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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1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26

    他怒瞪着晏孔雀。

    晏孔雀看起来确实有一点狼狈。或许是刚刚的以一对多让他拙于应对, 他现在头上有几缕碎发脱出了玉冠,散落下来。他的衣袍也不甚齐整,左臂上甚至被砍了一剑,在那里缠裹着几圈白布, 白布下还隐隐透出一丝血痕。

    然而, 晏孔雀即使落魄了, 好像还是一只孔雀。

    他依然骄傲地昂着头,站在自己面前,嘲笑着他的对头。一旦对手露出一点纰漏,他就要穷追猛打,赶尽杀绝, 一点也不在意别人的想法和心情。

    郑二恨恨地瞪着他,然而却有一点无言以对。

    晏孔雀英勇不凡,如今还有佳人在侧。而他呢,他白白挨了一身的伤, 如今还要像个做错了事的孩童一般站在这里由他嘲笑!

    这是什么人间疾苦!

    要是这世间也有被上天厚爱之人,那么那个人, 如今一定是晏孔雀!

    郑二在内心翻来覆去, 把晏孔雀足足刀了得有一千遍,却不得不低声下气地开口:

    “呃……如今我们可怎么办?”

    这话一出口, 他就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果然, 他看到晏孔雀得意地昂起头,恨不能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气来, 直接把他喷出去五里地似的。

    “哼,”晏孔雀道, “郑二,是本世子救了你, 你应当说些什么?”

    郑二:“……”

    啊可恶,晏孔雀真的滴水不漏!

    他这个“晏小侯”之名响彻中京,不知情的人或许会以为他晏行云年纪轻轻,已经顶着一个“侯爷”的头衔了。可是晏行云在外头,再傲慢也只会自称“本世子”,更是不肯有一丝一毫“孤其实就是皇长子”的意味流露出来。

    而且晏孔雀喜好开屏,爱慕者众。然而他居然私德方面也挑不出甚么错处来。

    有女子爱慕他,若是径直说到他面前,他一点都不会不好意思,而是会洋洋得意一下。

    然而再之后,就算那女子愿自荐枕席,晏孔雀也只是含笑说:鱼水之欢,是世间最重要、亦是最不重要之事。爱慕之心何等珍贵,为何要耗费在只求鱼水之欢这等事上?

    若是更进一步,再三表明自己的爱慕之心,晏孔雀便会收了笑容,淡淡问道:是吗?你爱慕我?有多爱慕?向我证明一下吧。

    要问郑二郎为何对此事这么清楚?——这自然是因为,张家和郑家为了让晏孔雀出错,自家有机可乘,还真的派出过各种不同类型的美娇娘去勾引晏孔雀。

    但她们收到的回应,全是如此。

    其中一位技高一筹,在晏孔雀那里成功地进入了第三步——

    晏孔雀让她证明自己的痴心,那女子表示任何事情都可以为他做,于是,晏孔雀给了她一个任务。

    因为那女子是国子监司业的侄女——国子监司业是个读腐了书的死脑筋,天生就拥护正统的中宫嫡子,坚决要站在张皇后与仁王这一边,于是被委以重任,派他的侄女去勾引晏小侯。

    晏小侯含着笑对那女子说,他久闻国子监司业有一套古卷,珍爱非常。但司业大人从来都不甚待见他,因此若是他自己去向司业大人商借,想是不成的。若是女郎真心爱慕他,可否为他将那套古卷偷偷带出,容他找人誊抄一套副本?

    这个要求有点奇怪,但也没什么大不了。张家本以为万无一失,满足了晏小侯这个条件以后,那位司业家的小娘子定必能够逐渐令他信任,进而有机会博取他的好感。

    可是,这一关在司业那里就卡住了。

    司业狂怒,不但大发雷霆训斥侄女“叫晏家那骗子的花言巧语鬼迷了心窍”,甚至还差点迁怒于出面为他牵线这件事的郑家。

    郑二当时还记得,二叔替张家和司业牵线这一趟,有一天回来却满面悻悻,碰了一鼻子灰,关起门来大骂司业不识趣,晏孔雀不要脸。

    郑二:“……”

    他算看出来了,晏孔雀花枝招展,却郎心似铁!

    可能成大事的人都得这样吧。

    晏孔雀的心头说不定充满了他的夺嫡大业,还有什么空间可以留给那些莺莺燕燕的爱慕者?

    所以他的赐婚圣旨一下,张家竟然都松了一口气。

    谁不知谢太傅在朝只是个吉祥物?即使他还身兼郡马的身份,但淮夕郡主过世已久,且并非谢太傅长女的生母,再加上谢太傅本人又能力有限,皇上把他的长女指给晏孔雀,只是一桩面上光的婚事而已。

    ……这说明皇上还是偏爱仁王的啊!张家大为振奋。

    郑二一开始也这么想,甚至还想趁乱挑拨挑拨。

    但是今夜,当他真正看到了那位谢大小姐是何等人物之后,他就开始产生了疑虑。

    ……仁王表弟,当真能够娶到一位比谢大小姐还要出色的王妃吗。

    如今他迫于情势,只得垂头丧气地说道:“……多谢晏世子救命之恩。”

    结果晏孔雀还不肯放过他。

    晏孔雀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又道:“……还有我夫人。”

    郑二:“……”

    你什么?你夫人?你成婚了吗大礼走完了吗你就敢大言不惭地说谢大小姐是你夫人?

    他期待地望着旁边那位曾经一鞭子把贼人的脸抽成血葫芦的谢大小姐,期待着她也沉下脸来,给晏孔雀一点颜色看看!

    然而,虽然谢大小姐的脸色一滞,的确是向天翻了个白眼,但是她却什么也没有做,更没有如同郑二期待的那般,暴起痛揍一顿晏孔雀。

    “郎君慎言!”她只是冷声低喝了一句。

    晏孔雀身上原本那股得意洋洋的气势一收。

    “啊,我失言了,大小姐莫怪。”他含笑回身,向着谢大小姐一揖到底。

    郑二:“……”

    晏孔雀何时身段这么柔软过了!

    谢大小姐似乎也有点尴尬,把目光转开。

    晏孔雀没得到回应,也不愠恼,只是转过头来,朝着郑二投去格外冷厉的一瞥。

    “郑二郎?”他语带威胁似的又唤了一声。

    郑二打了个冷颤,思及刚刚那位月光下拎起长剑就冲着地上打滚的贼人一剑刺落的女侠,再不敢多讲价,利落地朝着谢大小姐也是一揖到底。

    “多谢大小姐救命之恩!”

    哼,打死也不能如了晏孔雀的意,现在就叫什么夫人!

    谢大小姐没对晏孔雀横眉厉色,倒是对郑二冷冷说道:“不敢当。还望今夜郑二郎没有对那些小娘子们做出甚么无礼之事来。”

    郑二一愣,然后就看见谢大小姐的眼神充满暗示地投向——地上那个被捆得花样百出的贼子身上。

    郑二:“……”

    这个真没有!他还没来得及搞搞新意思,就被贼子们偷袭了!

    他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一样。

    “不不不在下今晚什么都没做!不不不在下是说本来就没有要做什么……呃……那个……在下今晚深刻地受到了教训!今后也不会做什么孟浪之事了……”

    他在谢大小姐恐怖的逼视目光之下,含恨忍辱地许下了这种诺言。

    怎么办,真的要他以后做个木人来捆吗。

    他听见了晏孔雀的闷笑声。于是他更加气闷了。

    后来,他和几个劫后余生的狐朋狗友都呆在船舱里倒气。

    晏孔雀的随从下水,把方才跳水逃生的船家又捞了起来。

    好在这些人常年在水上讨口饭吃,水性都是极好的,没出人命。

    晏孔雀看他们一个个还都吓得魂不附体,就把那些来偷袭的黑衣人都拎到了自己的画舫上看管,丝毫不在意与他同来游河的谢大小姐作何感想。

    不过谢大小姐似乎也不介意此事。

    晏孔雀命自己的随从呆在这条船上,算是随船保护,便回自己的画舫去了。

    谢大小姐也呆在那边的画舫上了。

    郑二缓过气来,忽然觉得寂寞如雪。

    “京中……怕是要变了……”他气若游丝地感慨道。

    他的狐朋狗友比他还没有朝堂政争的敏感度。

    “变?变什么变?”

    郑二居高临下地望了他们一眼,开始有了一点智商上的优越感。

    “哎你们说,”他摸着下巴,做出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

    “晏孔雀是真的对那位谢大小姐一片真心吗?”

    那几个狐朋狗友面面相觑。

    大家都是团结在仁王与张皇后周围的家族出来的人,平常骂晏小侯的套路没少学到,但要认真探讨晏小侯此人,他们想了想,竟然觉得一时间无从下手。

    在座之人,谁不是曾经欠下些风流债的富家公子?这么静心一想,晏小侯那些所谓的风流名声,细究起来,竟然没有一个人是真的。

    “常听说谁家的女郎爱慕晏孔雀……但现在这么一想,他好像也没真正招惹过谁啊……”

    有个人迟疑道。

    另一个喝止他。

    “可之前那谁家的妹妹不是哭哭啼啼,说晏孔雀欺骗了她一颗真心!”

    郑二摸着下巴。

    “你说那件事啊,”他叹口气,“那事我们倒还真正去查了一番,结果是那女郎在上巳节花会上觑着晏孔雀马上要过来,就丢了一张写着情诗的诗帕在路边。后来那诗帕没了,说是被人拾去,那女郎以为是晏孔雀捡走的,结果后来查问起来,晏孔雀的确是经过了那里,也看到了石头上摆的那张诗帕,但他那么精明似鬼,根本就没过去沾手,很快就走开了!”

    那群人发出一阵惊叹声。

    “花会上遗下个帕子荷包的,很正常吧……晏孔雀这是要做圣人不成……”

    “晏孔雀哪来这么大定力,上回他在银汉楼与人吃酒,还不是与那新来的花魁娘子眉来眼去……”

    “什么什么,你亲眼看到了?”

    “我虽没亲眼看到,但吴家那小子那日也在银汉楼,他说得信誓旦旦,是亲眼目睹,那花魁娘子半个人都要倚到晏孔雀身上去了……晏孔雀就那么倚在窗边,脸上噙着个勾人的笑,也难怪那花魁娘子谁也不理,偏偏看上了他……”

    郑二听得心里发闷,啪地一下拍桌制止了这些人。

    “倒是给句千真万确的实话啊!这样道听途说的,让小爷我还怎么去向谢大小姐告状!”

    那些人统统一愣。

    “谢大小姐?!告状?!”

    郑二:“……”

    噫,不小心说漏嘴了。

    第282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27

    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投向隔壁的那艘画舫。

    可惜那艘画舫上四周的竹帘此刻已经全部放了下来,将里头的情形遮掩得一丝不露。

    他悻悻然道:“也不知谢大小姐在想什么……她那样的身手,那样的容貌,何况谢太傅家里如今还是她在做主……她想养多少情郎不成?却非要趟这潭浑水, 替她那个没脑子的妹妹顶缸……”

    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对视一眼, 嘻嘻哈哈起来。

    “因为晏孔雀那张脸好呀。”其中一个人猥琐道。

    “谢大小姐要养多少情郎, 才能找到一张像晏孔雀那么漂亮的脸?”

    “都说他若不是……咳……有那种身世的话……早晚……也是要被长宜公主收作入幕之宾的……”

    郑二:!!!

    “你们真是疯了!脑袋都不想要了吗!”他拍案而起,借机转头四下望去。

    幸好,晏孔雀那两个随从,一在船头、一在船尾,似是在警惕地瞭望着夜间黑暗的水面, 并没有注意到他们这边连着长宜公主也敢编排。

    郑二颓然坐下,冒了一后背的冷汗。

    这些狐朋狗友,只知道胡说八道!就一点也没有想过,今夜之事的利害!

    他忍不住又将视线投向隔邻的那艘画舫。

    晏孔雀想必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定是要把那些贼人好好审一审的吧。

    ……他猜得没错。

    竹帘四围垂下,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 晏小侯正在因地制宜, 慢慢地削着竹签子。

    旁边的地上,还丢着几颗毒丸和……几颗牙齿。

    “抱歉, ”晏小侯轻飘飘地说道, “太气愤了,一时没有控制住手劲……把你们的牙给一齐敲掉了。”

    他叹息了一声。

    “好好的良辰佳夜, 就这么教你们给破坏了……郑二郎虽纨绔,可也没什么大奸大恶吧?你们搞这么粗糙的把戏, 是想糊弄谁呢?”

    那些贼人有的躺在地上喘着粗气,有的半靠在墙角, 仇恨似的死死盯着晏小侯。

    晏小侯却似浑不在意一般,手里拿着一根约莫有一臂长的竹棒,戳戳这个,又戳戳那个。

    “谁派你们来的?欸,怎么都不说话?喝了哑药了不成?”

    一旁的谢琇:“……”

    她实在是不耐烦看小侯爷的审问现场,于是便起身道:“此处并没有我可以帮忙之处,如此我便先去外边赏月了。”

    晏小侯戳着那些贼子的动作一顿,有丝好奇地慢慢偏过头来。

    “赏月?”他的声调里带着一丝真正迷茫的天真,“今夜是弦月,有何好赏?”

    谢琇:“……”

    那总比看你在这里一点一点磨死人的强吧!

    她当然不能这么说,于是板着脸道:“弦月也有弦月的好处,殊不闻‘璧月初晴’,不也是一景?”

    晏小侯作深思状。

    “哦……”

    谢琇已然长身站起。

    她知道晏小侯今夜不从她这里挖出一点甜言蜜语,必然不肯了局。

    更何况中间还出了郑二这么一道岔子,晏小侯眼下只怕如同突然丢了攻略的游戏玩家,不从她这个NPC身上得到一点好感度UP的提示,就不肯存档。

    罢了,他想听就说给他听吧。

    谢琇无奈道:“前人有诗云‘明月照高楼,含君千里光’,我看前头快到琼华阁附近的河面了,也想出去看一眼何为‘明月照高楼’啊。”

    她顿了一下,缓下声音。

    “前二十年,我可不曾有机会一观如此美景。今夜得见,说来都托赖郎君有心,我……我自是感念的。”

    晏小侯目光一闪,终于抿起唇来,脸上浮现一丝略有些赧然的笑意。

    “如此,你开心吗,琼临?”他竟然长睫闪动数次,带着一丝羞涩似的问道。

    谢琇:“……”

    有道是戏多必过,言多必失啊!小侯爷!

    她垂下视线,同样以羞涩之貌回敬。

    “……我当然开心。”她声如蚊蚋,甚至还抬手,以手背飞快地贴了一下脸颊,就好似想掩饰自己双颊发烫、面泛潮红的羞意一样。

    “……长定。”她轻声道。

    晏行云脸上的笑意忽而一滞。

    “长定”是他的字。他第一次相约她去“近霞馆”见面时,写的帖子上,落款就是“晏长定”。

    但从那一天开始,她唤他就总是“郎君”。

    “郎君”此言,可以非常亲近,也可以……十分生疏。

    当然,他一直认为,她称他“郎君”,自然是亲近他的。

    可是当此刻,他听见她唤他“长定”的时候,才意识到,从她的口中,可以吐出更为亲近的字眼。

    对于自己产生的这种异样的感觉,他不闪不避,反而带着一丝有趣地想着:谢琼临,果然能够提供给他许多……旁人都拿不出的东西。

    这么看起来,他那位“父皇”,还真是做了一件好事。

    他也做了一件好事。

    当初同意让谢家易嫁,不过是因为他实在看不上谢二的惺惺作态。

    追逐一个男子本无大碍,但到那样的地步也不罢手,弄得体统脸面全无,对人对己,皆无好处,这就是谢二的愚痴之处了。

    他并不想去评断谢二对盛六郎的一片痴心,但他知道,他可忍受不了谢二。

    当然,若是没有谢大小姐,他娶了谢二,倒也没什么。

    那样的话,人人皆知他与谢二个性不合、感情冷淡,他依然没有任何弱点。而谢二个性冲动,虽然有可能被人抓住把柄加以利用,但张皇后也就同时可能把对他的防备稍稍放松一些,因为谢二本身就可以一直拖他的后腿。

    ……但是,后来,谢大小姐出现了。

    他本来是不担心什么的。

    谢大小姐若是愚笨,自然可以沿用与他对待谢二一样的戏本。

    但谢大小姐若是聪明,他也有第二套戏本子可以应付。

    那就是——

    索性把谢大小姐顶到众目睽睽的最前方去,让大家都以为她就是他唯一的软肋,他爱她如珠如宝,思之如狂。

    这个戏本子只有一个关键点必须满足——那就是,谢大小姐必须身手不凡。

    因为假若她太容易退场的话,之后他就将不得不重复这一套指婚、成亲、受到暗算、无奈退场的流程——而他是不愿意莫名其妙背上一个“克妻”的名声的。

    谢大小姐,最好撑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啊。他打心底这么真诚地期望着。

    ……尤其是,当今夜月色昏昏,她却识趣地说什么要出去看“明月照高楼,含君千里光”的美景,还含情脉脉地唤他“长定”之后,他居然就更有一点……舍不得她这么快就退场了。

    ……

    谢琇没有想好,是不是现在就和小侯爷达成合作关系。

    那天晚上去偷袭郑二郎的势力,明显有诈。

    听小侯爷的意思,他也不认为那是张家和郑家施的苦肉计。

    但是,中京难道还有第三方势力,想挑拨小侯爷这个“皇长子”与中宫嫡子仁王李重霖之间的关系,借此渔利?

    谢琇想到了一个久违的名字。

    ……信王李重霄?

    她重回这个世界之后,确实也了解了一下目前的局势。

    信王已经被贬斥,因为杜家当初谋反之故,他被早早地丢去了封地上。

    虽然今年他应该十七岁了,但杜贵妃被废、杜家两大顶梁柱定北侯杜永炽与户部侍郎杜选瓒全被斩首,剩余人等几乎是满门流放,后代至少三代之内不得科举;除非这辈子有什么奇迹,否则是再也不可能复起了。

    没了杜家的支持之后,信王李重霄就是比流落在外的“遗珠”晏小侯更加冷的冷灶。

    ……会有人赶着去烧他的冷灶吗?

    谢琇拿到的资料里没有提及这一出,原作的概述里,也没有提及信王后来还能翻出什么波浪来。

    归根结底,信王如果一枝独秀的话,当初杜家又怎么可能心急到被挑拨得主动跳出来,为“傅垂玉”和赵如漾两人设计提前逼反?

    谢琇想不通。

    不过,即使中京水面下还有隐藏的第三方势力,等到她正式嫁入庄信侯府之后,也是会逐渐显露出来的。

    她已经察觉到了一点小侯爷的用意。

    他没有缺点。然而他目前最大的目的就是,急于取信于多疑的帝王、想让皇帝对他完全放下戒心,认为他是可以被支配的;但是,他没有缺点,也就代表着他没有把柄可以交到多疑的帝王手里,没有人可以真正控制他。

    永徽帝决不会容忍这个。

    所以,小侯爷要为自己臆造出一个把柄来。

    他对于“父皇”的渴慕,不算是弱点。永徽帝并不止他一子,也不缺他这点敬慕。

    他对于养父,也不能表现得过于亲近。

    他好似朋友很多,但又好像并没有什么不能失去的朋友。

    想来想去,竟然只有“妻子”这一项,是可以由他人为制造出来的“弱点”。

    难怪他那天要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街头,对着她表演什么一见钟情。

    谢琇感叹,小侯爷可真是太聪明了。

    ……也真是太渣了。

    小侯爷送来的鹦哥还在廊下喊着“大小姐如意!”。

    谢琇盯着那只无忧无虑的鸟儿,叹息道:“……你还是说‘小侯爷如意’吧。我看这一局,只有他才能如意。”

    总之,日期一天天地接近了钦天监选出来的吉日。

    十月十二。

    谢琇暗忖,这个世界的黄历是不是印刷错误!为什么每年的十月十二好像都宜嫁娶!

    啊,话又说回来,根据她弄来的那本什么八卦本子《仙京笔记》的记载,当年的“荣晖公主”衣冠冢落成后的首度官祭,不也是选在那一年的十月十二吗!

    十月十二到底是个什么大日子,年年诸事皆宜吗!

    难道钦天监除了十月十二,就再也选不出一个好日子了吗?!

    第283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28

    谢琇这么想着, 刚刚拿出第二卷 《仙京笔记》打算继续看看自己上次走后,中京发生的各类八卦,就听到了盘儿的啜泣声。

    “大小姐……是奴婢无能……”

    谢琇:“……”

    怎么了?我那妹妹又跑出去了?!

    盘儿跪在地上,一边强忍着抽泣, 一边叙述, 谢琇这才知道——她那好妹妹, 居然还长本事了!

    她那好妹妹在府中蛰伏了几个月,天天拿“吉日快到了我马上就能摆脱谢琼临那个妖怪女冠了”来自我鼓舞;底下人倒是也报告过谢琇,但谢琇本人并不介意,其他人也就随着谢璎去了。

    没想到吉日在即,谢璎那颗心也愈发按捺不住。眼看今日是休沐日, 去了盛府多半是能遇到盛六郎的,谢璎便一大早说要去逛珠宝铺子,进了店以后趁着人多,东一转、西一转, 便摆脱了跟着她出门的丫鬟,偷偷跑掉了。

    盘儿今日没跟谢璎出门, 忽然闻得这个消息, 如同晴天霹雳。六神无主之下,立刻就跑到仰玉轩来, 求大小姐帮忙。

    谢琇倒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天黑了, 谢二小姐总得回家,她也不可能赖在盛府借住吧。

    不过, 近日闲来无事,即使是小侯爷, 也因为婚期临近,而不敢再相约她一道出游刷人设。

    谢琇放下手中的书卷, 站起身来。

    “去盛府。”她露出倦怠的神色,这样淡淡地吩咐道。

    她一点都没有流露出来,其实自己对于“去盛府”这件事,心中也藏着一些隐秘的期待。

    她想要知道盛应弦的眼睛治好了没有,想知道他现在好不好,在做些什么,为什么而发愁。

    她想帮他,就像上一回一样。

    即使她已经没有了向他伸出手去的资格,但他们总是曾经的伙伴,为了查案、为了一起追求一个真相、为了实现正义,而一同努力过。

    她很想做一些好事情,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依然是有价值的。而且这个价值,是正义的价值,是因为某种好事而被需要的价值,是“这个世间倘若有我,总会变得更好一些”的价值。

    ……是小侯爷给不了她的那种价值。

    归根结底,这应该是她追寻自我认同的方式。

    她可以配合小侯爷的设定,但她同时也想要实现自我的价值。

    她不能公开做到这一点,但倘若她能够从暗中协助盛应弦的话,她就能获得同等的自我满足与愉悦感。

    迄今为止,她已经经历过许许多多的任务了。但是她依然清晰记得,她在遇仙湖上的莲舟之中,以长篙挑起那只藏有曹家罪证的绣球,用力将它抛向岸上的盛应弦的情景。

    那一刻真正令她感到,她是在与正确的人,做正确的事情。

    为了修补小世界而去面对形形色色的人,自然也是正确的事情。

    但是当她的对象还有个“亦正亦邪”属性的话,这种自我认同感的产生,就要艰难一些。

    譬如她在面对祸神长宵时,为自己的心理找到的锚点就是“我一定要替玹二哥驱除心魔”。

    做她们这一行的人,不能真正堕落成妖魔。

    即使去扮演魔尊,也要时刻记得自己的本意,自己的本质,自己的来处。

    有了力量就肆意妄为,是可怕的。因此他们需要有着非常强大的精神世界,能够以强力的自我约束来达成任务、并且不因为自己的好恶而左右这世界善恶的分野。

    在这种情况下,虽然尊贵的VIP们或许更喜欢善恶难辨的角色,因为那样的角色往往会自带更复杂、更纠结、更香的剧情;但实际上,在他们“任务执行者”内部,更受欣赏的,是像盛六郎一般,不论发生什么事,都坚定地散发出正义之光的人。

    因为当他们都会偶尔在漫长的旅途中迷了路的时候,像盛六郎一样的人,会始终指出他们应当往哪个方向去走。

    坐在微微晃动的马车里,谢琇垂下眼帘。

    ……她真自私。

    明明这一次的任务目标并不是盛六郎,她却还要为了一己之私,而一再地去拨动他的心弦。

    京城里,人人皆说,盛六郎遇上了谢二小姐,真真倒霉。

    但是她却想说,盛六郎遇上了她——不管是纪折梅也好,谢琇也好——才是真真倒霉。

    好好的一段人生,被折腾得乌烟瘴气。

    原本他应该无知无觉地做一个纯臣,做一个大英雄,既不知道他效忠的君王背后有多庸碌而多疑,也不知道他尊重的父亲背后有多阴刻而伪善。

    但是她出现了,不仅仅把他的人生弄得乱七八糟,还一下子掀开了他眼前所有花团锦簇的迷雾,将背后种种黑暗冷酷的真相,全部展现在他的面前。

    在几乎击碎了他前半生所信赖、所拼命、所为之努力的所有道标之后,她还要反手一记死遁,杀人诛心。

    她想起《仙京笔记》里的那一段记载。

    说年轻俊朗的帝使,骑在高头大马上,锦衣英武、器宇轩昂,却闻哀歌而泣下。

    她也想起自己旅行到偏远的海边小镇上,餐厅里的屏幕播放着《西洲曲》的后续。

    他住在她的院落之中,将她当年信手戏谑写下的纸条,都一一珍惜无比地保存。他一遍遍绘着他们最后离别时的图景,宛若他一遍遍加深自己的记忆,将那一幕死死刻入自己的心底那般。

    他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或许没有娶过妻,也没有什么红颜知己,但他同样也不会心伤,他专注于伸张正义,在这个小世界里,千载之后,于史书上,也有属于他的一页,描述着他是个多么光明磊落的大英雄,曾经做出过多少功绩,为后世所传颂。

    马车忽然停下,车夫在外头说:“大小姐,盛府到了。”

    谢琇按了按眉心,吩咐道:“去叩门。”

    车夫依言去叩门,还递了谢家的帖子。

    谢琇在车厢里悄然望去,就看到门房勇叔把门打开了一条线,看到谢家马车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五颜六色,十分精彩。

    要她说,可能是又有“谢天谢地能治谢二小姐的人总算来了”,又有“可是来人也是谢家女儿,这么热心地跑来盛府,说不定也有点儿什么别样的目的,我要不要替纪小娘子看紧六爷呢”。

    谢琇忽然有点想笑。

    勇叔,真是个妙人。

    时间都已经过去了五年,他何以会认为他家的六爷依然应该属于纪小娘子?

    ……除非,是他家的六爷一直摆出这样的态度,坚定不移。

    谢琇脸上的笑意淡去,微微叹了一口气。

    她听见大门轧轧打开的声音,便也掀起帘子下了车。

    迎出来的果然还是盛应弘的夫人,何氏。

    谢琇微微一笑,向着何氏福身致意,道:“舍妹今日出府游玩,却淘气甩脱了随侍的丫鬟婢子,我忧心她又来府上叨扰,特来询问一二。若真是如此,也好带舍妹回家。”

    何氏眼睛一亮,随即又挂出一副忧愁之貌,唉声叹气起来。

    “大小姐心明如镜。”她轻声道。

    谢琇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

    ……还真在。

    她一瞬间忽然感到谢璎也有点可怜。

    但她是不会为此感到抱歉的。

    情爱一事,各凭本事。

    她挨近何氏,低声问了一句:“今日休沐,敢问盛侍郎可在……?”

    何氏诧异地看着她。

    谢琇表情从容自然,道:“若盛侍郎在,舍妹头脑发热,或许场面会弄得不太好看,须得事先请盛大奶奶原谅。”

    何氏啊了一声,了然地点了点头,也低声道:“大小姐对待令妹,可说是一片慈心……若有言语不谐,自家手足之间,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决不会从我们这里传扬出去一星半点。”

    谢琇微笑:“如此便最好了。”

    两人亲亲热热,携手入府,到了正堂上,就看到谢璎赫然正坐在那里,一副坐立不安的姿态。

    谢璎正不时地偷眼往门外望去,一眼看到何氏竟与谢琇携手而入,顿时如同被雷劈了一般,腾地一下站起来。

    把她在谢府之中关了一段时间重新学礼仪,还是学了一点门道的。谢璎并未再对谢琇大喊大叫地发怒,只是白着一张脸,低声道:“……姐姐。”

    谢琇看了她一眼,待何氏在主位上坐了,她才转向谢璎,语气平静。

    “妹妹何故在此?我以为妹妹今日出门,是去珠宝铺子了。”

    谢璎:“……姐姐又何故在此?!婚期在即,姐姐不在家备嫁,反而跑到盛侍郎府里来……”

    谢琇微笑:“不巧,正想借着备嫁的由头,教导一下妹妹如何执掌中馈,因此必要领了妹妹回去好生学习的。”

    谢璎:“……”

    你一个在山上道观里呆了二十年的人,倒来教导我中馈之事!我之前又不是没管过谢府!也没出多大纰漏!

    谢璎敢怒而不敢言,索性道:“我……我有一言,必须和盛侍郎说。”

    谢琇断然道:“那就留封信,由盛大奶奶转交,也是一样的。”

    谢璎脱口而出:“不!我必须当面和盛侍郎亲口说!”

    谢琇有点纳罕了。

    ……这是受了什么刺激?

    她今日来,依旧带了盘儿。此时她回头目注盘儿,有询问之意。

    盘儿脸色发青,想了想,凑上来在她耳畔絮絮说了一番话。

    原来,她这个妹妹上次被她呵斥了一顿,反而得到了启发,真的派人去深挖盛侍郎的昔日情史了!

    盘儿还说,《仙京笔记》里关于盛侍郎从前那位未婚妻的部分,二小姐都快盘出包浆来,一字字都快会背了!

    谢琇:“……”

    偏巧以前的“纪折梅”,还真有些公开的事迹可挖。

    盛应弦当初办理仙客镇一案,不知多少人在遇仙湖岸边看到了那一幕曹十七娘向他抛绣球,绣球落进湖里,又为某位小娘子所得、持篙直接挑向盛六郎,而盛六郎竟然抬手接下的情景。

    这是多好的八卦素材!

    简直是想掩也掩盖不住。

    在盛应弦注意到民间传闻之前,也不知是哪个酒楼里的说书先生,已然编纂了一出“曹十七义抛彩绣球,纪娘子情挑指挥使”的演义传奇故事,传扬得整个太平府尽人皆知了。

    第284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29

    所以盛应弦事后也只好向永徽帝报告, 说此次办案,在仙客镇化装调查时,借助了自家未婚妻纪折梅之力。藏有关键证据的绣球落水,得以寻回, 也全仰赖纪折梅乘舟入湖争夺。

    虽然此事已经过去了五六年时间, 当事人最后也鸳盟未谐, 不再方便公开与人说起了,但当年记录进《仙京笔记》的内容总不会消失,那一出“曹十七义抛彩绣球,纪娘子情挑指挥使”的说书段子,真要想找, 也不是没有机会。

    所以,谢璎竟是自虐一般,来回听了许多次那一段“曹十七义抛彩绣球,纪娘子情挑指挥使”的故事, 夜间不知道哭湿了多少条帕子,终于想出了不知道什么道理, 非要来找盛侍郎说道个分明。

    盘儿虽然隐约知道谢璎的心情, 但谢璎也没有坦白与她说过,捕风捉影就去大小姐面前告状, 也非正理, 于是盘儿就左右矛盾到了今天,谢璎竟然又干出了这么一件大事。

    谢琇沉吟片刻, 先向何氏问道:“舍妹心中有一言,我待要听听, 可否暂借贵府这一方宝地,先行屏退其余人等?”

    何氏巴不得谢大小姐就能把这件事在此捂住, 不要累及他家六郎的名声,闻言立刻就一挥手,挥退了所有仆婢。

    谢琇也让盘儿出门守着,令她关上大门。

    盘儿依言而行,直到这间厅堂里只剩下谢家姐妹与何氏三个人。

    谢琇这才说道:“妹妹随心而为,奈何我即将出阁,不能时时赶到,为妹妹周全。因此今日,我决意要将此事有一个了结方可。”

    谢璎:!!!

    谢琇转向她,笑容和颜悦色,目光却隐含威胁。

    “妹妹不愿嫁人,我可以去说服父亲,由得妹妹留在家中,想留到几时,就留到几时……但妹妹执意纠缠盛侍郎,也非长久之道。”她说。

    “想来妹妹已读过那些笔记的记载,也听了那一部书……便该心里明白,盛侍郎有情有义,此志不改,又何能勉强?”

    “妹妹倘若决心继续这样下去,最终也只能得个可笑二字罢了。”

    谢大小姐冷然如冰的嗓音,在盛府厅堂内回荡。

    “盛侍郎乃当世之英豪,仰慕于他,是妹妹的眼光好。但无视盛侍郎本人的愿望,执意纠缠不放,就是妹妹着相了。”

    “妹妹既已了解纪小娘子其人,那么我有一问,还请妹妹为我解惑。”

    谢琇直视着谢璎,平静冷然地问道:

    “妹妹与纪小娘子相比,究竟有何更佳的好处,能令盛侍郎放下纪小娘子,转而青睐于你?”

    谢璎的脑海里嗡的一声,仿佛就像是被人灌进了满满一脑壳冰冷的水,整个脑子都像是霎时间被冻住了。

    她的脑袋一懵,心里反复想了多时的话,就这么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那自然是我还活着,而她已死了!”

    谢琇一瞬间勃然变色。

    而后堂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厅中三人皆是一惊,一时间暂时顾不得谢璎的失言,纷纷下意识回身望向巨响发出的来处。

    一道身影大步流星地从后堂绕过屏风,径直走到谢家姐妹面前。

    ……竟然是盛应弦!

    他今日休沐在家,身上穿的是一袭靛蓝色的袍子,领口以白绸镶边,腰间也束着白玉带。

    这是谢琇——不,纪折梅——曾经向他建议过的搭配方式,并且还半开玩笑似的说“弦哥这么穿则更增三分俊朗,简直要让人眼睛都移不开啦!”。

    倒没想到盛应弦依然牢牢记着,一直沿袭着这种搭配方式至今。

    就在谢琇微微出神之间,盛应弦已经走到了谢璎的正前方站定。

    他居高临下,眉心紧皱,清正英俊的脸上,似乎眼角眉梢已经隐约有了一点时光的痕迹,但那张俊容依然令人心折。

    谢琇这才发现,他的眼睛已经好了,此刻目光灼灼,怒气几乎令他的眼角也泛起一抹薄红,正死死瞪着谢璎。

    谢琇注视着他,但是他全部的注意力仿佛都在谢璎的身上。

    他身上绽放出蓬勃的怒气,似乎一点也不想掩饰了似的,沉声道:“谢二小姐,请慎言!”

    谢璎愣愣地抬起头来望着他,似乎是没有想到过能离他这么近,又好像是没有想到过他会这样地发火。

    盛应弦似乎不再顾忌谢璎或是谢家的颜面,浑身的锋锐之气几乎全部倾泻而出,一字一顿、语调铿锵有力地说道:

    “折梅虽已不在人世,但我依然视之为妻。谢二小姐对内人横加妄言,内人已去,无法为自己辩驳,我身为她的夫君,却不能忍受有人看低吾妻!辱我妻者,有如辱我本人,盛六郎虽不才,但也决不会善罢甘休!”

    谢琇:!!!

    谢璎:“……!”

    这几句话说得何等清楚明白,掷地有声,几乎有如响亮的耳光,当众甩到了谢二小姐的脸上。

    谢琇心里清楚,以盛六郎的性格,若不是谢璎刚刚一言刺到了他内心的最痛处,他是不会这样不留情面的。

    谢璎哇地一声哭起来,哭得涕泣交流,完全没有了任何仪态可言。

    谢琇尴尬不已,又觉得有些微妙的汗颜,左右看看,还是站起身来,向着盛应弦福了一礼。

    “舍妹妄言,酿下大错,这是我们没有教导好她,万望盛侍郎宽宥。”她低声说。

    盛应弦终于肯看过来一眼,但他很明显注意力还是没有分给她,语气也硬梆梆的。

    “谢大小姐说笑了。”他冷声道,“京师中如今谁不知谢大小姐前二十年都于道观之中清修,对家中之事无从置喙……令妹之失,自是与谢大小姐无关。”

    谢琇:“……”

    很好,把她的弦哥气得连旁人的心窝子都敢戳了。

    盛六郎一直不是个会迁怒于他人的人,所以他今天难得一见的迁怒方式,她看起来倒是觉得有趣。

    他既迁怒于谢二的手足谢大小姐,又要硬梆梆地把谢大小姐从“教妹不严”这桩罪名里摘出去,因为客观来说,谢二被养歪了,和谢大小姐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也不想因此和谢大小姐计较……

    即使在盛怒之中,他那种正直的属性还是在执拗地工作呢。多么有趣。

    谢琇这么想着,倒是不觉得被盛六郎这么硬梆梆地刺了一句,有什么丢了面子的。

    开玩笑,教歪了女儿的应该是谢太傅吧!他自己都不觉得丢人,她为什么要替他们尴尬?

    她于是不再向盛应弦道歉,而是转向一旁哭泣的谢璎,肃容正色说道:

    “谢寻珠,道歉。”

    谢璎的哭声为之一顿。她惊愕地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盯着她这位长姐。

    “你没有资格去评断他人的人生,更没有资格去看轻被别人珍重地放在心中之人。”谢琇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除了是谢太傅和淮夕郡主之女以外,一无是处。有一个皇帝表舅,也不能让你比别人更有优势。”

    “那部从前的说书人所讲的故事,你也看过了,应知纪小娘子曾经协助盛侍郎破获仙客镇一案,在你没有看到的地方,她或许还曾经做出过更大的功绩,因为一位有勇气只身化装调查、以身涉险的小娘子,是不可能满足于只做一件好事的……”

    “而你,出生到现在,你做过什么好事?你做过任何帮助他人之事吗?做过任何利国利民之事吗?旁人有苦痛或困难时,你曾经试着去了解过、解决过吗?”

    “……你甚至连长久不曾见面的手足,那位被你的任性连累、才不得不嫁给一个陌生人的姐姐,都要压上一头,欺负一番!倘若我没有那点手腕压服你的话,我如今在谢府里要面对的会是什么?你想过吗?你在乎吗?”

    谢璎:!

    她好像连哭泣都暂时忘了,呆呆地张着嘴,就那么愕然地盯着气势全开的姐姐。

    “可是……小侯爷难道不好吗……他不是喜欢你吗……”她茫然地说道。

    谢琇冷冷道:“他这么好,你怎么不愿意呢?”

    谢璎:“那自然是因为我心——”

    谢琇嗤道:“你可别再说你心悦谁了,被你看上的人,也太倒霉了。”

    盛应弦:“……”

    他刚刚的满腔愤怒,忽而在谢大小姐这一番话里,莫名其妙地化为无形。

    谢大小姐似乎打定主意要当堂教妹。而他倒是也很想看看,谢大小姐能够摆出怎样的姿态,来化解谢二酿成的大错。

    侮辱简在帝心的刑部侍郎过世的夫人,这种罪名,就算是谢太傅也不希望轻易担上。他当然不会希望与盛家就此交恶。

    盛应弦原本并没有对谢大小姐施加什么注意力。他本就对那些小娘子的事情一点都不关心。

    但是他现在忽然发觉,谢大小姐和谢二截然不同,是个很奇怪的人。

    他不了解她,所以他暂时还摸不透,谢大小姐当堂训斥妹妹,是为了替谢二脱罪、为了安抚他才做出的手段,还是真心觉得她这个妹妹太过分了,必须加以训导。

    但是,谢大小姐的态度听上去非常真诚。她的怒火也非常真诚。甚至连她的嘲讽,听上去都非常真诚。

    谢大小姐如利刃一般的目光直直地瞪视着她的妹妹。

    “纪小娘子有侠义之风、大爱之心,你有什么?你扪心自问,敢去那恶人堆里,化装潜入搜集证据吗?敢在恶人逼迫之下,在湖上抢夺藏有证据的绣球,交给盛侍郎吗?你若是稍微有些脑子,就应该想到,曹十七娘也是曹家女儿,她身处于自己家中,却为何要将证据藏于绣球之中,才能递给盛侍郎?那难道不是因为曹家内部已经太危险了,危险到她甚至没有别的办法把证据递出来吗?你有没有想过,纪小娘子只身潜入那样危险的龙潭虎穴,会遭遇到什么?”

    谢大小姐咄咄逼人,迫向她的妹妹面前,一双美目之中,仿佛流淌着火焰。

    “谢寻珠,尊重别人的付出、承认别人的优秀、肯定别人的功绩,这是美德!我希望你也应该有!”

    “现在,假如你还有一丝的懂事,就向盛侍郎道歉!”

    谢璎:“……!”

    她哇地一声,又以手掩面,大哭起来。

    盛应弦:“……”

    不知为何,他忽然感觉,谢二是否向他或者向小折梅道歉,都不再重要了。

    谢大小姐真的很会说话,也很真诚。

    她所说的话,正是长久以来,他想对别人说的。

    第285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30

    小折梅从这个世间消失了, 但是她曾经为这个世间所做过的事情,不应该就这么为人所遗忘。

    她有侠义之风,亦有家国之大爱,是他遇见过的, 最好最好的姑娘。

    曾经见过那样的一个人, 教他如何还能再看到别的人?

    别的人, 一个也不如她。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单身至今,已经引发了很多议论和不理解。好在皇上心里清楚当初小折梅是如何变成“月华郡主”,又是如何为大虞牺牲的一节,并不曾逼迫他什么。

    至于别人的耳语,他就管不着了。

    可那并不会减轻当他偶然听到那些议论的时候, 心头升起的烦躁和愤怒之意。

    他们享受着小折梅在北陵以性命为他们争取来的和平,却还觉得她不值得他如此!

    这数年来,仰慕他、想要做盛六夫人的小娘子,也的确是有一些。自然, 其中之最,就是眼前的这位谢二小姐。

    他尽量不用太过峻厉的言辞拒绝, 但谢二小姐却好似完全听不出来他的拒绝之意一般, 又或者她完全体会不到他的决心,以为只要坚持在他面前出现, 有朝一日定能攻陷他。

    他甚是苦恼。但他身为男子, 不应对女子恶言相对。

    而大嫂何氏秉性温柔,虽然谙熟中馈, 但却没有应对这种执着贵女的经验。

    然而今天,谢大小姐替他说出了他想要说的话。

    纵然谢二小姐是金枝玉叶, 年轻美貌,也不可能让他有丝毫的动摇。

    而且, 他曾经面对过比谢二小姐地位更高的、更纯正的金枝玉叶——就是长宜公主——但他也并没有因此而动心。

    和她们并不一样,小折梅是“前朝余孽”,是“邪派护法”,还是“失怙孤女”,亦是“乡间村姑”。

    这一切糟糕的头衔,都曾经加诸于小折梅的头上。然而,这也并不能让他动摇分毫。

    盛家的六郎,爱过世间最好的一个姑娘。他也只愿爱那个世间最好的姑娘。

    没有人能够取代她,也没有人能够亵渎她。

    他向着谢大小姐投以赞许的目光。或许那目光里还有一丝温和,因为他看到谢大小姐接收到他的目光之后,反而微微愣了一下。

    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微微向他颔首致意,继而收起了之前那副疾言厉色,平静地直视着面前哭得花容惨淡的妹妹,一字字又唤了一遍。

    “谢寻珠?”

    谢二小姐的身躯猛地抖了一下。

    盛应弦负手站在原地,而谢大小姐也是站在那里的。他们两人的身躯投落下来的阴影,仿佛完全笼罩了跌坐在椅子上、花容带雨的谢璎。

    谢璎从指缝间偷偷觑了一眼,哭声不由得为之一顿。

    然后她听见自己那位姐姐平静地说道:“你不会想要真的让父亲出面的。到时候可就再无转圜余地了。”

    谢璎哭泣着,不太能够理解长姐的话。

    父亲出面怎么就没有转圜余地了?没有的话,会怎么样?

    她刚刚这么想到,就听见长姐说道:

    “……会为了免伤和气,而匆匆把你嫁得远远的,或打发到外地的什么远方亲戚那里去,过个十年八年再说。”

    谢璎:……?!

    她吓得猛然抬起脸来。

    “皇上……皇上不会允许你们这样安排我!”她喊道。

    然而她那位长姐却笑了。

    或许是谢璎的错觉,但她总觉得那笑容里缺乏对皇上的敬意。

    长姐说道:“对皇上而言,是你重要呢?还是盛侍郎更重要?盛侍郎可以为国效力,为皇上分忧,而你呢?你除了让皇上头痛之外,还能做些什么?”

    谢璎:“……”

    这个可恶的女冠!真是残忍!非要一样样在她眼前,把她迄今为止的生活全部撕碎掉,揭开可怕的真相,硬逼着她看!

    谢璎终于也无话可说。

    她原本还以为长姐出嫁吉日将近,在她嫁到庄信侯府之后,鞭长莫及,自己肆意妄为的好日子就又会回来了。

    但她现在才明白,从来就没有什么好日子。

    盛侍郎基于风度礼仪的宽容,掩盖了他骨子里对她的厌恶。

    他真的一点也不喜欢自己。

    她本想委屈地哭着问“那个死人就这么好?”,但想一想长姐刚刚所说的话,仿佛又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

    那个死去的小娘子,真的做到过等闲女子无法做到之事。

    她死去五年,市井之中依然有她的传说。

    说不定当她俏立于莲舟船头,长篙一挑将那颗绣球抛向岸上的盛六郎之时,盛六郎的心弦就已经被她挑动了吧。

    世上的美人儿千千万万,但并没有几人能为了他的理想而赴汤蹈火。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盛六郎对她念念不忘的理由吧。

    谢璎彻底颓废下来,声如蚊蚋,细声说道:“……实在对不住,盛侍郎。”

    盛应弦并没有回答她,而是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

    谢璎感到无比难堪。她不知道自己道了歉之后,这件事是不是就可以到此了局。

    还好,她那位可恶的女冠姐姐发言了。

    “今日之事,是我们对不住盛侍郎在先。我回去之后,定当告知家父,日后严厉约束舍妹,不教这种事再度发生。若我出阁之后,舍妹又不请自到,盛大奶奶可径行闭门谢客,拒绝她入内,亦可派人去庄信侯府告知于我,我一定不会姑息。”

    谢璎:!!!

    好啊,谢大在这里等着她哪!

    她心头一阵狂怒,待要扬头抗议,便听到谢大冷冷的声音。

    “谢寻珠,你也是时候用一用你那颗脑子了。”她说。

    “你当知道,当我成为庄信侯世子夫人之后,我就算是把你变成一颗顽石,摆在府里的假山旁,也没有人敢说什么了。”

    谢璎:!?

    变成石头?!

    皇上不管管她的吗,父亲不管管她的吗,小侯爷也不管管她的吗?!

    她真的动用自己那颗脑子,认真地想了一想,最后却沮丧地发现,好像真是如此。

    人人都说小侯爷是皇上的什么“遗珠”,是事实上的皇长子。

    她原本为了自己那点自以为是的爱情而抗婚,还觉得自己十分伟大,并不看重这些身份地位,就连未来可能成为皇后的远大前景,也诱惑不了她!

    但是现在一想,自己宛若一个傻瓜。

    小侯爷对谢大“一见钟情”的故事,早已传遍京城。更何况自己之前抗婚,狠狠地下了小侯爷的面子。一边是不识相的谢二,一边是自己一见钟情的夫人,傻子都知道他会怎么选!

    而皇上既然是小侯爷的生父,谢大就算是他的儿媳。自己只不过是他的表外甥女,谁会为了一个曲里拐弯的、无用的晚辈,而驳斥儿媳的面子?

    父亲虽然宠爱她,但谢大回来之后,父亲明显更听谢大的话……更何况,以谢大之能,难道不会把父亲也一齐定在假山旁边?

    谢璎绝望了。

    “我……我知道了。”她终于委委屈屈地说道。

    “我……我不会再任性行事。”

    可恶的女冠那张冷冰冰的、酷厉的脸上,今天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笑容。

    “很好。这才对。”她称赞了谢二小姐一句,又回身向着盛应弦与何氏微微福身。

    “既如此,我们就告辞了。今日前来,扰了府上清静,实在抱歉。”

    这一通飓风过境般的事态发展,完全超出了何氏的预期。她呆坐在那里,直到此刻,才意识到长久以来令她困扰的问题,就这么得到了解决。

    ……皇上要是早点给小侯爷赐婚谢家的女儿就好了!

    她甚至产生了这样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她忙忙起身,却听见盛应弦说道:“大嫂且在此安坐。某去送送谢家两位小姐便来。”

    何氏:“……哦,哦。”

    也对。既然六郎今天也发了火,好歹在外头还是要全了谢家的面子的。由他送出去,别人便不会以为盛家与谢家撕破了脸。

    盛应弦竟果真负手跟在谢家两位小姐身后,慢慢走到了盛府门口。

    一路上,每当谢二还想回头多看他一眼的时候,谢大小姐总会适时在谢二背后轻搡一把。

    那个推搡并不用力,但足以吓阻谢二小姐。

    盛应弦起初还带着几分戒心,怕谢二中途反悔,或在众目睽睽之下又哭又闹,伤了大家的体面。

    但有谢大小姐在旁约束,谢二竟然真的什么都没有做。

    到得府门口,谢二也只是嗫嚅了一句“告辞”,就在谢大小姐如炬的目光盯视之下,仓皇钻入马车的车厢。

    正当谢大小姐回身向他施礼告辞时,不知为何,盛应弦忽然脱口问了一句:

    “恕盛某唐突……敢问谢大小姐,从前是在哪一处道观中修行?”

    谢琇一愣。

    脑海之中迟了一息,蓦地悚然而惊。

    倘若坦诚相告“洞慧观”的话,盛应弦迟早会查到当初的石盘山,然后他再去洞慧观中调查,便会知道那里并没有什么道号定云的女冠,那一天下山回京的女冠也只有一人——就是道号“清仪”的谢大小姐!

    她勉强笑了一笑,没有回答盛应弦的问题,反而问道:

    “盛侍郎何故忽然对此感兴趣?”

    盛应弦被她这么一反问,脸上浮现起一点赧色来,像是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冲口而出就问了这样的问题。

    “某也不知。”他坦率而带着一点歉然地答道。

    谢琇:“……”

    “可是谢大小姐有何顾虑,故此不愿直言相告?”他又拿那双明亮的眼眸坦荡荡地望着她了,就像从前一样。

    真难得。在过了五年之后,也历经了人世风雨与人心的险恶,然而盛六郎依然保有这样明亮、坦白、磊落、透彻的眼神。

    仿佛他依然秉持着一颗水晶般明澈的心灵,不曾被任何痛苦或黑暗的经历污染。

    ……这真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一件事啊。

    第286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31

    谢琇在内心叹息了一声。

    ……你真的能够迎接另一个巨大的秘密背后的真相吗, 盛六郎?你还有那样的余力来承担吗,盛六郎?

    倘若你不顾一切地追寻到了真正的谜底,但在未来的某一刻,你还是会再度失去的话……

    你还会保有这样明澈的眼神和心境吗, 盛六郎?

    她久久地凝视着他, 最后说道:“……洞慧观。”

    倘若他查到“定云道长”就是谢大小姐, 也无所谓。

    只要他不再穷究下去,他也就不可能知道谢大小姐就是当年的纪折梅。

    最多只是会奇怪,为何谢大小姐不主动出来说自己就是他的救命恩人吧。

    ……有什么要紧?

    盛六郎应了一声,嘴唇翕动,似乎把“洞慧观”这三个字又重复念了一遍。

    一阵凉风吹过他们两人中间, 卷起地上未扫的落叶。

    谢琇这才恍然意识到,距离十月十二已经很近了。

    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

    这好像是一首诗里的句子。

    那首诗还说: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惆怅旧欢如梦, 觉来无处追寻。

    是啊,旧欢如梦, 无处追寻。

    她最后凝视了盛应弦一眼, 目光十分克制地在他的脸上只停留了一息,就已移开。

    “既如此, 我就告辞了。秋凉风冷, 盛侍郎留步,请勿远送。”

    盛应弦:……!

    他好像有一点惊愕, 但一时间又想不出是什么地方不对劲。

    于是,他只能眼看着谢大小姐同样掀起帘子上了车, 谢家的马车走动起来,在他的视线里远去, 出了青云巷,拐了一个弯,彻底地看不见了。

    ……

    十月十二,倒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虽是近冬的深秋,但那一天甚至连风都没怎么刮。

    谢太傅府虽然人丁寥落,但前来道贺的人极多,因此场面依然显得十分盛大。

    谢琇和谢璎关系极为冷淡,因此谢璎虽然按照礼仪,不情不愿地作为新娘的妹妹,坐在了新娘的闺房里陪着谢琇,但她们两人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不过谢琇倒也十分能够自得其乐。

    她就那么当着谢璎的面,屏退左右,提起笔来,画了很多张黄符。

    当然,她画的都是最简单的。藏几张在衣袖里,备着等一下觉得疲累的时候提神醒脑用,或者万一有人敢给她下马威的话,暗中给对方使个绊子之类的……

    但谢璎坐在那里,看清楚了她这个可怕的姐姐正在画什么之后,表情就变得愈来愈惊恐。

    ……还、还可以现画的吗?!是要带过去给小侯爷一点颜色看看的吗?!

    谢璎一脑补,就更加抓狂了。

    好在小侯爷本人倒真是出色,很能称得上允文允武,再加上谢太傅压根无心为难他,因此他在门外没有受到多大的考验,催妆诗也顺利地做出来了,由谢琇的大丫鬟青女恭恭敬敬地呈到谢琇案头。

    谢琇扫了一眼,只觉得小侯爷字写得还真是不错。

    之前收到他亲笔写的帖子时,她就觉得他的书法自有气场,如今看了他在意气风发之下写的催妆诗,那一笔行书流畅写意,让人看了也不由得对他多生出几分好感来。

    谢琇抿着唇,恰如其分地露出一个笑容来,回头吩咐青女将那张纸折好收进一个锦匣里,自己则放下手中饱蘸了朱砂的笔,将那几张黄符叠起来,十分自然地收进了自己嫁衣宽大的衣袖之中。

    谢璎:“……”

    然后,赶在晏小侯进来之前,谢大小姐回到了自己的床榻上端坐好,她的大丫鬟青女这才将外间的喜娘等人重新放进来,为她递上一柄团扇。

    这里的婚俗,新娘以团扇遮面即可,并不需要红盖头遮住视线。

    ……因此,晏小侯等一下还得再做至少一首的却扇诗。

    谢琇这么想着,带着点幸灾乐祸似的心情微微笑了。

    今日的新娘眉目如画,在团扇的正上方微微弯起来,正好迎上新郎一脚跨进闺房时,抬起来望向她的第一眼。

    晏小侯既是俊秀若好女,穿一身正红色的喜袍便更加显得秾艳出众。

    他似是没有想到刚一进门,就能正好与新娘的眼神来个对视,但这毫无疑问是吉祥的巧合,他自然展示出了喜色,目光微微一亮,便站定在门口,像是一旦看到了今天他的新妇,便已经全副心思都投到了她的身上,浑然忘却了其它似的。

    不得不说他这个定格真是太刷好感度了。

    跟在他身后前来迎亲的人们,以及谢家这边派出的亲友团,凡是有资格在谢大小姐闺房这边出现的人,都发出了一阵善意的哄笑声。

    谢琇:“……”

    演。接着奏乐接着演!

    她亦眉眼弯弯,愈发将团扇贴紧一点,却微侧过脸,像是一瞬间感到有些羞涩似的;长睫翕动,一下子抬起,向晏小侯的方向投过去一瞥,又飞快地移开目光,垂下视线,新嫁娘的满腔期待、喜悦与含羞,真个被她演绎到了十足十。

    “吾来迎你。”当围观群众总算笑够了之后,晏小侯定了定神,开口说道。

    这句话十分平常,但围观群众又是一阵善意的哄笑。

    晏小侯面色自若。

    谢琇怀疑他多少有点表演型人格。因为她此刻握着团扇扇柄的手就紧了一紧。

    可是戏总得演下去。

    她把握了一下人设,含羞带怯地虚虚点了点头,便伸出那只未持扇的左手。

    晏小侯走进来,十分自然地握起她的左手。

    两手相碰时,他的手指似乎一紧,又很快松开,保持在一个虚握又不至于让她感到无所凭依的力度上。

    谢琇跟着他一道出了门。

    众人簇拥在他们身后,一道来到正堂。

    谢太傅端坐在正堂上,居然还一脸欣慰感慨之色,眼中老泪汪汪,说了几句虚伪又温情的套话。

    谢琇即使在心里嗤之以鼻,也不得不表面上含泪拜谢这老父亲的谆谆教诲。

    她心想,罢了,只当是感谢五年前他受皇命去给她上过的那一次坟得了。

    ——五年前“荣晖公主”衣冠冢落成时,彼时还是礼部尚书的谢太傅,谢华遥,曾经受皇命担任正使,持节至墓前祭祀过荣晖公主一次。

    也就是那一次,盛六郎作为副使,在《仙京笔记》里留下了那一段“帝使闻哀歌而至,风雪起而涕下”的传奇故事。

    谢琇与小侯爷出了谢府大门,谢琇上轿,到了装点一新的庄信侯府,又是一番热闹。

    总之,最后当谢琇坐在喜房之中,一切礼仪都终于完成时,她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现在她终于有时间和心情,来考虑之后要面对的问题——

    洞房花烛夜,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谢琇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并不会十分抗拒发生什么特殊的事情。

    ……但前提条件是,双方须得真心相爱。

    不得不说,小侯爷第一关就过不去。

    她压根不相信晏行云是真心喜爱她,因为她见过真心喜爱,是怎么样的。

    是纠缠、是顾惜、是贪婪、是维护、是并肩而行,甚至是毁天灭地。

    但唯独没有小侯爷用来面对她的那一种态度。

    潇洒。

    适度的潇洒,可以作为抓住对方注意力的一种加分项和手段。

    但无时无刻都从身上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潇洒,则只证明一件事——

    他压根不在乎。

    谢琇并不是自我意识过剩之人,也不会盲目自信或自卑。但即使用最冷静、最客观的眼神和视角去看待晏行云这些日子以来所表现出的一切,她也找不到什么好的理由,说服自己他的确是对她有情的。

    他的言笑晏晏背后,隐藏着的是深刻的冷静自持。

    他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她,眼眸深处隐藏着的却是对她的深入审视。

    他在评估她是否值得长期担当“庄信侯世子夫人”这一职务,在思考他能够利用她做到多少事、达成怎样的目的,在构想未来他将要利用她表现出怎样的假象,还在斟酌着要不要将一部分实情相告,以换取她更深一层的合作。

    那么,在他看来,她有什么弱点吗?

    或者说,在他看来,她有什么值得他放心去信任的地方吗?

    谢琇深知假如自己不主动暴露出一个弱点来送给他掌握的话,她是不会得到他至少一部分的信任的。

    可是假如她还想要完成那个“任务二”,坚持到北陵大军围城之时,她就必须取得小侯爷的信任。

    即使他有什么惊天计划,她也必须接近到那计划的最核心位置,才能做出相对的反应和行动。

    传言之中,亦有不少女子愿与小侯爷一夕欢愉,但是,小侯爷似乎并没有什么流传在外的风流账。

    ……也对。他又不傻。夺嫡的道路上传出一个“好女色”的名声,难道是什么正面加成吗。

    小侯爷就连臆造出一个把柄要送给永徽帝,都要再三斟酌。

    最后他选择永徽帝为他赐婚的这位夫人作为他的“弱点”,声势浩大地宣告他对她一见钟情,虽然有可能会让永徽帝觉得他未免有些太过情种,但痴心爱着这位夫人,总比喜欢别人强得多,而且还可以不着痕迹地讨好永徽帝,在永徽帝心目里落下一个听话的好印象。

    ……这样的话,万一仁王将来不满意永徽帝给他指婚的王妃,或是没能像小侯爷待谢大小姐这样一往情深的话,永徽帝不免会觉得自己的眼光没问题,是仁王不知好歹。

    小侯爷一举多得的功力,好像已经修炼到顶了。

    第287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32

    小侯爷的却扇诗也早就当众念过, 谢琇已经把遮面的团扇放了下来,此刻端坐在喜床上,陷入沉思。

    是今夜就明确摊牌,以后将两人的关系定位为“合作伙伴”呢?还是继续假装成被俊秀的小侯爷表现出来的爱慕冲昏了头脑, 不谙世事又武功高强的谢大小姐——不, 世子夫人呢?

    正思忖处, 她却听得房门处发出“吱呀”一声响。

    她下意识抬头望去。

    两扇房门慢慢在她眼前从中开启,她的视野也愈扩愈大。最终,房门完全打开,屋外皎洁的月色随之一涌而入,将立于门口的那个一身正红喜袍的男人的身影周遭, 镀上了一层淡银色的边。

    那个男人也正在看着她。当他们的视线在半空中相遇时,他忽然歪了一下唇角,露出了一丝奇怪的笑意。

    “现在,我就没有弱点了。”她听见他轻声说道。

    谢琇:……!

    她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多可悲, 又多有趣啊。

    新婚之夜,图穷匕见。

    他在测试她的承受度, 也在试探她的容忍底线。

    如果她表现出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他便会恢复成之前那个温言软语的多情郎君,但她将立刻丧失掉被他视作“可靠的合作伙伴”的机会。

    到那时, 他应该依然愿意把她当作一具迷惑人心的偶人那般摆出来, 供起来,让不明真相的外人都羡慕她这个世子夫人获得了多么深情的一位郎君;但是, 与此同时,她还能活多久, 将要面对一些什么,前方是危险还是深渊, 他也都不会告诉她。

    转瞬之间,谢琇心念电转,已然做出了选择。

    她眨了眨眼睛,露出了一个微笑。

    “不多给我一些做梦的时间吗?”她缓声说道。

    “我还道……至少今夜,能够沉浸在郎君的情意里呢。”

    小侯爷闻言一顿。

    几息之后,他迈步走进卧房,双手在身后,把两扇房门又重新合上了。

    然后他就那么背靠着紧闭的房门,手依然背在身后,直勾勾地望着她,微微一笑。

    “‘情意’这种东西,自然是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他慵懒地拖长了尾音。

    谢琇心想,下一句必定是“只要你配合得好”,是吗。

    ……结果晏小侯还真的和别人不一样。

    他说的是,“但我还以为,夫人想要的是比这个更多、更重要的东西。”

    试探!这就来了!时间管理大师晏小侯,真是一分钟都没有浪费!

    谢琇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她确实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但悲哀的是,晏小侯和永徽帝一样,都是那种需要手中握住一个把柄或弱点,才会去稍微相信对方一些的人。

    那么,她也就给他一个臆造的弱点吧。

    谢琇说:“既如此,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想必你已经查清楚了,我之前那二十年是怎么过的。”

    晏行云依然背靠着房门站立。他闻言,稍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站姿,使自己看起来更潇洒一点,点点头道:“嗯。”

    谢琇说:“我没有母亲,父亲不但另娶,还不能容我,将我送去了那清苦之地,一去就是二十年……侥幸得以下山,还是因为我那个好妹妹闯出来的大祸收不了场,等着我回去给她填命。”

    晏小侯笑了。

    “真无情哪,”他并不以为忤,笑道:“竟然把这桩赐婚说成是‘填命’……我还以为你要说‘终于得以下山归家,全赖郎君将要求娶我的恩情’。”

    谢琇瞥了他一眼。

    “这么说倒也没什么错,”她同意道,“但是,下山归家的时候,我就是那么想的。”

    晏行云眼中笑意加深,似乎很高兴听到她说出大实话似的。他说:“嗯。”

    谢琇道:“回到家才发现,妹妹打算给我一个下马威,而我的遭遇,完全是因为她的任性。我该庆幸郎君的确一表人才,君子如玉。倘若今日的对象是什么又老又丑或蠢不可当之辈,我大概在下山回家当日,就跟我那个好妹妹玉石俱焚了。”

    晏行云惊讶地微微睁大眼睛。

    谢琇继续说道:“我那个好妹妹能有什么依仗呢?……不过是因为,生母是淮夕郡主,皇上又顾念血亲之情,对她照拂一二而已。”

    晏行云那双阙黑的眼眸里似是已经薄薄地浮起了一抹笑意。

    谢琇深吸一口气,直视着他。

    “我虽在道观中呆了二十年,但亦有所欲。”

    “父亲偏心、妹妹无状,而京中贵女,不是视我为怪胎,便是视我为没见识的可怜虫……或许还有二三人等,因我今日坐在这里,成为世子夫人而心中嫉恨我……”

    “我欲做人上之人。想要有朝一日,再不被那些靠着一些虚妄之物,譬如身份、地位、血缘等等奇怪的东西——所抬升至高处的人所欺辱。”

    谢琇放轻声音,一字一顿道:

    “晏长定,你能为我完成这一心愿吗?”

    小侯爷微微歪着头,似乎正在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

    室内烛火明亮,窗前案上的一对龙凤红烛更是只燃烧了不到一半,此刻烛火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

    谢琇露出一副“我说的都是真话!你爱信不信!”的问心无愧表情,理直气壮地微微睁大双眼,就这么回视着他。

    小侯爷可不是一个旁人三言两语或花言巧语,他就会轻易相信之人。

    他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心眼去衡量。

    这些年来,想要算计他的人不知凡几,或许谢家并不在其中。而谢太傅与谢璎所表现出来的水准,也不在小侯爷必须防备的范围之内。

    然而,这并不代表,谢琇会在他这里轻易过关。

    谢琇也并不想一步登天。

    她现在暂时需要的,不过是小侯爷产生一种“很好,你还有值得利用一番的价值,我可以利用你达成更高级、更难完成的目标”的印象。

    这样的话,他就势必需要不停地交待她去做事,或许也需要为了安抚她,而不得不拿出一些甜言蜜语的温情假意来。

    而在那种温情的迷雾之下,最后陷进去的究竟是谁,那就说不定了。

    有句话说得好: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

    谢琇倒想看看,小侯爷在她这里假装一千遍的脉脉深情,会不会最后真的变成一种习惯、一个魔咒,笼罩在他的身上,让他难以挣脱或改变。

    哦,你说小侯爷心机深沉、善于蛰伏,或许真的重复一千遍深情,也不足以让他真正爱上她?

    ……那又有什么关系?

    谢琇所求的,难道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她想要的,不过是哄着小侯爷一直走到最后,在中京被北陵大军围城之时,坚定信念守城到底,获取京师保卫战的胜利,如此而已。

    她才不在乎小侯爷会不会是她的一心人。

    她也不在乎自己会不会成为小侯爷的心上人。

    那些,都不重要。

    这一次的任务,可是个标准的炮灰组任务。尊贵的VIP们,当然也不会像是观看女主组的任务那样,非得感情线也得刷出个HE来,才肯好评。

    炮灰组的任务,要的是“故事线有始有终”。

    谢琇心想,她一定会哄好小侯爷,到时候为尊贵的VIP们呈现一场最精彩的中京保卫战!

    就在她思虑的这段时间里,小侯爷似乎也从她的身上得出了一点什么结论。

    他那背在背后的双手忽而猛然一撑,身躯借力一下子站直,就大步流星地向着卧室内走了过来。

    他一路径直走到了榻前,方才停下。

    谢琇:……?

    她忽然有点莫名地紧张,又不知道小侯爷会如何出招,下意识手在旁边左右摸了摸,居然碰到了自己刚刚在婚仪时用来遮面的那柄团扇。

    也不知道她的脑壳那一瞬间是不是被甚么怪物给踢了,她在摸到那柄团扇的一瞬间,下意识唰地一声,右手就擎起团扇,往自己脸上一遮。

    晏行云:“……?”

    小侯爷一瞬间怔了一怔,随即眼瞳中就流露出几分无语的神态来。

    他甚至还侧着头,微微弓下一点身躯,就这么玩味地盯着只露出两只眼睛在外面的她。

    小侯爷早有面若好女的印象,但如今灯下看美人,肤色又为他一身红袍所衬,真个称得上面若敷粉、眼若寒星,有两点灯光在他的黑眸中跳动,似两点星芒。

    就算是阅人无数(?)的谢琇,看到这样的一位小侯爷时,还是不由得心跳缓了一瞬,感叹他的确有原作中那种“不发一技,而令人倾慕心折;寒眉冷语,即蛊惑他人为之所用”的天赋。

    假如她真的是一位身怀绝技、又天真不谙世事的无知少女的话,或许真的会被他的魅力和音容所慑,从此为他所用的吧。

    ……然而,小侯爷喜欢聪明人。即使她会演无知少女,也不能真的给他一个这类的印象。

    那么,聪明人动心应当是什么样子呢?

    谢琇眨了眨眼睛。

    小侯爷似是注意到她涌上来的那抹尴尬情绪,不怎么正经地笑了一声,戏谑似的说道:“夫人这是想要我再吟一首却扇诗?”

    谢琇顺势慢吞吞地把那柄团扇从自己的脸上移开,脸颊上漾起一团羞窘的红晕,不好意思似的讪讪笑道:“不……不用了。”

    她移开团扇,晏行云也就顺势一弯腰坐在了她的身边。两人衣襟的下摆紧挨在一起,相互摩擦,发出簌簌的声响。

    第288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33

    谢琇又偷偷掀起眼帘, 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之后,又很快垂下视线,团扇放在膝上,她的两只手却在团扇之上交握于一起, 十指快要绞扭成一团了。

    “我……我只是有些紧张。”她低声解释道。

    晏行云笑了一声。

    “夫人何故紧张?”

    谢琇的眉心跳了跳, 似乎刚要鼓起腮来, 又强行将那种不自觉似的撒娇冲动按捺下去,低声道:“你瞧……就是现在这样,也太……太……”

    晏行云笑道:“太怎么样?”

    谢琇许久未曾答言,只是放在膝上的双手,十指越发绞成了一团。

    “我……我之前都生活在山上的道观里, 像现在这样……就算是梦里,也未曾想到过。”她终于低声答道。

    晏行云唇角的笑意更浓了一些。

    他仿佛游刃有余地,在逗引着已入他彀中的她。他并不立刻回答她一开始问他的那句“你能为我实现心愿吗”,但也不立刻就展开一个暧昧暖热的良宵;他坐在她身侧, 垂下视线,盯着她放在膝上、因为紧张不安而绞扭在一起的双手, 温声说道:

    “……真是可怜。”

    谢琇:……?

    而下一刻, 小侯爷终于伸过手去,从她的膝上握起她的右手, 把握在自己的掌中, 一根根手指替她捋直,轻轻揉捏着。

    谢琇:!

    小侯爷却好似已经入了戏, 柔声道:“观中清苦,想必多年来, 你很失望吧……”

    谢琇:……有戏!

    她立刻长睫颤了颤,声音也变得有点难过起来。

    “母亲早逝, 我早就认清了,这世上,没有人真正在意我……”她的声音细碎,说到关键处还微微一哽,心碎渴爱之情,几乎溢于言表。

    “可是,为什么呢?是我……不值得爱吗。”她的声音更加地低下去。

    “我没有错啊……”

    小侯爷低沉沉地叹息了一声。

    然后,他揉捏她右手的动作停了。他握住她的手,似是犹豫了一霎,尔后忽然攥住她手,猛地往他这边一带!

    她猝不及防,失去重心,身躯一歪,就扑进了他的怀中。

    谢琇:!!!

    她的脑袋轰然一响,涨大了十倍。

    ……难道现在,就是图穷匕见的时刻?

    哦,此“图穷匕见”并非刚刚那种摊开底牌谈判式的“图穷匕见”——尊贵的VIP们,懂的都懂!

    她的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还嗡嗡作响。但表面上——表面上其实也不需要她如何表演,因为此刻她的整张脸,都扎进了小侯爷那温暖结实的怀里!

    而他的一双手环绕过她的肩背,右手仿佛还安慰似的,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背脊。

    “真可怜。”他又温声在她头顶说了一遍。

    和盛应弦朗润浑厚的嗓音不同,小侯爷的声音里有一种带着笑的清朗少年感。虽然一个二十六岁的男人还偶尔会流露出这种少年感,好像是很奇怪的事;但安在晏小侯的身上,却很好地中和了他那些深藏在笑容背后的心计与谋划,使得他看上去格外无害——

    危险,而无害。

    谢琇的心脏跳漏了一拍。但这并不是由于心动,而是由于紧张,还由于——一种棋逢对手所产生的高度兴奋感。

    他想潜移默化地让她变成什么样子,她倒是十分期待。

    因此,她只是双手呆滞地悬在空中片刻,仿佛非常吃惊;然后,她的手迟疑地一点点向着他的身躯进发,最终指尖轻轻碰到了他的后背。

    但只是那么轻轻一点,她的指尖就如同受惊了一般,猛地又向后撤去,离开了他的背脊。

    晏行云耐心地等待着。

    他知道这甜美的猎物,已经快要落入他的圈套之中。

    他只需耐心等待,她总会被他许诺的前景所迷惑。

    她颠沛流离,她孤苦无依,她四顾茫然……她强大而伶仃,她聪明但孤独,她美丽而渴爱……

    只要他能给出她渴求的价码,这美丽又强大的、不曾为任何势力所获的大小姐,便会成为他最有力的武器……以及同盟。

    多妙啊。

    他从不曾真正碰触过情爱,不知道……情爱原来还可以这样用的。

    他在她头顶,用下颌轻轻靠着她的发鬓,无声地微笑起来。

    果然,下一刻,他感受到她的双手再度环绕过来,碰到了他的后背。

    这一次,不再含有试探的意味,她在一瞬的停顿之后,双臂收紧,紧紧回抱住他。

    “晏长定……”他听见她小小声地唤他。

    他应道:“嗯?”

    她低声问:“我可以相信你吗?”

    于是晏行云的一颗心终于落回了胸膛里。

    “这是自然。”他温柔的嗓音里含着一丝笑意。

    “你永远可以相信我,琼临。”

    啊,这可爱的姑娘……这可爱的猎物,终于落入了他的彀中。

    他微微阖上双眼,侧过头去,仿佛万般珍惜与爱怜似的,在她的鬓角轻轻印下一吻。

    ……从此以后,我就永远没有弱点了,琼临。

    而她好似有些羞涩,将她的脸更加往他的怀中辗转钻去,他轻吻过的鬓角,就那么在他胸前的衣襟上擦蹭数次,带起他一阵心痒。

    可是她的脸已经侧了过去,整个埋进了他的怀里。他欲要再亲吻时,却只能碰到她丰盈的发髻。

    晏行云笑着叹息了一声。

    ……殊不知,在他怀中,貌若含羞带怯的新妇在他完全不可能看到的角度上,缓缓睁开双眼。

    眼中一片清明,若泠泠弦月。

    你要毫无弱点,那就如你所愿。晏长定。

    多有趣啊,两个没有心的人,在这里倾情上演什么“两情相悦”、“一见钟情”。

    倘若他们再努力一点,“天作之合”也不是不可以演给这偌大的朝堂与京城好好看一看。

    她的脸颊贴靠着他的胸口,她垂下视线,若有所思。

    ……从此以后,这条故事线就无懈可击了,晏长定。

    ……

    晏小侯,是个怎样的人?

    恐怕到了如今,京师里多一半人家,都要细细思量这个问题。

    自从信王李重霄的外家杜氏轰然倒塌之后,信王很快就被封了一块偏远贫瘠之地,尔后以近乎流放一般的方式出京就封。如无意外,此生也难再踏入中京了。

    永徽帝御极已四十年,人也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但放眼望去,膝下仅得一子——仁王李重霖。

    虽然仁王是中宫嫡出,奈何太平庸了,在上书房的课业表现,偶尔也让太子太傅和其他讲师私下里暗暗摇头。

    他已经十五岁,但要他上朝参政,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甚至只是在一边旁听,他也显得有些呆板拘谨,永徽帝问他一些问题时,他也总是吞吞吐吐,言不及义。

    这实在不能算是明君之相。

    放在太平的年代,勉强支撑他做个守成之君,也还罢了。但如今的问题是——

    北方蛮族依然虎视眈眈,时刻有大军压境之虞。

    虽然曾经的荣晖公主行刺上一任大汗,为大虞争取了五年的和平期,但如今,北陵内斗好像终于杀出了一个结果——

    纳乌第汗的三弟登布禄,如今在北陵国内占有最多的兵马、土地和人口,上个月兵发北陵的国都天定城,也不知道如今攻打下来没有。

    登布禄重新统一北陵、登上汗位,看起来只是时间问题。紧接着,被数年内战拖得民生凋敝、无数人嗷嗷待哺的北陵蛮族,下一步打算做什么,几乎人人都能猜到。

    大虞富而积弱,在北陵蛮族眼中,简直就是流淌着奶与蜜之地,仿佛一座堆满了金银财宝、又不设防的仓库,随时等着他们南下取用。

    因此,即使永徽帝还能在位数年、十数年,以他的身体状况,也必定要立太子监国,以分担他肩上的一部分重担。

    而仁王李重霖,尚没有这样的能力做监国摄政的太子,更不要说还要率领大虞,对抗北陵了。

    ……所以,这就是为何这几年以来,晏小侯的声势仿佛在中京隐隐水涨船高的真正原因。

    若要说起晏小侯此人,也十分矛盾。

    他从不提起任何与“遗珠”或“大位”或“认祖归宗”之类的字眼,亦不曾高高在上地以皇子自居过。

    他表现得完全就像是一位侯府世子应该有的分寸:在皇帝面前适度地崭露头角,显示自己的办事能力,又不嚣张僭越;在旁人面前适度地表达自己作为“小侯爷”的年轻张狂,但又不真的欺压百姓、结仇世家。

    ……哦,或许他还是结了一些仇的。譬如和他不可能对盘的郑二那一群人。

    但看在旁人眼里,即使是这种“结仇”,也是适度的,是合理的;即使他哪天真的把郑二爆锤了一顿,皇帝也只会觉得事出有因,不会过于严厉地处罚他。

    晏小侯繁花着锦,春风得意,却又,滴水不漏。

    ……除了那些意在正统的野心家,若单说京中那些怀春少女的话,只怕大多数都要偏向于晏小侯这一方了。

    与他相比,仁王太平庸了,太寡淡了。有晏小侯珠玉在前,仁王能够拿出来自傲的,只有“中宫嫡出”四个字。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四个字,朝中大局如今才保持着这么一种危如累卵的平衡。

    仁王占嫡,晏小侯占贤。在信王大势已去的如今,就更难压制住晏小侯的光芒。

    可是,永徽帝却保持着永恒的沉默。他看似公正,不偏不倚,自从信王被流放到贫瘠偏远的封地上之后,他就从来没有显示过他对仁王或晏小侯其中一人的偏爱。

    第289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34

    当然, 晏小侯如今执掌云川卫,于朝堂之上,亦算是永徽帝的心腹——但前任指挥使盛应弦是必定要高升的,他离开云川卫之后, 永徽帝总得找个信任的人来接掌。而晏小侯一贯表现不错, 即使没有这一层血缘关系, 他也完全有资格担任云川卫的新任指挥使。

    不过,都到了这样的关头,中京平静的水面之下,亦是风云暗涌。

    登布禄一旦腾出手来,北陵必定会继续南侵。可正当大家以为永徽帝会以大虞之危机作为第一处置之要务, 立贤而不立嫡的时候——

    永徽帝却突然下旨赐婚,为晏小侯指了一位家世花团锦簇,但实惠不多、助力也不多的夫人。

    如今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盯在了晏小侯的夫人身上, 要忖度出这位谢夫人究竟有几斤几两重、对晏小侯的帮助究竟有多大;另一方面,众人也都等候着永徽帝的再次出招——因为仁王还没有成亲。

    晏小侯名不正言不顺, 但他有能力、有见识、有一颗聪明的头脑, 还有入朝办事数年的经验,以及“云川卫指挥使”的实职。

    因此永徽帝立刻给他配一位势力稍逊、声名欠佳的夫人。

    而仁王, 年幼而平庸, 暂且没有入朝议政之能,却占着“中宫嫡出”的大义名分, 倘若永徽帝再给他指一得力岳家的话,那么已经倒向晏小侯的天平, 又将重新摇摇晃晃地回到平衡点。

    帝王心术,莫过于此。

    而且, 假使他将来有了偏爱的人选,这些安排,也很容易推翻。

    仁王平庸,就多多为他配一些得力的属臣,将东宫的班子搭建得豪华一些,再加上他的得力岳家,想必也能撑得下来。

    晏小侯则更加简单了。

    他本就是有能力之人,只是缺乏一个正当的名分。只消大张旗鼓将他认回,记在后宫任意一位高位嫔妃的名下即可。

    若是嫌弃他的岳家不够得力、帮不上他多大的忙,一纸休书也罢、逼迫如今的谢夫人出家清修也罢,总是有法子解决的。更何况谢夫人迄今为止,人生的前二十年本就是在坤观里度过的,再来一遍,不过旧梦重温罢了。

    这么一想,京师里的许多人,心下倒也对那位无辜的新妇谢夫人,产生了一点怜悯与同情。

    谢夫人前半生的清贫守正、孤苦伶仃,与如今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形成鲜明的对照;本以为这就算是苦尽甘来了,然而天意难测,有朝一日夫君倘可飞上枝头,但那对于谢夫人来说,便说不得就是祸事了。

    可是,在这一切瞩目的中心,谢夫人本人,却从容而平静,出席宴会交际时,礼仪不见一丝纰漏,却也不拘泥于迎合京师贵人圈里的那一套隐形的标准。

    她仿若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行走在悬崖边上了一般,该谈笑时言笑晏晏,行止有度,该拿出真本事时却也端肃庄重,绝不含糊。

    据说她也是个有些神通之人,谢二小姐在她回家的头一天被定身,哭喊得隔府都听到了,自然也成了城中的话题。

    然而真正见了谢夫人,她本人却并不那么锐气外露,亦没有争锋之心,即使遇见心慕晏小侯、忍不住就要来她面前酸言酸语几句的贵女们,她也总是泰然自若。

    说她“竟没想到一个女冠能有这等好运”,她便含笑说“皆是借了家父与舍妹之光”。说她“自幼身为丧母长女,小侯爷竟也不嫌弃”,她便睁大眼睛,显得很吃惊似的说“我与郎君金风玉露,一见如故,为何要计较那些细枝末节”。

    ……直能把那些说话弯弯绕,心思也弯弯绕的贵女们噎个半死。

    可要说她无礼吧,她行止礼仪,全无差错。应酬起来,也是进退得当。

    虽然没有翰林家小姐那种举手投足间风雅十足的文气,也没有国公家小姐那种豪奢家世打底养出的贵气,但谢夫人自有一段潇洒自然处,若林间微风,若原野日光,若春阳之暖,若夏花之盛,细细品味过来,竟是另有一番大方旷然之美。

    ……可是,优秀的谢夫人,并不能阻止张家迫不及待地在朝堂上出招。

    仁王表现平平,而晏小侯如日中天,如今又已按照皇帝的圣旨成婚。

    虽然夫人好像并不是贵女之中最出名的那一位,但几个月细究下来,却也无懈可击。

    更何况以夫人来攻击晏小侯,终究是旁门左道。要动摇他的根基,还应着落在朝堂上。

    于是有朝臣上奏,言说刑部盛侍郎昔日主掌云川卫时,屡次经办大案要案,表现优异,为国之栋梁;然而盛侍郎高升之后,晏小侯这位新任指挥使,接掌云川卫已一年之久,竟然寸功未立,难免有尸位素餐之嫌。

    皇帝不置可否。

    虽然他当堂也说了几句“如今四海升平,无案可办,乃是大虞之福,何须追究长定之责”,但也并没有立时批驳对方的上奏,还温言向着晏小侯说了两句“若是盘清了接手过来的案卷,也当好生找出一两件来结案,以慰朕心”。

    这一下,朝臣之间可谓是眉眼乱飞,人人都有一套自己心中的思量。

    晏小侯在风波的中心,不动如山。

    不过谢琇可不这么想。

    他们两人居于庄信侯府的“含光堂”,只不过一人住东厢房,一人住西厢房。每日晚间一关正堂大门,一向左、一向右,除了信得过的贴身仆婢三两人,无人得知“含光堂”内的真相。

    原本晏小侯总是那么潇洒自如,从容不迫,然而自从他当堂被人弹劾之后,谢琇就感觉他回到“含光堂”一关房门,行止就染上了一抹焦躁不安。

    谢琇心想,还是太年轻啊。

    ……不过想一想,当年定北侯杜永炽可谓是经年的老手了,还不是被她和袁崇简下了套,提前逼反?

    无非“大位”二字动人心而已。

    一想到“袁崇简”这个名字,她的心下忽而油然生起了一股惆怅。

    也不知道他如今在何处。

    虽然依旧是同一世界、同一时空,但他应该不会再出现在他们面前了。

    同样是有才有貌,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惊才绝艳之人,然而袁崇简却只能永远隐姓埋名过一生,不能科举,入不得官场,更不要提甚么出将入相。

    一切都是因为他的出身。

    ……当初他给自己起这个“崇简”的化名,是不是也因为他同样希望,假如一切都能简简单单,他不是甚么末代皇孙,她也不是甚么前朝余孽,那样最好呢?

    他们两人都有好几个名字,但正如“纪折梅”只愿做小折梅,而不愿做“拜月使傅垂玉”一样,末代皇孙赵如漾,或许既不愿做赵如漾,也不愿做逐日使裴系舟,只想做个没甚么科场运道的小书生袁崇简吧。

    谢琇这么想着,心下一阵叹息。

    但是表面上,她还要演出“因为缺爱而渴爱,因为渴爱而被小侯爷的情爱所迷”的痴情大小姐人设。

    于是她重新聚焦自己的眼神,直直地落在——小侯爷的身上。

    晏行云正在更衣。

    也不知道他今晚去了哪里,一进屋就香风阵阵。

    若谢琇是真的倾心于他,现在免不了要心头酸苦。然而她只是在倾情演绎,把面前的俊秀青年权当是电影奖评委,因此只是拿捏着分寸,七情上面、微微蹙眉,流露出一副欲言又止、又拼命压抑的愁绪来。

    余下的,小侯爷自然可以自行脑补。

    可能这就是看图说话吧。

    谢琇在自己脑海里的图库中翻了翻,找出一张“林黛玉风露清愁”的截图来,照着那个表情摆了一摆。

    而她刚巧坐在桌边,右手抬起搭在桌上,身躯也向着桌子半倚过去,一段皓腕之间玉镯滑落到手背附近,正适合表演一段为情所困貌。

    虽然她作为一身正义侠女型,没有颦儿的倾国倾城貌,也没有颦儿的弱柳扶风身,但她还是可以成功拥有颦儿同款表情!

    谢琇:别问,问就是接受过专业摄影训练,擅长摆出摄影师和观众想要的POSE。

    果然,这个造型成功吸引了晏小侯的注意力,并且引起了他的脑补。

    他原本是微微带着一点怒气似的,脱掉外袍的动作也有一些大,行动之间未免有些粗疏,甚至还不经意地扯开了一点中衣的前襟。

    在烛火之下,那露出来的一片胸膛有着恰到好处的肌肉线条,光润而美味。

    谢琇的眼珠子在那里停留了一瞬,立刻又颦眉垂目,做出一副“思君令人忧”的表情。

    因为她的目光在他胸膛上停留的时间过于短暂,小侯爷并没有注意到。然而她那一副略有些忧虑的愁颜,却毫无疑问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怒气冲冲脱衣的动作忽而一顿,原本打算把外袍甩在榻上,好借此发泄一下内心情绪的动作,也戛然而止。

    他拿着外袍的手微微一顿,尔后将那件外袍随手放到榻上——并没有甩上去——然后顺手从榻上拿起那件预备他更换的鸦青色绸袍,展开来一边往身上披,一边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了?”

    他看到谢大小姐仿佛忽然被这个问句惊醒过来似的,受惊似的抬起眼望过来,很快就掩饰一般地笑了笑。

    “……郎君可有忧虑?”

    ……竟是直言相问!

    晏行云正欲把手臂穿进绸袍的袖中,闻言也不由得停顿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今晚身上沾染了太多脂粉香气,谁叫那些人密谈偏偏爱去画舫上,还要叫了伎子作陪?

    他可以逢场作戏,但他懒得做戏。

    谈的是火烧眉毛的事,手里还要做些下.作.风.流事,仿佛这一个晚上不倚红偎翠、吃两口香脂,就甚么事都没做成似的。

    晏小侯自己厌恶这样,但他不会强行要求与他合作之人不能这样。

    只要能达成他的目的,旁人私德不修,与他何干?

    只是,他从前也不必给其他人交代。

    现在他成了亲,为了安抚对他还极为有用的夫人,究竟需不需要剖白一番呢?他还没拿定主意。

    第290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35

    然而他的这位夫人, 果然不是一般人。

    她竟然压根没有问及那些脂粉香,而是一开口便问了更关键的问题。

    他知道自己最近有一点心浮气躁。

    因为事关重大,他还没有想好自己应该如何应对。

    现在每一步走错——哪怕只是前后顺序走错——都有可能是致命的,他必须思虑清楚。

    然而, 今晚他得到的消息, 让他第一次开始思考, 突破口是否就在他这位夫人身上?

    他拉紧披在肩头的鸦青色外袍,知道这种造型反而会显出一丝易于摧折的美感来。

    他并不忌讳向别人示弱。在他看来,必要的示弱也是达成目标的手段之一。只要不是卑躬屈膝,“弱”并不是错。

    ——在他眼里,“无用”才是最大的错。

    因此, 他不吝于流露出这么一副忧郁的姿态来,轻声道:“是有一点……忧心。”

    说完“忧心”这两个字以后,他抬起长睫,目光卡着分寸, 落在谢琇的脸上。

    ……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

    谢琇:……这一副欲语还休、“来啊来啊快来问我啊”的表情!是在下输了!

    她在心里默默给小侯爷的表演打了个五星好评,表面上却手指一紧, 捏紧了右手里的帕子, 关切地往小侯爷的方向微微倾身,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

    晏行云这壁厢已经把气氛烘托到了位, 这才微微叹息了一声, 道:“近日确有一事,令我心烦意乱。”

    谢琇问道:“是朝堂之事?”

    “嗯。”小侯爷露出一副“即使是朝堂大事, 我也事无不可对你言”的信赖神情来,说道:“近日有人弹劾我……说云川卫许久未曾办过大案, 正是我能力不足的表现……”

    谢琇心想:这倒是也不能全怪你,你一个耍心眼的, 怎么能跟弦哥那种正道的光比拼实务方面的干练呢?

    但她表面上自不会这么说,只做出一副义愤填膺状,道:“这怎么能如此说呢?难道现下世道太平,也要责怪你不成?”

    晏小侯大约是没有想到她居然从这个角度切入,微微一愕,下意识重复了一遍:“……世道太平?”

    谢琇:?

    她还没有来得及分析晏小侯的心理,就见到他忽而一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世道太平——哈!是的,世道太平……”

    谢琇:……什么什么,我的相公终于疯了??

    晏小侯很是笑了一番,才勉强按捺下那股笑意。不知道是不是谢琇的错觉,她总觉得他的笑声里有一股乖戾而嘲讽的意味。

    晏小侯道:“世道太平,也经不起有心人播弄风云啊……”

    谢琇:什么什么,说的这不就是你自己吗?

    她凝视着晏小侯,怜爱道:“郎君受苦了……那些为难郎君之人,说不得都是张家派来的吧……”

    晏小侯叹息道:“我自然不敢贸然推测……不过,目下却有一事,令我百思难解。”

    谢琇:“……何事?”

    晏小侯拉紧肩上外袍敞开的衣襟。他那双阙黑的眼眸紧紧锁定住她的脸,不肯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轻微表情变化。

    他慢慢说道:“……我不明白,刑部侍郎盛应弦……为何要私下调查你。”

    谢琇:!!!

    “调查……我?!”她失声叫道,双眼也瞪大了,显得极为惊诧似的。

    “是啊,暗中调查你。”晏小侯不动声色地说道。

    谢琇意识到他在不着痕迹地扫描她脸上的神情,仿佛想读出什么背后隐藏的深刻含义似的,立刻抿了抿唇,似乎有点气恼而烦躁。

    “他调查我做什么?难道是终于受不了我妹妹对他的纠缠,想找出我们谢家的纰漏,一网打尽,一劳永逸吗?”她有一点恼怒似的问道。

    晏小侯耸了耸肩,“不知。”

    他轻飘飘地说道。

    并且,他唇角一勾,反而反问她道:“你觉得原因会是什么?”

    谢琇:“我不是刚刚就说了吗?……我觉得是因为我妹妹太过——”

    晏行云摇了摇头。

    “不,盛如惊不是那样的人。”他缓声道,带着一丝玩味之意,凝视着她。

    “你还是太不了解他了。”

    谢琇:“……”

    你说什么?!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她气沉丹田,默默无声呼吸了几下,方道:“……请郎君赐教。”

    谁知晏小侯却叹了一口气,反而走过来,坐到桌边另一张绣凳上,单手撑在桌子上,就那么近距离地凝视着她。

    谢琇:……表情管理可更难了,谁懂。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睛,“郎君?”

    晏行云忽而一笑。

    “许是因为,他也摸不透你的底细吧。”他说。

    谢琇:“……谁?盛侍郎?”

    晏行云:“嗯。”

    他想了想,突然伸过手来,露出一点缠绵深情之态,垂下眼帘,握住谢琇的一只手。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对你感兴趣……但眼下我有一事,却正好借此来分散他的注意力。”他淡淡说道。

    谢琇:“……”

    啊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说了什么?!

    真是个没良心的小混蛋,我看透了你的本质!

    她含情脉脉地回望着这个漂亮小混蛋晏长定,含情脉脉地说道:“不知是何事?需要我配合吗?”

    晏行云竟然点点头,握着她的手,仿佛忽然对她的那只手产生了无限兴趣似的,一根根捏着她的手指玩耍,沿着指节一点点捏到指尖。

    “既然有人弹劾我没有办过大案子,那就找一个大案子办给他们看看吧。”他漫不经心似的说道。

    “正巧,大理寺复核未过,打回刑部一个案子。这本不该由我管,但人命关天的,又是曾经简在帝心的一家子……刑部和大理寺争持不下,皇上也曾经向我透露过一二打算,大约近日便该正式下旨,叫云川卫协同调查了。”他说。

    谢琇:“……这么重要的一个案子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尽量使自己只露出关心和好奇的神色,其余念头一概暂且隐藏起来。

    虽然小侯爷不会读心,但他这么谨慎的一个人,要跟她讨论朝堂之事,却也不易。

    谢琇毫不怀疑,若不是正巧在他打算下手的时候,盛应弦忽然开始调查她,小侯爷是不会想到把这些朝堂之事透露给她,让她去拖盛应弦的后腿的。

    一个人的精力有限,盛六郎若是全副精力都被她吸引开,那么小侯爷在幕后想要捣鬼,就简单多了。

    谢琇当然不想让他替什么奸佞翻案,但这是介入他全盘大计的良机,她也不会傻到放掉。

    而且只有她也身在局中,才能得知这个案子到底如何,又有多少势力试图通过这个案子,来达到怎样的目的。

    小侯爷依然在一根根捏着她的指骨为戏,闻言也只是微抬眼帘撩了她一眼,复又垂目道:

    “此案名为‘蟠楼案’,因为案情的苦主——也就是犯人,正是名叫‘郑蟠楼’,蟠桃的蟠,高楼的楼。”

    他说到这里放低了一点声音,语速也变得缓慢。

    “而他,正是皇上的奶兄郑故峤郑大人的独子。”

    谢琇:!?

    皇上的奶兄?

    一提到这个特有名称,她第一反应的就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炳”。

    陆炳是明朝嘉靖皇帝的奶兄,深受嘉靖帝的信重,不仅出掌锦衣卫,还历任太子太保、少保兼太子少傅、左都督,以公兼孤,身后还追赠忠诚伯,乃是一位权臣。

    虽然不知道原作是不是用这种极端例子来描写“皇帝的奶兄”这个人,不过即使这位郑故峤郑大人没有那么多头衔,但永徽帝心里总有几分香火情,竟然能有一桩大案拿下他的独子,并且还闹到大理寺复核的地步——大理寺复核,也就等于刑部判了他流刑或死刑啊!

    ……对了,大理寺少卿,不就是纪折梅曾经从长宜公主府中救出的那个小可怜书生,姜云镜吗!

    那他为难刑部做什么?

    这么大的一桩案子,落在盛应弦手里,必定是铁证如山,才会议定刑罚,上报大理寺复核的。盛六郎不可能冤枉这个郑蟠楼。那么,姜云镜为什么要驳回?

    谢琇心下转瞬间就涌过无数念头,但这些念头决不能被他人所知。

    因此她只是面露惊讶之色,“啊”了一声,像是在竭力消化着这短短几句话之间巨大的信息量似的。

    她刻意停顿了几息,方才问道:“……这位郑大人,和郑二那个郑家,有关系吗?”

    晏小侯似是没想到她又问出一个别出心裁的问题来,“哈”地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没有关系。”他说,又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

    “郑二那个郑家发迹后,也没有联宗。”

    谢琇问:“是一开始就没有联宗之意,还是哪一方曾经提出来过,另一方没有同意?”

    晏行云这下抬起眼来,拿正眼望她了。

    “怎么说?”他感兴趣地问道。

    谢琇说:“总得确定一下张家在这桩案子里有没有牵涉上吧……”

    晏行云歪着头想了想,嗤地一声又笑了,点点头道:“也对。”

    他竟然还不吝夸她:“你倒是经常有些奇妙的想法,或许我应该多跟你说说这些事的,说不定就能从你的脑袋里得到点不同的启发。”

    谢琇:“呃……多谢郎君信任?”

    晏小侯唇角一翘,又把话题扯了回来。

    “张家当初也不是什么有根基的人家,有了这样巴结的机会,又岂会不紧紧跟上的?”他语带讽刺地说道。

    “可惜,那位郑大人倒是谨慎,不敢接这个口……”

    谢琇奇道:“那就是那位郑故峤大人拒绝了张家递过来的橄榄枝?”

    晏行云哼笑,“自然。可惜郑大人没得早,竟不知道他的独子,可是集合了他们整个郑家的胆子于一身……”

    谢琇:“……”

    懂了。就是那位郑蟠楼郑公子,自己作的大死。

    第291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36

    谢琇问道:“那么那位郑蟠楼郑公子, 判的是什么刑罚?”

    晏行云语声里的那抹讽笑之意尽去,他冷声道:“秋后处决。腰斩弃市。”

    谢琇:!

    竟然能让刑部出具此等刑罚!那个郑蟠楼定然是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大案!罪有应得!

    谢琇道:“既是如此,刑部理应证据齐备,才敢判他秋决, 为何大理寺竟要打回?”

    晏行云挑了挑眉。

    “还能有什么原因, 姜明见讨厌盛如惊呗。”他语气随意地答道。

    谢琇:……?

    她想了一下, 猜测“姜明见”应该指的就是姜云镜,当初的姜小公子。

    “明见”应该是姜云镜的字。大约就是出自于《贞观政要》里那句“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但她始终不明白, 姜小公子当初得以重新科举,也是受到了盛应弦的帮助,将他的来历一一厘清,又给了他一个清白出身, 替他隐去了曾经被长宜公主抢去藏在府中做面首的那些难堪岁月;何以姜小公子如今得势,却要处处与盛应弦为难?

    难道他还真的成了个黑化权臣, 忌讳自己那点难堪往事的知情者, 所以处处针对盛六郎?!

    只恨自己现在不是纪折梅,不能直接冲过去为弦哥出头, 训斥这个熊孩子!怒!

    谢琇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面上却一点不露。

    “此案关系重大,皇上真的要让你协同刑部和大理寺重新调查?”她轻声追问道, 露出关心又担忧的神态。

    “啊,应该是。”晏行云随随便便地应道。

    谢琇猜不透这桩案子里她应该从何处介入, 于是便问道:“那么你需要我怎样配合你?”

    晏行云长眉一挑,捏着她指骨的动作终于停顿下来, 他撩起长睫,静静凝视着她。

    谢琇:?

    他就那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看了许久,仿佛是在心里构想着什么,又仿佛只是在衡量她的分量和价值。

    最后,他简单地说道:“我要你去搅乱盛如惊的思量。”

    谢琇:“……什么?”

    小侯爷只差没有直说“我要你去搅乱盛如惊的心”了!

    果然不愧是无CP大佬!对着夫人也能说出这等冷冰冰类似合作伙伴的言辞!

    晏行云微微蹙眉,似是也觉得何处有些古怪;但他那种“世人只分有用和无用”的固有心态终究起了些作用,他手指微微收紧,握住她的手,眉目恳切地望着她。

    “我不能让此案落入他的节奏……大理寺来者不善,刑部亦不甘受辱;涉案之罪人,又是皇上的奶兄唯一的后人……琼临,我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已经面临深渊绝壁了。”他一字字说道。

    “张家也必定落井下石,无论是因为当初郑故峤不肯与他家结盟,故此想要报复;还是如今我协理此事,想要借此把我打下去……他们必定出手搅乱此案,可一举两得。”他冷静地与她分析道。

    “郑故峤郑大人,则是皇上的奶兄,总有些昔日的情分……但他的独子犯下的乃是叛国大罪,是不可能被翻案或宽赦的。琼临,此案我进一分则殆,退一分则危,压根就不是一件能够讨皇上欢心的好事,我却别无退路……”

    谢琇听得几乎毛骨悚然。

    “叛国大罪?!”她重复了一遍这个罪名,头皮发炸。

    “是的。”晏行云说。

    那一刻,他俊秀的脸上,双目若有暗芒。谢琇仿佛第一次从他的脸上,看出了当初长宜公主形容他时所说的那种“带着一丝凌厉感的漂亮”。

    “郑蟠楼,志大才疏,不满皇上为他安排的荫职,为北陵所收买做暗探,事发被捕,证据确凿,刑部拟定秋后处斩。”他冷冷说道。

    谢琇目瞪口呆,半晌方说出一句话来:

    “……他可真是,富贵烧心,活腻歪了。”

    ……

    晏小侯要谢琇去“搅乱盛如惊的思量”,是因为他推测,案子被大理寺打回刑部后,盛应弦一定会另起炉灶,重新再去调查,看看他有没有错过任何细节。

    然而这桩案件,办到如此地步,已经够了。

    已故的郑故峤郑大人,好歹是皇帝的奶兄,从前对皇帝忠心耿耿,替皇帝办过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重要事。虽然走得早,但在皇帝心里也不是全无地位。

    他子息不旺,没有女儿,夫人亦没有生育,郑蟠楼是他的一个妾室生的。虽然他和他家老太君——也就是皇帝的乳母——在世时,郑家富贵荣宠,但人走茶凉,郑蟠楼被惯溺得有些歪了,没有多大本事,倒总想着能跟父亲做一样大的官。

    永徽帝虽平庸,但他有一点好处,就是十分明白自己的平庸,并且任用有才之人为官作宰,好为大虞的延续出力。

    因此,在他看来,给郑蟠楼荫个云川卫千户,已经足够了。他甚至还给当时的指挥使盛应弦下过口谕,说郑蟠楼志大才疏,万不可让他经办正经紧要之事,以免误事。

    盛应弦对郑蟠楼此人的判断也是如此,于是谨遵永徽帝圣谕,一直压制着郑蟠楼,只给他派些不重要的活儿。

    郑蟠楼早就积累了一肚子怨气,因此北陵人扮作客商找上门的时候,许了诸般好处,还口口声声夸赞他是“虎父无犬子”,许诺待得北陵大军南下攻破大虞,他少说也得是一个云川卫指挥使、多则过上几年便可接掌刑部;舌粲莲花,说得他很快就倒向北陵,暗中搜集了许多情报消息送将出去。

    ……却没想到,北陵要求宗室女和亲才肯释放承王归国,永徽帝却送了一个夜叉女过去,直接结果了雄才大略的纳乌第汗,掀起北陵内斗;南侵之事,数年间再难实现。

    郑蟠楼之事,也正是北陵内乱之后才事发的。

    晏行云说,当初查办此案时,盛应弦偏巧刚刚离开云川卫、高升至刑部担任左侍郎没有多久,实际上在刑部还根基不稳;但他疯了一般日夜投入进查案中去,硬生生把此事从右侍郎那里抢了过来。

    右侍郎是个老油条,情知此案干系重大,不容易在皇上面前讨好,索性一松手把查案权限都奉送给了盛应弦。

    盛应弦在刑部没有掣肘,查办起此案来全力投入,很快就把证据钉死,铁证如山之下,按律判了秋后处斩,案卷上报大理寺。

    自然,永徽帝那里也得到了消息,但永徽帝只说了一句“还须大理寺复核,成法不可废”。

    意思就是,必须走完流程,要谨慎方可。

    但却没有想到,一桩铁案,如今却卡在了大理寺。

    这其中又牵涉进了多少势力,晏行云那晚已经跟谢琇分析过了。如今又多添了云川卫这一家。

    谢琇好奇:“之前查办时,云川卫没有参与吗?”

    晏行云冷笑:“谁说没有参与?当时盛如惊刚刚离开云川卫,高升去了刑部,云川卫内部,还有得是他的拥趸,他若是查案不顺,来云川卫调用几个精干之人,谁会挡他?谁又能挡得了他?”

    谢琇:“……至少,云川卫当时插了手,说不得此刻也有些当时的案卷相关文件存档?总比对此案一无所知,就不得不接手,来得好些?”

    晏行云冷笑:“功劳都是他盛如惊的,与我何干?若是办不好,人家便会弹劾说,盛指挥使在时如何如何,如今换我当了指挥使,又如何如何……”

    谢琇总觉得晏小侯此言,甚是阴阳怪气。

    而且她也怀疑,晏小侯只是单纯地想扯一扯盛六郎的后腿,让盛六郎注意力分散、无暇在此案上多下功夫,好让他多有点空间发挥;以免他和盛六郎一对比,成绩过分惨烈……

    毕竟,盛应弦经办的案子,无一冤屈好人,亦无一放过恶人,公平公正,明察是非,不可能会被翻过来。

    她怀疑姜小公子也只不过是因为私仇而想在永徽帝面前,给盛六郎上点眼药罢了。

    毕竟此案之罪犯,是永徽帝奶兄唯一的后人,身份敏感,多悬在那里一日,就如同多戳在永徽帝眼窝子里一日。让皇帝心里不适了,自然就有人要吃挂落。

    谢琇心想,还得找个机会,试探一下看看姜小公子这个“酷吏”——依据谢太傅之言——有没有暗中倒向张皇后和仁王才是。

    眼看张家定不会放过如此良机,一定会借机给晏小侯使绊子,姜小公子还敢将此案打回刑部,到底有什么目的?!

    姜小公子当年曾是风骨不灭的幼竹,如今却变成摆弄党争的棋手,命运何其荒谬?

    谢琇曾经试着问过晏小侯,他与如今的大理寺少卿姜云镜的关系如何。

    却换来晏小侯挑眉。

    那种半是戏谑、半是不屑的神情,简直道尽了一切。

    谢琇:“……你不太喜欢姜少卿?”

    晏行云:“我为什么要喜欢姜明见?”

    谢琇试探着说道:“他……好歹是个像样的官儿,若是获得他的支持,将来也多——”

    晏行云冷哼一声,“我可不缺他那一份支持。姜明见就是个疯子,皇上拿他当刀子,他就真以为自己是把刀子了,一刀下去任是谁也鲜血迸溅……我还怕他反噬我呢。”

    谢琇:“……”

    这几年来,在姜小公子身上到底都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怎么就让他变成这副样子了!

    ……

    “蟠楼案”重启调查,晏小侯整日忙得不见踪影。

    谢琇也不得不试着去执行一下晏小侯交给她的任务。

    她其实并不相信盛应弦当初查案还会留下什么疏漏,也不想真的去扯他的后腿,但是总得做做样子给晏小侯看。

    而且她也是真的好奇,为何盛应弦要来调查她?

    那天在盛府门外,他问她在哪一座道观修行的问题,也很奇怪。

    即使知道了洞慧观的“清仪”道长,就是谢大小姐,又能说明什么?

    难道他想寻找一下救命恩人以报答?

    谢琇摸着下巴,真正有一点猜不透光明系的弦哥了。

    第292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37

    即使他是想寻找救命恩人, 又何故如此劳师动众?

    这个时机又不是什么好时机,还引起了小侯爷警惕……

    谢琇想来想去都想不通。

    但她也不可能立即就登门拜访,直接问到盛六郎眼前去。

    于是她打算回一趟娘家。

    对,去问问吉祥物老父亲。

    谢太傅虽然朝堂之上不太得力, 好歹能够当个可靠的信息源。

    她可没有忘记, 她的终极目的, 不在于“弦哥为何调查我”,而是在于“如何合情合理又自然顺滑地切入蟠楼案的调查,因势利导维护剧情线”。

    然而,谢太傅果然就是一个吉祥物。

    谢琇问他蟠楼案的详情,他也说得语焉不详。谢琇听得出来, 他倒不是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对她有所隐瞒,而是此案事关重大,他能够得知的消息,也不比此刻朝中风传的各种传闻要多多少。

    蟠楼案事发于大半年之前, 案卷全部调查完毕、转呈大理寺复核,亦是只有三两月时间。

    这么看起来, 姜小公子领导下的大理寺, 其实效率还真的算是挺高的了。

    谢琇按照时间线推算了一下,觉得自己在石盘山上救下盛应弦的时候, 他应当是赴外地调查完毕, 带着关键证据或线索返京的途中。一旦回京,郑蟠楼勾连北陵之罪便可钉死。

    也难怪他在途中遭到那么多黑衣人的追杀了。那些黑衣人, 想必不是北陵派来的,就是朝中与北陵有勾结的那些生出贰心之臣派来的吧。

    谢琇又问谢太傅, 郑蟠楼的父亲郑故峤有何事迹,与永徽帝关系如何。

    这个谢太傅倒是知道一些。他说郑故峤对皇上忠心耿耿, 皇上对他也多有倚重。郑故峤此人虽做不了甚么大事,关键时刻魄力也不足,但于细务方面还是有些长处的,因此皇上有些私事,小到还是当皇太子的时期想在宫外买点民间小吃,大到继位之后为太后寿辰采办贺礼,基本上都是交给这位奶兄去办的,每一次也能办得十分妥帖。

    谢太傅又说,皇上十分信任郑故峤,他去世前,最高曾经做到过云川卫指挥使的职务。

    谢琇:“……”

    这个职务她就是绕不开了吗!怎么调查个犯人家属,还能听到一遍!

    她悻悻问道:“那么,这位郑大人是何时故去的?”

    谢太傅这一下却好像拿不准了,他捋了捋自己那一把修整得格外有文人风范的胡子,思考了一阵子,还掐指计了一下数,方道:

    “为父也记不太清了……许是十二三年前?那一年没甚特别之事,因此印象不太深刻……”

    谢琇:“……”

    他们此刻正坐在太傅府的书房之中。谢琇也便顺手从谢太傅的书桌上拽过来一张纸,拿笔在纸上随手记下了这个不准确的数字。

    或许是她脸上的嫌弃之色有一点儿明显,谢太傅显得讪讪的,争辩道:“那一两年真的很太平,前朝后宫,什么大事都没发生……也不是甚么皇上皇后逢五逢十做大寿的整日子……真的一点借鉴来记下具体日子的凭依都没有……”

    谢琇原本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一心多用,手底下写得太过顺手了,而差点把汉字的“十二三年前”随手写成阿拉伯数字,险些穿帮,把自己生生吓得精神起来了。

    但是谢太傅这一番分辩之词出口,她却猛然直起了背脊,一瞬间就把目光投向了谢太傅。

    谢太傅:“……什么?”

    这个逆女,怎么一瞬间眼珠子冒光,明晃晃得简直像是夜间屋顶上的野猫似的!险些吓他一跳!

    是他说错了什么吗?他又回想了一遍,却并不觉得自己哪里说错了。

    然后,他就听到那个逆女又慢慢说了一遍:“……逢五逢十?”

    谢太傅:……?

    他掐指一算,郑故峤死的那一两年,宫中确实没有额外隆重地办什么寿宴。他还曾经记得,因为郑故峤是夜间暴病而亡,皇上怀疑他的死因,派了当时的刑部尚书郑啸亲自领衔调查,查来查去,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就是不幸得了甚么能够一夕致命的暴病。

    当时朝中也不是无人议论,还曾有人说,这一两年宫中连点大事都没有操持过,说是办差辛苦累着了的原因,都不成立……

    谢太傅既是想到,于是也把这一段说了。

    可他的长女依然双眼放光,开始在纸上奋笔疾书。

    谢太傅探头一看,他的长女写下的竟然是一连串数字。

    从“三十八、九”,到“四五”,再到“二三”。

    就这么三组奇奇怪怪的数字。

    谢太傅:??

    然而他的长女做的奇怪事情还没有完。

    她停笔沉吟片刻,又提起笔来,在那三组数字之后添了一组。

    “十三四”。

    谢太傅:???

    ……这是做什么?算账吗?

    他的长女头也不抬地问道:“父亲,郑大人过世时,年寿几何?他的独子郑蟠楼又有多大?”

    谢太傅:“……大约不惑之年?他得子也晚,郑蟠楼当时还未及弱冠,约莫……十八、九岁?”

    谢琇道:“哦,那么郑蟠楼如今便是三十一二岁。”

    谢太傅“嗯”了一声,眼看着她提笔又将“四十上下”和“十八、九”这两组数字添在纸上,总算猜了出来她写的前头那四组数字代表着什么。

    “这些都是……年龄?”他疑惑道,“谁的年龄?”

    他的长女意味不明地抬头望了他一眼。

    “父亲,您不会想要知道的。”她悠悠说道。

    谢太傅胸中一股闷气升起,差点堵得他眼睛都凸出来。

    逆女!是看不起他这个老父亲吗!他自己猜!也必定能猜得出来!

    他怒瞪了他的长女一眼,视线落回那张纸上,死死盯了半晌,忽然头脑里闪过一个念头,不由得立时悚然而惊,感觉后背上慢慢渗出了一层冷汗。

    “你!你写的这是……这是——”

    他用手指点了点“三十八、九”这一组数字,又竖起食指,指了指天。

    他那逆女笑了,竟然真的点了点头。

    “父亲明见万里。”她竟然还不走心地吹捧了他一句。

    谢太傅:“……”

    即使他“明见万里”,也猜不透这些年龄又有什么关系。

    他看出来了,这个逆女竟然是把永徽帝、信王李重霄、仁王李重霖、小侯爷晏行云、郑故峤与郑蟠楼父子在郑故峤死时那一年的实际年龄都罗列了出来。

    然而他想了又想,亦是想不出这些人——除了郑故峤本人以外——在那一年又有过什么重大事情。

    两位皇子,信王刚刚要开始读书,仁王会说话较晚,他记得仁王两岁半以后才开始说话,当时可是把张皇后也吓得日夜忧愁了很久,但郑故峤死时,仁王也该会说话了。

    而小侯爷晏行云,年长两位小皇子较多,当时已有一些好名声,再过得数年就该开始办差了。

    谢太傅盯着那一组组数字,想得头都痛了。

    他那个逆女还果真问了他,那一年纸上列出年龄的这些人身上,发生过什么大事。

    谢太傅摇了摇头。

    可是他却发现他的长女好像并不失望。

    “如此,倒也无妨。”她淡淡道,将那张纸凑在烛火上点燃,再丢在一旁的铜盆里,眼看着它整个烧成了一堆灰烬。

    “无碍我的推论。”

    谢太傅:可恶!她到底都想到了一些什么!他这个老父亲也很想知道!

    他的长女又问了他一堆问题,主要集中在“郑大人在几位皇子出生那时曾经办了什么差”、“郑大人办过的所有差事,只要父亲记得,就全盘说给我听”、“郑大人到底是怎么死的?后来调查出什么内幕不曾?”、“郑蟠楼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曾经做过什么事?有无关系亲近的友人”等等。

    谢太傅:……?

    他能够在暗潮汹涌的朝堂之上明哲保身到如今,自然也不算是个绝对的庸人。

    听他的长女问话的势头,他渐渐也猜到了一些可怕的东西。

    “你是认为——”他说到这里停下,用食指指了指天空,又道:“他替……办了些事,才会……?”

    他这么说着,反而又摇了摇头。

    “不会吧……当时为父只是礼部侍郎,官位低了一些,也没有什么路子去打探内部消息,但他对——”他又指了指天空,“……何等忠诚,怎么会做犯忌讳的事?”

    然后,他就看到他的长女撇了撇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在郑大人去世后,郑蟠楼曾经有过什么奇怪或者不合情理,甚至是诡异的举止吗?”

    谢太傅脱口而出:“那不就是潜结北陵吗?”

    他的长女闻言好像翻了个小小的白眼。

    谢太傅这里能够得到的消息有限,“谢大小姐”又困于那个“人生前二十年都被放逐于山上道观内清修”的人设,在中京竟然没朋友也没人脉,想要再调查到一些什么,简直难于登天。

    而且这个时候已经是《西洲曲》故事发生的五年之后。即使她从前知道一些江湖的渠道,也不知道如今那些打探消息的渠道还灵不灵、在不在。

    哦,因为那些渠道里,有一大部分实际上是“天南教”所经营的。

    她在五年前亲手打掉了自己的全部势力呢,哦,可真好。

    我杀我自己!就是这么干脆!

    第293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38

    而且这个世界里, 江湖实际上基本不占什么位置。如果说在《西洲曲》中,因为最终反派是“天南教”的关系,江湖气息还有一些重的话,到了《千里光》之中, 由于主线剧情是夺嫡加抵御蛮族入侵, 江湖事的比重可谓是已经削减到了最低。

    在一个小世界里, 即使有某样事物——譬如说“江湖”——但假如原作里基本上没有写到,也没有用到类似设定,或没有提及该样事物十分重要的话,那么实际上,这样事物在小世界里的影响, 就可以忽略不计。

    所以,谢琇想要通过“江湖上”的渠道去调查前事,或许放在《西洲曲》那个小世界里还能成功,放在如今的《千里光》里, 却不太可能得到什么重要的内幕消息。

    按照小侯爷的期待来说,谢琇本该去误导一下盛应弦, 拖慢他办案的进度, 让他把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而耽误蟠楼案的重审——

    不过, 现在, 谢琇倒是有了一个全新的想法。

    倘若她一直游离于外,不能真正了解小侯爷所经办的公事之内幕, 只满足于按照他的安排,去模糊盛六郎的焦点的话, 那么她一辈子也只能做个外围打手。

    虽然深度介入小侯爷这些公务的后果,是说不定一脚踏入什么黑泥翻涌的深渊, 但是她,优秀的任务执行者,从来就不怕行走在悬崖边!

    她不怕危险,但她不会贸然跑去送死。

    要介入蟠楼案,她必须先获取足够的内幕信息。

    在谢太傅的记忆和势力帮不上她太多忙的情况下,她欲要得知许多内幕消息——

    还有什么信息源,比经办此案的刑部左侍郎本人那里更可靠?!

    谢琇计议已定,接下来便是——如何制造巧遇。

    盛六郎心志坚定,轻易不会动摇。

    倘若想要从他那里挖出一星半点这等秘辛,还是事涉皇帝的,只怕极难极难。

    谢琇思前想后,觉得唯有一种情形之下,自己能够成功。

    ……小折梅死而复生,首先击溃他的心防;尔后以另一个大秘密或爆炸性消息,击溃他的意志。

    否则的话,如今的蟠楼案,一个不慎,就会将夺嫡的双方都卷进来,事关重大,盛应弦是断不可将其中内幕的只字片语,透露给他不可能全心相信的一个外人的。

    她反复思虑,觉得自己最好是一击即中。否则的话,受到的冲击不够大,盛六郎坚固高耸的心防是不容易被冲垮的。

    即使要自曝马甲,天时、地利、人和,亦是缺一不可。

    就连措辞的使用方式、抛出秘密的前后顺序,也都无一不重要,须得再三斟酌。

    不过,下定决心之后,谢琇就浑身洋溢着一种跃跃欲试的情绪。

    她很难说这是因为给自己找了个好借口与弦哥相认,因此感到激动和不安;还是因为纯粹地找到了一个方法切入本作的主线,感到破局有望而兴奋。

    这种“在之前的任务中遇到的NPC面前公然自曝马甲”,实际上是一种微妙的违规行为。因为这种举动,很容易让现有的剧情崩掉。

    然而在实际操作之中,往往也不可能规定得太死板。譬如在生死关头,只有这一种方法能够救命或救回重要人物,那么也只能这么做。

    所以谢琇现在的决定,完全就是一种踩线起舞的行为。

    一个操作不好,崩剧情还是小事,说不定还会崩世界。

    幸好直播的时候她脑子里在想什么,是不会被监控到的!

    等到她把事情干脆利落地都做完了,想必老海在那头也没有什么好办法解决她!

    她想要切入蟠楼案,不能从小侯爷这一边入手,因为那样才是真正的打草惊蛇,让聪明敏锐的小侯爷察觉到她想插手他的大业的终极目标。

    谢琇明白,小侯爷谁也不信。他最相信的,永远只有他自己。

    他与谢琇之间所建立起来的、危如累卵的平衡,实际上是维持在他们两人间的心照不宣之上的。

    他们有一种无言的默契,不去破坏这种“天作之合”的虚假幻影,并且会在对外的时刻互相配合,表露出对此都深信不疑的样子。

    然而一旦有人擅自越界,另一个人肯定会立刻竖起自我防御的天线,嘀嘀嘀地发出警报声,并且还有可能反制对方。

    ……政治联姻就是这么酸爽!

    所以,谢琇现在即使想要演出一位“我想帮助你实现心愿、获得成功”的贤妻,演技也不能过分。

    直眉瞪眼地去问“蟠楼案的背后还有什么内幕”或者“我想知道以下几个问题的答案”,显然是不可能的。

    她最多也只能以“我今天偶尔听说了一件事”作为开场,对小侯爷一点点地试探,看看最后他能对她敞开到怎样的地步。

    归根结底,“在蟠楼案重审中拖盛应弦的后腿,使他不能破坏协办此案的晏行云计划中的大事”,是一桩投名状。

    是谢大小姐必须做到的、必须证明给晏小侯看的,投名状。

    因此,谢大小姐心中逐渐形成了……一整套计划。

    首先,她带着一点好奇之色地,去问晏小侯:

    “大理寺那位姜少卿,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晏小侯:?

    为什么他这位新夫人,总是喜欢在他更衣的时候问他这么难以回答的问题?

    他把脱到一半的绯色官袍整个从身上剥掉,穿着白色的中衣,走到桌旁。

    他的新夫人已经十分体贴乖觉地在桌上的铜盆里打好了手巾,拧干了递给他。

    他接过来,擦了擦脖颈一带,感觉稍微清爽了一点,方道:

    “是个……难以捉摸之人。”

    自然,这简单的一句话,是不可能打发谢大小姐的。

    她好奇地问道:“那么,你与他交情如何?”

    晏小侯:“……”

    他僵了一下,擦拭脖颈的动作停了。

    谢大小姐讪笑。

    “看来是不太好了……”

    晏行云冷哼了一声,顺手把用过的手巾砰地一下又重新抛回桌上的铜盆里,溅起几点水花。

    “他跟谁交情都不怎么样……他这种酷吏型的,只能做个孤臣。”他冷静地评价道。

    “若是还要勾连朝臣,很容易被皇上疑心,然后将他们一网打尽。”

    “一把锋利的刀,只有完全掌握在皇上手中,皇上才能放心。”他意味深长地说。

    “若是旁人也得到了左右它的机会……皇上可不会容许的。”

    谢琇:“哦……”

    她若有所思,但可能表情没有摆对,因为晏行云站在那里,凝视了她一阵子,忽然说出一句令她十分惊讶的话来。

    “不过……我明晚约了他在‘嘉福居’见面,你……要不要一道去?”

    谢琇:……?!

    她猛地从自己的思绪之中挣脱出来,一抬头之间,脸上已经带上了一种类似又惊又喜的情绪。

    要她说,她那种“郎君终于肯多相信我一点点了吗”的表情,绝对是传神地表达了她“不自觉的渴慕和终于看到曙光的惊喜”感!

    没错哟,小侯爷。这就是你的夫人为你专门写下的剧本!

    “我……我真的可以随你一道去吗?!”她的声音里都带着几分震颤,像是惊喜到了极处,反而不敢相信似的。

    于是晏行云便停在桌边,微微勾起唇角,笑了。

    “有什么不可以?”他漫不经心地说道。

    “你是我的夫人,我自是不会瞒你。”

    谢琇心想,瞧瞧这话说出来的技巧!不明真相的还真的要以为他对她情深似海,无所隐瞒了!

    殊不知他对她全是隐瞒,即使是这等将要暴露给她看的,说不定背后也藏着试探或陷阱,她一定要小心!

    当然,她的脸上洋溢起一个幸福的笑容,就像是轻易被这俊俏郎君真诚的三言两语就柔软了心神的小娘子一般,仰着头望着他的脸,眼神里几乎能够放出光来。

    “多蒙郎君信任,自当竭力回报,只愿永不见弃,还望郎君垂顾……”她语调婉转,声音呖呖,一腔真情,几乎溢于言表。

    晏行云得到了他想要的反应,微微眯了一下眼睛,绕过桌子含笑走过来,停在她身后,伸出手去,轻轻按在了她肩上。

    天气溽热,谢琇在家中燕居时只穿了质料轻薄的大袖罗裙,被他的手隔着丝罗按在肩上,掌心传来的热度就好似直接熨帖在她的肌肤上一样。

    谢琇猝不及防,险些身躯一抖。幸好她用强大的意志力控制住了自己,否则的话,她刚刚的一番深情表演,不免会穿帮。

    她的长睫扑扇了几下,像是一瞬间有点吃惊,又像是很快涌起了一阵自己也感到陌生的情感似的,慢慢地唤了一声:

    “……郎君?”

    晏行云站在她身后,居高临下,将一切都看在眼中。虽然她半垂着脸,在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盘起的乌发、白皙的后颈以及小半张侧颜,但她似乎在他面前全无掩饰似的,身上透出的情绪变化很容易就被他敏锐地捕捉到。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谢大小姐毕竟是在山上的道观里清修了二十年,见的人不多,即使本人再如何聪明伶俐,但“城府”这种事,并非天生聪颖就能够生出的,还是需要长期的磨炼方可。

    他倒是不介意谢大小姐是否会变得城府深沉起来——再深沉,又能有朝中那些经年的老狐狸深沉吗?即使她再如何变,他也有足够的能力去接招和应对。

    何况,她就在他的面前。她的一举一动、任何变化,都在他的眼底。她不可能这么快就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变成他无法应对的模样。

    他这么想着,按在她肩头的那只手无意识地加了几分力道。

    隔着一层丝罗,他的掌心仿佛依然可以感受到那种温软柔腻的感觉,还有一些只属于活生生的人所带来的热度,平白却让他的心底生出了几分……奇妙的异样感。

    第294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39

    晏行云并不知道那种感觉是什么, 但本能地让他觉得有一丝危险。

    他正要撤开手,便感觉自己指背一沉,垂目望去,竟是她伸过手来, 轻轻覆盖在了他放在她肩头的那只手上。

    她的声音低低的。

    “……郎君。”

    她的动作十分小心谨慎, 即使覆盖过来, 也只是她的手指盖在他的手指之上,倘若他想要摆脱,不过是一瞬间之事。

    可是不知为何,他的手并没有动。

    他就那么垂着眼睛,静静看着她纤长白皙的指尖, 一点点摸索上来,一点点覆盖他的手。

    他的手指虽然原本长得修长好看,但如今日日在云川卫里办差,不是握笔就是舞刀弄剑, 不仅指上生了薄薄的茧,而且手背上还有一道血色细长的划痕, 是前日不慎划到的。

    他盯着自己的手, 嘲讽似的想道,不知他那位养尊处优的好弟弟仁王, 又会不会有这么一双手。

    这是一双饱经挣扎的、狼狈的手。应该和那种地道的天潢贵胄、金枝玉叶保养良好的千金贵体, 并不一样吧。

    不知为何,他的心头忽然涌上了一股陌生的冲动, 促使他想都没有多想,忽然一翻手, 将她的那只手突然握在手中,略用了一些些气力, 便将她的手也翻转过来,在他眼前展开。

    ……果然,虽然她的手背看上去白皙柔滑,但她的掌心,也有极不明显的薄茧。

    那是一双经过劳作或终年练习的手。

    和他的一样。

    是一双经历过狼狈与苦痛、却不曾认命,拼命挣扎,经过愈合和再度崩裂,游离在富贵与艰困之间的手。

    啊,原来,在这富贵锦绣之中,也曾有一个人,与他一样,拥有一双同样的手啊。

    他的胸中忽而涌起了一股陌生而模糊的……柔意与嘲意。

    不知是为什么,他蓦地抓紧了那一只手。

    皇上为什么要把这样的一个大小姐指婚给他?

    是因为觉得他这样的身份,只合娶一个这样的妻子吗?

    ……但不管如何,他在此刻,倒是觉得,皇上大约也有算漏的一刻。

    因为他觉得,山间苦修的谢大小姐,或许与他这个被放逐于外的皇家遗珠一样,即使伪装得再好,也与那些天潢贵胄格格不入。

    ……即使有朝一日爬上了人间的巅峰,可以俯望这世间,依然会为这被遗弃、被看轻,永不知足,即使得到了再多、心头的深渊也无法填补的宿命所纠缠。

    他气息沉沉,忽而哼声笑了。

    ……

    次日,小侯爷果然携她同往嘉福居。

    嘉福居在城西,靠近平民百姓聚居的坊市,倒是与那些高官贵人所住的城东不太一样。

    此处距离小侯爷第一次约见谢琇的“近霞馆”也不远,但近霞馆位于一条热闹的大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也因此那一日小侯爷所表演的“一见倾心”戏码,有着许多来往行人旁观,并立刻传扬出去,声势造得浩大非凡。

    不过“嘉福居”的地点就低调多了,乃是在一条小巷里。门口挂着个半新不旧的招牌,而且只有一层楼,店面也不算太大。

    谢琇:此处竟然还能密谈?!

    当然,待得她走入店内,便知道自己是想得太简单了。

    店伙计见了晏小侯进来,仿佛很熟稔似的,立刻上前迎接,并带着晏小侯与谢琇二人穿过空荡荡的店面,绕过柜台,径直进了一扇小门。

    谢琇一脚跨出,方知店面后别有洞天。

    这家店的后院里,居然还盖着一二间砖造小屋,从外头看并不显眼,但当迈入房门,便能看到,屋内居然陈设得整洁清雅,墙上挂着一幅字,屋角香炉里烟气袅袅攀升,散发出一股隐约的香气。

    谢琇笑道:“真是别有洞天啊。”

    窗下一张高几上摆着一只瓷盘,盘中摆着几个香橼。晏行云走过去,拿小刀切开一个,将那几片香橼在瓷盘的宽沿上一片片罗列开,一股清爽的气味几乎立即升起,将屋内先前因为没有开窗而闷出来的一点浊气冲得干干净净。

    “今日所谈之事,不便开窗。屋内气闷,夫人见谅。”他含笑说道,就仿若一位十分体贴的佳婿一般。

    谢琇也只好浅笑摇头,表示自己一点也不介意,尔后她走到香炉旁边,似是在观察着香炉里正在燃烧的香料,还拿着一旁的银拨子拨了拨。

    晏行云注意到她的动作,微微一挑眉,似是很快就意会到了她这个动作背后隐藏的目的,唇角不由得带上了一丝笑意。

    “此处,是我的地方。”他走到她身后,俯首贴近她耳畔,轻声说道。

    “些须小事,不可能出错。”

    谢琇的手一顿,将那支银拨子放回去,才缓缓转过身来。

    这样一来他们两人之间近得几乎没有距离,但他们两人谁的呼吸都没有乱哪怕一点节奏。

    谢琇含笑说:“猜到了。……否则以郎君之慎重,不会在此约见姜少卿。”

    晏行云:“哦?”

    谢琇:“但谨慎一点,也没有甚么坏处。”

    晏行云垂下眼帘,貌似情深地注视着她。

    “夫人所言极是。”他悄声道。

    谢琇:“……”

    可恶!左右无人的情况下还要演什么恩爱戏呢!能不能不要这么敬业!

    紧接着她就听到门口传来“咔哒”一声响。

    房门开处,一位容姿俊秀、身形清瘦的青年就站在那里。

    夏夜溽暑,但他穿了一袭黑衣。虽然腰间黑色革带外又镶了一圈银边,但那就是他身上唯一例外的颜色了——谢琇注意到他就连腰间悬挂的鞶囊竟然都是黑色的。

    然而那张脸孔,依然是她熟悉的。

    他一身黑衣,反而更加衬托出肤色的白皙,真个是面如傅粉、唇如渥丹,纤细俊秀;乍然一看,尽管已经时隔五年,但他依然好似和当年那位被困于公主府后院的少年一般清瘦文弱,也不知道他浸淫于富贵繁华之中的这五年,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谢琇的脑海中忽然闪出一句话。

    “终日调畅,不堪罗绮”。

    大意就是说,虽然整天好生调理,依然瘦弱单薄得像是撑不起轻薄的丝罗衣服一样。

    ……却正好用来形容重逢这一刻时的姜小公子,姜云镜。

    当她暗中打量他的时候,他也正在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屋内一齐转身望向他的两人。

    那男子自然是新任的云川卫指挥使,庄信侯世子晏行云。

    而他身旁那女子,容姿端雅,举止大方,明眸善睐,看向他的时候,那一双剪水双瞳里若有所思,隐然带着一种明亮的神采,霎时间就让他产生了某种错觉,就仿若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曾经见过这么一双眼眸似的。

    当她的双眼望过来,与他的视线在半空之中相遇的那一瞬,姜云镜忽而一阵悚然。

    仿若在大雪天跋涉了太久的旅人,终于遇见一泓温泉,卸掉所有外壳与伪装,一下子浸入那温暖水中,感受着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从冰冷僵硬之中缓解,血脉一点点被打开,温热的鲜血重新在其中奔流的感觉那样。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晏长定新娶的夫人,会给他以这种奇怪的感觉?

    她明明长着一张十分陌生的脸,单凭五官来论,比那位他镌刻于心头的少女似乎要更美一些。

    纪折梅如同一树琼枝白梅,清秀温雅,柔和优美,自有一段香气,可醉人心脾。

    但面前转过身来的这一位——他早已知道,那应该就是谢太傅的长女,在道观中苦修了二十年的谢大小姐——却如枝头玉兰,或一树琼琇,或外着艳色,淡妆浓抹,无不相宜。

    那种古怪而又熟悉的感觉,一下就使得姜云镜警惕起来。

    他并不是没有遇见过试图用美人计来攻陷他的人。自然,他也明白,以晏小侯之高傲,根本不屑于用这种伎俩来攻陷他。

    晏小侯相邀他来这里,就是正儿八经谈合作的。

    但现在,他却感觉,只不过一个照面,他就已经好像落居了下风一样。

    这个念头让他不甚愉快。而他一不愉快起来,就打算折腾得旁人也不愉快。

    他歪唇一笑,走进屋内,回手关上了门,和晏小侯各自敷衍似的拱了拱手致意,又听得晏小侯替他引见那位美丽女子——果然是他的夫人,谢太傅的长女。

    他不动声色地和晏小侯推让了一下,便各自落座。那位谢大小姐坐在晏小侯的另一侧,和他隔着一张桌子,但她的存在感,莫名地还是十分强大,时时让他的心底泛过奇特的涟漪。

    姜云镜不喜欢这样。

    于是他轻咳了一声,笑着望了一眼窗子。

    虽然窗子紧闭着,他看不到窗外的情景,但他还是准确地转向了“近霞馆”的方向,笑着开口道:

    “说起来,‘近霞馆’也在这左近之处呢。”

    晏小侯打开折扇,摇了几下,和颜一笑。

    “确是如此。”

    姜云镜道:

    “不是都说,小侯爷便是在那里,与夫人初次相遇,一见倾心的吗?”

    晏小侯轻摇着的折扇顿了一霎。

    尔后,他唰地一声,竟然把折扇收了起来,似笑非笑地以扇尾“笃笃”地敲了两下桌面。

    “啊……我与她,的确是在那里初次见面的。”他含笑说道。

    谢琇:“……”

    很好,又要假扮天作之合了吗。这一项业务她熟。

    她熟练地垂下脸,唇角微微漾出一丝含羞的笑意。

    但小侯爷的下一句话,却惊得她险些没有维持住脸上的表情。

    “……但本侯对她的初次倾心,想来还要更早一点。”

    谢琇:!?

    更早?!早到……什么时候?!

    诚然,她知道“装恩爱”是他们同盟的日常任务之一,但是……也不必装到这个地步吧?!还每天刷新一回新剧本的?

    然而戏台已经开锣,小侯爷已经戏瘾大发,她这个搭伙的还能怎么样呢,只能配合下去了。

    第295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40

    谢琇想了想, 从“显示出更加羞涩的表情”与“显示出大胆又好奇的表情”两个选项之间,选择了后者。

    小侯爷非池中物,像他这样的人,可是不会轻易倾心于一个只会脸红害羞的小女子的啊……对吧?

    她抬起头来, 脸上犹有羞色, 但目光中却带着几分好奇, 闪动着某种光芒。

    小侯爷笑了笑,瞥了她一眼,悠然说道:

    “现在细究起来,本侯对她生出了几分别样心思,还要追溯到……有一天忽然听说, 谢家的大小姐下山归家,然后在谢府面对着只知二小姐、不知大小姐,甚至还说出‘谢家不是只有一个小姐吗’的那些没眼色之辈,傲然怒斥, 威震全场,逼迫得谢府中门大开, 郑重迎接大小姐回府——的时候。”

    谢琇:“……”

    啊, 对。

    那是她的立威之举,效果也很明显, 一举杀败了谢璎的威风, 从此谢府上下无不唯大小姐马首是瞻。

    不过……她可万万没有想到,这件事还能莫名刷到小侯爷的好感度啊!

    她脸上的错愕是那么的明显, 在座的小侯爷与另一位——就是大理寺少卿,姜云镜姜小公子——都看个满眼。

    两人不由得在半空之中交换了一个眼神。尔后, 小侯爷一笑,而姜小公子目光微动, 微微侧头,手在茶杯的杯缘上滑动着,若有所思道:

    “长定兄与嫂夫人……果然乃是璧人成双,天作之合。”

    谢琇:“……”

    他是怎么能联想到这个的?

    下一刻,这位以“酷吏”和“孤狼”一类的名声,声闻于外的姜少卿,低低地笑了起来。

    说出了……可以说是非常冒犯的话。

    “因为,以在下看来,两位都是为父亲所遗忘的……可怜人哪。”

    谢琇:!

    什么,第一回 相见,男一和男三就要谈崩了吗!

    她不记得自己拿到的那份支离破碎的资料里,有没有提到过原作的男一和男三有无合作关系。但是,站在意在夺嫡的晏小侯的位置上,拉拢年轻有为的大理寺少卿,必定是一步他想要走的棋。

    但现在,他们是在做什么?

    她脸上的笑容有一点僵,不放心似的望向晏小侯,却发现晏小侯脸上的微笑无懈可击。

    “是啊。”他甚至语气和悦地同意了姜云镜的说法。

    “我与她,本就是天涯沦落人……自是应当同病相怜的。”

    谢琇:是还要与我抱团取暖吗?谢了……这就免了吧?

    但姜小公子仿佛倒是很看中这一句话。他微微颔首,拿起茶杯,一饮而尽。

    “长定兄,倒是个难得的……坦诚人物。”他道。

    他复又放下茶杯,纤长的手指绕过杯口,指尖慢慢抚摸着杯缘,似是意有所指。

    “我平生最讨厌满嘴大道理、却虚伪至极之人。若能坦诚些,倒还能得姜某高看一眼。”

    谢琇:“……”

    不知为何,总觉得他好像在影射什么……

    可是晏行云好像很欣赏这种说法。

    他含笑向着姜云镜举了举杯,自己则一饮而尽,道:“某虽不才,但唯有一颗心是真诚的……没什么不可以坦荡荡地摊开在贤弟眼前,任由审视的。”

    他潇洒地一摊手,甚至还转过头去瞥了一眼谢琇,方才又转回脸去直视着姜云镜。

    “此案于我,危机四伏……因此若能得姜少卿援手,某不胜感激。”

    他用一种坦荡爽朗的口吻说道。

    谢琇:真的,阳光少年的语调不适合你啊小侯爷!任何一个足够了解你的人都会觉得这一幕实在是太玄幻了……

    但他这副表象,倒是投了姜云镜的喜好。

    一身黑衣衬得姜小公子有些面色苍白。他垂下视线,像是忽然对那只茶杯生出了无限兴趣,纤长的手指捏起那只茶杯,缓缓将上面所绘的图案旋转到自己面前,凝神看去。

    谢琇也忍不住垂目飞快地扫了一眼自己面前的茶杯。

    或许这一整套茶具烧的都是同一种图案,她和晏小侯面前摆着的茶杯杯壁上,都绘着墨梅图。

    一枝墨梅落在白瓷上,因为太过素淡,而生出了几分高洁而凄清的味道。

    但这个图案似乎很让姜云镜喜爱,他的指腹覆盖在那枝墨梅之上,缓缓摩挲。

    晏行云则拿起酒壶,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饮着。

    他并不着急,也并不催促姜云镜,自己一口一口饮酒的姿态俊逸潇洒,又有几分自在写意的美感。

    姜云镜终于开口了:

    “你若要与我合作,就须得知道我的心愿。”

    晏行云道:“什么心愿?”

    姜云镜的指腹依然慢慢抚摸着茶杯上的那枝墨梅,轻飘飘地说道:“我十分厌恶一人。”

    晏行云道:“……可是盛如惊,盛侍郎?”

    姜云镜“哈!”地笑了一声。

    他单手握着茶杯,微侧身躯坐在椅子上,那副模样带着某种说不出的乖戾感。

    “正是。”他道。

    “我厌恶盛如惊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若要与我交好,便须得与他为难。”

    谢琇:“……”

    到底什么仇什么怨!盛六郎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晏行云倒是对此深有心理准备,闻言也笑了一笑,毫不犹豫地应道:“这是自然。”

    姜云镜勾起唇角。

    “如此便好。”

    谢琇实在有些忍无可忍,遂把握了一下人设,试探地问道:“不知盛侍郎,是如何开罪了姜少卿?”

    姜云镜把玩着那只墨梅瓷杯的手倏然一顿。

    他缓缓抬起眼来,望向与他隔着一张桌子的那位谢大小姐。

    可是她好像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室内的气氛倏然僵硬下来,反而向着他弯眉一笑。

    “须知‘为难’也分好几种等级,若能知道盛侍郎罪在何处,我们方能与姜少卿态度一致啊……”

    姜云镜直勾勾地盯着她,那阙深的眼眸里仿佛有一股幽火在烧。

    许久之后,仿佛是看出了谢大小姐并没有退让或惧怕的意思,他忽而勾唇一笑,微微一偏头,竟然露出几分天真的神色来。

    “他啊……他踩着心上人的尸骨,来到今日的位置——你说,连心上人都能毫不犹豫地献出和利用的人,难道还不是人人得而诛之吗?!”

    谢琇:……?!

    不,等等,你说什么?!

    什么叫“踩着心上人的尸骨才来到今日的位置”?难道他这个刑部左侍郎,是在小折梅死后,永徽帝为了补偿他才封给他的吗?!

    ……用膝盖想也知道这不可能。

    她当初好歹也是在张皇后那里受过一点洗脑教育,知道永徽帝一点真正想法的人!她当然知道,永徽帝反而还有些同情盛六郎,认为盛六郎是真正的可怜人,从头到尾都被她这个魔教妖女蒙在鼓里,玩弄于股掌之间哩!

    或许是“年少有为的盛如惊亦有天真愚蠢被欺骗之时”的这个命题,成功地让永徽帝找回了一些心理上的优势,他不但没有怪罪盛应弦失察之责,反而还对他时有勉励,顺便再沾沾自喜吹一波自己的英明神武,比如“及时悬崖勒马,犹未晚矣;幸好朕早有防备,不然爱卿一世英名,就要毁在那魔女护法的手里了”。

    他既然不认为是自己拆散了盛应弦与纪折梅而心中有愧,又怎么可能单单为了纪折梅之死,就要补偿盛应弦?

    ……而且,若说“利用自己的心上人/爱人/夫人/未婚妻”的话,姜小公子的面前不就还坐着一个绝佳的例子?

    晏小侯也是这种人啊——想不到吧?!

    谢琇这么想着,竟然有一点啼笑皆非起来,不知从何开口。

    好在她这个“山间苦修二十年不通世事”的人设太有名了,反而能完美解释她此刻的默然。

    谢琇叹了一口气,表现得就像是个初次听闻此事而不敢置信的小娘子一般,一脸惊愕又茫然,道:“……何至于此?!”

    这句话其实是套话的优秀选择,一般气愤填膺的人听到这句话,都会紧接着说下去,将事件的前因后果都说清楚,必得要说出这句话的人同意自己的观点方可。

    但姜小公子岂是寻常人?

    他闻言只是冷哼了一声,摩挲着那枝墨梅,轻声道:

    “是啊,在他做出这等事之前,我也很难相信,他竟然能这么做……”

    谢琇忍不住转头望了一眼晏小侯,但晏行云脸上的表情管理虽然还是没有崩,但眉目之间那股惊讶也是掩不住的。

    他很明显压根就不知道这其中还有什么爱恨情仇。

    谢琇在心底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换了一种问话的方式。

    “……他的心上人,是否就是昔日‘曹十七义抛彩绣球,纪娘子情挑指挥使’的说书里那位‘纪娘子’?”她温声问道。

    听到这个称呼,姜云镜抿了抿唇。

    “不错。”他冷声简短应道。

    谢琇很想将那天在盛府谢璎语出不逊,盛应弦怒而维护小折梅的身后名声、并将她称为“吾妻”的事情告诉姜云镜,想看看姜小公子听了这件事之后,又有什么反应。

    不过,以姜小公子如今的性格,说不定他还要冷笑几声,说“事已至此,又何必假惺惺!”呢。

    而且,今天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达成晏行云与姜云镜之间的合作。她若是贸然将话题导向“如何为盛如惊洗白”之上,只怕会让场面不欢而散。

    ……恐怕这个心结要消解,还得另找机会。

    第296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41

    谢琇做了这个决定, 也只好叹息一声,婉言道:“纪娘子深明大义……”

    她的言外之意,其实是在暗示姜小公子,小折梅是自愿前往北陵, 与盛应弦无关, 更不是被盛应弦逼迫才下如此决定。

    不过姜小公子不管是否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他都没有接招的意思。

    姜云镜一张阴郁俊秀的脸上近乎没有表情,沉声道:“那是自然。”

    谢琇只得又道:“纪娘子英勇,有侠义之风,定是做成过许多大事……如此聪敏之人,又怎会甘心为盛如惊利用呢?”

    还当着小侯爷的面, 这样的措辞就是她能够暗示的极限了。

    然而姜小公子却浑然不曾按照她设想的方向去理解此言,反而怒道:“……这全是因为,她对盛如惊那两面三刀的负心之人,太过一心一意所致!”

    谢琇:“……”

    这不就等于在她面前说“都怪纪折梅太爱盛应弦”了吗!

    这什么三流爱情话本子里的台词, 能让她尴尬得在这里当场抠出一座琼华阁啊!

    她刚想再问一句“却不知盛如惊是如何利用纪娘子的”,然而姜云镜却倏然将目光直直地投向她, 眼中若有狐疑之色。

    “……谢夫人倒是对盛如惊的这些事很有兴趣啊, 这是何故?”

    谢琇:!

    和这些浑身长满心眼的人交谈,实在是太辛苦了!

    她只好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

    “舍妹年幼无知, 一门心思都在盛如惊身上, 就好似中了邪一样……我回家时日尚短,管教不力, 便想着若听些盛如惊的过错事回去,跟她好生说道说道, 或许舍妹还能回心转意,放弃她那些着了魔一般的想头……”

    姜云镜似是沉吟了一霎, 尔后想明白了她的妹妹究竟是谁,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意来。

    “啊……对。谢太傅家的二小姐,是有那么一些名声……”

    谢琇:“……姜少卿说喜欢坦白之人,我便也坦白说了吧——舍妹有这么一段心事,几次三番还闹到盛家去,委实让我也有些颜面无光……所以若是姜少卿有些什么可以让我说服舍妹的故事,万望姜少卿赐教,多告知我些!”

    姜云镜:“……”

    他一时间竟然踌躇起来。

    因为他忽而不能确定,面前这位“谢大小姐”,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身上有着与那位故人极为相似之处,就连直言不讳的这一点也很像;然而,她们越是相像,他就越是防备。

    虽然他深信,他与纪折梅之间的交集,不太可能为外人所知晓,但面前的晏小侯,也不是等闲人物。

    这种莫名古怪的熟悉感,究竟是来自于晏小侯安排的试探?还是来自于……谢大小姐身上真的有什么他长期以来渴求的答案?!

    姜云镜垂下视线,摩挲着茶杯的动作倏然一顿,大拇指的指腹按住那枝墨梅,用力得关节那里都绷紧了,凸出略显凌厉的线条。

    可是他的脸上却慢慢漾起了一丝和煦的笑容。

    “这不重要。”他和缓地说道。

    “只要……你讨厌盛如惊,那么我们就可以暂时做个朋友。”

    谢琇:“……”

    啊,她现在可以断定了。

    已黑化,没救了,埋了吧!

    ……

    姜少卿莫名其妙地与晏小侯达成了合作的默契。

    但说到底,既然案卷已被打回刑部,大理寺这边要做的事就很少。

    晏行云主要能做的选择只有两项:一是靠着云川卫的力量,自己独立重新调查蟠楼案;二是直接找刑部对接,看看能不能从他们那里先掏出点儿东西来。

    晏小侯是个聪明人,还十分善体上意。他敏锐地察觉到永徽帝希望云川卫自己来独立调查,但永徽帝又同时给他限定了时间,完全撇开刑部之前的调查结果、自己另起炉灶从头查起,其实是不现实的。

    于是,他就想到了第三种选项——

    一方面自己调查,一方面看看刑部那里有没有什么空子可钻。

    然而刑部尚书是郑啸,那可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铁血老头子。刑部左侍郎又是他的爱徒、前任云川卫指挥使盛应弦,两人联手便能将刑部上下经营得风雨不透。

    这样的刑部,拿出来的案子,必定是铁案,不可能有冤枉好人的情形发生。

    但永徽帝这一次却纵容了大理寺将案卷打回刑部。

    谢琇觉得,永徽帝说不定是害怕了。

    他并不是单纯惧怕郑啸或盛应弦两人,而是惧怕——结党。

    郑啸的夫人是张皇后的表妹,郑啸本人还曾经因此遭到过杜贵妃一党的当街袭击。彼时张皇后一党势弱,郑啸又因为太过刚正而在朝中并没有多少朋友,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不过一个他有知遇之恩的盛六郎。

    可是那时,盛六郎也只是云川卫指挥使,身上别无他职,说得难听些,不过是皇帝看门护院的忠犬,在朝中也不会经营起多大的势力。

    然而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杜贵妃一家覆灭,信王流放贫瘠封地。永徽帝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如今只剩下仁王一个。

    而算一算张皇后这一边的人,郑啸就不必说了,张皇后的族侄兼郑啸的女婿张伯衡,虽然仍旧只是京城北门的守将,但那也只是因为顶上尚未有合适的官职空出来,他自己身上也加了个从四品的归德中郎将虚衔。

    盛应弦虽然从不站队,但他当初得以年纪轻轻就入朝为官,引荐者就是郑啸,在旁人的眼里,自然而然与张皇后这一边也算是有了几分香火情。

    而且张家之前虽然势弱,但族人并不少,杜家倒下,留出一大批官职空白需要填补,一些张家族人就顺势补上——大官做不了,品级低的也没那么难做吧?

    假如再加上刑部被经营得密不透风、铁板一块的事实,云川卫看在盛六郎身为前任指挥使、在他手下做出过不少功绩的份上,对他也很信服敬重;这一切倘若都被算到张家头上……

    呜呼!是立刻能把永徽帝的小心眼全部都勾起来的程度!

    可是他能够说什么?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盛六郎是个能臣,不可能真的一辈子就把他按在云川卫指挥使的位子上。而且那些空出来的高位,与其让庸人或耳根子软的人来担任,将来不是做不成事、就是倒向张家,那还不如由刚正不阿的盛六郎来。

    何况,六部之中,刑部已是对朝政影响较低的一部了,若是让盛六郎去吏部,岂不是更加难以掌控?

    张伯衡守卫京师北门,当年的“中京之变”里顶在最前沿,五年以来未得升迁就已经够让人侧目的了,倘若还要再降职,也是不能够的。

    所以,永徽帝才会毅然起用毫无根基、富有野心,并且还明晃晃地摆出对盛六郎有敌意的姜云镜来做大理寺少卿,以牵制刑部。

    也因此,晏小侯这枚“遗珠”不仅近年来声势渐起,而且还得到了云川卫指挥使的实职。

    这都是平衡之道啊!

    而晏小侯的这一任命,无疑也将所有人的目光转向了“立嫡立贤”这一永恒的论题之上。

    正在众人议论永徽帝会立嫡还是立贤的风口浪尖上,蟠楼案事发,大理寺公然将刑部的案卷和议定的刑罚打回。

    谁都知道盛六郎不可能冤枉郑蟠楼,但大理寺此举无疑是公然下了刑部的面子——正中永徽帝的龙心。

    而如今,他又遣云川卫介入调查,正是一下子把几方人马都牵涉其中。

    晏小侯一方面要提防张家给他使的绊子,一方面还要做好自己的事。

    刑部他压根插不进手,可是想要短时间内完成调查,他又怀疑只靠刑部上报的那点案卷内容和证据,永徽帝绝对不会满意。

    谢琇看准了他纠结的要点,于是施施然出马了。

    其实硬要寻找出一个她与盛六郎之间的交集,倒也没有那么困难。

    世人皆知她有一个妹妹,是盛六郎的疯狂爱慕者,成日出现在盛府,对盛六郎纠缠不休。即使她归家不满一年,去盛府登门赔礼道歉、接回妹妹的次数也很不少。若说在这其中因为表现得格外通情达理,而在盛府反向刷了一波面子情,也是合情合理的。

    何况“盛六郎的大嫂何夫人如释重负/喜笑颜开地赶到大门上迎接谢大小姐到访”这种情形,在盛府门口重演了好几回,这件事也不难查访。

    甚至是“事情圆满解决,盛六郎亲自送谢氏两姐妹到大门口登车离开”的事件,都刷出过一两次。

    这些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的,因此晏小侯一查便知。

    左思右想之下,他这一方并没有旁人与盛家更有渊源,若要利用几分从前的面子打开一个突破口,说不定还真的需要他的夫人出马。

    若是加上“盛六郎不知为何正在调查谢大小姐”这件事,那么简直就更能说服晏小侯,他的夫人在此事之中的地位是何等重要。

    什么?你说若是让谢大小姐为了寻找良机而频繁去寻盛六郎,此举不免让外间有些风言风语,晏小侯面上无光?

    ……晏小侯压根就不是一个会介意这等事的人。

    在他看来,这些虚幻的名节并没有多大分量,虚幻的颜面亦是如此。若是为了让他能够达成目标,那些都可以统统无视或干脆地丢弃。

    谢琇冷漠地想,或许在晏小侯的心目中,即使绿云罩顶,也不是什么大事。说不定他觉得,假如能让他因此夺得大位的话,便把他的夫人让给盛六郎,也不是不行。

    反正,即使是皇后也可以废立,况世子夫人乎?

    因此,谢琇毫无心理负担地——对盛六郎下了手。

    第297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42

    月上中天。

    一叶小舟摇摇晃晃地在中京城内的运河之上飘过, 到得一座琼楼左近之时,那座小楼的二层窗口上,却有一只纤手探了出来。

    楼下有小厮模样的少年抬头望去,那只纤手在窗框上轻轻点了点。

    于是那少年也同样点了点头, 执起手中长篙, 便向河中点去, 撩动水花,发出哗啦一声响。

    此时正值那叶小舟行至楼下,少年撩得水花飞溅,刚好在船头之前划过,令舟中人也不得不出声低喝了一句:“慢!”

    撑船的舟子依言一篙下去, 立时将小舟停在河中。

    舟中人从狭小的船舱中欠身走出,来到船头上。

    岸上的少年向他深施一礼,道:“这位公子,楼头有人相请, 可否登岸一叙?”

    船上那位公子闻言将视线投向少年身后那座小楼,但他只看到二楼有一扇窗子敞着, 窗内灯火明亮, 却未见窗口有人。

    他略一沉吟,摇摇头道:“还是不了吧……某尚有急事, 恐要辜负楼中贵客一番好意了……”

    那少年并不急躁, 立在岸上,朗声说道:“贵客有云, 若公子不愿俯就,便想问一问公子, 何故将她留在观中的书籍都翻过一遍?”

    舟中公子:“……”

    他顿了一下,温声问道:“恕某直言相问……楼上贵客, 可是清仪道长?”

    少年一愣,道:“贵客可不是什么道长……”

    舟中公子闻言,表情里掠过一阵复杂的情绪,道:“……如此,便更对得上了。”

    少年:……?

    他开始听不懂这位俊朗公子的话了。

    但他眼看着船上那位公子向着船夫打了个手势,小舟居然真的往岸边贴过来,还未完全靠岸停稳之际,那公子便一提袍襟,纵身跃上岸来,身姿有种说不出的英武凛然之意。

    这时,楼上敞开的窗口处,垂下的竹帘忽然被人卷起。

    一道身影出现在窗口,倚窗向下望去。

    那位公子在岸上站定,略一仰头,便正好看到二楼窗边的人影——

    楼上的贵女微微侧着头望过来,她发髻间坠着一枚花钗,垂下的流苏在她脸侧轻轻晃动。

    那公子脚步缓了一霎,随即仿若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低下头大步走进那座小楼的大门。

    少年将他引到二楼一间包厢之中,又低着头退下,替他们将房门关好。

    房门在他身后关紧,那位舟中公子——就是现任刑部左侍郎,盛应弦——终于表情复杂地抬起眼来,望向那位坐在窗边的贵女。

    “清仪道长。”他清朗的嗓音依然如故。

    “……或者,我应该说——谢大小姐?”

    谢大小姐端坐在桌旁,闻言弯起了眼眉,笑着以右手支肘托腮,大方地说道:“假如盛侍郎想唤我‘定云道长’,也不是不可以。”

    盛应弦似乎没有想到她一上来就自曝身份——还是将那个假名与她本人对上了号,不由得紧紧皱起了眉。

    “某有一事不解,还望谢大小姐为某解惑。”他忍着气说道。

    谢大小姐闻言好似笑得更愉快了。在烛光的映照之下,她的右腕因为支起腮而衣袖滑落一截,露出皓白的肌肤,一点都看不出曾是在那般清苦的山间道观内修道多年的样子了。

    “哦?何事?”

    ……明知故问。

    不知为何,盛应弦的内心忽然浮上了这么一个词来。

    他皱着眉,觉得一阵棘手。

    他不太擅长应付女子,无论是谢二小姐那种名为深情的纠缠,还是谢大小姐这种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对,胡说八道。

    他心头已有了一点预感,觉得谢大小姐一定不会爽快地给出他想要的答案,而是会胡说八道一通来误导他;然而可气的是,她应该就是当初在山中救他、又送他平安回京的那一位女冠,于他有恩,他还不能拿出那套审问疑犯的手段来对待她。

    这么一想,他便更加气闷了。

    但他必须亲耳听到确切的实证。

    于是他问:“既然谢大小姐就是当初救盛某的‘定云道长’,何故此后多次相遇,谢大小姐并不曾提起过一丝一毫?”

    然后,他看到谢大小姐放下了撑着腮的右手,坐直了身躯,显得很惊讶似的。

    “难道……盛侍郎是在等着我……挟恩求报吗?”她问道。

    盛应弦:“……”

    奇怪,总觉得这种言笑晏晏间不动声色地把人噎得无法开口的本事,十分熟悉。

    他无声地叹息了一下,想了想才开口道:“盛某是……有恩必报之人。何况谢大小姐那一天施予盛某的,是救命之恩。”

    谢琇好奇道:“但你怎么发现我就是‘清仪’……哦,‘定云’的?”

    盛应弦默了片刻,答道:“正因为盛某有恩必报,因此当‘定云道长’一直没有再出现的时候,盛某决定……有空时要重回石盘山一带,去观里寻问一下,有没有关于‘定云道长’的其它线索……”

    谢琇:“哦,然后你就发现了观里并没有什么‘定云’,近几个月来下山归家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道号‘清仪’的谢家长女?”

    盛应弦:“……正是如此。”

    谢琇笑了笑。

    “如此说来,盛侍郎还真是不负盛名,果真破案有道啊……”她悠悠说道。

    盛应弦:“……过奖。”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好像并不是在夸他。

    这个念头忽然让他的心头涌上了一股陌生的气恼之意。

    他垂下视线。

    “事实上,谢大小姐所留给盛某的线索,并不止这一处。”他平静说道。

    谢大小姐果然感兴趣似的应了一声:“……哦?!”

    她的脸上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就如同眼看着猎物已经踏入自己布置好的陷阱——而他忽然记起来,那一夜在石盘山的山洞里,她也曾经提起过,说自己经常在山上布下一些陷阱和机关,骗些野味来,祭一祭自己的五脏庙。

    他无声地呼出一口气,道:“那一天,承蒙谢大小姐赐药,果然十分有效。”

    她含笑应道:“哦,那就好。”

    盛应弦严肃道:“但是,洞慧观里并没有什么‘师门独门秘方的解毒丹’。”

    他点出了这一巨大破绽,但她的脸上依然带着那丝微微的笑意,如同一个铁面具笼罩在她脸上那般牢不可破。

    她丝毫不为自己的破绽被他攻破而动容。她甚至带笑睨着他,眼中是毫不保留的赞赏,就好像在对他说:瞧,没错,你果然抓到了我给你留下的线索,不愧是盛六郎啊。

    这让他忽然有一种无从施为的茫然。

    他解开了她的身份之谜,知道了她就是当初救他的“定云”道长,但是,她为什么救他,又会从他这里索取怎样的回报,依旧是一片空白。

    这让名满天下的盛六郎,感到了一种无能为力的迷茫。

    他仿佛落居下风了。仿佛被面前的这个女子摆弄于股掌之中,不得挣脱。

    可他不能这样。

    他必须反击。

    他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而且,‘洞慧观’里,也根本没有人会使用甚么‘定身法’一类的仙术。”

    可是她还是笑盈盈的,一动不动地望着他,随口应道:“嗯。”

    就是这种!一拳打出去却犹如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觉!压根不知道该从哪里发力,也不知道哪里才能攻破她的防线……

    盛应弦蓦地油然产生了一种想要赢过她一筹的不甘。

    他微微沉下眉目,道:“事实上,可以说,‘洞慧观’上下,没有一人会使用任何仙术……或是符咒。”

    他的手探入怀中,摸索了一阵子,又抽出来。

    抽出来的时候,他的食中二指间,夹着一张黄纸符。

    他就站在那里,竖起那只手,将那张黄符立起来,轻轻晃了晃。

    谢琇:“咦,那是什么?”

    盛应弦:“咳,是盛某拿到的……谢大小姐所绘的符咒。”

    他顿了一下,原本平静的目光一瞬间忽而凛冽如剑光。

    “而盛某在洞慧观之中询问了观中上下,没有一人……识得此符咒所绘的是何种图案,又有何用途。”

    就坐在他对面,隔着半个房间与一张桌子,谢大小姐的目光闪了闪,视线似是先落到了那张黄符之上,片刻之后又移到了他沉肃的脸上,停顿了一霎,忽而扑哧一笑。

    “所以?”她笑着说道,语调里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感。

    “盛侍郎现下捉到我啦。……可要把我逮回刑部大牢,好生审问?”

    盛应弦:“……”

    奇怪,她怎么一点都不紧张的?!

    是因为她仗恃着自己曾经于他有恩,所以有恃无恐吗?但她在京城也算呆了这么些日子,难道就不知道,他盛六郎是不会徇私的吗?

    他的神情不可遏制地冷了下来。

    “盛某无意逮捕谢大小姐,因为谢大小姐并没有触犯哪条律法。”他寒声道,“但盛某只是不解,谢大小姐的仙术从何而来?到底意欲何为?”

    他的话音落下,室内的气氛一瞬间变得僵硬。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冷凝沉默之中,谢大小姐忽而双手一撑桌面,缓缓站起身来,绕过那张摆了几碟点心的桌子,走到了盛应弦的面前。

    她停在距离他两步之遥的地方,唇角依然含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如此说来,我亦有些不解之处——”她的嗓音琅琅,有种春日山溪蜿蜒而下的清透感。

    “盛侍郎的符咒……从何而来?”她微微向前倾身,目光紧盯着盛应弦的脸容,一字字地问道。

    “而你又……意、欲、何、为?”

    盛应弦:……!

    当她一字一顿地将最后那个词吐出,因为她的身躯前倾,说话时唇齿间呼出的气息便微微吹拂到他的脸上来,使得他下意识将上半身往后一倾,想要拉开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

    但他这个后倾的动作一做出来,他便蓦地意识到——

    他输了。

    第298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43

    果然, 她已眼眉一弯,得意地笑起来。

    盛应弦忽然感到一阵局促而恼怒。完全不由自主地,热意冲上了他的脸,像是被怒意激起的血性, 又像是……单纯地只是因为败给了这样一个大小姐而感到恼羞和不解。

    他勉强控制着自己胸中忽而翻腾起来的情绪, 缓缓说道:

    “……盛某或许是用了一点手段, 才拿到谢大小姐所绘的符咒——”

    结果,谢大小姐笑着摇了摇头。

    “怕是我那位好妹妹从自己的门框上揭下来的吧。”她笑得有一点无可奈何,就好像她真的有多么友爱那位手足姐妹似的。

    “可她有什么可害怕的呢?这真的只是一枚普通的平安符啊……一点旁的用处都没有。”她摇着头,好像自己的好意被辜负了一样,万般无奈地叹息道。

    盛应弦:“……”

    谢大小姐笑眯眯地说道:“而且, 同样的平安符,我给我父亲的书房门上也贴了一个……谢寻珠不信我会对她好,总不能不信我会孝顺父亲吧?”

    盛应弦:“……”

    他勉强按捺心神,肃声道:“洞慧观里那些道长们所绘的平安符, 好像图样并不是如此。”

    谢大小姐又摇了摇头,叹息声愈发无奈了。

    “……所以说, 她们是真的不懂要怎么绘符啊~”她的语调里简直像是带着小钩子, 不时就在语尾冒出来钩上一下。

    盛应弦:“……”

    他决定自己不能再被谢大小姐牵着鼻子走了。

    于是他一翻手,将那张“平安符”重新收回袖中, 正色道:

    “那么, 既然洞慧观中无人懂得绘符,谢大小姐的神通, 又是从何学来?”

    谢大小姐一挑眉。

    “这里是刑部大堂吗?我是正在过堂吗?”她问。

    盛应弦:“……没有,不是。”

    谢大小姐狡黠地一勾唇。

    “那么我就不必回答了~”

    盛应弦:“……”

    或许是他的脸色真的变得十分难看之故, 谢大小姐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尔后,她忽然大大声地叹了一口气。

    ……就这么轻易地让步了。

    “好啦, 见你这么想要知道,我便告诉你。”她慷慨大方地说道。

    不知为何,盛应弦一点儿也没有被她的通情达理感动到。

    他依然警惕地望着她,道:“……请讲。”

    谢大小姐笑了。

    这一次的笑容又狡黠又快活,还带着几分得意,就像是跳到他的书桌上打翻了砚台、将墨汁洒了一整张桌子,又全身而退的猫儿一样。

    “我啊……有一番惊世骇俗、非同寻常的际遇哟。”她甚至故意放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地说道。

    盛应弦:“……”

    谢大小姐说:“不足为外人道也~”

    盛应弦:“……还望谢大小姐不吝赐教!”

    他的声音终于提高了八度,那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静与涵养都似乎一瞬间被他抛在了脑后似的。

    谢琇心脏猛地多跳了一拍。

    但她表面上还是十分游刃有余,眨了眨眼睛,笑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呀。”

    盛六郎被她气翻的盛景可是难得一见,今日她必定要多看一会儿!

    盛应弦好像终于丧失了对她客客气气的耐心,冷声问道:“究竟是什么‘非同寻常的际遇’?”

    谢琇大声叹息,显出几分莫测高深之状来,双手负于身后,曼声长吟道:“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哪——”

    “闻笛赋”的典故是晋人向秀经过已逝好友的故居,听见有人吹笛,感而作赋怀念故人;而“烂柯人”则指的是晋人王质入山遇仙人,一局棋终,手中斧柄已朽,回乡方知已过百年,物是人非。

    这两句用在如今,倒是也有几分应景——但盛六郎并没有体会出她的真意,因为他并不知道,站在他眼前的,就是昔日的小折梅。

    他唯一能够想到的,只是透过“烂柯人”的典故,去解读她的际遇。

    “……遇仙?!”他不可置信地问道。

    谢琇气息一窒。

    她一口气憋在胸腔里,停了片刻,又慢慢地把那口气呼了出来。

    行,他要怎么说都行,重点是——说服得了他自己相信就行。

    谢琇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眨了眨眼睛,轻声问道:“我有一言,还望盛侍郎为我解惑。”

    盛应弦似是还被方才那一句“遇仙”的推测震撼着,直到她问出一句话来,这才有点回不过神似的,长睫抖了抖,应道:“……请讲。”

    谢琇平静地说道:“自从你我相遇以来,无论是在石盘山上相救、将你平安送回中京盛府,还是归家后发现妹妹曾经多番为难于你,因此尽量管束妹妹,在她每一次再去为难你时尽快出现解围……试问盛侍郎,我可曾对你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敌意?”

    盛应弦茫然了。

    他低下头,还真的仔细思索了一下,脸上现出几分愧意来,摇了摇头道:“并无。”

    谢琇道:“即使后来我奉赐婚谕旨,不得不与庄信侯世子成婚,我又可曾因为他的立场或身负的皇命,而为难或陷害过你?”

    盛应弦看上去更茫然了。他又摇了摇头,道:“……并无。”

    谢琇微微一弯眉眼,笑了。

    “那么,盛侍郎何故要如此提防于我?只是因为我说不清这一身本事的来路吗?还是因为我不欲挟恩图报,因此干脆当初没有清楚地报出自己的真名与来历?”

    她施施然一句一句把这种看似疑问、实则施压的话语甩出来,忖度着火候已到,再猛然迈上前一步,压低声音,一字字道:

    “不求回报,在你眼里,是这么可疑的事吗?这是怎样的世间,才让你连一点单纯的好意都不敢接受?”

    盛应弦:……!

    他愕然地垂下眼望着她,虽然抿着唇无法开口回答,但很明显地,气势已然落了下来。

    谢琇脸上的笑意反而加深了。

    她再跨前一步,这样他们两个人之间就毫无一丝空隙了——

    她清清楚楚地问道:“……还是,你已经不相信,除去家人之外,这世上还有不求回报、也想要用好意来对待你的人了?”

    盛应弦:!!!

    他愕然地倒抽了一口气,下意识猛地往后倒退了一步。

    那些已经随着某个人的离去而一道慢慢腐朽的、内心之中的一部分,随着这个问题落下,恍若被人一下子重新从废墟之中掀起,又暴露在天光之下。

    那个人所用的方式甚至是有一点粗鲁而直白的,压根不去掩饰自己的行为和动机,像是甚么占山为王的女大王一把揪住斯文俊秀小书生、把他拖出马车的车厢,劫富济贫的女侠踢开地主家少爷的大门,肆意任性的贵女将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于无人处按在树上……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要从他的眼瞳之中,窥破他深藏于心底的最大秘密。

    他从前并不是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然而……能够这样肆意直白,却又完全不令人厌恶,只觉得心跳加重的人——

    只有一个。

    ……现在,出现了第二个。

    盛应弦觉得浑身一阵热一阵冷,脑子里嗡嗡响,额角一胀一胀的,血全部冲上了头顶。

    他紧紧盯着她,却在这张脸上找不出多少小折梅的痕迹。

    谢大小姐的五官,与小折梅没有什么相似之处。

    他甚至试着构想了一下在石盘山的“洞慧观”里做女冠的谢大小姐——不,“清仪”道长,但是他发现自己一点也想像不出来。

    尤其是现在,脱去了那一袭道袍,穿上了贵女的盛装之后,庄信侯世子夫人在明亮的烛火之下,看上去就似一朵人间富贵花。

    而小折梅呢,小折梅清歌巧笑,身姿灵动,是雪中白梅,亦是湖上青莲,偶尔俏皮,偶尔清雅,唯独不似富贵花。

    ……不是她啊。

    他听见自己的心里沉沉地长叹了一声。

    而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眼中那一瞬间燃起来的光慢慢熄灭了。

    谢琇一看到他这个眼神变化,就猜到了他在想什么。

    或许她心里也略微有点又气又好笑,因为她确实有着那么一点期待,希望他能从这具完全不一样的躯壳之上看出她的灵魂未变;但看到盛六郎垂头丧气,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他以前从来没有露出过那么失落、那么沮丧的样子。

    谢琇一向觉得,盛六郎是那种完全不能够用哪一种动物来形容的人,因为他太英武刚正了,太正气凛然了,硬是要说的话,恐怕只能像是衙门外头的石狮子。

    ……然而现在,她却觉得,倘若那石头雕成的狮子也有合上嘴、伏下身,怏怏地把那颗巨大的头颅趴在自己前爪上闷闷不乐的时刻,那么一定就是现在了。

    而且,他还把脸撇向了一旁,不再看着她了。

    “盛某并不明白谢夫人在说什么。”

    ……他甚至对她改了个称呼!

    他的语气低沉,但她能从中品读出一丝暗含的警告——

    他不许她再贸然靠近了,而挑衅,更是不可能的。

    谢琇微微一挑眉。

    “那好。”她也微微冷下了面容。

    “既然盛侍郎更习惯别人挟恩求报,那我便挟恩求报。”

    她的嗓音没有了方才带笑的温和之意,而是浮上了一层冷然,更加公事公办,仿若刚刚那一场对话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想必盛侍郎也知道,蟠楼案重启,皇上下旨令晏世子率云川卫协同查办。”

    盛应弦的目光微黯。

    他已然猜到了这位翻脸无情的谢大小姐,将要向他索取的报答是什么了。

    “然而刑部上下,被郑尚书和盛侍郎经营得是铁板一块。若没有两位大人中的至少一人答允的话,旁人就接触不到刑部当初所获的全部调查结果——”

    谢大小姐陡然又迫近一步,紧盯着他的眼瞳里燃烧起两团火焰,炽热迫人。

    “……我是说,那些不在申报上去的案卷之中的、没有足够证据的线索与调查结果。”

    她一字字地说道。

    盛应弦:“……”

    第299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44

    此刻盛应弦的后背已经贴上了屋门, 避无可避,只得垂下了眼,不去看她的脸。

    “没有那样的事。”他淡淡说道,“刑部所查到的一切, 都已如实上报。”

    谢大小姐冷笑了一声。

    “那何故大理寺要将案卷打回?”

    盛应弦一窒。

    “……盛某不知。”他勉强答道。

    可是谢大小姐并不就此罢休。

    “那么此案重启, 盛侍郎自认为没有任何需要补充调查之处?原本的案卷就已经足以应付大理寺的复核?”

    盛应弦被她一句一句的诘问, 逼迫得几乎要叹息出声。

    ……这其中多少不能言说的缘故需要隐去,又岂是她这样的贵女能够了解的呢!

    他的长睫微动,想起他隐去的那些旁枝杂叶的一些调查结果,不确定永徽帝想要看到的最终案卷,究竟是什么样的。

    然而, 他断断不可能让这位咄咄逼人的谢大小姐知道那些秘辛。

    于是他只能沉声道:“大理寺或许有些其它的打算,然而在此案的调查上,盛某问心无愧!”

    这的确也是他想说的,即使届时真的闹到御前, 要一辩方休,他也是这句话。

    可是, 谢大小姐却不屈不挠, 也不为他这句话所动。

    她甚至又笑了一声。

    “我知道啊——”她拖长了一点点尾音。

    “可是,姜少卿愿意接受吗?……皇上, 又愿意接受吗?”

    盛应弦:!!!

    她竟然一口就直接揭破了此案过关与否的关键, 甚至没有给上位者留下一丁点颜面遮掩!

    他终于还是重重叹息了一声。

    “……谢夫人,莫要再说了。”他低声道。

    “晏世子应该拿到的, 我们刑部绝不故意为难或作梗……但与此同时,我也并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可以示人。”

    他的语调里暗含警告。

    可是谢琇会听他就有鬼了。

    她也不是第一次和永徽帝隔空交手了。上一次, 是她让了步;但她临行前留下的“末帝秘藏”的假线索,想必也狠狠摆了这庸君一道。

    而这一次, 对不住了——她自己也没有完整的剧本。所以想要知道隐藏剧情的话,她就必定不能退缩。

    她再迈前半步。

    盛六郎高大伟岸的身躯微微后倾,整个人几乎都要紧贴到那扇房门上去了。

    而谢琇直直地盯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救命之恩,换一个听取本案全部调查所得的机会。”

    盛应弦:“这不可……”

    谢琇及时补充了一句。

    “只给我一个人看。我决不会将其泄露给任何人,包括……晏世子。”

    盛应弦:……?!

    谢琇直勾勾地盯着他,几息之后,忽而翘起唇角,一笑。

    “我很愿意拿我最重要的人来起誓,说我保证的全是真的……”

    “然而,不幸的是,我并没有那样的人。”

    盛应弦:!!!

    谢琇道:“……所以现在,你还会信我吗?”

    盛应弦:“……”

    他有那么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而她,笑着又追加了一句。

    “其实……即使你不会回报什么恩情,或者你压根就查不出我到底是谁……我当初,也是会救你的。”

    盛应弦心绪大震。

    他愕然地望着她,一个问题冲口而出。

    “……为什么?”

    谢大小姐亦是回望着他。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的目光里有一丝留恋和怀念之意。

    “或许是因为,不管发生什么事,盛六郎都是那个……值得去救的人吧。”她轻声说道。

    盛应弦忽然听见咚的一声,很响。像是木球从高处落进了桶里,发出的沉闷的重响。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

    “盛六郎值得活着,因为他和我们不同,他活着,这个世间就有可能会变得更好……”

    谢大小姐趋近他,那双明眸现在变得乌沉沉的,迫视着他,像是要从他的瞳孔之中摄取他的魂魄一样。

    “这个世道实在污浊……但我希望你活着。”她用气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又是咚的一声,非常响。

    盛应弦简直都要怀疑,为何谢大小姐没有听到那么响的咚咚声。

    他勉强抑制着自己因为心烦意乱而渐渐变得混乱起来的气息,竭力把脸撇向一边,避开她的唇齿间呼出的热意,以及身上传来的、隐约的香气。

    “我……既是如此,我可以将一些事告诉你。”他下定了决心,结果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低哑得可怕。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既然谢大小姐不惧生死,不畏危险,便让她知道了,又能对事态起到什么作用?

    他呈交上去的案卷和判决公正无伪。他只是……为尊者讳,隐瞒了一点点不应该公开的线索。

    那线索无关紧要,也不会影响到郑蟠楼的量刑和判罚。

    或者,不如说是他隐去那些线索,皇上说不定还能顾念一下他们父子的旧情。倘若那些线索都如实展现在皇上面前,不但郑蟠楼必定死罪难逃,就是这一路上和案卷、调查、复核有关的所有人,说不定都要被连累。

    孰是孰非,他自己心里自有一杆秤。

    倘若谢大小姐听了那些线索,还不会被吓退、并且坚持要宣扬出去的话,他也只能慨叹一声卿本佳人,奈何自寻死路?

    他在心中计较已定,方才又开口道:“……但此处不是说话处。”

    谢大小姐心领神会,立刻直起身来,甚至往后退了两步。

    “这是自然。”她含笑道。

    “盛侍郎可以自定日期和地点告知我那些秘辛——”

    “我,只要一句真话。”

    ……

    盛侍郎或许忙于蟠楼案的重启,因为小侯爷最近也因着此事而愈来愈暴躁。

    小侯爷一向风度翩翩,能把他逼得眉头紧锁、面容沉郁的事情,还是极少的。

    谢琇猜测或许是这个案子办起来的确颇多掣肘,但可能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小侯爷操纵她的那一套手段又要出笼。

    美男当前,面容忧郁,能有几个人不拍案而起,自告奋勇要为他分忧!

    ……谢琇其实就敢。

    他已经是个成熟的小侯爷了,可以自己自动去查案了,何须还要寄生在他的夫人身上?

    但为了任务,她还得假作深情,一腔忧虑地问道:“郎君何事烦心?”

    小侯爷瞄她一眼,叹息了一声。

    “左不过就那么几件事,”他兴致缺缺地应道。

    谢琇:“是张家又不长眼地来为难于你?还是蟠楼案进展不顺?”

    小侯爷坐在那里,又瞄了她一眼。

    “我已把刑部交来的所有案卷副本都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他目的性极强地叹息道,“一无所获。”

    谢琇忧心地随之攒起眉。

    “就没有一点可疑之处吗?”

    小侯爷道:“从事发到调查,一切都没有丝毫的巧合痕迹。那与他接头的北陵游商,亦是刑部暗探盯了一段时间、有所嫌疑的,郑蟠楼竟然真的傻到跟那个人接触!”

    他好像很生气的样子,重重一捶旁边的桌子。

    “而且,即使没看到他亲自去接触那人,一旦刑部收网,逮了那游商,顺藤摸瓜,也迟早能找到他身上……郑蟠楼也不是个骨头硬的,都没怎么审就吐了口,一切的口供和后来的调查都对得上……”

    谢琇有点惊讶。

    “既是如此,大理寺为什么还要打回刑部?这不是一桩铁案吗?”

    小侯爷这一次在回答之前,目光异样地多瞥了她一眼。

    “或许是因为郑蟠楼他爹在皇上面前总有几分香火情?”他语气有些不确定地说道。

    谢琇问他:“那依郎君之见,就现有的这些证据来说……此案还有可能翻过来吗?”

    小侯爷深思着,慢慢摇了摇头。

    “却是不易……不,就连刑部屈打成招的证据都没有,郑蟠楼招认得太快了,甚至都没有给刑部留下一些动刑的时间……若是皇上不额外降下恩赦的话,不太可能翻案。”

    谢琇道:“也没有别处需要补充调查一番?”

    小侯爷苦笑。“哪有那么容易啊。盛如惊办事滴水不漏,此案又事涉皇上的亲近之人,他根本就不可能留下任何纰漏让我们补充……唉,说不得此事上,我只能惹来一身嫌弃了。”

    他这么说着,漂亮的脸就沉下来,看着极是可怜。

    “盛如惊势必要衬得我愈发无用了……可这是非战之过!我甚至不知道,让我协同重新查办此案,是不是张家在后边弄鬼!”

    谢琇见他说得又是生气、又是凄惨,不由得挂上了几分同情之色。

    “郑蟠楼是个怎样的人?”她问小侯爷。

    小侯爷不屑地说道:“志大才疏,庸人一个。也好意思觉得自己怀才不遇!”

    谢琇疑惑道:“那北陵是如何说服他为蛮族效力的?”

    小侯爷嗤笑。“自是说什么要是蛮子大军攻下京师,便至少封他做个云川卫指挥使……也不想想蛮子那边哪有什么‘云川卫’?真有那么一天的话,蛮子即使要统治中原,还能不按照自己的一套规则来?”

    谢琇深思。

    “……而且,真要有那么一天的话,当边军和京师卫军都是吃干饭的吗?”她说,“北陵此言,听起来像是已经把中京当作了自己囊中之物一样……郑蟠楼有那么蠢吗?蠢到要去相信一个不知道多少年才能实现的许诺?”

    小侯爷冷哼。

    “他不蠢,可是他着急啊~”

    他的尾音轻飘飘的,忽然俯身过来,在她的耳畔,紧贴着她的耳朵,轻声慢慢说道:

    “你觉得,是李重霖将来会容他继续尸位素餐?还是我会容许他这样?毕竟,我们两人谁也没承过郑故峤的什么情,不会看在他的面子上继续荣养一个吃闲饭的蠢货的~”

    谢琇:!

    第300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45

    小侯爷的意思不就是说, 永徽帝也不可能活得和郑蟠楼一样长,所以等他一死,继位的新帝绝对会把郑蟠楼获得的那些优待全部都收回来,因此郑蟠楼才铤而走险的吗!

    这个逻辑当然没有问题, 有问题的是——他暗示的内容有点可怕啊!

    谢琇猛地转头, 差一点碰上晏小侯紧贴在她耳畔的那两片薄唇。

    可她顾不得脸红耳热, 以手飞快地沾了茶水,在深色木质桌面上写道:【今上龙体如何?】

    晏小侯似乎也被刚刚险些双唇相触的偶发事故吓一跳。但他这种事业批,目光一扫到桌面上大逆不道的内容,就立刻眉目一肃。

    他亦沾了茶水,在那个问题底下写了四个字。

    【每况愈下】

    谢琇:“……”

    都这种时候了, 皇帝还不安分点养养生算了,还在考虑着如何拨弄朝堂局势,跟大家玩心眼呢?

    他祖父是英主,他父亲也算是明主, 到了他自己,不但是庸主, 还一肚子坏心眼, 正是又蠢又坏的代言人。

    噫,大虞危矣!

    谢琇本来还想从小侯爷那边试着打探一下, 看看今晚意外有些情绪低落的小侯爷, 会不会额外大方地多给她掉落一些关键信息,但是想了想, 竟然发现她没什么好打听的。

    盛六郎言出必行,既然他答应了私下告诉她一些蟠楼案相关的线索, 他就不会食言。他提供的线索,想必比小侯爷目前能拿到的还要多, 还要深入。

    至于对朝堂局势的判断……现在可以简单粗暴地一分为二,张皇后与仁王一头,小侯爷这颗“遗珠”是另一头。

    双方虽然没有到之前张皇后与杜贵妃之争时那般不死不休的地步,但随着小侯爷成亲办差,以及仁王年纪渐长,总在这一二年间,也要决出胜负。

    更何况,永徽帝现在玩弄他那一套帝王权术是愈发不加掩饰了。假如他还能健健康康地再统治大虞十年二十年的话,他都不会这样冒进。

    谢琇自然也不想让小侯爷觉得她一点进展都没有,遂点了点头,用衣袖一拂桌上的水迹,道:

    “盛六郎的路子没完全走通,但我或许可以从他那里好歹挖出一点新的线索来。”

    她甚至连“盛六郎为尊者讳而隐去的线索和证据”这种指向性明显的词,都没有说。

    无他,小侯爷太聪敏了。她只消把这个词组说出口,说不定他就能结合眼下各方形势以及朝中旧事,猜个七七八八。

    而且,他和盛应弦不一样的是,他即使猜到了正确的答案,也不会与她共享——尽管他口口声声深情地答应过。

    谢琇知道,目前的状况之下,她抛出这么一点进展,就足以慰藉小侯爷起伏不定的心灵。

    果然,小侯爷猛地抬起头来。

    谢琇也慢慢偏过脸去,回视着他,翘起唇角,一笑。

    “……不客气。”她说。

    ……

    盛六郎真的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谢琇耐心等待了大约七八天,当小侯爷好像都有些上火得不能悠闲打扇的时候,谢琇终于接到了盛六郎递过来的消息。

    哦,他想得还挺周到,这帖子是用盛大郎的夫人何氏的名义递到庄信侯府的。

    谢琇打开一看,内容倒是和普通的帖子有些不一样。

    并不是具体写明了哪天在哪里要做什么,邀请她前去,而是在“世子夫人芳鉴”这个开头之后,骈四俪六地写了一段短赋,盛赞了一下初夏已至,城外回鹤观附近的山景如何如何醉人,这座道观又是如何如何灵验,实乃居家旅行游春上香的必备好去处,云云。

    谢琇:“……”

    懂了,回鹤观这个地方肯定有鬼。

    于是她也大方地回了一封帖子给何氏,但她没有那等骈四俪六才高八斗的好文采,因此就东拼西凑了几句歪诗,大意是说初夏天气爽,晴日好上香之类的,表示自己近期要去。

    这么来回来去在明面上跟何氏攀了一下关系,就算是把自己在娘家时与何氏打的那几个照面的情分续上了,接下来若是盛府再往庄信侯府偶尔递个帖子,也就不算太过突兀,惹人疑猜了。

    但盛六郎那边又按兵不动了。

    谢琇:……?

    她觉得既然盛六郎暗示了她这个地点,必定是剧情关键地点,于是就自己走了一趟。

    回鹤观在中京南门外大约几十里地的一座山上,的确是风景秀丽之处。谢琇一路行来,也不得不暗赞一句回鹤观这个地方,可比那位“谢大小姐”当初屈身的洞慧观,要好上十倍。

    不过,谢琇也注意到,山路上亦有人提着竹篮,篮中虽有各色蜡染布和粗布一类的盖布遮住,但她依然从缝隙间看到了黄表纸和白色的纸钱一类的特殊物品。

    谢琇:?

    洞慧观因为是座坤观,观中虽也替亡者供奉长明灯,但道观周围除了从前去世的观中女冠的坟茔之外,并无其它坟墓。

    但看这几位路人携带的物品——这很明显就是去上坟的啊!

    谢琇心想,没听说过中京还有这种传统,一定要把亡者埋葬在道观或寺庙里啊?

    她既然心下有了怀疑,便觑个无人的空子,展开自己那高等轻功的身手,悄悄尾随着其中一对像是母女、又像是婆媳一般的女子,随她们穿过一片竹林间被人踩出的小径,果然——

    来到了山坡上的一处开阔地。

    谢琇定睛一看,那处开阔地就是一片墓地,歪歪斜斜的墓碑,数一数足有几十座!

    那对老妇和年轻女子的组合走进墓地,走到其中一座墓碑前跪下,从竹篮中拿出黄表纸点燃,尔后就开始呜呜咽咽地哭。

    谢琇:……好家伙,这也不怕引起火灾吗?!山林防火人人有责啊!

    她打定主意,等一下待得这对母女或婆媳离开之后,她定然要立刻上去把那一小堆的黄纸上头的火给灭了,再在这片小小的墓地里走一圈看看。

    回鹤观虽然仰看过去,山景秀丽、建筑俨然,但细思起来,与洞慧观不同的地方,最大的一处,也就在这里了。

    她心念既定,就潜心静气隐在林中,听着那边的声音。

    她听了一会儿,发现那两人还真是一对母女。她们是来替他们家唯一的男丁——那年轻姑娘的兄长——上坟的。

    根据那老妇一边哭一边念叨的话语,谢琇断断续续地把她们家的故事拼凑了出来。原是那姑娘的兄长也不知犯了什么事,年纪轻轻就没了,也进不得祖坟,好在回鹤观的各位道长心慈,还肯把这背阴一面的山坡上划出一块地方来,收留他们这等犯了事的孤魂野鬼。

    那老妇哭得狠了,不多时就咳嗽起来。那年轻姑娘慌忙停了正往墓碑前摆供果的手,去扶住她娘。

    两人低声说了一阵子话,老妇咳嗽一直断断续续未停,那姑娘显得十分担心似的,再三再四劝说,终于劝服了那老妇,两个人相携站起,又往这片竹林子里走来。

    谢琇往旁边一闪,就瞬间没入了竹林旁边的一丛灌木之中,所发出的声音,不过像是风吹过树梢引起的簌簌声。

    因此那对母女一点也没有起疑,并且因着那年轻姑娘忧心母亲咳嗽之故,甚至都没有四下张望,两人穿过竹林,沿着小径匆匆走了。

    谢琇目送二人去得远了,这才闪身回到竹林里,沿着小径走入那片墓地,径直走到那对母女祭拜的那座坟前。

    黄表纸还在燃烧着。虽然那年轻姑娘已经十分小心,甚至在地上挖了个浅坑,将黄表纸放在坑中才烧化,但火苗腾得高了一些,眼看就要点燃坑边的一些草根。

    谢琇叹了一口气,先向着那座墓碑作了一揖,道“得罪了,若不灭火,只怕这座山都要被烧光,兄台莫怪”,然后四下一张望,居然发现不远处有一座更大些的坟墓,修缮得还不错,墓前居然还摆着——不,实际上是在墓前的土地里半埋着——一个黄铜制的小香炉,于是立刻冲过去,用力一把抄起那香炉回到远处,口下脚上,朝着那浅坑中燃起的小火苗便是一盖。

    那火苗只是一时窜得高了一些,论尺寸并不算大,竟然正好全部被那小香炉的开口容纳进去,倒扣住了。

    谢琇又回到那座修缮得很是不错的墓前,发现那墓前居然还摆着几只瓷碟,碟子里的供果却已然腐烂皱缩了。

    谢琇更是毫无心理负担,拿起瓷碟一手一个,将碟中供果往旁边一丢,走回去用瓷碟铲土,再翻起那只小香炉来看。

    果然,底下的火苗已经差不多快要全部熄灭了。谢琇遂将碟中的泥土一股脑都倒在那浅坑里,彻底压熄了火苗。

    及时将一场山林大火化为无形,谢琇拍拍手,拍掉手上的土,这才有时间去仔细观察那座墓碑。

    碑上的刻字很简单,就是“吾儿陈大牛之墓”,底下连落款都没写。

    谢琇:“……”

    她绕着那座墓碑走了一圈,但那座墓碑上只留下这么几个字。

    她暗忖,只看这几个字,完全不知道这位“陈大牛”是犯了什么事。

    她正在思考,脚下就咚的一声,踢到了甚么硬物。

    那硬物还会滚动,骨碌碌地滚到了一边去。

    谢琇:“……!”

    糟糕,忘了从旁边哪位仁兄墓前暂借来的灭火用具还未归还了。

    她慌忙弯腰捡起那只香炉和两只瓷碟,拿在手中,仔细看了一看。

    这一看,她可吓了一跳。

    香炉底部竟然錾刻着字迹。

    瓷碟底下也烧着“大虞永徽年制”,单看那几个字的字迹,写得还挺漂亮,看来即使这瓷碟是民窑烧制,那也必定是质量较好、索价较高的民窑。

    而香炉色沉,谢琇须得对着光线调整了半天角度,才勉勉强强看到几个字的轮廓——

    “集古知今”。

    谢琇:……???

    这可不像是什么小摊子上卖的便宜玩意儿啊?!

    她疾步走到刚刚那座修缮得很好的墓前,一抬眼就望向墓碑——

    碑上竟然无字!

    谢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