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雪落

    十一月的中旬,姜都终于还是下起了雪,鹅毛一般轻盈的雪飘荡下来,落了满目白。

    顾长宁自几天前从徐府回来之后,就日夜痛饮,潦倒不起,每日清醒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时辰。

    他实在是害怕自己醒过来时会听见外面嫁娶的钟鼓之声,宁愿掩耳盗铃一场,喝个烂醉如泥。

    门前的风声突然被人放了进来,抱着一条灰狗的少年怒气冲冲地跟在风声后跑进房里,扫视了酒气熏天的屋内之后,脸色就更加生气了。

    “你这几天怎么不去徐府了啊?难道要平白让机会给别人吗?”菱生拉起伏案醉倒的他,又从他手里夺过马上要送到嘴边的酒杯。

    他凄凉一笑,拂开菱生的手,饮尽杯中酒,“我还去做什么?看他们俩新婚燕尔,鸿案相庄吗?”

    “你说什么呢?”菱生在一旁呆愣了一瞬,怀里的灰犬也低吠了一声。

    “难道不是吗?楚晏不是已经答应了徐锦逢成婚了吗?想来这几日应当也快办婚宴了,到时候你就替我拿着那锦匣过去吧。”

    菱生看着他这副颓废的样,气不打一处来,“谁说他俩要成婚了?我都说那是气你的了。近来徐府也没有说要准备婚事啊,要真有,那姜国皇帝肯定会来嘲讽你一顿,怎么会放任你一个人在这喝闷酒?”

    “我那天听楚晏亲口答应的,”顾长宁晃悠悠地撑着桌案,落寞地摇头,“他心里已经没有我了”

    菱生嫌弃地皱眉,这人当年就因为诸多误会错过楚晏,难道如今还要再错一次吗?他把小狗放下,从怀里拿出一副画卷。

    “他要是心里没你,他留着这个做什么?”

    那副画在半空展开,上面是一株傲雪凌霜的寒梅,旁边用沾着梅香的字迹写着「以贺长宁生辰喜乐,愿君岁岁今朝,年年欢愉,楚晏题」。

    落款是他十七岁那年的冬末。

    他回想起亲眼目睹楚晏写上这祝福的那一晚,恍如隔世,抬手颤抖着抚过那雪中红梅,残缺的小指落在画卷上,正好透出了后头栩栩如生的花苞。

    他难以置信地追问:“他当真还留着这个?”

    菱生趁着他的注意全放在了那画上,利落地将那些酒坛统统收了起来,“不然我从哪里拿到的?晏哥把这些画都收在了那个上了锁的盒子里,放在柜顶,昨夜还偷偷拿了出来看了片刻才入睡,这也能算心里没你?”

    顾长宁的眸光像是被门前的雪水润透了,一下就有了水光,他扶着案头歪歪倒倒地站起来,自顾不暇地理了理衣裳,便要往外走。

    菱生一把拉住他,操碎了心:“一身的酒气,你要这样去见他?还是你又要说用那哑巴的身份?而且你那破匣子你自己去送!我才不会帮你!”

    “对对,不能这样。我这就去沐浴熏香。”顾长宁的脸上还有些醉态,趔趄着走到衣柜边上,拿出那个锦匣,又胡乱地从里头挑选衣服。

    一件又一件的衣裳被他扔了出来,越到这种时候就越是着急找不到称心如意的装扮。

    一旁的菱生叹了一口气,拿他这个醉鬼实在没办法,从里头选了件颜色淡雅些的长袍就丢给顾长宁,“穿这个,晏哥喜欢。”

    换做平时,顾长宁肯定就瞪了过来,还要说他没大没小,但现在又醉又急的他只是抱着那衣裳,点头如捣蒜。

    顾长宁扶着门探出头,看见外面一脸惊喜的墨岩,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他实在规劝不住了才把菱生叫回来的。

    “去准备热水沐浴,把这些衣裳都用香熏一熏。”

    “是,属下这就去准备。”

    沐浴熏香之后,顾长宁连日醉酒的脑袋也总算是清醒了些,回想菱生这孩子方才的话也有几分道理,若是楚晏真的放下了他,又怎么还会留着那些画呢?况且仔细想来,要是他们真要成婚,宫中又怎么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拿过那枚玉佩系在腰间,走出门,外头菱生已经备好了马车,一人一狗坐在鞍座上等着他出来。

    难道楚晏发现是他了?

    所以才这样哄骗他,好让他死心回国?可又为何要做到这般地步呢?他只是想静静地看着他而已,并不再奢求什么了啊!

    顾长宁一边想着一边抬步踏上马凳,但后脚另一辆马车就停在了宫门前。

    车马的规格一看就知道里头坐的是谁。

    不出所料,楚源撩开车帘,木轮椅被宫人从马车上抬下来,引得其他人都跪伏行礼。

    “怎么不喝酒了?”他抬手让菱生他们起身,问顾长宁。

    他对楚源的到来有些惊讶,但还是先作了答:

    “醉得太狠,也想偶尔清醒片刻。”

    楚源却根本不在意他的回复,只拉过要登上马车的他,神色有些不自然,用打量的目光审视了他全身一遍,问:“你这要去见徐府?”

    “我想见他。”

    宫人的伞跟着楚源往顾长宁的方向倾了倾。

    “你忘了我说的了吗?你在他面前出现只会让他平白激动,这是害他。”

    “但晏哥前两天还对着画说起我们陛下的名字——”

    菱生到底是个不知事的少年人,在这种身份悬殊的场面里,也敢站出来插话,甚至这还是他为数不多称呼顾长宁为「陛下」的时候。

    顾长宁的眼里也难得地露出一丝欣慰。

    但在场的另一位皇帝就显得不那么高兴了,轮椅上的楚源没有抬头,只掀起眼帘,目光越过伞沿睥睨一眼菱生,不怒自威:“朕敬你与兄长有旧恩,但现在轮得到你说话吗?何况,你怎么能称呼「晏哥」?”

    墨岩闻言立刻说了几句好话解围,上前按住菱生,生怕他再闹起来。

    少年虽然正是气盛的年纪,却也知道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人惹不起,只不服气地抱着吠叫的灰犬,别开脸。

    楚源让宫人推着轮椅往院子里去,顾长宁也知道他这是有话要说的意思,便踱步跟上。

    白雪穿庭,故作飞花。

    楚源在伞下望着满天的雪,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他听:“这雪花虽美,让人忍不住想握进手里,但偏偏炙热遇冰冷,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雪化,落个无影无踪。”

    “若是有心,以冰屋藏之,也不见得就会融化。”

    他不知怎的,就是想与这莫名其妙的理论争辩一番。

    楚源转过脸,望着他,嗤笑一声,“陪我边赏雪边喝一杯吧。”

    宫人在亭子里备好了酒具,又利落地支起了暖炉。

    “你说,你当初要是相信了晏哥该多好。”几杯酒下肚之后,楚源有些反常地说起从前,还用可怜的目光望着他。

    这不仅让他如坐针毡,内心还有种格外不安的感觉。

    “是我混账了。”

    “这种时候你倒是不为自己辩解半句,认得挺快。”楚源也不是不知道当年的事是梧帝联合墨旗从中作梗,但看到威风凛凛的顾长宁如此心虚愧疚的模样还是觉得有意思。

    顾长宁低下头,将楚源递来的酒杯推远,“嗯,本就是我的多疑,才给了外人可乘之机。”

    石桌对面的人愣了片刻,旋即一笑,“你居然有自知之明。”

    但笑过之后脸色又转阴,落寞地看着顾长宁面前那杯没动过的酒,自己又自斟自饮了几杯,喝完之后就咳了几声。

    “少喝点。”顾长宁出声提醒,好像在他身上见到了过去几天的自己。

    楚源却摆摆手,“不碍事,我一到冬天就容易风寒咳嗽,”又看着那杯酒,劝道:“你真不喝?”

    “不喝,我说了,我要去见他。”他怎么会喝,他沐浴更衣就是为了去见楚晏,他想亲口问问楚晏的心里是不是还有他,是不是还留着那些为他提笔的画。

    楚源的视线移开,落进漫天飘动的雪帘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似乎听见楚源迎着风声轻轻一叹。

    “楚晏跟徐锦逢”

    “我不知道,关于他俩的事,你还是去问徐卿吧。”

    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一样,楚源先一步拒绝了回答。

    转过脸再看他的时候,目光也多了几分努力克制的遗恨。

    “但依我看,徐锦逢要比你好得多,所以你最好能识趣一点,赶紧回你的梧国去。”楚源突然开口,像是猝不及防地挥了一拳过来,打在顾长宁心口。

    “什么意思?!”他激动地撑着桌子站起来,因为楚源这话在他听来就是支持楚徐二人成婚的意思。

    “别再去徐府找他了,他不会想见你的,”楚源饮下最后一杯酒,不紧不慢地道,“你那个什么菱生,也不准再去徐府了,你们梧国人还是放过他吧,难道你不想他过着平静安宁的生活吗?”

    顾长宁被问得一怔。

    楚源说罢,无力地瞥了他一眼,就让宫人推着他穿过雪幕往外走,期间把手伸出了伞外,接到了一片雪花,看着它的晶莹消融在掌心,“识趣一点,别再打扰他。”

    第四十二章 苦思酣睡

    中元那日,顾长宁也放了一盏河灯。

    他的灯上只写了一句「愿君长宁」,在载着落花的流水里默默远去,他不求还能再与楚晏相知,只求能够默默守在楚晏身侧。

    ——

    但楚源一句「别再打扰他」就把他划为了外人,连再见他的机会都不给了。

    “陛下,菱生今日又偷偷去过徐府了,但被家丁赶了出来,说是楚晏殿下在歇息。”

    墨岩一边给他更衣,一边汇报,“听说菱生还求了红蕊姑娘,但后者并没有再心软让他进去,反而是厉声打发他走。”

    “他人现在在哪儿?”

    “正在房里一个人抱着狗生闷气呢,还嘟囔着什么楚晏殿下太狠心,连”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眼珠一转继续说,“连小狗都不见。”

    顾长宁揉了揉眉心,烦闷地叹了一口气,“去拿些他爱吃的,哄哄他吧。”

    “是。”

    墨岩关门出去,房间里又安静下来。

    顾长宁靠在案前,死死地盯着案上那副摊开的雪梅图,总是想起三日前楚源关于雪花莫名其妙的那套言论。

    心里隐隐约约有些闷堵,坐立难安。

    他不去见楚晏真的是对的吗?

    原本他还认同这一点,但听了墨岩的话就有些动摇了,即便楚晏在歇息,红蕊也不可能为此就凶还没迈进宅门的菱生。

    而且徐府也迟迟没有传出有喜事的消息,反而对外一致缄默其口。

    事出反常

    顾长宁实在是坐不住了,吩咐人备了车马,要往徐府去。

    虽然楚源的警告犹在耳畔,但这会儿正是午后,楚晏应当在睡,他这次只是想去远远地看一眼,只要确认楚晏无恙,他便立刻离开。

    他的车驾滚过雪路,留下一条长长的车辙痕迹,一直蔓延到覆着层雪的徐府门前。

    门口的家丁见到他的车驾,两两相望。

    顾长宁已然做好了会被拦下的准备了,但两个家丁却躬身行礼,给他开了门。

    那株桂花上落满了雪,如同琼枝,蜿蜒地撑开一片空地——前不久顾长宁还曾靠着这棵树颓靡闷哭。

    他移开墨岩给他撑起的伞,任由雪花一片一片落在自己的发尖和眉梢,冰凉的触感更让他清醒了许多。

    内心的不甘也终究决堤,还没能跟楚晏亲口道歉,他怎么能够如此轻易的退局。

    他忐忑地步向院中,站在那桂树底下,望向楚晏的卧房。

    那里静悄悄的,像是没有住人一样,好像楚晏的存在就是这么虚无缥缈,跟眼前的雪花一样,说化就化。

    “不进去?”

    徐锦逢不知什么时候立在了他的身侧,出声问。

    “你与他”他当着本人的面,还是说不出口那两个字,只颓唐又不甘地望着徐锦逢的眼睛。

    徐锦逢没有立刻答,只撑伞走到他身边,偏过头:“你对他究竟是什么感情?”

    “我”

    他一时说不上来,爱字太沉重,他不去确信自己是否还有这个资格,喜欢又太轻渺,他断断不会用这样的字眼形容对楚晏的情感。

    徐锦逢不甘地叹了一声,轻声低喃:“我怎么,就输给你这种人了呢?”

    这话说得很轻,轻到顾长宁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徐锦逢不理会他震惊的目光,撑伞又走向楚晏的卧房,“进去吧,他还在睡。”

    他顿了一下,看了同样不知所谓的墨岩一眼,还是跟上去。

    房内的楚晏睡得很熟,连开门时灌进来的风声和寒意都没惊扰他半分,唯独有受影响的也只有那炭火的热气和香炉的烟雾。

    楚晏这一次也没睡在藤椅上,而是躺在床榻。红蕊守在榻边,眼睛红肿着,像是不久前才哭过。看到他们几个进来了,也就默默让开了位置。

    徐锦逢走近,拿起楚晏额头上敷着的帕子,又给他换上新的,最后坐在了矮凳上。

    “他这是怎么了?”顾长宁只知楚晏因为一身旧伤,总是病着不见好,但看红蕊方才的模样,倒全然不像是这么简单一样。

    “我跟他没有要成婚,那天不过是骗你而已,他知道那哑巴是你。”徐锦逢换了个问题回答,给榻上的楚晏掖了掖被角。

    这话印证了之前顾长宁的猜测,但此时他心中的欣喜却被沉重的担忧压了下去,他揪着徐锦逢的袖口,问:“为什么?为什么他非要这样骗我?若是想让我回梧都,可以直接说啊。”

    徐锦逢看过来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同情与无奈。

    这让他的心里涌上一股强烈的不安,好像某种诅咒一般的东西在应验。

    之前明明连午后小憩都力求寂静才能睡着的人,怎么此刻从进门之后的声响再到他们说话的动静也没能将他吵醒呢?

    他对上徐锦逢的视线,用眼神再次询问了一遍,后者却默默地移开了目光,这样的举动在他看来就是心虚。

    “你说啊!他这是怎么了?怎么我们都在这说话,他却没有反应?”他有些激动,死死地揪着徐锦逢。

    房内却静得像是一滩死水,半点声响都没有,顾长宁只能听见自己因为慌乱而惊悸的心跳声。

    “您真以为您当初找的那草药有用吗?”

    或许是实在看不下去这样令人窒息的氛围了,一旁的红蕊冷不丁地带着鼻音出声道。

    顾长宁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他不受控地扯动了嘴角,惊颤之后喘息几声,才开口:“你说什么?”

    那草药若是无用,岂不是——

    楚晏还是会死

    红蕊的眼泪替她答了话,又别过脸去抹开泪花。

    他忐忑地追问:“什么意思?他这阵子不是好好的吗?”

    “连菱生那孩子,他都一直瞒着呢,其实自从你上次走后,他就不大好了,之前还能出去逛逛,陪菱生说说话,这阵子却越来越贪睡了,菱生一走开,他就会睡着。有时候怎么也叫不醒,连胃口也都没有了,整日不是睡着,就是坐着呕血落泪。”

    所以才连菱生也不见了,楚源一早就知道这件事,那片消融在掌心的雪花说得是楚晏。

    徐锦逢说着说着声音也哽咽起来,抬头望了一眼房梁,强忍下来泪,才接着道:“这一年多,他本就是靠着楚源从各处搜罗来的名医名方续命,但这毒已经深入脏腑,又劳累忧虑,再加上外伤失血”

    他的声音在这里戛然而止,神色也痛苦起来,好像后面的话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说出来就会吞人性命。

    红蕊抽泣几声,哽咽着替徐锦逢补充道:“太医说,大概只有半年了。”

    “什么叫只有半年了?”

    顾长宁的脑袋里嗡嗡作响,他还以为他当初跌下高崖找到的草药,就已经解了那相思之毒,怎么会是无效的呢?

    “你骗我,你们骗我是不是?吴虞明明说过他的毒已经解了,日后只要调养好就不会有事我懂了是你,”他一把揪住徐锦逢的衣领,疯了一般地逼问,“是你没有照顾好他是不是?还是说你想拿这种荒谬的借口支走我,好让你一人独占他?!”

    徐锦逢不屑地瞪了他一眼,别过脸,甩下几滴泪来,“我倒宁愿是我在骗你”

    他被徐锦逢的神态吓得更加难安,哆嗦着松开手,连肩上被狼咬的旧伤都开始发作,疼得他有些弯了腰。

    “当初是公子让吴老先生撒谎的,其实那药草,根本就收效甚微,之后引颈自刎一事,又更加使本体虚弱”红蕊之前听楚晏说起过这些,又再加上了姜都太医的诊断,复述这些的时候只让她更加难过,凭什么楚晏就得那么为着眼前这个人着想呢?甚至为了瞒下此事,还骗他说是要跟徐锦逢成婚,好让他自己死心离开。

    殿下啊殿下,您真是「苦思」良多啊。

    另一边的顾长宁也怔住了,他想过是吴虞贪图便利、想过是谢北轩又从中捣乱,却万万没想到是楚晏亲自撒了这个令人窒息的谎。

    这下确实一切都说得通了——为何楚源会说起那易逝的雪花,又为何会联合徐锦逢骗他,这一切都是因为,楚晏要离开了。

    要再次从他的目光里离开了。

    若是他今天没来,真的按照楚源所说的,启程回梧国去,是不是他就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件事了?

    「楚晏你何必要为我做到如此地步呢?」

    “楚源呢?楚源有没有来过?”

    红蕊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突然提起楚源,但看到他满眼的泪光,又不忍心不答:“三日前公子开始呕血的时候就来过,昨天也来了。”

    果然,连楚源来找他说那些话也是楚晏安排好的。

    「顾长宁啊顾长宁,你一向以为自己精于算计,可怎么就没发现楚晏狠心起来比你还要可怕千倍万倍呢?」

    他在心底挖苦了自己千百遍,此刻心里的疼要比肩上的旧伤还要痛苦。

    床榻上的楚晏正酣睡安眠,若不是额间的湿帕子下紧皱的眉头,恐怕要以为他真是在做着美梦。

    门口的风突然又吹了进来,木轮被人抬进来,稳稳地放在门前,风声随着关门的动作又骤然隐去。

    楚源在门前望过来,敛起了眉。

    第四十三章 玉碎

    “不是让你不要再来了吗?”楚源支开了其他人,只留下他跟顾长宁,还有床榻上昏睡不醒的楚晏。

    “你明知他”顾长宁的话省去了后半,那些字眼对他来说太过残忍,“是他让你瞒着我的?”

    楚源没有回答,只是到榻边轻轻握着楚晏的手,也算是默认了。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我之前认得一个见过这种毒的梧国郎中,我现在就派人回梧国去找他,说不定还有救”

    楚源瞥了他一眼,“姜国的毒姜国人都没有办法,你梧国的郎中,又能想出什么方子?”

    顾长宁被问得一愣,难道他真的只能看着楚晏日复一日地「消融」下去?

    榻上的人眼帘微动,被楚源紧握的手也轻轻一颤——似乎是要醒来了。

    楚源慌张地望向身后的顾长宁,后者却早已识趣地退到一旁的屏风后,躲了起来。

    “怎么今日又来了?”楚晏的声音特别轻,比被门窗隔绝的风声还要轻。

    “左右无事,就想着来看看你。”

    楚源替他拿下额头地帕子,扶他撑着床坐起来,但不知道是睡醒后的不适,还是身体突然挪动的缘故,楚晏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手里的帕子上一点一点地渗透着血痕。

    屏风后的顾长宁紧紧咬着手腕,好让自己不会发出一点声音,他收回目光,不敢再看这一幕,好像每多看一眼心头也会跟着泣血一次。

    “饿了吗?听红蕊说你今天还没吃东西。”楚源给他倒了杯水漱口。

    榻上的人摇了摇头,“不用了,我没胃口,你就陪我说会儿话吧,我大概清醒不了多久,等会就又会睡着的。”

    他说完透过窗缝望向外头,顾长宁这才发觉,好像即便是冬日了,楚晏房里的窗户也没有关紧过。

    “雪快停了啊。”

    的确如他所言,外头的雪在这之后下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停了,他也又睡过去了。

    没有血色的脸斜倚在一边,微微陷进软枕里,只有胸口处的被子还随着呼吸微弱地起伏,恍然间给人一种不会再醒来了的错觉。

    “楚晏”

    ——

    “陛下,吴老先生回信了,的确如红蕊姑娘所言,当初是楚晏殿下让他瞒下来的,另外,他在信中说,此毒确实无解。”墨岩一边研墨,一边放了一封信在顾长宁手边,越说头越低。

    顾长宁将笔搁置,撑着案沿稳住身子。

    “去把我带来的那几盒红参都送去徐府,记得不要提是我送去的。”

    “是。”

    墨岩放下了墨条,走出几步,又担忧地回头,劝道:“陛下,属下也找个太医来给您瞧瞧吧,您这阵子肩伤总是复发”

    他一边说,目光一边落在折子上的字,那些字迹都是被顾长宁那只疼到发颤的手一点一点写下的。

    “不必,出去。”

    “陛下——”

    “出去!”

    顾长宁其实很少再发这样大的脾气,现在也不是因为这拖后腿的肩伤,只是楚晏的事让他全身上下都有种无力感,恨不得自己也饮下那毒。

    他吼完这一声之后,右肩脱力,整个朝右瘫倒下来,已经走到了门口的墨岩急急忙忙地回过身来扶他,却还是晚了一步,顾长宁的身子撞在案边然后滑下去。

    “陛下?”

    “咳!”

    地上炸开一滩暗色的血渍,像是墨画上的枯枝开花。

    “陛下!”

    顾长宁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被扶到了榻上,床边是墨岩和太医,菱生站在墨岩身后,怀里还是抱着那只狗。

    他刚要开口,就觉得胸口有些闷疼,像是有什么比言语先一步涌了上来——“咳”

    血沫顺着这咳嗽沾在了手帕上。

    “太医说您这是悲痛伤神所致,万万不可再忧心了。”墨岩端了一杯雪松茶递过来,轻轻顺了顺他的背。

    一旁的太医也附和地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顾长宁看着这咳出来的血迹,脑海里竟闪过一瞬的轻松,他巴不得就这么吐血而亡,也好在黄泉路上替楚晏探探路。

    “红参送去了吗?”他擦了擦嘴边,漱了口,饮下一口茶。

    “还没呢,属下这就去。”

    “不必,我亲自去吧。”

    他不顾墨岩和太医的阻拦,强撑着起来,顺手还摸了摸那只叫做阿宁的灰犬,跟第一次见面时的警惕截然相反,现在的阿宁很听话,也不会抗拒他的触碰,甚至还会往他的手心蹭一蹭。

    “挺乖的,养着吧。”他冲一脸期待的菱生说。

    外头的雪已然停了,但雪后的晴天格外刺眼,目之所及全都覆上了一层白茫茫的雪被,连街角的小摊顶上,也有未化完全的雪痕。

    徐府离得有些远,他在马车上险些睡着了,等到车驾轻轻一顿,他才意识到已经到了。他从马车上下来,家丁一如既往没有拦他,让他和提着红参的墨岩一起迈步进去。

    徐锦逢却像是恭候多时了一般,立在庭院里,见他来了,脸色稍稍黯淡了些。

    “你莫要跟他置气,”徐锦逢没来由地提起了这么一句,随后领着他到了卧房门前,“他在等你。”

    顾长宁心下一紧,喘息一下就悬在了喉中。

    房内的楚晏依然坐在那窗边,目光淡泊地望着远处,余光瞥见了他们几人进来,才慢悠悠地转过来。见到是他也不惊讶,只如同那无波古井,深邃又空洞。

    顾长宁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这是他与原本以为已是生死相隔的楚晏的第一次见面,他在梦中幻想过很多次要是再见到楚晏该说些什么,但此刻他的脑子却一片空白,只能听见自己的脑海里已经疯狂地在喊面前之人的名字,但现实里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甚至要不是强忍着,恐怕先动的是眼中的泪匣。

    “许久不见如今该称您一声「陛下」了吧?”楚晏咳了几声,一边的红蕊立刻起身将窗合上了些。

    “楚晏不要这样叫我好不好?”

    这样生疏的问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他拼杀半生,怎么会是想听最爱之人这般称呼他呢?他只恨不得回到过去,将从前不肯信楚晏的那个自己狠狠捅上几刀。

    他迎着楚晏淡然的眼神走近椅前,心跳声有如鼓点:“楚晏从前的事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不信你是我混账,我只求你能原谅我,只要你能原谅我,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看,你的手不方便,这里面是一副菱生找匠人做的义肢,你戴上试试,习惯了就能写字了,肯定写得跟从前一样好还有——”他说着,也不顾房中其他人还在,扑通一声跪在了椅边,从袖中拿出那个一直随身带着的锦匣。

    又巴巴地摘下腰间那块修好的同心佩,往楚晏身边挪了挪,泪中带笑地递到他手里,带着哭腔道:“这个我也修好了,我亲自修的,没让别人动一分一毫!它还是你的,楚晏我只把他给你,求你了,你原谅我好不好?哪怕就让我在暗处远远地看着你,我也知足了”

    房间里莫名响起一阵风声,吹得人心慌。

    楚晏摇摇头,眼神看起来既不屑又嘲弄,“我怎么能原谅你呢?”

    这一句话说出口,楚晏的神色又变得哀恸,连声音也跟着颤起来,“你欺我疑我,我都可以不计较,但你我之间已然隔着数条人命的鸿沟,你叫我如何原谅你?!”

    “楚晏”顾长宁这一声唤得凄凉苦涩。

    楚晏无力地抬起那只空余三指的右手,与他悲凉地四目相对。

    “这个我也不需要,我要你时时刻刻都记着,我欠你的,已然还清了”那锦盒被楚晏奋力扔出好远,滚落在门边。

    紧接着他又在顾长宁惊诧的目光里,举起那枚玉佩,“「不求共白首,但求两心同」这是你从前送我这玉佩时说的话,如今也好,你所求皆不可得。”

    他说完,悲痛地喘息几声,松开了手心里那枚同心佩,玉石骤然落地,金玉碎开的声音让人仿佛心弦一断。

    顾长宁望着满地的碎玉,只觉得眼前发白。

    “楚晏你是不是因为不想让我知道你的毒其实未解,所以才要狠了心赶我走?你明明心里还有我菱生都告诉我了,过去你送我的那些画,你都还留着是不是?”他伸手抓着楚晏的衣角,攥进逐渐出汗的手心。

    楚晏别过脸,猛咳了一阵,又冲一边的红蕊道:“去把那些画拿来。”

    红蕊愣在原地,门边的墨岩也一动不动,都还没揣摩明白是什么意思,紧接着楚晏却少见地朝她吼了一声:“还不快去!”

    这一声像是拼尽了气力似的,吓得她立刻动起来,从柜顶上把那些装着画卷的匣子统统都拿了下来。

    顾长宁不明白这时候拿这些画过来是为了什么,只死死抓着楚晏的手,“楚晏你别动气你先休息,你不想见我,我出去就是了。”

    “都烧了”

    “公子”就连红蕊听了这话,也都惊愕得瞪大了眼。

    楚晏不再看过来,闭上双眼,靠在椅背上。红蕊看了一眼一旁的徐锦逢,拿不定主意,但楚晏又出声斩钉截铁地说了一遍:“去烧了,一幅都不许留。”

    红蕊深吸了一口气,去外头准备了炭盆,不顾墨岩的阻拦,将怀中的画全都丢了进去,雪地里瞬间腾起一炉焰火。

    “楚晏,求你,不要烧好不好!都给我,我会好好留着的”

    他伏在楚晏膝边,苦苦恳求,玉佩碎了,这些画已经是楚晏爱过他的唯一证明,但楚晏偏偏要

    “顾长宁,”听到楚晏叫他的名字,他整个人都一僵,“你说过的,这些都是无用之物。你也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我为何不行?”

    他如鲠在喉,眼泪映着外头的火光就掉了下来,“楚晏是我不对,我当时是因为那茶——”

    “不必多说,你的事,楚源都给我解释过了。可是,顾长宁,你当时有信过我的解释吗?要是你信了我的解释,那庆平、袁冼,是不是就不用死了?”楚晏的话给棋局落上了收官之子,他们之间的诀别已成定局。

    楚晏紧闭的双眼也溢出两行泪,滑落脸边,语气哀恸又决绝:“你不要再来了,我不想再见到你。”

    他的每一个字都沾了血腥味,直到那股血腥味从嘴角唇边溢出来,才发现不是幻想,而是实实在在又吐了一回血。

    木门轻响,是徐锦逢奔出去找太医了。

    “楚晏!楚晏我求你,别动怒,我已经见过袁毅了我向他道歉了,楚晏,你不要不理我,我真的错了这将近两年里我已然在弥补战时的过错了,如今两国通商,再也不会有开战之日,「海清河晏,永世长宁」,他们没做到的我们一起来做好不好?”

    顾长宁用自己的衣摆给楚晏拭去嘴边的血渍,低泣着乞求道,但后者只骤然抓紧了他的手,弓身一颤——又一口鲜血吐在了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