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心结
今天李玉娴的这个吻。
和那次,不一样了。
她应该是,被李玉娴知道了吧。
知道她的生疏不是源自内敛,而是零体验的不懂,她就像是一只纸老虎,在被水流蔓浸之时,无法抵挡地化作了一滩浆水,从而失去了感知一切的能力,满心满眼只剩那一个人。
她蓦得升腾起一种羞耻感,不全是因为她没有像这样深入接触过一个人,而是被李玉娴知道她不会,因而小看她笑话她。
她突然就想到了自己那个,被无端偷走十年乃至二十年的人生。这种复杂的情感迸发出来,立即就让她热泪盈眶了,即使是在被人爱抚、被人亲吻、被人珍惜的时刻,她仍旧觉得委屈,觉得没有实感。
也不知道李玉娴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
陆怀蜷缩着身子,无声哭到头脑发热发蒙,直到有人抚摸她的头顶心,将她轻轻安抚,跟她说对不起。
“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你是真实存在的吗?你真的......存在吗?”陆怀焦急地问着。
这是怎么了?
明明身体已经很累了,却还要用这种极为消耗的方式来发泄自己。
“我在,我在。”
“为什么会这么难过......”足尖紧紧地顶着被单,浑身的力劲一放出来,立马就沁出汗来了。
这样的自己,应该也让李玉娴觉得无奈吧。
否则她为什么这么安静呢?
为什么连抱都不敢抱紧自己呢?
“你......不喜欢我如此对你么?”终于,那人缓缓地、轻轻地吐出了一句话,语气涩然。
“我......”
怎么可能不喜欢呢。
这不是表达爱的方式吗?
“我害怕.....”
话说出来时,陆怀就后悔了,因为这句话歧义太多了,一定引人误会。
果然,抱着自己的李玉娴立时僵了僵,随后一声叹息,裹着几分了然之意:“你可是......觉得我们太快?”
“不......”
回答细若蚊吟,这一个‘不’字好像就只在自己的脑中过滤一遍,怀疑都未曾飘出咽喉。
“对不住,是我不好,总随自己心意而行,没个分寸。”李玉娴道。
这个人还在找自己问题又好好安慰她。
这样就更让陆怀心觉愧疚,可她自己也不知道这莫名的情绪从何而来,又怎能与李玉娴说清自己究竟在怕什么呢,她只好将自己最真实的感受说出来,以免李玉娴多想。
“不是你不好,我只是,我不知道这样.....会是这种心情,我......”陆怀苦着脸,手还抵在猛跳的心口,像是防备的姿态一般:“我刚刚混乱得很,又怕又想要,又想要又怕......”
陆怀很难启齿,她无法告诉李玉娴,她曾经幻想过的拥抱和爱欲,与真实的接触究竟有多大的差距,甚至即使在幻想之中都只是浅尝辄止,而‘相濡以沫’一词,不过是情感的比喻之法,而不是真实的肌肤相亲。
触感,只是最浅薄的一个层面罢了,但只是触感,都已经足够让她震颤——原来从出生伊始就在的这对唇,在那样的交融舔舐中,还能是这样的感觉;原来这张嘴也从来不只是嘴,它被创造出来,也并非只是为了口腹之欲,而是还有这样的功用。
它可以让你其他四感就此闭塞,让心发虚滚烫、让身体升腾出难以言喻的敏感与酥麻。
欲望,就此破土而出。
甚至可以再坦诚一点,原来这才是欲望。
不是看一部抒写情爱的小说,不是看一幕成年人欢爱的电影,而是真实地从自己身体里,迸发出了热情,陌生而又炽烈,远超所有一切曾经所能感受的感受。
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还有怕被勘探的生涩羞怯,有隐秘于热潮中的失真,有得到又失去的惶惑......
“那你,想要什么,又怕什么?”李玉娴似是在努力消化着陆怀的话,可感情一事于她亦非轻车熟路就能驾驭的事,她能做得,不过是比陆怀冷静,去揣测,去倾听:“我.....是亏欠的......只因我对你仍旧知之甚少,你的过去、你心中所思所想......”
“我只能在这短暂的日夜相伴中,看你,想你,亲近你,可这太少了,我不知道自己该拿捏怎样的分寸,用来欢喜你,快了怕不好,慢了还是怕不好......”
李玉娴说出这些话来,气息仍是不稳,迟疑中带着几分急切,听来又是万分委屈。
连陆怀都觉得她委屈了。
喜欢像她这样的人,应该是委屈的吧。
“不是的......不是的......”陆怀连说了好几个不是的。
裹住她们的被窝,隔断了冷气,在她们贴近的耳鬓厮磨中变得闷热甚至带着几分潮意,但在此情此景之中,这样的闭塞又带来了难得的安全感,她看不清李玉娴的表情,李玉娴也看不清她的表情,甚至她都能强忍哭意,不让李玉娴发现自己流泪。
可如果今夜只到底为止,那似乎又失去了一个机会,一个让对方更了解自己,一个让自己更为敞开的机会。
陆怀伸手抚上了李玉娴的脸。
可在触碰她脸颊上的湿意时,又如触电般缩回了手。
李玉娴也哭了......
“你......”
“嗯?”鼻音不甚明显,如果不是知道她哭了,可能真的会被此时心绪迷乱的自己忽略。
陆怀心疼得要命,再次摸上了她的脸,而她也不躲闪,不言语,不解释,积蓄的大朵泪珠滚落下来,顺着她优越的鼻梁骨斜着滚下,渗进自己的指缝,甚至可以沿着她的掌心一直淌滑到手腕。
陆怀再也忍不住,再次扑进了李玉娴的怀里。
这么滚烫的泪,又怎么还能怀疑她是否真实呢?
她与她相处的每一日每一夜,发生了如此如此多的事,事中的每一个细节都能详述一二,这怎么可能是假的。
这么好的一个人,她会笑,她会哭,她曾为了喜欢的姑娘讲上整夜缠绵悱恻的情话,如今又为这个喜欢的姑娘忧伤至此,怎么可能是假的。
陆怀真觉得自己是个混蛋。
“对不起......你不要哭.....你不要哭......”
“嗯......”怀里的姑娘终于露出了几声泣音:“你可以将你所有的感受的告知我......你愿意如何,我便待你如何......我只是有点怕,怕我抓不住你,怕我想要的又与你想要的不同。”
“好,我会说的,我什么都说,不会藏着了。”
她们是需要这样的机会来聊心事的。
不止聊一次,而是聊很多很多次,一点一点开诚布公,一点点习惯分享。
所以。
李玉娴说,即便她在这里没什么本事,但她依旧不想永远只做那个需要依靠人的人。
她说,她更希望她们之间能够亲密的理所当然,并非要去学别人样式,也不需去数算时间、安排计划,她想的是自己能真正地接纳她,将她当做至亲的家人,而无论在家人面前展现什么,都不需要觉得害羞与害怕。
她说,她想有朝一日,即使她们要做更私密亲近的事,也是水到渠成,不要刻意,不要勉强,就如平时说话吃饭喝水一般去行就好了。
她还说了很多生活于现代的感想,她喜欢现代,喜欢自由,喜欢包容,喜欢她喜欢的姑娘。
而那些曾经被深埋的、以为再也无法重见天日的种子,终于在苦熬后有了开花结果的机会,不能说的,不能做的,不能爱的......而她,真的很庆幸,在她走出牢狱之时的那一刻,有人为她递了翅膀,教会她去飞,也教会她向曾经那个不敢的自己告别。
听她说的时候。
陆怀觉得她像是在写诗。
隐晦,却不晦涩,字字都意有所指楔在了自己的心板上。
她不想成为步步为牢的鸟,亦不想拥有咄咄逼人的喙,她是心向蓝天的云,包裹着世间一切柔软,能为一人撑起一片荫。
后来,陆怀每每想起李玉娴这番话,心中就好似有了力量。一个古人尚且在老天为她开窗之事想要争一争,只求不枉此生,她又为何总要藏藏掖掖、顾此失彼、不敢面前......
“我是个很笨的孩子。”陆怀喃喃着,失神望向某个暗处,也决定向李玉娴说一说她不愿与别人提起的过往:“因为笨,所以讨人喜欢。”
“为何......这么说?”
“因为大家好像......都觉得合大人心意的孩子才是好孩子。”陆怀叹息:“从来不跟父母不允许的孩子玩,不会进游戏房,好好写作业,其他的孩子追星看杂书,我却不做,别的孩子与长辈顶嘴不服管教,我却尽心听话......”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得到我该有的奖励,至亲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了我,你能想象那种感受吗,不是尖锐的疼痛,而是迷惑,是那种被人用湿掉的棉花捂住了嘴的难受,我不知道我应该做什么才能够阻止这种难受。”
“身边的人包括最后才离开我的奶奶,还是一直在说,你要听话,你要乖乖的,你要怎样怎样,可没有人教我怎么表达自己的痛苦,我觉得我慢慢变得很麻木,我不想这样,却也不知道要怎么改变,最后还是只能做个‘好孩子’。”
“其实秦祈姐姐说带我走的时候,我心动过,我也知道这可能是一个机会,姐姐比我大很多岁,她比我聪明有能力,她已经能独自在陌生的大城市里站稳脚跟,她许诺会给我找一个很安逸的工作,让我忘记那些痛苦的事,好好开始自己的人生。”
“我是心动的,但我还是不敢,我怕我走了,这个家关于他们仅有的印记就都不复存在了,我也听别人说过姐姐的坏话,说她自私,不顾虑家中的老人,一年都不回来一次,我怕他们也这么说我,说我是个坏孩子,连家都不要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陆怀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
说完之后才发现李玉娴安静到一句回应都没有。
这又让好不容易才敞开的她再次提起心来——她说了这么多,李玉娴在认真听吗?她会嫌弃这样的自己吗?
“并不是,你和你的秦祈姐姐都没有错,这仅是一个选择而已,她离开是为了以后更好的自己,你留下亦是为了给自己的过往一个交待,只要这个选择会让你更安心,那就算不得错。”李玉娴说话了。
并且回应得很快,像是将她所言早已在脑中翻滚多遍,这才能答得得心应手。
“我很喜爱现在的你,你用你的方式来对阿爹阿婆们好,大家也都是真心夸赞你,感谢你,也关心你......在我看来,你不只是一个好孩子,也是一个心怀责任的人,因为总要有人去做别人不愿意去做的事不是么?”
陆怀:“......”
“只是我在的这里这么些日子里,已然听过好些阿婆夸你,想必那些话你自己也是听过的,我想他们夸你,必然不止因你听话。”
“可是......”
“听话又不是坏事,只要听得是对的话,就不会错的,我想那些长辈让你听话,也只不过是尽他们的所能,希望你能因为听话,走上人生的顺途。”李玉娴顿住,悠悠叹了口气,继续道:“只是......听话不能必然导向好的结果,你明白么?”
听话,不能必然导向好的结果......
陆怀呆住了。
不会因为听话,家人就再也不会离开了,也不会因为听话,她就能得到更多的奖赏。
“且如今,你已然长大成人,你已经不需要听话了,你只需按你的心意,去做你觉得喜欢的事就好。”
“我好像一直在做我觉得喜欢的事啊......”陆怀喃喃着,像是自言自语。
“那不就好了?”
陆怀沉默了些许时候:“做喜欢的事,就能有好的结果么?”
李玉娴立即顺着道:“不一定,但会开心。”
“我现在想做的喜欢的事,就是想和你永远在一起,可以么?”历经太多离别,连带着这一句‘想与你永远在一起’都不似天真少女对于情爱的任性幻想了。
李玉娴:“除非死别,绝不生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