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三人回到了庄颜最初隐居的那处院落。
作为凡人,曾是天之骄子、社会精英,庄颜不曾穷困过。
作为判官,曾是一人之下、冥界大神,庄颜不曾落魄过。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心存善意的、温柔且优秀的人,却硬是在这门都掩不上的破败院子里,苟活了二十年。
原本那院子就不算坚-挺,那天庄颜被宋亲卿救走,只留下那黑白二位判官缠斗后……
这院子就更是摇摇欲坠了。
老旧的外墙破了数个洞,墙缝的砖石清晰可见。
透过那些破洞,可见院内小屋被「狂风」波及后,被摧残得歪斜欲倒的模样。
寻常人看见自己的家变成这样,第一反应大多是愤怒或不安。
庄颜却不一样。
他看着这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故居,竟只是笑了笑。
眉宇之间,带着些许欣慰。
“那群小兔崽子,确实是有能耐了。”庄颜感叹道。
没有责怪那两个学生把他的房子打坏了。
庄颜居然只是感叹,他的两个学生长大了,有本事了。
庄颜转过头,对着宋亲卿,点头示意。
按照事先的约定,宋亲卿百般不愿,还是侧头,给了身边的易蘅一个眼神。
易蘅打开系统,给黑白判官同时发送了庄颜的定位。
几乎是实时的、也几乎是同时的,黑白判官瞬间出现在了院落之前。
这两位大概是不眠不休地厮打到了现在,为了把多年的积怨都发泄在彼此身上。
贺川与修果落地的时候,身上皆是伤口,看起来早失了作为神明的风度。
因为持续不断地互相进攻,双方都没有时间修复伤势,看起来都是狼狈不堪的模样。
就算如此,两人来到庄颜所在的现场,依旧本能地盯死彼此,生怕对方先行动作。
巧合所在,修果站定的地点,相比于贺川而言,离庄颜的更近一些。
注意到这一点后,修果先是得意朝贺川炫耀似的一挑眉,而后转身就要奔向庄颜。
“修果,别动。”庄颜却抬手制止了修果。
修果表情委屈,像一个讨不到糖的小孩,“为什么?”
“你在原地别动。”庄颜和修果说着话,眼睛却盯着贺川,“我先和他说几句话。”
“老师!你偏心!明明我离你更近!”修果试图耍赖。
“修果!”庄颜严肃起来,“你转过去,从一数到一百。这期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转过来,听见没有?”
“老师……”
“你不听我的话了?”
“听!”
见庄颜表情不悦,修果条件反射地顺从。
明明是学生,明明看起来年纪更小,修果却反倒为了哄更年长的老师开心,主动让步道:“那我数到一百!我转过来的时候,你就要来找我玩哦!”
“好。”
“庄老师从不骗人!一定说到做到!”
像是为了自我安慰,也像是故意说出来让对方听到,修果刻意这么强调了句,才听从庄颜的话,背过身去,开始数数,“一、二、三、四……”
修果数得很快,像是怕自己稍微慢一点,老师就会因为跟贺川玩得更开心,而不喜欢他了。
见修果虽然看起来乖,本质上还是个会耍小心眼的臭小孩……
背后的庄颜忍不住笑了笑,但笑意在转向贺川的时候,就凝固了。
庄颜走向了贺川。
他走进了自己最优秀的这名学生的视野中,霸占了对方所有的视线。
“贺川。”比起面对修果,面对这名学生时,庄颜的微笑总是带着些端庄克制的疏离感。
“老师。”面对自己的老师,比起肆意撒娇的修果,贺川也总是礼节周全,颔首致意。
“很好。”看着出落得高大威风的学生,庄颜赞许地点点头,“不管走到哪里,提起冥界的黑判官,众神都是夸赞的声音。正道的、公平的。”
“承蒙恩师教诲。”
“人间需要有公道,贺川,你要永远成为那公道。”
“老师?”贺川眼眸一动,感觉到老师的话中别有深意。
庄颜伸出手,去触碰贺川握着的那柄夺魂刀。
贺川呼吸一滞,下意识撤手,把刀往身后带了一下,避开了庄颜的触碰。
庄颜抬头,认真地看着贺川,说:“永远不要怀疑你自己的立场。贺川,动手吧。”
“呃……”
“不要带我回冥界,这是我最后的请求。就在这里,杀了我吧。”
“呃……”黑判官自冥王处获得的指令:
要么缉拿罪神回冥界,要么,就在人界诛杀之。
庄颜选择了第二种。
庄颜选择,让自己的学生,亲手杀死自己。
“贺川……”
“为什么呢?”一向情绪平稳的贺川,竟在此时露出了感情的破绽,他看向眼前消瘦的老师,眼底血丝密布,像是艰难压抑着某种情绪,“为什么让我……”
“贺川。”
“老师,是不是因为,如果回冥界,您的审判还是会被交给修果执行?您怕他为难,您怕他受苦!所以到最后您也……”
贺川把最后的话咽了下去。
到最后的最后,贺川也没能主动,把那句「偏心」说出来。
这两个字,带着指责的意味。
因为在乎亲昵的关系,因为拥有过亲昵的关系,所以才能指责对方,突然「偏心」。
贺川说不出来。
他没有这样的立场。
从来也没有。
贺川深呼吸一轮,迅速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
这是他作为冥界最优秀的死神,引以为豪的擅长。
擅长收敛自己的感情。
擅长伪装自己的感情。
贺川举起了那柄大刀。
举起了那柄不管是神明还是凡人的肉身,都能轻易劈得粉碎的大刀。
那刀尖,对准了他瘦弱的老师。
一旁的宋亲卿再也看不下去。
虽自诩是无心之人,可这一刻,宋亲卿也感受到了无比的心痛。
很难过。
但却是,无法哭出来的那种难过。
宋亲卿闭上眼睛,不敢再看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
他的脑海里,回想起庄颜与他最后提起的,那个计划……
——“您要贺川亲手杀了您?”
——“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庄先生,请您再考虑一下!”
——“我想保护他们。我的死,是我最后能为他们做的事。”
——“先生……”
——“我希望您能帮我这个忙。”
为了保护白判官,庄颜必须死。
如果回到冥界,白判官永远不会审判他,甚至为了他还会反抗冥界……
招惹了冥王,不管是谁,怕是都不得善终。
为了保护黑判官,庄颜也必须死。
只是,他永远也不能让黑判官知道真相。不能让黑判官知道,老师从始至终都是清白的,这样的负担可能会毁掉黑判官。
只要,让他在黑判官心中,永远都是一个坏人就好了。
黑判官按照律法处决坏人,天经地义。
如果这人还是其恩师,更证明黑判官是大义灭亲的正道之人。
只要这样,就够了。
“不要……”宋亲卿双手颤抖着,他很想冲过去拦住贺川,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可庄颜本就命不久矣。
作为爱神的他,见过人界无数悲欢离合的他,更清楚……
在此时此刻,对庄颜来说,完成这样的献祭仪式,意义有多重大。
想阻拦。
却不能。
这样的复杂情绪,让宋亲卿心碎。
一旁的易蘅见宋亲卿难过,也只无声地搀着其肩膀安抚。
哪怕因这肢体触碰而脑钉发作,易蘅也没收手。
毕竟是目前可以给宋亲卿支撑的,再多一点力气。
……
背对着庄颜与贺川,修果依旧大声报着数。
似乎察觉到老师离自己越来越远,修果怕老师听不见,会不能按时完成约定,便扯着嗓子喊,要对方听见——
“六十七!六十八!六十九……”
在报数的间隙,修果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那好像是,贺川的大刀,撕裂了某具肉-体的声音。
“七……”修果报数时的嗓子劈了一下。
嗓音被堵得一哽,修果突然有些害怕。
他捂着耳朵,屏蔽那个让他心慌的声音。
他蹲下去,让自己的体温温暖自己,让自己不要那么害怕。
“七——十——”
但就算这样,修果喊出来的声音,还是带了哭腔。
他眼前一片模糊,又热又酸的眼泪溢出眼眶。
他像个无助的小孩,大声哭嚎着……
却坚强完成与老师的承诺。
因为老师说到做到。
只要他数到一百,老师一定会来找他。
……
断魂刀落,神体分离。
庄颜的身体几乎溅不出鲜红的血。
这人虚弱到,连体内的血,都是浅淡的颜色。
一只沾了血的手,抚上黑判官刚毅的侧脸。
从鼻梁,颤抖着,触摸到下颌角处。
黑判官咬死了牙,屏着呼吸,不垂眸多看眼前人一眼。
似乎这样,眼角的泪就不会随着眼皮的动作,而滚落下来。
“你,永远是……”这个声音沙哑、虚弱,带着最后的眷恋,“最像我的学生……”
语毕,说话的人倒了下去。
躯体就这么消散开,化作晴天虚空中漫天的星点。
这人再也听不见黑判官的指控,听不见其面无表情、却流泪的指控:
“他,却永远是你,最疼爱的学生。”
……
“一百!”
终于数到了一百,数到了约定的数字,修果猛然起身,擦干眼泪,转身过去。
回身的瞬间,修果撞上了一阵带着星光的风。
那阵风渗着淡淡的桂花香气,像是个温柔的人,轻拂过他的发梢后,在他的额间留下一个吻。
似乎是谁,化作了清风……
亲吻他。
那风散尽,人间再无星点,再无桂花香气。
修果一脸茫然地看着眼前。
他看到了许多不重要的人。
唯独没看到那个唯一对他重要的人。
他说话算话的老师,终于还是食了言。
他在人间,再也找不到庄颜。
第62章
“骗人……”
修果怔怔地念着,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后退着,似乎要逃离这个现场。
现场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甚至血痕都没有。
庄颜好像从来没有出现在这里一样。
只有刚才那阵风让修果感到恍惚,产生过一瞬间的错觉。
现在修果才想起,庄颜可能压根没来过这里,所以怎么会出事呢?
你看,连痕迹都没有。
庄颜根本没来过。
没来过的人,怎么会出事呢?
贺川那边,修果看都不看一眼。
白衣小孩只微笑着,走向宋亲卿的方向,佯装无辜道:“宋亲卿,我老师呢?”
“呃……”宋亲卿急促地憋出一声叹,像是啜泣声。
“你干嘛这个表情?”修果笑容一凝,“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我老师呢?”
“对。”宋亲卿艰难道,“对不起。”
“对不起是什么意思?”修果伸出手,似乎想抓宋亲卿,“对不起是什么意思!宋亲卿!”
见修果伸出手来,且情绪激动,似乎又想发疯,易蘅眼疾手快将宋亲卿挡在了身后。
修果见宋亲卿被藏起来,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那感觉让他失控。
他陷入比平时更癫狂的状态,像一只露出獠牙的狂犬,要撕咬眼前的人。
易蘅将修果反揪手臂,牢牢控制在胸前,把其与身后的人隔离开。
可越是触不到宋亲卿,修果就越疯。
小孩红了眼,像是耍横一般暴躁地狂跳,蛮横地咆哮着:
“宋亲卿!都是你!都怪你!把老师还我……还我!你怎么保护不好他还要带走他!还我!还给我!”
像是讨不到玩具的孩子,一声一声喊着「还我」。
可是那玩具不见了,不见了就是不见了,怎么也找不到了。
宋亲卿红着眼低着头,像是知道那玩具彻底消失,但又无法告知对方。
那小孩没听见最后的答案,自欺欺人认定那玩具还在,疯狂地喊着,“还给我!还给我啊啊啊!”
那样声嘶力竭的呐喊,竟是从那么小一个身体里发出来的。
足够撕扯在场每一个人的理智,撕扯在场每一个人的情绪。
“宋亲卿!为什么会有你这样的人?”修果失去理智,抓着个对象就开始无差别攻击,“你算什么爱神!你分明是个瘟神!”
宋亲卿知道白判官只是拿他宣泄,低头只受着责骂,却感觉身前的易蘅将他护得更紧。
“修果!”易蘅冷下声警告,“我劝你对他放尊重点。”
像是要帮他把所有的危险都阻隔在外。
修果本来就谁也不怕,此时压制理智的最后一根弦也断了,更加肆无忌惮。
哪怕眼前的人是冥界的少主,修果也毫不在乎,细声尖笑着,“你还护着他?你死心不改啊?你为了他被扒皮被抽筋的事,全都忘了啊?”
这番话让宋亲卿猛然抬头。
虽有过猜测,但亲耳听到这个可能的事实,宋亲卿还是无法坦然接受。
先前在冥界初见白判官,听到其口中说「有人为了宋亲卿受过极刑」,他就有想过,可能是易蘅。
而此时的易蘅仍挡在他面前,像是要用这坚实的身体挡下向他袭来的一切危险:
不管是肉-体上的攻击,还是精神上的羞辱。
“闭嘴!修果!”易蘅一手蛮力地反剪修果胳膊,一手似钳子掐住修果的脸肌。
易蘅手背暴起的青筋,暗示了其有多么用力。
本该因此疼得说不出话,但修果完全疯了,疯到连疼痛都感觉不到,就算含糊不清,也要癫狂咒骂——
“宋亲卿!你!你就是瘟神!你就是万恶之源!就连庄颜也是被你害了!我们也是被你害了!”
“修果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我说错了什么了?我说谎了吗?”修果无辜地瞪大眼张大嘴,表情夸张,“啊!因为你们不知道吧?啊哈哈哈你们当然不知道!因为只有我和那个畜生看到过,害庄颜出事的那页生辰册,那个被改了阳寿的凡人……”
“修果!闭嘴!”
这次,开口阻拦的,是一直沉默不发的贺川。
但来不及了,修果已经将话说出口了——
“是宋亲卿你呀!”
“修果!”伴随着怒吼,黑影袭来,将修果从易蘅手中夺下,狠狠按在地上,“你简直疯了!泰山府君强调过,这件事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
“我为什么要听他的?”修果居然没有抵抗,只是天真地问。
“为什么?”贺川凝眉,“老师教过我们,冥王的话就是规矩。”
“不对哦贺川。”修果摇头,“你的规矩是冥王,我的规矩,一直都是庄颜哦!”
“呃……”贺川长叹一口气,祭出一道神索,将修果捆起,“任务已经结束。该回去了。”
“回去?回哪去?”修果想反抗,却在贺川脸上嗅到了熟悉的桂花香气,这香气让他破防,哭喊着却脱了力,“我哪也不去!我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我哪儿也不去!”
修果四肢被缚,徒剩牙尖嘴利的咒骂。
但贺川看起来对咒骂无动于衷,小孩想用牙撕咬贺川的脸皮,在嗅到其皮肤上残留的桂香时,只能呜咽着哭泣——
“狗东西!我想杀了你!我想杀你了!可是,可是……”
修果似乎终于接受了现实,啜泣着说:“你是这世界上仅剩的,最像他的人了……”
“我又何尝不想让你消失?”
贺川拎着修果站起身,眼眸闪过一瞬间的痛惜,“可你偏是他用命也要护着的人。”
黑白判官消失在此地。
留下原地一个破败的院落。
好像见证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贺川啊……”只有宋亲卿听到了最后黑白的对话,遗憾道:“他曾拿过比命还重要的清白护过你……”
“只是你从未信任过他。”
……
那师生三人的故事,像是一个跌宕起伏的传奇。
故事听完,曲终人散,只留下一地鸡毛。
有些人听了话,就当听了玩笑,轻易地退了场。
有些人听了话,却在心头,被掀起了一场惊天骇浪。
未触碰宋亲卿,易蘅几乎没有过脑钉发作的时候。
可听到白判官说出20年前被篡改了生辰册的凡人名字开始,易蘅就头痛欲裂,几乎无法直起身来。
宋亲卿费了不少力气,才将易蘅传送回那间温馨小屋里。
把人安顿到床上,宋亲卿想去给男人倒杯水,才转过身而已,就被拉住了手。
易蘅的手格外冰冷。
似乎因为头部的疼痛导致血液不畅,其指端犹如冰块,冻得宋亲卿一激灵。
“我只是想倒杯水……”
“亲卿,不要走……”
亲卿。
每次听到男人这么叫自己,宋亲卿都会感觉心脏一悸。
那颗素日里没什么波澜,需要人间冷暖来刺激的心,似乎要听到这人的呼唤,跳动才会变得更加鲜活。
宋亲卿无法拒绝这样的呼唤。
他重新坐回了床边,担忧地看着易蘅。
易蘅这次的疼痛比以往更深,以至于疼得面目微微扭曲,肤色透着青白,额角出了细密的冷汗。
看对方这样,宋亲卿心疼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小心伸出手,想试着帮人擦去额角的汗。
然后他的手就被握住了。
“亲卿……”易蘅的声音颤抖着,却依旧克制,像是怕吓到眼前的人。
这人在外张扬跋扈,所有的小心和体恤,似乎都只留给了宋亲卿一个人。
“我在。”宋亲卿温声回应。
“我,可以抱着你吗?”因为颤抖,易蘅听起来像是在哀求。
“当……”宋亲卿理所当然就要答应,但突然想起,“可是碰到我,你会不会更疼啊?”
“会。”易蘅没骗他,“可是我现在……”
因为疼痛,易蘅红了眼眸,看起来像是有了泪意。
男人揪着心口的位置,似乎在感受什么,却形容不出那种匮乏。
易蘅只能用最平实的语言试图描述,“我好渴。”
渴。
却捂着心脏。
宋亲卿听懂了。
不再回答,他直接伸出双手,主动拥抱住眼前这个痛苦的男人。
一声喟叹。
隔着衣物,少年身体的温度透过来,分明将男人刺得更痛,却又甘之如饴。
宋亲卿不知道这个时候该怎么做,就只能一边拍着男人的背,一边哄小孩似的温声细语:
“没关系的,有我在呢!不痛啦!不痛啦……”
也许是意识被疼痛与渴望反复拉扯,易蘅很长一段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过了很久很久,也许是抱着少年的身体得到了安抚,也许是剧烈的疼痛得到了适应,易蘅才重新说道——
“我从来也不知道,那个被改过生辰的名字,会是你。”
这件事也给了宋亲卿很大的冲击。
只是易蘅的反应太过剧烈,让他没有时间细想。
“所以,我曾经,真的是凡人?”宋亲卿问。
“嗯。”易蘅回答。
“20年前,我死了?”
“嗯……”
“怎么死的?”
“呃……”这个问题,再次刺痛了易蘅的神经。
易蘅闷哼一声,缓了许久,才重新开口:“你,曾是我作为死神,接到的第一个任务。”
“呃……”宋亲卿小心地问,“然后呢?”
“然后我的任务失败了。”
“所以,你因此坐了牢?”
“不仅如此,还被打了脑钉。”
“脑钉的作用是什么?”
“断情绝欲。当察觉到宿主心动,脑钉就会发作,限制宿主的行动。”
“可是死神不该……”
“是的,死神本不需要被打入脑钉。”
“呃……”
“除非,那个死神最终,还是爱上了凡人。”
第63章
听到这句话,宋亲卿脸一红。
哪怕是他,也无法在此时大大咧咧追问,「你喜欢的是我吗」之类的话。
也许是感应到怀中的少年瑟缩了一下,易蘅从鼻息间叹出一声轻轻的笑,带着些宠,带着些怜。
宋亲卿顾左右而言他,“那我都死了,怎么现在又变成神明了?”
“你开始喜欢我了没有?”易蘅也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啧!”宋亲卿一把推开人,皱着眉,“你怎么不回答?”
易蘅轻笑,“你又没说喜欢我,我凭什么告诉你?”
这人莫名其妙又开始不正经,这让宋亲卿有些不高兴。
见人不高兴了,易蘅才小心捧着少年的脸,细细端详他的五官,看起来格外珍惜。
易蘅说:“这个问题,我没法马上回答你。因为你什么也不记得,我怕会刺激到你。在冥王追究之前,我还有时间。就让我用这段时间陪你一起查出真相,好吗?”
不是全然的隐瞒。
不是自大的抗拒。
而是答应他,会陪他一起找到真相。
宋亲卿点头,“好。”
后面,就是些拉扯着的,看似没有意义的闲话。
易蘅因为脑钉发作,明明很疲惫了,但就是舍不得睡觉。
在这人看来,睡觉的时间纯粹是浪费,不如拉着宋亲卿说闲话。
不能说「不如」。
应该说,什么样的时光,都比不上和宋亲卿说闲话的时光。
毕竟他们之间有过谎言、有过误会、有过竞争……
却很少有像现在这样平静而温和的时光。
易蘅躺在床上,宋亲卿坐在床边。
两个人手拉着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
“现在的我,和「他」像吗?”
“为什么要说「他」?那明明就是你。”
“可我不记得那些事了,对我来说,那就像是另一个人的事。”
“既然如此,那就不提「他」了。”
“为什么不让我问?”
“怎么还倒打一耙?谁不让你问了?”
“你怕我问「他」的事……是不是觉得我会说「他」坏话?”
“嘶……你怎么会这么想?”
半晌,易蘅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屈指轻轻敲了敲宋亲卿的额头,“是不是吃醋了?”
“没吃醋,我不会吃醋。”宋亲卿嘟囔着说。
易蘅:“什么叫不会?”
宋亲卿:“生来就不会。”
“那你会喜欢我吗?”
“呃……”
“我再具体一点,那你开始喜欢我了吗?”
“呃……”易蘅看着宋亲卿,眼里带着调笑,却又分明有些期待。
那样的眼神让宋亲卿感觉炙热,他无法糊弄过去,还是认真地回答:
“说实话,易蘅……我不知道我现在该不该喜欢你。”
“为什么这么说?”易蘅也收起笑意。
宋亲卿真诚道:“我不确定,我喜欢的到底是谁。我也不确定,你喜欢的是谁。”
因为他和他之间,夹杂了太多角色。
白月光的宋亲卿,现在的宋亲卿。
作为爱神习惯忍让的宋亲卿,真实的有些木然的宋亲卿。
与白月光对应的易蘅,现在的易蘅。
伪装凡人尬撩的颇哲浩,和现在这个有些双标、有些霸道的大死神易蘅。
彼此之间喜欢的究竟是哪一个角色……
宋亲卿开始混淆,开始分不清楚。
因此,他也不确定自己的心动,到底应不应该。
“亲卿。”易蘅温柔呼唤他的名字,将他从理不断的思绪中拉出来。
握着他的手轻轻捏了捏,似乎要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易蘅端凝道:
“我没有问你对过去的我如何看待,因为我从未在乎过。”
“我要的,从来都只是,和你的现在。”
……
宋亲卿也不知道那个晚上,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他只知道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躺在床上,被易蘅圈进怀里了。
一睁眼,他就看见易蘅那张靠得极近的,高眉深目的俊脸。
男人微热的鼻息喷在宋亲卿的脸上,让他的呼吸都开始错频。
宋亲卿吓了一跳。
他本想趁男人没醒,偷偷钻出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结果他一动,易蘅就皱眉。
好像快被他惊醒。
宋亲卿不敢动了。
他不动,易蘅的眉头才慢慢舒展。
就好像在梦里,有人要把怀里的他抢走一样。
宋亲卿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看过这张脸。
尤其眼前这个人还闭着眼,看起来好乖好乖。
易蘅这人,不管是外表还是性格,都很难让人联想到「乖」这个字。
可是这时的宋亲卿不知为什么,感觉内心格外柔软。
眼前这个霸道暴戾的大男人,就是让他感觉,好乖好乖啊。
这人眉眼生得太好看了。
宋亲卿看着易蘅的脸,慢慢就出了神。
从见这人的第一面时,宋亲卿就惊叹过这人的长相。
西方的骨相,东方的皮相。
五官轮廓长到这样的地步,大概是放到国际上,都会惊艳世界的程度。
精致却不媚气,英挺却又清俊。
初见时还是凡体,也许还带了几分烟火气。
此时的易蘅不再遮掩,因为是冥界来者,自带清冷神性,更让人移不开眼了。
在冥界说服灰判官的时候,易蘅提及过身世。
母亲是异国来此的少女,意外受了孕。
父亲是那个完全泯灭人性,却依旧存有私欲的冥王。
宋亲卿惯常怜惜女性,因此很难想象,在这样的故事中,那个无辜搭上了一生的异国母亲,要如何消化这样的意外。
而这突如其来的孩子,又会在怎样的环境下长大。
易蘅是怎么长大的呢?
这件事,好像只有过去的自己才知道了。
过去的自己,经历过什么事呢?
那个20年前还是凡人,被冥王改了寿数,成为易蘅第一个死神任务的自己。
宋亲卿想:他要快点找到真相,快点想起一切……
快点拉平和易蘅的信息差。这样,就可以听得懂易蘅说的每一句话了。
宋亲卿想到这,感觉自己有点太渺小了。
因为这渺小,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可这样的小动作,被睡得不算安稳的易蘅误解了。
睡梦中的易蘅又误以为有人要抢他怀里的人。
于是这人猛地把宋亲卿一拽,直接扣在了自己胸前。
两人的身体贴得更紧更紧。
因为脑钉的限制,宋亲卿几乎没有过与易蘅贴得这么近的时候。
有的时候,哪怕只是浅浅触碰一下,易蘅都会因为头疼及时收手。
可这回,易蘅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宋亲卿也第一次体会到,没有脑钉限制的易蘅有多么「可怕」。
被子底下,两人肢体相触的位置,有一个且硬且热的东西抵着他。
他倒抽一口气,被吓得魂不附体。
易蘅的手扣在他的后脑上,将头埋在他的颈肩处,呼吸炽热地喷散在他的耳垂后。
那一片皮肤很敏感。
宋亲卿感觉自己要被这呼吸搔得浑身都烧起来了。
这……这这这……
宋亲卿大脑一片混乱。
他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被拴住的恶犬」。
如果不是这脑钉,凭易蘅的执念和占有欲……
怕是真的会出大问题!
想到这,宋亲卿再也忍不住,一把推开易蘅,一翻身跳下床蹿出屋去。
而被无辜推醒的易蘅茫然地半睁着眼,看着某人慌张逃窜的背影……
困惑地挠了挠头。
……
“真人采气……”
早晨,空气清新,阳光怡人。
“托梁换柱……”
小屋客厅的落地门被打开,白衣少年赤脚闭眼站在阶下草坪上。
“顺手牵羊……”
一边念着口令,少年一边动作柔和且标准地推掌、迈步、转身、拉练。
“掌推华山……”
“亲卿,在那念什么呢?”
突然响起的男声吓了宋亲卿一跳。
不用睁眼也知道,是易蘅起床了。
也许是刚起床的缘故,男人的声音又低又哑,带着性-感的磁性。
宋亲卿听着,想起早晨发生的事,又悄悄红了耳廓。
“白马磨头……我在练太极拳呢!”
“一大早练什么太极拳?”
“巧女纫针……这叫平心静气!”
“哦。”易蘅听起来兴致缺缺,注意到什么,又说,“穿鞋。”
“春风杨柳……”
“亲卿,穿鞋。”
“苍鹰……”
“宋亲卿!穿鞋!”
“哦。”
穿上拖鞋的宋亲卿,就继续打了一个小时太极拳。
易蘅没跟他计较,主动去做了早餐。
来叫人吃饭的时候,宋亲卿还在那推来盘去喊口令。
还得易蘅再提高音量,恐吓小孩似的喊他全名,他才乖乖进屋吃饭。
早餐易蘅给他热了牛奶,做了芝士吐司。
宋亲卿专心吃早餐,却总感觉易蘅盯着自己看。
虽然知道易蘅是在享受这难得的日常,但被目不转睛地盯着,宋亲卿总归会感觉不适应。
正犹豫着要怎么开口让易蘅别看了,宋亲卿却感觉一只手伸了过来。
那只手托着他下巴,拇指在他唇角碾了一下,把食物的残渣刮了下去。
原来是宋亲卿吃饭时走神,没留心蹭上了。
宋亲卿正要道谢,却见易蘅收手的瞬间,又因为头疼不适地蹙起了眉。
但也许是怕宋亲卿担心,易蘅这表情很克制,甚至想佯装无事。
宋亲卿还是看见了。
不仅看见了,还很难过。
他只是想碰碰他而已。
可是无法抑制心动的感觉,他却要因此受到惩罚。
想起昨夜的拥抱和握手,证明了能有更好的结果……
宋亲卿放下手中吐司,认真提议:“易蘅,我们来适应吧!”
“嗯?”易蘅抬眸看他,“什么适应?”
“对心动的适应!只要我们多试试不同等级的相处,等你习惯之后,以后再碰我,也许就不会头疼了!”
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脱敏反应。
只要对敏感源慢慢习惯,也许易蘅就可以更自在地同他相处了。
听到这样的提案,易蘅微微抿起嘴角,突然反问:
“适应到最后,我可以做到什么程度?”
“最后?”宋亲卿仔细想了想。
然后猛然惊到。
一抬眼看到对面不怀好意的笑,宋亲卿闹了个大红脸。
早餐也不吃,他起身就跑了。
作者有话说:
本章口令摘自《养生太极掌(第一套)》。
第64章
外面的世界波谲云诡、静水流深。
只有这间被易蘅复刻的小屋内,时间似乎停止了流动,岁月珍贵且温暖。
宋亲卿说要适应,易蘅就真的顺着他适应起来。
两人的关系,像极了医生与病患,却也像极了互相试探的暧昧期。
清晨时分,易蘅总会坐在沙发上翻阅文件。
从纸质上来判断,大概是冥界的一些重要公文等待批复。
宋亲卿起得比易蘅晚一些些,从自己的房间出来后,都会在客厅看到易蘅。
每当察觉到宋亲卿出现,易蘅总会放下手中的一切事物,先和他温柔地打个招呼。
随后,易蘅会细心询问其早餐的喜好,并作势起身要为他筹备。
一开始的宋亲卿被「双标感」和「呵护感」冲击,反应比较呆,会任由易蘅为他「服务」。
但适应计划开始之后,一切就变了。
宋亲卿会抬手示意作势起身的男人不要动。
男人也会乖乖坐回去,眼神里透露着微微诧异,盯着宋亲卿看。
易蘅坐在长条沙发的一端,宋亲卿就坐在长条沙发的另一端。
两人之间隔了几乎五个人的距离。
隔着距离,宋亲卿转向易蘅,脸上满是孩子般纯真的期待,似乎在等一个回复。
易蘅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懵,似乎没读懂他在期待什么。
看到易蘅这样的表情,宋亲卿有些失望,提醒,“你忘啦?我们要「适应」!”
“哦!”易蘅恍然大悟,顺从地点头。
“那你现在什么感觉?”
“嗯……”易蘅品了品,“还好,没什么太特别的感觉。”
“说明这个距离你可以接受!那我再靠近一点啦!”
像是一个提前的预告,说完这句话,宋亲卿就挪着身体,接近了一些。
这过程中,易蘅的目光持续地追随着宋亲卿,这让他不免感觉有些紧张。
靠近一些后,宋亲卿又问:“现在呢?会头疼吗?”
“呃……”易蘅喉结一滚,浑身肌肉略有紧绷,“一点点。”
宋亲卿惊讶,“我也就只挪了一点点!就这么点你就开始有反应了?”
“不是距离的问题……”易蘅一手虚握成拳,半掩着表情,眼神闪烁,看起来有些羞赧,“之前从没看到你这么努力、小心接近我的样子。我很难不心动。”
嘭。
宋亲卿感觉自己的脑子嗡一下炸响,脸也嘭一下红了。
结果,明明是为了让对方适应亲近的距离,结果适应发起人自己先中了招。
两人红着脸低头缓了一会儿,宋亲卿才继续小挪一点,问:“现在呢?”
“能忍得住。”
又挪,“那现在呢?”
“有点吃力了。”
宋亲卿待着不动,等易蘅点头示意了,才继续接近,“那现在呢?”
“呼……”
两人现在的距离几乎是侧身贴着侧身,隔着衣物,已经能感觉到彼此身上的温度。
易蘅的状态看起来也有些不宁。
先前不是没有过触碰的时候,只是当时两人环境中或多或少,都有别的因素干扰。
可此时,环境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们俩,互为彼此的干扰。
易蘅别过脸去,没有看宋亲卿,两条长腿局促地交缠起来,似乎有些不适。
但就算这样,易蘅也没有挪开身体,与宋亲卿拉开距离。
宋亲卿能感觉到,身旁的男人分明是有些躁动了。
显然这个距离不好适应,对方的呼吸频率也逐渐加快。
似乎可以听见对方胸膛起伏的声音。
似乎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呼吸,从鼻间唇齿散落后,飘落在他手背上的质感。
似乎可以清晰听见对方的心跳频率,听见对方因为难耐发出沉郁的喟叹。
“亲卿?”
“嗯?”
“你怎么不呼吸了?”
“啊!”
易蘅开口提醒,吓了宋亲卿一跳。
不是被对方吓到,宋亲卿是被自己吓到了。
原来在呼吸交错间,宋亲卿自己居然专注到忘记呼吸了!
“那!”宋亲卿从沙发上弹起,“今天先适应到这!下次继续!”
说完,宋亲卿就转身跑了。
“笨,到底是我适应还是你适应。”看着小爱神的背影,易蘅难掩笑意。
随后,又因为这回味的画面,颅顶微微胀痛,易蘅按着穴道自问:“就连这样都动心吗?易蘅?”
……
距离的适应法,一开始不得要领,后来尝试了几天,终于初有成效。
宋亲卿发觉,易蘅不再对距离的远近有明显的反应后,就开始寻找新的适应方法。
比如,肢体接触。
就像距离一样,这样的适应也是有个由浅入深的过程。
从一开始的提前预告好再触碰,到后来的一言不合就突袭。
从一开始只隔着衣物触碰,到后面不隔一物,直接触碰衣料未遮蔽的皮肤。
易蘅的反应也是一样。
从一开始的艰难适应,到后来的可以忍受。
从一开始总是被宋亲卿可爱的反应撩到,到后面日渐熟悉宋亲卿的小动作和小表情。
本来这一阶段还算顺利,只是那天……
宋亲卿没感觉自己做得多过分,易蘅却说他撩得过了火。
彼时,已是前半夜。
易蘅和宋亲卿本坐在沙发上闲聊。
聊得有些些许困意,易蘅微微打了个哈欠。
结果宋亲卿就趁这个时候扑过来,把手放在了对方的膝盖上。
这个位置,其实有裤子遮挡,按程度来判断,不算「高危」的位置。
只是,宋亲卿之前没碰过。
因为突袭,宋亲卿动作比较急,跳上沙发来的时候,连拖鞋都甩丢了。
少年直接窝在男人身边,柔软的手按在男人的膝盖上方,体温渗进睡裤,传到男人皮肤上。
易蘅突然沉了脸,反手捏住宋亲卿的手腕。
宋亲卿被吓到,有些仓皇,“怎么了?又开始疼了吗?”
“没有,但是……”易蘅皱眉问,“你怎么……”
“啊?”
“摸男人腿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吗?”
“嗯?”宋亲卿低头。
自己的手规规矩矩按在膝盖略上的位置,也没有逾矩啊!
可男人这么一说,他的视线就不由自主往自己触碰的位置,更加往上的位置瞥去……
轰。
宋亲卿耳朵红了。
“我!”宋亲卿尝试收回手,“我没想往那儿按!我明明离得很远!是你想多了!”
但易蘅拽着他的手,不让他移开,“我确实想多了。”
宋亲卿感觉自己要被烫死了。
男人的膝盖好烫,没碰到的男人的大腿肌肉好烫,自己被捏着的手腕也好烫。
易蘅还在这个时候故意用低哑的嗓音说话,声线也好烫,“你的每一个举动,都会让我想很多。”
“易、易蘅,我们今天先……”
“亲卿。”
被沉声叫了名字,宋亲卿咬着唇抬头,着慌看了易蘅一眼。
他发现,男人的目光像是一柄刚切完冰的刀,又凉又利,在他身上游走。
走过他纤细白皙的手腕……
走过他骨节清晰的脚踝。
易蘅的眸色暗了下去。
男人的目光,就锁死在他的手腕和脚踝上。
好像,要给他带上镣铐,禁锢他的自由……
好像,要毁去他的筋骨,让他失去行动的能力。
这样,就成了一件附属商品。
商品是不可以离开货架的,被购买后,也不能离开主人。
只能,任人处置。
“唔……”
易蘅猛然松了手,两手扣上额头,痛苦地蜷起身体。
头顶,那脑钉红光爆闪。
“易蘅!你还好吗!”宋亲卿有些担心,刚从心有余悸的胆怯抽离,就要去检查易蘅的情况。
“你先别管我……”易蘅却苦笑,示意他先离开,“是我自作自受。你先睡吧。我待一会儿就好。”
“易蘅……”
“不用担心。都会好起来的。”
……
适应的过程中,偶尔就是会有这样莫名擦-枪走火的的情况发生。
但总体来看,正如易蘅所说,所有的事情都走在了「好起来」的方向上。
触碰得多了之后,易蘅真的适应得更好了。
有的时候,宋亲卿故意拿沾过冷水的手去刺激这人,对方的反应也不会非常大。
只是,不确定的后果,也不知不觉多了起来。
宋亲卿想不明白,到了后来,他们的肢体接触怎么就不自觉地越来越多了。
两人日常相处中,总是会不经意地碰到。
一起在厨房洗菜,会碰到手;一起收拾碗筷,会碰到胳膊;一起在阳台晾衣服,一转身,会撞到彼此的肩膀。
也许,也许。
这些不经意的触碰,都是很正常的。
可是,可是啊……
宋亲卿就是很在意。
碰到了,就是会心跳个不停。
易蘅也许是一直被动接受适应计划,被「压制」得太久了,开始逆反了。
到了后来,易蘅会故意主动触碰他。
每当宋亲卿反应有些大的时候,易蘅就会一脸无辜。
好像是无意识要跟他贴贴,好像是无意识被他吸引。
好像他们俩就是异极的磁铁。
放到一个场合里,就是会被彼此吸到一起。
被「压制」着撩了一段时间,宋亲卿也开始反弹。
他更加肆无忌惮地撩回去。
两个人也不知道是谁在适应谁。
也不知道是谁在撩拨谁。
就像两个幼稚小孩,因为莫名的胜负欲,谁也不放过谁。
又像两个心机深沉的商人,用表面的借口,在私下故意刺探,肆意妄为。
那天,宋亲卿被按着腰摸急眼了,一反推把易蘅反压在墙面上。
易蘅本来力气更大,却不知什么心思,故意让宋亲卿得了逞。
宋亲卿的手心握住易蘅的后颈,见人没太大反应,就摩挲着顺着颈骨往下探去……
直到,在颈下一寸的位置,摸到了一块凹凸起伏的皮肤。
像是一个狰狞的伤疤。
第65章
“这是什么?”
宋亲卿骇然,将易蘅的领口拉下来,看清那块凹凸的皮肤,竟真是一个疤。
那不是个简单的疤痕。
不是烫伤疤平整一片,不是摔伤疤增生一块。
像是个刀疤,却比那更瘆人。
其疤痕的翻卷狰狞程度,堪比划了一个大口子后,再掰着伤口的两边,从里头翻出了什么东西,使血肉都内外颠倒。
大概只有那种程度的伤口愈合,才能形成这样的疤痕。
被看见了颈下的秘密,易蘅抬手遮住自己后颈下的疤痕,转过身来,对上宋亲卿震颤的眼眸。
男人却只沉默,似乎并不准备开口说什么。
那个疤,只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好疼好疼……
这人却真实经历过。
究竟要忍受怎样的剧痛,才能等到这伤口愈合?
“你……”宋亲卿想问那伤口的形成原因,可一开口,就感觉自己的嗓子干涩得厉害。
他低下头,手抚着自己的喉结处,指尖的温度却顺势传递到了自己的后颈下……
那处神骨的位置。
如遭雷击。
宋亲卿周身血凝般,寒意遍体。
那夜在旧商场的驱邪战场上,宋亲卿本欲爆发,易蘅默不作声地安定下他的神骨。
当时的他就已经有过想不通的念头,不知道易蘅怎么会有这样的能力。
到了后来,他想不通的事情就更多了:
比如自己曾是个凡人、曾死亡过,如今又怎么会成为神明?
比如自己生而自带神骨,被判定为天神,遇到的帝君怎么又会说,他并不是?
如果……
如果说这神骨的来源是易蘅……
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也许是从宋亲卿震惊的表情上,可以窥见其内心的猜测,易蘅感受到了少年的惘然。
可易蘅还是没有主动解释或否决,只是抬起手臂,将宋亲卿一把搂进怀里。
大手托着宋亲卿的后脑勺,男人轻轻摸着少年神明的头。
像是安抚,又像是怜惜。
“亲卿,不要想那么多。一切都过去了。”
“呃……”宋亲卿哽咽几声,却说不出话来,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我说过,我不在乎过去发生了什么。我要的只是现在。你能不能记起过去,我都不在乎。”
“可,可是……”艰涩片刻,宋亲卿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不希望我想起,对不对?所以你才一直瞒着我,对不对?”
“我没有瞒着你,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说。我也不想拿过去绑架你。”
“你是不是怕我知道了,会很难过?”
“亲卿?”
易蘅察觉到不对劲,拉开坏里的人一看……
果然,怀中的少年抽噎着,豆大的泪水溢出眼眶,将本就嫣色的眼眸哭得更红。
宋亲卿哭了。
这是自打他有记忆起,第一次哭。
宋亲卿一直以为,自己生来就是个「无心」之人,生来就没有太多的感情变化。
因此,他格外眷恋人间,想借人间烟火气,来感染自己的心跳。
可如今,他好像知道这是为什么了:
因为他心缺失的那一块,是被他自己忘掉了。
他忘记了一个牵动他所有感情的、重要的人……
所以,他才有了「与生俱来」的残缺。
“别哭,亲卿……”易蘅有些慌张。
这个处处张扬事事自信的男人,居然手忙脚乱起来,手指微曲着去刮宋亲卿的眼泪,却越刮越多。
“别哭……别哭……”
越说,声音越忙乱,哭的人还没怎么样,劝人的先带上了哀求的语气。
“这是……”宋亲卿抽搭着问,“这是我成为神明的原因吗?”
“呃……”
“是你把骨头挖给我了吗?”
“呃……”
“易蘅,我想知道真相。”
“呃……”见男人沉默,宋亲卿也不再为难,只牵起对方的手,小心道:“过去我不理解你隐瞒的心思。可现在,我好像有一点点明白了。我不强求你亲自说出口,我想现在继续调查,直到查清一切。好不好?”
易蘅的拇指轻碾过少年的手背,反复磨蹭着。
“易蘅,你陪着我,好不好?”
听到少年的请求,男人牵起那只手,在其手背上印下一个虔诚的吻。
“好。”
……
这几日的亲近,像是一个短暂又悠长的假期。
日数不多,但记忆却足够隽永,足够让人时常回味。
在这段假日里,两人解决了一个很重要的分歧……
那就是,在彼此眼里,自己究竟在怎样的位置。
不用言语表达,在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中……
两人就已经完成了答案的交换。
假日结束,矛盾解决,重新上路的时候,也会精力充沛。
那20年前的秘密,只剩下一个谜团,那就是现任的灰判官。
而与灰判官有关的人,宋亲卿认识的只有一个,也是很重要的一个——
他的师兄,姬歌。
易蘅不能上神界,会被师父发现,从而使事态变得更加复杂。
因此,宋亲卿只能用传音符给师兄发信息,让师兄下凡来找他。
一如宋亲卿的预料,师兄和易蘅见面的时候,气氛当场就剑拔弩张了起来。
就好像那个婆家人见女婿。
就好像那个公家人见媳妇。
“我警告你!”姬歌把宋亲卿扒拉到自己身边,“我们亲亲还小,不要对他动手动脚!”
“这还小?”易蘅把宋亲卿扒拉回来,“20年人生经验,放到人界任何一个国家,基本都算成年。”
“成年了你就可以动手动脚了吗?”
“瞧你这话说的,我怎么能这样呢?在一起了就动手动脚,要是以后结婚了还不得上-床?”
“什么在一起?什么结婚?什么上-床?!”姬歌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宋亲卿!”
宋亲卿被扒拉得头晕眼花,又被易蘅的直球骚扰得面红耳赤,脑子晕晕乎乎,嘴上支支吾吾,“还没在一起……可能,可能在一起……但是结婚……还有……”
“宋亲卿!”姬歌火冒三丈,“我说的话你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啊!”
“我警告你。”易蘅把宋亲卿护在身后,“我们亲卿还小,不要对他指手划脚。”
这话算是还回去了。
姬歌被怼得险些七窍生烟。
最后还是缓过神来的宋亲卿当了和事佬,“易蘅,别说了,我们是有正事要办!还有师兄,我们是有事情要问你……”
“如果是问我会不会祝福你们……”姬歌别着手臂,“别问了,不会。”
易蘅也寸步不让,“我们神仙眷侣,轮得着某些妖魔鬼怪来反对?”
姬歌:“……”
宋亲卿:“……”
姬歌:“宋亲卿你看他啊!”
宋亲卿:“师兄别生气!我之后教训他!”
好不容易把易蘅拉到旁边安置好,把师兄拉到另一边哄好,宋亲卿才问起关于灰判官的事。
结果一听到「灰判官」三个字,姬歌原本气呼呼的生动表情,就忽而僵滞起来。
姬歌不住地眨着眼,眼球快速转动,似乎在迅速思考什么……
这不是回忆应有的反应,更像是准备编造一个故事。
遇事的第一反应是编造、是隐瞒……
说明这件事背后的真相,不容小觑。
“师兄……”
“亲亲啊,这事我不想说。”
“只是不想说吗?”
“只是不想说。”
调查就这么陷入了僵局,宋亲卿沉思着该如何破局。
就在此时,一旁的易蘅见宋亲卿为难,主动上前。
“我以为你只是脾气差,没想到还脑子不好。”
“易蘅你说什么呢!”宋亲卿立刻阻止又开启嘲讽模式的易蘅。
“我说,他不仅脾气差,还脑子不好。”
“易蘅!你别说了!”
“地府的。”姬歌忍无可忍,指着易蘅的鼻子,“你是不是想打架?”
“别了。”易蘅轻蔑一笑,“我不跟你打,省得传出去说我虐菜。”
“你简直……”姬歌气结。
“我说错了么?”易蘅眯眼,似是质询,“听亲卿说,你很在意灰判官。那她上任这20年来,你就没有找过她?”
“我找不找关你什么事!”
“冷静点。我跟你分享情报呢。”易蘅依旧不紧不慢,却仍像是挑衅,“把我逼急了,你不就不知道灰判官的线索了么?”
这话有效果,姬歌果然冷静下来,憋屈问:“她怎么了?”
“比起她怎么了,我更好奇你怎么了。她阳寿被转的事,你不知道吧?她成为灰判官是入了圈套,你也不知道吧?这20年你没找她问过?也没调查过?那你是怎么心安理得活着的?”
这字字见血的一番话,让姬歌木在原地,连表情都彻底失控。
有些信息是带着巨大冲击力的弹药,一旦爆炸,就是石破天惊,就是穿云裂石。
见姬歌被说懵了,宋亲卿心疼师兄,又气又急,把易蘅拉到一旁教训,“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师兄!”
“他哪配得上你这么护着他?”易蘅不服气,“且不说他和现任灰判官是什么关系,但凡他在意对方,怎么能这些年活得这么坦然?”
宋亲卿为师兄辩解,“师兄没有活得坦然!我一直不知道师兄为何酗酒为何消极度日,如今看来,应该就是这个原因!”
“这算什么?”易蘅嗤笑,“毕竟我这人一出狱为了找你快把爱神林掀翻了。我和他三观不合,你也别怪我看不起他。”
“易蘅!那是我师兄!你不能这么说他!”
“你……”易蘅吃了瘪,没法对着宋亲卿硬气,只能嘟囔了句,“分明我认识你的时间更久,你却向着你「所谓」的师父师兄,远超过向着我。”
“我……”这回轮到宋亲卿吃瘪了,他嗫嚅道,“我没有向着他们……我……但是……”
“哼。”
“亲亲……”
姬歌像是被易蘅说得破了防,沮丧地上前,却终于打开了话匣:
“我曾经,差点身死过。”
“什么?”宋亲卿转向师兄,“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在我成神之前,我差点身死。因此有过一段时间的记忆空白。”
关于死亡的设定,宋亲卿了解得并不透彻,便看向易蘅。
易蘅也配合地解释道:“身死会触发所谓「孟婆汤」的失忆效果。如果死得彻底,比如亲卿过去那样,那过往一切就均不得知。如果死得不彻底,那记忆只会有一段空白。”
“我大概就是失去了身死那一段的空白。”姬歌说。
“要怎么能找回那一段记忆呢?”宋亲卿忙问。
“亲亲,你记不记得,之前神界大会,你遇到过元神道的英锐?”
“那位天神小姐姐?我记得,她人很好。”
姬歌点头,说:“作为天神,她的天赋是,「织梦阵」。”
第66章
当时在神界大会,暗地里帮宋亲卿回怼梦神院「天才」的英锐小姐姐,名唤千秋。
宋亲卿与姬歌到元神道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指导新来的修神如何工作,看起来倒是英姿飒爽、气度不凡。
回身见宋亲卿师兄弟,千秋也很热情,上来就是一句「小银雀我记得你」。
宋亲卿和她简单寒暄几句后,就迅速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织梦阵……”提起自己的天赋,千秋看起来有些为难,“我确实会。但,你们知道它需要的条件吗?”
宋亲卿摇头,正准备请教,却听见姬歌说:“我知道。”
“师兄?”
“先前在神界大会上,我打听过。”姬歌淡定地回答。
“所以是什么条件?”
“不管是什么条件。”姬歌没有正面回答,“如果那段记忆的回归可以帮助我得知真相,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姬歌的这番话像是毒誓,宋亲卿听得胆战心惊。
他本想暂时中止与千秋的合作,想清楚详情后再从长计议,但姬歌态度坚决,执意要千秋对自己施阵。
“既然你已经做好决定。”千秋严肃道,“那我们就先去人界找个地方吧。”
……
“之所以我会提议来人界,是因为,这个阵法只能在人界实现。”
到达易蘅的秘密小屋后,千秋对在场的众人如是说道。
“为什么?”宋亲卿忙问。
“织梦阵的效果是,能将凡人失去的记忆编织成梦境。”
“原理是,那些记忆也许脑内暂时无法提取,但信息一定会被储存在其他脑区域、甚至身体里。”
“需要的条件,我刚才也说到了。”
说到这里,千秋停了下来。
但宋亲卿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凡人?”
“是的。”千秋点头,“所以,织梦阵只能对凡人生效。”
“可师兄是神明啊……”宋亲卿抬眼望向一旁的姬歌。
却见师兄的脸上,写着无比的坚定。
那是一种破釜沉舟、做好孤注一掷准备的觉悟。
“师兄?”宋亲卿想到了一个不好的可能性,这种设想让他慌张,他立刻转向姬歌,试图牵起师兄的手。
姬歌大概也是明白宋亲卿的意图,怕自己动摇,将手背到身后,躲了过去。
“师兄你准备放弃神格吗?!”宋亲卿几乎高声喊起来。
“亲亲,我……”
“你是这么打算的吗?你回答我!”
“呃……”姬歌语气平缓,却坚毅,“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放弃神格。
这行为对神明而言,与自-杀无异。
若是天神,生而为神明,放弃了神格,就失去了依托,会化为天地间的灵气,回馈生灵万物。
若是修神,本为凡体,加之神格,有系统的支撑,才能维持凡体轻盈不腐。
作为修神存在得越久,那么神格清除时,凡体腐败得越快。
如果是百年修神,几乎在神格消失的一刹那,身体也会直接坍塌成一堆骸骨。
师兄他,就是修神啊!
宋亲卿摇头抗拒,“我不同意。师兄这是在诱骗!故意向我用轻巧的语气提及「织梦阵」,却对其条件只字不提。如果我事先知道它是这样的,我不可能答应。”
“亲亲,这是我的事。我知道你现在无法接受,但是……”
“我不是现在无法接受!”宋亲卿喊道,“我是永远都无法接受!过去、现在、以后,我都不能接受!”
师弟崩溃的模样,让姬歌感觉又新鲜又心疼。
眼前这位可爱的师弟,自入师门时,就让他感觉到亲切。让他一直以来都浑浑噩噩的灵魂,像是找到了归处。
所以,他一直很疼爱他的师弟,一直很护着他的师弟……
一直,把对某个人的爱意,转换之后,原封不动全部给了眼前的师弟。
师弟从来没有什么激动的情绪,看起来呆呆的。接受着别人的爱意,也等价地回馈别人的爱意。
可此时,看到师弟破防,姬歌居然觉得有些痛快。
原来,宋亲卿是会为了他而难过的。
原来,他这个小师弟,终于也被自己捂热了。
“亲亲……”姬歌深吸一口气,那呼吸颤抖着,像是含着泪意。
这五大三粗的男人牵起师弟细嫩的手,温情地摩挲着,突然笑起来,“师兄也许,只能保护你到这了。”
“不要……”宋亲卿叹着气抗拒。
因为震撼,嫣红的眸子剧烈抖动着,几乎要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姬歌抬起手,指腹按压着宋亲卿的眼尾,将那蓄着的一点水汽挤了出来。
那水痕划过脸侧,分明是淌下了一行泪。
“亲亲,你这算是为师兄哭了吗?”姬歌含着泪微笑着。
宋亲卿无声落泪,闭着眼,将手抚上师兄的手背,让对方的手心贴紧自己的脸颊。
像是眷恋,宋亲卿蹭着师兄的手,似乎自己与师兄还在林子中,还是那对众人口中兄友弟恭的小爱神。
“易蘅说得对,我逃避了这么多年,本来早该面对的。”姬歌说,“是我耽误了这些日子。如今,得知她中了圈套,我不可能假装无事发生过。”
“我不要。”
“亲亲,师兄也有属于自己的人生。过往20年,有你陪着师兄,师兄真的很快乐。可也是时候了,师兄也该把欠那个女孩的,还给她了……”
“不,我,我不要……”
“亲亲啊……”姬歌将哭泣的少年搂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师兄不担心你的未来。虽然易蘅那小子很疯批我看不上。但,有他护着你,我确实可以放心。”
“师兄……”
“那疯子能一出狱就为了你搅得三界不得安宁,这魄力,我服。所以吧,这回也该轮到师兄了。”
“呜呜……”
“轮到师兄把三界闹一闹了。”
“呃……”宋亲卿推开姬歌,却没有睁开眼睛。
他闭着眼攥着拳头,固执道:“我说了,我永远也不会接受。”
“亲亲……”
“但是,我不会阻止师兄做自己想做的。”
“呃……”
“所以,你去吧。”宋亲卿后退一步,“但师兄问我多少次,我的回答都是,我不接受。”
我也许可以强迫我自己,看着你伤害你自己。
但是你永远要记住,这样的行为,我从来都没有同意过。
前者是出于爱意;
后者也是一样。
宋亲卿转过身去,抬手抹去眼泪,退出了客厅,将空间留给千秋和姬歌。
走出落地门进入小院之前,他听见身后的师兄说了句——
“谢谢,弟弟。”
……
院子里,易蘅本站在草坪上,望着天际与远山的交界线走神。
看见宋亲卿出来,易蘅本打算说什么,却在看清少年发红的眼眶时,神情一怔。
捧起宋亲卿的脸,男人看到,那一双本就瞳颤的眼眸,因为哭过后,晃荡的频率更快。
使少年本脆弱的神色,还添了几分病态。
易蘅看得心疼,叹气道:“你看看你,早上为我哭,现在为姬歌哭。你这20年没流过的眼泪,都在今天哭完了。”
“你没听到客厅发生的事,也知道我是为了师兄哭的?”宋亲卿反问,“你也知道织梦阵的条件?你也瞒着我?”
“也?”易蘅无奈,“我可没瞒着。我以为你知道。”
“就该怪你……”宋亲卿低着头,“如果不是你刺激师兄,他也不会做这个决定。”
“好。”易蘅苦笑,“怪我能让你好受些,那就怪我。”
“好像也不能怪你。”结果还没怪一秒,宋亲卿就后悔了,“毕竟那是师兄自己的决定。”
“亲卿……”
深叹一口气,易蘅将宋亲卿圈进怀中。
“你也是太过懂事了。明明都允许你怪我,都允许你耍赖了,你还是选择讲道理。”
宋亲卿把脸藏进易蘅的胸口,问:“我是不是不该这么懂事?”
“可以胡闹些。”易蘅说。
“那我希望,我以后都不要再哭了。哭的感觉,好难受。”
“我争取以后不会再让你哭。”
“嗯。”
客厅内强光一闪,那光比此时院中的日照还要强烈。
随即,一个男人承受不住剧痛、而撕心裂肺的呐喊声传了出来。
宋亲卿能想象到那是在做什么。
他可以猜到,此时的客厅中,发生了什么。
他有些害怕,觉得冷,便往易蘅的怀里缩得更紧。
似乎想逃避现实。
易蘅也拍着他的肩背,耐心地安抚着。
可不多时,男人就感觉自己胸口的衬衫,被温热的水渍氲湿一片。
显然,是怀里的少年又哭了。
结果,上一秒还说「以后都不想再哭了」的人,这一秒就又忍不住哭了出来。
好像被易蘅刺激了情绪,变得有感情之后,宋亲卿就变得脆弱起来。
“易蘅。”宋亲卿哭着哼道。
“嗯。”
“我以后,是不是没有师兄了?”
“不会的。”
“我以后……要没有师兄了……”
……
呻-吟结束的时候,阵法也结束了。
宋亲卿推门带着易蘅进入客厅时,千秋已经在地上绘制起阵法。
阵中躺着一个昏迷的男人,是宋亲卿最熟悉的师兄,姬歌。
分明是曾朝夕相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
可此时宋亲卿看着对方,却感觉到些许陌生。
那陌生的痕迹,存留在肉眼可见褪色的黑发……
存留在男人逐渐加深皱纹的眼尾。
元神道的神格脱离阵法已然生效,此时的姬歌,只是一个正在衰老的凡人。
虽然还是宋亲卿的师兄,但总有一天,会衰老到凡体的极限,而后死去。
千秋是个动作麻利的人,三两下搭建好阵法的红线和铃铛,盘坐在地后,指示宋亲卿和易蘅:
“盘腿席地,触碰铃铛,织梦人所见的,你们便也可见到。”
第67章
21年前。
修真院内。铃响。
一堂《凡人需求层次理论》课结束后,班内未来的爱神、此时还是见习学徒的修真士们,四散涌出。
其中一名少女,眼皮单薄,扎着高马尾,清爽利落。
不似其他学生们有说有笑,那少女步伐匆匆,似乎着急前往什么地方。
很快,少女来到食堂后的一株桃树下,踹了树干一脚。
因为不是季节,也可能疏于护理,那树干光秃秃的,别说桃花了,连片叶子也没有。
树干上慵懒躺着一个年轻男人,偏过头来往树下睨,看清少女,睡意全无。
“我以为是谁呢,这不是我女朋友吗?”
“切……”那少女傲娇地翻了个白眼,“懒虫,我都后悔跟你在一起。”
画面中的两人,一人死皮赖脸,一人骂骂咧咧,但却分外和谐。
而画面外,无人可见的角落里,站着一个虚影。
那虚影正是宋亲卿。
看着树干上的男人,宋亲卿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他的师兄姬歌。
现实里的师兄胡子拉碴,像个不修边幅的糙汉。可在这里,姬歌眉目俊朗,看起来年轻许多。
宋亲卿明白,此时自己处在织梦阵编制的记忆梦境中,所见的,都是师兄的真实回忆。
而旁观者大概不会出现在同一场景里,所以在这里,他没有看见易蘅和千秋。
眼前树上的年轻人是姬歌,那么树下的,就是师兄心心念念的「她」了。
少女的声音听起来清脆且熟悉,宋亲卿很确定,自己在哪里听到过。
“卫梓溪,你这么说,我好难过啊!”姬歌故作心痛。
少女被唤了全名,撅着嘴不高兴,但还是翻身上了树,随口哄道:“算了,没有我罩着你,你这小垃圾要去捡垃圾了。”
姬歌没皮没脸地笑起来,头枕着卫梓溪的大腿,闭着眼继续犯懒。
卫梓溪问他:“你到底想好做什么神仙没有?”
姬歌眼都没睁,“不是说好了?你做什么神仙,我就跟着做什么神仙。”
“那你怎么不好好努力啊?我想成为爱神,你能成功修上吗?”
“能啊。凑合着达到及格线不就好了。”
“这也太凑合了吧!”
“是你太拼啦!”姬歌笑道,“不过,这么拼命的你我也喜欢。”
“你怎么满脑子都是谈恋爱!没出息!”
“毕竟也不是所有人都像我女朋友一样,事业脑。”
“那也真不是所有人都像我男朋友一样,恋爱脑!”
画面一转。半年过去。
修真院的年终考核现场。
这里是面试场地,考生们不仅要通过考试,还会直接与各大区域的负责人事的神明会面。
这一仗,几乎就决定了这一年修神的成败。
但区别与往年,令所有考生意外的是——
今年,冥界的泰山府君莅临现场。
那可是三界最大的神明之一!
那可是冥界最毋庸置疑的权威!
这等大人物,怎么会来修真院挑人?
考生们议论纷纷,却也都纷纷期待,究竟什么人会被这样的大人物钦选。
很快,面试结束。到了结果的宣布。
神界四大区域公开了今年新晋修神的完整名单。
爱神林的名单念完后,台下众考生几家欢喜几家愁。
最后一名,恰好是那个立志要踩线过关的姬歌。
只是,听到自己的名字在最后一个位置,姬歌却毫无喜悦之情。
甚至他的女朋友卫梓溪,看起来也很难以置信——
姬歌入选了。
但优秀的卫梓溪,居然没有出现在爱神林的新晋修神名单上!
大多考生落选,都知道是自己水平不够,不会抱怨,只会重整旗鼓,明年再来。
唯独卫梓溪当众莽了上去。
“您好!”卫梓溪问爱神林的考官,“我叫卫梓溪,志愿成为爱神。我理论课、实践课、修道课门门第一,我想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入选?”
听到卫梓溪的质疑,一些不了解她的考生都窃窃私语起来:
“肯定是没发挥好呗?”
“要么就是哪里有致命缺陷!她还上赶着问,这不是自讨没趣么?”
爱神林那考官核对好名单,认出了卫梓溪,“你是那个卫梓溪?那个过目不忘的卫梓溪?”
“呃……”卫梓溪一愣,这确实是她的天赋,便点头承认。
“那就没错了。”考官说,“因为你天赋异禀,我们综合讨论,觉得你作为普通修神屈才了。加上冥泰山府君钦点,你已经成为冥界新任灰判官的候选。”
方才还嘲笑的考生当场被打脸:“以为是名落孙山,结果是一飞冲天?”
“灰判官?居然能成为一神之下万神之上的灰判官?!”
卫梓溪得知这个消息,脸色依旧没有好转。
她看向考厅正后方的帘子,那后面坐着一个魁梧高大的身影,沉默地注视着现场的一切,威压之意令人不寒而栗。
但她还是勇敢问:“现任灰判官庄颜先生不是尚且在位?为什么要找新的人选?”
爱神林的考官提醒道:“这不是你该问的事。”
“确实,那我就问点我该问的。”卫梓溪是个泼辣直爽的,“我明明志愿成为爱神,调剂我的时候为什么不需要经过我的同意?我不想去冥界,我要成为爱神!”
围观考生们傻眼了:“怎么还有拒绝成为灰判官啊?”
“好好的大神官不做,非要做那劳什子小爱神?”
“卫梓溪!”那爱神林的考官警告,“结果已出,容不得你撒野!这灰判官候选之位你若是不要,今年的修神名额你也别要了!”
“不要就不要!”卫梓溪自信道,“我非爱神不做。明年我会再考一次,我有信心依旧出现在爱神林的名单上。希望明年,各位大神不要再搞暗箱操作,为难我这个学生了!”
说完,卫梓溪头也不回,走出了考厅。
姬歌朝在场众神比了个中指,紧随其后离开。
所以,在庄颜先生被「诬陷」之前,泰山府君就已经在寻找新任灰判官的候选了。
宋亲卿看着眼前的一切,整理着时间线。
而这被选中的人,就是拥有过目不忘天赋的,卫梓溪。
考厅内的气氛凝固了。
众神一声也不敢吭。
怎么有人敢拒绝冥王啊?
拜托!那不是简单的帝王,那可是掌管死亡的冥王诶!
厅中帘后,传来几声阴沉冷笑。
寒意几乎要将厅内众神都冰封三尺。
宋亲卿看向帘后,虽然看不清对方的脸,但也知道……
被冥王盯上,便注定是怀璧其罪了。
……
卫梓溪说重考就重考。
姬歌本来想罢任陪卫梓溪一年,却被她拎着耳朵逼着去报道。
理由是,卫梓溪要重考,一定能再考上。
这压线过的姬歌可就不一定了。
觉得女朋友说得有道理,姬歌百般不愿,还是选择了报道。
然而,在报道前一天,出了意外。
在人界陪卫梓溪重新积累实操分数的姬歌,被一辆直线撞向路边的公交车重伤。
事后调查的结果非常奇怪,这辆车的路线中不含此地,且车上没有任何乘客,司机也并未酗酒。
最后那司机被监管检查了很长时间,这个新闻也轰轰烈烈闹了好几个星期。
也许是寿数未尽,被撞得几乎嵌进楼中,而尚未报道获得神格的姬歌,居然没有死。
他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终究失去了控制身体的能力。
医生诊断其为,「闭锁综合症」。
区别于植物人,是无意识但身体仍存活。
闭锁综合症,简单来说,相当于意识仍存活,身体却死了。
师兄说过,他「差点身死」。
看来就发生在这个时期。
宋亲卿也注意到,因为这一段的特殊性,作为旁观者的他所见的一切,都开始朦胧不清。
所以这里正是被师兄遗忘,而后被织梦阵修复的记忆。
卫梓溪坐在男友的病床边,分外自责。
如果不是为了陪她来实操,姬歌不会出现这样的意外。
姬歌明天就可以报道了,却偏偏在今天遭此横祸。
她坚信奇迹会发生,她坚信姬歌可以挺过去。
然而,几乎半年过去,姬歌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
某一天,卫梓溪收到了一封来信。
那封信没有地址,甚至打开信封,信上也只有一片空白。
但瞬间,那白色的信纸被空气「染」黑,纸上出现了一行红色的字。
那些字跳跃着,组成了一个详细的时间和地点,署名为泰山府君。
而后一阵风吹来,那行字四散消失。
显然,这是来自冥府的邀请函。
旁观者宋亲卿看得清楚:
这一切,包括师兄的车祸,都是泰山府君设的套!
为的就是让卫梓溪,不得不服从于冥王的旨意。
不知道卫梓溪有没有看清这个圈套……
但对于此时的卫梓溪而言,这个邀请,她不得不去。
……
后来的画面,闪得非常快,几乎没有什么细节。
也许对于姬歌来说,这是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姬歌奇迹般病愈,但身体还是变得笨重,外表也苍老了许多。
要重新捡起修神的任务,他能感觉到力不从心。
不仅如此,卫梓溪也再没有出现在他的视野范围里。
为此,姬歌四处打听,得知卫梓溪最终接受了冥王的邀请,成为了冥界的灰判官。
据说卫梓溪上任前,在任的灰判官恰好犯了重罪,被处以极刑。
据说卫梓溪上任后,一切冥界事务运行得更加有条不紊,新任灰判官深受冥王宠信。
因为错失了修神的机会,姬歌不能前往冥界。
他只能拜托同期的修神无常,给冥界灰判官转递了数百封手写信或传音符,全都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直到一次,灰判官回复了。
只不过,字里行间清冷陌生,只嫌弃他姬歌没出息,出事之后更不能成大器。
她劝他好好修炼,再另寻个志同道合的恋人。
卫梓溪这人,虽然傲娇,但从不会拿分手开玩笑。
但在这次的回信最后,她郑重提了分手,且不可挽回。
姬歌不接受女友的突然转变。
他发了疯似的努力修炼,只为了提升自己的能力,只为了有机会与她当面说清楚。
奈何,他的身体经历过那场大病,实在太过贫乏。
凭他再怎么努力,也回天乏术。
也许是运气好,姬歌最终还是获得了一个机会。
那次,冥界的三大判官,来向修真院的死神志向学生宣讲。
姬歌混进宣讲会,看到了白发苍苍的灰判官。
那老妇人看起来陌生,但五官和声音,分明就是他熟悉的卫梓溪。
姬歌找到机会主动接近,要与她谈话。
她看到他出现,却只是疑惑且陌生地回视,仿佛不认识他。
那种不认识不是伪装,看起来是真的不认识。
茫然,且觉得他莫名其妙。
“卫梓溪,你不记得我了?”姬歌难以置信。
灰判官只淡漠道:“想必你是我修神前在人界的缘分。但修炼就该靠自己,不要私下找我攀关系。我瞧不起这种没本事的人。”
攀关系……
没本事……
卫梓溪不但不记得他了……
甚至,在他心中,还成了这样不堪的人。
也是,她一直都是那样事业脑的人。
为了事业,没有什么是她不能放弃的。
那么,爱情,恋人,甚至青春……
也都不过如此吧。
姬歌彻底放弃了卫梓溪。
但同时,也放弃他自己的人生。
他退出了修真院。
相比与以前浑水摸鱼、却难掩意气风发的状态,大病之后的他颓丧且狼狈。
他终日留连于人界吧台,酗酒到没有一刻清醒时候。
某一天,他在酒吧后巷,遇见一个碧发鹤颜的老者。
老者声音轻飘飘的,像极了神仙,“年轻人,我同你有眼缘。我收你为徒,让你成为爱神,如何?”
姬歌迷迷糊糊,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心想:要不就答应了吧?
就当为曾经相恋过的她,实现了另一个梦想。
第68章
梦境缓缓结束。
旁观者宋亲卿和易蘅睁开了眼睛。
也许是因为需要处理梦境剩下的场景,千秋和姬歌醒得稍晚些。
宋亲卿注意到,一场梦过去,姬歌已经比一开始时,老了将近十岁。
这就是神格被回收后的结果。
姬歌作为神明凝滞发展的那20年,会迅速作用在此时这具凡体上。
“师兄,你还好吗?”宋亲卿有些担心姬歌的身体状态。
姬歌坐起,似乎也被自己身体的沉重感惊到,观察自己的四肢适应了许久,才摆手回答:“还好。”
“原来……”看完所有的回忆,宋亲卿垂眸感叹,“师兄还经历过这样的事。我却一直也不知道。”
“傻子,你这是在自责吗?”姬歌牵强一笑,捏了捏师弟的脸,“你又没问过,我也没说过,你要上哪儿知道去?”
“师兄现在记起一切了,想怎么做?”
“我……”姬歌捂着额头,“我确实没想过,在我重病时还发生过这样的事。”
千秋整理完梦境,缓缓从阵中回归神智,睁开了眼睛。
也许是意识回归之际,她捕捉到了这对师兄弟最后的对话,清醒后她直接回答:
“就像我在醒来前,能听到些你们的对话一样。卫梓溪收到冥界邀请函的事,之所以能出现在你的记忆里,是因为你的身体听见了,只是你不记得罢了。”
“谢谢您帮我们!”宋亲卿忙向醒来的千秋道谢。
姬歌也点头致意,随后才说:“如此看来,易蘅说的不错,梓溪她确实是中了圈套,甚至可能是为了我,才变得那么苍老……”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点到,加上姬歌此时不再表现出敌意,易蘅也不再戒备,开口回道:“比起说是「甚至可能」,我更觉得,那「就是」。”
“易蘅觉得,梓溪就是为了师兄,才……”
姬歌着急追问:“能再展开说说吗?”
易蘅回答:“灰判官上任之前,已经是现今苍老的状态,所以不存在什么「为了修炼走火入魔青春溃散」的可能。”
“她上任后期,身体愈渐匮乏,只能待在书院里,也逐渐忘记了书院外发生的一切。”
“书院可能在维系她的工作记忆,而所有被遗忘的过去,大概都是她苍老躯体的副作用。”
宋亲卿明白了,“再想到那封邀请函,梓溪一定是先交付了青春,再上任成为灰判官。”
“是的。”易蘅点头,“此任灰判官接收到的禁术效果比较完整,牺牲了青春,但不减阳寿。想必是为了把青春转移到闭锁的姬歌身上,直到足以支撑姬歌重获行动力,她才苍老到这种程度。有这样的能力帮她完成禁术的,只能是冥王了。”
“冥王做的事应该不仅仅是诱骗梓溪交易青春。”宋亲卿推测,“甚至一开始师兄会出事,也多半是冥王出的手。”
“冥王是为了创造筹码,才策划了这一切。最开始的起因,大概只是梓溪没有乖乖配合、拒绝成为灰判官候选。”
“自负的冥王,不允许任何人耽误其计划,不允许任何人质疑其权威。”
“居然……”姬歌混身颤抖,“真相居然是这样的!”
这位素日里酗酒酗得昏聩糊涂的男人,此时因为震怒,手背青筋暴起、双眼怒目圆睁,似乎恨不得把故事中的始作俑者挖出来生吞活剥。
“师兄……”宋亲卿把手附在师兄手背上,小声问,“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亲亲,我想去冥界,把人抢出来。”姬歌回答。
“师兄?”
“如今得知梓溪在那种人手下办事,其中的血海深仇,让我不能继续把她留在那里!我想把她抢出来。能做到吗?”
“可是师兄,你现在是凡体,去冥界对你的损伤几乎是……”宋亲卿话说到这,被姬歌眼中的坚定之色打断。
姬歌说:“亲亲,我没问我的身体会如何。我只问,能做到吗?”
“能。”一旁的易蘅出声。
“易蘅!你!”宋亲卿皱眉瞪过去。
但也许是出于某种默契,姬歌与易蘅竟难得的休兵罢战。
二人对视一眼,似乎交换了某种不必言说的信念。
那是只有这两人之间才理解的信念。
“这……”一旁的千秋有些尴尬,“你们也太不把我当外人了?去冥界抢人的事,就当着我的面商量?”
宋亲卿一惊,“您……会去告发吗?”
看到宋亲卿惊慌的样子,千秋扑哧一笑,“瞧给我们小银雀吓的。告发?我要告发什么?我可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哦!”
一听这话,宋亲卿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莞尔,“谢谢您。”
“我先回神界了。”千秋环视在场的诸位一圈,敬佩道,“在座的都是了不起的人。今后有需要,随时再找我。告辞!”
“告辞。”
……
姬歌执意要去冥界,宋亲卿没法横加阻拦。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减少冥界对师兄凡体的伤害。
他先是驱动小结界,模拟出人界适宜的环境,将师兄护在里面。
随后,宋亲卿又拜托易蘅在结界外再施法术,最大程度上削减了冥界阴森环境会带来的侵害。
一番准备工作完成,易蘅带着师兄弟二人直接下了冥界。
因为有泰山少主作陪,这次一路依旧通畅,不仅无人敢拦,众无常更是毕恭毕敬。
姬歌苦中作乐,笑道:“难怪上次跟你一起来的时候,安检那么顺利。原来那时候你们就勾搭上了。”
宋亲卿本想回应,一转头见师兄的唇色发白。
显然虽有防护,但区区凡体终究还是禁受不住冥界环境的摧残。
宋亲卿没多说话,只继续加快脚步前往目的地,以便师兄待在冥界的时间越短越好。
灰判官所居的竹间书院很快就到了。
也许是近乡情怯,姬歌在踏入院门之前,小小地迟疑了片刻。
宋亲卿理解师兄的感受,耐心安慰劝解,才让姬歌重新迈了步。
院中的老妇人依旧躺在竹椅上摇晃,翻阅着一本旧旧的书。
这些年,她每一天都是这么过来的,每一天也不嫌枯燥。
就这么重复、且孤寂地独活着。
踏进院门的成年男子,面目虽憔悴,但看起来年纪比老妇小了不少。
可他看向她的眼里,竟积累着怜惜,每靠近一步,怜惜就越深一寸。
那椅子上的老妇人感应到有人进来,抬起眼,脸上皱纹密布,一双眼却清澈透亮。
她看向院子里走来的一行人,眼中全是陌生。
不管这些人里有没有她的上司,有没有与她几面之缘的人,又有没有与她曾朝夕相处的人……
她全都不记得了。
“你们是来?”灰判官起身,例行公事,礼貌又淡漠地询问。
“梓溪……”姬歌双手颤抖着伸出,似乎想触一触眼前的人,被她后退避开。
灰判官显然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也辨识不出面前这位男子眼中的深意,只平静重复一遍,“你们是来?”
“呃……”姬歌叹了口气。
被心爱的人忘却,被陌生且戒备地注视着……
心如刀绞,大概就是此时这种感受吧。
“人界有个任务,需要你出个外勤。”易蘅事先在系统里已经设置好单子,“我们是来接你走的。”
果然,灰判官打开系统,看见了上级派发的任务,便顺从地点头,“我稍事准备。”
灰判官转身朝屋内步履蹒跚几步,却突然猛地转身,手中已经握上了一柄剑。
神剑的剑锋直对着闯入厅中的三人,灰判官眸光中带了些敌意。
“你这是什么意思?”易蘅不慌不忙反问。
灰判官镇定回答:“想必各位有所不知,小官上任后身体欠佳,冥王后来便不再派我前往人界执勤。既然如此,怎么会有需要我出外勤的任务?”
“居然还有这种约定……”
“各位目的何在?”
“目的……”易蘅笑意沉下去,“自然是抢走你。”
这位冥界少主向来不是怜香惜玉之人,所有疼人的能力似乎全给了某个小爱神,除此之外的一切生灵在他眼中都不过蝼蚁。
哪怕这蝼蚁的身份是冥界的高阶死神,也毫无例外。
只轻巧一个响指,附着在易蘅身上的灵力便暴涌而出,直袭向那老妇人的手腕。
黑色的灵力如蛇往她腕上叩击,灰判官手一脱力,那柄剑就掉落在地。
随后,「黑蛇」缠上老妪手腕,将其捆在一起折在身后。
因为姿势被外力骤然改变,老人的平衡感本就不好,她当即踉跄几步,就要摔倒。
好在姬歌眼疾手快,上前将人半搀半扶带进师弟的结界之中,才没把人摔着。
“喂!死神!”姬歌怒道,“你倒是轻一点!”
“心疼?”易蘅不服,“那你怎么不自己动手?”
“嘶……”宋亲卿不耐烦抽一口气。
两个龃龉不合的大男人立马乖乖闭嘴。
灰判官眼见闯入者居然要强行把自己带走,正欲挣扎着给冥界众无常发送信号。
但易蘅眼尖,动作神速,直接将四人打包一起传送出冥界范围。
几乎是在离开冥界的一瞬间,灰判官的动作就僵凝了。
她双眼瞬间一白,仿佛断了电的机器人,即刻失去所有能量,直接昏死过去。
众人迅速重返隐秘小屋。
姬歌细心地将灰判官安置在床上。
老妇人脸色苍白,额角冷汗密布,看起来十分虚弱。
姬歌看得心疼,“我们是不是该把她送回去?这样对她的身体是不是会造成负担?”
见姬歌优柔寡断,易蘅又开启了嘲讽,“行,送回去吧。然后她就一辈子在仇人手下行事,接着你老死病死,再也不用惦记着有这么个为你牺牲一切的人。”
“易蘅……”宋亲卿忙去拉易蘅的衣角,示意对方不要说了。
可这次被怼,姬歌居然安静受着,完全没有发作。
宋亲卿小心道:“师兄,我尊重你的决定。你也尊重自己的感受、做自己想要的就好。”
“我的感受?我想要的?”姬歌看向床上的妇人,喃喃道,“我想知道真相。我想和她在一起。”
“那我会永远支持师兄。”
“我明白了。”
宋亲卿与易蘅退出了屋子,只留下这对特殊的恋人独处。
他和她实在太过特殊:外在的年龄差距,内里的信息差距。
这些差距,使他们看似永远无法像寻常恋人一般相处。
可就算这样,姬歌也还是选择守着她,看向她的目光依旧充满爱意。
就好像对他来说,她看起来年纪多大,并不重要。
守着守着,姬歌的体力不支,伏在床头沉沉睡了过去。
他再醒来,是被人叩着后脑勺敲醒的。
还没睁眼,姬歌先听见一个少女清丽的声音:“懒虫!又在睡觉!”
第69章
青年抬起头,正对上少女的面庞。
那单薄的眼皮像是夏日的蝉翼,亦轻亦透,给少女的面容增加了些许虚幻的纯真。
青年怔愣,“你……记得我?”
“你睡傻啦!”少女笑起来,“我怎么会不记得你?”
“记得就好……”青年看起来真的很呆,只不断重复,“记得就好。”
“哎呀!你怎么看起来这么邋遢呀!”少女抬起一双手,在青年脸上蹂-躏,“快去洗一洗呀!”
“哦!哦……”青年傻乎乎地应着,起身走出了房门。
被留在屋中的少女从床上蹦起,打着赤脚行在地上,见墙面上挂着一面小镜,便凑过去看。
乌黑的头发披散,白皙的皮肤细嫩,一双灵动的大眼睛里映出自己的脸。
她笑了笑,抬手麻利将长发抓成一个高马尾,然后满意地对着镜子欣赏自己——
今天也是个英姿飒爽的酷姐呢!
青年重新进屋的时候,还带进来两个人。
少女愣了一下,那两个人她完全不熟悉,但身体却莫名感觉在哪见过。
一个少年人身姿清瘦、银发雪肤,一双眼眸泛着淡淡的红,看起来温和柔善。
其身边的高大男子与少年贴得很近,高眉深目、容貌俊致,但气场冷冰冰的,看起来有些吓人。
少女瑟缩一下,不安地看向她唯一熟识的青年,问:“他们是谁?”
青年注意到她的不安,靠近过来,握紧她的手,“没事,别担心。他是我的师……朋友。旁边的那个……勉强也是。”
“朋友?”少女疑惑皱眉,“姬歌,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交了这些朋友?”
“刚认识的,刚认识的。我朋友会把脉,让他们帮你看看身体好不好?”青年提议。
少女不情不愿,但见青年神色紧张,像是担心自己,就还是由他去了。
她坐在床边,见那两个陌生朋友轮流检查过她的情况之后,把青年重新带到门边,小声地说了什么。
朋友们越说,青年神情越是凝重。
最后,朋友们进屋来收走了她方才刚照过的镜子,又在屋中翻找,收走了其他一些东西,才离开这房间。
“姬歌?我怎么了吗?”少女忐忑地看着青年。
青年走到床边,半跪在在她脚边,拉着她的手吻过手背,说:“没有。你很好。就当一切只若当年。就当这一切……”
“这是什么意思?”少女问。
“没。”青年苦笑,“你当我是睡懵了吧!”
“你呀你!”少女撇着嘴不高兴,指头点着青年的眉心,虽是指责,却不舍得用力,“明明那么笨,还敢打哑谜!”
“我就是笨嘛!”青年亲昵地蹭着她的手,“你要教我。还有很多事,你都要教我。”
“我才不想教你!你看你这么邋遢,我都叫你整理一下,你还这么懒!我可教不动!”
青年无辜地摸着脸,“我已经洗过脸了啊……”
“我是说,这里!”少女拿手摸过青年的下巴,示意那一堆冒出的胡子青茬,“你以前可没有这么不修边幅。”
“哈哈哈!”青年尴尬一笑,“身体在变化。我刚刮过的,又长出来了。”
“那你去再刮呀!”
“我刮不好。你帮我,好不好?”
“啧,就知道撒娇。”
“好不好嘛?好不好?”
虽然一脸嫌弃,但少女还是笑着答应了青年的请求。
青年很快拿好剃须用具,重新回到屋内。
少女看着那些东西,好奇地问:“为什么不去洗手间?”
“嗯……我朋友们在用洗手间。”
“们?”
“哦,一人一间。所以,没有洗手间了。”
虽然青年看起来不太自然,但少女也没多跟他计较。
她接过手中的东西,就开始为男人清洁皮肤、打泡沫。
少女其实不太熟悉这些东西,有的时候操作得笨手笨脚,反倒需要青年时不时开口提醒。
听到青年说话,少女还会打趣他为什么不自己来。这个时候青年就会装傻充愣,逗得少女哈哈大笑。
两人相处得自然,几乎没有任何芥蒂。
这样的念头短暂地在少女心头浮现过后,她反而觉得奇怪——
为什么要有芥蒂?
本来就该如此的,不是吗?
泡沫打完,就该上刀片了。
少女纤细的手指握着刀片,触到青年的下巴上时,不知为何,手指总是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有些疑惑,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了许久,也没找到颤抖的原因。
青年也许是注意到了她的表情,捻着她的指头控着方向,往自己下巴上带,一边说:“我看不见,你要帮我指导方向,告诉我哪里没有刮干净。”
于是就变成,少女口头指挥,青年控制方向,两只手交叠着,为下巴刮去泡沫。
为了清理得更干净,两个人的距离难免会拉得更近。
也就难免眼神交汇,呼吸交错。
为男方刮胡子,一直都是情侣间相当亲密的举动。
少女不知不觉就红了脸颊。
也许是注意到了少女的羞赧,青年哼笑,“怎么了?不好意思了?”
被戳破心思,少女更加傲娇,直接抽回手,不配合了,“你自己来吧。我不管了。”
见她这样,青年也不恼,自己拿着工具就出去了。
安静下来后,少女也感觉自己刚才有点太娇纵了,想着等青年进来,对他再好一点。
对方很快就回来了,看起来表情没有什么异常,似乎并不介意少女的态度。
但少女不好意思,别扭开口:“姬歌……我们,我们去练功吧?”
“练功?”
“你忘啦?你最疏于功课,每次都要我逼着你练!我看啊,我最近没管你,你又偷懒了吧?”
“啊哈……是。那,那就拜托我的女朋友再好好监督一下我?”
少女每次都会因为对方「女朋友」的称呼红了脸,重新傲娇起来,“你呀!欠我的一树桃花,到现在都还没变给我呢!”
听到少女这么说,青年的笑意凝住了。
这是他当年在修真院初见,追求她时立下的承诺。
等他修炼到更高的境界,就给她把食堂后的桃花枯树变活,养出一树桃花给她看。
结果她还是先心动了,答应和这没出息的交往了。
于是那一树桃花的承诺,也就这么搁置着,再没实现过。
“干嘛?我说你还不高兴?”少女注意到青年的表情,“不过没关系!我带你练功,你其实挺聪明的,很快就能学会的!”
青年牵起嘴角,笑着回应:“好。我们练功。我会努力学会的。”
……
客厅边有个小院,青年被逼着在那里蹲了两个小时的马步。
少女嘴里叼着根杂草,悠哉地坐在树荫下盯着青年「监工」,见他出了满头大汗,姿势也不敢晃悠,倒是认真得很。
少女看得心疼,还是「大发慈悲」,“行了,坐下歇会儿吧!”
青年这才直起身,四肢发麻导致走路姿势都滑稽起来,歪歪扭扭靠近少女,跌坐在地。
少女伸手一探青年丹田处,吓一跳,“你怎么灵池这么空?我记得刚认识时你天赋比现在好得多啊!该不会是荒废了吧?”
“你看不起谁呢?”青年被她激得一抬手,对准身边一棵树,“我现在都能把这树直接给你变成桃花树!”
“那你变一个?”
“变就变!”
说罢,青年就作势准备召唤什么。
然而,空气依旧流动,世间万物依旧周转不息……
唯独青年的指尖,没有任何变化。
他一愣,像是没有料到会这样,但转瞬想起了什么,又叹笑一声,“是我还不习惯……”
“习惯?”少女见他看起来很难过,不免担心,最后只是安慰地转移话题,“算了!你总会变出来的!我们出去玩吧?”
青年收起悲伤神情,笑着回应她,“去哪玩?”
“去簋街!买小吃!”
……
因为现在还是傍晚,簋街的商摊刚到把摊位支起来的时间,还没来得及把各色小吃摆上去。
所以青年便和少女边说话边散步,有说有笑悠哉地往附近的小吃街出发。
这一路,他们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
尤其不少路人,会把目光诧异地投往二人紧握的手上。
少女只当这些人是惊讶于他和她的郎才女貌。
而青年看起来也不甚在意。
到达目的地后,少女就如同脱了僵的野马,这也要看看,那也要尝尝。
人间最具烟火气的地方之一,就是各个城市的簋街,这也是少女最喜欢去的地方。
旋风土豆、臭豆腐、羊肉串、烤玉米……
哪怕吃不完,少女看到了,也会双眼放光,指使着青年买给她。
青年从不拒绝,手里拿着一堆她刚使唤着买下的东西,还是听话掏钱为她现在看中的东西买单。
少女也不等他,自顾自一蹦一跳往下一个摊位跑去。
所以,她没注意到,身后摊位老板疑惑地看向她的背影,眼神隐隐透露着恶心。
所以,她没注意到,青年感受到老板的恶意后,险些要把摊板炉火掀翻在老板脸上、吓得老板连声道歉免单的,十足的杀气。
买也买够了,吃却吃不下。
两人坐在阴凉的地方,看着渐深的夜空发呆。
青年手中还拎着一大堆吃食,少女却捂着肚子说自己再也吃不了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少女有些委屈,“好像我被憋疯了,就是什么都想买。结果我还吃不下。”
“没关系。”青年温声说,“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
“你真好!”
青年笑而不语。
突然,少女欣喜的脸上出现了痛苦的意味,她骤然疲惫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体力比以前差了……而且刚才蹦跳的时候,感觉身体好痛哦……”
青年吓了一跳,忙把手中的东西放到旁边,伸手揽住身边的少女。
少女闭着眼,脸颊泛着病态的潮红,说话时嘴里叹着高温的呼吸。
“梓溪!你怎么了?醒醒!醒醒啊!”
少女眼皮昏沉,彻底失去意识前,只笑着说了句——
“原来,我叫梓溪啊……”
第70章
卫梓溪这一昏睡,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午后。
她躺在床上,等身体的知觉回归体内后,感受到了无比的沉重。
就连眼皮,都是沉重的。
卫梓溪想坐起来,可就连用手臂支撑身体这样简单的动作,都花费了她不少力气。
她发现自己的身体,相比起昨天,显然迟钝了很多。
好不容易坐起来,她的眼角余光瞥见什么,被吓了一跳——
她被自己的身体吓到了。
她看见自己的手臂连同那只手,都是皱纹密布,皮肤像是枯枝的树皮,苍老到可憎的地步。
卫梓溪一惊,掀开了被子,看到自己露出的小腿皮肤,也是一样的状态。
她的手微微颤抖,抚上了自己的脸。
摸到的,是凹凸不平的纹路。
她好像想起了什么。
所以面对这样的结果,她的反应并不很强烈。
她在这房间中寻找镜子。
逛了一圈,她发现不仅没有镜子,这房间里,甚至没有可以反光的物体。
看来,昨天那两位「朋友」把这些东西收走,就是怕被她看见。
所以在那两位朋友眼中,昨天的自己就已经是现在这种状态了。
可为什么,她昨天看到的自己,是少女时期的状态呢?
又为什么,今天醒来,看到的一切不仅变了,连身体也像透支了一样呢?
卫梓溪想到了一个答案:
这大概,就是回光返照吧?
就在这时,房门被打开。
门外走进来一个中年男人,看起来分外憔悴。
似乎这人在一夜之间,又老了十年,连他自己都不是很适应。
看到床边站着的她,他当即打起精神,露出一个饱满的笑容。
饱满到,有些做作,像是一个故作稚态的老男人。
卫梓溪发觉,自己认识这个男人。认识得刻骨铭心。
只不过,这人再已不是自己记忆中,那个挺拔青年的模样。
明明年纪也不小了,看到自己,还努力摆出当年的状态……
卫梓溪非常确定,昨天这人看到的自己,与今天的无异。
所以他不会意识到她如今已经清醒。
所以他才会还在扮演一个元气满满的年轻人。
“姬歌……”她微笑着叫出他的名字。
他笑着回应,“我在呢。你还好吗?昨天你突然昏倒,吓坏我了。”
“还好……”卫梓溪说,“我能借用一下洗手间吗?”
“当然可以。”出乎意料地,今天姬歌没有像昨天那样拒绝。
进入洗手间之前,卫梓溪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进去之后,如她所料——
洗手池处本该放置整面镜子的位置,是空的。
他们终究还是把所有的镜子都拆掉了。
“出什么事了吗?”也许是注意到她正站在洗手池前发呆,姬歌走了过来。
卫梓溪转头的瞬间,就已经调整好了状态。
她笑着对姬歌说道:“你准备什么时候赔我那一树桃花啊?”
又被提起桃花的事,姬歌表情一僵,低头似乎准备搪塞过去。
卫梓溪过去牵起他的手,继续道:“我们现在就去看桃花好不好?”
“现在?现在不是桃花的季节啊!”
“我可以给你时间准备!不管怎么准备都行!我们去河边,去看桃花。”
“但是……”
“现在!”卫梓溪坚定强调,不容拒绝,“就现在。”
从她的眼神中,读到了额外的深意,姬歌心情复杂,但最终还是不忍拒绝,“好,你等我一下。”
说完,他就转身去了某个房间。
卫梓溪站在门外,听见姬歌似乎跟某个少年在交谈什么。
他向那个少年拜托了一件事,少年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
少年与其同伴的男人离开之后约半个小时,姬歌才重新来找卫梓溪。
大概是布置好了一切,他将她带到附近的一条小河边。
那河道旁生着杂草,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更不用说什么桃树了。
但姬歌就这么带着她一直往河边走,笔直地前往向某个看不见的事物。
直到某一步,她忽而踏进了一个冰凉的空间。
随后再迈入其中,她就看见了一株粗壮的桃花树,以及漫天散落的粉色花瓣。
就好像这里存在着一个结界。
只有进入了这个结界的人,才能看到这落英缤纷的浪漫画面。
“好看吗?”姬歌的声音传了进来。
卫梓溪看过去,见男人憔悴的脸似乎也被桃花的颜色染镀,看起来更有气色了些。
“好看。”她回应,“这就是爱神的本事吗?”
听见卫梓溪提到「爱神」,姬歌愣了一下。
她笑笑,明白姬歌是不知道她夸的是他,还是某位不知名的小仙君。
但她没有说。
她假装不知道早已看穿姬歌已是凡体的事实。
她也假装不知道,自己早已记起了一切。
两人坐在河边,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直到一只小鸟不小心闯进这结界中,被突然的温差惊吓,颤颤悠悠飞出,直接跌落在小河的水面上。
卫梓溪下意识伸手去捞那只小鸟……
随即,她透过水面的倒影,看到了自己那张苍老可怖的脸。
那张,与青春、少女毫无关系的……
像极了童话故事中邪恶老巫婆的,衰驰的容颜。
卫梓溪还是救起了那只小鸟。
那只小鸟在岸边甩干水渍,啄理好羽翼,就重新飞走了。
它还有全新的人生在等着它。
可坐在这河边的两个人,似乎都没有了。
她和他还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聊。
只是这次不同于之前的气氛,两人之间,多了些悲哀的默契。
一个知道她已经清醒;
一个知道他故意隐瞒。
但两人都没有提起这件事,好像只要不说,这件事就不曾发生过。
而横亘在他和她之间的深堑,也不会存在。
一直到,日薄西山。
血橙色的夕阳给天地万物都镀上了血染的颜色。
这其中,也包括她的嘴角——
她那嘴唇发白,却有一痕血色溢出的嘴角。
本说着什么,姬歌脸上还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可察觉到身边人的少女音逐渐沙哑起来,他转过头去,看到了她逐渐支撑不住的颓态,以及嘴角暴露其虚弱状态的血痕。
“梓溪!你怎么了!”姬歌目眦尽裂,将她搂进自己怀中,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头,企图给她一点支撑。
可她看起来太虚弱了。不仅虚弱,此时的她脆弱得好像,快要承受不住一片花瓣坠落的重量。
“你……”卫梓溪笑着,抬起一只手,摸上了姬歌的脸侧,“你也老了。”
简简单单四个字,道清了一切。
我知道你的情况,我也知道我自己的情况。
我们都别再,有所隐瞒。
“是……”姬歌仓皇回答,“我现在是凡体,所以才看起来这么老……”
“哈哈……”卫梓溪吃力地笑着,“那也比我年轻。”
她还在开着玩笑,仿佛这样就能安慰眼前的男人。
姬歌知道她的目的,但此时此刻,他无比心慌,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我带你回家!我们先看看你的身体怎么了,好不好?”
“不用了。”卫梓溪按住他慌张的手,“我知道我的情况。”
“什么情况?”
“我也差不多算得上是凡体了……”
“什么?!”姬歌大惊失色,“不可能的!你不是灰判官吗?”
“是。但你大概也知道了,我把寿数转给了你。之后,我就剩这具空壳子。留在书院里,还能维系我的躯壳;离开了那书院,等待我的,就只剩魂飞魄散。”
“呃……”姬歌一言不发,甚至表情也麻木了。
可卫梓溪就是能清晰地感受到,男人本搀扶在她肩头的手,体温迅速地流失下去。
她能感受到,他有多么恐慌、多么紧张、多么害怕……
她很心疼,可她无能为力。
“不会的……”姬歌失魂落魄,像个只会机械摆头的傀儡,抗拒着现实,“不会的……”
可再怎么强装镇定,再怎么假装这一切不曾发生过,他还是意识到了残酷的现实。
否则他为何会不住地掉眼泪,以至于湿了她花白的鬓发呢?
“我送你回去!”姬歌猛然搂紧卫梓溪,准备就地把她抱起,“我送你回冥界!你忘了我就忘了我,只要你活着就好!大不了我们永不相见!”
“可是姬歌,你想听听我的想法吗?”卫梓溪的声音愈发虚弱,可她还是坚定地要说出来。
姬歌本想罔顾她的意愿,就这么强行把她带回去。
可一想到这也许是他能听到的,她所说的最后一番话。他就贪心,他就忍不住驻足,想要多听一听。
见姬歌暂时冷静,卫梓溪浅笑着,用尽全身力气撑起身体,主动拥抱着他。
她将头靠在他的颈窝里,嗅着他身上的气息,梦呓般喃喃地说着:
“我很高兴,你能把我抢出来。把我从那样行尸走肉的状态中拉出来。这两天的经历,让我真实感觉到,我是一个完整的人,不管是昨天的梦幻,还是今天的真实。”
“梓溪……”
“你听我说,姬歌。我很后悔,很后悔当初进了冥界。可我想了想,不管多少次,我都还是会走向那样的结局,因为,我要救你。救你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我……”
“偶尔我也会想,如果我可以有选择,至少宁愿被挫骨扬灰,也不愿那般苟活、那般死一样地活着。所以,你能带我出来,给我这两天的美梦,我真的很满足了。”
“不要!不要走!求你!求你……”
“姬歌啊……别送我回冥界,这是我在求你。”她的声音痛苦起来,不知是因为回忆,还是因为身体,“连冥王都想逃离那里,所以求你,别送我回那炼狱。”
“可是我该怎么办?那我该……”
“今天我醒来时,就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如果我真想回去,我不会等到现在,等这个魂飞魄散的结局。我是故意的,你明白吗?”
“那我陪你一起!我陪你……”
“不行哦!”
卫梓溪轻轻推开他,直起上身。
他看向她,这一眼,让他混身血液倒流——
这世间真有回光返照。
此刻的她,是真实又短暂地,重回了她少女时期的状态。
那般如桃花般明艳美丽,却又如夏蝉般准瞬即逝……
耀眼的青春。
她纤细的手指按上他的嘴唇,最后俏丽又虚疲地一笑,“你要一个人活下去,这是你的惩罚。罚你把我在冥界吃的孤独之苦,独自在人界多尝好几倍。”
“呃……”
“我罚你余生都想着我,想起我就心痛,想起我就落泪……”
“呃……”
“我罚你……”
她说着一切独属于少女该有的恃宠而娇的蛮横话,但却在最后这句时,罚不出来了。
她感觉得到,自己时辰已到。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上去。
像飞蛾扑向梦里的烛火。
她用少女最美丽的薄唇,吻上了他颤抖的嘴角。
而后,像被火吞噬的飞蛾。
像被鸟翼惊裂的河面。
她碎开。
碎成漫天参杂在桃花瓣中的星光。
他跪在地上。
拥抱着一怀的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