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你太丑了
白帝城靠水, 清晨的空气中便飘着冥冥一层薄雾。一辆十分不显眼的马车在靠近林雾这边的小路上跑得很急。
这是出城返京的路。
双喜在前面赶车,林若雪便静静地坐在车里,手指却总无意识地抚上腕间那只羊脂玉镯。
说不清这是什么时候养成的小动作,这么长时日来, 每每遇到棘手之事心绪不宁, 手指便总有意无意地搭在上面, 指腹缓缓摩挲着一方莹润, 仿佛能换得稍许心安。
这镯子便是当初山顶第一次相拥亲吻后, 江淮亲手所赠的那只,原来一直不愿戴, 却又特意在来之前翻开了妆奁,郑重地戴在了腕上。
想来也是唏嘘。
当初情窦初开,不愿多戴,只因少女脸皮子薄,看到这镯子便思及在山上的那晚,难免脸红心跳;而如今踏上凶程, 却不得不将它牢牢套在腕上,只贪图那一点触在皮肤上的莹润触感,像是少年又紧紧握住她的手腕, 便能在午夜梦魇时求个心神安宁。
林若雪的指腹无意识地就摩挲着腕上那一点清凉, 眉心却微蹙,她觉着有点怪。
这一路有些过于顺利了。
她这样想着,便一刻也不敢掉以轻心。虽是坐在车里,却着实的眼观鼻鼻观心, 后背紧紧贴着车壁, 耳朵时刻捕捉着车外的动静,一丝也不敢松弛。
快到城楼门口的时候, 大概是晨起做生意的小贩也要进城卖货了,两旁的道上也渐渐响起了马蹄声车轮声。
双喜也没察觉到什么,挥着鞭子只顾让车往前跑。
可林若雪却渐渐觉得不对。
一是年近岁末,哪怕是商家也大多不会像之前那样起早贪黑,就算真要起早贪黑做生意,也不用跑得这样急;二是这动静由远及近,虽不算响,可若是仔细听,便听得出是整齐有致,绝不像是普通商贩那样繁杂无序。
随着周围的动静越来越大,马蹄踏地的声色震得堆积在地面的落叶都开始颤动,林若雪下意识便渐渐攥紧了手掌。
难道是……
当一路人马终于追上他们将他们的马车,将他们无声地包围住时,林若雪便知道自己的预感应验了。
双喜被迫紧急地勒住了缰绳,马儿扬起前蹄嘶鸣,双喜抬头望着近在眼前的门楼上一个大大的牌匾就写着“白帝城”三个字,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操!”
城门明明都近在眼前了,就在即将出城的关恰,他们被拦了下来。
紧急的刹车让车身更是猛得一震,林若雪被车坐颠得半个身子弹起来又“怦”一下撞到背后的车壁上,一阵酸痛瞬间就顺着一根根脊骨由外向内蔓延。
她手指扣着窗缘身子才堪堪稳住,林若雪深吸了口气,车外已渐渐响起嘈杂之声。
本来起得早也没吃饭,下车时动作就有些勉强,废了挺大劲儿才站到了地上,就见他们的车已被几溜高坐在马上的兵士围了个严实。
林若雪瞧着他们,见这些人都蒙着半个脸,身上穿的也是花花绿绿的,并非是中原兵将的寻常打扮,一看便知是鞑靼的人马。
说来也怪,她们跑了快一路了,按理说这群人想要追上,完全是易如反掌的事,可他们偏偏早不追晚不追,就在她们即将出城的时候一下子涌上来,好像故意溜着自己玩儿似的,偏要在人希望最大时来一出瓮中捉鳖猛地浇灭她的希冀。
倒是逐渐品出几分存心戏弄的味道来,林若雪看着这架势,不由得眼皮一跳,便将来捉她们的人真实身份猜了个七八分。
徐青,你他奶奶的…….
察觉到她下了车,双喜眼神飞快地向后一瞟,猛得几步向后退来,倏一下拔出剑,将林若雪护在自己身后。
见这架势,哪里是拔刀就有用的?林若雪无奈叹了口气,走到他身旁,缓缓将那高举在前头的剑压了下去,又似不经意地附在双喜耳边,轻声提醒道:“快走。”
双喜一愣,转头惊异地看向她,不可置信道:“姑娘,我怎能抛下你一个……”
“快走,他们不会拿我怎样。”林若雪又使劲儿抓了一下他的小臂,转过头却向另一边大声笑道:“徐青,别装神弄鬼了,快现身吧!”
城门的那头弥漫着厚厚一层雾气,远远地只觉朦胧一片,有东西藏在里面也都化成一片依稀,并看不出什么。
可林若雪话音落下,那雾中竟响起了缓缓的马蹄声。
青衣劲装的男子就坐在马上,从雾深处缓缓打马向她们走来。
马蹄声渐止,一人一马便停在了他们面前,一张麦色的青年男子的脸便在雾气中逐渐清晰起来。
居高临下地审视了眼前的两人许久,最后便满意地将目光落到林若雪的面上,嗤笑一声道:“林姑娘还是这样聪颖,一猜便又猜准了在下的名字呢。”
林若雪毫不避讳地回望向他,看他一身打扮也早不是大乾的装束,心想这人果然投了敌,可投敌了也改不了他那差劲儿的衣品,穿得难看死了,只觉着越发嫌弃,便不客气道:“徐都督过奖了,无需多聪颖,只是这世上本没几个人向您这样无聊罢了。”
徐青打量她半晌,倒也没生气,只饶有兴致地挑眉笑笑:“牙尖嘴利。”
他不说这话还好,他说了林若雪便觉得头皮发麻,几根骨头忍不住一阵抽搐。
徐青这人也并非是面目丑陋,甚至细看的话还品得出几分清秀。只是他生得浓眉大眼,原本是很周正端方的长相,却偏偏是个阴毒放浪的性子,整个人便呈现出一种十分违和的割裂之感。
再加上林若雪向来吃得好,见惯了江淮那样的仙品,再见徐青方才那自以为邪气的一笑,只觉得胃里为数不多的内容物都在翻腾。
她这样想着,徐青却已经移开了目光,落在一旁拿着剑时刻提防着他的双喜身上。
双喜原只是个守城的小兵,本没受过什么专业的训练,再加上第一次应对这样紧急的场面,举着剑的手都有些不稳,只一双眼死死地盯着高坐马上的徐青,一副时刻准备上去拼命的模样。
没什么本事,却徒有一腔刚烈,这在徐青眼中便如个笑话一般。
徐青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最终目光望向他颤颤巍巍握着剑的那只手,便了然似的轻蔑一笑:“没怎么拿过剑吧,小兄弟?”
原本便对自己的身份和出身很是在意,徐青这句嘲讽便是直直地刺进了他心里。那埋在心底的自尊心便如同被重物拖着似的猛地被扯了一下,可也就一下,双喜面色一抖又恢复了之前的凛然,手中的剑只攥得更紧。
他望着徐青冷笑道:“我再不济,也强过你这叛国的贼子,你若敢伤姑娘一根毫毛,我还是要同你拼命!”
林若雪听他话里这样尖利,心中便生出些不安,是以安抚地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腕上,唯恐言语刺激下徐青再对他动手。
徐青将她的动作收于眼底,颇觉有趣地一笑:“一个小卒子也要这么护着?”
“啧,你,小屁孩——”
徐青朝双喜杨扬下巴,“别要打要杀的了,回去给你们少将军送信去,跟他说他心尖儿尖儿上的人——”
他笑着意味深长地看了林若雪一眼。
“现在可在我手上呢。”
*
双喜最终是在他的威逼下推去给江淮送信。
但其实林若雪觉得,就算没人去通知,到时候她久久未归的消息从京都传来,谁也都能猜得出是谁掳走了她。
再怎么品,也只能品出些戏谑挑衅的意图来。
她坐在去往都督府的马车上,瞧着那个坐在对面,正似笑非笑望着自己的人,十分嫌弃地白了一眼,就将目光移向窗外随车身缓缓移动的流景。
人长得这样草率,弯弯肠子却七拐八拐花里胡哨的,实在惹人厌烦!
不过至少有一点是值得庆幸的。
江淮还活着,并且还有来营救她出去的能力。
不知是为了时刻盯着防她逃跑还是怎的,徐青一个大男人有马不骑,非要和林若雪这样面对面坐着。察觉到对面少女嫌弃撇开目光的动作,他挑眉笑道:“就这样见不得我?”
林若雪实在懒得搭理他,只兀自盯着窗外一排排向后退去的树木,心里直翻了好几个白眼。
她看不见他,可那不讨喜的音色还在对面响着:“林姑娘也莫要怪我,我原本也不愿这样对你,可奈何你们两口子行为实在不光彩,滑得跟泥鳅似的各个想从我眼皮子底下逃了,这才不得已为之,还请姑娘见谅。”
呵呵。林若雪在心中嗤笑两声,本不愿理他,只是实在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人都抓了还要在这里废话。
便也没客气,转过头不咸不淡地问了句:“徐都督说别人不光彩,自己叛国就很光彩么?”
“大丈夫行于天地间,求功求名,本该不拘一格。”
不知是不是被人骂惯了脸皮实在厚了,徐青并没有被这句话刺得恼怒,只笑着回林若雪,林若雪冷冷看他一眼便也移开眼去。
林若雪自然不知,这些话这么多年他早听得耳根子都生茧了,那些当初这样骂他的,也都被自己想方设法送进牢狱,重刑家身,皮鞭,铁棍,竹签钻手指,最后各个都改了口。也有硬骨头像江淮那样的侥幸在他手下逃脱,现在不也沦落得像丧家之犬一般——
想到那个曾经威风凛凛的少年在自己手下狼狈不堪的模样,他便更加来了兴致,目光久久地胶凝在对面少女露出领口的一段雪颈之上。
他不动声色地笑笑,说出的话却一如既往地厚颜无耻:“原先江淮那小子天生贵胄,你跟着他便还有几分可能。但如今他生死都难料,而我却在这里如鱼得水——”
说到这儿他故意顿了下,刻意拉长了尾音,缓缓地道:“林姑娘便不如,跟了我罢。”
想也懒得去想这些屁话,林若雪直截了当:“不行。”
徐青“哦?”了声,似是真的疑惑似的,开口问道:“为何?”
对面的少女不耐地叹了口气,最后还是淡淡地转过目光,望着他认真道:
“你太丑了。”
你自己比比呢?
“…….”
饶是脸皮再厚, 徐青面上的笑也有些挂不住了,半僵在脸上,牙关深处甚至隐隐响起搓磨声。
要说不在意是假的,他徐青能走到今天这步, 正是因为对别人的看法说辞过于在意, 在师门时便事事要争第一, 不是第一将第一干掉自己也就成了第一。再后来被逐出师门, 哪怕叛国为人所不齿, 也要高握住权柄,封住所有人的嘴, 绝不屈居于人下。
这样的人,哪怕每日的穿衣打扮都是精心设计过的,即使都是一水的青色衣衫,每日袖口上的云纹样式也都是不同的,更别说他今日专门梳得油光水滑的发髻,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领口…
徐青的面色在林若雪淡然的目光中肉眼可见地黑了下去, 林若雪看见他还要假装镇静地摸摸下巴,繁复云纹袖口下的拳头紧握着微微颤了颤,她心中好笑到都快压不住想要勾起的唇角——
她其实已经很委婉了, 她都没明说, 再华丽的衣饰也挡不住原生面貌的不足,本就生得黑,还穿一身青跟个绿毛龟似的,这人的审美品味在她眼里简直是个屁。
努力努力白努力, 林若雪在心中暗哂。
“丑…….?”
徐青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波澜不惊, 声音里都带着些不易察觉的颤,可那极力想维持住的笑多少显得有些勉强。
“敢问林姑娘眼里, 在下就差你那小郎君那样多吗?”他皮笑肉不笑得过于勉强了,倒连眼底闪出的戾气都压去几分,只是指节敲膝一下快似一下的频率出卖了身体的主人并非是心无波澜。
林若雪一直瞧着窗外,也就没留意到对方的神色,再转头看过来时的眼神只透了几分古怪。
她有些莫名其妙:“你自己比比呢?”
“…….”
好好好。徐青咬着牙狠狠吸了一口气。
天知道她那句云淡风轻的话炸开了他心中多少逆鳞。
这么些年,他为何从京都第一沦落至此,不就是全因一个“比”字么!比不过别人,那就杀了别人,这是他一贯的做事逻辑。
眼前的少女只一脸莫名其妙地望着自己,徐青微收敛下颌,慢慢眯起了眼,勉强遮掩住眼中的不善。
而林若雪将他这副模样瞧进眼底,没作多留,就将目光淡淡瞥向窗外。
她指尖又下意识搭在左腕那只莹白的玉镯上,微凉的触感透过指腹一层层蔓延开,却逐渐品出几分唏嘘来。
徐青这样彻头彻尾的坏人,竟是对外人的目光和评价这样在意的,而江淮那样行正道的男儿郎,却时常行事无拘任人评说。
可是既行的是坏事,又为何会在意?既然在意,又为何要行坏事?
林若雪支起下巴,有些不解。又或许是,正因为他过于在意外界的毁誉,总想着事事登顶压人一头,最后才走向歧途贼船难下。
徐青此人,若是行正道,明明也有大好的前途,可偏偏就是想不通啊….林若雪越想越觉得感慨,不禁摇了摇头,在心中叹了口气。
别人的看法又算得了什么?凡事啊,还是要自求圆满才好。
对面坐着的徐青则是自打她转过脸时便一直静静打量着她,最后目光落在林若雪那正有一搭没一搭轻敲着玉镯的指尖上,眼中瞬间便闪出几分嘲讽:
“这镯子是江淮那小子送你的?”
林若雪原本神游天外,猛得听见他阴阳怪气的一句,吓了一跳。
转过头来望着他,见那人一副了然于心似笑非笑的模样,先是怔了怔,反应过来便立即用另只手将腕上的镯子遮住,警惕道:“是又如何?”
徐青抬头重新望向她,见少女一副防鬼一般的提防模样,从鼻孔中轻嗤一声:“你就这么稀罕?”
林若雪眼神透出几分古怪,一只手紧紧护着玉镯唯恐这人又起什么歹心,两只杏目更是胶凝在对方那一张黑脸上时刻留意着他的神情动作。徐青此人有多变态她是清楚的,若没了这只镯子,她晚上睡觉都要梦魇!
徐青安静地盯了她半晌,未闻回应,最后便将目光收回到自己手旁的剑上,剑鞘点缀着鸽子蛋大小的宝石,日光一照便泛出七彩的光辉,比那只破玉镯不知值钱多少。
这才觉着心底稍许安定些,他冷冷地一扯嘴角,笑道:“慌什么?我又不是要抢这些他哄你玩儿的破玩意儿。”
他轻柔摩挲着光滑精致的剑柄,眼底却冷光一闪:“我要的是他的命。”
至于眼前这个不知好歹的蠢丫头……他余光望见那只紧紧搭在腕上的白生生的手,眯眼在心底冷笑一声。
早晚有你哭着求我的时候!
*
林若雪如今算是半个阶下囚,徐青给她安排的住处自然不会太好,只是似乎出于某种微妙的关照,似乎也算不上太差。
徐青在两国交界的这一片混得如鱼得水,偌大一个都督府处处奇珍异宝花鸟雕饰竟比当初的安平侯府还要阔气。林若雪被一个丫鬟引着,踩着玉石铺就的地面一路走到自己的住处。
下人帮她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间装潢朴素的卧房,不算华丽却也算宽敞,房间里整洁明亮,窗台的花瓶里甚至还插着几只新剪的绿竹。
林若雪大致朝房间扫了一眼,庆幸徐青偶尔还愿意做个人的同时,心中也幽幽地叹了声——
天知道自己要在这个看似体面的牢笼里被锁多久!
她刚在窗边的案前坐下,两名穿着下人服饰的少女便走进来,一个手中提着壶,另一个双手奉着茶碗,两人相互对视一眼,似是再度确认门窗都已关好,才缓缓走到林若雪近前。
“见过林姑娘,奴婢采星、采月奉都督之命来伺候姑娘,问林姑娘安。”
两个黄衫少女言辞很是客气,先是规规矩矩地朝她行了礼,尔后才起身到她身边为她添茶送水,这架势,倒仿佛对待的并不是被软禁在此的人质,而是一位真正的客人那样。
林若雪望着两人熟稔的动作,几分警惕地蹙紧了眉。
呵呵。她瞧着两人低眉顺眼的样子,心中不禁冷笑:说得好听,奉你们都督之命来伺候是假,在这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才是真吧!
她暗自打量着,采星却已经双手捧着茶奉到了她的面前,少女约莫十四五岁模样,笑起来时脸上的婴儿肥还跟着颤了颤:“都督说了,姑娘是贵客,让我们好生伺候着呢!”
另一个年纪稍长些的少女应是采月,五官秀挺,身量瘦高,竟比旁的采星看着高一大截儿,看着也稳重些,见林若雪犹自盯着那盏茶不动,便知她仍心中警惕,当下便笑着接过那盏茶,笑道:“林姑娘初来乍到,还不熟悉这里呢,舟车劳顿一天也该累了,咱们便先出去,别在这杵着给姑娘添乱了。”
她向采星使了个眼色,将茶碗和各种用品帮林若雪在房中安置好,出门前向林若雪行了一礼,拉过采星便出去了。
雕花的木门在林若雪身后“吱呀”一声闭拢。
林若雪在门合上的瞬间回过头,再次确定两人已经走远门前寂静无声后,不满地哼了一声,从座位上弹射而起,飞快地跑到床边踢掉两只底儿都快要磨穿的绣花鞋,身体卯足劲儿,向后一倒——
林若雪四仰八叉地瘫在了床上。
喵的,这一路可累死老娘了!
她娘的,谁说京都人美物博来着?!她好好的在江南水乡安逸呆着不好么,来京都三年半,竟没遇到一个正常男的!
江淮,冷酷无情的利剑,天性霸道,能动手的事儿绝不多说一句;王洛,为人仗义,为兄弟两肋插刀,最后却莫名其妙地想撬兄弟墙角;万麒,被家里养废的偏执狂、嫉妒狂;徐青,狼子野心不必多说,变态中的变态。
林若雪长长地舒了口气,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你们京都还真是不养闲人哈。
不过如今人被囚于敌手,她作为用来威胁江淮的人质,不到危机时刻,徐青应该也不会拿她怎么样,双喜已赶往江家军处报信,所以她如今做的除了吃好喝好之外,便是假装乖顺,让徐青放下戒心,再找机会递出消息,通知江淮他们自己如今所在的位置。
嗯,吃好喝好睡好。林若雪暂时认同了自己的逻辑,又舒适地伸了个懒腰,身体向右一翻打了个滚儿。
谁知,手刚触到脑下的枕头旁,就觉手腕处的皮肤像咯到什么似的陡地一凉!
林若雪正欲打哈欠的神情一顿。
她动了动手腕,再次确定了自己手肘的的确确是彭到了什么不该出现在床的硬东西时,她猛地抬起手,将那东西从枕下抽出,举在头顶端详——
白色的玉牌底纹竟是大乾军队特有的兽云图腾,翻过来一看,背面竟是刻着陡大明显的一个“江”字!
是江家军的令牌!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徐青给她准备的卧房中?!
难道这都督府中还安插有江家军的人?
林若雪呼吸一滞,捂着嘴以防自己发出惊叫声,她环顾一周,匆忙就要将令牌揣进自己身侧,可还不待她解开外衫,原本紧闭的木门却无声地被人打开…
眼见来不及,林若雪手一挥便将令牌扔到床下,可那令牌触地的”咚”一声闷响,在这寂静的屋内实在难以忽略。门已经彻底大开,林若雪抿紧唇,做好了风雨欲来的准备——
江家军的人在徐青府中被发现,会有什么后果,她都不敢想。
端着热水的采月却已经走了进来。
林若雪紧紧盯着她,将身子坐直,极力控制着身体的抖,要将身后落在地上的令牌挡个完全。
今日不管是谁,她只知道,这东西绝不能落在徐青手上。
采月似乎并没有感觉出她的古怪,只神色一如往常地放下铜盆,将两边的窗棂合上,防着再往屋里灌风。
她淡淡看了一眼坐在床上正死死盯着她的林若雪,款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站在林若雪对面,忽然开始解自己的衣扣。
在林若雪逐渐惊异的目光中,黄色的侍女服从身上滑落,露出了贴身的黑色劲装。
林若雪望着她行云流水一套动作,逐渐不解,犹豫开口道:“你…”
采月却已将披散的头发都堆了上去,挽成了一个利落的马尾,在林若雪惊疑的神色中,她俯身蹲下,手掌按在了林若雪颤抖的手腕上:
“您受惊了,少夫人。”
“你究竟是……?”
“我是丁木,刘军师派我来接应您。”
女装侍卫?
丁…….丁木?
这两个字入耳的时候, 便震得林若雪面上一扑棱。
她眨巴眼睛看了半天,脑中却是电光火石飞速运转,努力搜索和这两个字相关联的人物。
可再怎么想,出现的也还是冰雪封门的虞城内, 那个被江淮轻易就提溜起脖子, 拎着热水, 瞧她一眼都要脸红半天的小男童……
而眼前的“少女”采月, 一身黑色劲装, 个头比印象中那个小童窜高不少,清秀的面目上眉眼俊越, 立体的五官上还附着一层依稀渐成的薄薄英气。
林若雪几许怔忪盯着对方,他乌黑明亮的瞳仁中倒影着那个端坐在床茫茫然的自己,终于在心中再次确定了——数月时日,当初那个忸怩可爱的小侍从,几经风云动荡的洗礼,如今竟也能独当一面, 出落成眼前这个高挑俊俏的小郎君了。
甚至还能毫无违和地女装。
女装还瞧得出几许漂亮。
林若雪兀自按了按额头,强力压住心中的微妙,同时又不得不感慨于刘宁刘军师布局的缜密玄妙。
徐青何等谨慎阴毒之人, 如何会不时刻盯着府中人丁的异常动向, 只是遇上当初京城那个“小神算子”刘宁,竟还是棋差一招。江淮这样利落的性子,徐青怕是万万想不到,他手下的人为了潜入他府邸竟能男扮女装。
林若雪僵直的后背放松了几分, 她望着丁木轻轻舒了口气:“难得你冒着这样大的风险, 那你…….”
“扑哧”!
林若雪的话头突然停住,丁木疑惑抬眼, 却见对面的少女忽然盯着自己身上某处笑开。他心中不解,顺着林若雪目光去看,发现对方的眼光竟停留在自己的鞋面上。
丁木低头一看,脸上竟也瞬间红了。
“这个……”丁木有些不好意思地蜷回鞋尖那只突兀冒出来的大脚趾,努力将鞋面上那个被脚趾顶开的大洞往衣摆底下藏。
“这些天长高了些,让姑娘您见笑……”在林若雪藏不住笑意的目光中,丁木低下头讪讪笑起来,面上也渐渐开始发烫。
救命啊,对面可是当初那个自己看一眼都要呆住的仙女姐姐!好不容易在美女姐姐面前表现一回自己的威风上演一出英雄救美,怎么会出现大拇指顶破鞋面这种事啊!
他越想面上越红,之前神情里强持着的冷静冷酷的模样也撑不住了,真恨不得地上裂开个缝儿自己能跳进去才好。
“无妨。”
他兀自低着头,竟没注意自己右脚前何时蹲了个人!
林若雪趁刚才他羞赦出神时,竟不知何时从枕头上拆下一段丝线,用牙咬断了打了个结,穿进了从贴身荷包里抽出来的绣花针中。
“你正是长个子的时候,一会儿要行夜路的,怎能让你穿着破鞋走出去?”林若雪俯身就蹲在丁木脚边,正利落地一针一线在那个被他顶出的破洞上缝补着。
丁木望着脚边那个圆润的头顶,宽广袖口下露出几根葱白的指头尖儿,正捏着一根细细的绣花针,指法熟练地在自己那只破旧鞋面上细致缝补。莹白清凉的指腹还时不时触碰一下自己那根藏在鞋面里的脚趾,脚趾在少女无意的触摸下猛得一缩——
一阵女子身上特有的馨香入鼻,不知何时呆愣住的丁木一下子回过神来!
“姑…不….少夫人,万万不可!”
思绪猛一下回笼,丁木都惊呆了,天知道就方才那短短一瞬自己脑中闪过了些什么。这可是江淮那个杀神的心上人啊,他几条命敢叫她给自己补鞋啊!他连忙蹲下想要撤回右脚:“少夫人什么身份,丁木怎配被少夫人伺…….”
“闭嘴。”
林若雪一下抓住他想要后撤的脚腕,懒得同他废话:“都什么时候了,还来忌讳这些?”
她头也不抬,手上穿针引线的动作只愈发快了:“你是来救我的,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原是该好好感激你的,却只能为你做这些。”
最后一个话音落下,原本被顶出的破洞已在少女灵巧的指法下施施然填满,林若雪面朝他站了起来,收起针,问他:“我们如何出去?”
丁木倏然回过神,身子一颤,急忙答道:“回少夫人,我今夜便出府,刘军师早在城中布下可用的人手,我明日去召了他们,第二夜子时,我们便在这间院子的东墙之后等着少夫人。”
林若雪顺着窗棂望去,丁木所说的东墙便是院落后方那一片不起眼的花墙,花墙之后,便是明日丁木要来带人接应她的地方。
林若雪点点头:“好,我知晓了。但若是明日子时我没有按约出现在花墙下,请你马上带人撤走,不要停留。”
林若雪明白,这计划并非万无一失。徐青心思缜密,若是真被他瞧出破绽识破了计划,丁木若还依旧苦等,那岂不是瓮中捉鳖?
何况她也总有直觉,这事情,并非会如他们所想的那般顺利……
丁木却不愿意了,听她这样说,难道是要让自己见着形势不对就抛下她逃走?他蹙起眉:“这自然不可,丁木岂是那贪生怕死之辈?如何能弃夫人于…….”
“听话。”
他的话头突然止住,袖间一凉,自己竟被林若雪握紧了手臂,他抬眸,少女一双浅色的眸子深深望着他:“你不了解徐青,他并非什么蠢笨之人,答应我,明日我若没能按时以赴,你们即刻撤离,你年纪轻,我不能看着你命丧于此。”
少女的嗓音很轻,在这浓稠的夜色中却一字一句在他的耳鼓膜敲响。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觉得,少夫人身上有一层光,他说不清那是什么,但隐约觉得,那是他最崇拜的少将军江淮身上也不曾有的。
他自小长在军中,见惯的都是奉行弱肉强食那套准则的糙汉子,纵有江淮治军严谨护着自己,他也尚且不明,这层如薄纱隐雾般轻拂过他心头的是人间的哪一重,竟是久见的威压恐惧之外,更能叫他心甘情愿趋之若鹜想要为之卖命的事物——
又活了许多年他才明白,这种力量唤做慈悲。
他也就逐渐明白,当初横扫鞑靼的杀神少将军,为何踏遍北境,也要给眼前温柔恬静的少女,寄一片红叶。
若换做是他,也要想尽办法,叫她心安的。
丁木喉间滚动一下,终是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只对着林若雪又深深一拜,方踩着才被她亲手缝补好的鞋,翻墙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前一晚送走丁木,心绪却久久宁静不下来,后半夜的林若雪在床上翻腾了不知几个时辰,右手牢牢握住左腕上那只羊脂玉镯才勉强合上眼。
东方既白的时候,林若雪已端坐在妆镜前。
镜中本就是一张苍白到过分的面容,原本丰润的两颊在这些天的颠簸中也薄消了下去,唯独眼下的两片乌青倒是浓得骇人。
林若雪望着对面那个疲惫到有些单薄的自己,深深叹了口气。
明日是她的生辰。
回想江家出事的这些天,日子竟过得如此之快。她送走皇后,送走侯爷侯夫人和母亲,安顿好兄长,远赴边陲来寻江淮,不知不觉中,竟也到了这个时候。而自己如今,竟要在这样的牢笼之中,以半个阶下囚的身份,迎来自己的十八岁。
羊脂玉镯的莹润色泽映在眼中,在尚且不明朗的房间里透着微微的光,林若雪瞧着手腕微微出神。
好在千难万难,如今至少有一点可以明朗,那就是江淮还活着,并加以休沐,或有能力来救她,只是……
她想起自己在信里信外千万嘱咐刘宁的话,或许如今在心中,自己还只是一个躲在金陵,甚至急于和他划清界限的人吧…
若他有日知道了真相,以那个人的脾气,怕是要发一场大火吧,思及此,林若雪竟无意中勾起唇角;可若是他还不知道,误以为自己就是那样薄情寡义的女子,会怪她么……
方噙起的一抹笑像是一阵雾气似的又渐渐淡去,林若雪抬头,望着天空中几片半明半昧的云出神,心底竟涌出一点难以言明的酸涩。
若这才是真实的我,江淮,你明日,还会祝我生辰安康么。
她望着镜中几分憔悴的面容,半晌,轻轻叹了口气,将素银的珠钗插进发髻。
她心道,林若雪,你如今可是身处虎狼之穴,现在可不是你伤春悲秋的时候!前头还有不知几场硬仗等着你来打,徐青可还虎视眈眈地盯着你呢,既选了这条路,那就不能回头。
林若雪又对镜整理了一下衣襟,将眉目间那点最后的愁容敛去,挺直了脊背,迈步向房门走去。
果然,脚步才到门边,两扇雕花的木门便在她面前徐徐打开,早有人侯在门外等着自己。
来人自然不是“采月”,可竟也不是采星,昨日那个小年纪颇有几分娇憨的小侍女倒还让她印象深刻,然她也不知跑到何处去了。
林若雪自然也未太在意,只一挑眉,望着不远处提灯的面生侍女,笑道:“徐都督也真是热情,这样早就劳烦你们在此等着我了,实在是客气。”
那侍女原本低眉敛目,听她这样说,倒也微微抬起头,笑着回道:“这是自然,大人吩咐过,姑娘是贵客,要好生招待。
只是总有歹人生出妄心竟想劫走姑娘您,昨夜里才被抓住,正在湖边审问呢,大人特意让奴婢来邀您去看,商议着如何惩处呢。”?什么?
“啪嗒”一声,那字句入耳,像是一根紧绷的弦终于断裂刺进,刺得林若雪的心瞬间猛得一缩,眉眼陡然凌厉望向她。
她袖下的手倏地攥紧了,只死死盯着说话的人,像一盆冷水从头顶彻然浇到脚底——
丁木!
抓不到便要亲手毁了
徐青的这座都督府, 府如其人,一应规格都要秉着一个华丽的“华”字。连着府中的亭台水榭各个都是由匠人精心雕饰,装修都快赶上京城的安平侯府了。
林若雪跟着侍女一路来到府中的一片湖旁,打眼去瞧路过的一片刻意的琳琅, 忍不住在心中冷嗤:
好一个大言不惭之人, 身为叛臣还是改不了那虚荣招摇的毛病, 唯恐别人不知他靠卖国得来多大好处似的!呸!
她一面生气, 心中却还是忧心着丁木的下落, 按理说,跟着江淮这么些年的丁木, 原不至于在行动伊始就叫人识破逮了去,可是若被抓到的不是丁木,那又会是谁呢?
林若雪停在湖边,原本发白的面色更染上一层寂冷,只紧紧望向不远处的廊亭。
她了然,那亭中正悠然高坐着的, 就是约她来此地的人。
侍女退到一侧,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林若雪望着那亭中施施然坐在椅上的人影,扑朔的晨雾将那轮廓映出几分依稀, 她在原地冷笑了声, 径直朝那人影走去。
“林二姑娘可真是难请呢,我在这坐了许久才见姑娘大驾,姑娘再不来,我怕有人就快撑不住了呢。”
人还没到, 那阴阳怪气的音色就顺着雾气飘来, 随着林若雪脚步渐近,徐青那张深麦色的脸也在雾中愈发清晰, 她走近廊亭,彻底看清那副似笑非笑的眉眼。
徐青今日倒是难得地抛弃了一往的花里胡哨俗气品味,着一身素青色的薄氅,一条腿屈起撑着手肘,笑眯眯地打量着林若雪,右手间还一下下地向上抛着块什么物件儿。
“林姑娘,坐。”他伸手朝对面的圆凳一指,言语倒很是客气,“林姑娘可真是不给徐某面子,让徐某在此等了这样久才见到姑娘尊容。”
“久?”林若雪抬眸淡淡瞥了他一眼,在他对面坐下。
她不是一早就来了,这人又在这里矫情个什么劲儿?
倒也懒得计较这么多,林若雪抬头和他静静相视,直接道:“人呢?”
谁要在这里和他废话啊,她关心的是小丁木呢?
“急什么?先尝尝我新得来的凤丛。”
徐青倒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放下原本在手中抛玩儿的物件,端着茶壶亲自为她沏了一盏。
他用手背将茶盏向林若雪这边推,强调里还藏了几分委屈似的:“林姑娘总是这样不待见我,对徐某是半分耐心也没有,嗨!”
可他收回手的瞬间,林若雪的目光却徒得停滞住了!
她瞳孔猛得一缩,眼光只死死钉在桌上徐青方才一直抛玩的物件儿上面,一眼就认出了那物件儿——那桌上端放着的白玉令牌,可不就是昨夜丁木亲自交与她的那只?!
江家军的令牌,她昨晚明明万般小心地藏在贴身的里衣内侧,怎么会出现在徐青手中!
林若雪眼皮一跳,下意识就向自己腰腹的地方摸去。
果不其然,那里已经空空如也,除了皮肉,哪有藏着什么别的物件儿?
难道昨夜,有人趁她睡熟,扒开了她的里衣从中掏出……
林若雪抬起头,冷寂的目光里藏不住地有几分颤抖,可也就一瞬,那些破碎的情绪就被轻易敛了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坚冰般的眸色,谁也无法轻易从中寻到些破绽。
她抬眸,正对上徐青那双得意洋洋的神情,对方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好整以暇地等着她发怒泄愤一般,话里轻挑之色愈显:
“怎么?林姑娘脸色这样差,难道是贴身的东西丢了?”
林若雪静漠地盯着他半晌,最终报以一声轻嗤:
“没什么,一块令牌而已,徐都督喜欢就拿着。人在哪里?”
“…….”似乎是没看到丝毫预料中的反应,对方的平静让徐青几乎不敢相信。
他深吸了口气,身子又向林若雪凑近了些,仔细地盯着她,唯恐对方漏听一个字似的继续激道:“林姑娘,深更半夜,贴身的物件儿落到了我一个外男手中把玩儿——
你对我就一点微词也无?”
林若雪也直直地盯着他,也不躲。
过一会儿,方听她淡淡地嗯了一声,道:“你是挺下贱的,但也不算很叫人意外,毕竟你一直这样下贱。徐青,人呢?”
“……”
“你说谁下贱?”
徐青的面色转瞬变得铁青,连带着声调里向来的阴阳怪气也没了,一双狠戾的眼只阴沉地盯着林若雪。
林若雪望着对方面色不善的模样,竟然没忍住嗤笑了声。
这人就这点气量,明明是他自己激怒在先,被还击了却这样玩不起,身居高位了却还是小肚鸡肠到被骂一句就破防,难怪江淮一直瞧不上他。
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的底气,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那杀神般的少年冷峻的眉眼,在这一瞬间,面对这样□□的威胁,林若雪却当真生出一股无畏来,只轻蔑地一挑眉,显然丝毫不将对方放在眼里:
“下不下贱徐都督心中有数。今日我落你手,算林若雪命苦,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我若身死,还请徐都督最后发点善心,做个人,将你抓的人放了,他年纪小,不懂这些,留他一命,也是给你自己那点可怜的德行多添一笔。”
“虽然说徐都督卖国求荣已经是缺了大德了,但毕竟也是一条人命,杯水车薪也好过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不过这样说来似乎十八层地狱早就为都督留了空位了,但没办法,都督您也别怨天尤人,谁叫您确实缺德又下贱呢?”
“…….”
“林若雪,不想死、就闭嘴。”他说这话时声线已带着隐隐的抖。
“闭嘴可以,把人带来我看看?”
“……”
“好好好——”似是怒极反笑,徐青竟在原地拍着手连连叫了三声好。
“林姑娘这样伶牙俐齿,真不怕我今日就当场杀了你?”
“杀了我可以,得先让我看看你抓到的人,不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呵呵。”徐青望着对方那张淡漠的脸,倒真像是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只让他更加想起了总作一副冷寂样子的江淮,眼中的毒辣就更加闪烁。
“啪啪啪!”他站起身,面朝着亭外的方向猛拍三下手,有下人的脚步声应声而动。
他笑望向林若雪:“姑娘骂了半天,也该累了,下面就由我表演给姑娘看吧!”
他鼻中哼了声,转过身,几个下人立即上前将林若雪围住,半推半请地朝湖边走。
林若雪被推搡着往前走,远远就瞧见湖边的两个下人,似乎合力提着团什么东西……
待她在跟前站定,只听“啪”一声,两个抬着“东西”的下人齐齐放手,没了支撑,那一团立即就软绵绵地歪倒在地上,像是一坨血色的豆腐,湿答答地趴伏在地,隐约还发出一阵嘶哑的音色。
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林若雪捂住口鼻,定睛看去,立即被震得一惊——
这哪里是什么‘东西“!分明就是一个浑身淌着脓血,被折磨得遍体鳞伤全然没了人样的女子!
林若雪惊呼一声,本能地要向后退,那血色的肉里却忽然伸出一条白皙的手臂,倏一下拽住了她曳地的裙角,喉咙里依稀还发着嘶哑浑浊的乞求声:
“姑娘,救我——”
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一瞬间,血腥之气混着眼前女子的惨状,纠成了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直冲林若雪的头顶。
她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不适,极力压住声线里的抖,寒声道:“抬起头!”
这边徐青却似乎对林若雪的反应很满意,脸上也终于重挂上抹快慰的笑容。他施施然走到那女子身旁,毫不留情一脚踹到她扯住林若雪裙摆的那只手上。
那女子吃痛,闷哼一声缩回手臂,整个人像块死肉一般重新瘫回地上,徐青嘴角的笑容却愈甚:“几个胆子敢同林姑娘拉拉扯扯?昨日你半夜偷了林姑娘贴身的令牌落到此般境地,还不知吸取教训?”?她偷了令牌?
林若雪听到这句,瞳孔猛地一缩,朝地上的人看去。
徐青言语间却越发自得,甚至有几分邀功的意味:“林姑娘,她将令牌交与我第一时间我就将人扣下了,我可是帮你惩治了要害你的人呐,你方才却那样辱骂与我,可真让徐某伤心得很呐!”
林若雪抬头淡淡瞥了他一眼,心道你能安什么好心,无非是发现人已经跑了找人泄愤罢了,再去探看地上那人的面孔时便少了些许紧张。
林若雪蹲下身,轻轻将那张面孔抬起。
那张斑驳的脸上粘满血泪,她看了半晌,最后兀得生出几分惊疑——
“采星?”
再次确认被抓的不是丁木的瞬间,她一颗揪着的心便施然松楚几分,紧跟着涌上来的,是对眼前人出卖自己的嫌恶,甚至生出几分活该沦落至此的轻蔑来。
可再看这女子的浑身上下——
处处血痕,处处斑驳,小小一个身躯不知经过了几十种刑罚,身上筋络寸断的惨状,却总不免让她想起昨日初见时,少女那张尚且肉墩墩白生生的面庞。
林若雪抿唇别开目光,不经意便蹙紧了眉头,明知此人罪有应得,却还是生出些许不适。
最终还是站起身,面对着徐青道:“放了她吧,你抓错人了。”
“哦?”徐青几分意外地挑眉,望着少女平静的面容笑道:“林姑娘居然为她求饶?姑娘可知若不是她,今日沦落至此的,可就是你们江家军的人了,姑娘不想杀她泄愤?”
“我知道。”
林若雪只淡淡瞧着他,并无波澜道:“但她毕竟没有酿成什么祸事,何况她也算是为你做事,你大可不必这样做。”
“大可不必?”
徐青望着她半晌,忽地笑了出来:“的确,林姑娘这样良善,我早该预料到。牵系下人,饶恕仇人,连江淮那样的硬骨头也恨不得死你裙下,这样大的本事,唯独我却见识不了一二!”
什么东西忽地在徐青心中碎裂,他自己也不明白,心中久久如厚盾般抵御着的,怎么会三番五次在面对这二人时破碎。
他自是锱铢必较,有仇必报,可为何眼前的女子却能在面对戕害自己的小人时,能说出轻飘飘一句饶过?世人都说他错了,可他有什么错?不过都是为自己相争而已,难道还分高低贵贱?
徐青端着的笑隐隐有破裂之势,望向对方的目光也俄而聚成阴沉的一片死寂,他确信自己这一生最厌恶此等假仁假义,可偏生在遇到这样的人时总生出一股死一般的嫉恨来!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他自然是不信这一套的,徐青冷笑一声,向着对面的少女前进一步,直将对方的整个身形都覆在自己阴沉的影子之下。
他想要的,从来都要紧紧抓在手才好!
若是对方实在不服管教,那便要亲手毁了。
入水
徐青上前几步, 彻底将林若雪的身子覆在自己亲自形成的阴云下才堪堪停住。
林若雪不知他在想着什么,只感受到头顶上方那人微热的鼻息一下下扑在自己额前。
她嫌恶地皱了皱眉。
两人距离太近了,近得叫她产生了不适。
林若雪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
徐青将她的神情和一应退后的动作收近眼底,自嘲般地笑了笑, 竟是紧跟着又上前一步, 较劲赌气似的, 偏不叫她离自己远了。
“你……”
林若雪蹙眉望他, 想说你非同我挨这么近做什么。可抬头去看, 对方的面目只背对着熹微的日光,整张脸阴云似的沉在一片暗影里瞧不真切, 便让心底那些浮动的不安又翻涌出来。
毕竟尚还在人家的地盘上,徐青又是个疯子,自己还是别再轻易刺激他为好。
她抿抿唇,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重新低下头,只想再退后, 离他远些就是。
后撤的脚步刚动,衣袖就被人扯住。
后退的动作一下子被人制住,林若雪望着自己被对方紧紧攥在手中的袖口, 只淡淡道:“放手。”
对方似乎轻嗤了一声, 却是不服输一般,袖口一翻便攥住她手腕,一个用力,轻而易举便拉得林若雪一个趄趔。
林若雪暗叫一声不好, 险些就要跌他怀里, 好在快触碰到他衣襟时,上半身猛一使力, 自己方在快触碰时稳住了重心,重新站住身形,才没沾惹上他!
林若雪稳住身子,一股怒意混着嫌恶便如打破冰层的飞锚一般猛冲上来,她用力使劲儿扯了几下,但力量地比过于悬殊,她如何挣扎,腕子却也被他牢牢握在掌中挣脱不出。
她再忍不住,对着徐青怒目而视着吼道:“你又发什么疯!”
我发什么疯?
徐青将少女雪白的手腕攥紧掌中,那光滑细腻的触感被他包裹着,他望着对方的一双杏眼,原本温和慈悲的眼眸,因为恼于他的触碰而盛满了与之毫不相配的怒意,到了最后竟变成了一片凌厉的恨,好似直下一刻就要射出利剑,叫他当头一棒万箭穿心才解恨。
徐青望着,眼中的些许戾气竟望得涣散了,化成了心底的一片迷茫。
他想起了自己的师娘。
是那个向来将自己视为己出的女人,会在他使手段坏规矩被师父责罚时将小小的自己护在身后,会在师父怒斥他小小年纪心术不正时为他说话,会在他没拿头筹发狠练功时陪他到午夜,只为给他送一碗热汤来。
可这一切都结束在他被逐出师门的那个夜晚,彼时的他跪在地上,使劲儿拉扯着师娘的衣角,求她劝说师父不要将自己赶走,可无论如何哭求,最后只听得头顶上方的一句长长的叹息。
“青儿,你心术不端,师娘若是再纵容,便是真害了你。”
他不信师娘这样绝情,只一味攥紧她的衣摆不松手,直到师娘用力从他手中扯出衣裙,他抬眼去望,对方的目光便永远烙在了他的心口。
便是林若雪这样的目光。
那一瞬间,他竟生出几分恍惚,好似也看不清眼前人是谁,只呢喃道:“我只是有些不甘心而已……”
“你不甘心什么?你害了那么多的性命,你还不甘心什么!”
少女愤怒的诘问像颗颗坠地一串珠串,将他的思绪换回笼。
徐青的目光重新落在林若雪的面孔上。
少女被他攥着手腕,恼怒的眼神像要吃人的幼兽,挣扎着身体极力想要逃离他的触碰,只和之前那些恨他的其他人如出一辙——
是啊,他在不甘心什么呢。
他已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了,再去任由这些“好人”折磨自己那才是作茧自缚,何况这乱世,只分输赢,何分对错!
最后一点愤恨涌上心头,让他涣散了的阴戾重新在瞳仁中凝起,他又收紧了五指的力道,连带着将掌中攥着的手腕举起。
他望着林若雪,最后竟笑了一声:“林姑娘这样的好人,连一个出卖过自己的婢子都要护着,怎就不能也可怜可怜我呢?”
轻慢之色瞬息又盖住他的眼,徐青竟伸出另只手来,贴上少女冰凉泛白的前额,帮她把那缕挣扎掉落的碎发别到脑后:
“如今江淮靠不住了,你也不用再去伺候他了,你一个弱女子,伺候谁不一样,便留下来伺候我,不也挺好?”
他言语更加恶劣,只等着看少女再次被自己挑得盛怒要吃了自己的样子,他觉得有趣。
却不料,这话落下半晌,林若雪只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神情却渐渐淡了下来。
他没等到意料中的盛怒。
“徐青,你知道自己和江淮差在哪里吗?”
林若雪静静地瞧着他,最后竟怜悯似的笑了下,让他的心竟也没来由地跟着颤了下。
“我告诉你,在江淮的意识里,女人从来都不是用来伺候他的。”
这下轮到徐青安静了。
林若雪淡淡瞥他一眼,手上使劲,想将腕子从那人掌中抽出。
可徐青不发一言,却也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林若雪瞧不清他沉在暗影之中的神情,不指望自己说的能叫他懂,更不打算再和他起什么口舌之争,两人便都在一片静默中僵持着,一个暗自使劲儿想要挣脱,一个不说话却也不放手。
若换作旁的女子,怕是真要以为眼前人是对自己生了意思,执拗赌气不叫她走。可林若雪毕竟看得画本子多了些,她心中明白,就如同徐青自己所言,他只是“不甘心”而已。
不甘心就这样输了,不甘心不能轻易占有,只是惯性地想要索求,是征服欲,是占有欲,却和世间真正地爱,绝不是同一种东西。
可这样一辈子贪图虚名活在迷障中的人,怕是没有开悟的机缘了。
林若雪被他捏得不舒服,忍不住再抬眼去看他,言语中都染了几许不耐:“徐都督,你捏够了没有?”
僵持许久的这些时间,徐青不知都想了些什么。
听她开口,像是被点醒似的,目光才移到掌中被自己高举在面前的雪白皓腕。
少女的皮肤腻白,被攥得紧了,便生几道鲜嫩的红痕。而那红痕之上,是那只碍眼的羊脂玉镯,只在熹微晨光下透着莹润的光。
徐青挑眉,从鼻腔中发出声笑:“这破玩意儿,你倒稀罕得很。”
林若雪觉得头疼,不太想和他说话,只收着力气将手腕向下一抽。
“扑通!”
却不知徐青是不是故意的,在她手腕抽出的瞬间,那只玉镯竟也被他指腹一碰,施施然脱手而出,在空中划了个弧线,竟是直直被抛出,掉落进了湖水!
水面上倏然间荡起层层圈圈的涟漪,那只玉镯却早不知沉到了湖底哪出,没入水面,不知所踪。
徐青紧跟着便讶异地”哎呦“一声:“在下唐突了!”
林若雪却头都没抬一下,只静静地瞧着湖面上的涟漪片片,充耳不闻,垂下眼帘。
徐青心情似乎都好了不少,只看了林若雪笑道:“姑娘别气,一只镯子而已,徐某明日买来更好的同你赔——”
他的话音戛然顿在这里。
只直直地望着对面人动作,神情怔在了原地。
对面的林若雪,只望着脚下铺开的一圈圈水纹,开始解自己的衣带。
她面无表情地动作着,在徐青沉冷的目光中,外衣,纱衣,中衣,在她的沉默中,一层层堆叠在脚边。
最后身上只剩一层雪白的里衣时,她从脚下那个衣服形成的圈中赤脚走出。
须臾间,便听见又是扑通一声。
少女的目光没在任何人身上多留一晌,只像鱼一般,转瞬没入了冷水。
徐青站在岸上,静静地瞧着湖面上因少女而产生的涟漪,不发一言。
后头站着的侍从却有些慌了,瞧着水面逐渐归于可怕的平静,哆哆嗦嗦走上去:”都督,这么冷的湖水,林姑娘若是在这里死了……“
徐青却并不发话,似乎并不在意她的生死,只沉沉地望了水面一眼,转身便走。
侍从只好也硬着头皮跟上去,却还是心中不安,垂着头小声劝道:“都督,她毕竟是我们的人质,还要靠他引江淮过来,若是真殒命在这里,岂不是…诶?都督——”
猛然发觉身边一空,侍从懵然间抬眼,回头向湖边望去,却只瞧见了自家大人动作快到化成一片虚影。
他尚看不明白,只张大了嘴,愣愣叫道:“都督!”
岸边的徐青却也没了人影。
只见一阵水花泛起,徐青的身形便也转瞬没入了刺骨寒凉冷水。
临阳城主的掌珠
边城关外。
残阳如血。
朔风中夹杂着西北方吹来的沙砾, 卷起枯叶在空中打了个旋儿,滑落时便擦掠过耸立在风中的城楼将台。将台之上,几副陈旧的旌旗猎猎招展,驻扎的营帐在城关内连排成队, 而城关之外, 一片寒色熠熠的甲光向阳而开。
肃杀之中, 数百幅迎风飘扬的军旗之上, 是偌大的一个”江“字。
少年的轮廓, 比数月前出落得更加明朗,两道长眉间依稀落下刀刻般的一片锋锐。
那双沉冷的眼睫抬起时, 依旧如离弦之利剑。
“少将军,临阳城到了。”
江淮高坐在队前的马上,银白的战甲已褪尽了旧时锈迹,薄暮下透出一片冷利寒光,身下的雪灵駒亢奋地发出一阵阵低鸣。十万大军依令停驻在他的身后,沉默肃杀地站在原地, 只等着他发令,指示他们攻或是退。
刘宁坐在他身边的另匹枣红色马上,和这背后的所有手执利刃的兵士一样, 抬头望着他, 静静地等待这位少年将领的决策。
少年目光淡漠,只沉默地望着对面依旧紧闭的临阳城门。过了半晌,他轻轻握住手中的缰绳,止住雪灵駒几欲冲上前去的焦躁。
江淮只道:“再等等。”
兵临城外, 十万大军压境, 城内苦守近半载的城主本就早如囚于笼中的困兽,没有任何能与城外江家军一站的力气。
只为一口骨气强撑着, 又能撑到几时?
于是一行大军沉默地等在城门前。
时间久了,便有队末负责洒扫的小兵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
“你说,这临阳城主是不是脑子有包?听说他们城里也没少受鞑靼老贼们的侵扰,一会儿被放了火一会儿又被抢了女人的,日子都过成这样了,怎么还不乐意叫咱们江家军进去呢?!”
“嗨,你懂什么,咱们可是十万大军,这样浩浩荡荡地进去,得耗人家多少粮草啊!这等乱世,甭管你什么军爷将爷,再响的名头都不如钱好使!”
“话这么说,可咱们可是江家军!少将军死里逃生才又集结咱这一支队伍,保家卫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怎能如此…”
“哎,看着吧,高低最后得让咱们进去的,那可不是别人,可是杀神江….嘘!”
前头刘宁察觉动静,一道眼光冷冷扫过来,这几人匆忙站直身子闭了嘴。
也就在此时,正前方听得“吱呀”一声响。
紧闭许久的临阳城门,竟在薄暮中夕阳将尽的时候,徐徐敞开。
铜环上沾了锈迹的狮子在日光中翻了个儿,钝厚的城门荡出一阵烟尘。
里头的临阳城主思虑许久,终于还是对这刀枪剑雨中走过来的十万江家军,大开了城门。
队伍正前方,银甲寒枪的少年抬起了眼。
有人从高高的城楼上探出头来。
一个侍从样的男子俯瞰着城楼下银灿灿的一片铁骑,最后目光定在队伍最前的少年身上,向下喊道:“实在惭愧,叫少将军和诸位将士久等了!”
江淮抬眸望向他。
刘宁看了江淮一眼,也抬头向城楼上看去。
那人将双手在嘴边比作筒状:“我们城主已在城内摆了上好的宴席为少将军接风洗尘,还请少将军带着诸位将士们进城来安顿!”
刘宁望了望江淮,对方侧给他一个淡淡的眼神,他便会意地点点头,抬首朝着楼上喊话之人喊去:“如此便多谢城主美意,江家军这就去拜会城主!”
江淮身下的雪灵駒朝着城门走去。
刘宁向身后一摆手,十万铁骑齐动,跟在江淮后面,一起走进了临阳城。
那城楼上喊话的侍从,望着楼下这浩浩荡荡的一片甲光剑影,默默擦了把额上沁了一圈的冷汗。
*
傍晚,临阳城主府内,宴席华美,鼓瑟吹笙。
城主秦牧是个年近花甲的老翁,正大笑着朝对面高举起杯盏。
“老朽人虽在边关,这些日子却久闻少将军英明!谁不知道我们大乾的杀神江小侯,横扫鞑靼所向披靡!”
“都知道啊落月河一战后,少将军浴血而生,老朽却着实没想到,少将军不仅天纵奇才,人竟也生得如此俊美!实在令老朽佩服!”
秦牧笑着说完,便自顾自一仰而尽,倒拿的酒杯中一滴不剩,笑望着对面。
坐他对面宾客主位的江淮,却只是礼节性地淡笑一声,右手举起酒杯,同他隔空碰了碰,算是回敬。
秦牧也不生气,只挥手叫侍从过来,吩咐给门外帐内的江家军也好酒好菜招待着,姿态很是慷慨豪迈。
坐在江淮旁边的刘宁望着秦牧这副热络模样,却是没忍住冷笑了声,趁着斟酒的动静在江淮边上低声嘟囔:“老狐狸现在装得倒挺像,之前将我们拒于门外一个日夜的时候怎不见他如此殷勤?”
江淮朝他望了眼,刘宁立即便闭上了嘴。
他望着身旁这个杀伐果断的少年,锋锐的轮廓渐渐晕在杯盏的光影之中,一时竟有几分恍惚。
这些日子,他们同甘共苦,他眼见着少年一点点褪去旧时残余的青涩,此番浴血之后,眉眼只变得深冷、内敛,如今已屹然一位行事稳重的少年武将。
心底竟生出几分复杂的戚然。
江淮却在这时发了话。
他放下手中杯盏,一双眼只淡漠地望着满脸堆笑的秦牧:“秦城主不必如此客气,如今乱世,城主有自己的顾虑,不轻易向我们敞开城门,也算寻常。”
这句话落下,对面秦牧斟酒的手便是一顿,脸上的笑也有几分僵硬了。
秦牧在这赔笑了许久就是为了躲避这回事。
虽说于情于理,他的确都不该将为国征战的将士们拒于门外。可他确有自己的私心,他的小女秦诗诗被他从小捧在手心,近些到了适婚年龄,他四处敛财,也只为筹备嫁妆,都备给这放在心头的掌珠。
是以江家军行至他门口时,才久久不肯开城门。
这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在这里吃住上几天,可要花他多少钱啊!
而至于为何最后他又改变了主意,那其实是因为……
“但还请秦城主放心,江某虽是个行军打仗的粗人,但治军却勉强称得上严谨,最容不下帐中人欺扰百姓之劣迹。这么些年来,我江家军所到之处,从无一例官兵扰民劫财的案子,若真有人惘视军级,也必严惩不贷。”
“哪里话哪里话…”秦牧连连摆手道,面上强持的笑容勉强极了。他兜兜转转就为了掠过方才这尴尬的由头,哪想到江淮竟是这样直截了当之人,毫不避讳地主动提起,搞得他羞愧之余更连连冒出冷汗。
秦牧只觉得头皮发麻,持杯的手都要拿不稳了,杯中的酒水溅出湿了他一袖子:“少将军何等玉树临风仪表堂堂,这样神仙般的人物让老朽……”
“并且我们江家军在临阳城驻扎的这些时日,会尽力保全城中人不受鞑靼所扰,整军离去时亦会留一队人马赠予秦城主,聊表城主雪中接济之恩情。”
江淮却并没有要被他打断的意思,他向来不爱听这些虚与委蛇的客套,只语速平稳地说完了方才的话。
表达完了,就静静地望着对方,狭长的一双眼像是波澜不起的平湖,肩袖下露出冷白修长的五指,施施搭在案角,骨节泛着青白的光。
秦牧望着他,也跟着沉默下来。
对面是横扫千军的英勇后生,年纪轻轻便手握百万人的性命。为国征战,于自己这里受了薄待却不生怒,只端直沉静地坐在那里,言语间不卑不亢得失有度。
这样的胆略胸怀,让他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东西都要自惭形秽。
他正欲张口,外头却有人将帐帘掀起。
一阵钗裙碰撞佩环叮当之声。
伴随着一群女子咯咯笑闹的音色,竟是款款走进了数十个脂粉妖娆的舞姬。
秦牧先是一愣,随即却像是骤然反应过来什么,向帐外愤愤地瞪了眼,便头疼地皱起眉。
那边坐着的刘宁也跟着怔了怔,眼见着这几个舞姬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他先是吃惊地去望对面的秦牧,却见那个老狐狸刻意似的,手扶额头将脸埋在阴影之下丝毫看不出神情。再去看旁边的江淮,那人只是依旧端杯喝着面前的酒,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置若罔闻。
两个舞姬扭着腰,转瞬便走到了两人面前。
到了他们所坐的酒桌前,却是看都不去看刘宁一眼,两人目光一碰,似乎是相互确定了什么,转身便半掩着嘴,娇笑着绕过刘宁,十分默契地来到了江淮面前。
“奴家久仰大少将军大名,今日可算是见着了!”
刘宁:“…….”
姐妹俩面容娇艳,声线更是酥得能沁出蜜来,听得刘宁面露尴尬之色,他头皮发麻地朝江淮看去。
他还没看真切,另只涂满鲜红蔻丹的手便已经攀上了江淮的衣领。
那舞姬咯咯直笑,半个身子就要向江淮怀中靠去:“少将军一路来实在辛苦,今日就叫奴家伺候您,为您接风洗尘可好?”
少将军可有婚配?
刘宁觉得自己全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那舞姬鲜红妖艳的指甲要往江淮领子口探去的时候, 他就有些不忍心去看了。
若是换做寻常的男子,被几个风尘美人围着投怀送抱,或许能喜笑颜开正中下怀。
可这是寻常人吗?
这是江淮!大名鼎鼎的大乾杀神,行走的活阎罗!
他是什么性子?当年在京城不说话一个眼神就能轻易吓尿一群纨绔的人, 光天化日揩他的油水?…可惜了这几个无知无畏的美貌女子…
他睁开条缝儿偷偷瞥一眼那边端坐着饮酒的江淮, 只一眼便吓得四肢一颤:救命!好恐怖的眼神……
可偏生那两个舞姬却毫不知情, 或许看见了也只觉着是这少年将领玩情趣罢了, 毕竟这世间男子有几个不爱美色呢?是以并没有察觉什么, 甚至就要俯下身来,意图嘴对嘴地喂他酒喝……
哎!刘宁实在不忍心再看, 同情地闭上了双眼。
另一舞姬眼角余光撇到了刘宁紧闭双目没眼看的动作,也不知他的身份,但也不用多猜,对方肯定是因为她们姐妹俩没搭理他而十分不乐意罢了!
可她们姐妹俩可没功夫搭理这老鼠脸,谁管他是哪位,毕竟, 她们二人来之前,可是被身份高贵的秦小姐千叮咛万嘱咐过的,说她们只有一个目标, 那便是坐在主位的那个年轻将军, 是以才她们姐妹才十分明确地径直向江淮走来。
她们可不能误了秦小姐的大事,这老鼠脸在旁边一个劲儿叹气什么!
一个舞姬哼了声,低下头就要继续向这端坐着的俊俏郎君投怀送抱。
但别说,这郎君按理说是个行军打仗的粗人, 可却生得这样俊美, 实在是叫人看了便心神荡漾…只是……
她脑中骤然又浮现出秦小姐那张俏丽的脸,不由得又想起自己的来意, 悚然一惊,赶紧将那些无关念头剔了去。俯下身,一句娇滴滴的“郎君”出口,柔弱无骨似的就要把嘴朝着江淮的脸孔送去…
也就没有发现,其实从她们进屋的一刻起,这少年便一直握着酒盏,身子直直地端坐在主位,没动一下,不发一言。
更没有注意到,在她们脑中还七想八想的这些时刻,座上的这位少年将领,沉静的目光却渐渐像是冰封住似的,越来越冷。
“簌簌簌簌。”
那舞姬还觉奇怪,好端端热烘烘的帐内,怎么耳旁忽然有风声?
她没想太多,还想把亲江淮这件事干完,却听另一名离得稍远些的舞姬见了鬼似的忽然“啊啊啊”连着大叫三声。
她心烦意乱极了嘴都亲不下去了,刚皱眉想骂她大白天的你在这鬼叫个什么劲儿,下一瞬便见好几缕像是青丝一般的丝线,一簌簌地,从她脸孔周围的空中飘落下来。
这什么玩意儿?她有些反应不过来,却在对面姐妹哆哆嗦嗦的目光中,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哈哈,她变秃啦!
大乾女子,各个长发及腰,更有甚者,视长发为衣物,为女子的脸面,若是哪个女子能有一头墨缎一般的长发,那便算是在嫁娶之事上多添了份嫁妆。
而如今…….她这养了十几年的秀发,却被这少年手中的铁刃,转瞬之间削了个干净……
她身子有些僵硬,一把抢过桌上的镜子在自己面前一照,面对着镜中的那颗头,只见原本青丝如瀑的脑袋现在几乎成了颗浑圆的卤蛋,她再忍不住,“哇”得一声就嚎了出来。
那舞姬连什么秦小姐的叮嘱全忘了个干净,捂着自己那颗卤蛋脑袋,跌跌撞撞就跑了出去。
刘宁却似乎早料到了这结果一般,扶着额头,长叹了口气将目光转了过去。
一直高坐正中,从那舞姬进来时就逃避似的挡住眼睛的秦城主,却好像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慑到了,目光直愣愣地盯着主位上的少年,和绒毯散落一地的女子的碎发。
“嘶”一声,利刃归鞘。在场人无不惊异地向那寡言沉静的少年武将望去,毕竟他们都没注意到那剑是什么时候被抽出来的。
而江淮本人却最像个没事人,那舞姬出去了,他反而好整以暇地开始为自己斟酒,末了还向呆滞住的秦城主遥遥举杯。
那双星目却依旧是毫无波澜:“秦城主,喝啊?”
“……”
安静,极其安静。
原本哄闹的丝竹奏乐之声也倏地停了下来,随着那舞姬嚎啕离场,都怔住了,只颤巍巍转过身去,茫然地看着秦牧,手上动作却被骤然冰冻住一般,说什么也不敢再接着奏乐了。
刘宁却在这时候恍然一晌,甚至生出点不太合时宜的新未来。
他望着那熟视无睹淡然饮酒的少年,只觉得这样的江淮似乎更鲜活些,甚至叫他看出的小时候的影子。好似眼前人还是当初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悉如男女老少,该干就干,有仇就报,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过了好半晌,秦牧张着的嘴巴才堪堪合上。
他目光复杂地望了那另一名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舞姬一眼,皱了皱眉,这才反应过来似的笑拍着桌面:“少将军克己复礼不沾女色,实在令秦某佩服!佩服!啊哈哈哈哈哈!”
“来!接着饮酒!”他飞快地对伏在地上的舞姬使了个眼色,转过脸对着江淮高举起酒盏:“少将军杀伐果断,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定力,有江家军固守我临阳城,是我临阳百姓之福啊!”
那舞姬在秦牧的暗示下不动声色从后门逃了出去。江淮用余光撇了眼,随即抬起目光,却没去接秦牧高举的那杯酒。
“哦?”秦牧看见这向来漠然的少年居然淡笑一声。
“秦城主口口声声说我克己复礼,却依旧找了几个风尘女子来试探我,怕是并不实信我江某治军严谨,更是不信江家军有能固守城池的能耐吧。”
江淮抬眸望向他。
少年的眉目原本就染上几分难卸的刀刻锐气,心绪不动时,大多是淡漠冷刻的样子,可若心存质问时,那便是冰冻三尺,是边关最为冷厉的剑,直看得对方两股战战寒毛倒竖才算完。
秦牧此时便被他这样看着。
他当城主四十余载,头一次觉着,这城主府原来这样的冷。
浴血的武将的气场可和他这样的文弱老臣全然不同,他一把年纪了被这样的目光望着,只觉得周身的魂魄都像被千万把寒枪利刃顶着,逼着他不得不说实话,服软讨好。
别说回话了,他只觉得对面这小子纵然现在管自己讨要城主的玉印,他也得双手奉上。
作……作孽啊!
秦牧长叹了声,仰头将手边酒盏一饮而尽,尽力稳了稳心神,才蹙了眉,重新望向对面端坐着面色淡漠的江淮。
“不满少将军说,并非老朽不信您和江家军,只是这个中…的确是有误会!”
江淮只静静地望着他。
秦牧又叹了口气,目光中有些闪烁:“方才进来的那两个舞姬,其实并非舞姬,是我那幺女的闺中侍婢。老朽晚年得女,确实是过于娇纵了些,才叫她在这为少将军接风洗尘的重要场合里,还敢放人进来胡闹!”
“不过,话说……”
秦牧忽低想起什么似的,眸中亮色一闪,竟是带了几分期许地望向江淮:“不知少将军可有婚配?”
刘宁:“…….”
他有些无语,心想这老东西还真是爱女心切,还真是什么人都敢惦记。
再看那边的江淮,依旧周正笔直地坐在那里。秦牧话音落下时,两扇长睫便是微不可查地颤了下,可也就是一瞬,眼底的一丝微动便不露破绽地又晕散开,他垂下眼帘,挡住方才余微的变换。
“有。”
他的回答是淡淡的一字。
“诶…那可有实在的嫁娶婚仪?若是没有,那其实……”听他这样淡然的一字之答,秦牧暗下的牟色又凉了几分,下意识地还想再问。
可一抬头,正对着对方沉冷而静肃的目光,却是无论如何问不出来了。
秦牧的心中大为惋惜,悻悻地闭上了嘴。
而此时的帐外,一名女子攥着帐帘的手却骤然握紧了。
她身旁的一个少女裹着头巾,仔细看却是方才被削了头发的舞姬。
那“舞姬”望着门内那少年端直的背影,恨恨地道:“小姐别看了,您实在没必要看上这人,如此不识趣,还有婚约在身,您值得——”
她无意间抬眸一望,瞥见小姐的神色便知道说错了话,立即住了嘴。
秦诗诗双目紧紧盯着帐内,脸色阴沉得厉害,染着鲜红蔻丹的一双手因为过于用力的缘故,竟“哗啦”一声裂响,将挂在帐上的珠链撕裂扯断。
“你个贱婢懂什么。”
秦诗诗冷笑一声,低头望着自己的蔻丹道:“越是不识趣,才证明他品性愈高,这样的男子,我是一定要挣到手的。”
“可…可是….”红莹没敢说完,她心道,这少将军是有婚配的呀!
却见秦诗诗冷嗤一声,倏然转过身,只对一旁侯立的侍卫冷然道:“给我查。”
“我倒要看看,这江少将看上的便宜老婆,能比我高贵到哪里,有什么能耐和我争!”
不识抬举
可惜“捂上了贼船没有办法”
城主府中, 宴罢歌歇,秦牧赔着一张老脸终于送走了江淮刘宁那几尊大佛,府外驻扎营帐里的军士也都进入了休沐,城主府终于是安静平和了下来。
方才那少年将领虽未动怒, 可那一身沉静冷刻的刀剑之气, 到现在回想来还是叫秦牧心有余悸。
而至于使那少年心有不快的原因…….
秦牧想到便觉一股无名火直窜心头, 几次欲有冲过去狠狠教训的意图, 可想到那丫头, 到底是自己放在手心宠了一辈子的幺女,那股火又软踏踏地败下阵来。
秦牧长叹一声, 满头银发都似乎因为无奈而在额前微微颤着,终归是一仰头将手中杯酒一饮而尽,——
“作孽啊!”
有人却恰在此时掀开珠帘,从门外走进。
秦牧刚抬头瞥了眼,待看清来人,顿时便火冒三丈, 手臂一抬,掌中银杯便被他狠狠掷在了地上!
那杯子掉落在铺着绒毯的地面,却仍然骨碌碌滚了好远, 正好停在来人一片鲜红的裙裾下。
“孽障!”
秦牧登时破口大骂, 伸出的手臂颤巍巍地指着秦诗诗:“今日是什么场面,竟敢造次!”
秦牧气得胡子尖儿都一颤一颤的:“你可知那江淮是什么人?你说想结交他,我便依了你给江家军开了城门,你还想怎样!你找几个婢子进来胡闹, 你可知惹怒了他自己会是什么下场!咱们临阳城又会是什么下场!”
秦诗诗只盯着脚边滚落的银杯, 原本进来时还带着心思扑空的愤愤,此时听父亲这样盛怒, 心中深埋的不甘和委屈顿时便全翻涌出来,再抬头时眼泪便淌了出来。
她红着眼眶望向秦牧:“父亲!”
越想越委屈,声线里的哭腔也越来愈重:“女儿不过是想嫁良人而已,女儿有什么错!”
毕竟是自小捧在手心的宝贝,秦牧看见她这样,心肠顿时便软了数分,他自然也不想叫女儿心愿落空,可却不是什么事都能由着她骄纵胡闹。
望着她半晌,最后却还是败下阵来,只万般无奈地长叹一声,苦口婆心劝道:“可是诗诗,人家是有婚配的啊!你这样胡闹,只会适得其反——”
“那又如何!”
秦诗诗愤恨地吼道。她从小便是要什么得什么,哪怕是天上的星星,秦牧也能拆人给她摘上几颗,如今不过是她看上个俊俏的男人,自然没有放过的道理。
原本清丽的一双眸子因为委屈和不甘都染上几处猩红可怖的血丝,“不过是婚配而已,又不是已过门的妻子。何况既是我看上了他,就叫他休了那便宜婆娘又如何!父亲不替我争,还不许我自己去争么!”
“你……你你……”
秦牧原本软下来了心肠,登时又被她这一席话气到哑口无言,只颤抖着手指着阶下这偏执到越发无法无天的小女儿:“我真是太过骄纵你了…将你惯成这副荒唐模样…实在是…”
或许是被气得狠了,秦牧被气到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最后竟两眼一翻,直直被气晕了过去。
“咚”一声椅背倒地的声响,门外候着的下人立时全部惊慌地围了过来,各个口中急切叫喊着:“城主大人!”
而远观一旁地秦诗诗却毫不为所动,只盯着一群惊慌去扶她父亲的下人背影,冷嗤一声,抹了把泪,转身拂袖而去。
*
临阳城位在边关,不靠水,但城内却有一奇景。
这奇景便是美誉满天下的晶雾河。
白帝城的落月河最是宽广豪迈,晶雾河属落月河的分支,却出奇地并不像主流那样汹涌萧瑟,反而越到靠近临阳城的地方,水流竟越清澈平静,在这边关萧瑟的临阳城内,生生晕出了一片江南流水婉约的奇景。
到了冬日,河面便蒙着曾薄薄的白雾,粼粼冰晶洒落在宁静的水面,如梦似幻。
当地的人们都说,在晶雾河旁为一人祈福,来年准会应验。
江淮身前的河面上,有一盏漂浮的小灯。
岁末时日,城中百姓大多忙着操持家务,街道上甚至连商贩都没有几个。
也就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一身玄衣的高挑少年,是何时站在了吹拂的冷风中,静静地凝视着平静的水面。
似乎是怕惊到过往行人,他将锋锐的佩剑向氅内微收。
今日是阿雪十八岁的生辰。
自小在京城长大,却算是半个金陵人。他们那边的风俗是,在每年生辰的时候,亲友寿星点一盏小巧的长明灯,望着他在水面漂浮远去,求一个一生顺遂无波的好兆头。
若是在京城早些年间,那个桀骜不驯的小霸王哪里会去信这些,神佛高远,怪力乱神,万事只求自己,对于那些向漫天诸神求一丝福祉的可怜希冀,他向来不屑。
哪怕是如今,他铁骑银枪横扫鞑靼,也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阵势,人们叫他“杀神鬼见愁”,他也毫无波澜。
可唯独对一人那样不同……
他的阿雪。
他十分确信,无论她如今身在何方,自己定然会荡破一切阻碍讲她重新抢回自己身边。只是,想到别人告诉他的那些话,漫漫长夜,却总还有些深藏于底的细密隐痛,想要在他每一个噩梦惊醒的时刻,想要打破冰面,钻之入骨。
朦胧雾气如那盏河灯的花瓣一般隐隐烁烁,可到底还是能看真切。而他的阿雪,那个婉约娇俏的少女,如今又在人间何处。
寒风吹面,河面上白雾浮动,淡如云烟。
伫立良久,少年的唇边竟扯出一丝笑,他一撩衣摆,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点亮了那盏象征福祉的长明灯。
这样的笑容,生在这样一副清隽俊美的面容上,原本是万分的惊艳,可落在刘宁眼底,却是一颗酸杏仁那样极涩极涩的苦。
他站在江淮身旁,蜷缩在袖侧的手指颤了颤,双唇微张,甚至几度生出要将真相和盘托出的冲动。
他心中实在不忍看自小的玩伴这样自苦,甚至想全告诉他,你最心爱的女子并没有抛弃你,相反,是她身负险境才助你脱困泥潭,你无需这样伤心。
可是刹然间,他又想到了那落月河边的累累尸骨,想到血流成河火锅满天的那个夜晚,想到鞑靼屠杀流民的凶残,那到嘴边的话,便又犹豫地咽了下去。
让臣自私做一回主吧,刘宁想。
大乾和江家,需要的是一个铁面无情的杀神,他的心中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杂念。
刘宁只望了对方一眼,便避开他的目光迅速低下头去。
好在江淮似乎并未察觉什么,直起身子,沉静的嗓音古井无波:“走吧。”
刘宁刚想应下,却听两人背后一声娇俏的少女声唤住他们:“小女子见过少将军,见过刘军师。”
两人回过头,见红色裙裾的少女双眸明亮,头上的乌云鬓油光水滑,耳侧还别着一朵金箔的簪花。一看便知是大清早新作的妆发,十分用心。
她身后跟着一个婢女打扮的女子,那女子双手捧着精致的食盒,头上裹着一圈厚重的头巾,见两人目光探去便立即闪躲着埋下了头。
见这情景,刘宁一时顿住,半晌,还是压着心底生出的怪异,恭敬问了声好:“秦小姐安。”
他说不清楚,只是第一眼见着这女子的眼神面容,或许是小小年纪却艳丽的过分的缘故,本能叫他不太舒服。
江淮一直淡漠地站在那里,没有开口。
秦诗诗对着两人款款施了一礼,手一挥,红莹便捧着食盒奉上前来。
秦诗诗故意上前一步,站得离那肃冷的少年近了些,缓缓抬臂,动作柔弱地在他面前掀开了食盒,低头羞怯道:“小女子听闻少将军晌午出门前并未用膳,想着些许是我们临阳城的菜色不合少将军胃口,听闻少将军生在京城,便特意叫人做了几道京城的酥饼点心,只求能犒劳将军这一路的辛苦。”
她言语娇柔婉转,的确是夹杂着几分刻意,可那羞怯却是实打实的,毕竟就在她头顶离她近在咫尺的,可是那样一张神仙般的脸啊……
秦诗诗手捧着食盒,垂首等待。天地辽阔,可她只能听见自己那心擂似鼓一般声声敲着,直逼得她脸上刻意描绘出的那抹红晕,硬生生扩到耳朵尖儿。
可过了好半晌,也没见人来接她手中的食盒。
她咬唇抬头去看,却只见少年依旧淡漠地立在自己几步外。
一双冰湖般的眼眸从头到尾便如封冻了一般,眸色寂寒地望向她。
秦诗诗被这样盯的有些后背发寒,甚至她竟觉得,他虽望着自己,但其实并没有正儿八经地瞧她一眼…….
端着食盒的手臂有些发僵,秦诗诗也觉得有些难堪:“江少将,我……”
话未说完,便听对方冷然开口。
“不必。”
简短两字,直接□□地拒绝,竟不愿意为她多吐一字。
秦诗诗从小众星捧月,何曾被这样冷漠拒绝过。
面色瞬间变得红白相接,秦诗诗心中怨怼,咬牙扯住对方衣袖,强行止住他的去路,愤然道:“你还在这里装什么清高?你知不知道,要不是我看上你,我爹根本不会——”
“放手。”
江淮漠然望着他。
秦诗诗还紧咬着牙关和他僵持着,哪里肯放手。这边刘宁却看着情势不对,匆忙上前想要接过她手中的食盒,嘴上笑着不断打圆场:“秦小姐的心意咱们领了,多谢——”
可秦诗诗的十指就如同嵌在那食盒一般,咬牙死死地扣着食盒边缘,说什么也不愿放手。
刘宁想接过来也没成功,僵持一下索性也放开了手,挠着后脑勺道:“秦小姐这又是何必……”
“啪嗒”!
话未说完,秦诗诗十指却兀得松开,那原本精致的食盒滚落在地上,精致的酥点也狼狈坠地,随着食盒杀然间变得四分五裂。
“…….”
秦诗诗红着一双眼,死死盯着江淮,目光中说不清是恨意多一点,还是不甘多一些。
江淮却看都没多看她一眼,恍若未闻,抽身而去。
刘宁也尴尬地朝她作了个揖,急匆匆转身去追江淮。
红莹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地走上前来:“小姐…”
“别以为我不知道!”
秦诗诗眼底浮出几根猩红的血丝,死死盯着早就人迹消失的一片虚空:“他那个便宜老婆,不过是一破落商户的孤女,能有什么真情!”
红莹咬咬唇,犹豫道:“要不,我们就不要……”
“做梦!”秦诗诗狠狠打断她的话,那架势仿若亲口对着江淮发狠。
“一个不识抬举的小白脸,我非要看看,他如何逃得过我的法掌!”
缚春毒
临阳城内有晶雾河流经, 城内是一片绿洲,却背靠大漠,整座城池建立在塞外的苍茫平原上。
独占这样得天独厚的地势耸立多年,各班视力都对此城垂涎欲滴, 却也谁都不敢轻易得罪, 这也就是为何秦牧一副老奸巨猾不讨好的性格却依然多年来富得流油的原因。
当然也并非是没有弊处, 就好比他老人家晚年得女的小女儿秦诗诗, 就被他宠得无法无天不知天高地厚, 而屡屡给他惹祸罢了。
将军帐就沐在傍晚临阳的一片彤云之下。
一个侍女站在帐外,两手端着的托盘之上, 放着一盏新沏的茶水。
她微垂着首,似乎并不敢抬头的模样。
而她手明明十指死死扣着手中的托盘想要极力保持稳定,可盘中的那盏茶,依旧因为她双臂的抖动而微微溅出茶沫来。
“没出息的东西。”站在她身旁的女子冷嗤一声。
她这一声喝,吓得侍女原本就十分不稳的双臂抖得更厉害了,一个哆嗦, 险些就要将那盏茶晃得滚落下来,她身旁的女子却更生气了,刻意压低了音色却还是藏不住言语中的戾气:
“给本小姐好端端地送到那小子桌上, 亲眼看他喝下去!若是出了什么差池, 本小姐要你全家的命!”
“是,是…….小姐息怒……”
那侍女惨白着一张脸,最后飞速望了眼在一旁瞪着双目的秦诗诗,鼓起勇气拼命下定决心一般地使劲儿吸了口气, 掀起帐子走了进去。
帐帘合上, 帐外一身红衣的秦诗诗抱臂而立,眯眼盯着帐内那书案旁一团隐隐跳动的光亮。
那烛火照出的亮色晕在帐上, 映出案几旁一个端坐着翻书的影子。
那少年的身影颀长,总是坐得那样直,明明是一介武夫,却连翻书的指节都那样冷白好看,让人移不开眼。
可这样一人,却又偏那般不识好歹,一丝余地也不留给自己,冰冷得叫人生气……
不知她盯了多久,直到看见侍女苍白着一张脸端着空盘出了帐,才微微回神。
良久,从她鼻腔哼出声蔑然的笑,转身而去。
*
热,好热。
是夜,将军帐内,烛火将息未息。
靠墙的榻上,少年双手撑塌而坐,裤脚下露出的脚踝泛着青白光泽,赤足踩在地上。
正是冰寒地冻的时节,江淮换身上下只一身素色里衣,却丝毫不觉得冷,反而周身燥热。
原本只是好端端地睡着。
到了午夜,却忽有一股邪火从脚底生出,沿着经脉一路向上爬,直蹿向心肝,却又化成数千万只蝼蚁,向四肢延伸,似是非要啃咬得他浑身战栗欲生欲死才好。
这些年来的出生如此早就为他昭示了暗算的源头,少年忍着浑身止不住的战栗,双目猩红地望向桌案上圆形的水渍,紧咬着唇一挥手,满桌的笔墨纸砚乒乓坠地。
而他也跟着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又似乎是被这帐内的动静惊扰了,有女子踩着月色,掀帐而来。
“淮哥哥,你怎么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雪白的裙裾,一双素手的指甲白净,搀着他的双臂将他从地上扶起,“淮哥哥,你是哪里不舒服么?”
少年双手的皮肤下隐隐透着涨动的青筋,似乎昭示着身体的主人此时体内的躁动是如何让人难以忍受。他下意识要挣开那双扶他的手,可在苍白指尖划过那素白半透的纱袖时,却一下愣住了神。
这是这些日子,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这样的表情。
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江淮奋力抓住那一片熟悉的袖角,猛地抬起头。
依稀月光下,少女的轮廓却辨不真切。
熟悉的素白纱裙勾勒出曼妙的身形,没有任何繁杂的装饰,柔软的发丝在脑后简单挽起,两颗珍珠耳坠随着呼吸在脸庞摇摇晃…
一切的一切,实在是像那少女的模样,纵使一层轻薄的面纱覆在她的下半张面上,还是叫他瞳孔微缩……
半晌,他下意识地试探出声:“阿雪……?”
空气好似凝滞住那么一瞬,即使看不清面庞,他还是听见少女那一声似有似无的笑,良久,她的双手向他怀中攀附过来:
“淮哥哥,是我。”
她的气息越发靠近,黑暗中,少年冷白面色衬得他面上每一条弧度都如刻如裁,少女捉起他的一只手,竟是要朝自己心口探去,自然又被他抽回了手,她似乎也不甚生气,只轻叹一声:“淮哥哥,你瞧瞧自己。”
黑暗中,少女面纱之上的双眼向旁边的桌案一瞟,看见那半盏茶果然倾倒在上,淌出的茶啧在月色下泛着幽幽可怖的光,她竟轻蔑一笑,一只手轻拍少年苍白的脸:“你怎么将自己,搞成了这副模样啊?”
缚春毒,用晶雾河特产的一种水草采制,十八片叶子淬成一滴,化水服之会使人浑身燥热无比,神志不清,如万蚁啃咬奇痒难耐,春情欲动,欲生欲死。
意志力薄弱的,恐怕会见了人就要交合,而下毒之人便可利用中毒者浑身难耐的躁动,轻易蒙混他人,将其操控于股掌。
少女在江淮旁蹲下身,俯视着地上控制不住战栗扭曲成一团的少年,嘴里轻“啧”了声,笑嘻嘻道:“淮哥哥,你这样疯癫下作的模样,可真是叫人瞧不起呢。”
话音刚落,地上战栗的少年便猛地抬起了头,黑暗中,那双原本冷冽如星辰的眼竟然爬满了血丝,苍白面色更衬的他眼中的戾气涨得要爆出来:“为什么要抛下我?”
少女一愣,她晃神的瞬间,江淮竟一跃而起双手猛地掐住她的脖子:“为什么!林若雪!我待你这样好,你却这样对我,为什么!”
“对,对!这样才像话,就该这样!”
那少女被他掐住喉咙,声音断断续续,缚春毒其实已经化去了他身上八成力气,可纵使如此她还是极尽大喘着气才能在江淮手下发出声来:“江淮,你他妈真是没种!只有喝了这烈性的药酒你才能像个男人!你早就该恨她了,你为什么不恨!你就是犯贱!”
那女子在他手下被掐得连连咳嗽,却越说越激动,神色愈发癫狂,双眼渐渐猩红,声嘶力竭之态仿佛她才是中了毒的那个。
她哈哈大笑几声,从颈子上生生掰开江淮的手,竟牵引着他的手臂朝自己衣领内探去:“来啊,摸我啊,你中了缚春毒,唯有同我交合才能解了你身上的痛苦,离晨时还远得很呐,你要生生在这熬死到天亮吗!”
她言语激烈癫狂,也就没有发现,在她拉扯他手臂的瞬间,少年的眸色竟是渐渐暗了下去。
像是一汪沸水重归于冷,江淮原本抖动着的身体竟然不颤了,他面无表情地扬起她的下巴,侧到了月光亮的一边,安静地沉着眸色,竟像是在细细打量。
“不对。”江淮端详着面纱下那张脸,淡淡道。
“不对?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对的!”
看他渐渐归于冷静,少女竟愈发趋于癫狂,即使隔着一层素色面纱也瞧得出来那底下的面孔扭曲得快要变形:“他妈的有什么不对!江……淮哥哥,你中毒了,你不亲近我你自己是会要死的,你知道吗!”
少年却像是全然听不见她后面的那一堆话,只死死掐住她的下颌不叫她乱动,口气淡淡地道:“死又如何?但你不是阿雪。”
似乎是并不相信缚春毒竟在这少年身上起不了奇效,少女仍然十分不甘,甚至语气更为笃定地愤愤道:“我怎么不是呢?江淮,你瞎了吗,连我都认不出!”
少年的面孔依旧沉静无波。
好半晌,那只掐着她下颌的手松了下去,少女一直被支撑着的力道突然撤去,整个人竟像是一瘫骨架松垮垮地散在地上。只是虽散靠在地,一双眼仍是愤愤地盯着他,目光不愿意挪移一寸。
“为什么?!”少女似乎不敢置信自己竟被人戳穿,愤愤地一把扯下面纱,呸了一声,抬头死死望着上方的少年。
年轻的武将竟是整个人趋归于平静,虽赤着足,却身姿颀长端立在地面,一双眼褪去方前的晦暗,泛着寒锐的冷意,居高临下俯瞰着她。
江淮的唇角勾出一抹轻蔑地笑来。
“秦诗诗,你知不知道,若是林若雪用这样的眼神瞧我一眼——”
“我早就不能自已了。”
第 80 章
似乎是因为主人如今在鞑靼十分得势, 即使是到了这样四处冰寒的冬日里,都督府里也仍是酒香环绕,温暖如春。
当然,酒香环绕定然说得不是林若雪这间小小的套房, 但又不得不说, 徐青在对于人质的供暖问题上似乎的确算大方, 拆人给她房中地板下埋了好几条地龙, 反正鞑靼炭石多, 烧得旺,不心疼。
林若雪睡足饭饱, 正趴在床上,两只雪白小脚一晃一晃地,埋头看手里的话本子。
今日寻着的这个本子名叫《寻夫记》,讲的是一青楼女子,爱上偶然遇见的书生小白脸后一发不可收拾,一夜风流后书生却消失了, 女主角惨被抛弃一路南上寻仇负心汉的故事。
原是个无比老套的情节,概因这些时日在徐青的地界儿实在呆的无聊,林若雪看得津津有味, 十分投入, 边看边叹,嘴里时不时发出“啧啧”几声,指着插画上那张与江淮又两三分相似的书生画像,连声慨叹道“可惜了可惜了, 实在可惜!”
秋月河一役前, 江淮何等威风,盛名响遍大江南北, 就导致画师们在给书籍插画时都忍不住按着少将军的模样笔锋肖他那么两三分,林若雪对这个倒早就是见怪不怪,只是看见情节惨烈,忍不住要对着身边几个丫头语重心长道:“女人啊,切莫不能将风月之事看得太重!看见没有,这就是下场!”
被徐青拨来伺候她的小丫头叫如玉,蹙眉望了眼地上厚厚一摞瓜子皮,抬头忍不住道:“林姑娘,您还是多顾着点您自己个儿吧,您难道还没听说……”
“如玉!”她没说完,另一听着年纪稍长的嗓音便将她打断,使劲儿瞪了她一眼,低声警告道:“别乱说话!你难道忘了都督吩咐的——”
“如玉若月,你俩聊什么呢?”说这话的是林若雪,她刚才嗑瓜子的声音太大,并没听清两人言语,依旧晃悠着脚丫一脸好奇地望着她们。
若月咳嗽一声,领着如玉走上前去,颔首道:“回姑娘,并没什么,只是都督叫我们来问您地龙烧得还热不热。”
林若雪盯着她们一会儿,眯了眯眼,似乎很认真地感受了一阵周身温度,尔后肯定地点点头道:“不错的,不算冷,虽然你们都督人品向来奇烂无比,但确实在这一方面还勉强算做了次人。”
“……”落月有些沉默住了,虽然她早习惯了林姑娘向来反客为主毫不避讳地对着都督大人污言秽语,但一想到自家大人平日里的那些手段,还是忍不住要噤若寒蝉地直冒冷汗。
年纪小些的如玉却似乎忍不住要分辨几句:“姑娘,其实我们家大人也没您想得那么差劲的,他对待敌人是严苛一些,但也是有善心的,就好比当初我们一家子在边境被两军同时驱赶,就是都督大人收留了我们这些汉人在府里做事,若没他我们早不知冻死在哪里了。”
林若雪却微微一笑道:“嗯,但也同样是他,将故国的老臣赤身裸体赶到冰天雪地,在风雪中活活冻成冰雕,再用铁锹敲碎成一滩血水。”
“……”如玉沉吟了阵,却似乎还是不甘心:“可那也是那些老臣羞辱大人在先啊,他们若不冒犯,大人也会待他们很好的,就好比大人对您……”
“他叛国在先,那样多同胞将士因他而死,难道不该受人唾弃?”林若雪冷笑一声爬起来,突然间就消失了方才惬意的样子盘腿坐起:“邪不压正,他侥幸赢了一时,也终要付出代价。”
“可是……”如玉嗫嚅几声,两眼不甘似乎还欲辩驳,却被对面落月一个眼色压了下去,只好不服气地扁了扁嘴。
林若雪却将画本子重重合上,只面无表情地抬头望着她:“如玉,你年纪小,有些事情不懂我不怪你。但徐青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却是自己误上了贼船,是个十足的恶人。他于你有恩,你心中偏袒他是人之常情,但这些话若再于我面前提起,休怪我不讲情面。”
她声音不高,脸色也苍白,却莫名让人听出一种气势,听得落月扯着如玉连连告退出了房间。
如玉原本便很不服气,一出房门便更将满腔的不甘心倒了出来,恨恨道:“一个人质而已,嚣张什么啊!若不是我们都督好心她早不知死几回了!还拿画本子教育咱们,到现在还做着江小侯爷会来救她的大梦,明明外面早就传开了…….”
“如玉,慎言!”落月再忍不住,一把捂住她的嘴,直到对方提溜俩眼珠子再三示意她自己不会再说话了才放开。但即使她不说,整个白帝城也早就传开了,说是江小侯爷行军至临阳城,蒙城主开门接济有恩,要娶那秦城主的女儿为妻。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消息,却唯独一人不知。
落月舒了口气,朝身后屋内看了眼,后怕道:“你难道忘了都督的吩咐,谁若将这传言在林姑娘面前说漏了嘴,他便杀无赦!”
“我知道我知道——”如玉翻了个白眼,嘴里嘟囔:“也不知大人端端地对她这么好做什么!人家又不领情,心里还巴巴想着江家那个……”
“嘘!都督过来了!”
一抬眼,果然走来了一灰黑色大氅的青年,肃冷着一张脸,正是徐青。
如玉因为方才的多嘴,仍然有些心虚地向后退,落月便款款迎了上去,施了个礼道:“大人,依您吩咐,姑娘屋内地龙无碍,屋子很暖和……”
徐青没应,只注视着她身后屋内的一抹跳跃灯火色,眯了眯眼,说不清是什么神情。
半晌,他淡淡嗯了声,眼睛却仍然朝屋内注视着,问道:“她饭菜仍照常服用么?”
落月颔首回道:“照常无碍的。”
“行动起居呢?”
“回大人,也一切如常。”
又过了半晌,徐青盯着那窗内不知多久,淡淡地嗯了声,冷笑道:“看紧了,别让她渴死饿死了,更别叫她听着什么再寻死觅活的,这筹码若碎了,可苦了我白养她这么些天。”
落月顿了下,不知心里想了些什么,还是颔首应是。见徐青突然转身要走,却忍不住叫住他道:“大人,您来了这么多次,不进去看看吗?”
徐青背朝她的脚步突然顿住,似乎内心踌躇了些什么事,但停顿半晌,还是抬起腿大步而去。
*
临阳城风大,天寒地冻,即使是在太阳初升的清晨,朔风也掀得将军帐的门帘飞舞翻滚。
少年将军自然高坐在主位,面色苍白。手边是一盏祛毒醒酒的药茶,在一片肃冷的氛围中泛着腥冷的苦味。
他原本便是冷白的肤色,只是如今,不知是药酒还是受寒的缘故,那面色只更看着白得发清,似是压着厚厚一层沉怒,连带着搁在桌上的修长指节竟泛着微微的抖。
人人都道少将军久经沙场少年老成,落难时被割肉折骨也面不改色,而今日茶盏在他不断抖动的指节中竟晃得溅出水渍,好似下一刻便要被那冷白五指捏碎爆裂。
好像风雨摧来前极其压抑的宁静,在场的几人均是噤若寒蝉。而今日侍立在一旁的,却是个十分眼熟的少年,那少年侍从身量不高,头顶一只小皂帽,正是刚从都督府赶到临阳的丁木。
丁木迟疑了下,吞了口唾沫,还是俯身开口道:“将军,双喜已将来龙去脉全说了出来,林姑娘她…的确是从京都送来了兵符却被徐青囚禁,但徐青要用姑娘牵制您,应该不会对姑娘怎样,而刘军师他应该也是考虑大局才……”
“不想死就闭嘴。”
江淮面无表情打断丁木的话,指节却颤得更厉害了,险险就要握不住那杯盏。
丁木咬唇闭了嘴,抬眼望向帐门口,眼中忧色明显更重了。
所有人都紧张望向那帐门口。
“咚——咚——咚——”
仅从渐近的脚步声便能听出门外之人此时心情如何沉重。那沉缓脚步行到帐帘前便停了下来,伫立着半晌,似乎伴随着一声叹息,帐外人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掀帘走了进来。
“见过少将军。”
来的人正是刘宁。
他沉默地走向帐中间,自始至终低着头并未抬头看江淮一眼,到了江淮几步外的地上,掀起衣袍便直直跪了下去。
“臣欺瞒将军在先,自作主张在后,臣有罪,任凭将军处置。”
一片静默。
丁木紧张望向垂头不语的刘宁,心中直冒冷汗,再忐忑去看仍端坐在上的江淮,却看不清他神色,只见他双目紧紧盯着跪在下面的刘宁,连带着脖颈上方也微微泛着抖,却仍是不发一言。
不知过了多久,江淮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将军…”丁木正欲言又止,江淮已一步步缓缓走下台阶,向刘宁跪着的方位走去。
脚步在刘宁正前方停了下来。
丁木看见他似乎并未如何盛怒,刚在心中庆幸,下一刻却只听猛烈地“咚”一声——
刘宁猛地后仰,趴伏在地,胸口大幅度起伏着喘气,似乎下一刻便要彻底瘫倒在地上。
原是方才一片静默中,江淮在刘宁面前飞出一脚踹倒,正中他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