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腹疾渐催吐(修)

    ◎“谁跟你是夫妻!”◎

    执天教上一任青龙祭司是位练蛊奇才, 他自幼习得百家书,苦心钻营几载,终于研制出了昆山玉碎这一淫蛊。

    后来这位祭司与教主生了嫌隙, 自甘承受挑断手脚筋之苦废除一身武功, 从此脱离了执天教。

    因他的离教, 昆山玉碎蛊之解药竟一直未能成功配制。教主曾数次命人研习解蛊之法, 却屡试屡败,即使是教中的老巫师也难得其法。

    自此之后,昆山玉碎蛊就成了执天教的禁蛊, 止用来惩罚罪大恶极的教徒, 等闲之辈绝可能得到此蛊。

    听完夕妃慈的一番话, 柳柒久久没有应声,一双眉眼冷厉萧肃, 温柔不复。

    云时卿凝眸看了他几眼,问夕妃慈:“那位离教的祭司现在何处?”

    夕妃慈道:“他是按规矩自废武功离的教, 教里上下不会问其去路,亦不会寻他麻烦, 谁知道他去哪儿了?可能浪迹天涯,可能病死他乡,也可能娶妻生子,饱享荣华富贵去了。”

    云时卿目光幽冷。

    “好吧好吧, 我说便是, 这么凶干嘛~”夕妃慈无奈地扬眉, “听说那祭司离教之后找了一位高人重续四肢筋脉, 虽不能再习武, 但不至于落个残疾之身。他饱读天下奇书, 不乏孔孟, 后来入了仕,高官俸禄享之不尽。”

    云时卿蹙眉:“入仕?”

    夕妃慈悠悠点头:“奴家可是执天教的叛徒,能打听到这些消息全靠当年在教中的人情面,奴家甚至为此差点丢了性命呢~余下的两位相爷便自己去查罢。”

    陈小果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夕妃慈侧眸,似笑非笑道:“看什么?”

    陈小果心下一凛,胡乱地摇头。

    几日前夕妃慈与柳逢会和时,陈小果被她的美色所惑,顿时凡心大起,追着她喊了两天两夜的仙女姐姐。在得知她是执天教的朱雀祭司后,当即吓得失了声,嘴里哆哆嗦嗦好半晌适才吐出两个字:妖女。

    柳柒心绪烦乱,没去理会他们,当即策马而去。

    云时卿凝视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问道:“如果此蛊不解,会怎样?”

    夕妃慈道:“蛊这东西,当初研制它的目的便是为了管理教众,不知从何时起竟逐渐演变成一种折磨人的手段。若是无解,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

    二皇子赵律白和三皇子赵律衍歇在转运司衙署里,宵禁落钥之前,自雅州归来的一行人步紧步进了城,柳柒和云时卿风尘仆仆直奔转运司面见两位皇子殿下。

    虽说云时卿离京之前安排有后手,但工布王之事发生后,昭元帝就已知晓他离京的消息,故而此番派两位皇子前来蜀中,除了平乱之外,另则是为捉拿罪臣云时卿回京。

    然而众所周知,云时卿乃三皇子一党,三皇子母族在朝中权势滔天,昭元帝特意派他前来,敲山震虎之意不言而喻。

    两人刚踏入转运司后门,就有侍卫持刀将云时卿团团围住了,柳柒看了他一眼,转而走向二皇子赵律白。

    他腿伤尚未痊愈,行路时微跛。不待他见礼,赵律白就已托住他的双臂,温声说道:“砚书有伤在身,无需多礼。你此行劳苦功高,当由赵室上下答谢你。”

    柳柒道:“此番微臣前往纳藏途中屡遭追杀,幸有云相护送,微臣才能死里逃生顺利抵达丹巴城,否则微臣早已横尸雪山、客死他乡了。云相也因此而负了伤,现下还未痊愈。”

    赵律白没想到他会替云时卿求情,目光悠悠地落在云时卿身上,说道:“云相虽护卫砚书有功,然私自离京,罪无可恕,陛下特命我和三弟前来捉拿罪臣云时卿,是功是过,当由陛下圣裁。”

    一直未吭声的三皇子赵律衍开了口:“既然功过由陛下圣裁,且他二位都负了伤,眼下应以治伤为重。”

    赵律白凝眸看向云时卿,而后对一众侍卫说道说道:“把刀放下,请云相暂去西院厢房歇息疗伤,明日再与柳丞相一道回京谢罪。”

    “罪臣谢过殿下。”云时卿对两位皇子揖了一礼,旋即行往西院。

    柳柒心里记挂着昆山玉碎蛊之事,眼下腹部又无端作痛,不免有些气躁,遂以身体不适为由向两位殿下请辞,转而在侍卫的带领下前往西院歇息。

    接连赶了好几日的路,不免有些困乏,柳柒洗沐之后正欲就寝,忽闻一阵叩门声响起,他立即披上外袍开门一瞧,来人竟是云时卿。

    柳柒微露讶色:“你没有被软禁?”

    “大人就这么希望我被关着吗?”云时卿调侃道,“云某虽受了囚,但我想要见一见柳大人,对大人坦白罪行,故而无人阻拦。”

    柳柒微垂眼睫,古井无波地问道:“你要坦白何罪?”

    云时卿笑道:“大人还是请我进去坐一坐罢,若教别人瞧见你我这般,恐怕得说闲话了。”

    柳柒虽不愿,但还是侧身请他入了屋,旋即合上房门。

    衙署简陋,除两位皇子殿下落脚的房间之外,余下几处均无地暖。柳柒刚刚沐了浴,身上依稀透着一股子水汽,单薄衣衫难掩腰身线条,发梢上仿佛残存有冷幽的兰香。

    侧首时,昏黄烛光落在他的脸上,留下一抔朦胧的金芒。长睫轻闪,潋滟有情。

    云时卿不露声色地挪开视线,兀自在桌前坐定。

    柳柒淡漠道:“你想说什么?”

    “大人明日就要回京了,以后再相见,你我就是水火不容的政敌。”云时卿云淡风轻地斟了杯热茶,浅饮几口后又道,“趁现在还能与大人亲近亲近,故特来相会。”

    柳柒皮笑肉不笑地道:“你如今可是个罪身,回京后也不知陛下要如何处置你,以后是否还能与柳柒为敌,尚未可知。”

    云时卿叹息:“大人莫要如此冷漠,就不能看在这一路的情分上替我求求情吗?你我好歹夫妻一场,总不能——”

    “谁跟你是夫妻!”柳柒打断他的话,神色甚是愠怒,“情势所迫而已,你也说过此事做不得真!”

    云时卿笑道:“就算婚事是假,可你我之间的夫妻之实岂能是假?”

    柳柒腹痛阵阵,没耐性听这人胡言乱语,当即下逐客令:“我乏了,云相请回罢。”

    见他神色有异,云时卿问道:“你身体不舒服?”

    “与你无关。”柳柒略微有些气躁,语气不耐,“请吧——”

    云时卿看了他两眼,旋即起身。临去时说道:“大人莫要忘了云某此前说过的话,昆山玉碎蛊乃淫蛊,若非亲近之人绝无机会种下此蛊。大人回京之后切记提防身边之人,如果此人只是单纯对大人起了淫心,或许有法子解,若是为了别的……大人处境甚是堪忧。”

    柳柒微垂眼眸,沉吟不语。

    云时卿淡淡一笑:“云某言尽于此,大人早些歇息罢。”

    翌日破晓时,柳柒和云时卿拜别了两位殿下,而后启程返回汴京。

    二皇子赵律白宽厚仁慈,并未刻意为难云时卿,免了他枷锁覆身的屈辱,只派了十数名皇城司护卫随行看守。

    工布王如今北逃至松州,松州乃一处大隘,易守难攻。二皇子和三皇子曾随昭元帝上过战场,颇有作战经验,故而选择留在成都府协助镇远将军萧千尘平乱,并将工布王生擒带回京城。

    陈小果死皮赖脸跟在柳柒身后,柳柒甩不掉,只好把他也带了回去。

    会试迫在眉睫,柳柒片刻也不敢耽搁,从成都出发后一路疾驰,就连夜里也时常在赶路,偶尔于郊野歇歇脚,至多不过两个时辰又要继续奔波,几日下来竟跑坏了好匹烈马。

    阳春三月时,老树抽芽,百花齐放。中原的三月虽不及江南温暖,却也尽显春色。

    接连奔波了七八日,柳柒的身子已然有些吃不消了,身体莫名有些发热,精气神也十分欠佳。然而他心系考试,不肯在中途停留,柳逢几次劝说未果,只好央求云时卿去劝劝他家公子。

    云时卿道:“你家公子最讨厌的人便是我了,他怎会听我的话?”

    柳逢搽掉额头的细汗,说道:“公子这两日鲜少进食,只喝了些清水,断然不能充饥。眼下已行至襄阳,最多三四日就能赶回汴京,倘若公子在此时累倒,会试必然受阻,陛下一旦怪罪下来,谁也担不起这个罪责。”

    “你倒是深明大义。”云时卿淡淡一笑,而后追赶上柳柒,“你家柳逢让我劝你去襄阳城歇一晚再走。如今考试在即,礼部定然早已拟出了考卷,你回去后只管安心监考便是,何必急于一时?反之,你身为主考官却不顾惜身体,只怕是有命回去无命监考。”

    话糙理不糙。柳柒难得没有与他争辩,当即行往襄阳城,让柳逢寻一间客栈暂时歇脚。

    傍晚的襄阳城甚是喧嚣,柳柒沐浴后坐在窗前眺望楼下的街市盛景,往来行人繁密,叫卖声不绝于耳。

    中原的坊市比之江南可谓有天壤之别,但喧嚣繁华却如出一辙。自打两年前升任丞相后,他就再没回过扬州,也不知记忆中的糕斋和果脯铺子是否还是当年的模样。

    思及此,柳柒忽然很想吃几块山楂糕解解馋,便开口唤了柳逢,然而柳逢未至,倒是把住在隔壁的云时卿给叫过来了。

    他抱臂倚在门口,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柳柒不答反问:“可有看见柳逢?”

    云时卿道:“去替你寻大夫了。”

    柳柒蹙眉:“寻什么大夫?”

    云时卿抬手触上他的额头,又摸了摸他的脸,直到挨了巴掌适才收手:“你的身体莫名发热,且又食欲不振,柳逢担心你,便去寻大夫了。”见他沉默,又道,“你找他做什么?”

    “嘴馋了,想吃几块山楂糕。”柳柒抬眸,“云相要替我走一遭吗?”

    连日骑马奔波,他左腿的箭伤始终难愈,行路时微跛,甚是不便。

    云时卿冷笑着拒绝道:“我又不是你的手下。”

    柳柒不再与他啰嗦,当即关上房门,回榻上静卧着。

    少顷,一阵叩门声传来,柳柒起身开了门,目光还来得及未落在云时卿身上,便被他手里那只牛皮纸袋吸引了去,里面有几枚泛着微酸气息的山楂糕,引人垂涎。

    “方才小二经过,我见他手里有现成的山楂糕,便替你要了一份。”云时卿将纸袋递了过去,但见他一副不想接的模样,遂揶揄道,“大人是怕我在糕点里下毒,还是想要我亲手喂你?”

    柳柒捡一块山楂糕放入嘴里仔细品尝,酸甜软糯,唇齿回甘,甚合胃口。

    不多时,柳逢寻大夫而归,柳柒深信自己的知身体无恙,便用“连日奔波、身体疲乏、饮食不佳”为由将那大夫打发了去,云时卿笑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大人讳疾忌医的毛病还是没改。”

    柳柒道:“医者当治疾也,我既没病,又何须问诊?”

    云时卿笑意渐浓:“怕喝药就直说,何必讲得如此冠冕堂皇。”

    在客栈歇了一宿,柳柒的气色果真得以改善,次日天不亮便离开了襄阳城,继续赶路。

    此次离京月余,返回时沿途的草木均已抽芽,路旁间或有几簇绽放在春日里的迎春花,随风摇曳,煞是悦目。

    眼见归期在即,可柳柒的身体却愈发虚弱,这几日他所能吃下的东西越来越少,每每快马疾行时就会有些微的腹痛感,虽不至于要命,却也足够他难受了。

    再行半日就能抵达汴京城,陈小果骑了十几天的马,骨头都快颠碎了,抱怨道:“贫道虽然很想见一见汴京城的繁华,但贫道实在是走不动了,两位爷,咱们歇一歇可以吗?”

    夕妃慈笑道:“又不需要你跑路,你如何就走不动了?”

    陈小果立马改口:“贫道的马儿累得慌咧!各位施主行行好,就当可怜可怜这些马儿吧!”

    柳柒纵目而望,说道:“前方有一座茶肆,且去那儿吃些小食果腹罢。”

    茶肆临近官道,可为来往的客商行便宜,眼下正值饭点,茶肆里座无虚席,几人在外面等了足足有两盏茶的时间方才得一处空桌落座。

    这家茶肆的招牌菜是羊蝎子,陈小果难忍口腹之欲,叫了一大锅羊蝎子。

    柳柒正吃着山楂糕,甫然闻见腥膻的羊肉味道,顿觉腹内翻江倒海,抽搐犯疼。

    来不及咽下嘴里的糕点,他便急急忙忙奔出茶肆,撑着栅栏呕吐起来。

    【作者有话说】

    是第二次怀上的啦~

    改了一些剧情bug(滑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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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 又逢蛊发时

    ◎不知从何时起,云时卿竟成了温养他的一味药。◎

    云时卿嘴里嚼着羊肉, 视线却落了在栅栏旁的身影上。

    也不知是否是错觉,他总觉得柳柒最近消瘦了不少,本该合体的墨蓝色圆领锦袍如今竟略显宽松, 缎带裹住的腰肢仿佛不盈一握。

    柳柒吐了许久, 直到吃下半碗清茶适才缓解过来。

    他没再回到茶肆, 而是转身前往茶肆外的一张老旧木桌前坐定。柳逢急匆匆返回扒了几口凉透的白饭, 云时卿状似无意问了一嘴:“你家公子为何不来吃肉?”

    柳逢囫囵咽下嘴里的饭菜,说道:“公子说这羊肉太腥,他闻了会吐, 便不进来了。”

    云时卿哂道:“他以前不是很爱吃羊肉么, 今日怎的这般矫情。”

    陈小果纳闷道:“您对柳相的喜欢这么清楚啊?”

    云时卿眼风掠来, 眉眼颇为冷厉,陈小果赶紧往嘴里塞进一坨羊肉, 不敢再招惹他了。

    用过饭,云时卿斟一碗温茶走出茶肆, 踱步至柳柒身旁,漫不经心地开口:“你每日就吃几块山楂糕, 如何饱腹?”

    柳柒接过他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回京后歇息一晚即可,不劳云相担忧。”

    云时卿道:“看在咱们——”

    话音未落便迎来了一记眼刀,他微微一笑,复又道, “大人不承认咱们是夫妻, 云某自然知趣, 不会说出这两个字。其实云某想说的是看在咱们同僚一场的份上, 总得对大人关心几句, 倘若陛下此次定我个死罪, 以后云某想关心大人恐怕都没机会了。”

    柳柒道:“云相这张嘴甚是利落, 又有三殿下和中书大人为你撑腰,陛下岂会轻易定你的罪?”

    三月春日暖,和风细拂面。

    云时卿单手支颐,好整以暇地看向眼前之人。金芒落在他的脸上,仿佛更添几许凌锐。

    柳柒被他盯得毛骨悚然,不禁蹙眉:“为何这般看着我?”

    云时卿笑道:“人人都说扬州柒郎温润如玉,可云某却从未体会过。从小到大你对我不是打就是冷眼相待,鲜少给过好脸子,所以有些好奇大人温柔的时候究竟是何模样。”

    柳柒瞬间沉下脸:“我以前怎么从未发现你是这么不要脸的人。”

    云时卿道:“哦?不知在大人眼里,我以前是怎样的人?”

    柳柒瞥了他一眼,生生将“贱人”二字压在舌下,旋即起身走向马厩,牵了马便往官道行去。

    掌灯时分,众人抵达汴京城。云时卿和柳柒回到府上匆忙洗沐之后便立刻前往皇宫面见昭元帝。

    一人请罪,一人复命。

    昭元帝命御厨备了一桌洗尘宴留柳柒在宫中用膳,桌上仅两双玉箸、两份碗具、两只羊脂白玉杯。

    云时卿乃戴罪之身,正跪于殿中听候圣上发落,然昭元帝此刻正与柳柒同桌而食,对这位右丞相不闻不问。

    洗尘宴颇为丰盛,美味珍馐应有尽有,其中有半数是御厨根据柳柒的喜好特意准备的,譬如炙鹿肉、蟹生、莲花鸭签等。

    昭元帝道:“听闻柳相此行困难重重,甚至被工布王射伤了左腿,可有请大夫好好医治?”

    柳柒极力压下山珍海味带来的恶心感,温声道:“臣的伤已无大碍,敬谢陛下关怀。”

    昭元帝道:“万万没想到工布王之野心竟如斯之大,杀害大邺官员不说,甚至敢侵吞我朝兵马及国税。柳相此次奔波了四十余日,旨为大邺与纳藏修好,卿之功劳,当惠及宗族,连同令尊亦可加官晋爵。”

    “陛下之恩泽,臣与家父感激涕零。”柳柒颔首道谢,片刻后又道,“陛下虽派遣了十余位皇城司高手保护臣,可是工布王诡计多端,致使臣多次身陷囹圄,甚至害得一众护卫丧失了性命,臣愧疚难安。万幸有云相出手相助,屡次救臣于危难之中,若没有云相,臣绝无可能越过邛崃山到达丹巴城。”

    昭元帝微笑道:“两位爱卿互相扶持,正是朕乐意见到的。然而云相身兼枢密使一职,手握朝廷半数兵权,此番瞒着朕私自离京已然触了国法,且转运使沉捷——不,应该说工布王。工布王任职成都府路转运使之际曾与师中书以及云相屡有来往,如今事变,朝中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员不知道往朕手里递了多少参本,参他云时卿中饱私囊侵吞地方税收、参他云时卿目无法纪目无君上、参他云时卿勾结蛮夷意图谋反!”

    说到最后时,素来仁和亲厚的皇帝竟愤怒难当,霎时间,整个清居殿落针可闻,侍立在左右的宫娥内侍官们无不跪倒在地,纷纷垂首屏息,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昭元帝又道,“有功自当赏,有过必受罚。云时卿身为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言行举止当为百官之表率。可他却欺上瞒下,难道这就是权臣应有的表率?!倘若朕此次让他功过相抵,如何堵住悠悠众口?如何力排众议?”

    柳柒自席间起身,继而在皇帝身前跪下:“是臣思虑不周,还请陛下息怒。”

    云时卿伏地说道:“罪臣无诏离京,致使朝政崩坏、纲纪废弛,今自请罚俸降职。”

    昭元帝的视线缓缓挪到他身上,怒火似降了不少,良久才轻叹了口气:“晚章是朕钦点的状元郎,当之无愧的天子门生,一步步官至丞相,非常人所能及也。朕予你厚望重任,你岂可辜负朕?”

    云时卿道:“臣罪该万死。”

    昭元帝的语调略显和缓:“降职之事早朝再议,春闱在即,柳相且回府休憩罢。”

    柳柒道:“臣身为今年春闱主考官,却因蜀地之事未能出卷,为保考试顺畅,臣恳请开封验卷,以确保万无一失。”

    科举事关重大,若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了纰漏,凡礼部上下都要遭受牵连,甚至连累其他考官。

    昭元帝见他如此严谨,便道:“柳相可持朕手谕验卷。”

    “谢陛下。”柳柒起身揖礼,“臣告退。”

    昭元帝复又看向云时卿:“你也退下。”

    云时卿叩首道:“罪臣告退。”

    柳柒被那桌山珍海味熏得难受极了,走出清居殿之后适才得以缓解。

    不多时,云时卿紧步赶来:“大人还未用晚膳,是打算回府吃呢,还是去云生结海楼?”

    “我不饿,”柳柒道,“天色尚早,我得去礼部衙门一趟。兹事体大,马虎不得。”

    云时卿道:“若是寻常事,云某还能帮大人一把,但是事关科举,云某就不掺和了。”

    柳柒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寻常事也不需要你帮我。”

    云时卿笑道:“方才大人肯在陛下面前替云某求情,定是看在咱们夫妻一场的情分上。”

    柳柒倏然瞪大了双目,当即警惕地看向四周,幸而此时宣德门附近空无一人,不由微恼:“云时卿,我从没想过要帮你求情,你无诏离京大逆不道,我若为你求情,等同于欺君罔上。另外——你我之间除了同僚关系外并无任何瓜葛,休要嚼舌头。”

    说罢疾步走出宫门,待柳逢挑开轿帘后当即入内:“去礼部衙门。”

    考卷早在五日之前就已入册密封,现存放于礼部衙署内,由刑部之人日夜看守。

    柳柒持昭元帝手谕入阁验卷,不多时,其余三位同考官也被迫来到礼部,与他一同检查试卷。

    此番入京考试的士子有二百三十七人,三场考试共计有试卷七百余,柳柒欲将每一张卷纸都核验到位,另外三位也不敢马虎,直至四更天方才疲惫不堪地离开礼部。

    三月初六,春闱大会。

    柳柒一早便入了贡院,另外三名翰林院的同考官也陆续抵达。

    自今日起,考官与考生需在贡院待满九日,直至考试结束方可离场。

    柳柒近来一直在奔波,身体甚是疲乏倦怠,只能强撑精神巡视考场。

    不仅如此,用膳时一碰油腻荤腥便止不住作呕,他虽犯惑,可眼下正值春闱大考,容不得有半点马虎,只当身体尚未调理过来,遂没怎么在意。贡院小厨便依据他的口味每餐单独备两道清淡的素菜,如此才得以缓解。

    某天傍晚,几位考官同桌用膳时不禁聊起了这两日的所见所闻,譬如哪位考生是左撇子、哪位考生在答卷时痛哭流涕、哪位考生从头睡到尾,柳柒都默默听进耳朵里,权当是解闷的乐趣。

    其间不知是谁开口,谈及了云时卿。

    “听说陛下因云相私自离京一事颇为愤怒,欲降其职以示惩戒。”

    “降为几品官了?”

    “咱们都在这贡院待了好几日,外面的消息进不来,里头的消息也出不去,我又如何得知他被贬成什么了?”

    “云相可是三殿下的人,此事一出,恐怕三殿下会元气大伤。”

    “原以为云相只是贪墨了些财帛,哪成想他竟然和工布王暗中有联系!”

    “下官听说不久前云相护送柳相去了丹巴城,敢问柳相可有此事?”

    柳柒咽下嘴里的青菜叶,不露声色道:“确有其事。”

    那官员皱眉:“如果云相真和工布王有勾结,又岂会护送柳相去纳藏呢?这不是自掘坟墓嘛。”

    另一人道:“不管他有没有私通蛮夷,总归无诏离京就够定他的罪了,我倒挺想知道陛下会如何贬黜他。”

    三月十二,春闱最后一场考试。

    在贡院待了六日,吃喝拉撒俱在一间几尺见方的小室里,许多考生都有些吃不消了,或癫或疯或晕厥,陆陆续续被抬走了近三成左右,留下来的士子无不胆战心惊。

    入暮时,柳柒疲乏难当,来不及用晚膳便返回房中歇息了。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生,阳春三月清寒之夜,他的身体却莫名发着热。柳柒胡乱扯开衣襟,掌心徐徐探了去。

    盈握一物,时疾时徐,时轻时重。

    半梦半醒间竟弄了满手的潮汗,屋内依稀有几分浅薄的奇香。

    正这时,柳柒遽然清醒过来,他顾不上揩净掌心的秽物便急忙封住了自己的几处穴道,绸制亵衣早已被热汗浸透。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月辉皎洁,如纱如幔,袅娜娉婷。

    柳柒面色沉凝,眸中仿佛还残存着些许水色。

    ——体内的昆山玉碎蛊又复发了。

    上一次蛊毒发作时,正是他和云时卿逃亡之际,如今云时卿被贬,而他则被关在贡院里监考。

    夕妃慈说,研制出昆山玉碎蛊的那位祭祀如今正在朝中,若是将其寻出,自己的蛊或许还有解。

    他不想和云时卿继续纠缠下去了,他们之间本不该有、也不能有这些事发生。

    可是想要寻到那位祭司谈何容易?更何况他的蛊毒已经发作,只能……

    柳柒思绪烦乱,遂命人备了一桶浴汤,直到将满身燥意清洗干净适才重新入眠。

    临近月中,春闱即将结束。

    柳柒的精神日渐萎靡,几位同考官担心他身体吃不消,便将坐镇考场的医官寻来,让其替柳柒把把脉,看看能否调理一二,柳柒深知这是蛊虫在作祟,便婉谢了众人的好意。

    三月十四酉时,春闱大会结束。几位同考官将试卷一一清点妥善,而后上封落章,并由刑部与皇城司的人运出贡院。

    柳柒离开贡院时已是华灯初上。

    他疏懒地倚在轿内,对轿窗外的柳逢说道:“我身体抱恙,这两日闭门谢客,无论是谁前来拜访都勿要接待。”

    身为主考官,春闱结束后势必会有不少人登门拜访,虽未受贿,但总归是要避嫌的。

    柳逢应道:“属下知道了。”

    少顷,柳逢又道,“公子这几日在贡院里想是遭了不少罪,瞧着竟轻减了许多。”

    柳柒无力地合上眼帘,淡声道:“无碍,眼下春闱结束,陛下准我们几位考官休沐两日,正好调理调理。”

    他太过疲乏,体内蛊毒又煞是躁动,欲念频生,噬人心脉,没说上几句话便昏昏沉沉睡过去了,直到柳逢唤出“公子,我们到了”,他才迷朦地睁开眼。

    汴京城的夜晚璀璨繁盛,汴河两岸尤盛。

    柳柒掀开轿帘缓步走出,抬眼时不由一怔:“为何带我来此?”

    云生结海楼伫立在夜色之中,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子江南水乡的气息。

    柳逢垂首道:“承宣使大人担心您身体吃不消,特请您来此一叙,属下推脱不得,便擅作主张带公子过来了,还请公子恕罪。”

    柳柒蹙眉:“哪位承宣使大人?”

    柳逢默了默,说道:“云时卿,云大人。”

    柳柒在云生结海楼外驻足了半晌,而后抬步迈上石阶朝里走去。

    他跟随侍从来到竹院,有一间雅室正灯火荧荧,窗前依稀映着一道人影,玉冠束发,俊逸绝伦。

    “柳相请。”侍从将他送入院中,而后转身退去。

    柳柒朝那间雅室走去,每迈出一步,昆山玉碎蛊便躁动一分,呼吸也益发疾热,掌心颈侧无不是潮汗涔涔。

    他盯着窗前那道人影,下颌渐渐绷紧——

    不知从何时起,云时卿竟成了温养他的一味药,离了他,当真只有死路一条了。

    【作者有话说】

    周日要上夹子了,所以周日的更新就留在晚上十一点再贴,么么哒~

    昨晚熬夜修文到三点,结果太困就睡过去了orz

    这是我第一次写这种题材,很忐忑,也很焦虑,这段时间都没睡好,以至于总是在关键的剧情上出错,白天发现后又要重新修改…

    这部挺正剧的,和我以前写的沙雕风格都不一样,而我的脑子又不太够用,所以尽量把朝堂剧情编得像样一点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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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 云生结海楼

    ◎“公子这是……有身孕了。”◎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 檀香幽幽扑面,似有抚平心绪之效。

    柳柒迈步入内,反手关上了房门。他离开贡院时早已褪掉了官服, 此刻着一袭墨蓝色绣鹤暗纹圆领锦袍, 长发半挽半束, 如松如竹, 气质斐然。

    云时卿临窗而坐,桌上摆放着一套点茶器具,此刻正耐心地用茶筅拂击茶汤。

    茶是上好的峨眉雪芽, 今春头茬儿, 沾染着冬末春初时的清寒之气, 格外鲜香。

    “大人请坐。”他将点好的茶往桌案另一侧推将过去,“春闱大考结束, 云某无甚可招待大人的,手里正好有一支新茶, 想着大人定会喜欢,便拿来献拙了。”

    柳柒在他对位落座, 修长五指握住茶盏,低头饮了几口浓白的茶汤。

    两人同桌而坐,离云时卿越近,体内蛊虫就愈发躁动。柳柒的双颊浮着一层薄绯之色, 紧握杯盏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手背骨线时绷时舒, 周身的气力也在缓慢地流失, 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脱力, 将器皿摔成齑粉。

    隐忍与克制已至极限, 他颤着手放下茶盏, 正欲开口时,却听云时卿问道:“这茶可还合大人的口味?”

    柳柒抬眸,对上了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你请我来此,便是为了与我饮茶?”

    云时卿道:“下官无诏离京触怒圣颜,如今被陛下贬为正四品承宣使。今次春闱结束,大人正好有两日休沐,下官想趁此机会与大人套套近乎,日后若能得大人提携,下官定不忘恩情。”

    柳柒被他一口一个“下官”搅得心火难灭,却也深知他是故意磨着时间让自己难受,索性不予置理,起身离去。

    见柳柒这般决绝,云时卿怔了怔,继而大步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都这种时候了,大人就别再端架子了。”

    话毕,他把人堵在门后,一改方才的端方儒雅,指尖蹭上对方的眉尾,连语气也带着狎昵,“还是说——大人囿于自己的誓言,宁愿慨然赴死也绝不再与我有苟且?”

    他的指腹温热干燥,轻飘飘落在柳柒脸上,鹅羽也似,竟刮出了几分痒意。

    柳柒微怔,双睫剧烈震颤,浑身骨头如同化了水,几乎快站立不住了。

    只一瞬,被强行压制在体内的蛊香冲开了穴道,就着潮热呼吸倾泻而出,如袅袅轻纱,盈盈默默。

    柳柒推开云时卿做乱的手,语气已然不悦:“我警告你,控制我身体的是蛊而不是你,你休想——”

    话音未落,腰间束带骤然一松,云时卿双手掐住他的腰,仔细丈量了一番:“大人这几日在贡院里没吃饭吗,为何这么瘦了?”

    柳柒浑身紧绷,不由闭了闭眼,咬牙吐出三个字:“云时卿!”

    “下官在,”云时卿一边说话一边解开他的外袍,“大人有何吩咐尽管说,下官照办就是。”

    柳柒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云时卿抬眸:“大人想说什么?”

    柳柒冷静片刻后漠然道:“我与你无话可说,好生伺候本官便是。”

    云时卿淡淡一笑,继而取出事先备好的脂膏:“烦请大人转身。”

    柳柒又羞又恼,不为所动。

    见云时卿要去掰他的双腿,他当即沉着脸转过身去了。

    三月虽已过半,可夜里依旧寒凉,柳柒浑身上下仅剩一件单薄的绸制亵衣,丝丝夜风自门缝渗入,令他止不住打了个寒颤。

    云时卿仿佛又笑了一声,语调格外轻浮:“大人,你的腰应往下再塌着些。”

    柳柒遽然回头,凤目里夹杂着几丝怒意:“云时卿,你别得寸进尺。”

    云时卿没有应声,默默剜一坨脂膏缓慢地楔入。

    “你……!”柳柒骤然咬紧牙关,转过脸将额头重重地抵在门上,不愿往下塌的腰也在这一刻放松下来。

    云时卿评价道:“大人真是嘴硬。”

    柳柒被他气得内息乱窜,额间青筋暴起。

    月辉皎洁,静默无声地洒落在汴京城内。

    竹院今晚被云时卿包了场,不会接纳别的客人,整座小院里唯有这一间雅室亮着灯烛,幽然冷清。

    雅室的房门虽紧闭着,却在微微颤动,若仔细听去,还能闻见泠然的水聲。

    良久,云时卿搂住柳柒的腰,炙热胸膛紧挨着他的脊背,声音与呼吸同时落入耳内:“下官准备伺候大人了。”

    “等一下——”话甫落,柳柒眼前骤然一黑,双手下意识扣紧了门柱。

    突如其来的侵袭感几欲令他窒息,冷汗顺着面颊缓缓淌落,身体剧颤,久久不能平复。

    昆山玉碎蛊纳入阳气后愈发狂肆欢悦,逼促着邪香不断从柳柒的体内渗出,逐渐填满整间雅室。

    柳柒已有半月不曾正常饮食,原本健壮精朗的身躯如今竟变得轻薄不堪,后背因疼痛而弓成了弦月状,绸制亵衣之下的脊柱尤其突出。

    良久,云时卿用指腹摩着他后腰的那朵红梅胎记,问道:“大人,可以了吗?”

    柳柒没有应声,蛊香阵阵,邪媚难当。

    云时卿知他这是默许的意思,遂开始伺候起来。

    雅室之中更漏迢递,一滴接一滴地应和着房门内的旖旎与缱绻。

    蛊毒可使周肌舒张,有脱力之效,柳柒渐渐快要站立不住了,云时卿当即从后方扶住他的膝弯,将人搂抱起来走向软榻。

    柳柒被欲念浸染,唇若施脂,眼含秋水,正得爽利时惊觉身体陡然凌空,他下意识清醒过来:“云时卿,你干什么!”

    亦步亦趋的颠弄无疑是愉悦与惊骇并进,柳柒承受不住,双手紧握他的腕骨,颤声斥道,“云时卿你竟敢以下犯上,还、还不将我放下!”

    软榻近在眼前,云时卿闻言却忽然转了脚步,在雅室内漫无目的地走着。

    此刻的柳柒实在与他的贤相身份不符,一双莹莹长腿无助地悬在空中,连膝弯都在发抖,不禁用了些力气收缩身体。

    夜深人静,意乱情迷,云时卿下颌绷紧,颈侧青筋也因□□受了力而根根暴起。

    他垂眸看着仰在他怀里的丞相大人,绸制的亵衣襟口微微敞,难掩雪地里那两朵娇艳的红梅。

    “大人此言差矣——”云时卿哑声开口,轻笑道,“伺候您的事,怎能叫‘以下犯上’呢?”

    柳柒凝眸而视,眼尾噙着几分薄怒。

    不过瞬息间,那份薄怒就已消散。

    云时卿尚未来得及读懂他眸中的情绪,便觉脚背处一热,仿佛是热锅里的水漫溢而出,酣畅淋漓地浇落下来。

    他渐渐放缓脚步,直至停止。

    柳柒眸光散乱,胸膛正剧烈起伏着。

    良久,那双含情的凤目总算恢复了稍许神色,眼尾盈着些微水光,俱是恼怒与屈辱。

    云时卿也知今晚做得有些过分,遂说道:“大人,方才我……”

    “放手。”柳柒哑声打断他的话。

    云时卿没有应声。

    柳柒又道:“出去。”

    云时卿默默退了出来。

    柳柒从他怀里挣脱下地,赤脚踩着满地水渍来到软榻上。

    此次的昆山玉碎蛊还未彻底疏解,欲念犹存,柳柒没有力气离开这间屋子,便在软榻上安安静静地躺了片刻。

    然而那蛊虫未能吸收到足够的阳气,转瞬又躁动起来。

    柳柒忍耐许久,直到腹中传来痛感时适才以丞相的身份命令云时卿,让他继续伺候自己。

    “不许再有方才那种情况发生了。”柳柒告诫道。

    *

    三月十五这天傍晚,柳柒总算离开云生结海楼回到了相府,转而前往书房,抄了足足两个时辰的经文。

    柳逢跟随他多年,知他心情欠佳时便会闷头抄经文平复心绪,想来此番在云生结海楼里疏解蛊毒之时云少爷又惹他家公子生气了,否则公子怎会一到家便来书房抄写经文呢?

    柳逢只敢揣测不敢多言,小心翼翼地在一旁替公子研墨,直至夜渐深时,他才讷讷地开口:“公子,您还未用晚膳,属下命人将晚膳送来书房罢。”

    “不必了,我去前厅用膳即可。”柳柒放下笔毫,起身往前厅行去。

    晚膳从简,止两道荤素搭配的炒菜和一盅三鲜丸子汤。

    这几道菜肴所用之油水都颇为清淡,可里面的肉却教柳柒胃口全无。

    “把饭菜撤下,送些清甜的糕点过来即可。”他吩咐道,“若有山楂糕最好。”

    柳逢静默几息,说道:“公子,打从二月底返京时起,您就一直食欲不振,大多数时候都是靠糕点果腹,许久不曾进食肉类,您已轻减不少,长此下去恐怕身体会吃不消,不若请孟大夫替您把把脉。”

    孟大夫是相府里的府医,曾是位江湖游医,机缘巧合之下投入了左相府,一直为柳柒所用。

    柳柒蹙了蹙眉,道:“只是连日的疲累罢了,毋需劳烦孟大夫。”

    柳逢道:“公子,身体要紧,明日休沐结束您就得去礼部批阅考卷,若不养足精神,如何阅卷?”

    柳柒轻叹一声:“罢了罢了,若不依了你,你就整日唠叨不休。”

    柳逢憨厚一笑,即刻去东苑请了孟大夫过来。

    孟大夫一手搭着柳柒的手腕,一手捋着胡须,神态颇为悠然。

    少顷,捋须的手顿在当下,孟大夫豁然拧紧眉稍,两指动了动,重新找准柳柒的脉搏探去。

    柳逢见他面色有异,不禁担忧道:“孟大夫,可是公子的身体有疾?”

    孟大夫瞧了瞧柳柒的舌苔,见舌苔洁净,并无脾肾亏损,于是问道:“公子近来可有食滞之症?”

    柳柒道:“已有半月不曾正常饮食了,厌油腻忌荤腥,只喜清淡粥食及糕点,其中多以山楂糕为主。”

    山楂消食,可排除食滞。孟大夫又问:“除此之外,是否有其他症状?”

    柳逢接过话说道:“闻见油腻荤腥便会呕吐不止。”

    孟大夫胡须抖了抖,似是愣在当下。

    柳柒不解:“孟大夫,我身患何症,您但说无妨。”

    孟大夫的声音早已不复方才那般淡定:“公子的脉象应指圆、圆、圆滑,如珠滚玉盘,不可触也,此为滑脉。”

    柳逢问道:“何为滑脉?”

    下一瞬,孟大夫的声音幽幽传入他的耳内:“滑脉即为喜脉,公子这是……公子这是有身孕了。”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才写完,我有罪!给大家发红包补偿QAQ

    关于孕期不能吃山楂以及孕早期不能do的、但是他们do了却安然无恙的事后面会有解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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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 化蛊亦化情

    “孟大夫是否说错了?”柳柒微微一笑, “我可是男子,怎会有身孕。”

    孟大夫迅速起身,战战兢兢对他揖礼:“老、老朽对此也甚是怀疑, 可方才老朽已排除了其余可能, 再结合公子的症状, 便只有……便只有……”

    厅内沉寂如斯, 另两人连大气也听不见几声。

    少顷,孟大夫小心翼翼地看向柳柒,问道:“公子近来是否与男子有过肌肤之亲?若是没——”

    “没有。”柳柒沉声打断他的话。

    孟大夫微露讶色, 旋即说道:“如此……那便是老朽诊断有误, 明日晨间老朽再为公子把把脉, 兴许这滑脉之象就自行消散了。”

    柳柒垂眸,指腹轻而缓地敲击着桌沿。

    柳逢知他此刻心情不佳, 遂对孟大夫道:“您先回去歇息吧,若公子有需要再作传唤。还有, 烦请孟大夫务必将今晚之事守口如瓶,勿要让旁人知晓。”

    孟大夫道:“老朽吃的是公子的饭, 自当为公子效命。”

    待孟大夫离开后,柳逢转身说道:“公子,方才孟大夫是被属下从被窝里拽出来的,许是还未清醒摸错了脉, 您且好生歇息一晚, 明日再让孟大夫瞧瞧。”

    柳柒淡淡地应了一声, 旋即回到北苑寝室洗沐。

    他和云时卿在酒楼厮混了一天一夜, 这个月的蛊毒已然疏解, 却也身心俱疲。

    柳柒褪去衣袍, 遍布在腰间与腿侧的指痕赫然显现, 甫一看去,竟像是落满雪地的梅瓣,虽触目惊心,却也糜艳动人。

    他半伏在浴池旁的竹榻上,取一盒脂膏润了指,转而将残留在体内的浊物仔细清理干净。

    他昨晚在云生结海楼丢尽了脸,几乎毫无防备地让云时卿见到了他最狼狈最不堪的一面,可那人却因此得了趣,愈发蛮狠地挠弄他,桌上、窗前、乃至浴池中,所到之处,无不狼藉。

    良久,柳柒总算按耐着羞耻将自己清理殆尽,他看了看淌在指尖的污浊之物,不禁暗骂了一句“畜牲”,转而泡进浴池,疏懒地倚在池壁上。

    孟大夫的话委实过于荒唐,虽不能当真,却也忽视不掉,待洗沐结束躺回床上后,柳柒盯着绣鹤的帐顶怔怔出神,脑中不自禁回想起这些时日来的身体变化,几乎是一宿未眠。

    翌日清晨,柳逢侍奉自家公子晨起洗漱。

    小厨今日备了一桌极清淡的早膳,并几道酸口的酱菜,柳柒难得有胃口,佐着酱菜吃下大半碗清粥。

    柳逢心情复杂地前往东苑请了孟大夫过来,孟大夫也颇为忐忑,本该慈祥的老者莫名变得局促起来。

    他颤着两指搭上柳柒的手腕子,眸中神色变幻莫测。

    孟大夫的异样令柳柒下意识蹙紧了眉稍:“孟大夫,如何?”

    “老朽摸出来的脉象与昨日一模一样,仍是……仍是喜脉。”孟大夫抬眸打量他,而后壮着胆子开口,“还请公子如实告诉老朽,您当真不曾与男子有过肌肤之亲吗?”

    柳柒拉下袖口,随手够来一只羊脂玉盏把玩着。

    他的面色异常平静,窥不见半分波澜,然而握住玉盏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孟大夫心里已然有了答案。虽然男子可孕之事尚不得解,但至少柳柒肚子里这个孩子不是凭空而来的。

    孟大夫默默揩掉额间的冷汗:“公子,此事——”

    话音未落,竟见柳柒无声捏碎了那只羊脂玉盏,瓷器碎片扎进掌心,顿时鲜血淋漓。

    “公子?!”柳逢当即扣住他的手腕,回头看向孟大夫,“别愣着了,赶紧给公子处理伤口!”

    柳柒抽回手,嗓音略有些喑哑:“你们先退下。”

    “可是公子——”

    “退下。”

    柳逢心下担忧,却不得不依言离去。

    房门开了又合,寝室内落针可闻,柳柒静坐桌前,双目散滞,无光无神。

    他想,许是孟大夫年岁已高,医术大不如前,出现误诊实属正常。

    然而孟大夫是他当年跋山涉水亲自拜请入京的,若连孟大夫的医术都不可信,他还能信谁?

    上天造物,蛊惑弄人。

    身为男子却莫名受孕,且这孩子的另一位父亲还是与他不睦多年的政敌,这种滑天下之大稽的事,竟然落在了他的头上。

    柳柒苦笑一声,木讷地拔出扎在肉里的碎瓷,鲜血潺潺涌出,他却察觉不到分毫的痛意。

    良久,他将候在门外的孟大夫唤入屋内,说道:“孟大夫,替我开一剂落胎药吧。”

    孟大夫点头应道:“好。”

    “等等——”在孟大夫转身之际,柳柒又道,“明日要批阅考卷,我若现在吃了落胎药,是否会影响此事?”

    孟大夫道:“小产非同小可,落胎之后需静养数日。”

    柳柒微微蹙眉,沉吟片刻后道:“有劳孟大夫替我备好落胎药,待阅卷事毕再服饮。”

    他虽和云时卿有过几次肌肤之亲,但这并不足以让他受孕。冷静下来后,柳柒不禁怀疑腹中的胎儿极有可能是蛊虫作祟,因此当前最要紧之事便是寻找到那位已经更改身份的前任执天教祭司。

    大邺朝的情报遍布天下,其中有半数掌握在柳柒手里,余下一半则归皇城司执掌。

    皇城司直属天子,对朝中一众官吏的身份背景了如指掌,柳柒查不出来的东西,皇城司必然知晓。

    巳时,柳柒着人送一封拜帖至皇城使徐靖的府上,诚邀他傍晚于云生结海楼一叙。

    皇城司乃天子爪牙,予夺生杀,手腕铁血,他们从不与朝中官员交好,却也鲜少与臣工交恶。

    徐靖与柳柒并无多少交情,碍于柳柒是昭元帝面前的红人,徐靖便给了他几分薄面,应邀前往云生结海楼。

    碧空如洗,春意盎然,傍晚的霞光略带几分暖意,汴河码头上依稀可见赤膊卸货的蒿工。

    柳柒着一袭月白色圆领锦袍临窗而坐,河风拂来时,坠玉的发带也随之掠动,书生气尽显。

    “不知柳相今日邀卑职来此所谓何事?”徐靖接过侍从点好的茶,笑着问道。

    柳柒没有应声,雅室内的几名侍从当即会意,向他二人请辞后纷纷躬身退了下去。

    须臾,柳柒开门见山道:“徐指挥使入皇城司已有二十余载,想来应是对朝中官员们的底细了如指掌。今次柳某想查一个人,遂特请指挥使来此一叙,还望指挥使大人略施援手,助柳某寻得此人。”

    徐靖不免好奇:“柳相想查谁?”

    柳柒道:“执天教上一任青龙祭司。”

    徐靖一怔,旋即笑道:“柳相说笑了,卑职一直为陛下办事,从未涉迹过江湖,又如何得知这些邪魔外道的底细?”

    柳柒正色道:“这位祭司早已自废武功离开了执天教,后来更名换姓入朝为仕,如今正得享高官俸禄,霁月光风。”

    徐靖再次怔住,迟疑道:“柳相此言当真?”

    “绝无虚言,”柳柒温声说道,“还望徐指挥使协助一查。”

    徐靖微微蹙眉:“此事非同小可,卑职觉得应奏请陛下。”

    柳柒制止道:“指挥使稍安勿躁,今日央请指挥使大人协查此人全然乃柳某之私事,与朝廷无关。倘若指挥使大人查明此人的身份、并证实他为官不仁,届时再奏请陛下也不迟。”

    徐靖看了看他,调侃道:“没想到人人称赞的贤相也有一颗私心。”

    柳柒微微一笑:“柳某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如何没有私心呢?”

    徐靖喝了几口热茶,轻笑道:“柳相都这般说了,卑职岂有不应之理。”

    “那就有劳徐大人了。”说罢,柳柒自袖中取出一沓银票,正要双手奉上时,却被徐靖止住了,“难得卖左丞相一个人情,卑职定当珍惜之。”

    柳柒听懂了徐靖话里的意思,遂将银票收妥:“徐大人日后若有需要之处,尽管开口便是。”

    徐靖并未留下用膳,只将香茗饮尽便请辞离去。满桌佳肴无不是海味山珍,腥膻油腻,柳柒难以消受,不多时也起身离开了。

    云生结海楼里山环水轩春色满园,九曲回廊更是被翠竹环绕,颇为宁静幽雅。

    眼下已近暮色,星月高悬,云生结海楼四下里均已掌灯。

    柳柒穿过月牙门信步往游廊走去,拐几道弯后,又入了另一座小院。

    正要行出此地时,忽见石门外的假山旁有两道熟悉的身影往这边走来,他微一低头,目光落在平坦的小腹上,心头不由焦躁烦闷,遂转身绕进一侧的小径,借着夜色于竹林中暂避之。

    来人正是与他不睦多年的政敌云时卿,以及中书令师旦之子师文渊。

    此时院中无人,两人的谈话无所顾忌,声音由远及近。

    师文渊道:“殿下不日就要回京,此次平叛有功,或许能打消陛下的猜忌。”

    云时卿道:“此次是我连累了殿下。”

    师文渊道:“云兄切莫这样说,反倒是我们师家连累了你,若非家父他……”他轻笑一声,“罢了罢了,不提此事,我倒是挺好奇你和柳相之间的关系。”

    云时卿疑惑道:“我和柳柒能有什么事?”

    师文渊淡淡一笑:“云兄真是健忘,且不说上元节那事,单说近来的,朝中上下皆知你舍命陪他前往纳藏,春闱大考结束后又与他在此豪饮,莫非真如此前话本所言,你二人旧情难断、藕断丝连?”

    “我与他之间何时有过旧情?他有他的二皇子,我敬我的三殿下,从来都是争锋相对、你死我活。”云时卿冷笑,“所谓舍命相陪,也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我又晚了一点点orz,这章再发红包给大家赔罪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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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 春闱逢变故

    ◎“滚,我不想看见你”◎

    蜀地传来捷迅, 工布王之乱得以平定,两位皇子殿下与镇远将军生擒了穆歧父子,正将其押解回京。

    同行之人还有纳藏的大相达礼木, 他奉穆聂赞普之命前来大邺代君请罪, 重修两国盟好。

    此番镇远军与工布王只交了两次战。整个松州城都是大邺的百姓, 镇远将军和二皇子担心工布王屠杀城中百姓, 连日来只围不攻,势要断其粮草。

    半个月后,工布王大军粮草耗尽, 不得不出城投降。

    有传闻说工布王投降实为其子乌鲁森图相劝所致, 他走投无路, 本想屠城掠夺食物以得苟延残喘,若非乌鲁森图强行阻拦, 恐怕松州城早已尸横遍野。

    柳柒方才在云生结海楼无意间听见师文渊和云时卿提了一嘴蜀地之事,回府后又收到了宫里的消息, 算是对工布王受降的前因后果悉数知晓。

    二更的梆子已然敲响,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柳逢呈一盏清茶入内, 见自家公子还在抄写经文,不禁叹息道:“公子,您该就寝了。”

    柳柒淡淡地应了一声,搁下笔毫接过茶盏饮了几口。

    书桌上的香炉烟丝袅袅, 檀香浸满书房, 足以抚平躁郁的心绪。

    柳逢凝眸看向书桌前的俊美青年, 见他眉头深锁, 便知他定是在为孩子的事苦恼, 不由说道:“公子, 属下有一句话, 不知当讲否。”

    柳柒放下茶盏,平静应道:“你说便是。”

    柳逢道:“属下觉得此事应让云大人知晓。公子近来饱受摧残,云大人却浑然不知,倘若他知道——”

    “他知道了又如何?”柳柒冷声截断他的话,“还是说,你想劝我看在他的面子上留下这个孩子?”

    柳逢当即摇头:“属下绝无此意!”

    “那你觉得云时卿知晓此事后会有何反应?”柳柒冷不防回想起自己在云生结海楼听见的那句话,轻抬眼,似笑非笑道,“我与他早已殊途,若非中了蛊,我们俩此生必不会再有任何牵连。他恨我入骨,我又何尝不是?”

    柳逢眉心一蹙,心头涌出一股难言的情绪,半晌后说道:“当年之事,公子没有任何对不住云大人的地方。”

    柳柒睫羽颤了颤,良久后疲惫地道:“去备水吧,我要沐浴。”

    翌日辰时,柳柒赶往礼部考校春闱试卷。

    批阅七百余份考卷并非易事,三名从考官忙得不可开交,将试卷逐一誊理,确认卷纸无缺漏后适才转交给主考官审校。

    满屋考卷堆积如山,不多时,翰林院那三人便就着士子们的答卷窃论起来,柳柒脾气温和,倒也没有在意,由他们议论了去,偶尔谈至兴奋处时,三位从考官甚至还会与柳柒说几句玩笑话。

    柳柒昨夜又未能好眠,眼下颇为困乏,然而科考事关数百名学子的仕途,他不敢有半分懈怠,遂命人时刻往杯中续满茶,助他提些精神。

    “柳、柳、柳相!不、不、不、不好了!”

    忽然间,一道颤颤巍巍的嗓音迸入耳内,顿时驱散了他的疲惫。

    柳柒抬眸,只见一名从考官手里提着一张卷纸,双臂抖如筛糠。

    另两人闻声赶去,问道:“何事如此惊慌?莫非是哪位学生写了一篇旷古绝今的好文章?”

    话甫落,那人也怔在当下,脸色猝然变得惨白。

    柳柒见状,当即放下朱笔走将过去,接过考卷瞧了瞧,一首行楷写就的诗赫然入目:

    枭雄在野可逐鹿,宵小在朝嫉心妒。

    雁过北关若遇雪,龙死浅滩无归途。

    萧蔷残破百花暮,帝业兴衰万骨枯。

    何惧纲常伦理灭,史官提笔一页书。

    “‘雁过北关若遇雪,龙死浅滩无归途。’这句诗暗喻了先帝当年北伐草原八部,最终死于桑干河畔;‘萧蔷残破百花暮’,萧蔷,宫也,百花,帝后者,此句暗喻孝贤仁德皇后死于凤仪宫;而最后一句……”那位翰林院的大人冷汗涔涔,没再继续往下说。

    ——数年前,先帝北征而中道崩殂。若按祖制,帝薨当由太子继位,然而太子殿下尚在襁褓,西陵王便遵从了兄终弟及的礼法继位,并改年号为昭元。

    不出几日,远在汴京的凤仪宫莫名走水,先皇后与小太子葬身火海,凤仪宫上下无一生还。

    先帝死得太过突然,坊间流言四起,道是西陵王弑兄夺位、戕害了皇后与小太子。

    何惧纲常伦理灭?

    史官提笔一页书。

    这一句诗暗喻昭元帝罔顾纲常伦理,弑兄夺位。

    “此诗大逆不道,当奏请陛下严查!”

    “对对对,赶紧奏呈陛下,否则咱们几个考官都脱不了干系!”

    柳柒仔细翻看卷纸,却并未看见考生落款的名字,问道:“这是哪位士子的考卷?”

    一人说道:“下官并未见着落款。”

    柳柒颦蹙眉梢,神色凝然:“想是有备而来。尔等继续理卷,待本官将此事奏呈陛下再行考校。”

    会试尚未放榜,一众应考的士子们如今都住在汴京城内,当天下午,皇城司诸吏于京中各大酒楼客栈捉拿考生,将两百余人齐齐押入至皇城司大牢。

    京中刑狱除大理寺与刑部之外,当属皇城司最令人胆寒,若非穷凶极恶之徒,皇室鲜少会动用皇城司的牢狱。

    如此大事很快便在京中传开了,虽众说纷纭,却无人知晓陛下为何要拿这些考生。

    酉时三刻,柳柒离开礼部入宫面圣。

    “臣柳柒叩见陛下。”柳柒跪地见礼。

    昭元帝怔住,问道:“柳相这是做什么?”

    柳柒道:“皇城司刑房堪比炼狱,那些考生个个都是文弱之躯,陛下仁慈,爱民如子,恳请陛下放了诸位士子。”

    昭元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许是因为朕太过仁慈,所以才会有人胆大至此,竟敢借春闱闹事。”

    柳柒道:“那张考卷并未署名,只需查一查有哪位考生缺少卷页即可,无需牵连他人。”

    昭元帝笑道:“柳相亲自阅卷,想必也发现了并无士子卷纸缺页,足见此人心思缜密、手段高明,若不适当施以刑罚,如何令其招供?”

    柳柒微露讶色,愣了好几息适才开口:“池鱼之殃,何其无辜?考生们进入贡院都是经过严苛搜查,如果陛下真要问责,应当把四位考官以及当日值守贡院的衙吏通通缉拿入狱!”

    “你在威胁朕?”

    “臣不敢,臣只是觉得陛下此举实非明君所为!”

    “何为明君之举?”昭元帝蹙眉,沉声问道。

    柳柒唇线紧抿,没有回答。

    良久,昭元帝轻叹一声:“砚书,你起来罢。”

    柳柒仍跪在地上,不为所动。

    昭元帝摇头,无奈道:“今次尚未放榜,皇城司关押的二百三十七位士子皆为国之栋梁,无论是谁夺得三甲,都将是朕的学生,朕岂会轻易动他们?”

    他自御桌后起身,将柳柒扶了起来,“诚如你所说,这些考生都是文弱之躯,只需关上几天便会自行招供。”

    柳柒问道:“如果他们风骨凌然,拒不招认呢?”

    昭元帝微微一笑:“那便交由刑部和大理寺彻查此案。”

    *

    离开皇宫时已近戌时,柳柒转而前往皇城司衙署,下轿时正逢皇城司指挥使徐靖从衙署内走出,不待他开口,徐靖就已对他拱手揖礼:“卑职见过柳相。”目光落在那一身绛紫官袍上,不禁打趣,“柳相此番前来,应当不是为了私事吧?”

    柳柒正色道:“本官想去狱中见见考生,烦请徐大人行个方便。”

    徐靖笑道:“里面关了两百多位考生,不知柳相要见哪一个?”

    见他沉吟,徐靖又道,“天子名声,不容玷污。陛下仁厚,本不会计较这类风言风语,然而此事发生在春闱大考时,这些考生可是未来的栋梁,国之砥柱,尚未入仕就敢揣测圣上,如斯人品,怎可担起上奉君王、下承百姓的职责?卑职知道柳相心善,可是柳相心善之际也要顾及一下陛下。”

    夜色催更,星月交辉。皇城司衙署外异常寂静,夜风轻拂时,依稀捎来几丝淡薄的血腥气。

    柳柒凝视着灯影重重的衙署,良久后适才出声:“陛下告知本官,皇城司抓捕这些学子旨在关押,不会动刑,还请徐大人告知狱卒,莫要对学生们施加刑罚。”

    徐靖道:“卑职一切听从陛下的安排。”

    柳柒久未进食,这儿的空气又太过污浊,不免泛出一股恶心之意。

    他强忍不适与徐靖道了别,旋即坐轿返回相府。

    肩抬轿辇微有些颠簸,柳柒胃中翻腾不休,腹部也在隐隐作痛,他当即叫停轿夫,疾步下轿至街道一角呕吐起来。

    除了晨间吃下的半碗稠粥外,柳柒有大半日粒米未进,眼下虽呕吐不止,却也只吐出了一些苦胆水,他虚弱无力地撑住墙壁,身体止不住发颤发抖。

    正这时,有人递给他一张苏绣绢子,柳柒接过擦净嘴角的秽物,旋即抬手,淡声道:“送我回去。”

    那人一手握住他的手臂,一手扶上他的腰,掠过脸侧的发梢上依稀有薄淡的檀木气息。

    柳柒微顿,旋即抬头,云时卿正笑盈盈地看着他:“下官遵命,定将大人安然无恙护送回府。”

    柳柒面色一沉,猛然推开他:“怎么是你?”

    云时卿不答反问:“大人这是怎么了,为何又在吐?”

    柳柒一声不吭地越过他,很快又被他拦在当下,“才两日不见,大人又轻减了不少,莫非府上厨子偷懒,怠慢了大人不成?”

    柳柒腹痛加剧,此刻又被他聒噪得心烦气躁,不由怒道:“滚,我不想看见你!”

    云时卿敛去笑意,冷哼道:“我招你惹你了?不过是关心一句,竟教你这般生气。”

    柳柒张了张嘴,正欲出言反击,便觉喉间腥咸滚热,下一瞬,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云时卿一怔,还未来得及开口,紫袍金带的青年就已合上双目,无力地栽进他的怀里了。

    【作者有话说】

    云时卿:“我招他惹他了?”

    作者:“你仔细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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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 相府墙头低

    ◎“我关心他?我有病。”◎

    云府的马车在左相府前徐徐停下, 柳逢跳下马车,转身之际,车内之人已经掀开车帘, 将昏迷不醒的柳柒交到他手里。

    柳逢背过自家公子, 真诚地道:“多谢云大人出手相助。”旋即脚下生风般步入府内, 一并吩咐当值的小厮, “赶快去东苑请孟大夫!”

    云时卿坐回车内,沉声说道:“回府。”

    朱岩握住缰绳,不禁回头:“可是……师大人还在行香坊等您呢。”

    “回府。”云时卿不容置疑道。

    “是。”朱岩不敢多言, 当即调转马车折回云府。

    月色当空时, 万物寂寥。夕妃慈正在房内与侍婢玩骨牌, 听见朱岩在门外唤了一声“夕姑娘”,她漫不经心地应道:“进来。”

    朱岩推开房门, 一道玄色身影疾步入内,玩牌的侍婢立即起身向他见礼, 夕妃慈抬眼瞧去,娇嗔一笑:“大人要陪奴家玩牌吗?”

    云时卿目光轻移, 侍婢们会意离去,就连朱岩也退出屋外,顺手拉上了房门。

    夕妃慈眉头紧了紧:“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云时卿开门见山道:“柳柒蛊毒复发时如果不及时疏解便会吐血,可他今日并未毒发, 却也吐了血, 甚至昏死过去了, 这是为何?”

    夕妃慈将他上下打量一翻, 继而失笑:“大人这是在关心柳家相公?”

    云时卿哂道:“我关心他?我有病。”

    夕妃慈惊奇道:“既然不关心, 大人为何要在他吐血之后跑来问我?”

    云时卿道:“随口一问。”

    夕妃慈了然道:“大人的寝室与奴家这里隔了几座院子, 现下特意跑来随口一问, 可见大人被贬后闲得发慌了。”

    云时卿目光淡淡地投过来,夕妃慈敛了笑意,正色道,“能被执天教列为禁蛊的可不多,昆山玉碎便是其一,它毒性之烈,堪称万蛊之王,现下只是吐点血而已,用不着大惊小怪。”

    云时卿自顾自斟一杯热茶饮下,漫不经心地问:“吐血都不算事,那怎样才算?”

    夕妃慈道:“我没见过昆山玉碎蛊,以前也只听师父说过一二,据闻此蛊及耗精气,需定期采食阳气滋补温养,长此以往必然损伤身体,或死或残,没个定数。若开始吐血,必不是什么好征兆。”

    *

    柳柒醒来已近五更,屋内灯油燃了一宿,空气中依稀浮荡着松脂的香气。

    柳逢坐在床前,眼皮半开半合,俨然是困到了极致,见他转醒,睡意顿消:“公子,您醒了!身体可有不适之处?”说罢斟一碗温水,扶他坐在床头,仔细伺候饮服入肚。

    “几更了?”柳柒嗓音略有些沙哑,腹痛的感觉尚未完全消散。

    柳逢看向更漏,回答道:“还不到五更。天色尚早,公子再睡一会儿吧。”

    柳柒疲乏不堪,依言侧躺而下,又问道:“孟大夫可有来过?”

    柳逢点头:“孟大夫替公子瞧过脉,说公子身体虽有些虚弱,但腹中孩子尚且平安。”

    柳柒长睫扑闪,眸中神色淡然如水:“迟早要打掉,平安与否不重要。”

    柳逢默了默,旋即将话锋一转:“昨晚公子在兴国坊突然吐血昏迷,是云大人送公子回府的。”

    “嗯。”柳柒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

    柳逢见他紧皱着眉,遂不再提云时卿:“公子此番吐血,孟大夫却查不出半点缘由,想是与那蛊虫有关。公子委托皇城司查的事可有眉目了?”

    柳柒垂下眼睫,淡声道:“我昨晚去皇城司并非为了执天教祭司之事。”

    柳逢思索半晌后愤然道:“陛下素来仁爱亲厚,如今竟为了一首诗大动干戈,将那么多无辜考生都抓捕入狱。皇城司是什么地方?那可是人间修罗地,云大人当初在里面就是被打断了——”

    “住口!”柳柒沉声打断他的话,“你有几颗脑袋,竟敢妄议天子?”

    柳逢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骇然道:“属下一时口快说错了话,还请公子恕罪。”

    腹中的疼痛时有时无,难以忽视,柳柒此刻也顾不得与他计较这些,于是掀开被褥起身下床:“我去书房坐一坐,你替我备点热茶醒醒神。”

    接下来这几日里,柳柒一直在礼部批改试卷,每天都要待到宵禁闭市方才离去。

    眼下两百多位士子都被关押在皇城司大牢里,狱卒虽未对他们动刑,可是刑房里每天都有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穿出,离得近些的甚至能目睹犯人受刑的过程。

    那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如何经受得住这等摧残?不出两日便被吓得半死,接二连三病倒在了牢房内。

    如此关了四五天,却始终未能逼出始作俑者,现下考卷业已校阅完毕,柳柒当即将结果呈与昭元帝,昭元帝御览一番,只说了不日即可放榜,却只字不提释放考生之事。

    柳柒拱手道:“陛下,既要放榜,便将学子们也一并放出来罢,四月初三就是殿试日,学子们此番遭受了牢狱之灾,恐或影响殿试成绩。臣恳请陛下开恩,万勿因此而错失栋梁之才。”

    昭元帝笑道:“今次大考,参考者仅有二百三十七人,然而中进士者却有二百零四人,如此之高的择录率,柳相当真没有放水?”

    柳柒眸光翕动,俯首道:“臣不敢。”

    昭元帝道:“朕说过不会为难这些学生,就算两百多人里只有三成贡士,落榜者亦可安然无恙,砚书应当信朕才是。”

    柳柒微怔,神色甚是凝重:“臣惶恐,臣对陛下忠心耿耿,不敢不信陛下。”

    昭元帝微微一笑:“砚书阅卷数日,甚是辛苦,朕准你一天休沐,回去后务必仔细修养。另外——押解工布王的队伍估摸着还有两天就要回京了,届时朕还需要砚书替朕分担烦恼,共同商议如何处置工布王。”

    皇帝话里的逐客之意甚是明显,柳柒亦不再久留,遂请辞离去。

    他本想等阅卷结束就喝下落胎药打掉腹中的孩子,然而两位殿下回京在即,届时中书令一派定要就工布王之事大做文章,甚至反咬一口,无论二皇子能否斡旋,柳柒都不敢有半点懈怠,故而只能将落胎之事再次延后。

    三月下旬的汴京城已是百花齐放,相府后花园里芬芳尤盛。

    正午时分日光温煦,柳柒褪去官服后换了一身湖蓝色圆领袍至花园石亭内小憩,桃李花季已过,如今园内的蔷薇正繁茂,爬墙的、成簇的、跃枝的,颜色各异,绚丽多姿。

    自上元节伊始,柳柒就没一天得过闲,今日难得有暇,柳逢特从瓦市请来一个戏班为他排忧解闷。

    柳柒饱读圣贤书,自幼习孔孟之道,却独独对志怪传奇颇有兴趣。

    他少时常偷偷买一些狐妖蛇妖兔妖蝴蝶妖爱上穷书生的话本品读,其中不乏情诗艳赋、淫词艳语充斥其内,总教人看得面红耳赤、心猿意马。

    可无论他将这些话本藏得有多隐秘,总会被云时卿给寻到,云时卿便以此为由嘲笑他竟学那些女妖思凡,好不羞耻。

    两人初时只是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地斗嘴,然而斗着斗着就免不了大打出手,最后闹到老师耳朵里,师兄弟二人双双在孔圣人像前挨了戒尺的打。

    今日戏班入府唱的是一支狐仙报恩的戏,柳柒对这些故事的走向早已了然于胸,听了没多久便困乏难当,倚在竹椅中睡过去了。

    石亭四周的纱幔迎风轻扬,香炉里的烟丝被吹得四散飘落,仿佛将安神之效也冲淡了不少。

    柳柒在家时颇为随意,长发半挽,仅用一根发带束着,甚是儒雅风流。

    熟睡时眉梢微拧着,似藏有满腹心事。

    遽然——一股劲风落入亭内,柳柒蓦地睁开双眼,目光凌然掠去,只见石桌另一侧正端坐着一位身着玄色圆领锦袍的男子。

    那人单手支颐,笑盈盈地望着他:“下官罪该万死,惊扰了大人好眠。”

    戏台上的狐妖与书生正浓情蜜意,唱腔悠扬入耳,宛如春夜梦回,惑人心魄。

    柳柒面色一沉,当即将柳逢唤来,质问道:“谁让你放他进来的?”

    柳逢步入亭内后不由怔住:“云……云大人?”

    云时卿笑道:“莫要大惊小怪的,我走正门难免让人嚼舌根,不利你家公子的清誉,正好你家墙头比较矮,我便走了捷径。”

    柳逢沉默几息,却是不吐不快:“大人如此这般,更不利于公子的清誉。”

    云时卿叹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当初上元节时,你家公子可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直言与我有旧情,是你家公子毁我清誉在先,我如今爬墙顶多算是私会,远不如你家公子来得过分。”

    不待柳逢开口,就听他家公子冷声吩咐道:“把他请出去。”

    “大人莫恼,下官今日的确有要事与大人相商,还请大人容我说几句话再赶我出去也不迟。”云时卿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

    柳逢瞧了瞧他家公子,见公子并未反对,于是拱手向两人请辞,一并将戏台上的狐妖和书生也带走了。

    花园顿时沉寂下来,柳柒侧躺进竹椅里,疏懒地开口:“什么事?”

    云时卿的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不答反问:“大人托徐靖查的事可有进展?”

    柳柒蹙眉,转过身看向他:“你怎知我找了徐大人?”

    云时卿轻笑一声:“大人手底下情报众多,若是连大人也查不出,那就只能由皇城司出面了。”

    柳柒平静地道:“尚无头绪。”旋即又问,“你找我何事?”

    云时卿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柳柒难得见他吞吞吐吐的模样,不由讪笑一声:“委实稀奇,伶牙俐齿的云大人竟也有开不了口的时候?”

    云时卿终是没将到嘴的话说出来,转而从衣襟内取出一支发簪塞进柳柒手里,唇边绽出一抹轻浮的笑:“这是柒郎与我的定情之物,应当由柒郎妥善保存。”

    他口中所言的定情之物乃玉簪一枚,簪体莹白,簪首坠有两片翠绿的竹叶,极为素雅。

    可这支触手升温的玉簪如今却通体皲裂破碎不堪,每一处裂纹都由镂花银箔修补锻造过,早已窥不出其原本的模样了。

    柳柒认出这枚发簪是他所有,当初在云生结海楼蛊毒发作时,他便是用这支玉簪刺向了云时卿,孰料那蛊太过邪气,最后他不仅失去了这枚玉簪,连自身清白也交代出去了。

    心头怒火猝然孳生,柳柒立刻将玉簪扔了回去:“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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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 腹中风云变

    ◎“莫非是身怀六甲、孕症发作了?”◎

    今年杏花开得晚, 暮春时始放。

    礼部衙门外面那株杏树是先帝命人从扬州水运入京的,枝干足有脸盆粗大,树冠繁茂蓬隆, 足以覆盖半个街道。

    会试放榜前夕, 昭元帝下旨将关押在皇城司大牢里的所有士子全部释放, 然而有部分体弱书生吃了牢狱里的阴湿之气后卧病在床, 也有人被狱中镇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吓煞,至放榜时,竟只有少数考生满面期许地来此看榜。

    昭元帝继位二十余载, 对外南征北伐开拓疆域, 对内实施仁政以孝为先, 人人皆可畅言、人人皆敢畅言。可如今陛下却因一首诗迁怒所有士子,大动干戈了数日, 最终又无疾而终,如此做法, 委实令人费解。

    朝中有不少儒究大夫对此议论纷纷,甚至在早朝之际替学子们抱不平, 然而昭元帝只一笑置之,并未过多理会。

    三月廿八,镇远将军平定工布王之乱班师回朝,工布王父子如今暂时被收押在刑部, 受他胁迫的成都知府冉年也因通敌之罪而入了狱。

    纳藏大相达礼木携穆聂赞普之谕入宫面见昭元帝, 献雪域美姬十名、牛羊千匹、珠宝财帛万石, 以谢工布王在大邺境内所犯之罪行。

    穆歧谋逆未遂, 穆聂赞普也没有徇私包庇之意, 将其全权交由大邺处置。

    至于如何处置工布王, 便成了今日早朝的要议。

    是杀是留, 众说纷纭,意见不一。

    争论时,中书令师旦开口说道:“纳藏内乱,大邺本无权干预,然而叛臣穆歧十年前残忍地杀害了我朝臣子,更甚侵占蜀中十年税收以及二十万兵马。泱泱大国受此屈辱,陛下未出兵已是仁慈,若再留工布王一条性命,恐将成为他国之笑柄。”

    柳柒与他的意见相左:“工布王于蜀地屯兵,论律当问斩,然而工布王乃纳藏王室宗亲,身份非同一般,若就此处决了他,难保纳藏王室心生怨怼。”

    师旦捋须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穆聂赞普早已将工布王交由我朝处置,杀他不过是依律行事罢了。此番倘若放过了工布王,日后若再出现这王那王在我国边境屯兵谋逆,柳相难不成还要再替他们求情不成?如此做法无异于助纣为虐,陛下当杀伐果决,当迅速处死工布王父子。”

    柳柒对昭元帝拱手道:“臣在蜀地时曾乔装成布商与工布王之子乌鲁森图有过接触,此子生性纯良,并未参与工布王屯兵谋逆之事,臣前往纳藏之时便是受此子相助,且此番工布王受降亦有乌鲁森图之功劳,臣斗胆恳请陛下网开一面,饶乌鲁森图一命。”

    云时卿于人群中哂笑了一声,邻近几位官员转头,纷纷对他投来探究的目光。

    “本官没记错的话,当初护送柳相前往纳藏的应该是云大人吧,与乌鲁森图又有何关系?”师旦侧首看向柳柒,笑问道,“柳相刚替大的求完情,转头又来包庇小的,不禁让本官怀疑柳相是否收了穆歧父子的好处。那个乌鲁森图乃工布王穆歧之子,他为何要帮助柳相坑害自己的生父?大人求情的说辞未免太不着调了。”

    “若说收了工布王的好处,师中书才是获益者。”柳柒古井无波地说道,“工布王李代桃僵任职成都府路转运使时,年年都有收到师中书的结交信,他初时虽未应,但两年前总算投了师中书的阵营,其后更是为师中书敛取不少财帛。如今中书大人不顾两国邦交之后果,非要置工布王于死地,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杀人灭口’这一事实。”

    师旦笑意微僵,旋即辩驳道:“柳相休要信口雌黄!本官行迹端正、对大邺忠心耿耿,从未与工布王有过牵连!”

    柳柒道:“师中书是否行迹端正,查一查转运司的账册便可知晓。”

    师旦面色铁青,旋即对昭元帝恭声道:“工布王的确向老臣献了些好处,但老臣却不曾动过分毫,便是想着有朝一日将能转运使行贿的证据收集齐整,好一并上呈陛下,谁知转运使皮下另有其人……还望陛下明察!”

    昭元帝压了压眉心,说道:“处置工布王之事改日再议罢。此次镇远将军萧千尘平乱有功,当重赏,两位皇子亦功不可没,遂以嘉之。”

    散了朝,柳柒与几位大人一同行出宣德门,正道别时,忽见一道绯色身影悠悠飘来,他眼皮跳了两跳,转身疾步离去。

    “春日和煦,明艳绮丽,大人却对我避如蛇蝎,真是叫人好生心冷。”云时卿三两步便赶了过来,重重叹息几声,顿时引来了一片注目。

    虽然《宿敌丞相惹风月》、《恨海情天录》、《绝艳郎君孽缘传》等污秽话本早已被禁,但云时卿和柳柒的旧情却在京中经久不散,两人自蜀地回来后,如此这般的传闻愈演愈烈。

    眼下两人即便不再是棋逢对手的政敌,然而在旁人眼里,他二人依旧藕断丝连,甚至有旧情复燃的迹象。

    柳柒一见到云时卿,腹部就不受控地作痛,此刻又被来往的同僚盯着看,心头莫名躁郁,不由加快了步伐。

    见他不应声,云时卿继续揶揄道:“下官本以为大人是个绝情之人,没想到真的会为了一份露水情缘做到这种地步。大人不如趁此机会向陛下开口,将少主从牢里讨出来,如此不仅救了少主,还能金屋藏娇,可谓是一举两得。”

    柳柒忍住怒意微微一笑:“多谢云大人点拨,本官明日便向陛下开这个口,看看能否将乌鲁森图留在身边。”

    云时卿缓缓压下上扬的嘴角,一时竟忘了反讥。

    柳柒已至轿前,待柳逢拉开轿帘后,他转身看向云时卿:“君子一言,千金难换。我既承诺了乌鲁森图,自然要保他父亲一命。乌鲁森图深明大义,如果没有他,你我早已死在蜀地了,工布王也不会轻易被擒。”

    “好一个‘君子一言,千金难换’。”云时卿似笑非笑,“这么说来,我还得感激他?”

    柳柒语调甚是淡漠:“谢不谢在你,不必对我阴阳怪气。”旋即弯腰步入肩舆内,对轿夫道,“起轿回府。”

    用过早膳后,柳柒在府上小憩片刻,旋即动身前往宫城,来到都堂务公。

    都堂乃丞相务公的衙署,于宫城内大庆殿之南。柳柒和云时卿不睦已久,为了不碰面,两人鲜少来都堂务公,柳柒时常待在礼部,云时卿则常驻枢密院,都堂反而空置下来了。

    如今云时卿官贬三阶,右丞相一职得以空缺,柳柒便时不时来都堂一趟,正好图个清静。

    晌午日光温旭,洋洋洒洒透窗而入,犹如在桌案上铺了一层碎金。

    柳柒疲乏困倦,吃了茶也无法醒神,便起身去廊下吹了吹风。

    正这时,二皇子赵律白穿过石门款步而来,柳柒困意顿散,忙走近了揖礼:“臣问殿下安。”

    赵律白笑道:“不必多礼。”

    柳柒将人引入屋内,很快便有小吏进来点茶。柳柒问道:“殿下缘何来此?”

    赵律白道:“上次蜀中一别,已有多日不曾见砚书,你旧伤可痊愈了?”

    柳柒笑道:“蒙殿下记挂,臣深感恩泽,早已痊愈。”

    赵律白眉目舒展:“痊愈就好。你是不知啊,当初我得知你和云时卿去了纳藏,整颗心几乎悬到了嗓子眼。云时卿素来与你不合,你又手无寸铁之力,倘若他借此机会加害于你……”说罢轻笑一声,“好在你平安归来。”

    柳柒低头饮了两口热茶,垂下睫羽掩去眸中的情绪。

    少顷,赵律白又道,“如今右相之位空悬,陛下却没有擢升提拔他人之意,砚书觉得,是否要荐举一人填补空缺?”

    柳柒抬眸:“殿下可有人选?”

    赵律白道:“韩瑾秋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韩御史?”柳柒蹙了蹙眉,“韩御史此人的确是股清流,既不与师中书等人交好,也鲜少与臣有交集。”

    赵律白笑道:“韩御史监察百官,自是不能与人深交。”

    柳柒轻叹一声,说道:“丞相之位,师旦定不会袖手旁观的,即使右相一职无法回到云时卿手里,他们也不会轻易让我举荐的人上位。”

    “先不说此事了,”赵律白放下茶盏,一双俊眉微弯,“许久不曾与砚书叙阔,砚书若得闲,傍晚随我至云生结海楼共用晚膳罢。”

    柳柒温声道:“臣定当赴宴。”

    *

    两日后的丑时七刻,柳柒赶早进宫来到待漏院晨集。

    处置工布王之事各方意见难有统一,昭元帝只好将其再次提上议程。

    眼下时候尚早,待漏院里仅寥寥几人,他们与柳柒打过招呼之后便靠着墙根打起盹儿来,补一补眠。

    少顷,御史大夫韩瑾秋持笏而来,与柳柒互相见礼道安之后便安安静静地立在旁侧。

    更漏流逝,官员们披星戴月,陆陆续续赶来了。

    柳柒余光翕动,瞥见人群中有道玉树临风的绯色身影,遂不露声色地转了个方向,尽可能眼不见心不烦。

    早朝在五更,眼下有人止不住饥饿,便从宣德门外的烧饼摊买了一枚烧饼快速啃食着,荤腥油气逐渐在屋内弥漫,熏得柳柒胃里一阵翻腾。

    他立即掩嘴压下了恶心之意,一并捂住口鼻,将那股难闻的气息屏挡在外。

    正这时,小腹不合时宜地开始作痛,一时竟辨不出是胎儿所致,还是蛊虫又在作祟。

    柳柒拧着眉,无比期盼工布王之事能及早解决,届时他便能安心地向陛下告几日假,然后喝下落胎药,除掉腹中的罪孽。

    时辰至,百官齐齐前往大庆殿。

    今日所议仍是与工布王有关。

    如何降罪于工布王不仅关乎大邺与纳藏的情谊,发展至今已变成了党羽之争的筹码。

    大庆殿内争执不下,唾沫横飞,宛如闹市。

    柳柒腹痛未消,便未与他们争论,其间也不知是谁开了口,一股子油腻带腥的烧饼味幽幽飘来,柳柒再难忍受,捂住嘴干呕了一声。

    他的声音并不明显,众人却像授了令,渐渐止住了争吵。

    “呕——”

    又是一声干呕,柳柒难受至极,眼眶倏地泛红。

    云时卿极目望去,眉心渐渐拧紧。

    坐在上首的昭元帝问道:“柳相身体可是有疾?”

    柳柒强忍不适道:“多谢陛下关爱,臣无恙。”

    昭元帝见他面色苍白,说道:“今日早朝到此为止,众臣工且退朝罢。”

    散朝时天刚露白,宫城里灯影重重,红墙绿瓦上蒙着一层微薄的雾色。

    柳柒步紧步行出宫外,其间有不少朝臣走近了问候他的身体,都被他含笑应了去,直到那人来开口,他才冷下脸来。

    “好端端的,大人怎么又吐了?”云时卿一袭绯色官袍,将五官衬得格外英挺,却也莫名有几分凌锐与不易察觉的疏离感。

    柳柒无视他的问候,继续往前走去。

    云时卿似乎铁了心要为难他,不禁打趣:“大人最近总这么吐,瞧着也不像是有病的样子,莫非是身怀六甲、孕症发作了?”

    【作者有话说】

    破晋江,卡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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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8 入木三分讥

    ◎“你当真怀有身孕了?”◎

    他一句身怀六甲, 顿时让柳柒停下了脚步,鸦羽长睫震颤不休,素来平静温和的眉眼也逐渐变得冷厉。

    云时卿没想到他会是这种反应, 嘴角笑意似乎有一瞬的僵硬。

    萧墙静, 灯影浊, 阖宫杏花初绽时, 道是春尚早。

    湿润的晨风掠过,抖落一地银白。柳柒在杏花树下缓缓抬眸,冷冰冰地注视着眼前之人:“云时卿, 你可知你这浊口臭舌有多令人讨厌?”

    云时卿静默当下, 心头隐隐有股微妙的、荒唐的预感。

    他下意识看向柳柒的腹部, 对方似有所觉,怒然转身离去。

    绯色官袍的男子在杏花雨中伫立良久, 直到柳柒走远后他才回过神来。

    “柳柒!”云时卿一声呼叫霎时便引来了数道目光,而他却浑不在意, 快步流星走将过去,扣住柳丞相的手腕把他拉到一处宫墙下。

    百官们驻足不前, 三五结群于宫门下探头观望,议论纷纷。

    “云大人为何这般凶,莫非柳相得罪了他?”

    “难不成他想以下犯上?我们要不要过去劝一劝,若云大人真动起手来, 柳相必然会受伤。”

    “若云时卿真动起手来你们谁是他的对手?天子脚下, 朗朗乾坤, 量他也不敢胡来, 咱们还是静观其变, 莫要横生枝节。”

    “对对对, 诸位大人还是别操心了, 想必只是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恩怨情仇罢。”

    “嘶——说来也怪,当初柳相没说他们有旧情之前,我一直以为他二人是争锋相对的宿敌,可自从那话说出来后,怎么瞧他俩都觉得不对劲。”

    两人自幼习武,耳聪目明,那些探讨声随风灌入耳内,教柳柒听得心火蹭蹭往上冒。

    他挣开云时卿的桎梏,正待斥责时,便听对方沉声质问道:“你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柒神色自若,眸光却尽显疏离。

    见他沉吟,云时卿又问,“吐得这么厉害,是蛊虫所致,还是……别的原因?”

    柳柒徐徐抬眼,不答反问:“你觉得是何原因?”

    云时卿眉心一蹙,下颌线条倏然绷紧:“莫非真如我方才所说,你……”

    玩笑时他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可一旦严肃起来,每一个字都绊舌头。

    天光渐明,看戏的臣子们各自散去。柳柒好脾气地说道:“本官公务缠身,就不陪云大人在此逗风弄月了,告辞。”

    还未来得及迈开步就被云时卿挡住了去路:“你真有身孕了?”

    诘问声压得很低,宛如一阵微风悄然掠过。

    柳柒淡声道:“我是男子,怎会怀孕,云大人莫不是看了什么志怪传奇,入了魔?”

    见他这般冷静,云时卿的喉结上下翻滚,呼吸微凝,与方才气定神闲逗弄人的神色大相径庭。

    柳柒看了看他,冷笑一声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申时三刻,镇远将军萧千尘前来相府拜访。

    萧千尘乃永安侯萧煦国的长子,与柳柒年岁相仿,两人当年于会试前夕结识,堪称一见如故。后来萧千尘殿试落榜,便投身至其父的军营,对战大夏之际曾屡立战功,短短几年便擢升至镇远将军,自此镇守玉门关,使强敌不敢轻易来犯。

    此番萧千尘回京述职,不料蜀中突生变故,遂奉旨前去平乱,如今事已了,不日就要启程返回玉门关,特来拜访柳柒,与他畅谈豪饮之。

    柳柒命后厨备一桌佳肴美酒相待,他因顾忌着昆山玉碎蛊,便以身体不适为由以茶代酒敬这位友人。

    饮罢,萧千尘笑道:“砚书,你可知当初我得知你前往纳藏时是何感想吗?”

    柳柒甚是好奇:“洗耳恭听。”

    萧千尘道:“一介书生孤身翻越雪山前往异国,非等闲之辈敢为也。我以为我这辈子可能要失去你这位挚友了,心痛如刀绞。”

    柳柒微笑道:“那萧将军可知我当初得知率军平定蜀中之乱的人是你时,又是做何感想的?”

    萧千尘扬眉:“怎么想的?”

    柳柒道:“提心吊胆了数日,总算可以把悬于喉间的心放回肚中了。”

    “承蒙柳相信任,末将感激涕零。”

    “萧将军战功彪炳,何必自谦?”

    两人彼此戏谑一番后,柳柒问道:“韫生和李戎可还安好?”

    “他俩啊,好得很咧,没一个让我省心的。”萧千尘无奈摇头,旋即将话锋一转,“听说上次是云时卿护送你前往纳藏,你二人生死相依,结下浓厚的情谊,早已化干戈为玉帛。此事京中各处都有流传,前不久还有人为你们编了一支皮影戏,叫什么……《山有木兮木有枝》,颇受欢迎——你俩究竟何时有的旧情?”

    柳柒浅浅一笑:“北方草原诸部不合,北狄为求得大邺庇护,愿对大邺永世称臣,和亲以示诚意。上元节长公主述律蓉蓉入京择夫时挑中了我,迫不得已之下我便撒了这个谎,没想到竟被四散传开,且越传越离谱。”

    “述律蓉蓉?”萧千尘蹙眉,“父亲和二弟三弟常年镇守雁门关,与北狄人打过不少交道。我上次听三弟说,述律长公主与科沁丹可汗之子有婚约,两人心意相通,成婚在即,她怎会应下和亲之事,甚至还挑了你?”

    柳柒闻言微露讶色:“此话当真?”

    萧千尘点头:“应当假不了。”

    柳柒顿时陷入了沉思。

    萧千尘笑道:“罢了罢了,我今日来此便是与你把酒言欢的,莫要再提朝廷之事。”

    有挚友在,柳柒心情颇佳,忍着满桌的油腻气息吃了大半碗米饭,直至掌灯时方才送走萧千尘。

    春夜虫鸣渐肆,蛙声跌起,弦月当空,只余漫天墨色。

    入夜后,柳柒照例在浴池泡了两刻,池中热汤乃是引入的温泉活水,可驱解疲乏,甚是养人。

    如今天气回暖,不再严寒,洗沐后他只披了件素色的丝绸中单,衣襟随意系了系,只堪堪遮住了胸前的大片春景。

    发梢尚残存着些许水渍,垂落腰际时洇湿了衣料,那枚艳如梅花的胎记几乎清晰可见。

    柳柒静坐在黄花梨苏绣祥鹤腾云围屏前,腹中时不时传来几丝疼痛,虽不明显,却极难忽略。自斟一杯淡茶饮下后,那痛意仿佛消散了几分,颦蹙的眉梢渐渐舒展,唇色也稍显红润。

    少顷,他起身来到东面的长桌前,长指抚平松散的衣摆,瘦薄的腰身赫然显现。

    柳柒凝目看向铜镜,小腹处平坦无遗,丝毫不见有孕育的迹象,可他每天却饱受折磨,日不能食、夜不能寐,更甚有吐血之兆。

    柳柒无力地合了合眸,再睁眼时,铜镜中的窗棂处竟凭空出现了一道玄色身影。

    他遽然回头,抓过桌上的一枚发簪扔过去,来人轻巧躲避,那玉簪竟“叮”地一声插进了木窗里。

    云时卿拔下玉簪一观,簪身完好,并无裂纹,可见柳柒这一下用了不少内力,是铁了心要置他于死地。

    静默几息后,他将目光徐徐下移,毫无避讳地凝向那面紧实的小腹。

    ——方才柳柒握紧衣料打量腹部时,他也透过铜镜看了个真切,平平整整,略显削瘦,全然不像是身怀六甲的模样。

    许是他的视线太过露骨,柳柒立刻够过一件大氅披在身上,哂道:“云大人爬墙爬出乐趣了?如今来去自如,全然不把相府的防卫当作一回事。”

    云时卿几步走近,将玉簪放在桌角,不答反问:“你当真怀有身孕了?”

    柳柒讥讽道:“云大人莫非在梦游?连男子怀孕这种事也能信口胡诌。”

    云时卿懒得同他争辩,不由分说握住他的手腕,两指扣脉,所有症相一触即明。

    柳柒知他学过几天医理,当即抽回手,眸中怒色渐显:“云时卿,你别太过分!”

    云时卿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五官被灯影照得格外凌锐。

    柳柒内息不稳,侧目看向窗棂,表面平静地道:“既已摸过脉,云大人请回吧。”

    窗外夜色宁静,荷塘四周的蛙声虫鸣正得欢,此起彼伏,无穷尽也。

    柳柒五官柔润,书生气甚浓,现下大氅着身,满头乌发随意垂泄,气质愈发温润风流。

    然而那双本该含情的凤目里,此刻只剩冷漠与决绝。

    云时卿挪开视线,沉吟几息后纵身踩上窗棂,旋即没入夜色消失不见。

    两日后的早朝,众臣工再次对处理工布王进行了商议,昭元帝把众多意见折中,最后决定留工布王一命,将其终生监禁于天牢,其子乌鲁森图无罪过,可随大相达礼木返回纳藏。

    定罪那日,工布王父子以及纳藏大相达礼木等人均在大庆殿内。

    工布王蓬头垢面满身枷锁,一双眼睛透着几分死气。

    乌鲁森图年纪轻轻,本该有一身好皮相,可在狱中关了几日,嘴角四周布满青色胡茬,少年的青涩稚气不复。

    他用余光瞥了柳柒一眼,旋即对昭元帝叩首:“臣乌鲁森图愿代父受过,终生监禁于大邺天牢之中。”

    柳柒侧首道:“令尊之过,应自领罚,与你无关。”

    乌鲁森图道:“子可承父业,亦可承父之过。”

    穆歧咧嘴,喉咙里发出喝喝的笑声:“吾儿此生最大的过错便是遇见了你们大邺朝的这位丞相。”

    昭元帝无视他的自嘲,说道:“你身为臣子犯上作乱,今予你生路,当悔改之。”

    穆歧蓦地抬眸,诘问道:“我犯什么上,作什么乱了?”

    昭元帝正色道:“礼有世嫡,不传诸弟。你为臣为弟,如何要起异心?”

    穆歧忽然朗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好一个‘礼有世嫡,不传诸弟’,你的皇位是怎么来的你心里没数吗,你有什么资格这般说我?!”

    师旦怒斥道:“大胆穆歧,竟敢在此妖言惑众!”

    穆歧但笑不语,乌鲁森图膝行而去,用戴着枷锁的手扶住他:“阿爹,您别说了。”

    穆歧反握住他的手,无奈一笑:“阿爹无能,把你也连累了。”

    乌鲁森图拼命摇头,眼眶微有些红润。

    工布王之事得解,中书令一党竟没有借此机会兴风作浪,想必是顾忌着师旦当初与工布王有过一点来往,适才收敛不少。

    穆歧被终生监禁于死牢,乌鲁森图随大相达礼木返回纳藏。

    启程前,乌鲁森图本想见一见柳柒,却被他婉言相拒了,直到纳藏使臣的队伍离京之后,门房小厮这才将一封信笺呈给柳柒。

    上书“柳柒亲启”四字,他拆开信封取出信纸,里面仅寥寥几句拜谢之言——

    家父之过,吾心甚痛,吾本欲代父领罚,然父以死相逼,吾不得不从。

    柳相之恩德,吾铭感于怀。家父今已年迈,恐难承牢狱之苦,万望柳相照拂家父一二。

    与君相识,幸甚。

    乌鲁森图笔

    柳柒折好信笺,俄而神色平静地将其焚烧殆尽。

    柳逢步入书房,将纸灰仔细收拾干净,正待离去时,却听见自家公子吩咐道:“去请云大人来府上一叙。”

    柳逢微怔,问道:“哪个云大人?”

    柳柒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若我没记错,朝中姓云的大人应该只有一位。”

    柳逢悻悻然应了一声:“属下领命。”

    转身之际,又听柳柒说道:“顺便告诉孟大夫,将落胎药煎煮了罢。”

    【作者有话说】

    额……我好像真的很难在11点半之前写完QAQ,以后就十一点半更新吧,我一定准时(滑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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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9 石亭风波起

    ◎“大人刚出了浴,还是尽快把衣服穿上罢。”◎

    昆山玉碎辱人根骨, 男子受孕有逆阴阳。

    柳柒打从一开始便没想过要留下腹中的孩子——

    七岁那年,他拜在紫薇谷天机先生门下习武强身,次年结识了同样慕名前来拜师学艺的金陵云家的小公子云时卿。

    天机先生刀剑双绝, 见他二人天资聪颖, 便分别授予了刀法剑术。

    紫薇谷中还有一位博古通今的洛先生, 在谷中习武这些年, 便是由洛先生授他二人诗书。

    离谷之前,师父曾对柳柒千叮万嘱,道是江湖人心险恶, 莫要轻易向别人展露自身的本领。洛先生也希望他们能过得平淡, 不与人计较名利得失, 更不要轻易涉入官场。

    许是年少气盛,素来爱争强好胜的两位少年为了在文章上决个胜负, 罔顾先生的话相约解试一较高低。由于两人所作文章出类拔萃,考官难以抉择, 最后在从考官的提议之下择扬州知府柳笏之子为解元、金陵通判云睿之子为亚元。

    三年后,两人入京参加大考, 殿试时天子破例钦点了他二人为状元郎,空前绝后,人尽传颂。

    然而就在入仕的第三年,两人误陷了党政之争, 云时卿被迫入狱, 饱受牢狱之苦, 后来虽翻了案, 可他却与柳柒分道扬镳, 自此形同陌路。

    不久前在邛崃雪山时, 柳柒本以为远离朝堂纷争后他们之间能找回几分同门情谊, 岂料所谓的“刀剑合璧”也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眼下心绪烦闷,他便取出纸笔抄写经文平心静气,可是抄了半晌也未见半分成效,反而愈发烦躁。

    更漏缓缓流逝,柳柒无法静心,索性放下笔毫去浴房泡了会儿热汤。

    硫磺热浴甚是解乏,经文难平复的躁郁均在此刻得以缓解,他斜倚在池壁上,双睫被水汽浸染,连目光都透出一股子疏懒之意。耳畔是温泉活水从竹槽里潺潺淌泄的声音,渐渐催人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细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柳柒微蹙着眉,自睡梦中睁开了眼。

    浴房的门窗紧闭着,池边纱幔无风自动。

    那人抬手撩开一叶轻纱,踩着铺有细白羊绒地毡的大理石阶徐徐而上。

    至浴池时,他曲膝蹲下,与倚在池壁的丞相大人四目相接。

    活水源源不绝地注入池中,水纹微漾,轻而缓地抚击在柳柒的胸前,那两枚尚未绽放的梅朵儿被热水一下接一下地浸冲,色泽靡艳,煞是魅惑。

    云时卿不发一语地凝视着池中人,眸色深深,宛如幽潭。

    柳柒轻启唇,嗓音带着初醒时的喑哑:“你来此作甚?”

    “不是大人叫我过来的吗?”云时卿淡淡一笑,“还未及酉时大人就已沐浴,可是要下官侍寝?”

    柳柒自诩教养极好,可每次面对云时卿时就情不自禁地生气,眼下亦如是:“出去。”

    云时卿这一次竟出乎意料地听话,起身走下石阶,在不远处的方桌前坐定。

    桌上有一壶冲好的热茶,他自斟一杯饮下。正这时,水声“哗啦”响起,云时卿侧眸瞧去,轻纱后的浴池旁立着一道颀长光洁的身影,乌发湿淋淋地自柳柒的背脊垂泄而下,水珠成串滴溅在腰眼里,将嵌进皮肤上的那朵红梅胎记浇得活色生香,靡丽动人。

    柳柒有一副绝佳的好皮囊,本该劲窄柔韧的腰身因近段时间的孕症折磨而略显瘦薄,双腿修长匀称,浑身肌肤宛若凝脂,丝毫不输给女子。

    浴房窗叶虽紧闭着,可璀璨如金的日光还是朦朦胧胧照了进来,似金芒洒在他的身上。

    云时卿下颌微动,喉间炙涩干涸,如被烈火焚烧。

    他又斟了一杯热茶饮下,直到对方擦净水渍披上了衣衫,喉咙里的炽热感适才消散。

    柳柒只穿了件白色的绸制道袍,赤脚踩着细白羊绒地毡款步走来。云时卿目光游移,在他的腹部看了两眼,而后笑道:“今日承蒙大人召见,下官有幸光明正大进入了左相府,不知大人召见下官所为何事?”

    柳柒道:“去后花园的石亭里等我。”

    云时卿没有动身,而是斟一杯热茶递与他:“屋里凉,大人刚出了浴,还是尽快把衣服穿上罢。”

    柳柒没有接茶,转而走向衣桁,取下一件墨蓝色圆领袍仔细穿上。

    他在家时虽穿得随意,可自幼便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对吃穿用度都极为挑剔,饶是常服也俱是由绫罗绸缎裁制而成,临安府的桑蚕丝、金陵城的纺布、苏州府的刺绣,无不是柳柒的心头好。

    他喜鹤爱梅,衣衫上总能瞧见这两样绣品,端的是气度翩翩,满目风流。

    正当他裹缠束带时,一双温暖有力的手覆上他的腰,掌心系带被轻轻勾了去,绕了两圈后紧紧实实地在后腰扎成了结。

    “一看大人平日就是被伺候惯了,竟连腰带都系不好。”云时卿一边打趣,一边将残存有水气的头发拨至肩侧,替他仔细整理肩胛的衣料,“大人怎么想起穿这件衣服了?”

    这件墨蓝色绣鹤锦袍是云时卿的母亲郭氏亲手为柳柒缝制,当年两人高中状元时,郭氏特意为儿子和柳柒各缝制了一套锦袍,寓意玄鹤凌空、青云直上。

    柳柒初时特别珍惜此衣,极少穿在身上,后来与云时卿分道扬镳后更是将其压在箱底,已有几年不曾拿出来了。

    “前些天柳逢清理衣橱时正好瞧见了,我本想让他扔掉,转念一想又觉可惜,便让下人浆洗了。”柳柒从衣桁上取下一枚玉佩挂在腰间,又道,“后来试了一试,颇为舒贴,这才把它留下来。”

    他这话说得委婉又暧昧,云时卿不禁拧紧了眉,而后轻笑道:“大人这般勤俭,令下官受益良多。”

    柳柒头发未干,便随意绑了一根发带在脑后:“云大人,请随我移步后花园。”

    云时卿紧步跟上,嘴里问道:“下官仍是不解,大人今日邀下官入府,究竟有何要事?”

    “无事便不能请云大人来府上做客了?”柳柒侧首看了他一眼。

    云时卿心下存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索性不再接话,随手折一枝迎春花捏在指尖把玩着。

    至相府后花园时,有几名侍婢正手持食案从月牙门走出,待二人走近后施了礼适才离去。

    满园蔷薇春色绮丽,芬芳扑鼻,沁人心脾。

    石亭内布了一桌清素的菜肴,还未及近就能闻见一股微酸的气息。

    云时卿笑道:“大人今日约下官来此,不会是想与下官共进晚膳罢?”

    柳柒越过黄梨木小桥来到亭前,继而撩起袍角拾级而上,至亭中时方才开口:“有何不可?”

    云时卿也迈上了石阶,在柳柒对面落座:“昔年楚汉相争之时,高祖刘邦应项羽之邀前往洪门赴宴,范增使项庄舞剑,欲将刘邦杀之,幸得项羽叔父项伯和张良搭救。然吾非汉高祖,既无子房之谋臣,又无项伯可报讯,孤身来此,恐不敢宴饮。”

    柳柒眉目温和,语调柔润:“我若想杀你,何须设下鸿门宴。”

    云时卿不禁失笑:“大人若不是想杀我,今日总得给我一个赴宴的理由吧?”

    柳柒轻抬眉眼,斟一杯清酒递与他:“云大人是我腹中孩儿的另一位父亲,若能常来探望,柳柒感激不尽。”

    云时卿笑意微僵,五指倏然握紧了酒盏:“你要生下这个孩子?”

    柳柒不答反问:“莫非你不想让我生?”

    云时卿张了张嘴,喉间犹如堵了一块石头,久久说不出话来。

    柳柒垂眸,似笑非笑道:“云大人不想要这个孩子也罢,吃了这顿饭,你我之间的那些旧债从此一笔勾销。”

    他拾起玉箸,夹一片早春新笋细细品嚼。笋片虽然过了油,却没多少油腻气息,清脆爽口,鲜嫩美味。

    桌上的菜肴大多都极为清淡,更甚有几道酸口的酱菜,旁人虽吃不习惯,但对柳柒来说可是难得的下饭佳品。

    云时卿凝眸而视,始终没有动筷。

    少顷,他沉声开口:“柳柒,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招?”

    柳柒放下玉箸,双臂惫懒地搭在桌沿:“你觉得我能耍什么花招?”

    云时卿与他相交多年,头一次摸不准他心里在作何打算,索性顺水推舟展眉一笑:“看来大人想通了,你我之间毕竟是掌过灯、拜过天地、入过洞房的正经夫妻,大人为云某生儿育女,云某求之不得。”

    柳柒微微一笑,旋即重新握住玉箸,说道:“云大人请用膳。”

    不多时,柳逢提着一只煎药的陶罐走入亭内,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在石桌上:“公子,您的药。”

    柳柒道:“先放着。”

    药草的味道甚是浓烈,足以盖过满桌的菜香。

    云时卿看向那只陶罐,问道:“这是什么药?”

    “安胎药。”柳柒漫不经心地回答着,转而对柳逢吩咐道,“你先退下吧。”

    柳逢心情复杂地看了看药罐子,旋即离开了后花园。

    柳柒的饮食尚未恢复,只吃了小半碗米饭便没什么胃口了,抬眸时见云时卿正盯着他看,不由笑道:“这桌菜颇有些清淡,倒是委屈云大人了。”

    云时卿自坐上桌开始便没有吃过一口饭菜,待看见那罐安胎药后,心情愈发复杂起来。

    柳柒仿佛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兀自吃了两口淡茶,继而捧起药罐,欲将里面的药汁倒入空碗里。

    许是陶罐温度过高,柳柒甫一触上便缩回了手,掌心顿时红彤彤一片。

    云时卿见状,起身折了几片蔷薇叶裹住药罐,将黑漆漆的药汁倾倒入碗。

    他问道:“现在喝吗?”

    柳柒点了点头:“大夫叮嘱过,安胎药需在饭后服食,否则身体会吃不消。”

    云时卿不疑有他,把药碗递了过去,柳柒立时接过,拧眉屏息一饮而尽。

    和风徐徐吹拂,石亭里的苦涩药味很快便被蔷薇花香掩盖了去。

    云时卿重新落座,舀一碗翠丝羹汤慢慢品食,须臾,他问道:“你最近可有吐血?”

    柳柒道:“没有。”

    云时卿又问:“徐靖还没查到执天教那位祭司?”

    柳柒道:“尚未。”

    良久,云时卿再次问道:“你每天都需要喝药吗?”

    柳柒摇头:“只喝这一次就够了。”

    云时卿不解:“为何?”

    柳柒眉目温和,含笑应道:“因为这是落胎药,一碗足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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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 恨海无药医

    ◎“大人此生注定要与我纠缠不清,至死方休”◎

    恰有细风拂过, 招惹蔷薇震颤轻咽。

    云时卿以为自己听错了,遽然抬头:“什么?”

    那位丞相大人云淡风轻地揩了揩嘴角,两鬓墨发略有些松散, 却仍旧是面如冠玉、气度温柔:“这是落胎药, 喝一碗就够了。”

    调羹滑入碗里, 羹汤微溅。云时卿紧盯着那口被烟熏黑的陶罐, 几息后看向柳柒,语调沉凝:“你骗我?”

    “你我之间何来骗或不骗、信任与不信任?”柳柒压低语调,似笑非笑, “莫非云大人觉得我真打算生下这个孩子?”

    云时卿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双眸深沉似水:“你从方才穿上这件衣服开始便是在骗我, 对不对?”

    柳柒垂眸,不置可否。

    云时卿又道:“那你为何还要说那些话?”

    “为何?”柳柒反问他, “你觉得为何?”

    云时卿一言不发。

    柳柒哂道:“云大人答不上来了?那我替你说罢。在云大人心里,我柳柒就是个薄情寡义之人、是置同门师兄生死于不顾的大奸大恶之徒, 既已薄情到底,我又何愁再做一回恶?不过是个孽种罢了, 我要杀便杀,自是不必有所顾忌。”

    “我说你薄情寡义又有什么错?”云时卿十指紧攥,双眸因怒意腾升而微微泛红,“当年我在皇城司大牢里被人打断肋骨的时候你在哪儿?我被他们卸掉全身关节的时候你在哪儿?我被贯穿了琵琶骨血淋淋吊在天柱上的时候你又在哪儿!”

    柳柒的双睫剧烈颤动, 嗓音喑哑:“我在救你。”

    云时卿猝然扬唇, 从胸腔内震出几声沉重的笑:“你救我?哈哈哈哈, 你救我?”

    柳柒呼吸渐疾, 胃部翻腾不休, 嘴里依稀尝到了血的滋味。

    他无力地闭了闭眼, 双手下意识摸向腹部。

    ——孟大夫说此药甚是凶猛, 入喉不过须臾就会疼如刀绞,可现下吃完药已有一盏茶的时间了,肚子却毫无反应。

    或许是喝的药量不够多,柳柒毅然决然地捧住陶罐又倒了一碗苦涩漆黑的药汁一饮而尽,虽压下了口中的血腥气,可是腹中依旧平静。

    他像是失了理智般揭开药罐盖子,而后抱着它猛灌几口,其中有半数都沿着嘴角溢了出来,如墨水滑过雪白的颈侧,留下一行污浊,苦涩的药水则全部浸入了衣襟之中。

    正这时,手中物什忽然一空,余温尚存的药罐被云时卿一把夺走,“哗啦”一声摔在石阶上,药渣与陶土碎片混作一团,煞是脏污。

    柳柒嘴角还挂着药汁,苦涩顺着咽喉蔓延,直入心肺。

    这罐子里的药几乎快要见底了,可是肚子里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他怒不可遏地一掌劈向云时卿,后者轻巧避开,那掌风带着杀意,很快又折回。

    眨眼间,两人竟在石亭内交起了手,朱帘与纱幔凌乱飞扬,盛菜的碗碟器具均在打斗之际落地碎裂,声音清脆,铛啷作响,很快便将候在花园外的柳逢引了进来。

    “公子、云少爷!”柳逢无措地站在石阶下劝说道,“公子您刚喝了药,不宜动武!”

    云时卿眸光翕动,止这一瞬便落了下乘,被柳柒扣住咽喉抵在石柱之上。

    柳柒手背青筋暴起,气息急乱不稳:“即便是恨也轮不到你云时卿来恨我,我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

    云时卿受他桎梏,呼吸略有些发紧,嘴里却在发笑:“大人把咱们的孽种都杀了,为何还要对我仁慈?若是恨,杀了我便是。”

    柳柒倏地收紧五指:“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柳逢快步迈上石阶,颤声道:“公子冷静些!”

    柳柒屏息片刻,旋即侧首看向他:“这药可是孟大夫亲自煎煮?”

    柳逢点头:“是。”

    柳柒又问:“那为什么我服下之后没有任何反应?”

    不待柳逢开口,云时卿就已握住他的手腕,轻笑了一声:“天意如此,看来大人注定要与我纠缠至死了。”

    柳柒的双瞳似染了血,沉声吩咐柳逢:“去告诉孟大夫,让他再开一剂落胎药。”

    云时卿问道:“是否要下官代劳,亲自煎煮了喂给大人?”

    柳逢无奈地闭了闭眼,他听见公子哑声开口,语调难掩怒意:“滚。”

    云时卿道:“大人今日邀我来此,不就是想借我之手杀死这个孩子吗?如今孩子尚在,我怎能离去?”

    柳逢忍无可忍地道:“云少爷,你可否少说两句!”

    孟大夫又去药铺捡了一帖落胎药回来,文火煎煮一个时辰方才熬出一碗如墨的药汁。

    暮色已至,风过清泽,荷塘四周杨柳悬垂,与倒映在池中的星河无声相交。

    孟大夫捧着药碗来到后院,低声对柳逢交代了几句,旋即将药碗递给他。

    柳逢转身步入屋内,目光落在桌前那两人的身上,暗自叹了口气。

    “这碗药比此前那罐更浓,药性也更烈。”柳逢道,“孟大夫叮嘱过,公子服食此药后若能顺利落胎,自身元气也必将大受耗损,至少需静养十日,否则会落下病根。”

    云时卿一言不发地盯着那碗药,藏在袖中的十指微微动了动。

    不等他出手,柳柒便先他一步捧过药碗,毫不犹豫地饮尽。

    这碗药甚是苦涩,汁液浓稠,滚过喉间时犹如利刃刮绞,隐隐刺出了几分疼痛。

    柳清放下药碗,面色骤然变得苍白,他一手捂住腹部一手撑在桌沿,牙关绷紧,呼吸急促。

    小腹似有刀斧在劈砍,每一寸筋骨都牵出了撕裂般的疼痛,白净的面颊很快便被冷汗浸透,竟是半点血色也无。

    云时卿蹙紧眉梢,起身朝他走去,不由分说地把人抱向床榻。

    然而他的双手还未离开柳柒,对方便吐了一口血出来,血迹沾在他玄色的衣襟上,转瞬便消失不见。

    云时卿将他平放在榻上,而后两指探脉,指尖温度冷若冰霜。

    柳柒的脉象乱而急,依然如滚珠不可捕捉,云时卿无声摸着脉,面色沉凝似水。柳逢胆战心惊地侍立在一旁,谨慎问道:“公子他怎样了?”

    云时卿侧眸,与床上之人四目交接。

    须臾,他撤回手淡淡一笑:“我说了,天意如此,大人此生注定要与我纠缠不清,至死方休。”

    见柳柒面露讶色,他又补充了一句,语调甚是轻浮,“大人,咱们的孽种还在你肚子里面呢。”

    那双凤目略显呆滞,柳柒木讷地摇了摇头:“不可能……柳逢,去把孟大夫请过来。”

    孟大夫胆战心惊地来到后院,胆战心惊地替柳柒摸了脉,又胆战心惊地揩掉额头的汗水:“公、公子,老朽学艺不精,这胎儿……还是没能打掉。”

    柳柒脸色煞白,久久未语。

    夜色沉寂,寝室内落针可闻,柳逢和孟大夫站在床前,俱是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良久,柳柒侧过身背对着众人,哑声说道:“都退下。”

    房门开了又合,柳逢与孟大夫均已离去,屋内仅剩一道玄色身影尚坐在床沿。

    柳柒没有回头,淡声问道:“你还不走?”

    云时卿正色道:“你腹中的胎儿或许与昆山玉碎蛊有莫大的联系,在未找到那位祭司之前,还是别胡乱折腾了。”

    微顿半晌,复又笑道,“如今右相之位尚且空缺,陛下既未提拔他人,想必是特意留给我的,只需一个契机,下官又能官复原职,与大人平起平坐。大人还是留些力气来对付我这个奸佞之臣吧。”

    柳柒冷笑:“你可真有自知之明。”

    云时卿心情愉悦,丝毫没在意他的嘲讽,反而疏懒地倚在床柱上:“大人饱读诗书,可知周武皇为何在重用狄相之际,还要把来俊臣这位大奸大恶之徒收为心腹呢?”

    柳柒沉吟不语。

    云时卿道:“万物相生亦相克,有清便会有浊,有静便会有动,驭臣之术亦是如此。常言道,为君之道在于制衡,是为控而不死、纵而不乱。若天下皆是贪官污吏,恐将民不聊生、国祚难延;可天下若全是清廉贤臣,百姓未必安宁,国家也不见得会太平。”

    柳柒道:“你这是在变相抬举自己,以为陛下没了你便无法治国安邦了?”

    云时卿道:“不尽然也。”

    许是知道这张利嘴有多能言善辩,柳柒不再与他交谈,当即下了逐客令:“天色已晚,云大人请回罢。”

    云时卿转过头看了看他,笑道:“大人保重,下官改日再来探望你和孩子。”

    柳柒呼吸一凝,忍了又忍才没有说出那个“滚”字。

    殿试在即,昭元帝最近正忙于择取考题,朝中亦无甚要紧事,遂令百官休沐了几日。

    在这几天时间里,柳柒将所有能落胎的法子都尝试过了,却都没有半点成效。

    他不禁怀疑腹中是否真的有个胎儿存在,可一切迹象都表明,他的的确确怀有身孕。

    今日承昭元帝召见,他去宫中协助昭元帝整理了考卷,离开御书房时,他向皇城司指挥使徐靖询问了查探进度,徐靖歉然一笑,说道:“那人是个老江湖,隐迹得当,一时半会儿恐难查到,柳相再耐心等一等罢。”

    柳柒眉心不由蹙紧。

    再过半月便是蛊毒复发之时,他能等,可是昆山玉碎蛊不能等,他的肚子也不能等。沉吟半晌后温声道:“有劳徐大人了,若徐大人能在月中之前查清此人的身份,本官必有重酬。”

    徐靖拱手道:“卑职尽力而为。”

    如今已进四月,气温早已回暖。柳柒回府后便褪去了官袍,着一身轻装简服去了书房。

    他平素爱看些志怪传奇,时常从鬼市里淘些奇书回来,有一个书柜上摆满了新旧不一的书册,此番得闲,便寻了一本捧在手里,转而坐进院中的摇椅里仔细翻阅。

    不多时,困意来袭,他撑着眼皮将这话故事看到最后,其中有一句话煞是醒目,顿时驱散了他的睡意。

    ——“妾已有孕,不可与夫君再[]同房,恐将孩儿害了去。”

    【作者有话说】

    崽儿:爹,咱有免死金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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