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不信上帝,也不信神
威廉坐在床边,将由衣的几缕碎发捋到耳后,手掌轻轻覆在她冰冷的额头上。
手心能感受到她渐渐流逝的体温,宛如无生命物体般的触感,令他的心一阵阵发紧。
他移开手掌,俯下身去,将自己的额头抵在上面。
“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见,由衣酱。”他轻轻耳语,“一直都很想对你说一声谢谢。是你挽救了我,在各种意义上。你一直以为我是因为夏里才不再寻死,其实不是,早在夏里出现之前,我就已经决定好好地活下去了,是你给了我希望。”
他顿了顿,喉咙里有什么东西梗了一下。
“那天在公园里,你死死抱住我时,我就决定重新开始,作为一个普通人,开启一段新的生活。
你曾经是我的光,温暖又温馨。我仰仗着你的光辉,才心如止水地生活至今。现在,轮到我来履行一个长辈的职责了。”
他的呼吸带着轻柔的温度,昏睡中的由衣睫毛抖了抖,但似乎只是一种生理性的反射。
阿尔伯特靠在卧室的门口,默默地望着她。他的眼神里有种悲伤,或者说悲悯。
“可以开始了,威廉。”过了半晌,他用沉稳的声音说,“我准备好了。”
“不和由衣酱道个别吗?”威廉直起身,转头望着兄长。
阿尔伯特嘴唇微动,但他摇了摇头。
“算了,没有必要。或许你会觉得我是个冷酷的人,但我和夏洛特的感情,并没有很深。她是我的后代,我也很喜欢她的性格,血脉里自然而然地流淌着亲和力,但也仅限于此。”
威廉笑笑:“或许吧。可是我怎么觉得,自从兄长你出现,我就完全被由衣酱忽视了呢,说实话我一直在嫉妒。”
阿尔伯特也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这个原因不是显而易见嘛,如果我没有长着和她父亲一样的脸,她肯定会抗拒我的。这个孩子很敏感,她应该看得出来,我骨子里的那种冰冷。
就像你,从很小的时候,就能用客观的、纯粹理性的眼光看待我。其实,虽然是我的血脉后代,她骨子里却和你更像呢,威尔。”
威廉小幅度地牵起嘴角,想要一笑了之,却发觉浑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僵硬无比。
“你误会了,阿尔伯特哥哥。我并没有你说的那样理性——”
“是的,我知道,威尔。”阿尔伯特打断了他,表情一下子变得包容、温柔,就像一位真正的兄长,但他的眼神却隐隐有些冷酷的意味,“所以我说,你们很像。在你理性的尽头,却是绝对的感性。所以你会自责,会认为自己罪恶满盈,即便杀的全部是恶人,也没有资格再活下去。
你一直认为,你是最后的恶魔,地狱才是最终归宿。可我不一样,威廉。
我一次也没觉得自己罪恶,我不会有你的那种觉悟。所以即便是看出来你的犹豫与纠结,我也依旧选择继续,或许正是因为我缺少了一份感同身受吧。”
阿尔伯特自嘲地轻笑两声,摇摇头:“我选择自我囚禁在高塔里,主要是想静静地思考。还有就是完成我们的计划。可是我没有负罪感,威廉,我唯一的负罪感就是对你。
和你没有血脉联系的我,只有通过不断加深共犯的罪恶,才能觉得心安。这就是我的本性,威廉,一个软弱又自私——”
“并不是这样的,兄长。”威廉也打断了他,带着几分急切,“如果非要这样看,那我也在利用兄长你。真正软弱的人其实是我。明明只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把一切痛苦埋在心里就好,可我却有意无意地让兄长窥见我的痛苦,让你平添了很多内疚。”
“那个——”莫兰的声音忽然从后面插了进来,“虽然打断你们二人的深情告白很抱歉,但是我们的时间似乎不多了吧——”
他挠着头发,有些尴尬地站在阿尔伯特身后两步开外的地方。
“话说你们还真不拿我当外人啊。”他嘀咕着,视线乱飘,似乎不忍直视面前这两位。如果给一把铁锹,他肯定立刻挖条地道逃走了。
阿尔伯特耸耸肩,脸上的表情趋于平静,但眼底还残留着一抹忧伤。
“我说,还是我先来吧。”莫兰提议。
“你先来也没有用哦,上校。”阿尔伯特转过身,微笑道,“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成功,你和夏洛特没有直接联系,就算你回去了,也无法唤醒她,我还是要继续尝试。与其让你白白牺牲,还是由我先实验吧。”
说着,拍了拍莫兰的肩膀,折返到客厅,倒了一杯红酒,将一颗白色的小药片投入其中,轻轻地晃了晃。
“祝我好运吧。”他坦然地说,冲着从床上站起身的威廉,和呆愣愣杵在门口的莫兰举起了酒杯。
眼底的忧伤化为淡淡的笑意,没有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畏惧。
威廉点了点头。
阿尔伯特于是将杯中的红酒缓缓饮毕,就像是在品咂死亡的味道。
随着最后一滴酒液滑入口中,玻璃杯从他手中脱落,他迅速却毫无痛苦地向后倒在了沙发上。
果然时代在进步,连毒药也可以这么快见效。这是阿尔伯特意识消失前,徘徊在脑海里的唯一念头。
接着,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
阿尔伯特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像是完全融在了空气中,彻底消失了。
只不过,他放在衣袋里的手机和电子表,却掉落在地板上,没有随着身体一起消失。
莫兰目瞪口呆,威廉则立刻转身去看由衣。
她还是那副挺尸的状态,丝毫没有好转,脉搏微弱。
“没有用吗?”莫兰一会儿朝阿尔伯特消失的地方看看,一会儿又把目光转向卧室,眼中依旧写满了不可思议。
“别这么着急,就算身体回去了,也不能立刻“博得美人芳心”。”威廉虽然心里也发慌,但依旧用微笑的表情回应莫兰。
就这样,他一直坐在旁边,握住由衣的一只冰凉的手,默默地祈祷着。
他从来不信上帝,也不信神。这一观念从很小的时候,就坚定地在心里生根发芽了。但是这次,他破了例。
就连那位伟大的牛顿,都坚信“科学的尽头是神学”,他还有什么好固执的呢?
将近凌晨,由衣终于有了反应。
只见她牙疼一样哼唧了一阵,然后捂着肚子,诈尸一般从床上弹起来,对着地板就是哇啦哇啦一顿狂吐。
威廉本能地闪开身体,差点被波及,不过他心里满是惊喜。
“成功了呢。”他和莫兰对视一番。
“呜呜,肚子好疼啊。”由衣哭唧唧地一边擦嘴一边说。
最后她被威廉扶着去了最近的中心医院,而莫兰则一脸不情愿地被留下,捏着鼻子收拾一地狼藉。
最后诊断的结果,是胃肠感冒,开了两只吊瓶。威廉坐在静点室里陪她,等她不再难受、意识回归正轨后,将一切告诉了她。
得知阿尔伯特不在了之后,她沉默了好久,有些失落的样子。
威廉用手抚摸着她的脊背,刚想说点什么,她却笑了。
“所以说,阿尔伯特很快就会遇到相伴一生的爱人,太好了。”
威廉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女孩的思路变化之快,他完全无法用自负的推理能力予以预测。
“干嘛那么看着我呢?我可不是那种自私的女人。”由衣咧开嘴,笑得像个毫无心机的孩子,“阿尔伯特他看上去总是很遥远、很难以触摸的样子,如果能有一个懂他的爱人陪伴始终,一定会幸福很多的。我是在替他感到高兴呀!”
不一会儿,夏洛克姗姗来迟。
他这段时间都没有在家里,现在也是风尘仆仆的样子,好像刚从哪里赶回来。
不过从他和威廉互相对视时的神态来看,他显然知晓一切。
“我饿了!”看见他,由衣立刻上来了大小姐脾气,“吃的东西刚才都吐出来了,这会儿好想吃鳗鱼饭,也想吃章鱼烧,快去给我买点来!”
“由衣酱,医生只允许你喝粥哦。”威廉好心提醒。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由衣用坚定的眼神告诉夏洛克,立刻去准备令她满意的贡品,否则别想在她附近打转。
夏洛克在威廉目光的催促下,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他确实要去买由衣想吃的东西,却在离开病区后,被几个举止可疑的男人吸引了注意。最后发现,那几个人是扒手。
他报了警,然后才想起要买东西。可是这个时候,由衣已经打完吊针,被威廉送回了家。
“威廉,总有一天你也会离开我吗?”她躺在床上,咬着枕巾,可怜巴巴地问。
威廉一时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只好随口敷衍了几句。
“可是我又不傻。”由衣抓过哈士奇玩偶,抱在怀里,“你看,直到现在,《福尔摩斯探案集》一个字都没少,这说明夏洛克最终还是回去了。你们感情那样好,一定也会跟着回去吧,何况在哪里,你还有一个弟弟呢,你一定很想念他吧……”
就知道她早就想到了。威廉叹了口气,一转头,发现由衣正直直地瞅着他,表情像一只受了委屈的长耳兔。
“嗯……”威廉犹豫了一阵,什么也说不出来。
“如果选择他,我不会怪你的,威廉。他那么聪明,还懂你,和我不一样。我什么都做不好,只会牵扯你的精力。”她小声地说着,趁着威廉不注意,低头瞥了眼手机屏幕。
——绿茶语句第十条:要表示出你能提供的情绪价值。男人容易被糖衣炮弹俘获。
“不过,我可以给你很多很多的爱,还有,嗯,还、还有,我才不会消失好几天都不吱一声,我会时时刻刻把你挂在心里的。”
威廉彻底蒙了。
由衣老脸一红,扯过被子,一头钻进被窝里。
“人家说爱你呢。”正在拖地的莫兰,皮笑肉不笑地凑上来,“要不干脆留在这里,结婚吧。我赞同。”
“为了你的后代考虑,莫兰上校,就算你不愿意回去,我也会在你睡着的时候,想办法把你“送”回去的。”
威廉笑容可掬地威胁道,“你喜欢枪还是水果刀,或者毒药——”
莫兰打了个冷战,缩着脖子继续拖地。当晚,他就将家里的各种冷兵器都数了一遍,以便有缺失能够立刻察觉。
三天后,威廉接到了格里芬莫兰的电话。随后,是几张高清晰度的照片。
“兄长确实成功回去了。”威廉笑着说,把照片分别发给了莫兰和由衣。
那是阿尔伯特的亲笔信,信是格里芬莫兰在自家地板下的暗格里发现的。这也正是执行“穿越试验”前,威廉和阿尔伯特商量好的。
写一封信,然后来到莫兰家的宅邸(多亏莫兰家族一直保留着老房子,且没有遭遇毁损),将信埋在约定的暗格下。根据时空理论,百年后这封信也应该存在。
事实确实如此。
“所以,穿越的方法就是死,对吗?”由衣觉得不可思议。
“现在看来,应该是这样没错了。”威廉答。
由衣低下头。自那天之后,她没再问过威廉是否要回去这个问题。
“哦,格里芬先生又发来邮件了。这次兄长的信,写给你的呢,由衣酱。”威廉忽然开心地说道,然后将照片转发给由衣。
由衣立刻兴奋地捧起起来,还伴随着傻笑和脸红。
“不过,麦考夫福尔摩斯先生,是如何知道死亡可以穿越的呢?”威廉自言自语起来,这是他一直想不通的。
由衣忽然缩起了脖子。
“这个嘛,似乎是我的错——”她吐吐舌头,放下手机,将两只手倒扣着压在大腿下,一脸负荆请罪的模样。
“嗯?”威廉疑惑不解。
“其、其实吧,我在那次梦境穿越的时候,不仅留给阿尔伯特先生一封信,也给麦考夫留了一封——”她一边用眼尾瞄着威廉,一边小心翼翼地措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