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尾声·后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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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如流水驰得飞快,转眼间,半年就过去了。
目下,秦国举国上下一片欢腾雀跃,原因自是王贲与李信的大军大败燕军,一路逼至燕境,燕国已是囊中之物,稍稍伸一下胳膊便可轻松拿下。
山东六国,如今只剩下中立的齐国,还在瑟缩、观望。
齐地地大物博,资源丰盛,理论上可以做困兽之斗,与秦国再消耗一番,然齐王建性格优柔寡断,事到如今,仍然在国相后胜的谗言下,保持按兵不动,不做任何抵抗。
却也迟迟没有投降的迹象。这令秦王有些犯难,召集重臣连开了好几次作战会议。
楚萸这边也没太闲过,原本飘松的裙带上,如今挂着一大串细细长长的钥匙,那是家里所有重要房间及仓库的钥匙,她和阿清各持一份,以防万一。
其实她可以不要的,只是阿清坚持要给,以彰显她女主人的地位,楚萸想了想,欣然接受了她的好意。
长公子府上的员工数量,是景家的二三倍,几乎算得上庞大。除此之外,近旁一处宅邸里,还养了一批身手矫健的侍卫(门客),这些人的吃喝拉撒睡,也要由府里开支。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个道理楚萸自然懂得。
在阿清的耐心引导下,她渐渐上了道,将府中大小事宜,操持得稳重而妥帖,虽不至于雷厉风行、大杀四方,却也让阖府上下挑不出毛病。
大家渐渐喜欢上了这位新夫人,觉得她聪慧善良,温和又不失原则,谁有困难了只要提出来,她都会想办法帮着解决,但若有人偷懒耍滑,也会被她以端正严肃的态度批评一番,并作出相应的惩戒。
虽然拥有长公子的偏爱,但她也确实是凭借自己的努力,博取了大家的由衷喜爱。
就连一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长公子,都接二连三称赞她,据说还像个自豪孩子考了一百分的家长那样,在外面逢人便夸,恨不得给她镶上几层金边,以洗去坊间隐隐流传的对她不好的谣传。
“夫人才不像狐狸精呢。”秀荷如今已将“夫人”叫顺了口,一边给她捶腿,一边义愤填膺道,“您不要管那些嚼舌根的胡话,一定是有人嫉妒您,才到处散播流言。”
她已经与郑冀在一起了,婚礼还是三个月前楚萸亲自筹办的,意在喜上加喜。
楚萸斜斜地靠在床柱上,往嘴里丢了一颗青枣,表情微妙地有点自豪:
“我要是狐狸精就好了,像妲己那样战斗力爆棚,一个尾巴就能把十万人马荡平,哼哼,那个时候秦王可能都要把我给供起来呢……”
“夫人您又在说故事了,长公子昨天不还说,不让您给小公子讲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吗,什么哪吒,什么封神榜,简直像怪谈一样。”
她脑中回想着那些奇谲的描述,眼里闪过一抹与珩儿听故事时酷似的兴奋。
楚萸眼尖地捕捉到了这一点,笑得狡诈:“哦豁,那下次我讲故事的时候,你便不要在附近了。”
按摩到肩颈处的小手一顿,秀荷可怜兮兮地抿起嘴巴,眼睛不经意间从自己的小腹上流连划过。
“你莫不是……有了?”楚萸宛若被电,霍地坐直,朝秀荷倾身靠近,手掌触上她暖烘烘的小腹。
秀荷脸上微红,点了点头。
“这样大的喜事,怎么不和我说呀?”她略有埋怨。
“这不是还没到三个月么,能不能保下来还不一定呢……”秀荷小小声地道。
“一定能的!从今天开始,你不要再给我揉肩捶腿了,重活一律不许干,一定要多多休息,我会让阿清多给你分些水果,你房间冷不冷?每天多领些炭,都记在我身上——”楚萸机关抢一样地说着,有一箩筐的经验想要往出倾倒。
两个月又过去了,期间发生了三件大事。
燕国投降了,秀荷胎象稳固,珩儿会说话了。
虽然吐字像漏风,又像是含着口水,还带着某种拗口的、不知是哪里的口音,但完全不影响听懂。
小家伙学东西学得飞快,语言储备与日俱增,“阿父阿母”早已成为不值一提的过去时,昨天给他讲了哪吒脑海,今天他便能呼扇着两条短胳膊,一边满院子撒欢,一边用奇怪的口音嚷着“风佛轮”“乾滚圈”“混甜冷”了。
嚷着嚷着,一头撞到从外面归来的阿父腿上。
小家伙秒怂,因为阿父在阿母为他讲故事时,总是挑三拣四,一边揪着阿母的头发,一边对他挑眉冷哼,渐渐懂事的他,察觉出了阿父在家中的权威地位,再加上隐隐约约回忆起,自己曾吊在阿母身上,被似乎是阿父的男子又挤又压,好不难受,便对阿父越发不敢造次了。
但这也只是暂时的,一旦阿父像现在这样,俯身一把将他捞在怀里,又是亲又是揉,他便不计前嫌地挥舞起小肉手,笑得眼睛都没了,只剩两条缝。
扶苏抱着儿子进了屋,就看见楚萸烦恼地支着下巴,眼睛盯着案上一册摊开的竹简,嘴唇像樱桃那样圆润地翘着,一副很好咬的样子。
“怎么了?”他绕到她身后,俯身看向竹简。
“今天我看到韩非先生了,差点就没忍住,将未来之事说与他听。”楚萸长叹了口气道。
新婚的喜悦渐渐褪去,她重新担忧起要如何向秦王坦白。
以前他们将时间定在了大婚后,而如今随着六国一一消亡,这件事必须郑重其事地尽快提上日程了。
子婴也认为,需要在齐国如历史那般开城投降前至少半年,将未来的种种,一五一十告知秦王,给他一个接受并转变思路的过程,而不能傻乎乎地等到一统天下后。
战车一旦开启,便不能轻易停下。秦王是个心急的人,他此刻可能正踌躇满志地计划着统一后的种种改革与创新,甚至兴奋到夜不能寐,他们必须在他的构思彻底成型前,冒着相当的风险将一切和盘托出。
如此看来,时间已经十分紧迫了。
若是再不行动,她搞不好又会变成寡妇——
“我们把韩非先生也拉进来吧。”楚萸说道。
扶苏在她身旁坐下,稍稍松了点劲儿,珩儿像小动物似的从他胳膊间蠕动出来,爬上桌子,饶有兴趣地盯着竹简看,手指在上面戳来戳去,一副很想识字的样子。
“不行。”扶苏斩钉截铁地摇头,“他毕竟是韩人,万一他起了不该起的念头呢?”
楚萸瘪瘪嘴,暂时压下了这个念头。
她对韩非自是非常信任,可长公子却对他始终放心不下来。站在他秦国公子的角度看,其实没有错,而且还挺负责任的。
“如果要说,便在这两月吧。”扶苏思忖片刻,说道。
历史上,齐国是在七个月后投降的,如此算来,时间正好压在了半年之前。
楚萸点了点头,抬手阻止了珩儿把笔尖塞进嘴巴里。
“今日我听闻齐国公子入秦,想求见父王,父王没有见,派李斯去接待他,据说齐公子态度十分蛮横,理直气壮地提出要与大秦分封而至,被李斯狠狠嘲笑了一番,这会儿正在客栈里大发雷霆呢。”
扶苏笑着说,语气里并无嘲讽之意,只是单纯地陈述事实。
“他怎么敢——”百度上没并有标注这样的事,“他难道看不出大秦想要一统天下的意志吗?”
“齐国毕竟也曾是雄踞一方的霸主,出国齐桓公、齐闵王这样的雄主,盲目之下看不清形势也可以理解。”
扶苏又笑了一下道,这回带上了几分揶揄,目光随着爬来爬去的珩儿在桌案上缓缓移动。
时间最后敲定了在了下月月末,但在这之前,他们的队伍还需要再壮大些。
楚萸没日没夜地愁眉苦想,半月后,她得知了一条消息。
嫁给嬴濯的齐国公主,入宫向秦王请命,说她愿意随兄长返齐,劝说齐王开城投降。
第132章 尾声·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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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这个消息时,楚萸正坐在案边,往珩儿嘴巴里喂稀粥和切成碎末的青菜。
长公子被公务耽搁,遣人送信儿回来,说可能要很晚才回家,也可能直接宿在外面,让她早些休息不必管他。
整顿晚饭,楚萸都吃得若有所思。
珩儿吃饱喝足,在她旁边握着一只小马的木雕跑来跑去,嘴里还嘚嘚地模仿着马蹄奔跑的声音,恨不得立刻就长出长胳膊长腿,骑在马背上扬鞭策马。
楚萸没像以前那样嫌他闹腾,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洗漱完毕后,合着一层单薄的白色里衣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绣金色鸟兽纹的纱幔发呆。
说实话,她对齐国公主的请愿,是相当震撼且敬佩的。
她一共只见过公主两面,第一面是跟在老板娘身后,怀揣着一颗又酸又涩的少女心,宛如女仆般给她送去礼服,第二面则是在婚礼前,她代夫君过来给他们贺喜。
公主一如她印象中那样端庄美丽,谈吐优雅,举手投足皆是大家风范,楚萸挺喜欢她的,但也免不了暗暗作比较,觉得自己在某些方面还差得太远。
她从来就不是公主,自然也没有那种宫闱里养出来的从容与端方,和齐公主相比,自己真的挺像一只灰扑扑的小麻雀,心眼和胆略都只有米粒大,每次入宫都战战兢兢,见了秦王更是腿软得几乎站不直。
当初长公子若是娶了公主,那才真是如虎添翼,肯定比现在更有声望和政治资源。
也不必被扣上一顶不孝不识大体,甚至是被美色迷晕头脑的帽子。
她越想越沮丧,缩在被窝里emo了起来。
大婚前的某一天,她鼓足勇气问长公子,当初他为何能顶住那许多压力(她都从长生、阿清,还有其他许多人甚至包括韩非那里知道了),坚决拒绝娶齐国公主?
长公子深深看了她好几眼,没有立刻回答,却也不像是在临时酝酿答案,她不依不饶地扯住他的胳膊非要他答,急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隐约间能猜到答案,可是她就是执着地想听他说出来。
他无奈,单手揽过她的腰肢,让她坐在他膝盖上,五根指头,一根一根地滑入她的指缝,最后掌心相贴。
在他的体温沿着经脉流向她心口之时,他笑着开口道:
“因为我不想失去与你破镜重圆的那一丁点可能性,所以我就想,只要我不娶任何女人,终有一日能把你重新追回来,可你却先嫁了人,你知道我得知这消息时,有多气愤吗?恨不得立刻就杀到你家门口,把你抢回来——”
楚萸听得面红心跳,在他怀里缩成小小的一团,任他捏来揉去,心里澎湃着滚热的岩浆。
榻旁烛台爆开一只烛花,将她的思绪从短暂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她将被子拽过肩膀,慢慢阖上双目,却依旧毫无睡意。
眼睛复又睁开,齐国公主重回她脑海。
她真的很佩服她的胆识。
公主没有上帝视角,并不知晓历史上齐国没多久就投降了。
就目下情况看,虽然大秦一统天下势在必得,但齐国显然不打算很快妥协,它还是想谈条件的。
因此此次入齐,充满了变数与凶险。
比如齐国的贵族重臣,会不会将亡国的原因归咎于她,以至于对她做出什么冲动的泄愤之举?
甚至她的父王,会不会为了自保,带头翻脸不认人?
这都不好说,人到了最后关头,很容易大脑充血,不管不顾。
公主自小生长在复杂诡谲的政治环境中,不可能不知晓这些可能发生的变故,但她仍毅然决然地向秦王请命,连秦王都很惊讶,对她赞赏有加,亲自为她安排了护送队伍,五日后从咸阳东门出发。
楚萸越想越觉得她了不起,在长公子这件事上,她和曾经的自己一样,也是受害者,可她却能像拂去蛛丝那样,将这段过往轻轻拂去,大度地过来向他们道喜,还送上了显然是精心筹备的礼物。
她咬了咬下唇,听见外面传来窸窣动静。
是长公子回来了。
每次传信说可能晚归或是不归,最终结果往往都是比预想中更早归来。
楚萸知道,他一直都在尽最大努力,争取每晚都宿在她身边,享受温馨又安宁的家庭氛围,就像是在弥补前世那短暂而颠沛流离的相爱。
楚萸不知道他有没有梦到过前世,有时觉得没有,有时又觉得他也梦见过那段无疾而终的悲剧。
证据就是他时常抚摸她的头发,摸着摸着就忽然眸光飘远,眼里闪过一抹潮湿,可一旦被她逮到这样的时刻,他便凶巴巴地敛去哀伤,拿手指夹她两腮的肉,像是在惩罚她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楚萸闭上眼睛假装熟睡,他在厅堂里制造出一些细微动静后,推门出去了,小半个时辰后,带着一身热气和沐浴露的清香,轻轻坐在了她榻边。
脱靴子,脱外袍,摘发冠……她脑海里无比清晰地浮现每一个步骤,最终停留在他长发披垂,胸膛裸露,只穿一条白色亵裤的模样上。
无论看过多少遍,还是忍不住眼馋,她没能抵得过诱惑,试探地张开一只眼睛,斜斜地向旁边溜去,与他转过来的目光劈啪一下触上了。
装睡被抓了个现行,她索性将两只眼睛都睁开,果然看见了一片性感蓬勃的旖旎风光,顿时心跳加快了几分。
“怎么还没睡?”长公子撩开被子,钻了进来,热乎乎的气息扎在她皮肤上,有些痒。
楚萸想到了齐国公主,很想问问他,你后悔娶我吗?可这样的问题实在太蠢了,她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
她清楚地知晓,长公子一刻也没有后悔过,方才内心的小纠结,都是自己在暂时的沮丧之下,与自己作斗争的产物,她没必要将它挑出来,抛到长公子面前,为难他,让他莫名其妙。
于是她嘟了嘟嘴巴,俏皮地撒娇道:“你不在,我睡不着嘛。”
肉眼可见悬在视线上方的漆黑眼眸,陡然间变得深沉幽邃,他勾了勾唇角,显出几分魅惑的意味,朝她俯下唇来。
她抬起手臂,熟练地搂住了他脖颈。
几分钟后,一件绣白色睡莲的天青色小衣,夹杂着少女温热的体香,在一阵娇滴滴的轻喘声中,从被窝里扔了出来,软绵绵躺在踏板上。
不知是谁抬手勾了一把,火焰色的纱幔悄然落下,锁住了床榻上的暖暖春情,和缠绵交叠的身影。
五日后,楚萸去了城东门,为齐国公主送行。
来送的人不算多,毕竟这事算不得国事,顶多是私事,且齐国公子还在一旁横眉竖目地等候着,若是大张旗鼓地送行,便会显得秦国好像没人了似的,将一切指望都寄托在一个弱女子身上,因此前来送行的,大多是关系亲密之人。
楚萸远远地就看见了嬴濯,他身量高大,气场斐然,从背影看与长公子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所以无比熟悉长公子背影的她,一眼便将他锁定。
只见他几次拉起妻子的手,依依不舍地摩挲着,脑袋半垂,仿佛极度忧愁。
公主首先发现了她,从夫君大掌中轻轻抽出了自己的手,冲楚萸莞尔一笑。
嬴濯也回过身来,目光扫到她,就像扫到了一只大蟑螂,明晃晃地嫌弃。
楚萸无视他,对公主回以温暖的一笑,刚刚绕过嬴濯,就被他不礼貌地抬起胳膊一挡。
“干嘛?”他冷硬地问道,眉毛一高一低地挑着。
“公子,别这样——”公主有些为难地拉开他的手臂,上前一步,与楚萸互相行了平礼。
寒暄了几句后,楚萸抿了抿红唇,语气真诚地对她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敬佩,并祝她一路顺利,尽早返回秦国。
能看得出,公主略有惊讶,但眼底却闪过高兴的神色,她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含笑对她说谢谢。
“对了,我听说姐姐有些晕车。”楚萸朝身后招了招手,一位侍女捧着一只木匣走上来,“这里面有几盒我自己做的清凉膏,主要成分是薄荷、银杏叶和橘皮,是我老家的偏方,治晕车特别好使,你要是觉得恶心了,就沾一点抹在太阳穴上,立刻见效。”
公主瞳孔微微放大,看着楚萸将木匣打开,露出里面将近十几盒的用琉璃小罐盛装的药膏,心里滚过一阵惊喜。
其实这次回齐国,她担忧的倒不是会遭遇什么苛待,而是漫长路途中时断时续的晕车感。
汤药没办法一直喝,大多数时间就只能硬挺,挺难熬的,但若这药有用,便能解决她很大的困扰。
“谢谢你,芈瑶。”她第一次唤了她的名字,知晓她比自己小一岁,又长得娇气,看她的眼神越发像看妹妹一样,带着端丽的微笑。
楚萸摇了摇头:“姐姐不用谢我,这都是我该做的,本来我还想送你一套特制的内衣。”
说到这里,她声音小了些,余光朝嬴濯斜瞥了一眼。
他正凶神恶煞杵在她们身旁,眼睛紧紧盯住她,仿佛她刚刚给自己妻子的不是治病的药,而是一包炸#药……
公主无奈地笑笑,楚萸撇嘴,继续说:“那种内衣不仅穿着暖和,还防震,省得坐马车时间久浑身酸痛,可惜时间太短了,根本赶不出来,实在是有些遗憾……”
“那等我从齐国回来的时候,你一定送我一件。”公主笑道,再度握紧了她的手。
楚萸余光看到,嬴濯听见这话时睫毛猛地抖颤了一下,就像是听到了flag一般,薄唇绷得笔直。
楚萸还是第一次在他身上感受到这种类似于软弱的情绪。
然而公主的手,却依旧平稳而温柔有力,楚萸被她的勇敢和大气所感染,使劲地“嗯”了一声。
“别说一件了,十件都行。姐姐一路上一定多多保重身体,凡事都要以自身安全为主,切勿勉强。”
她的话,言外之意很明显了,公主点了点头,说她自有分寸。
说完想说的话,送完想送的礼,楚萸便告辞离开了,将所剩不多的时间留给他们夫妻,让她们好好话别一番。
回来的时候,她稍稍绕了道,去老板娘那里,取回了给珩儿定做的新衣裳,又坐着聊了一小会儿。
临近正阳坊掀开帘子看街景时,与折返归来的嬴濯正面相遇上。
嬴濯罕见地没有一上来就瞪她,恰恰相反,他望向她的目光中,翻涌着浓雾一般厚重的担忧,像是还没有从与妻子的别离中抽离出来。
楚萸叹了口气,大度地冲他打了招呼,他的态度虽然依旧透着粗鲁,等级却明显有所降低,大约是从极其粗鲁,到有些粗鲁。
总归还是粗鲁。
看在公主的面子上,楚萸不跟他计较,还好心地朝他喊了一句:“你放心吧,公主不会有事的,她肯定能平安归来,记住我的话!”
话音落地,他神情震惊地扭头看她,而她已经放下帘子,驶出去了一段距离。
第133章 尾声·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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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又是一个月过去了。
珩儿长大了一圈,楚萸已经无法用一条手臂将他抱着了,更别提像以往那样,将迎面蹒跚而来的他,从地上一把抄起。
她必须得像拔萝卜一样,把他吃力地拔起来,再抱进怀里,蹭蹭脸蛋,找准角度使劲吧唧两口。
又过了半月,眼瞅着就到了预定的“摊牌时刻”,然而他们却毫无进展。
原因是蒙恬在齐公主离秦后不久,便被秦王派至函谷关,长期驻守,期间只回来过一次,没有回家,只面见了秦王,就又匆匆返回去了。
就这还是通过蒙昱才提前得知的,然而他们赶去时,蒙恬早已快马加鞭出了西门,踪迹全无。
不幸中的万幸是,再有二十多天,便是秦王的生日,他肯定还要返回咸阳,参与庆贺。
他们已经决定了,就在那个时候去找他,即便他丝毫不知情,先前种种不过是歪打正着,他们也要把一切摊牌而出,将他拉下水,带着一同去跟秦王说明,以加大令人信服的筹码。
在此期间,他们也只能干等着,不过长公子同意了韩非加入,于是,楚萸三天两头便往韩非那跑。
倒不是因为他难以说服——实际上他马上就相信了,然而出于职业病,他迫不及待想知道后续朝代更迭的顺序及兴衰原因,用以丰富他正在编纂的洋洋大作。
韩非钻研的,并非商君那种针对百姓的法,而是帝王心术,这就导致他对今后绵延两千多年,丰富多样、品类繁多的活例子活样本兴趣盎然,巴不得搬到楚萸家里住,一刻不停地听她叭叭讲述,一边听一边奋笔疾书做记录,以便日后整理成册,辅助论著。
楚萸将自己有限的历史知识,都搬了出来,山一样堆在韩非面前,任他接纳吸收。
最后,韩非一秒也没犹豫,爽快地同意帮他们这个忙,甚至都不想等蒙恬了,恨不得当晚就冲进章台宫,对着秦王强烈输出一波。
作为一个理论家,他自然愿意看到自己辅佐的帝国长长久久,在历史长河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而不是如烟花般绚烂灿烈地一飞冲天,却仅仅盛放了惊心动魄的一瞬,便凋零落下,空留无限唏嘘与意难平。
从某种程度上讲,他比楚萸还要更加迫不及待。
楚萸一天一天数着日子,长公子也肉眼可见地表现出某种焦躁。
她这才意识到,他并非对未来无动于衷,只是不显露出来,不让它影响眼下难得甜蜜安详的生活。
长公子是个能往心里憋事的人,不像她,藏一个秘密都胆战心惊,生怕叫人识破似的。
她越发觉得,他其实也回忆起了部分前世之事,只不过觉醒时间比较靠后,从种种迹象上看,应该是在大婚之后。
她突然特别想跟他挑明,然想起自己最后不仅惨死了儿子,还当了子婴的侍妾,并与他双双殒命于项羽剑下,万一长公子的确苏醒了前世记忆,问起她后来如何,她根本无从回答,便将这股冲动扼杀在了摇篮里。
前世反正也是悲剧,想起来反而徒增伤感,不提也罢,默默锁在心底就好。
幸好她作为穿越者,感同身受的感觉并不太强烈,只当是做了一场梦罢了,很快就将此事淡淡揭过。
某日午后,忽然有一则传闻,被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轻飘飘送到了她耳畔。
传闻说芈王后其实没有死,而是被关了在王城某处。
楚萸听到时,心下猛地一惊,差点打翻了手中的茶盏。
这消息是谁散播的?不想要小命了吗——
她微抖地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整件事情知情者寥寥无几,除了秦王和蒙恬,便只有她,以及侍卫、内侍若干,然而无论哪一个,都不是会轻易泄露秘密的蠢货。
她胆战心惊地开始观察长公子,果然看见他日渐心神不宁起来,饭量骤减,总盯着某处发呆,浓长的剑眉始终微蹙,像是在凝神分析思考。
甚至接连数夜没有回家睡,而是以各种理由留宿在王宫,至于都做了些什么,楚萸也不敢问。
她现在已然自顾不暇。强烈的心虚感,让她时不时就躲避他的目光,生怕被他觉察出异样。
他的眼睛很毒,而她又一贯不擅长撒谎与伪装。
她绞尽脑汁地想到底是谁走漏的风声,可无论怎么想都觉得不大可能,忽然有一日,她正弯腰拾捡掉落在地的流苏坠子,身子将起未起的一刹那,一个念头猛地冲入脑海,吓得她手一抖,又把坠子扔地上了。
是秦王。
只有这一个可能。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楚萸揪乱了头发也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将注意力转移到齐国。按日子算公主应该早就入齐了,可直到现在,都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
唯一让她稍感欣慰的是,公主和她不一样,是齐王很喜爱的女儿,所以应该不至于遭到苛待。
然而事实却再度向她阐明,权力之下没有亲情。
很快有情报传来,说公主在朝堂上据理力争,认为齐国应该尽快投降,接受秦王赐予的五百里封地,以免百姓受苦,可朝堂上很多重臣贵族都持反对意见,一边拱火一边胡搅蛮缠,最后愣是强行将公主囚禁了起来,不许她见任何人。
楚萸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忧心着。
是她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历史上齐国虽然毫无反抗开城投降,但并不代表他们内部毫无波澜。
嬴濯比她政治嗅觉敏锐,他显然想了很多很多,考虑到了各种可能性,因此才会愁容满面,担忧到都提不起兴趣对她挑刺了。
可她除了默默祈祷,什么也做不了。
正想着,长公子披着夜色从外间慢慢踱步进来,他还穿着外出的袍服,目光随着步伐,徐徐落在她素净忧虑的面容上。
楚萸陡然抽回思绪,小心翼翼地在枕头上侧过脑袋,与他目光相接。
然而却被他微微泛红的眼神,吓得瑟缩了一下,记忆瞬间穿梭回那个阴冷的夜晚,他那时便是这样盯着她的,目光如针如锥,仿佛想将她整个剖开……
只是这一次,那抹锋利稍纵即逝,仅仅在他们目光相触的一霎那,如火焰般猛烈跃动了一下,很快便偃旗息鼓,只余下一派复杂的深沉在眼底弥漫,静静焚烧。
楚萸怂怂地缩回眼光,只穿着低胸襦裙的温软身体,往被窝深处蜷了蜷,努力表现出问心无愧的样子。
只是如振翅蝴蝶般颤抖的纤长睫毛,出卖了她内心的紧张慌乱。
在扶苏的位置,能看见两团浑圆雪白的肩头,连带着一小段晶莹剔透的锁骨,在被子边缘若隐若现,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既诱人,又显出一种楚楚可怜的情态。
以往这样的场面,轻易就能够摧毁他引以为傲的意志力,可今夜他似乎并未有任何动摇,目光从她脸上一寸一寸撕开,飘向窗格,停驻了一会儿,又毫无征兆地刺了过来。
室内烛火攒动不止,将他高挑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四处墙壁上、后方的窗格上,还有蜷缩在被窝里的楚萸的身上。
她被他黑色的轮廓整个覆盖,紧紧抿起嘴巴,理智告诉她赶紧说点什么,问问他吃没吃饭,路上累不累,再不济就把珩儿搬出来,总好过沉默不语,一副明显心里有鬼的样子……
可她就像突然哑了,什么也说不出来,连眼皮都沉重得掀不上去,继续维持着心虚的姿态。
他就这样伫立在榻边,深邃地俯瞰她良久,直到她双唇和睫毛都承受不住似的剧烈抖颤,为了遮掩而小心翼翼仰起头,软糯地问他怎么了。
以往,这样的嗓音,都像猫爪一样挠他的心肝,令他无论如何都会软下态度。
但今日他并不言语,依旧冷漠又用力地盯住她,看她眼里渐渐蓄满心虚与怯意,一点一点败下阵来。
“芈瑶,你……没瞒着我什么事吧?”在她最虚弱不堪一击的那刻,他终于嗓音沉沉地开了口,意味深长地问道。
楚萸庆幸自己躺在被子,至少他看不见她不住颤巍的手指,也听不见她怦怦狂跳的心脏。
“没、没有啊……”楚萸小声回答,枕头上的脑袋不由自主朝远离他的方向,微不可察地挪了挪。
“是吗?”他盯着她的眼睛,唇边勾起一抹笑意,有几分像冷笑,却又冷得不够彻底,隐约还带了点自嘲的意味,“那便好。我的芈瑶,从来都不会欺瞒我,是不是?”
他一边低声说着,一边缓缓侧身坐下,探出一根覆着薄茧的手指,指腹轻轻摩挲她的下唇瓣。
“芈瑶,你是我最亲近最信赖的人,所以你一定不会背叛我,是不是?”
直到擦蹭出一片肿胀诱人的嫣红,他才挪开手指,指尖仍在她唇角附近流连,眸光仍牢牢锁住她雪腻惊惶的面庞。
楚萸没法回答他,只能含混又小声地“嗯”了一声,并不敢与他对视,委屈地垂着睫毛,肩头止不住轻颤。
他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一定是的,不然也不会这样问,更不会呈现出这样一副怪异又生硬的姿态。
她越想越觉得心里发怵,很想将一切告诉他,可秦王命令过她,绝不可以说,尤其不可以对扶苏说,纠结之中,檀口微微翕张,又很快闭上,如此反复几次后,终于像蚌一样紧紧闭合住了。
他将她的每一个反应都默默收入眼底,唇角弧度落了下来,眸中渐次闪过失望与恼怒,他攥紧手指,遏制住闷燃的怒火,开始解腰带。
不多时,只听“当啷”一声,青铜腰带坠地,紧接着玄色袍服也褪了下来,窸窣着落在踏板上。
熟悉的灼热气息朝楚萸游来,她更加紧张得全身紧绷,脚趾头都跟着起颤,恨不得缩到墙对面。
她已经很久没面对过压抑着坏脾气的长公子了。
他撩开被子,冷空气倏地涌入,令她猛抖了一下,她借着这个机会,朝里面窜了窜。
他没有欺身向她,也没有像以往那样,以手指划过她的每一寸肌肤,他仅仅只是平躺在了她身侧。
被子很快落下,他们的体温渐渐融合,她的心跳声也渐渐传递到了他身上,扑通扑通,仿若战前擂鼓。
他似乎是冷哼了一声,转头吹熄了床头的蜡烛。
室内陡然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
第134章 尾声·狂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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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楚萸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那么急促,又有些激烈。
长公子像石块一样躺在旁边,周身散发着石块一样的坚硬气息,楚萸被硌痛了,她用力抿了抿唇,在黑暗的庇护下,鼓足勇气将小手探出去,覆上他搁在身侧的一只手背。
他的气息冷硬,手却灼热,并没有因为楚萸的触碰而愤怒抽出,实际上,他一动也没动,眼帘压得很低,任凭楚萸用自己温暖细腻的小手,讨好似的摩挲他的大掌。
那种感觉就好像一朵白色柔弱的小花,盛放在了他掌上,花瓣被风吹得飘摇欲坠,不得不躲到他掌下寻求庇护。
半睁半闭的眼皮下,漆黑的眸光漾起一丝波纹,他更加绷紧嘴角,对她的讨好视若无睹。
当贝壳般的指尖柔柔地滑入指缝时,他扒开了她的手,冷漠地转过身,背对着她,阖上了双眸。
楚萸在昏暗中羞窘得满面绯红,她缩回手指,轻轻将被子向上拉了拉,以遮盖住微微露出的肩头。
他说过喜欢她穿绣莲花的襦裙的样子,她今夜便特意穿了,希望能让他高兴点,哪怕只是一夜也好,可现在看来,是她自作多情了,他不仅懒得碰她,还对她充满怨念。
就算再傻白甜,她也知道长公子不知从哪里,知晓了王后可能确实没有死这一事实,更重要的是,他还知晓了她与此事的关联,方才种种,明显是在试探她。
试探她会不会跟他坦白,试探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是否真的无坚不摧,容不下一丝罅隙……
而她没有通过他的考验。
楚萸扭头看向他宽阔云亭的脊背,万分委屈地皱起了鼻子。
可这怎么能怪她呢?下令让她死守秘密的是秦王,若是换第二个人,她可能就招了,但那毕竟是秦王啊,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造次——
再说,王后也千叮万嘱,让她不要将真相告诉扶苏,只当她早就死在了三年前,她们甚至还像小女孩一样拉了勾。
她越想越难受,又发不出来,也蠕动着转过身子,和他背对背,盯着黑黢黢的墙壁干瞪眼。
厅堂里的更漏声,遥远又仿佛近在咫尺,滴答滴答的动静被黑暗放得无限大,几乎有些瘆人。
楚萸闭上眼睛,试图睡觉,然而脑海中始终浮现着水滴落下,在池面激荡出一圈圈涟漪的画面,不仅无法产生睡意,还感到了一阵阵干渴。
她一紧张便口干舌燥,就如此时这般,而且一旦产生了这个想法,便越发觉得喉咙里渴得不行,必须喝点什么润润嗓子。
她在被窝里强撑到极限,直到喉管变成干裂的土地,再不洒下细雨滋润便会坍塌崩裂,才不得不支起身子,咬着唇,试图从他雕塑一样坚硬凝固的身躯上翻爬过去,到前厅倒碗茶喝。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两人正在“冷战”,她必须得有技巧地翻山越岭,尽量不惊扰到他,已达到“相安无事”的效果。
她于是单手摁着胸口,襦裙不出意外滑得很低,大半个胸部都蹦了出来,只差一点便玉兔尽露,春光乍现。
现在往上提已经来不及了,还会带动床板一阵轻晃,她用手遮住胸前,迈开一条腿,从他侧面跨了过去——
只是她过于紧张,忽略了襦裙毕竟不是裤子这件事,步子一下子迈得太大,裙摆一角又被压住,整个人陡然失去平衡,斜斜地向床外栽去——
在本能的驱使下,她双手死死攀住他的臂膀,身体如树袋熊般,沉重地、双腿开叉地紧贴他身体,惊魂未定地剧烈喘息着。
扶苏感到有两坨厚实的肉压在了手臂上,他缓慢睁开昳丽双眸,皱着眉头扭过脸去。
四目相对间,气氛倏地微妙起来。
即便在夜色中,也能看到她面颊上弥漫着酡红,长睫颤颤,瞳中水波凌乱,仓皇般地试图从他身上扑腾起来。
而他恰好在这时,转动身体平躺下来,动作间扯到了她裙摆,只见两团饱满的雪色,倏地脱出束缚,在黑暗中分外刺眼地轻轻一跳,盈盈颤颤,宛若枝头即将熟落的果实。
楚萸惊呼一声,下意识捂住胸前,顾不上冷不冷战,跌撞着就从他身上翻下,抓起挂在旁边衣架上的衣袍摁在胸前,鞋也没穿,光着两只小脚丫,咚咚咚跑到了外间,扑到桌案旁,大口大口地喝了几口水。
虽然类似的模样,已被他看过无数遍,但每次她都会生出同样的羞涩感觉,甚至被他哄着说些撩拨人的话语时,都要捂着眼睛,或者将头埋在他肩头,酝酿半天才能磕磕巴巴出几句……
更别提这种突发情况下的走光了。
几杯凉茶下肚,她的耳朵和面颊还在燃烧,心脏后知后觉地开始狂跳,跳动声在心房久久回荡,萦绕不散。
她在外间待了差不多一刻钟,才裹着衣服,扭扭捏捏地折回。
长公子斜躺在榻边,枕着双臂,见她进屋,淡淡扫来一眼。
楚萸嘴巴抿得更紧了,委屈巴巴的样子令扶苏挑起一侧眉毛,他似乎想揶揄讥讽些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在她行到榻旁时,慢条斯理地屈起两条长腿,给她留了一条狭窄的通道。
楚萸弯下身子,更加委屈地从床尾,他腾出来的那条窄到堪堪容下两只膝盖的小径爬了进去。
她重重地躺下,扯过一大把被子,将自己严实地裹了起来,只留一个气鼓鼓的背影和短了半截被子给他。
扶苏垂眸,看见她乌发掩映下的雪白脖颈露出来一小截,像是嫩白的藕,散发出清甜香脆的气息。
喉口不易察觉地哽动了一下,他移开目光,慢慢躺了下去。
这回,轮到他口干舌燥了。
这场“冷战”持续了一夜零半天,最终终结于珩儿摔破了膝盖,坐在庭院中央哇哇大哭。
这孩子以往摔了都不哭的,今天倒是反常,跑过去才发现,是手中的小马被磕断了脖子,木屑碎渣血淋淋地挂在断口处,令小家伙心疼不已,嚎啕大哭,就好像真有一匹活生生的马被折断了脖子。
楚萸心疼地将他抱起来,他手里还紧紧抓着小马的残躯,哭得越发厉害了,嘴里还念叨着他给马儿起的名字。
“不哭不哭,珩儿乖,不哭,阿母一会儿再给你买一只——”楚萸一边安抚,一边抱着他往屋里走。
很快,住家的医工便提着小药箱跑过来。
伤口无碍,只是小孩子常见的磕破一层皮,薄薄敷了一层药膏便完事。
医工离开时,与从外面归来的长公子擦身而过,他已从仆人那里得知了情况,踱步到妻儿身旁,将手掌摁在了持续输出哭声的小宝宝头上。
珩儿哭声骤降,不知是因为怕阿父,还是因为阿父的手掌太温暖太可靠,为他驱散了委屈。
楚萸气咻咻地戳了下他的脸蛋。小小年纪就会看人下菜碟了,也不想想是谁豁了老命把你从身体里挤出来的——
可一见到他腮边的泪痕,顿时又心疼得不得了,连忙埋头狠亲了两口。
“我的小马……”他朝着阿父挥舞着木雕,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因为委屈,两腮像苹果一样鼓着,“我的小马死了——”
长公子在他们身边蹲下,瞄了楚萸一眼,抬起手臂将珩儿从她怀里接了过来……
两人仍在冷战中,自昨夜的突发事件后,一句话也没说。
“怎么会呢?”他直起身,将儿子在怀里颠了颠,“小马还好好活着呢,只不过不在这里面了。”
珩儿呆呆地看着阿父,又低头瞅了瞅手中残破的木雕,泪眼忽闪着,不明白阿父的意思。
“来,阿父带你去看小马。”他轻柔又耐心地说,抬脚就要往门外迈。
“等、等等,你们要干嘛去——”楚萸隐隐觉得不妙,嗖地站了起来。
扶苏扭头,意味深长地扫了她两眼,不咸不淡吐出两个字:“骑马去。”
楚萸差点当场晕厥。
“你疯了,他这么小,怎么骑马呀?”她急忙跟上,生怕他们没有分寸地胡闹,“你快把他放下,万一摔了怎么办?”
说话间,已经到了马厩,看见满满两排毛色滑亮的小马,珩儿立刻破涕为笑,兴奋地拍起了小手,木雕不知何时早被遗忘到了地上。
长公子单手托着珩儿,牵出一匹身形中等的混种马,楚萸嗖地腾起怒火,张开双臂挡在了他们面前。
“不行,不能骑,你要是敢骑,我就,我就——”
她还在绞尽脑汁想着后面威胁的内容,长公子忽地轻笑一声,往前扯了扯缰绳。
“若是怕他摔,你自己抱着就好了。”
诶?
他朝马背上努了努下巴,瞅了瞅她,又瞅了瞅怀里兴奋地抓挠着小手的珩儿。
意思很明显,是让她抱着珩儿坐上去,然后——
他坐在她身后操纵缰绳,这样珩儿既体验了骑马的愉快,又不会跌落马背。
楚萸怀疑地瞪住他,总觉得他别有用心似的。
她刚想拒绝,然而目光看到珩儿那双跃跃欲试的黑亮眼睛时,她妥协了。
珩儿虽然总是乐呵呵的,但这样开心还是很少见的,她实在不忍心剥夺他的乐趣。
她抬起眼皮怒瞪了扶苏一眼,最后试图劝阻一波:“你、你确定不会把我们摔下去吧?”
长公子将缰绳在手腕上绕了一圈,转过脸来看着她,唇角向上勾起,弧度好看又暧昧,全然没有昨夜冷沉的样子。
“那是自然,只要你把珩儿抱紧了。”
楚萸没好气地嘟起嘴巴,没承想他突地朝她倾身过来,唇瓣擦过她面颊,落在她耳畔,迅速又清晰地抛下了一句话:
“其实比这更复杂的事,我也可以在马上完成,你……想试试吗,芈瑶?”
此话一出,楚萸的脑袋登时红成了一颗西红柿,还是皮肉熟透裂开的那种。
这个臭流氓,登徒子——
他其实不应该叫扶苏,应该叫狂且才更贴切,楚萸愤愤地想。
【📢作者有话说】
“狂且”出自《山有扶苏》: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意思就是“狂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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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尾声·是他
◎……◎
上了马背,不知是不是太兴奋的缘故,珩儿开始不安分起来,在楚萸怀抱中蹭来扭去,小爪子揪住了白马脖颈上的鬃毛,身体像半支弓那样从她手臂间弯出去,像是想要亲身体验一番与马背接触的感觉。
楚萸不得不三番五次将他往后勒,小家伙契而不舍地又往前蠕动,一点也不畏惧她这个阿母。
反正阿母是会心疼他的,才舍不得苛责他呢,在他小小的脑袋瓜里,已经种下了这个直觉,因此小爪子又往前探,开心地抓了一把顺滑飘逸的马毛。
楚萸刚要发脾气,身后陡然落下来一份熟悉的重量,带动马身颠簸摇晃了一下。
她浑身一僵,自顾不暇间,珩儿撅起了屁股打算越狱,被探出胳膊去扯缰绳的阿父一把薅住后襟,给揪回了阿母怀中。
小家伙这下秒乖,惊奇地看着阿父青筋隆结的大手在缰绳上轻轻一拽,小马就迈开四蹄,一颠一颠地绕着马厩旁边的草场慢慢走着。
草场很大,连接着一片如今已干枯萧索的柳林,扶苏特意挑了一匹温顺的小母马,一路走得四平八稳,轻快地颠着。
珩儿愉快的直拍手,小小的身躯在楚萸胸前温热鲜活,楚萸温柔地俯下目光,弯下脖子在他头上亲了一口。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双黑漆漆的眸子,也在后面牢牢盯着她,在她直起腰身的那一刻,若无其事往前挤了挤。
男人坚固的胸膛与女人柔软的脊背,严丝合缝地贴在了一起,楚萸身上游走起一大片酥麻、滚烫的战栗感,她想往前躲开一点点,却又怕稳不住珩儿,只得妥协,任由他继续紧贴,气息在她颈间肆虐。
他好像特别喜欢看她受制于他物,而不得不反身向他寻求依靠的样子,就像是在楚国山林里那次。
她陡然有些来气,肩膀反抗性地往前缩了缩,恰在此时,他忽地贴近她耳畔,声音低沉清雅,若珍珠互撞,吐息却有些灼人:
“我知道阿母还活着,芈瑶。我都知道了。”
楚萸眼皮狠狠一跳,颤抖着吸了一口气。
他是怎么知道的?该、该不会是在……诈她吧?
千钧一发之际,她压下危险的发问冲动,天真无辜地糯糯道:“真的吗,那太好了——”
呃,嗓音好像有点茶里茶气的……
扶苏唇缝间溢出一声夹杂着冷哼的轻笑:
“别装了,我知道你早已知晓,瞒了我这么久,你还真是让我越来越刮目相看了啊。”
话音未落,下巴已搭上她的一侧肩膀,将她微小的逃逸动作遏制在蛮力下。
楚萸的肩膀软软地又靠回他胸口。
所以,昨晚他是因为她不肯第一时间告诉他真相,而闷骚地发了脾气?
扶苏鼻梁埋入她颈间,像是在深深嗅闻她的气息,唇瓣也贴上了她的脖颈,一寸一寸地往下。
楚萸根本受不了这种,气都快喘不匀了,他知晓她脖颈最不堪一击,稍稍激烈一点便会溃不成军,因此每次都将它当成攻击重点,每次都能令她手指颤抖收紧,瞬间沦陷了理智,任由他予夺予取。
可眼下,她没有东西可抓,又不能去掐珩儿,只能更加贴住他身体,委屈巴巴地强忍着。
于是她再一次意识到,他又在享受她无路可逃时,不得不委曲求全的无助模样,似乎是想以此作为对她知情不报的惩罚。
果然是臭男人,一点都改不了……
然而,他却忽然开了口。
“对不起,芈瑶,昨晚……我不该那样对你……”
他喃喃地为自己的冷暴力道了歉,唇还恋恋不舍埋在她颈间,这句话是从啃咬的间隙里飘出来的,令楚萸一阵面红耳烫,手指难以控制地在珩儿的小胖腿上抓挠了一下。
幸好小家伙全身心沉浸在新奇的快乐中,对此毫无察觉,小短手挥舞着,嘴里“架架架”个不停,甚是欢快。
楚萸松了口气,赶紧松开手指。
所以说,这到底算什么呢?
长公子居然破天荒地向她服了软,单方面终止了这场其实也没怎么打起来的冷战——
人真是很奇怪的生物,他突然的软化和妥协,反倒让楚萸生出一股歉意,就好像自己真的主动犯了错,有愧于他似的。
她这样想着,软塌塌地半瘫在他的唇齿与臂膀之间,随着马蹄轻轻地上下颠动,呼吸越发紊乱与急促。
为了寻求某种心里平衡,她任由他吻了许久,还被他掰着脖子,在唇上撕咬了一通。
直到她下巴被捏攥得泛出深红的颜色,他才不情不愿松开桎梏,神清气爽地一甩缰绳。
小马开始了小跑,唬得楚萸连忙一把搂紧珩儿,后背却寻求安全感地往他胸膛里挤靠。
珩儿兴奋地手舞足蹈,对方才发生在身后的事情一无所知,当小马沿着草场跑过一圈时,楚萸倏地发觉,自己其实是被占了便宜。
某人明显是借着道歉的名义,和她的内疚心理,大大满足了一番自己的癖好,他昨晚或许挺生气,今早大概也有点没消气,可哄她上马的那个时候,他显然已经达成自我和解,并开始了暗搓搓的谋算。
毕竟一个人在真正气愤之时,是没有心思搞这些的……
察觉到此,她立刻绷起小脸,然而在马上也不敢太发作,就干巴巴地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过程简单得出乎意料,长公子直接去问了蒙毅。
“蒙毅”这个名字,在楚萸脑中掀起一波惊涛骇浪,她好像一直都把他给忽略了,就好像蒙家只有蒙恬一个,而实际上,蒙恬经常被外派,蒙毅才是陪伴在秦王身边最多、最久的人。
出则同辇,入则同席,指的便是他与秦王的关系,亲密到就差没钻一个被窝了。
既然蒙恬知情,那么蒙毅也很有可能知道什么,这才符合逻辑。
“你是怎么想到去问他的呢?”楚萸还是有些不解。
扶苏放松缰绳,小马立刻减速,以比走路快不了多少的速度慢颠着:“因为阿母出事的那个傍晚,正是蒙毅在章台宫大殿外执勤,他肯定见过阿母,若真发生了什么,他一定是知情的。”
楚萸颇感震惊,竟然是这样。
“那他怎么说?”
“他说阿母当时冲动之下拔出的,不是父王的佩剑,而是他的。”扶苏下巴又压上了她的肩膀,清热的呼吸尽数喷洒在她颈间,“他的剑那天恰好有些钝了,阿母不擅长用剑没有发觉,再加上位置没找准,虽然失了很多血,最终还是被抢救了过来。”
“原来如此。”短短的一段叙述,楚萸却听得惊心动魄,眼前仿佛清晰浮现了那天章台宫内发生的一切,甚至还有了明晰的站位与走位。
而蒙毅一问之下便知无不言,更加验证了是秦王散播的消息。
“王后真是个勇敢的人。”她真诚地说,脑中闪过王后娇柔清媚仿若山茶花的样子,“换做是我,都没有自刎的勇气。”
前世的她敢,但这一世光是想想都觉得脖子疼。
“干嘛要自刎?”身后人下巴加重了力道,简直像要嵌入她的肌骨,“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生出这样的想法,知道吗?”
“嗯。”楚萸绵软地应了一声,感觉他胸腔内心脏的跳动骤然加快了一瞬。
“我不告诉你,是因为王上不许,王后也不让。”她转移了话题,顺便为自己辩解一下,“王上那么可怕,我自是打死都不敢泄露。”
扶苏哼哼了一声:“我知道。”
“你知道?那、那你昨晚还怪我?”楚萸不安分地扭动了一下,立刻又被他贴紧。
“我只是有点生气,情绪上了头,芈瑶你是我最亲近的人,我不想你总是有事瞒着我,一时间就特别……气愤,对不起。”
楚萸简直受不住他接二连三的道歉,她鼓鼓嘴巴,刚想扭捏出几句大度又不失风范的话语,就听见他在她耳边砸下一道惊雷。
“问过蒙毅后,我便直接去找父王对峙了。”
楚萸大惊,心脏紧缩了一下:“那、那王上怎么说?”
“父王也没遮掩,直接就摊牌了,还告诉我阿母被关押的地点,我几次冲到那里,但始终没勇气进去,我确实很想很想阿母,却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她,以什么样的表情和心情面对她,所以每次都以退缩告终。哦,父王还说,已经让你领着珩儿去看过她了——”
楚萸眉心轻轻抽了抽,有种遭遇背刺的憋屈感。
敢情将她出卖的,竟是一开始强势捂嘴的秦王,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怎么样,芈瑶,阿母她……看上去还好吗?”沉吟良久,扶苏问道,嗓音有些闷,含着些期待。
“王后她——很好,”楚萸稍作迟疑,小声但清晰地道,“她很年轻很漂亮很温柔,还很关心我,我……很喜欢她。”
后面有些所问非所答,但她能说的,其实也只有这些了。
而长公子想要的,不过是阿母还健健康康,过得并不算太悲惨的情报。
“那就好,太好了……”扶苏的声音渐渐下沉,最后像沉入脚下泥土般消失不闻,他整张脸都埋进了她颈窝,宛如一只疲倦的鸟儿终于飞回了安稳温暖的巢穴。
楚萸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很像一个幼儿园老师,前面抱着个小宝宝,后面驮着一个大宝宝,两人都很执著于汲取她的气息与体温,仿佛那是什么能令他们恢复元气的灵丹妙药。
就像肥料之于庄稼,阳光之于花草。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虽然内心告诫自己不要自视甚高,却也忍不住得意地翘起鼻尖。
忽然,一个念头跃入脑海。
蒙毅是御前的人,那天还恰好当值,佩剑怎么会钝掉呢?
历史上他是一个能臣,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犯迷糊,楚萸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激动之下,脚后跟不小心在马侧腹不轻不重踢了一脚,小马立刻开启撒欢模式,像只小毛驴那样奔跑起来——
“啊啊啊——”楚萸尖叫,下意识箍紧了珩儿,然而小家伙还以为阿父阿母是故意的,嘴里发出兴奋的呜呼声,两只爪子又往前探去,试图抓一把马鬃,被楚萸不由分说地扯了回来。
扶苏显然也没预料到这出意外,但他非但没有慌张,反而勾起一抹遥远的笑意。
第一次带她去骑马时,她也是这样莽撞,虽然结果是自己差点把胳膊摔断,却好歹吻到了她甜甜软软的唇。
唇瓣相贴那一瞬间的怦然情动,即便现在想来,也还是令他悸动不已,脊背都爬上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
他相信,就算是在死亡将至的弥留之际,那份感觉也会作为他人生中最重要的走马灯,再一次掠过他心头,滋润他的最后一滴生命。
就在他一边滋生出这些浪漫情怀,一边熟稔地操控缰绳,将速度稳下来、稍慢下来时,楚萸尖利的嗓音像风一样呼啸着:
“是蒙毅!知道未来之事的,不是蒙恬,而是蒙毅啊——”
第136章 尾声·同盟
◎……◎
正阳坊西北角一家大型酒肆门口,停靠着几辆马车,马车规制各不相同,但都是通体漆黑、以篷布紧密包裹,密不透风似的。
车夫们闲适地半靠在厢板上,互相虽无言语,却皆是一副十分相熟的样子。
长生也在其中,他打了个哈欠,调整坐姿时,抻长脖颈朝酒铺三楼瞅了一眼。
长公子和夫人进去已经两个时辰了,怎么还不出来?
他疑惑地收回目光,又打了哈欠,与其他几位车夫扫来的视线撞在一起,他在他们眼里也看到了同样的疑惑。
罢了,毕竟是关乎重大的紧急事件(通过长公子与夫人一上车就窃窃私语判断的),就算在里面熬上一整夜也是可能的,他们只要尽职尽责守在外面就好。
幸而今日秋高气爽,凉风吹在身上,还挺惬意,他想着,半阖上了眼睛。
酒肆三层的隔间里,一张华贵的长案旁,围坐着六个人。
更确切点说,整个酒肆里面,除了老板和几个打杂小厮外,就只有这六个人,相当于被他们包场了。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楚萸又重复道,一脸的乖巧,眼睛期期艾艾地扫了一圈。
半个时辰前,她已经把说过好几遍的故事,从头到尾又叙说了一遍,还补充了一些之前漏下的细节,确保围坐在长案旁的其他五人,对于未来将发生的那些可怕事情有了个全面印象。
不过五人中,有三人早已知情,为了增加她叙述的可信性,他们还好心帮她填补了部分遗漏,并在适当的时候,点头予以附和。
这三人分别是长公子,子婴,还有明显比其他人拘谨些的韩非。
只不过叙说结束后,隔间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六双眼睛两两对视,交换着态度迥异的眼神,楚萸紧张兮兮地攥起手指,求助似的看向长公子。
扶苏清了清嗓子,目光首先转向蒙毅:“内史大人对芈瑶方才说的那个结局,其实并不陌生,对吧?”
那日楚萸顿悟出他才是真正的知情者后,扶苏也想起了一些反常之处,比如蒙毅在他们的婚宴上,竟数度落下眼泪来,忍都忍不住那种,当时他就觉得匪夷所思,只不过后来被灌了很多酒,将这事淡忘了。
后来子婴来访,闲谈间他提到,当时奉王命调查赵高之死的,正是蒙毅。
他的暗杀并非毫无漏洞,事实上那天有一个目击者,恰好挑着柴火远远路过,若是仔细调查,并不难找到他。
但蒙毅递交给秦王的调查结果,依然是失足落水。
这就很有猫腻,尤其蒙毅还是个极其细心可靠之人。
蒙毅眼神躲闪片刻,最终还是在扶苏清澈而又悲伤的注视下,败下阵来,他长叹了一口气,近乎迟滞地点了点头。
“您说得一点也没错,长公子。”他眼眶涌上一阵湿意,为了遮掩,仰脖痛饮一大口,酒樽重重撴在案上,目光再扫来时,多了一份如释重负。
他眼眶微红,抹了抹嘴角继续道:
“就在王后自刎前一个月,我莫名其妙大病了一场,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时,竟获得了后续的全部记忆,我不仅知道了大秦一统天下的每一个细节,还知道了赵高对大秦,对陛下和长公子所做的一切,对于这些记忆我特别能感同身受,就像我实实在在经历过一样,那种绝望、无力还有愤怒的感觉,久久郁积在胸口无法纾散,以至于我即便病好了,也不敢去王上身边伺候,生怕一看见他就忍不住落泪——”
他声音有些哽咽起来,便又饮了一樽酒。
“您应该是重生了。”楚萸谨慎地解说道,“我们之中唯有您,知道后续的每一件事,这是好事。”
蒙毅看向她,若有所思,俊朗的面孔仿佛凝固,半晌,眼珠轻微动了动,冲她点了点头:
“可能吧。不过,为何是我呢?我的意思是,为何‘重生’的是我,而非兄长?我可以保证他并不知情,长公子两次去军营,都是我跟他建议的,他觉得有道理便和王上说了,他其实并不知晓后续发生的那一连串惨剧。”
楚萸被问住了,歪了歪脑袋,突然想到了一种解释。
只是这个解释,实在太虐,她说不出口……
“大概是因为,你是我们之中……最后离世的那一个吧。”扶苏垂下睫毛,苦笑着替她说出了口。
隔断内再度陷入深海一样的沉默,连气氛也变得如深海一样闷沉,挤压着每个人的胸口。
一阵苍老的轻咳声,击碎了沉默,也一并驱散了沉闷。
“你们都疯了。”渭阳君的嗓音一如既往高亢洪亮,却染了一层哑意,听起来像是一口陷在沙堆里的钟,“疯了,全疯了,还要拉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一起发疯——”
他不断地摇着头,一边捋胡须一边摇,忽然以一种与年纪完全不符的迅捷,从酒案后霍地站起,没有离席,而是像被热水浇烫的蚂蚁那样,背着手在他们身后绕来转去,动作间尽显震惊与焦躁。
可无论他在心里如何否认,如何认为自己听到的都是天方夜谭、痴人梦呓,余光一瞥见酒案中央那只古怪又神奇的长方形铁疙瘩,就又陷入了自我怀疑的矛盾之中。
倒不是说他完全不相信,只是整件事都太匪夷所思。他今早被子婴神秘兮兮地拉上马车时,可一点都没料到会遭遇这种局面。
楚萸能够理解他的心情,老年人本就不擅长接受新鲜事物,更何况又惊悚又离奇的新鲜事物,而且渭阳君不像其他人,或多或少做过梦,或者经过了长时间的消化,今日种种于他而言,确实不亚于当头一棒、晴天霹雳,他需要缓冲的时间。
但他们必须拉上他,他是驷车庶长,掌管整个宗室,在某些方面很有话语权,秦王对他亦是分外信任。
毕竟,他是他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可以充分信赖的长辈。
秦王虽然聪敏狡诈,强悍强势,但因为童年(或许还包括青年)的种种遭遇,骨子里其实挺缺爱的,而且现在还没进化成终极大魔王模式,攻略起来难度系数也不算太高。
趁着老人家兀自狂乱时,扶苏将头转向蒙毅:“那日你是故意换了一把钝剑吧,为了防止阿母真的死掉?”
蒙毅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下巴,然而扶苏却带着几分落寞,垂下了眼帘。
也就是说,前一世,阿母确实死在了那个雨气蒸腾的黄昏。
怪不得他偶尔做的有关后续的梦里面,只有芈瑶,以及一点点父王。
各种各样的芈瑶,充斥了他的梦境,让他十分满足,却又十分悲伤。
他去了上郡之后,她被孤零零地留在了咸阳,她的命运如何,他不知晓,但肯定不会好过,甚至可能也卷入了胡亥之乱,遭遇了他不忍去细想的对待……
他隐约记得自己安排了几个可靠之人照料她,但都有谁他完全记不住了,梦境并不完整,碎片一样凌乱,甚至不按时间顺序,朦胧、虚幻,却又有种深入骨髓的熟悉感。
也不知是绕圈绕得头晕,还是终于达成了自我和解,渭阳君回到座位旁,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们一圈,唰地又坐下,动作利索得连楚萸都自叹弗如。
“罢了,罢了,既然你们都疯了,老夫也跟着疯一遭吧。只要能够对大秦有利,老夫什么都不在乎。”
说罢,他豪爽地饮了一口酒,激动之下胡子上沾了许多酒沫。
后来又有谁说了些什么,楚萸记不大清了,好像是韩非,也好像是子婴,亦或者两人都说了,只记得大约几分钟后,他们一一碰了杯,达成了某种隐秘又牢固的同盟。
这个同盟经过简单的商讨后,决定在三日后,秦王生日前,一同进宫,将一切和盘托出。
至于结果如何,就看造化了。
只是不知为何,楚萸隐隐觉得,秦王会接受得出乎预料地快——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就是正文最后一章了,比预想中写得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