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南城下起了朦胧细雨。
薄雾似的雨点裹在风里吹拂而来,黏在玻璃窗上,风一吹,拓印成条状的细丝。
蒋纯穿着白衬衫,从门外走进,一只手匆匆的翻着书页,他一边走一边嚷着:“楚楚,楚楚——醒了吗?”
他话音中最后一个字还没落下,脚步蓦然一顿。
“醒了,来拿稿子的?”
蒋纯抬起头,随着目光抬起,视线牢牢地锁定在了坐在客厅榻榻米的一个高挑青年身上。
那人穿着淡青色的衬衣,身姿修长,指间夹着一支pencil,正利落地在数位屏上勾画着什么。
他进来的时候,楚君山正在侧着身体坐在那里,天光透过他家明亮的窗面,映亮了他的侧脸。
鼻梁笔挺,连微微抿着的唇都难能可贵的带着一点肉感,每根线条都像是经过大师之手雕刻出来的瓷像。
蒋纯稀里糊涂的点了点头,捏了捏山根,语气含糊不少:“差点忘了……”
他差点忘记了,面前这位大佬,可从来不会在早晨睡懒觉。
他的余光捕捉到这间房间里其他少得可怜的装饰,这间房子没有任何暗角,连几个摆放着手办的柜子都袒露在灯光下,黑暗根本无所遁形。
蒋纯把稿子递过去给楚君山签字,同时又伸手拉了张椅子坐下,他眼神落到对方身上,等着他把文件还给自己,过了一会,又心情复杂的叹了口气。
三年前,在他们被卷入无限流游戏之后,诡异的怪物、随处可见的鲜血和尸体充斥着整个世界,直到他们从无限流世界里出来之后,所有人才发现,现实世界的时间仅仅过去了一天。
随着正常生活的回归,不少玩家都逐渐步入正常生活,淡忘掉那些惨痛的记忆。
只有楚君山不会。
他仍然保持着游戏玩家应有的高度敏感和多疑,即使那段经历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可他走在路上,还是会不自觉地分析地形优劣,判断自己被怪物伏击的可能;与人交谈时,会微妙地提起警戒心,提防对方在下一秒变成怪物;在餐厅用餐时,会下意识分析摆在手边的餐叉的材质如何,是否坚硬到能够刺穿怪物的骨膜……
也因此,在蒋纯的记忆中,楚君山仿佛无所不能,在无限游戏中如入无人之境,这才得以将他和大部分人类同胞通关游戏,获得最后的胜利。
不知过了多久,楚君山忽然开口说话:“签好了。”
他头也不抬,将工作文件递还给蒋纯,“其他的工作交接今天做不完了,明天再说。”
蒋纯下意识点点头,回过味来,有些呆滞:“诶?你要去干什么?”
他迟疑的时候,那个“无所不能”的楚君山已经站起身,从桌边走到门口,回过头,意味深长的看了蒋纯一眼。
蒋纯被这个眼神看得头皮发麻,问道:“又去相亲啊?”
“嗯。”楚君山言简意赅的回答,“第一百零一个。”
蒋纯愣了下,随即笑弯眼睛,目送他出门:“祝你好运~”
楚君山下了楼,咖啡厅就在楼下不远的地方。
他推门进去的时候,里面还没有很多人,空气中氤氲着醇香的咖啡味道,平静温柔的古典纯音乐流淌在低声交谈的客人之间,静谧极了。
他在熟悉的位置落座,目光落在面前闪烁着银光的餐叉上,他忍住想要拿起试试硬度和锋利程度的冲动,让自己困囿于那个小小的座位上。
这些副作用已经伴随着楚君山的生活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就像被摘除后又重新塞回名为“社会”的身体中的器官,总有些格格不入的排异反应。
随着年岁渐长,和正常家庭一样,楚君山的父母开始催促他寻找一位相伴余生的伴侣,
无数次,他坐在这件咖啡厅里的这个位置,面前放着相似的咖啡,对面坐着的却是形形色.色的不同的人。
楚君山本身对于相亲并不排斥,但是,前面一百任相亲对象都被他冷淡拒绝。
他给出的理由很简单——对方不是他的理想型,所以他们不合适。
曾经有几个相亲对象被楚君山拒绝之后,仍不死心,死缠烂打,都被拒之门外。
不怪他们连连不断的追求。
楚君山出身优秀,样貌上乘,在相亲市场一直是炙手可热的选择,自楚君山上学开始,追他的人就从街头排到了巷尾,可是在中间人的介绍里,楚君山一直没有踏足过感情的领域。
终于,有一次一个相亲对象鼓起勇气询问他:“你的理想型到底是什么呢?”
楚君山摇了摇头,只留下一句:“抱歉。”
他回答时,正盯着面前快要冷掉的咖啡,漫无目的地想——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自己也不知道。
此刻,咖啡厅中央的钢琴奏出温和流淌的旋律,服务生适时走过来,展开菜单:“楚先生,要尝尝我们店里新上的甜品吗?”
楚君山一怔,视线定在菜单上的形似触手的黑色小蛋糕上,微不可察地蹙起眉。
也许是因为楚君山和这个形象太过熟悉,他心中竟生出一点儿奇怪的淡淡不悦和嫌弃感。
从无限游戏出来之后,楚君山一直有一个遗憾。
——他竟然没能带一只触手怪出来玩。
那是无限游戏里特有的怪物,它们拥有遍体漆黑的触手腕足,花纹闪烁着冰蓝色的光,就连纤长的触手末梢圈住猎物进行绞杀的样子,都那样优雅漂亮。
当然,只是在楚君山看来。
和它相比,那些各色各样的人类相亲对象甚至比不上他收藏在家里的一柜子触手手办。
这个世界和他们都无聊、虚伪透了。
——当然。
今天这位迟到了的人类相亲对象也同样。
窗外却忽然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动静,楚君山抬起头,新雨初霁的天空天光乍现。
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不远处,屈膝蹲在地上,正低着头,温柔的安抚着一个流着眼泪、摔倒在地上的小女孩。
楚君山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来。
和其他后遗症一样,他见到这样的场景,眼前只会浮现起无限游戏中他曾经见过无数次的场面。
楚君山见过太多将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甚至是自己的至亲骨肉推出去挡枪的玩家了。
等回到正常的文明社会,人们就穿上了礼仪廉耻的外衣,将那些人性的至暗面都藏在羊皮下。
……虚伪得令人恶心。
“诶,那位先生真是好心。”站在楚君山身旁还没有离开的服务生抱着菜单,眼冒红心,“长得也高大帅气,真是人美心善啊。”
楚君山微微一顿,僵硬的表情随即恢复成原样。他抬起眼,对着服务生微微勾起唇角:“是啊。”
楚君山对纠结这个问题并没有什么执念,他低下头,思绪重新跑远。
他垂眸出神回忆着之前在无限游戏中触手怪们的形态,白皙的指尖捏着搅拌棒,无意识地将咖啡上漂浮着的拉花搅碎,一只抽象的章鱼形状由破碎的奶泡和深色的咖啡液组合起来,随着搅拌的方向缓缓被扯碎。
直到,一道温和清冽的嗓音打断了他的遐思:“抱歉,是楚先生吗?我迟到了。”
楚君山听见这道声音,抬起头,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面前已经覆盖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迟到的这位相亲对象很是高大,他卷起衬衫袖子,低着头放置自己的外套时露出的侧脸很英俊,是这个社会主流的审美取向。
楚君山认出,这正是那个刚刚在外面牵起小孩低声安抚的年轻男人。
等他抬起脸看向自己时,楚君山才发觉,对方眉眼的线条冷峻极了,可是偏偏冲着他笑起来的时候,那股子冷淡的味道全部都被冲散。
“久等了吧?”
楚君山挪开视线,唇角礼貌性的牵起一抹弧度:“没关系。”
“今天路上出了一点儿突发情况,两个小孩儿在马路上摔倒了,我带他们找了一下家长才耽误这么久……抱歉,不说这个了。”对面的相亲对象明显对于这段迟到的经历有些愧疚,主动伸出手,漆黑的眼眸在玻璃桌反射的阳光下被映亮,动作之间透着令人赏心悦目的书卷气,礼貌而绅士,“您好,楚先生,我叫梁星渊,今年28岁,目前在星海幼儿园工作,是一名在编幼师。”
即使敷衍走神,但是对方应有的尊重还是要给到。
楚君山也伸出手,和那只看上去骨节分明的大手虚握了一下,旋即松开:“梁先生,我叫楚君山,26岁,目前是无业游民。”
他念出这段像台词一样熟练的自我介绍,随即有些兴致缺缺的开始神游。
这样的流程已经经历了一百次,楚君山已经熟悉至极,接下来,只要再坚持十几分钟,寻找一个理由离开就好。
他这样想着,流连在咖啡杯壁的指尖不自知地轻轻收拢,柔软的指腹有技巧的抚摸着光滑的瓷杯,仿佛在安抚一条蜷曲着的粗壮触手。
这个动作仿佛已经融入了楚君山的骨血,只要出神,他就会无意识地将任何一个柱状物体当作自己想象中的触手进行抚慰。
而对面,那位名叫梁星渊的相亲对象仍然在保持着谈话。
他的交流沟通很有技巧,不会像之前几位楚君山遇到过的相亲对象一样,只是一味地说或者听,他很擅长于表达自己,也很愿意循循善诱着楚君山加入正在谈论的话题,放在寻常的相亲对局上,应当非常讨人喜欢。
然而,他遇到的是楚君山。
楚君山偶尔应答几声,垂着眸,目光望着咖啡杯中正在消散的小章鱼拉花,看得出来有些心不在焉。
“楚先生,我想我们的条件很相当,就个人性格而言,我认为我们的相处很融洽,也许我们会是很合适的……”
“抱歉,我想打断你一下。”楚君山挑起眉梢,忽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梁先生,你的条件很好,为什么会选择来相亲,而不是自由恋爱呢?”
在他的记忆中,面前的梁先生无论是长相还是其他条件,都比过去的相亲对象高出一截。
不知为何,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梁星渊忽然抬起头,那双眼睛中有着跳跃着的明亮光晕:“是这样的,楚教授同事的家人是我单位的领导,是对方介绍我来的。我很喜欢家庭,很希望感受到家庭的温暖,也许您能够给予我这样的体验。”
梁星渊定定地望着对方的眼眸,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在这个世界上,他再也没有见到过比楚君山更加合适的伴侣了。他完美符合自己对未来伴侣的想象——俊美,冷淡,处变不惊。
只是看一眼,就让他觉得内心安定,那些不安躁动着的触手都可以在这样的条件下被刻意忽略。
可是,他能感受到,对面的人类对自己并不是很满意。
“也许您需要的是一个对家庭更加热忱的人,梁先生。”楚君山冷淡地回答道。
见他无意,梁星渊只好面露憾色,起身结账:“抱歉,是我唐突了。”
然而,在他起身的一刹那,楚君山的视线忽然捕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
翻涌如潮水的东西纠缠在一起,露出内里柔软的薄膜与雪白的花纹,银蓝色的光圈轻闪两下,几乎是刹那间,楚君山就认出来——
那是一堆……触手?!
霎那间,闪电一般的流光几乎灼伤了楚君山的眼睛,无数翻涌的欲念在一瞬间击中楚君山。
柔软的、冰凉的,如蛇一般的触手,它曾经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里,在那些邪恶的黑暗与污秽交织而成的梦里,非人的怪物紧紧的绞缠着他作为人类最脆弱的脖颈,曳拽着他,一起沉入名为欲念的深渊。
楚君山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喜欢一只诞生在无限污秽之中的怪物,但现在,他竟然误打误撞的遇到了这次机会。
他陡然起身,握住了起身欲走的梁星渊的手腕,动静之大甚至引起了别桌客人的注目:“抱歉,请稍等一下。”
梁星渊定住身体,诧异回眸,眼底遗憾还未散尽。
楚君山素来冷淡的脸上扬起一个浅笑,压低眼眸,那双清亮的茶色眼眸里涌动着无限奇异的神色。
他冲着梁星渊伸出修长漂亮的手。
“我是说,您介意直接结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