很少见到的、真切的温柔和怜惜, 让晏行云的肩膀倏然抖了抖。

    然后,他听见她更加柔和的声音, 那声线柔和得几如梦境, 简直就像是今夜高悬于夜空的、近乎满月的圆月所洒下的温柔清辉一样。

    他的脑海之中莫名地浮现了两句诗。

    明月照高楼,含君千里光。

    “长定?晏长定?”她的纤指覆盖在了他略有些发抖的手背上, 轻轻摇晃了两下。

    “到底是怎么了,可以对我说说吗?”

    晏行云想要开口, 却一瞬间咽喉哽塞,千头万绪, 完全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他咽了咽,喉结上下滑动了数次,才开口道:

    “你知道……‘庄信侯’的‘庄信’二字,作何解吗?”

    谢琇:……?

    糟糕,她没有熟背过“谥法解”啊。

    不过她倒是有点模糊的印象,“庄”和“信”两个字,至少不算恶谥。而且,永徽帝还有个儿子被封做“信王”,倘若“信”还不算好字的话,他也不会给儿子当封号吧?

    她顿了顿,试着答道:“呃……我不太知道这些……我长于郊野之中,未曾学过这个……”

    在她身后,紧贴着她背脊的小侯爷也仿佛微微一怔,才叹息着低笑了一声。

    “啊……我竟然忘了。对不住。”

    谢琇:……你别这样彬彬有礼啊你这样让我心很慌啊?!

    她勉强“嗯”了一声,又抚了抚他的手背,问道:“那么,‘庄’作何解?‘信’又作何解?”

    小侯爷在回答之前沉默良久。

    最后,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道:“谥法中有云,‘死于原野曰庄’,‘武而不遂曰庄’。”

    谢琇:!!!

    什……什么叫死于原野?!武而不遂就是武功不成的意思吧?!

    她震惊得几乎屏住了呼吸,片刻之后才说道:“……这都是什么意思啊!”

    她的声音里含着强烈的一种同仇敌忾的感觉,还有一丝对他的心疼之意。晏行云听得清清楚楚。

    他心头那种沉重的辛酸却并未稍解。

    他默了默,又道:“《左传》中云,‘守命共时之谓信’。便是要我们顺依天命、见机行事,也要完成君命,此之谓‘信’。”

    谢琇:“……”

    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呼了一口气,心想今天早朝上皇帝命仁王代祭的口谕一出,这层关于“遗珠”或“流落在外的皇长子”的遮羞布实则也摇摇欲坠了,索性直言说道:“拿这么两个字来给……呃,侯爷做封号,他那点小心思真是上不得台面,亏他想得出来!”

    好在她从来没有刷过什么忠君的形象,反而对永徽帝隐然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排斥感,聪明的晏小侯早就知道。因此她现在带着义愤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晏行云也不觉得有多么的惊讶。

    或许说,他正是在等待着她说出这一句话,来撕裂覆盖在“遗珠”这个传说之上的那层最后的、温情脉脉的面纱吧。

    他意味不明地闷声笑了一声,重又紧了紧自己环抱着她腰间的双臂,把自己紧贴着她背脊的脸,又在她背上多蹭了几下。

    谢琇:“……”

    对于这种事业批来说,表现亲密这种事情一般也是别有用意,不是后头紧跟着的一定是雷,就是一定有事要她相助。

    当然,目前为止他们还是绑定的坚实盟友兼政治夫妻,他有事要她出手,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要求,她还是会答应的。

    但问题是,他怎么蹭个没完,也不说下文啊!

    谢琇纵使再满心同情,也不免被小侯爷蹭出了一点火气——单纯的火气。

    她索性单手一握小侯爷勒在她腰间的手,使了一些力气,强行就要转身去看看小侯爷此刻的表情。

    小侯爷原本可能只是在借着蹭蹭这个动作来抚平自己内心的不平静,因此他并没有防备谢琇会突然发难。

    此刻他猝不及防,未及施力,竟然真的让她转过了半个身子!

    虽然还是侧身状态,但谢琇的视野已然能够看到小侯爷的脸。

    电光石火之间,她不由得一怔。

    此刻他们两人差不多是背光——背朝着窗外的月光——的状态。小侯爷的脸微侧着,月光只能映到他的半张脸上,而另半张脸则完全隐没于室内的阴影里。

    但就在他露出的那半张脸上,眉尾可怜地垂搭下来,高挺的鼻翼轻轻翕动,眼眶中似有一闪而过的水光反射。

    谢琇:!!

    她正欲看得更清楚一些的时候,小侯爷突然行动了。

    他忽然强行用了很大的力气,又硬生生地将她的身躯扳回了朝前的状态,自己则带着几分执拗地,又将脸颊贴到了她的后背上,箍在她腰间的双臂紧得犹如两条铁索,几乎要勒得她呼吸不畅。

    谢琇:“……长定?”

    她小心翼翼到甚至把“晏长定”前头的那个姓氏都省略掉了。

    她很少这么唤他,多数时间都是“郎君”或者带着笑、连名带姓地喊他“晏长定”。

    或许是这种难得一见的称谓唤起了他坦白的勇气。晏行云忽然低低地一笑,声音在静夜里传来,听上去竟然有些低哑。

    “假如……你不再是你以为的那个自己了,你会怎么办?”

    谢琇:?!

    她一瞬间简直要疑心小侯爷是不是得知了自己隐藏最深的秘密——“谢大小姐就是当年的纪折梅”。

    但这不可能。

    这世上仅有两人知道这个秘密。而这两个人,都决不可能出卖她。

    更何况,让小侯爷知道了自己就是当年的纪折梅,能有什么好处吗?

    小侯爷压根就不是个会君子一般退让,好成人之美的人。

    相比起来,他更有可能做的是,得知了自己的夫人有着那么一点能以情感操纵盛侍郎和姜少卿的能力,大喜过望,然后指使自己的夫人那样做。

    ……所以,他现在说这个,是所为何来?

    谢琇顿了一下,在茫无头绪的情况下,试探着柔声说道:

    “可你就是你呀。”

    这么一想,晏小侯和她有时候面临的处境倒是有些相似,都是身负多种身份,不同的身份还会给自己带来同一个人的不同对待;以至于在有些迷茫的时刻,或许会产生一些身份上的认知混乱吧?

    谢琇揣摩着自己最初出任务时经历过的那些心境,温声说道:

    “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叫什么名字……你始终是你自己。”

    “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下过的决定……皆好好地存在于此。”

    “那些曾经被你好好对待过的人……也一定会记得你是谁,你是怎样的人。”

    晏小侯静默无语,然而扑在她后背上的潮热呼吸却愈来愈急促,一下下地,仿佛在叩击着她的神经。

    谢琇最后想了想自己在历经了数个任务世界之后,曾经因为那些炮灰任务多半是以惨烈的BE——不是被遗弃,就是身死——作为结局,而产生了一定的心理障碍。

    那时,局里的心理治疗师——一个温柔的大姐姐,是这样对她说的——

    “……晏长定,”谢琇将右手覆盖到他紧紧环在她腰间、用力得甚至手背上青筋凸起的手上,轻轻抚摸了几下之后,一点一点微微加重力道,直至将他的手完全握紧。

    “你有来处、有归处,有人视你为友、有人视你为家人、有人视你为爱人、有人视你为目标——”

    “即使最轻浮单薄的爱慕,也是爱慕。”

    “有人爱你千斤,有人爱你三两。”

    “爱你三两之人,或许还从你这里拿不去重三两的关注。”

    “若是已经拿走了多于三两的关注,而你不甘心……那就再从他身上,将差价赚回便可。”

    “更何况……世上或许有爱你千斤,而你未曾回馈到那么多之人……”

    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那样,你就赚大了。”

    小侯爷的身躯猛地重重颤抖了一下。

    然后,那阵颤抖并未停止,而是愈来愈猛烈,到了最后甚至传递到了谢琇的身上,抖得连她也身躯微微发起颤来。

    谢琇心下惊疑,还没有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就听到身后的小侯爷发出一声略带尖厉的嗤笑声。

    “呵——!”

    这声冷笑还未落地,他就猛地收紧揽抱住她腰间的双臂,像是打算不管不顾地把她拦腰截断似的。

    谢琇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为什么这么激动,还有愤怒?!

    她的疑问在下一刻就得到了解答。

    因为小侯爷用一种与他狠戾的手劲丝毫不相符的、低而轻的语气说道:

    “……可是,我并不是什么‘皇长子’啊。”

    谢琇:“什——!?”

    小侯爷又冷笑了一声。

    或许是这一句话最难出口,而当他最大的秘密说出口之后,再要说下去也不太难了。他用脸颊在她的后背上又轻轻地蹭了蹭,语气里带着一抹深刻的黯然和疲惫。

    “我刚发现……我并不是什么皇上的私生子。”

    “我……应当就是永徽十三年的时候,为了平息立储风波,被皇上从京郊那几个村庄里选中的……刚好合适的婴孩。”

    谢琇:!!!

    她整个人在那一瞬间几乎浑身的汗毛都炸开了。

    他、到、底、在、说、什、么?!

    第331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76

    要知道“千里光”这部作品的主线, 就是建立在晏行云这个皇帝的私生子身上的啊!也正是因为有着这个牢不可破的身份,后期在北陵大军围困中京、永徽帝一病不起,无法视朝的时候,他才能代为监国的!

    而现在, 这个坚实的基础——晏行云有资格以皇子身份监国的道义及法理上的凭据——被猛然抽掉了!

    这一下他就如同高立在空中楼阁之上, 看似华美辉煌, 实则脚下如临深渊,随时有可能坠落下来,摔个粉身碎骨!

    谢琇太震惊了,震惊到一瞬间浑身就仿佛迸发出一股蛮力,猛地在他的箝制中强行转回身去, 一下子双手捧住他的脸。

    小侯爷这一次没有阻止她转过来。

    谢琇震惊地以目光一寸寸扫过他那张熟悉的、俊美的脸容,这才意识到,和仁王与信王不同,小侯爷的长相的确要漂亮得多。

    长宜公主当初不也咬牙切齿地说过吗, 庄信侯世子的长相是一种“带着凌厉感的漂亮”。

    ……然而,永徽帝是个富态的圆脸。

    大虞皇朝迄今为止的三代天子, 都说不上很英俊。

    开国皇帝正祐帝是个纯粹的方脸膛武将, 而且他的审美非常固定,就喜欢圆润富态的圆脸女子, 他觉得这才是“有福之人”。

    所以正祐帝的皇后, 以及他给儿子广雍帝指的正妻——也就是后来的皇后,永徽帝的生母——皆是圆脸。

    这就导致了广雍帝的下颌骨可能还带点从父亲那里遗传而来的棱角, 但永徽帝完全和他的母亲一样,都是富态的圆脸, 脸上连颧骨都不明显的那一种。

    甚至以前永徽帝年少时多病,都没能让他那张圆脸上显露出什么颧骨的痕迹来。

    而广雍帝为儿子指的太子妃张氏, 也是一脸的贤良淑德貌——换言之,就是不够漂亮,但看起来还算大气贤惠,堪做正室。

    因此,仁王的长相也十分普通。

    作为宠妃之子,信王倒是比仁王要俊一些,也因此,他与杜贵妃母子俩,之前一度在宫中风头无两,导致很多人认为信王要被立为太子。

    然而,晏小侯的外形已经超出了“普通的好看”这一范畴,可以用“漂亮”来形容了。

    在他名义上还是“遗珠”时,大家自动认为这是因为他的长相完全随了他的生母所致。而且还很合情合理地认为,只有这样一个漂亮得不得了的生母,才能在一见面之下就俘获皇帝的心,让他头脑一热,就在宫外临幸了那来路不明的女子,生下了皇长子。

    现在想起来,或许永徽帝当初在选择那些待产孕妇、准备偷天换日时,还心细如发地特意选择了一些遗传特征与他相像的夫妻吧。

    譬如说双眼皮、相似的下巴与脸型等等。

    所以当时年龄尚幼的晏行云和他一样,脸上有些细节还是很相似的,更何况小孩子基本上都是肉肉脸,最大的区分只是长得白净些可爱些,也看不出长大之后会长好还是长残,因此无人质疑这位“遗珠”的来历。

    ……然而,永徽帝大概也没有想到,晏小侯真的是气运之子,他的气运还包括——“长相综合了父母一切的优点,避开了一切的缺点”。

    谢琇在现世里曾经有个同学,是她初中时班上的校花,父母的长相都非常普通,但他们的女儿长得则非常美,美到大家都奇怪以她父母的五官,是如何排列组合出这么好看的一张脸的。

    因此,小侯爷应当也是那种得天独厚的、中了长相彩票的人吧。

    但他中彩不要紧,可是他的颜值慢慢地就将两位宫中的皇子拉到了不知几百里开外,几乎像是时刻在提醒着永徽帝“我不是你亲生的所以才能长得这么好看”,永徽帝看了能开心就怪了。

    本来倘若永徽帝儿子数量多的话,朝臣勋贵们基本上应该也不会把念头打到这位“遗珠”的身上——毕竟宫里就有那么多选择呢。

    然而杜家事败,信王流放,于此相对的是,陷在北陵的承王居然老而弥坚地归京了,还立刻就广纳妻妾,表面上是一副寻欢作乐、醉生梦死的模样,谁知道暗地里是不是贼心不死,想要生出个儿子来,只等着仁王出事,便好接掌大位?!

    在这种情形之下,永徽帝根本就不可能公开承认当初的“遗珠”是他假造的——那不是徒然让承王距离储位又进了一步吗?!

    因此永徽帝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继续装作倚重晏行云这位“遗珠”的模样,一方面压制承王,一方面也算是为仁王保驾护航。

    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真的信重晏行云。因为晏行云并不是他亲生的儿子,并且还占据着“皇长子”这个名义上的位置,比起那些单纯的世家子或者通过科举晋身的青年才俊们,还要危险得多。

    从一句话里一下子就发散思维了这么多,只不过是几分钟之内的事情。

    谢琇捧着晏行云的脸,使得他不得不将脸仰起一点,下颌和颈线倏然绷紧,更加显出优美的线条。

    谢琇心想,刚刚向她吐露了这么大一个秘密——还是关于他自己的负面消息——或许小侯爷不愿意这么久久地仰着头看她?

    她刚刚捧起他的脸,也是因为乍然听到这个真相之后太过震惊了,下意识地就想查看一下他目前的状况;现在确定了他虽然眼中的确漾着薄薄的水光,但好像精神状态尚算稳定,她就想礼貌地撤回自己的手。

    可是她的手指刚刚一动,还没有松开,他就仿佛洞悉了她的打算一般,蓦地伸出一只手来,把她的手又重新按回了自己的脸颊上。

    谢琇:“……”

    晏行云就这么保持着微微抬头仰望她的姿势,轻声说道:

    “你也不想要我这个平庸卑贱的孤儿了,是吗。”

    谢琇一瞬间就仿若脊椎上被通了一道电流那样,麻得毛孔打开、头发直立,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进入了临战状态!

    小侯爷当然不是什么完美男主角。事实上,他身上缺点一大堆,比如和大多数天潢贵胄一样长着一个阶级脑,都看不起平头百姓;而且他还有个与一小部分聪明人相同的毛病,就是看不起智商比自己低的人。

    所以他曾经流露出真切的困惑,非常想不明白盛六郎的前未婚妻只是一个村姑,还是个孤儿,就算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下的娃娃亲,盛六郎后来步入朝堂,腰佩银鱼、官服朱紫,还肯履约娶她,就已经是对她仁至义尽了;何至于在她死后多年还做出一副心若死灰的鳏夫模样来?

    ……结果现在,回旋镖却扎到了他自己身上。

    他根本不是什么天潢贵胄、皇家遗珠,而是当年为了平息朝中的争议与北陵的逼迫,从京郊村庄里找到的一个虚假的赝品。

    谢琇虽然看不上他的阶级脑,但在他被打击得如此沉重的情形下,也不会再雪上加霜,多戳他一刀,遂道:“怎么会?即使你的身世……呃,有变,那么你就不再是那个曾经对待我很好的人了吗?”

    她说这句话其实有点亏心。因为他们本就是一对塑料夫妻。但不管是真情抑或是假意,小侯爷待她还是很好的。

    好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若不是她见多识广,不可能被他的那些套路绕进去的话,那么即使她一开始是心性坚定的贵女,也不免终究会被他的温情细语给骗过去,把自己搭在里头也说不定。

    所以,从道义和良心上来说,她也理应这么说。

    可是即使她说得非常诚恳,小侯爷却只是哂然一笑。

    “你知道吗……”他轻声说道,就那么直勾勾地仰视着她的眼睛,竟然有一种茫然失措而可怜的意味。

    “我甚至都不知道我是哪一家抱来的……云川卫旧档里的那个‘五行八卦阵’里注明的每个村镇,都有当年有孕的夫妻,过了几个月便消失了,至今也不知下落……”

    “我甚至还去那些村庄里看过,无一例外,土坯做的房子早就倒塌了,即使当年是好一些的瓦房,现在也是一片残垣断壁……没有一处是两夫妻离开后,还有别处的家人搬移过来的,问了村中老人,都说是当年搬走就没有消息了,两夫妻也没有其他家人……”

    “总共二十二对夫妻,可我甚至不知道哪两个才是我的亲生父母——”

    他的声音说到这里哽住了,眼眶中涌出了茫然的、明亮的泪水。

    他猝然低头,似是想要掩饰自己胸中涌动的愤怒与悲伤之情。

    可是谢琇此刻还坐在他膝上,半转过身来,上半身挺直,捧着他的脸。他这个低头的动作,便直接把他自己的脸——送进了她的怀里。

    谢琇:……!

    她刚想下意识挣扎一下,就感觉胸前的衣襟上渐渐发起热来,潮意也渐渐透过轻薄的衣料传过来。

    她低下头,只能看到晏小侯的头顶。

    他的头发又黑又浓密,晚间洗完澡披散着出来的时候,灯下一映照,总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蛊惑之意。他也十分乐于向她散发出自己的男色魅力,甚至有的时候还会乖顺地伏到她的膝上来,恳求她帮忙擦干头发。

    总的来说,晏小侯从前可以在大狼狗与小奶狗之间无缝切换,这一点却是比姜少卿和盛侍郎要手段高多了。

    然而现在,他却垂头丧气,声音嘶哑,神色凄哀,面容迷惘,埋在她的胸前,浑身发抖,像是迷路的小狗一样。

    第332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77

    谢琇叹了一口气, 然后双手环绕过怀中那颗头,在晏行云的头顶心落下了一个安抚的吻。

    她温暖的掌心贴着他一侧的发鬓,柔和的语声在他的周围回荡。

    “长定……”她说,“我给你唱个童谣吧?”

    晏行云微微一愣。他的身躯虽然投在她的怀中, 肩背依然僵硬了一霎。

    谢琇不管他怎么想的, 径直说道:“我以前……跟人学过好多好多有趣的童谣喔。可以哄小孩子睡觉的……”

    不知为何, 晏行云突然有些羞恼。刚刚那种晦暗无尽的、近乎阴鸷的情绪也如同流水一般,退下去了一半。

    他有点恼羞成怒地故意挺了挺腰,道:“我可不是小孩子了!”

    然而她却噗地一声,低低笑了起来。笑声里没有嘲笑之意,反而含着许多的宽容与温柔之情。

    “我听说, 好孩子应该得到奖赏嘛……”她的尾音拖得长长的,又低又温柔。

    晏行云想嘲笑她“你的奖赏就是唱个歌?!”,但不知为何又突然不想这么说了。

    他只是觉得浑身懒洋洋的,方才埋在她胸口的一顿无声的流泪, 仿佛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与情绪。他保持着靠在她胸口的姿态,应道:“哦, 那你就唱啊。”

    他能感觉到她在他头顶无声地笑了笑, 那只温柔的手一下下抚摸着他的鬓发,果真曼声唱了起来。

    “太阳出来一点红, 弟弟骑马我骑龙。

    弟弟骑马沿街走, 我骑蛟龙水上游。

    我骑蛟龙行万里,腾云驾雾因风起。

    欲上九霄会腾龙, 千里清光伴我行。”

    晏行云:“……”

    这明晃晃的暗示,即使他现在心绪极度不稳, 也能听得出她的用意是什么。

    每一句都有“我”,每一句都有“龙”。

    对于他这个假的“龙子”而言, 还能有什么龙腾九霄之日呢?

    他的心下渐渐沉凝,到了最后竟然是寂静一片。

    他这种性格的人,虽然谋划的最大、也是最长久的计划陡然落空了,的确会有那么一段时间难以接受现状,但他会自我平息那些怨愤与不甘,不会让那些负面的东西影响自己太久。

    他的心性之坚忍,岂是一个身世真相所能够动摇的?

    在这真相爆出之前,他难道就真的在那座巍峨华丽的舜安宫之内作为主人度过一朝一夕了吗?

    不,他永远是飘零在外的,永远是不被认可的,永远是被遗弃的,永远背负着屈辱的出身之秘。

    “私生子”的名号,能比“农家之子”好听到哪里去?

    所不同的是,他终究还能拿着这屈辱的名号,拉大旗作虎皮,召集一群投机分子、大胆之辈,做些意欲颠覆大位的谋划。

    因此,刚刚的悲愤也好、怨怼也好,甚至是痛泣、不甘和脆弱也好,固然有着真实的成分,但若不是他不加压抑、刻意要在她面前表现出来的话,她又如何能够看到?

    他擅长于压抑情绪与情感,所泄露出来的,一定是他想要给旁人看的东西。

    他敏锐地察觉到,这是攻陷谢大小姐的绝佳时机。

    和满京城的其他贵女不同,谢大小姐拥有宝贵的、难得的“自由意志”。

    她的目标仿佛也不在后宅,甚至不在后宫。

    她懒怠于压制不听话的妹妹,懒怠于跟其他那些不甘心看到一个女冠占据了“庄信侯世子夫人”宝座的贵女们较劲。这并不是因为她惧怕了她们,或对付不了她们,而是因为她压根不想在她们身上耗费心思。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在她的身上,他仿佛能够看到这句话的体现。

    很巧,他也一向以这句话自许。

    所以,他必须将谢大小姐拖到他的阵营中来。

    ……哪怕是需要自曝其短,哪怕是需要哀怜示弱。

    他的身世隐藏着惊天大雷,现在还可以用承王的存在来牵制,但若是哪天承王一死而没有留下后代,永徽帝一念不合,打算把他一脚踢开的话,届时他便连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他几乎在得知这一秘密的那一瞬间,就打定了主意。

    要尽量多给那位皇伯父承王多多送些补药过去,吊着他一条命。在自己的谋划事成之前,承王还不能死。

    也要尽量多地把朝臣和勋贵往自己这条船上拉。“摘星会”也必须动起来了……

    可是今天早朝,皇帝又给了他沉重一击。

    依照往年成例,命仁王代祭永固寺大琉璃塔。

    他自然知道,当一件事真的变成“成例”的话,该有多么可怕。

    之后大家大可以因循成例而行,要打破它便难上加难了。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接下来他更是要争分夺秒。

    但眼前的问题是——

    他现在已经不是“遗珠”了,身上的光辉又褪去一层。

    那么,该如何让谢大小姐继续跟他站在一起呢?

    晏行云心头瞬间千回百转,掠过无数想法。但在表面上,他只是温顺地靠在谢大小姐的胸怀里,任凭她安抚地一下下摸着他的鬓发。

    及待那首童谣哼唱完毕,他才轻轻地笑了一声。

    “怎么?”他听到她问道。

    他笑了笑,说道:“没什么。……唱得真好。”

    或许是这个答案有些敷衍,他听到她在他头顶上喷出一口气,显得有些不服,却顾及到他的心情,也没有反驳。

    “啊……”她说,“包涵一下吧,毕竟我幼时也没有母亲在耳畔唱童谣,学得不像……但现在也不是诵经的时候……”

    晏行云这么一想,哑然失笑。

    他没有从她怀中离开,反而紧了一紧自己环抱住她腰的双臂,道:“这么说来,其实我们都是孤儿了。”

    谢琇想了想,很艰难地点了点头,说:“或许真的如此吧。”

    她听说谢太傅的原配并不是什么贵女。若是外家得力的话,原配所生的长女还会被欺负到这种地步吗?

    这么说来,谢华遥也不过就是个克妻的渣男而已。

    可以忽略不计了。

    感受到怀中的小侯爷似乎气息平静下来,谢琇便打算松开他。

    毕竟一直这么搂搂抱抱下去也不成体统——虽然他们是纯粹的塑料夫妻,没有圆房的那种,但平时为了掩人耳目,也同睡一张床;往日风平浪静,自然无事,但今天的冲击太多,吊桥效应之下,她可不想给晏小侯留下任何擦枪走火的机会——

    但晏小侯仿佛已经埋伏在她的大脑中,她的身躯微微一动,双手刚从他头上移开,他便飞快地做出了反应。

    他的双臂猛然抬起,在谢琇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猛地一下扳住了她的双肩,尔后往下狠狠一压!

    谢琇还是坐在他膝上的,本来重心就不太稳,再被他这样一偷袭,更是猝不及防,整个人一下子往后仰,砰地一声,摔落到了榻上,后背重重地撞上了长榻上铺着的软垫。

    那软垫内絮厚厚的丝绵,倒是没让她撞得太疼。可是小侯爷身影如风,在她眼前一晃,已然整个人压了上来,牢牢地把她压制在底下,几乎动弹不得。

    谢琇:!!!

    她失声叫道:“晏长定!你做什么!”

    可是悬宕在她上方的晏行云,闻言却只是偏着头,微微笑了一笑。

    他们现在倒在窗下,因此谢琇可以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看到晏行云的脸。

    皎洁的月光映在他那张俊美的脸孔上,衬得他分外白皙如玉,连他被方才的眼泪濡湿的长睫都看得分明。

    谢琇不由得卡了一下。

    就在这短暂的沉默里,晏行云抓住了机会。

    他微微低头,更凑近她一点。

    晏行云身上没有酒气,只有一种淡淡的、清寒的冷香,是他惯用来熏衣服的香料气味。

    谢琇知道,那香气是他专门在中京最好的香坊里定制的,名为“明月照高楼”。

    “明月照高楼”原是乐府诗中的一种歌辞,其中一首便是崔女士念念不忘的“君若无定云,妾若不动山;云行出山易,山逐云去难”几句诗的出处。

    ……自然,想必也是小侯爷“行云”之名的出处。

    因此,此香强调夜月的幽远孤高的清冷气息,冷调的香气钻入谢琇的鼻子里,倒是令她忽而精神为之一清。

    她想要伸手撑在他们两人之间,却因为肩膀被制而无法做到。她现在唯一能够到的,居然是小侯爷那一副结实有力的劲腰。

    谢琇:“……”

    啊,原作男一号是终于被隐藏剧情的黑洞给逼疯了吗。

    她抬起眼来望着上方的晏行云,却发现他也正在专注地盯着她。

    她不得不随便找了一句话,来打破这种显得愈来愈黏稠而危险的沉默。

    “那个……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对!谈事业最好!对于一个事业批,事业应该永远比感情要香!她就是在提醒着小侯爷,他的事业现在套上了一个倒计时光环,不赶紧在限定时间之内把大业完成的话,倒计时一结束,倘若大家都得知了他并非真正“遗珠”的秘密,那么他们都得一起完蛋!

    然而这位事业批,却显得仿佛突然不在乎了一般,勾起唇角笑了一笑,在月光映照下的眼眸,似乎含着一丝深不见底的阴郁。

    “你瞧,琼娘……”

    他又用这个称呼唤她了。

    “我不是皇子,我无父无母……”

    他停顿了一下。

    “倘若,连你也弃我而去的话——”

    他眨了眨眼睛,那漂亮深邃的眼眸之中,瞬间又浮上了一层新的水光。

    “……那么我就真正是六亲断绝,从此我就没有任何弱点了。”

    第333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78

    虽然最后一句说着的是狠话, 但他似乎愈说愈是好笑,最后竟然呵地一声笑了起来,语声里带着乖戾的笑意与痛苦的哽咽。

    谢琇:!

    在月光的映照之下,小侯爷的脸漂亮得近乎妖美, 湿漉漉的长睫上挂着新的水珠, 唇角却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是愉悦还是悲伤,一时间竟然令人目眩。

    谢琇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大概,还是被这一重又一重的打击伤害到了吧,小侯爷。

    他声势浩大地活在繁华富贵里,却如同无根的飘萍一般, 只有一根名为“遗珠”的细线牵着他,将他和这无边锦绣连系在一起。

    他不能不声势浩大地活着,因为那传说中的“生父”永徽帝不肯认他,他的养父庄信侯晏尚春又远离京城, 身负重伤,在边关养伤, 许久未曾回京。

    而庄信侯固然在边关有着不容小觑的影响, 然而在京城却没有多少人手。晏行云不能谦退自抑,必须竭力发展自己的势力, 否则退一步就会被张皇后、杜贵妃乃至于看不惯他的长宜公主打压下去。

    可他若是折腾得太过, 又不免会被皇帝视为不安分而提防他,毕竟那时候的皇帝真正承认的是仁王与信王两个儿子……

    可是, 他能够依凭的是什么呢?不过“遗珠”二字而已。

    他在永徽帝、张皇后、杜贵妃乃至长宜公主所给出的狭小夹缝之间闪转腾挪,利用“遗珠”这两字在暗中发展自己的势力, 再在信王被贬、承王回归的绝佳时机一跃而起,成为永徽帝平衡内外的工具。

    他不在意做工具人, 怕的是一个人连做工具的用处都没有。他无所谓公平,因为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公平的对待。他蛰伏多年,只为争取一个竞争的机会……但这一切,都建立在“遗珠”这两个字之上。

    ……现在,他不是“遗珠”了。

    他的支撑轰然塌陷,他的努力全盘瓦解,他即将落入深渊。

    他咬牙切齿,可他无力回天。这一切,从他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只怕郑故峤正是因此而被永徽帝灭口的。即使再大的情分,也抵不过一个死人来得安静。

    他为永徽帝找到了晏行云这个合适的孩子作为“遗珠”,然后又在十几年后被杀掉。

    现在,铡刀已经高悬在当年那个孩子的头顶了。

    谢琇的胸中忽而涌出一股冲动。

    “……那么,你想怎么做?”她低声问他。

    ……谁还不是拥有一条六亲断绝的故事线呢?谢大小姐那个家里仅剩的两位所谓的“家人”,难道就对她很好吗?

    关键不在于起步的时候条件是多么的恶劣,而在于你愿意为你想要达到的光辉目标,付出多大的努力和牺牲?

    这一点,或许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比谢琇这位总是以炮灰开局的任务者,更能理解得深刻了。

    即使她如今在这世上,或许还有别的人——家人以外的人——真诚地爱她,然而从前的那位“纪折梅 v1.0”,是如何失败的呢?

    盛应弦对纪折梅的爱情,完全是谢琇凭借自己的努力所获得的最甜美、最盛大的奖赏。

    ……不,她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明白过,晏行云所需要的不是谢琼临,而是“谢大小姐”。

    在他眼里,她的父亲依然是谢太傅,虽然不太顶用,但日后或许还能榨出一点剩余价值。

    而盛侍郎,则不知因为何故而对她格外宽容些,甚至愿意通过她,透露一些消息——譬如郑故峤的死因有异——过来。

    还有“谢大小姐”本身,这个被谢琇营造得已然很好的形象,也是晏小侯所需要的。

    她有道术方面的神通,武力值应该也不俗,再加上机敏的应变能力与决断力,不但不会给他拖后腿,反而在关键时刻能够助他一臂之力。

    她没有感受到他的爱情,但她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需要。

    ……所以,现在,那位又漂亮、又骄傲的小侯爷,得知了自己不堪的身世,感到自己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因此要出卖自己,来取悦她,讨好她,无论如何也要让她站在自己这一边,是吗?

    这是……何等的能屈能伸啊。

    谢琇的心中突然涌起这样一种感叹。

    然而,与此同时,一股薄薄的忿怒,也随之在她心头升起。

    她不会不与他合作,因为现在拆伙,他们两人说不定都是死路一条;但她也不会在这种时刻,还要假装被他的美色与着意的诱引勾到着了道的恋爱脑。

    归根结底,现在是他更需要她了。

    “……这世上没有谁是理应爱你的。”她忽然略略仰起下巴,微抬上身,稍微凑近了一点晏行云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想要什么,就需要通过努力去拿到……一味地伤怀、悲愤或是自怨自艾,是没有办法帮助你到达你想要的终点的。”

    她的眼中没有迷惑,也没有茫然,甚至没有对天子的威势、对未知的命运的畏惧。

    “即使贵为天子,也一定有他理应有、但得不到的东西——比如子嗣。”

    在晏行云眼中,溶溶月色之下,谢大小姐发髻松散、长发凌乱地铺展在榻上,双肩被他所制,却依然不屈不挠地微微昂起下巴,试图用自己一针见血的言辞来引他往她想要的方向行去;她的双眼之中蕴含着火一样熊熊燃烧的炽热,那是她曾在这冰冷世间挣扎求生所依仗的力量。

    “你输了吗?谁宣告你输了?除了皇上,还有谁知道这个秘密?在世人眼中,你就是无可辩驳的皇长子,除非皇上愿意冒着让承王渔翁得利的危险,也要自曝这个秘密……”

    “你还有的是可以取胜的机会。”

    谢大小姐凑近他的脸,她说话时唇齿之中带着隐隐的甜香味道,引得晏行云不禁有一点分心,想着她是不是晚上还吃了什么很好吃的东西,为何那股甜香会那么吸引着他,让他也想尝尝?

    但谢大小姐心无旁骛,一点都没有发觉自己唇齿间的甜香具有多大的吸引力,也没有发觉他们此刻身躯相贴,又是多么的暧昧。

    晏行云曾经十分看不起那些只懂得放纵自己、陷溺于欲/望之中的人。在他看来,能够对欲/望加以克制、能够控制自己的精神与身体不受欲/望的影响,这才是人区别于野兽的地方。

    他并不是孤高之人,但他自有一套磨炼自己的身体与意志的理论和方式。

    他也并不是刻意不近女色,而是觉得肉身也好、精血也好,皆是宝贵之物,没有必要浪费在不值得的人身上。

    和他对待其它事的态度一样,他坚信世间所有,皆有目的。欲/望也如是。

    ……但他现在面临着这套理论崩坏的可能。

    因为他现在身躯中所陡然而起的一股情/潮,只有欲/望,毫无目的,不为任何事,也不为达成任何目标,只是单纯地,想要亲近她,想要亲吻她,想要从她身上偷取温度和力量,想要把她揉碎在这榻上。

    晏行云的额角骤然绷起,有汗珠慢慢地从肌肤表面渗了出来。

    ……不,不可。

    谢大小姐和他所熟悉的那些贵女并不一样。她表面温和可亲,骨子里却有着近乎执拗的个人意志。不经她同意、未获得她芳心之前就贸然行事,决不会有什么好结局。

    而且她拥有一些奇怪的神通,似乎还有一定的武力值——他还记得他们成亲之前,在乘船夜游的时候,路遇郑二被劫,于是过去帮忙,当时谢大小姐可是提剑而至,毫不留情;当时那明晃晃的剑刃是如何落到那些黑衣人身上的,他可还记忆深刻,完全不想自己也来上那么一出遭遇啊!

    他竭力收紧下颌,将那种从骨子深处翻搅而起的渴望勉强压了下去。

    “你说的……我明白了。”他的声音发紧,努力将全部的注意力收回到“谈事业”这个选项上来。

    他是个聪明人。而当他愿意将自己的聪明用心,都用到她的身上时,他便能敏锐地察觉到,她喜欢他表现出什么样的姿态。

    或许是可怜的,或许是不屈的,或许脆弱易碎,或许聪明骄矜,或许值得同情,但一定不能太坏。

    不过……她对他的宽容度似乎并不低,他或许可以表现出适度的野心。

    晏行云在心里想着,表面上却丝毫不露,只是稍微移动了一下身躯,深深地低下头去,却掀起眼帘,以一种小心翼翼的仰望姿态,凝视着谢大小姐。

    “你知道……如今的皇子,是如何命名的吗?”他忽而提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谢大小姐显得有点惊讶。但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她想了想,就给出了答案。

    “‘重’字辈,末尾那个字从‘雨’部?”她试探着答道。

    “嗯。”晏行云露出一点高兴的神色,长睫翕动了数下,忽然毫无预兆地说道:

    “……我想做‘李重雲’。”

    谢琇:……?!

    她的双眼因为惊异而微微睁大了一瞬,这才意识到,在古文中,“云”就写作“雲”,的确也是从“雨”部的字。

    小侯爷第一次在她的面前,表露了他想要夺得大位的决心。

    可是他看起来那样忐忑不安。不但低垂着头,只敢悄悄掀起眼帘来看她,而且当她沉默得过久的时候,他的面色还略有些发白,贴靠着她的那副劲瘦结实的胸膛的上下起伏,也愈来愈剧烈,似是因为紧张而呼吸不自觉加快。

    谢琇想了一想,觉得她并没有说“不”的理由。

    若他不做“李重云”的话,那么北陵大军围城时,他又有何资格监国?

    思考及此,她便轻轻拽了拽他腰侧的衣襟,道:“……既是这样,便一定要取得胜利啊。”

    中夜寂静,唯有接近满月的一轮圆月高悬于夜空。清辉自窗口洒进屋内,屋外的草丛中有秋虫鸣叫之声。

    得了她这样一句话,虽然她并没有直接许诺什么,但他仿佛从中听到了某种坚定的决心。

    这使得他的心下骤然一松。

    他的双臂也于同一时刻蓦地松懈了气力,手臂一屈,他的脸就埋进了她一侧的颈窝之中。

    他的气息灼热滚烫,身躯紧绷,当他说话的时候,嘴唇翕动,似有若无地碰触到她颈窝处的肌肤。

    “自是如此。”他的声音带着笑,低低说道。

    第334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79

    永徽三十九年九月, 在此之后发生的大事,在《仙京笔记》中是这样记载的。

    “永徽三十九年九月十六,乃高祖冥诞。上命仁王循往年例,代天往祭永固寺。

    “永固寺乃高祖下旨兴建, 寺名取‘江山永固’之意, 寺中大琉璃塔, 乃仁宗下旨,为纪念高祖慈恩所建,永徽六年落成。落成之日,上命曰:每年于高祖冥诞之日,圣上当亲祭永固寺及大琉璃塔二处, 以纪念高祖及仁宗二位圣主。后因龙体不豫,遂改为每年高祖冥诞前,由上指定代祭人选。

    “当日,钦天监测得巳时三刻为吉时。巳正, 仁王率礼部左右侍郎张祺顺、刘斐、中书舍人严芳等人离宫前往永固寺。当车马行至永固寺外一里之长明巷时,接寺人飞报云:永固寺大琉璃塔忽而坍塌。

    “仁王大惊, 疾率随祭诸人赶往永固寺。恰值仁王于永固寺山门前下马之际, 闻寺内传来剧烈震声,一时烟云直上, 目睹大琉璃塔塔尖震落, 掉落之处隐于山墙后不知所踪;塔身所嵌琉璃瓦亦有大半震落,露出之砖石内里, 亦有多处垮塌松脱,飞沙走石, 纷纷而下。

    “仁王大骇,速命人回宫奏报, 又欲率人入寺查看,为左右臣下再三叩头极谏‘寺内情况未明,恐再生变故,王虽英勇,也应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遂止。

    “上接报亦大怒,命刑部左右侍郎盛应弦、郭博成,会同大理寺调查此事。又急命云川卫指挥使晏行云入宫面圣。

    “然此事一出,物议沸腾。街头巷尾,多以为此事乃上天示警,乃因仁王年岁渐长而素行平庸,且于社稷毫无寸功,今北陵蛮族依然虎视眈眈,立储应立贤而不立嫡……

    “一时间,庄信侯世子晏行云声势大涨。”

    ——这就是永徽三十九年九月十六的“永固寺大琉璃塔倒塌疑案”在民间记载中的全过程。

    准确地说,永固寺的大琉璃塔并未全部倒塌,而是因为下方爆.炸的冲击波而震裂了塔身,塔身上镶嵌的琉璃瓦纷纷脱落,掉落于地而碎裂;塔尖亦被震落在地。

    但偌大一座繁华无匹的中京城中,竟然矗立着一座只露出砖石内里、破破烂烂的高耸佛塔,寺内建筑受到波及,有的檐瓦掉落、有的房顶垮塌一角,寺院山墙亦有纵横交错的裂纹在上,总是不美。

    仁王本就身体尚未痊愈,强拖病体代父皇出宫祭祀,又遇上了这等可怕事,当即向父皇呈上了谢罪折子后就卧床不起,闭宫休养。

    这一下虽然是勉强把他本人从大琉璃塔坍塌案的漩涡之中摘了出来,但他于事发之后一直闭宫不出,声称病势加重,不由得还是让人质疑他不但在要事之前没有决断和应对的能力,反而还身体孱弱,不是托付社稷的理想人选。

    虽然永徽帝并未下令让云川卫参与此案的调查,这一点也让一些老狐狸们私下里再三斟酌;但街头巷尾的议论之声,也并不能全部弹压下去,更何况押宝晏小侯这一方的有心人,也并不希望这种议论被压下去,反而还推波助澜了一些。

    一时间,晏小侯这位“遗珠”的声望简直如日中天。

    可是他本人却十分沉得住气。

    ……是个做大事的人。谢琇想。

    在永固寺大琉璃塔坍塌的消息传出来之后,当晚小侯爷回府,就对谢琇说,最近他们的行止都必须要慎之又慎。

    谢琇自然是不必他叮嘱的,不过为了互通信息起见,她还是多问了一句他需不需要谢太傅的出力——虽然谢太傅看起来也没多少势力可以帮忙。

    晏小侯果然弯起眼眉,笑了。

    ……那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杀伤力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谢琇:“我只是客套一下。其实他也没什么能力……”

    晏小侯含笑点头,显得通情达理极了。

    “我明白。”他道,“其实现在我们谁都做不了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用食指指了指天空,又道:“‘他’这个时候可比谁都聪明……虽然忌讳着盛六郎,又不得不起用他,因为‘他’心里明白,唯有盛六郎是可以不受任何势力影响的,也才能调查清楚这件事的真相……”

    谢琇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个要命的问题问了出来。

    “此事背后……可有你的手笔?”

    晏小侯瞳孔一震,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他像是有点不可置信,一脸痛心的样子。

    “琼临,你……怎可不信我?”他微微睁大双眼,满面受伤,“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谢琇:“……”

    实话伤人,真的要听吗。

    她异常的沉默似乎让晏小侯愈发脆弱了。他鼻翼翕动,因为气怒,颧骨上浮起了一层红潮。

    “九月十三,‘他’才下旨令仁王代祭……永固寺爆.炸,几乎地动山摇,动用了多少火药、人力和手段?你道我在短短三日之内,就能布置好这一切?”他冷笑不止。

    “若我当真有如此大的能力,我岂不是可以——”

    他说到这里却又乍然停下,但话尾未尽的言外之意,他们两人都能猜得出来。

    谢琇不语。

    ……三日之内的确是时间不够。但是,每年的九月十六,祭祀永固寺大琉璃塔都是个固定事件啊!而且近年来,每一次的祭祀都是仁王代祭的!

    虽然调查尚无定论,但塔下有密道,埋了火.药引.爆一事,似乎已是大家都认同的原因。

    火.药是有引线的。

    若你今年真能成功取仁王而代之,只消不去点燃引线,让永固寺平安无事,完美完成祭祀的全过程,不就可以了?

    自然,那个时候,还没人知道晏小侯只是假凤虚凰。不论仁王出了多大纰漏,只要他不是命悬一线,永徽帝自不可能真的命晏小侯代祭。

    所以,只需要去点燃引线就好了。长久的布置也不会落空。

    然而谢琇不会真的拆穿这一切。

    他们早已是同在一条船上的难友。而这种脆弱的同盟之间,那种连系薄弱得说不定风吹即断,有的时候就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更何况,这一切的真相尚未查明,也的确还有疑点。

    疑罪从无。现在指控晏小侯能有什么好处?而且,谢琇也的确不想为仁王张目。

    她望着安然坐在窗下,端着茶杯轻啜的小侯爷,有一句话,在胸中翻滚了几番,终究还是被她按捺了下去。

    ……李重云,要做个好人啊。

    ……

    随着调查的深入,中京街头开始大索北陵暗探。

    调查的走向,也似乎渐渐地导向了“北陵暗探作乱”之上。

    云川卫在这十几天之中,所保留的只有监察动向的任务,却没有被指派参加调查。

    而无论是盛应弦,还是姜云镜,都没有再给她传过信。

    谢琇明白兹事体大,从皇帝到朝臣,从勋贵到百姓,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他们的进展。在这种时刻,他们不方便轻举妄动;而且目前的调查,必定还没有牵涉到晏行云。

    否则的话,万一晏行云被牵扯进来,且证据确凿,他们大概是会向她示警的——至少,他们不会坐视让她陷入“罪臣女眷充入教坊司”这一类的命运中去。

    晏小侯倒是十分稳得住。他每天照常上朝上衙,再下值归家。自从上次有人假借姜云镜的名义,把谢琇骗去那个酒食摊子附近之后,晏小侯已经重新又把庄信侯府上下筛了一遍,愈发经营得铁桶也似,不可能再有什么漏洞了。

    历经十几天的调查,刑部和大理寺依然没有任何证据,把庄信侯世子晏行云与永固寺案联系到一起去。

    而在这其中主持调查的,无论是铁面无私的盛侍郎,还是别有心思的姜少卿,都不可能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就刻意把调查方向往不利于晏小侯的方向引导。

    更何况他们一个绝对公正,另一个暗中支持晏小侯,就更不可能遂了张皇后与仁王一派的意愿,将晏小侯拖下水了。

    这十几天以来,中京一片风声鹤唳,单只是抓北陵的探子,就抓了十几人,联络据点也捣破了三家。

    当然,这十几人中可能有一部分是无辜被连累的,但在如今的情势之下,进了刑部大牢,便须得彻查个清清白白。

    但在这一片紧张不安的气氛之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永徽三十九年十月初二,仁王病体初愈,经由张皇后奏请,出宫前往中京城中的乾明观,上香还愿。

    仁王的病,大概本就是推脱逃避大琉璃塔坍塌之后如沸物议的一种借口。后来晏小侯声势渐起,无论是张皇后,还是仁王本人,都不敢再让他继续在病榻上躺着了——身体虚弱、卧病不起,这可是更大的劣势。

    于是仁王恰到好处地“病愈”了。并且,立刻找了个光明正大亮相,向朝野上下证明自己健康无虞的理由。

    在仁王“卧病”期间,张皇后曾经遣人前往皇家敕封的道观之一——乾明观,上香祈愿仁王早日康复。

    而乾明观既是在中京城内,而且距离舜安宫也不算很远,比永固寺距离舜安宫要近很多,这么短一段距离,也不用担心路上会出什么岔子;于是仁王病愈后发愿要亲自前往乾明观还愿,一来全了他与张皇后母慈子孝的好名声,二来也可以顺带再祈福一下国泰民安之类,抚慰自从永固寺大琉璃塔坍塌以来惶惶不定的民心,永徽帝自是要应承的。

    此番永徽帝对仁王的奏请秘而不宣,应承之后,于十月初二当天,才宣布此事,并同时在仁王平日出行应有的护卫基础上,再命拱卫舜安宫的“明堂卫”抽调高手随行护卫。

    第335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80

    圣旨一出, 明堂卫的七大高手已在仁王随行队列之中。众臣这才醒悟,皇帝这是早就暗中命明堂卫准备好了今日之行,只是怕走漏风声、给有心人以可乘之机,这才留待今日才宣布此事。

    原本计划得万无一失, 然而——

    乾明观虽是皇家道观, 但地处京城中心, 庭院不免有些狭小。

    仁王虽带了二三十人随行护卫,但也不可能全部进入乾明观。并且待得他抵达乾明观时,观前小街上人喊马嘶,一时有些热闹。

    观主玄明道人迎出门外。仁王下了马车,与玄明道人厮见。

    玄明静观仁王, 见他一张圆脸上虽依然带着几分稚气,但短短一个多月内经历了落水、重病、代祭、大琉璃塔坍塌、再病、为民间非议等等数件大事之后,倒是显得多了一些成熟稳重之意,便即笑着迎上前道:“福生无量天尊。殿下一向可好?”

    仁王倒是显得举止十分得体, 立即回说道:“道长慈悲。小王近来方愈,想是母后在此的祈福起了奇效, 正是要来还愿的。”

    玄明道人满脸堆笑, 正欲再与仁王客套两句,但却乍然听得远处被“禁都卫”隔开的人群里, 陡然有一个粗豪声音响起:

    “庸才!正该打杀了事!”

    随着那一声暴喝——甚至声音还未结束——一道黑影猛地向仁王面门飞来!

    仁王猝不及防, 脸上刚刚来得及凝出满面惊色、还未退后躲避时,他身后已有一名明堂卫的高手, 闻声飞身而出,拔剑去格挡那道黑影。

    只听“当”的一声, 那黑影击中了明堂卫高手的长剑,掉落在地。

    那高手上前一看, 原是一块石头,大小刚好可以让成年男子握于掌心而不被发觉。但那石头也有一定的重量,再加上对方掷出时用尽全力,若是真的落在娇贵的仁王头上,必定当场会被砸个头破血流。

    仁王吓得“啊!”地大叫一声,下意识缩起身子,就要往距离自己最近的玄明道人身后躲藏。

    玄明道人一张老脸现下快要皱成抹布,但反应也不慢,立刻张开双臂挡在仁王身前。

    呼啦啦一声,仁王身后随扈的护卫、中官们已然一拥而上,将他围在中心,保护起来。

    一名中官尖声尖气叫道:“什么人?!速速拿下!”

    其实不消他吩咐,远处负责警戒的禁都卫早就出了一身冷汗,立时将那人结结实实地按在地上。

    围观人群一哄而散,其间还混杂着恐惧哭号的,脚步杂沓,即使在场的其他禁都卫竭力弹压,依然场面混乱嘈杂,人群奔跑逃离时相互挤撞间,撞倒了好些人,地上落了一地被踩掉的鞋、被挤掉的随身之物,凌乱不堪。

    短暂的混乱之后,护送仁王的随扈人员反应也很快。

    一群护卫与中官迅速护送着仁王上了马车,禁都卫的卫士们在另一侧冲出了一条道路,护着马车迅速返回禁中。

    上香还愿一事,自是中断了。

    仁王返回舜安宫,惊魂未定。但他也知道这一回自己不能再以受惊卧病为名,避过之后的追查过程,便索性将衣衫头冠弄得更凌乱些,问得此时永徽帝已退朝,正在御书房批奏折,于是径直去了御书房外,叩首哭跪,恳求父皇为他做主。

    永徽帝乍闻此时,亦是又惊又怒。

    他立时传召刑部尚书郑啸、左侍郎盛应弦、右侍郎郭博成、大理寺卿赵时丰、大理寺少卿姜云镜等人,极言申斥,命他们尽速调查,限期破案。

    待得这几位重臣退去之后,永徽帝仍余怒未熄,传召云川卫指挥使晏行云及指挥同知张端平入见。

    张端平在云川卫经营多年,职位本就只屈居于晏行云之下;然而从前晏小侯简在帝心,张端平纵有不满,也不敢当真做些什么。

    但今日情形却来了个大逆转。

    永徽帝一见晏行云,便声色俱厉,逼问他仁王今日在乾明观遇袭,背后可有他的手笔。

    张端平伏在地上,后背立即渗出了一层冷汗。

    ……事到如今,谁还不知这晏小侯就是实际上的“皇长子”!但今日仁王遇袭,皇帝竟然径直责问晏小侯是否就是幕后黑手,这夺嫡的火竟然都烧到这里来了!

    张端平平日倒也不算与晏小侯不对付,两人客客气气,面子情还是相互给得足足的。

    但今日皇帝盛怒之下,却教他这个外人窥见了夺嫡之危的一丝内情,若是他日回过味来,他岂有好果子吃的?!

    张端平跪伏于地,听着头顶上那一对至尊父子一来一回地对答,语气里渐渐带上了一抹火药味,他自己的大脑却临急生变,转得飞快。

    仁王毕竟是中宫嫡出,近几个月却三灾八难的,难得身体大安,去了乾明观,祈福还没祈成,就差点被砸个头破血流,此事若真是成了,对谁最有利?

    ……恐怕人人都会认为是晏小侯吧。

    但张端平能坐到这个位置,自然也不是傻子。

    晏小侯如今声望正隆,但今日一见,只怕皇上心里更喜欢的,还是出身正统的嫡子仁王。

    否则,虽说看着像是一个儿子疑似打算对另一个儿子不利,但目前此事尚且毫无证据,算不得事实;皇上为何就如此震怒,急急地将晏小侯传进宫里来斥责?

    真正的简在帝心,是这个样子的吗?

    张端平心念电转,揣测皇帝把他也一道传进来,只怕是……要他接掌云川卫!

    而且,既然皇帝斥责晏小侯时没有避着他,那么多半是……晏小侯这一边的事,也需要交给他来办!

    张端平一时激动,又迅速冷静,乍惊乍喜之间,冷汗不由得出了一身,连里衣都浸湿了。

    事涉天家秘辛,功劳岂是那么好立的?

    他心中起伏不定,此时终于听到头顶上皇帝的声音。

    “……张端平,即日起着以指挥同知之身,暂时署理云川卫指挥使一职。”

    张端平:!

    皇帝的声音还没有停。

    “至于原指挥使晏行云——”

    张端平这一刻也不禁屏住了呼吸,静等着皇帝的宣判。

    皇帝仿佛在上头的御座上沉沉叹了一口气。

    “暂居庄信侯府中,无故不得出。若有事,须向朕另行请旨方可。云川卫一应事务,暂且交由张端平署理。待得仁王遇袭案水落石出之后,再做计较。”

    张端平:!!!

    他本以为这就是全部的处置了,不料皇帝在上首又补充了一句。

    “着令云川卫派人好生看守庄信侯府各门,平日里若有采买,即令相熟店家送到府上,不再允人另外出入。”

    张端平:!!!!!

    ……圈禁!

    这和前朝皇子坏了事,圈禁于府中,有什么不一样?!

    莫不成……皇上已经圣心独断,仁王遇袭案,背后真是晏小侯下的手?!

    张端平心中仿佛有个吊桶七上八下,但表面上一点都不敢流露出来,伏在地上回道:“臣遵旨!”

    皇帝哼了一声,命他先行退下。

    张端平又拜下,才慢慢倒退着出了御书房。

    在房门外转身时,他飞快地再向御书房内投去一瞥。

    只见晏行云依然跪在原处,虽然按照礼仪伏于地上——因为皇帝并没有叫他起来——但他跪伏的身姿竟然一点都不显得狼狈,那副背影,于彬彬有礼之中,还隐约透着几分从容桀骜之意,仿若即使被皇帝圈禁的命运一朝降临到了他的头顶,却依然没能打碎他的傲骨似的。

    不知为何,张端平沉沉叹息了一声,复又抬头,望了一眼天空。

    天色有些阴晦,远远的天际似乎翻滚着一层层乌云。

    可能是要变天了。

    仁王于乾明观门外遇袭、皇帝当日却急召庄信侯世子晏行云入宫面圣,继而下令让他暂时停职,于庄信侯府中圈禁,及待案情水落石出之后再行安排,这件事简直震惊了大虞朝野。

    永徽帝此举,不啻于直指晏行云就是此案的幕后黑手!

    然而刚刚事发一个时辰,皇帝在气怒之下就作此指令,难道是事先便有蛛丝马迹被掌握于皇帝手中?还是气急之下迁怒于晏世子?

    若是前者,皇帝早知仁王今日将会有难,却并未阻止仁王出宫前往乾明观;若是后者,毫无证据之下便将晏世子留职圈禁,甚至不考虑晏世子是否真是冤枉的……两种可能性,哪一种都只能证明天子之心的凉薄。

    庄信侯府再一次处于了中京城的风暴中心。

    晏小侯这天回府时,是由云川卫指挥同知张端平率人亲自送回来的。

    自然,晏小侯没在宫里受什么其它折磨,但永徽帝的意思很明确了——要张端平率人“送”晏行云回府,然后那些人就可以直接留在庄信侯府门外看守。

    谢琇原本在看书,得了门上传来的消息之后,急匆匆赶到大门前,就看到晏行云骑马走在一行人的最前面,身后虽然有至少十几名穿着云川卫制服的卫士,还有一位官员模样的中年人也骑马跟随在晏行云马旁,但他俨然还是众人视线的正中心。

    晏小侯真的是即使到了山穷水尽之时,身上的气场也能让他自动占据众人视线的焦点位置。

    谢琇站在门口,身后是她闻讯将府内一大群下人全部召集起来,排排站好的人群。

    晏行云骑在马上,缓缓行来,一时间竟然四周鸦雀无声,只有马蹄声踏踏,一下一下,像是叩击在人心上似的。

    第336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81

    他好像距离很远就看到了庄信侯府门前的一切, 但直到他行来很近,谢琇才注意到他眼中的笑意。

    他似乎自从发现了谢琇站在府门前之后,就一直将视线牢牢锁定在她的身上。此刻行近她的面前,他在马上, 也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谢琇终于发现他那专注得近乎有丝瘆人的目光, 不由得一挑眉。

    她这个小动作却仿佛瞬间让他的心情好了许多。

    晏行云的唇角微挑, 在距离谢琇数步之外就勒停了马,一欠身就从马背上利落跃下,随手将马缰向后一抛,便大步流星地走向她的面前。

    他到了她的面前,谢琇在他脸上并没有看出任何异状。但他身后站着的那许多人却做不得假, 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暗示似的往他身后一飘,复又很快地转回来,直视着他, 眼里的询问之意十分明显。

    晏行云接收到了,但却并没有立刻为她解惑之意, 只是微微一笑, 声音温柔得像是春风一般。

    “我回来了,琼娘。”他说。

    谢琇:“……”

    越是危急时刻, 就越要演, 是吧?

    她也只好端住脸上的神情,用一副既因为他身后诸人来者不善而担心、又因为见他平安归来而松了一口气的高难度神情迎接他, 启唇道:“……郎君。”

    这短短的两个字,已经用尽了她生平所学的最高演技, 又是含情脉脉,又是忐忑不安, 将一位见识不凡、临危不乱、支撑着夫君上进的贤妻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小侯爷似乎也很满意她的表现,唇角含笑,头也不回地,就那么一偏头。

    张端平倒是十分会看眼色,此时方下了马,走上前来,与谢琇作揖道:“见过世子夫人。”

    谢琇之前只与他见过一面,此时才认出他来,便向他一福身道:“张同知此来,不知有何要事?”

    张端平满脸堆笑道:“好教世子夫人知晓,今日皇上突传了世子爷与卑职入宫,有口谕传达……”

    谢琇忙要作势躬身行礼,张端平也是个情商不低之辈,立刻拦住道:“皇上并未叫世子夫人接旨,是以夫人就这么听便可。”

    然后他就言简意赅地说:“皇上有旨,命晏世子暂且将公务移交于卑职,居于府内,无故不得出,直到仁王遇袭案水落石出,再做计较。”

    谢琇:!!!

    张端平倒也不是个好卖关子的,三言两语就将永徽帝在御书房里吩咐的那几句话都原原本本背了出来,末了还陪着笑道:“卑职乍逢大变,此刻已是六神无主,头脑里更没了什么计较,只能照着圣上口谕来办,还望世子夫人多多担待……”

    谢琇此时方知在御书房里还有这么一出,心下猛然一沉。

    但她看小侯爷脸上淡淡的笑意如同一张铁面具那般,牢牢罩在他俊美的容颜上,并没有任何异样。

    于是她便退开一小步,向着舜安宫的方向深深一福身,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此事有劳张同知,这几日若是府外有采买铺子送货过来,还望张同知行个方便。”

    张端平笑道:“好说,好说。”

    谢琇这才把视线重新投向小侯爷的脸上,犹豫了一下,上前一步,牵起他一只手。

    小侯爷仿佛完全没有想到她还有这样的举动,愣了一下,动作有点僵硬。

    谢琇捏紧他那只手,朝着他笑道:“郎君,我们这便回家去吧?”

    晏行云垂下视线,紧紧地盯着她。

    他仿佛看了她许久,但又仿佛只看了几息。

    尔后,他的五指陡然收拢起来,手上用力,握得她那只手发痛。

    “好。”他的声音依然带笑,只是声线里似有一丝沙哑。

    “我们回家。”他说。

    他牢牢地握住她的手,穿过府门前迎接他的那些下人的人群,大步流星地径直走进了庄信侯府,一直走到了“含光堂”也没有停下。

    他拉着她大步迈过门槛,径直进了卧房。

    他的步伐很大,步速也很快。按理说,一贯表现得体贴周到的晏小侯是不会犯这种错误的,但这一次,谢琇真的需要一路小跑着,才能跟得上他的脚步。

    她几乎是几步跳过门槛的,还没来得及问他一句“怎么了”,就听到小侯爷头也不回地往身后喝道:“其他人都给我退下!”

    追在他们身后的丫鬟小厮们瞬间停下了,面面相觑了几回,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

    谢琇慌忙回头补充道:“你们都下去,关闭正堂大门,如无召唤,不必上来!”

    既然世子夫人也这么补充说明了,那些人便也暂时定下了心来,按照职责各自去了。

    “含光堂”的正门吱呀一声关闭,谢琇追着小侯爷一路小跑过来,此刻已是有点微微的气喘。

    她站在卧房当中,气息不稳地问道:“到底……是怎么了?”

    小侯爷依然紧握着她的手,此时听见了她的话,便转过头来望着她。

    这一望之下,谢琇的心头陡然颤了一颤。

    小侯爷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此刻空洞得可怕。

    张同知是个很好的说书人,在府门外三句两句就把御书房里发生的事情客观地描述清楚了。而稍早前在乾明观门前发生的事情,谢琇也早就接到了报告。

    但是她万万想不到,永徽帝就此图穷匕见,连一点真凭实据都没有,便将刀尖毫不留情地指向了晏小侯!

    晏小侯沉默不语,半晌方短促地冷笑了一声。

    “仁王于乾明观前遇袭,此事你应当已知晓了吧。”他说。

    谢琇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小侯爷意味不明地又哼笑了一声。

    “……你倒是坦率。”

    谢琇:“这种时候,谁家还没几个眼线在外头了呢。若不是如此,今天我多半要措手不及了吧。虽然可能无关大局,但我觉得或许你愿意看到一个沉着镇静的夫人来出面应对,而不是惊惶失措、茫然不知?”

    晏小侯沉默了。数息之后,他忽而尖刻地笑了一下。

    “呵……的确如此。”他道。

    “这不就是我当初选择你的原因吗……”他自言自语似的继续说道,就仿佛像是想要说服自己一样。

    谢琇:……?

    晏小侯那张貌若好女的俊美面庞上阴晴不定。终于,他仿若下定了决心一般,重新抬起头来。

    “你当初对我说……你欲做人上之人。”

    谢琇一愣,这才记起来,这是新婚之夜,小侯爷试探她的时候,她为了给自己的行为找个十分真实可信的理由,这才顺口编造出来的答案。

    毕竟开启他们初见的方式,就是一场杀戮。小侯爷当时就在隔壁的包厢之中,但他不但没有即刻出手,反而是在避无可避之时才登场,并且一上来就显示了他足以一招制敌的高超身手——这么一想,他方才高居上位、见死不救的行为就更可恶了!为了观察她是否可用,那也不行!

    什么头脑正常的姑娘会在那种见面方式之后,还顺滑无比地配合小侯爷的剧本,跟他演出什么“一见钟情”的戏码啊?

    ……自然是要有个听起来稍微有点野心的理由的。

    但这个理由,谢琇自己都是说过就忘了。却没想到小侯爷竟然一直记到了如今。

    但他既然提起,谢琇也不得不接招。

    她深吸了一口气,力持镇定,点点头淡然说道:“的确如此。”

    她自认为这种反应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小侯爷的脸色一瞬间便阴郁了下来。

    谢琇:?

    小侯爷的声音,听上去都低沉了几分。

    “我若……事败,你待如何?”

    谢琇愣住了。

    ……她可从来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啊!

    晏行云可是这个小世界里的气运男主。气运男主又怎么可能真的事败呢?

    而且,她就不信事到如今,他还能真的束手就擒,乖乖地呆在庄信侯府中,被一直圈禁到死?

    但这种话她是不能说出来的。而且,她敏锐地觉察到,小侯爷此时此刻,所需要的也不是这样的话。

    谢琇心念电转,一步上前,将满面落寞的小侯爷一下子拦腰抱住。

    还因为她冲得太用力了,小侯爷猝不及防,被她撞得往后倒退了两步。

    被这么一鲁莽冲撞,他身上先前缭绕着的那点郁气蓦地消失了许多。

    他有点愕然地站在那里,垂头望着她。双臂愣愣地架在半空,似乎没有马上就回抱她的意思。

    谢琇仰起头,说道:“没事的。晏长定,没事的。”

    小侯爷:“……什么?”

    他似乎有点讶然,对于她憋了半天就憋出这么一句像是哄小孩子似的言语而感到可笑。

    但谢琇并不在意他的反应,而是直直地盯着他的双眼,一字字说道:

    “从前,别人见你如在云端……但你却总觉得自己是在向下沉落至深渊,对吗?”

    小侯爷的身躯猛然一震。他眼中那丝可笑的情绪消失了。他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不知道自己幽深的黑眸中飞快地浮现了一抹隐藏得极深的防备之意。

    谢琇知道,自己的这一句话击中了他藏得最深的隐忧。

    小侯爷总是声势浩大地维护着、掩藏着的,不过是他的心虚。

    是他坐落于繁华中、却空虚如幻影一般的美好形象。

    在得知自己是虚假的“遗珠”这一真相之前,他便已经敏锐地觉察到,自己握有的一切都如同流沙一般虚幻而不可靠。

    而现在,皇帝在他的恐惧之上多加了一份重重的力量。

    那就足以压垮他了。

    所以——

    “若你真的要向下沉落至深渊,我一定会在你灭顶之前拉住你。”谢琇清清楚楚地说道。

    晏行云:!!!

    他一时间毫无心理准备,露出了清晰的惊愕之色。

    第337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82

    他本想试着轻松地微笑一下, 或轻描淡写地说些“你在说什么痴话”这一类的搪塞之词,但是他试了数次,却什么都没能做出来。

    他的面容、身躯和大脑都仿若在那一瞬间僵住了,只能做出下意识的、最真实的、笨拙的反应。

    他甚至有种灵魂出窍之感, 仿佛那一瞬间, 一缕魂魄飘飘荡荡地从他这具华美但空洞的躯壳里飘了出去, 悬宕在这个房间的正上方,俯视着下方发生的一切。

    他看到自己不自然地撇了撇嘴,竭力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姿态来,冷笑道:“如果你以为说这么两句话,我就会轻信, 那就……”

    然后,他看到她面容坚定,目色澄澈,打断了他, 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若是不相信我的话,也总该相信自己的利益。”

    “我们是捆绑在一起的。你若事败, 难道我就能安然度过此生?”

    “即使和离, 在旁人眼里,我永远都是——或者曾经是——‘庄信侯世子夫人’。”

    “他们认为你待我情深意重, 也一定会认为, 没有人会在这种情深意重之下毫无触动。我的一言一行,与你都是捆绑在一起的……”

    “你即使不相信我, 也该相信一下你自己。既然你当初认为我是适合的盟友,那么你以为我就会这么轻易地背叛你?更何况现在的情势, 远未到失败的地步。”

    “现在不是‘事到如今’,而是‘不过如此’。”

    “既然他还没有公布你的身世真相, 那我们便还有很多翻盘的机会。”

    晏行云心想,对,说得太对了,以后不要说了。

    尽管知道这种冷冰冰的现实大道理最能够让自己放下戒心,接受对方的说法,而单纯的感情用事的甜言蜜语,在他眼里虚伪空洞,不值一文——

    可是这一刻,他却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仿佛他想要听到的,并不是这个。

    ……仿佛他想要听到的,就是感情用事、虚伪空洞、不值一文的甜言蜜语——

    他的心脏都已经被浸泡在了苦汁子里。他现在需要一点虚假的甜分来欺骗自己。

    他这么想着,垂下视线,脸上却仿佛僵硬了一般,一点表情都做不出来。

    因为他知道,那些情深意重都是假的。她不可能在那种虚假的情深意重之下有什么真正的触动。可是他还可笑地有着一点小小的期盼,希望她——

    希望她什么呢?他现在完全僵硬了的头脑,也什么都想不出来。

    最后,他惊讶地听见,自己凝滞了的大脑,居然指挥着自己的声音,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除了这些呢?”

    她很明显地一愣,长篇大论的“夺嫡时局分析”卡壳了。

    “什、什么?”她竟然还结巴了一下。

    晏行云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疯了。

    又或者,今天他已经遭受了太多精神上的重击,因此精神也显得格外脆弱吧。

    因为他居然真的又说了一遍。

    “除去这些事情之外……你呢?”

    ……你是因为这些利益上的牵连,才会想要在我灭顶的时候拉住我的吗。

    ……倘若没有这些利益上的连系,你又会怎么样呢。

    大脑里毫无来由地涌现出了这样奇怪的疑问。

    可是晏行云是不可能把后面这些问题说出口的。

    不管遇到何种困难,只要不是山穷水尽,他便仍然要做那个毫无弱点、毫无破绽,周旋于诸般势力之间,游刃有余、心机深沉的庄信侯世子。

    本该如此,他也不允许自己变成其它模样。

    可是他垂下视线望着近在咫尺的谢大小姐,却厘不清自己心头涌动着的,是怎样一种情绪。

    然后,他听到谢大小姐开口了。

    “我自然也会站在你这一边。”谢大小姐含笑说道。

    晏行云:!

    那一瞬间,不知为何,他忽然感觉自己的意识像是要漂浮起来。

    就仿佛整个人忽然陷进了一大捧蓬松软绵的云朵里那样,暖洋洋的,又十分适意,一瞬间就驱散了他从御书房里带出来的那些寒冷阴郁,将他包围在柔软暄暖的温情之中。

    明明知道谢大小姐说的或许只是本能的甜言蜜语而已,明明知道即使谢大小姐再没有良心、再只有理智,她面前所剩下的唯一的道路,就只能和他站在一起而已……

    可是他依然抑制不住地欣喜起来。

    他们之间存有远比感情更为牢固的羁绊。

    他深信,那羁绊名为“利益”与“野心”。

    和他长久以来所追求的事物一样。

    只是,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即使自己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刻,这世上也总有那么一个人,所拥有的“利益”和“野心”,是与他一致的。

    因此,那个人永不会抛弃他。

    ……这种滋味,竟然有一种难言的甜美。

    他们利益相同,野心相近,理智默契,彼此扶持,在这寥落世间,亦可共生共存。

    他凝视着她,慢慢地向她伸出手来,碰到了她的脸颊。

    “我知道,你还想要获得最后的胜利。”他用一种近似于梦呓一般的口吻,低低说道。

    她似乎有点发愣,就那么呆呆地站在那里,任由他五指并拢,反手用指背轻轻拂过她柔嫩的脸颊。

    “琼临。”他轻轻地唤她。

    她好像有一点回不过神来似的,茫然眨了眨眼。

    那种朴拙的神情让他觉得有趣。他扑哧一声,低笑了起来。

    “……我不会让你输的。”他仿若宣誓一般地慢慢说道。

    “你想要做人上之人,有一天一定会实现——”

    听到这里,她又眨了眨眼睛,好像终于回过神来一样,立刻打断了他。

    “不。”她说。

    他轻拂过她脸庞的手微微一顿。

    但她就好像没有注意到这细微的动作似的。

    “……我想要你做个好人,获得毫无辩驳、无可争议的胜利。”她认真地争辩道。

    晏行云脸上的笑意微微落了下去。

    “为什么?”他哑声问道。

    他的心头那一瞬间掠过无数复杂的情绪和揣测,但最后他只是选择简单地问了她一句。

    她却理直气壮地答道:

    “因为我可不想看到后世史书写谢家长女嫁给了一位奸臣……或是昏君啊。”

    “昏君”那两个字,她咬得又低沉又清晰,完全不容他错辨。

    ……虽然好像在骂他,可是他却咧开嘴,笑了。

    “大胆!……无礼。”他半真半假地呵斥她道。

    她大概是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他并没有真正生气的意思,于是她仰着头,露齿一笑。

    “别和‘他’一样。”她说,用一根食指指了指天空。

    “你也不会和‘他’一样,是吗,李重云?”她问道。

    晏行云抿着嘴唇,垂下视线,久久地望着她。

    最后,他简单地一颔首。

    “的确不会。”他带着一丝嘲讽意味,说道。

    谢琇注视着他。

    他说着“不会”,可是他自己并不知道,他的眉头紧紧蹙着,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唇角下撇,看上去好像有点悲伤。

    可是,要说什么才合适呢?

    谢琇想了想,忽然伸出手来,用食指分别顶在他的唇角处,然后略微用了一点力气,强行把他的唇角顶得往上翘了起来。

    晏行云:……???

    他露出惊讶不解的神色,垂目望着她。

    可是他的唇角还被她的食指抵住,露出上翘的笑痕弧度,看起来好像有点滑稽。

    她忍不住扑哧一笑。

    于是他便明白了,自己眼下的模样多半引人发笑。

    因此,他用一种无言谴责的目光盯着她不放。

    不知为何,她笑得更深了一些。

    “你该开心一点的,李重云。”她说。

    “因为你跟‘他’不一样……你比‘他’好得太多了。”

    今天她故意用这个名字——永徽帝并没有赐给他的名字——称呼了他好几次。

    即使是傻瓜,也能猜得出她的用意——她想用这个名字来激励他,让他开心,告诉他他完全有资格使用这个名字,也完全有资格去争取这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的一切……

    晏行云忽然感到自己的唇角不再那么僵硬了。那一痕笑弧,即使不借助她食指的帮忙,也能好好地高悬在他的脸上了。

    她好像也察觉到了他面部肌肉放松了下来,不再像刚才那么紧绷了。于是她很识趣地及时放开了手,笑道:“你瞧,你笑起来的样子还是挺不错的嘛——”

    她的话语并没有说完。

    因为下一息,小侯爷的双手骤然突袭了她,捧住她的脸颊。他猛然低下头来,毫无一丝预兆地把自己那双犹带笑弧的嘴唇覆盖在她的唇上。

    谢琇:!!!

    小侯爷的亲吻,和他本人表现出来的那副风度翩翩的样子不太一样。

    他本人犹如一只漂亮的孔雀,优雅又骄矜地踱着步,傲慢又自如地开着屏,仿佛并不在意这副漂亮的模样为他吸引来了多少仰慕者,也并不在意那些仰慕者是匍匐在他的脚下、还是耗尽了耐心之后便转身离去似的。

    可是他的吻却十分渴切,完全没有那种优雅疏离之感,而是像沙漠之中不知道跋涉了多久、在即将干渴而死之前终于发现了一片绿洲的旅人,绝处逢生,气息交缠,丝毫不加以掩饰地在噬咬之间散发着渴欲,从她的唇齿间掠夺甜美的甘泉,却还是啜饮多少都不够浇灭他内心深藏的火焰——

    他气息沉沉,捧住她的脸颊,修长的手指固定住她的脸,不让她的头左右转动以至于摆脱他。

    他像要从她的唇间汲取她的乐观、坚韧、生命力,拼命地攫夺她的一切气息,全无感情,全无技巧,有的只是本能的求生欲,只是深刻的贪欲,只是无边无垠的渴望——

    他自始至终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没有呼唤她的名字,也没有向她倾诉什么衷肠。

    他只是牢牢地桎梏着她,宛若濒临死亡的垂危青鸟,在绝境之中最后一次昂起脖颈,艰难地呼吸着,用尽最后的力气纠缠着她,恳求她指引他一条生路。

    第338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83

    庄信侯世子被圈禁一事, 和仁王遇袭案一样,在朝野掀起了轩然大波。

    有同情晏世子的一些人,竭力上奏为他辩白,说迄今为止并无证据显示晏世子是仁王遇袭案的幕后指使者, 就此把他圈禁, 似有过分严苛之嫌。

    自然, 原本就站晏世子的一派人马,更是动作频频。

    明面上他们只是一遍遍上奏,为晏世子喊冤,恳求皇帝额外开恩,不要在案情水落石出之前就以圈禁来惩罚晏世子。

    但在暗地里, 他们做得更多——谢琇猜想。

    因为晏世子虽然被圈禁于庄信侯府内不得外出,但这些天,他并没有闲着。

    庄信侯府有几家一直以来都在那里采买的铺子,如菜商、肉铺、杂货铺、布庄等等, 也照常每隔两三天就送一回货上门。

    小侯爷总能从那些送来的货物里收到一些隐藏得很好的小蜡丸。打开之后,里头往往都是写满字的纸条。

    因此他人在家中坐, 照旧能知天下事。

    谢琇:……就知道他手里还藏着一大堆后招!当初真是白担心他了!

    她当然觉得那一天小侯爷也是脆弱的, 那些表现,多少也有些真情流露的成分。

    自然, 那些真情流露的成分也被他适度地放大了, 放大成一幅完美的“小侯爷心动图”给她看。

    一位总是高傲骄矜如孔雀一般的人物,忽然背负了沉重的命运, 翅膀被折断,坠落于尘埃, 昂起易于摧折的长颈,渴求你的爱情与抚慰……得要多么铁石心肠的人, 才会无视这一切而不被打动?

    谢琇承认,小侯爷那一天成功地刷到了她的同情值与怜悯心,甚至是……好感度。

    并且还成功地降低了她的戒心与自我防御。

    不过,在他安坐于庄信侯府中,依然在台面下继续开展他的事业与布置的时候,她当时被他那渴盼、无助、哀怜的假象刷得发热的头脑,便已经冷静了下来。

    果然,一个事业批,能有什么真感情呢?

    入夜,“含光堂”中寂静无声。

    东厢房是卧室,谢琇正在点灯读书。

    西厢房被改建成了书房,小侯爷自从晚膳过后就窝在里头,不知道又在计划着什么,已经一整晚没有露面了。

    丫鬟仆婢都被屏退——这是小侯爷自从被皇帝下令圈禁于府中之后,这数日来的常态。

    谢琇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本新出了没几天的话本——这里头也曾经有个夹层,为小侯爷夹带过密信一封;但在小侯爷拿到密信、修补好书页之后,它便只是一本普通的话本了,只不过给外头留下了“晏世子爱妻情深,即使被圈禁于府内,还不忘嘱托相熟书铺为喜好话本的世子夫人送上最新印刷的话本”这一佳话。

    谢琇:“……”

    又被狡诈如狐的小侯爷趁机刷了一把声望值,世子夫人实惨!工具人实锤了!

    她无奈地翻开这本修复如常的话本,发现这话本居然还有个很古典很文艺的名字——和一般这种时候会出现在轻松古代小甜文里的话本名字一点都不一样。

    一般小甜文或者沙雕文里,这种时候女主翻开的话本,不是叫“清冷首辅小娇妻”,就是叫“朕与将军解战袍”——总之,差不多都是那一类古早狗血风。

    然而,她现在翻开的这一本话本,封皮上却正儿八经地写着几个大字——

    “翦横枝”。

    谢琇凭着那点诗词造诣,倒是也知道,一般提到什么“横枝”之类的,都指的是花树,而且尤其可能指的是梅花。

    她往后翻了翻,果然发现,这本书的主角,就是一位梅花妖。

    书的内容倒是十分普通,说的是某知府家有个园子十分出名,因为里头种着一园子梅树,什么品种都有,花开时冷香暗浮,花影缤纷,十分美丽。

    这其中有一棵白梅,大概是种的位置够好,甚么五行八卦、集天地之灵气之类地说了一堆之后,这棵白梅便生出了神智,修成了精怪之身。

    故事的男主人公倒不是知府家的公子,而是知府家公子的好友,上京赶考时途经此地,遇到罕见的暴风雪,不得不滞留于此,又被知府家公子力邀暂且借住在家中,于是在中夜读书疲乏时,披衣而出,见园中一棵白梅尤其生得好,便日日在梅树下逗留欣赏。

    久而久之——好吧,也并不是很久,数日之后——那天真烂漫的梅花妖便现身了。

    两人自是你侬我侬,书生还含情脉脉地对着梅花妖吟诗:

    “翦横枝,清溪分影,翛然镜空晓。小窗春到。怜夜冷孀娥,相伴孤照……”

    谢琇:“……”

    虽然标题文艺,但内容果然一如既往地又普又狗血呢。

    她怀着“不知道小侯爷的秘密部下为什么选这本话本来传递消息,是想顺便让他主子省一顿饭吗”的阴暗心情,继续往下看。

    ……然后,她翻页的手就骤然凝固在了那张薄薄的纸页边。

    因为书生吟的那首诗,还有下半阙。

    “行云梦中认琼娘,冰肌瘦,窈窕风前纤缟。残醉醒,屏山外、翠禽声小……”

    谢琇愣住了。

    就如同在一盘炒得稀烂的菜里突然吃出了金子,不但有惊、而且有喜,不但味道突然变了,而且还顺便硌了牙。

    谢琇猛地眨了眨眼睛,又定睛把接下来那诗句看了一遍。

    没错,正是“行云梦中认琼娘”这几个字。

    谢琇:……为何小侯爷的手下要用这本书来传递信息,我现在算是明白了。

    因为为了掩饰传递信息的真实目的起见,书铺送来了一堆书,总有至少七八本,除了一本新制诗集之外,其余全是各类话本子。

    她的目光闪了闪,有点惊疑不定。

    ……是小侯爷与手下提前约好的吗?传递信息时的特殊标志就是这句诗?

    啊,好尴尬。尴尬得她已经开始在卧室里抠出一座云川卫衙门了。

    她本来是怡然地半倚在窗下的绣榻上,后背垫着好几个靠枕,手边的小几上还摆着一壶饮子,看起书来既舒适又惬意。

    但她现在忽然开始觉得浑身难受,汗毛直竖,脑子里那句诗仿佛化作了滚动弹幕,还是自带七彩炫光的那种,来回刷屏。

    最后,她心浮气躁地猛然一下从绣榻蹦到了地上,双脚着地,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尔后,她匆匆趿上一双便鞋,拿上那本肇事的话本,就跨出了卧室,直奔西侧的书房。

    “……晏长定!”她没耐心地随意笃笃敲了两下书房紧闭的房门,就想推门进去。

    好在小侯爷并未让她多等。屋内随即传来他带着一丝疑惑的声音。

    “琼临?……进来吧。”

    谢琇一下子推开房门,大步流星地走向他的书案前。

    小侯爷放下手中的毛笔,从容地抬起头来。

    他的书案上凌乱地散放着一些纸张和书籍,有些纸上写着字,但他好像并没有急于在她面前遮掩或收拾的意思。

    不得不说,虽然谢琇是个有节操的人,并不会去看那些文件,但小侯爷做出的这种全身心信任她的姿态,可真是很令人身心舒畅的。

    ……当然,她一想到手中那本书上的诗,刚被刷高的感动程度就又往下掉了五个百分点。

    小侯爷不动声色地把手边那几张写满字的纸整理了一下,叠在一起,目光却落在谢琇的脸上,看着她隐然有丝红潮的脸颊,好奇道:“怎么了,琼临?”

    谢琇尬了片刻,索性径直把印着那句诗的一页摊开,摆到了小侯爷的面前。

    小侯爷垂目去看那页书,一看之下,他脸上的笑意就加深了一些。

    可是他依然满脸无辜之色地抬起眼来,问道:“琼临是有哪里不满意吗?”

    谢琇:“……”

    别人写密信都用高大上的大百科全书或者年鉴——她记得福尔摩斯探案集里就有这么一出,密信里只有数字,对应年鉴里某一页的某个单词,最后拼出整句话——怎么小侯爷投递密信,不但不用密文编写,反而还用这种肉麻狗血的话本!

    她说不出话来,用指尖点了点那句诗的位置,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你……你这是故意的吧?!”

    晏行云:?

    他低头又看了一遍她纤纤指尖点着的位置,表情也不由得一瞬间有点凝滞。

    他张了张嘴,似是有点尴尬,一时间难以抑制自己的脸上下意识浮起来的红晕,因此他显得有一点恼羞成怒了,声音也随之低沉了八度。

    “非也。”他沉声道,“我只与他们约定——”

    他提起笔来,在一张白纸上飞快地写下“密信要放在书本里的诗句有‘琼’字的书中”这一行字来。

    谢琇:“……”

    小侯爷十分灵醒,见她已经看到了那行字,便顺手拈起那张纸,凑在一旁的烛火上烧了。

    他又看了一眼那话本摊开着的书页,愈发显出一脸惨不忍睹似的神情,把脸撇开了,艰难地说道:“……这句诗,怕是……刚好凑巧而已。不然,我给你举几个别的例子,以前用过的——”

    为了证明他的话,他还随口背诵了一下其它传递消息专用书籍里的诗。

    “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谢琇:“……”

    这句诗也没好到哪去啊……

    小侯爷又道:“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谢琇:“…………”

    当小侯爷背到第三首“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时,谢琇的耻度就已经砰地一声破了表。

    “……够了够了。”她红着脸制止道。

    “你这……当真是……”她将“密信传递”那几个要命的字眼跳了过去,“呃,好方法吗?”

    她尴尬得脚下能再替他抠出一座舜安宫来。

    “……你这真的不是如何将我立刻臊得无地自容的妙招一百零八式吗——”

    晏行云愣了片刻,忽而一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清亮明朗,听上去竟然十分真切,并不像是装出来的,而是真的开心。

    自从被皇帝下令圈禁之后,好像这还是第一次,他发出这么真挚的笑声来,就仿佛真的被她的话所取悦了一样。

    谢琇:“……”

    “我……我不是在跟你顽笑!”她横眉竖眼,怒道,“我是很认真的在跟你说!”

    小侯爷更加笑不可止。

    “哈哈哈哈哈我知道……我自然知道……”他笑得眼眸都亮晶晶的,整张脸都舒展开来,姿貌愈发令人不可逼视,还抬手想用手背遮住因为大笑而咧开的嘴,好像这样就可以假装他没有笑得那么厉害似的。

    谢琇:“……我要跟你翻脸了!我真的要跟你翻脸了——”

    晏行云:“哈哈哈哈哈别这样……哎,夫人,你如何忍心哪……”

    看到她气得脸都快要变形了,他便从书案后站起身来,向着她深深作揖,唱个大喏。

    “求你了,好琼娘……切莫弃我而去。为夫这厢有礼了——”

    谢琇刚想抄起那本话本,卷成一卷,冲着他的脑壳丢过去,就听到门口传来一个声音。

    “看起来,盛某来得不是时候。”

    谢琇:!!!!!

    第339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84

    她伸向案上话本的手猛然缩回, 倏地一转身——

    便看到原本她冲进来时未完全关紧的房门处,盛应弦居然穿着一身全黑的夜行衣,抱着双臂站在那里!

    谢琇:……吾命休矣!

    可是,谁会想到一向不怎么对付的盛侍郎会夤夜出现在晏世子府中, 并且还很明显是瞒过了云川卫的巡视, 翻墙而入的!

    在谢琇身后, 小侯爷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在谢琇还震惊得呆愣在原地的时候,小侯爷已经迅速做出了反应。

    他绕过书案,走到他的夫人身旁,并没有再往前走过去迎接那位年轻的刑部左侍郎,而是弯起眼眉。

    “盛侍郎?……真是稀客。”

    虽然不速之客深夜降临, 小侯爷依然表现出了良好的风度。

    他含笑对门口穿着一身夜行衣的盛应弦问道:“不知盛侍郎逾墙而至,有何贵干?”

    谢琇:“……”

    能不能不要在询问贵客来意的时候顺便在言语里夹杂嘲讽的形容词!这是跟朝廷重臣互相开嘲讽的好时候吗!

    但盛应弦的反应却很平淡——事实上,以他那总是一派正义的作风来说,他跟每个人说话都很认真, 即使厌恶某个人到了极点,也只是微皱眉头, 肃然正色面对对方;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 以一种近乎冷淡的态度来回应。

    “仁王遇袭一案,疑点颇多。”他语气冰冷地说道。

    小侯爷嗤笑了一声。

    “那么, 现在盛侍郎是要亲自来提我过堂的吗?”

    盛应弦的黑眸如海, 紧盯着面前就那么堂皇而光明正大地站在谢大小姐身侧的那位天潢贵胄的“遗珠”。

    他看起来一如既往,依然那么漂亮又嚣张, 如同皇帝悬挂在御书房里的那柄尚方宝剑一样,剑鞘和剑柄上镶满了宝石, 看起来金光闪闪,光耀眩目;但拿到过那柄尚方宝剑、当过钦差的盛应弦心里却清楚, 它在实战中基本上没有任何使用的价值,不但脆弱易断,而且也会令使用它的人束手束脚,无法发挥。

    因此,对待它最好的方法就是恭恭敬敬地束之高阁,永不真正拿出来使用,只在必要的时候作为一样威慑对手的象征物祭出来。

    那也将是它唯一最为有用的时刻。

    盛应弦收回散逸的思绪,冷冷地答道:“盛某并不会私设公堂。”

    小侯爷啊了一声,表现得活像是自己此刻才接收到这个消息似的,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那就是要私下提审了……”

    盛应弦知道自己实在不应该这样做,但他仍然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小侯爷的脸色沉了下来。

    盛应弦本不是个刻薄之人,但今夜他却对小侯爷的愠色视若无睹,继续一脸漠然地说道:“恕盛某直言,晏世子马上就要大祸临头了,竟然还在这里说笑话吗。”

    小侯爷:!!!

    谢琇:!?

    她被黑衣夜行、突然出现的盛六郎吓了一大跳,还没反应过来,就眼睁睁看着盛侍郎和小侯爷两人你来我往地开始互杠;她才发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两个人虽然没有动手,但言语中的火药味已经快要掀翻“含光堂”的屋顶了。

    谢琇慌忙跳出来灭火。

    “等……等一下!如何说‘晏世子马上要大祸临头了’?”她生怕小侯爷又开嘲讽激怒明显是知情人的盛侍郎,于是立刻把话题强行锁定在关键词上。

    盛应弦似乎早有准备,闻言只是看了她一眼,也没有再对面露惊讶之色的小侯爷穷追猛打,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道:“调查之中有证据指向晏世子,但盛某觉得那证据也太直白了一些,而且就那么明晃晃地摆在那里不加以掩饰,好像就等着我等调查到那一步,把证据抓出来似的……”

    晏行云脸上的神情从惊讶到愕然,再到哑然失笑,最后终结于轻蔑地摇一摇头。

    “这是构陷。”他简单地答道。

    他其实并不知道盛应弦都拿到了什么样的证据,于是他也没有多做辩解。他本以为盛应弦会再冷言冷语刺他两句,毕竟刚刚书房的门被推开之时,盛六郎一眼看到屋内他与谢大小姐笑谑的情景,那张终年肃正的脸上一瞬间冷得简直快要掉冰碴。

    但盛六郎不愧是正道的良心,都气成那个样子了,不过是对着他冷冷地说了几句话,也并没有把关键消息压着不告诉他的意思。

    这要是放在别人身上,对方少不得要拿腔拿调一番,压着他出一趟血,多破费破费,或许还得搭上点人情进去,才能得知关键所在。

    晏行云好些天没有见过盛侍郎了,今日一见,他却恍然发现了一件事。

    盛应弦身上居然透出了一种几乎遮掩不住的、对谢大小姐的关注和仰慕之情。

    晏行云看得分明,刚刚盛应弦在未获得他这个侯府主人同意的情况下就一下子推开了书房虚掩的房门,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无礼的行为。

    光风霁月、正派可靠的盛侍郎,只怕这辈子除了办案的时候事急从权之外,都没有做过这么无礼的事情。

    盛侍郎为什么急着推开门进来?是因为在门外就听到了他嬉笑着唤谢大小姐“夫人”和“琼娘”,笑着恳求她对自己好一点吗?

    盛侍郎受不了这个,所以一定要进来打断他们,是吗?

    而盛侍郎推开门之后,目光也果然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屋内的谢大小姐身上。

    他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虽然他今夜来此的名义是为了仁王遇袭案的进展,或许还有一点要向晏行云施恩、好让晏小侯承情,进而多配合一下调查工作的目的,但是他对于谢大小姐的关注完全是不自觉的、出于本能的,他自己甚至都没有觉察到,自然也就无法很好地掩饰或约束自己。

    晏行云是个何等敏锐乖觉之人,他几乎是在发觉这个秘密的几息之间,就想清楚了事情的利害关系,甚至还想到了——此事或许能够为他赢得喘息之机,因为盛侍郎若是不想让谢大小姐成为犯官家眷、被处罚或流放的话,就一定得出手搭救一下她名义上的夫君。

    ……这原本应该很好。盛侍郎是一块他始终啃不动的硬骨头,刑部也是铁板一块,风雨不透。如今靠着盛侍郎对他的夫人的那点仰慕之意,他便能获得一点盛侍郎事实上的同盟和援手。在这种关键时刻,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好?

    晏行云试着说服自己,这很好,好得不能更——糟透了!!

    他感到一阵本能的怒火与厌恶,是冲着谢大小姐那位隐秘的……哦不,如今看在他眼里,已经很明显了的——仰慕者,盛六郎而去的。

    他本应冷静理智地与盛六郎讨价还价,看看自己能不能在这样的绝境之中闪转腾挪,博取一丝好处。但他现在却只想质问盛六郎,这种特别的仰慕,这种额外的注视,这种难以抑制的关切,到底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暗暗地在袖中双手交握,以右手拇指的指甲,用力地按住了左手腕间,几乎在那里压出了一道深深的月牙状印痕。

    丝丝刺痛从腕间而起,提醒着他,不能将注意力放在那些不重要的细枝末节上。

    他得争取盛六郎的援手。事实上,盛六郎今夜肯到这里来,就足以让他惊讶了。

    在印象里,盛六郎从来没有这么徇私过。在调查案件的过程中,也没有这样向哪个有嫌疑之人提前示警过。

    晏行云甚至带着一丝嗤笑的意味想着,从不与人结党、但总让人觉得他属于仁王一派的盛侍郎,今夜为自己这个仁王的天然对头带来的消息,说不定能给仁王挖个大坑啊……

    这全是他夫人的功劳。晏行云冷漠地想。

    幸而当初谢二拒婚,才把谢大小姐送到了他的面前。

    不然的话,他怎么会知道她有这么多的好处,多到……令他都有一些无所适从了呢?

    他分出一些心神,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但耳朵里还能听得到盛应弦的说话声。

    盛应弦说:“盛某倒是也不信晏世子会这么轻率。”

    晏行云忍不住又冷笑了一声。

    “正是因为此事明面上对我最有利,所以我才最不可能去做这件事啊。”他索性直言道。

    “恕我直言,在仁王遇袭案发生之前,我在声势上才是更占优势的那一个人……我根本就不用去对他做什么,只要一直安坐钓鱼台,将自己的好处继续稳定地保持下去,显示给朝野诸君看,就可以了……”

    晏行云镇定着说着谎话,脑海中却有一瞬的恍惚。

    倘若……他真的是永徽帝在宫外留下的那颗“遗珠”的话,那么这一番话就无懈可击了。

    仁王本就庸懦,在永固寺大琉璃塔坍塌事件之后,还背上了一个“天命相悖”的糟糕名声;为了逃避风雨,他又在宫内装病装了一个月,再度落下了一个“健康欠佳、身体虚弱”的坏印象。

    而与他相对的,晏小侯这位“遗珠”弓马娴熟、身手不凡、允文允武,长得又俊美过人、丰神俊朗,年纪轻轻已经主掌云川卫,说话办事都极有分寸,行事稳重、平时风格又不乏年轻人的朝气,再加上又娶了朝中重臣谢太傅的长女,专情如一、温柔体贴,简直要一举将朝臣勋贵与家中女眷们的票数全部都扫到自己这边来。

    在这种情形之下,他只要稳住,说不定朝野之中的“立贤”之声,就会渐渐高于“立嫡”;再加上北陵那边内战渐息,听闻新汗王登布禄已经攻克了北陵国都天定城,早晚都会再挥军南侵。这种时候,一位贤明的太子,自然要比一位庸碌的太子更能担当国事。

    他又何苦贸然出招,反而让仁王那个蠢货刷到同情票?

    第340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85

    他慢慢垂下了眼帘, 遮掩了眼中一闪而逝的愠怒与寒意。

    正当此时,他忽然听到谢大小姐补充了一句:“你是说,仁王……有可能施了个苦肉计?”

    晏行云眼前一亮。

    妙啊!

    他做没做“仁王遇袭案”,他自己心中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

    此事绝不是他做的, 也不是他手下那个“摘星会”的手笔。

    所以剩下的嫌疑人其实范围已经很小了。不是北陵暗探, 就是——

    张皇后与仁王自己!

    但这句话, 必须得由旁人说出来,才会显得具有说服力。

    还有什么人,能比谢大小姐来说这句话,在盛六郎面前,更具有说服力?

    晏小侯成功地诱使谢大小姐说出了这句决定性的推论, 但是他此刻想一想,却感觉自己好像并没有多么开心。

    且不说他为什么会沦落到设计自己的夫人,才能说服盛六郎的地步,就说他的这位夫人吧, 好像也不是个能够被他轻易牵着鼻子走的人。

    没错,他早就有所察觉了。

    谢大小姐是个聪明人。她一般上他的套, 都是主动上的。

    也就是说, 说不定这一次她主动替他说出这句话,也是因为她自己想要说?

    虽然她坚定地站在他这一方, 怀疑遇袭案是仁王自导自演, 这固然让他愉快了一点,但是他竟然会被这等小伎俩所迫, 困在侯府里暂时动弹不得,还是令他感到了一阵恼怒。

    他自然早就有后手的布置。但被仁王和张皇后算计, 聪明人落入了蠢人的陷阱,而皇帝对此说不定心知肚明却装聋作哑!就因为他害怕这个假儿子会反噬他!所以他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个假儿子踢下深渊, 按入泥潭,最好让这个假儿子就此不声不响地死掉!再也没有能力来威胁他那个蠢货真儿子的地位!

    晏小侯感到一阵心烦。

    还有,盛六郎出现于此,对着他的夫人投以深刻的注视与过度的关切,却在他面前还抱着一副是来施恩于他的模样!

    而他——

    他既利用这一点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又忍不住在内心深处对这样的自己报以自嘲而冰冷的自我注视。

    他忍不住转过头去,望着身旁的谢大小姐。

    你不知道吧,大小姐。你的夫婿,拥有着光辉灿烂的外貌,内里却是一个这么扭曲而卑鄙的人。

    相比之下,对面的盛六郎,端肃庄严得如同一尊精心铸造出来的神像,珠玉镶嵌、金石为里,外形像,内里也像。

    盛六郎是个内外如一的人。

    不像他,外表华美而内心阴暗,倒像是外头贴金镶玉、芯子里却早给蛀烂了的人偶,看着无一处不好,但其实只有他自己才心知肚明,除去这辉煌光耀的外壳,他自己无一处能真正亮给人看。

    而此刻,他便垂下视线,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黯然来,小心掩藏去内心的黑泥,低声说道:“我也不知……但此事于我绝无好处,我若是那么蠢的话,朝中诸君又为何要将期望交托于我手?”

    言外之意是,此事明面上虽说直接的受益人是他,但这种计谋太粗糙了,甚至连一个弯都没有转。这么傻愣愣直来直去的阴谋,根本就不是一个合格的主君应该有的。

    一个合格的主君,若是不能做到心较比干多一窍,也当做到对大多数属下的心机洞烛在先。

    这么愚蠢的计策,他耍出来都嫌掉了价。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盛应弦。

    盛六郎依然紧锁眉头,看上去甚是不悦。但在公事方面,他的节操还是令人信任的。

    他刚刚那种突如其来的、想要与盛六郎一较高低的古怪心理,在面临真正生死攸关的问题时,便已经淡去了。

    现在他需要做的,是全神贯注地应对眼前的状况,并不动声色地在这件事上,将盛六郎拉到对他有利的这一方来。

    因此,他觉得此时此刻他可以稍微做出些退让。

    晏小侯十分自然地向旁边迈了一步,向着盛应弦比了个手势。

    “盛侍郎夤夜前来,还要避开外间监视侯府的诸位,想必一路辛苦了。”他含笑说道,“不如请上座,我们仔细来聊一聊此事的蹊跷?”

    可是,他面前的盛六郎,却抿着唇,并不行动。

    晏行云沿着他的目光方向一看,心下不由得重又升起了一层愠怒。

    不,盛应弦并没有看向谢大小姐。

    他甚至很明显地故意避开了谢大小姐的方向,看向一旁空荡荡的罗汉床。

    ……可就是这一点才让他显得尤其可恶!

    晏小侯心头不快地想,盛六郎光风霁月,什么时候还要故意躲闪开某个人的方向啊。

    大约是之前从没有做过这种事之故,盛六郎并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才是显得无比心虚!

    一贯狡诈如狐、演技绝顶的晏小侯,看到这样笨拙得不上台面的演技,心头一阵气闷。

    ……正如同他当初想清楚了仁王遇袭案乃是仁王那个蠢货自导自演的时候,心头所感受到的气闷一样。

    同样都是“莫名其妙地就被蠢人的没脑子套路打中了一闷棍”带来的郁卒之意,而且愈想愈是不快。

    他待要再说些什么,就听到谢大小姐开口了。

    “此事若有阴谋,还盼盛侍郎能明察秋毫,洗脱无辜之人的冤情。”

    谢大小姐眼眸明若秋水,坦坦荡荡地投在对面的盛六郎身上。

    几乎在那一瞬间,晏行云就注意到,盛六郎自然垂落在身侧的双手猛地紧握成拳。

    他忽而在胸中感到了一股扭曲的快意。

    谢大小姐或许真的只是仗义执言。而且就目前来说,他们两人是绑在一条船上的,他落水的话,她也不能幸免;所以她适度地替他说两句好话,也是应有之义。

    ……只是,盛六郎的理智与感情,好像第一次出现了分歧呢。

    晏行云看得分明,盛六郎那棱角分明的下颌骨清晰地绷紧了一霎,像是他猛地咬住牙根似的。

    盛应弦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句:“盛某今夜前来,正是为了厘清案情的。”

    哦豁。

    他竟然对谢大小姐也不假辞色了起来,一定是已经气到了极处吧。

    晏行云在心里这么悠闲自得地想着。

    但他表面上滴水不漏,一脸诚恳地说道:“但是……皇上如今心向仁王,对他多有偏爱……倘若实情水落石出之后不如他意——”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语调里充满了暗示,想看看正义的化身盛侍郎又该作何选择。

    盛侍郎果然微微一愣。

    晏行云在心底冷笑起来。

    看起来那个虚伪又无能的昏君,还不敢在不知情的臣子们面前现出原形,告诉他们实情啊?

    就连盛应弦这种得力的臣子,他也不敢直白说他就是想要一鼓作气把晏世子按回泥淖里!不敢说他已经打算包庇仁王那个脑袋空空的蠢货了!因为他害怕这么直白地表现出他的意图来,会毁了他竭力营造的“尚算贤明,虚心纳谏”的假象来,是吧?

    但是,盛侍郎果然是正义之光。

    他只斟酌了一霎那,便正色说道:“盛某受皇命调查此案,并没有接到其它任何命令。盛某之职责,便只是将此案一切的实情以及隐情,都调查到水落石出,再上报皇上,以呈诸君面前。若圣上为了偏爱仁王而无视律法,盛某此身何惧?定必极言直谏!”

    晏行云:“……”

    啊,这闪瞎人眼的正道的光!

    幸亏现在的皇帝是个平庸的昏君……若他是心机毒辣又手段高超之辈,盛六郎只怕现在墓前都已经青草萋萋了!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谢大小姐的声音,声调很明显地扬了起来,似是极为激赏。

    “果然不愧是盛侍郎!”谢大小姐眼睛一亮,眼眉弯弯地称赞道。

    “大虞的良心与正义,都着落在盛侍郎身上一肩担起,若人人如此,大虞还有何惧?”

    然后,晏行云就眼看着刚才还铁骨铮铮、声言要无畏直谏的盛侍郎,双眼连连眨了好几次,目光东飘西飘没个定点,就是不敢看向谢大小姐的方向,脸颊上还渐渐浮起一层可疑却难以自控的薄红来,声音都结巴了一下。

    “呃……我……谢大小姐谬赞了……”

    晏行云气笑了。

    若非知道这种时刻,他实在不应该说出这种能让气氛急转直下的话来,他是一定会说“请称呼她‘谢夫人’”的!

    他将双手负在身后,狠掐了一记自己的腕脉,才压下那种有害的、想要与盛六郎争辩的冲动。

    晏小侯依然脸上带着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自然而然地把话题岔开了。

    “却不知那袭击仁王之人,盛侍郎的调查可有收获?”

    提起正事,盛六郎脸上的那抹让晏小侯觉得刺眼的薄红,便渐渐地落了下去。

    他沉吟片刻,答道:“此人名叫庞三,被收监后,起初十分硬气,看似心智不似正常人,盛某再三审问,才从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中拼凑出一二真相……”

    谢琇:“……”

    竟然还找了个精神病来行凶?

    盛应弦道:“此人言称自己无家无室,平日便沦落于市井间混口饭吃。一日正腹中饥饿,便遇到了个要雇人的老丈。那老丈许他五十两银子和一顿饱饭,说有一贵人强抢他家百亩良田,又将他独女抢去糟蹋,他气不过,便想报复一二。他这等草民,却也不想真的惹上甚么官非,闻听那贵人有一日要去道观上香,便想找个膂力过人的侠义之士,向那贵人投掷泥块,砸他个满头满脸,出一口恶气,便也罢了……”

    谢琇简直不可置信。

    “……那庞三就这么答应了?!”

    盛应弦无奈地笑了一下。

    “他心智有损,本就不似常人,斟酌不出此事要害关系,听了那老丈一番痛诉,又吹捧他是义士,便一口答应下来,心想的还是丢几团泥巴,能有甚么大事?”

    谢琇:“……可他丢的真是泥巴吗?”

    盛应弦道:“是干透的黄泥,里头包裹着石头。外头看着像是一团泥,但倘若真的丢到仁王头脸上,只恐还是会砸得头破血流的。”

    谢琇:“怪道那人要找个傻子!不是傻子,谁能这么轻信,做得出这种事来?!”

    盛应弦脸上的苦笑愈发明显了。

    在晏行云看起来,那竟然不像是针对“拿了半天凶犯,最后竟然只抓到个傻子”的无奈,而是像“啊她说得好直白,怎么能这么直率可爱呢”的无可奈何感。

    小侯爷又在身后暗中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腕间,提醒自己不要此时就急着与盛六郎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