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裴向云舔了舔唇,避开了明轩大师的目光。
老主持手中的佛珠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在一片寂静的大殿中听得格外清楚。
“若一个人作恶多端,必然要在死后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纵然裴向云早就料到了他的回答,可听见时仍心神一震。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种下恶因,必然食得恶果……”主持道,“但如果自己有了悔改之心,找到了向恶之源,发善心去悔悟改正,佛祖会开示他。所谓有缘人,不过是参透了何为因,何为果的大彻大悟之人。”
裴向云听他讲了一通,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没明白,踟蹰半晌后轻声道:“那若我现在拜佛,愿望会被实现吗?”
梅晏然瞪了他一眼,似乎在提醒他这样的话对僧人来说过于失礼。
明轩大师手中转动念珠的动作顿了下,仔细地端详了裴向云半晌。
裴向云被他的目光看得心虚,额上覆满了一层细汗,撑着蒲团的手也开始发抖。
末了,那老僧轻声道:“施主,你心不诚。”
“你回去好好想想,你是在诚心信仰叩拜神佛,还是在强求神佛满足自己的私念。”
他说完,轻叹一声,转入了后面的屋子。
梅晏然看着裴向云似乎有些失魂落魄,于是安慰他道:“别灰心,兴许今天是我的错,我不该强行拉你进来的。”
小姑娘带着歉意的声音让裴向云的心更乱。
他动了动唇:“是我的错,与你没关系。”
梅晏然只当他在哄自己开心,于是戳了戳他的手臂:“不过你也不必太难过,等你准备好了再来拜一拜。佛祖宽宏,普度众生,不会怪罪你的。”
裴向云有些虚弱地笑了下,淡淡地「嗯」了一声。
“你别伤心了,我还可以教你绣香囊。”
梅晏然从蒲团上起身,手在怀中摸了摸,摸出一个造型精巧的香囊,上面绣了一对交颈而卧的鸳鸯,针脚密而精细,一看便是费了许多功夫。
“喏,燕都的姑娘若是心悦哪家的郎君,便会绣香囊给他作定情信物。”
梅晏然说完,似乎才想起来眼前的人好像不是「姑娘」,轻咳一声,将裴向云从蒲团上拽起来:“诚然,诚然男子送男子,大抵也是无妨的。”
“待年后我与阿风的事定了,便来教你绣香囊,你不要不开心了好不好?”
裴向云垂眸,正撞上梅晏然那双黑亮的眼睛。
有的人天生锦衣玉食,拥有很多东西,便不怕失去什么,即使失去了,也自信能再拿回来。
可裴向云不一样。
他从未拥有过什么,唯独一个放在心尖上的师父。如今老僧说他心不诚,佛祖不会应,便足以让他失魂落魄好久。
“好不好嘛……”梅晏然小声说,“教你绣别的花样,我们不绣鸳鸯,鸳鸯好多人都有的,江大人说不准不喜欢。”
裴向云不想她再因为自己烦心,只能应了。
梅晏然以为他不再难过,连带着也高兴了不少,转去后屋和主持告别。
一时间,佛前只剩裴向云一人。
青灯古佛,菩萨低眉,慈悲而公正地看着饱受八苦折磨的凡俗人间。
裴向云撩了衣袍,慢慢在蒲团上跪下,虔诚低头,将额抵在了地上。
“我恶贯满盈,算不上好人,不配有好结果……”他在心中默念道,“但老师是这世上我见过最好的人,佛祖在上,请庇佑他这一世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从未信过神佛的人虔诚三叩首,心心念念着那人的样子。
他舍弃了千千万万的一己私欲,将大逆不道的两世执念深埋进心底,只愿为江懿求一个余生的顺遂无忧。
即便那个余生可能并没有他。
裴向云最后长叩半晌,默默站起身,恰好梅晏然从后屋出来。
“方才我与明轩大师说了,若你明日想明白了,明日来也是可以的……”梅晏然道,“你明天想来吗?想来的话我悄悄溜出来陪你。”
小姑娘似乎真的觉得很对不起他,眼中满满都是歉意。
“不必了……”
裴向云对她笑了下:“本来师父便要我保护你,怎的能让王妃为我跑这一趟?”
两人说话间已经向寺外走去,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再度站在街上。
离开肃穆的庙宇,那节前热闹的氛围再度于周身氤氲而开,方才的一片寂静如梦一般。
两人顺着往前走去,没走多远,便看见在露天茶席坐着两个人,于人群中显得气度不凡。
梅晏然眸子亮了起来,蹑手蹑脚地混在人堆里向那他们而去,然后趴在陆绎风耳边猛地吹了口气。
十五皇子被吓得一哆嗦,手上的茶杯径直磕在了桌沿,嘴里的茶险些来不及咽下去,囫囵道:“你吓不吓人?”
梅晏然满脸无辜地背着手站在他身后:“怎么啦?”
“还怎么了?”
陆绎风手忙脚乱地将茶杯端正地放在桌上,蹙眉道:“玩够了?”
梅晏然见好就收:“玩够了……”
“多大的人了……”陆绎风嘟囔道,“玩够了就回去吧。”
梅晏然没有反对,十分乖巧地牵起他的袖子。
裴向云这时才发现她拽自己袖子时的动作与牵陆绎风袖子的动作是不一样的。
小姑娘似乎很懂分寸,只浅浅地拉过他袖子的一个角,触之即放。而现在牵着陆绎风的时候,手却像是黏在上面了似的。
陆绎风不知道她的这些小心思,对江懿点了点头:“那我走了,年后再说。”
江懿颔首,目送着友人转身离开,却见那依旧一身男装的十五王妃转过头,俏皮地挤了挤眼睛。
他愣了一下,原本以为是在和自己打招呼,却没想到梅晏然接着道:“别忘了,我们约好的。”
约好的?
江懿侧眸,这才注意到狼崽子不知何时又贴在自己身后站着,一双深邃的黑眸望向前方,与梅晏然交换了一下目光,而后轻轻点了点头。
他们俩约好什么了?
江懿心中存着疑惑,待陆绎风拉着他的小王妃离开后,轻轻叩了叩桌子:“坐……”
裴向云在他对面坐下,先给他将杯中的茶斟满。
“你们去哪了?”江懿问道,“说来听听。”
裴向云见他主动问起与自己有关的事,连忙仔仔细细地汇报起来,从梅晏然买酥糖的第一个摊子开始说起,连小王妃买的东西花了几锭碎银都说得明明白白。
江懿支着脸颊听了一会儿,不得不打断道:“裴向云……”
方才正报菜名报上兴头的人听见老师点了自己大名,立刻闭了嘴,而后小心翼翼道:“师父?”
“你说十五王妃买那些零嘴用的都是你的钱……”江懿淡淡道,“是吗?”
裴向云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江懿看他仍一脸迷茫,声音中多了几分咬牙切齿:“那你现在给我报菜名是什么意思?要我给你把钱垫上是吗?”
裴向云这才明白他什么意思:“不是的,学生没有那个意思。”
“那你还继续说这些?”江懿瞪了他一眼,“说重点……”
“买完东西,我们便去了后街的一处寺庙,十五王妃在庙里求了签……”裴向云简明扼要道,“然后我们就出来了。”
“求签?”
江懿挑眉:“求什么签?”
“她说是上上签……”裴向云道,“十五王妃求了一百支上上签,说是大婚当日要算作礼物送给十五皇子,讨个彩头。”
江懿听后唇角微翘,轻声道:“傻人有傻福。”
裴向云抬眸看向他时,似乎看见老师面上一闪而过的艳羡与落寞。
在旁边灯笼摇曳的光影下,那抹艳羡吉光片羽般,让人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他几乎从未见过老师这样的神情,动了动唇想问,最后到底还是忍住了。
“你们刚刚说什么约好了?”
裴向云想起梅晏然说的所谓「定情信物」,脸颊发烫:“没什么,不重要。”
“师父,天色不早了……”他转移话题道,“我们也回去吧。”
爱说不说。
江懿懒得和他计较,将杯中热茶一饮而尽,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起身,忽地想起了什么,将披风解下来丢给他:“你披着吧。”
“可……”
“我不冷,废话这么多……”江懿道,“再劝我把你丢外面。”
裴向云知道他绝不是在说笑,犹豫半晌还是将披风披在了自己身上。
两人逆着人潮向街口走去,周围的人越来越少。一些店铺似乎没有生意,也早早打了烊,窗内漆黑一片,全靠一边树上挂着的三两盏灯笼照亮铺满雪的路。
裴向云的目光流连在周遭的景物与行人身上,发现上辈子与江懿一同看的那场灯会与现在的全然不同。
他到底还是更喜欢现在些。
老师在意的东西尚未失去,自己还没有做那些错事,脚下的土地尚未被血染红,一切才刚开始,还来得及。
他想事情想得出神,没注意到江懿停了下来,险些撞在老师身上。
“想什么呢?”江懿蹙眉,“走路看着点。”
脑袋本来就不灵光,这样一来更蠢了。
裴向云刚要说话,就听江懿道:“手伸出来。”
他不明所以地伸手,一枚红色的福袋轻轻落在了手心里。
福袋还没巴掌大小,但拿在手中沉甸甸的,还能听见里面东西相撞时发出的清脆声响。
江懿避开他的目光,含糊道:“汉人的习俗,新年要给小辈压岁钱。既然要你融入大燕,那这些礼数也不能少了。”
他说完,见裴向云半晌没有反应,语气中不由得多了几分不耐:“傻愣着做什么?不要还给我。”
“要的……”
裴向云掩去眸中的温柔,攥紧了那枚福袋,轻声道:“谢谢师父,劳您费心了。”
作者有话说:
江江:蠢货;
狗子:嘿嘿ovo
第82章
第二天是大年三十,可江懿却仍起早换好朝服,预备着进宫里见洪文帝一面。
他刚回燕都时,洪文帝曾托人给他送了消息,说他舟车劳顿,歇息几日也无妨,有什么事等年后再说。但江懿领了洪文帝的情,却并不打算在家休息。
自己多年未回燕都,朝中动向全靠陆绎风的书函告知,若再不露面,怕是真要给他架空了。
他穿了一身绛紫色的朝服,没批大氅或披风,在凛冽的晨风中显得格外单薄,刚下了马车,便有人凑了过来。
来人一身绯色的袍子,有一张干净的年轻面孔,手中拿着象牙芴板,亲切道:“请问是江大人吗?”
江懿抬眸,发现是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你是……”
“下官浦砚,字子墨,兵部侍郎……”浦砚又行了一礼,“久仰丞相大名。”
兵部侍郎……
江懿心中思索着这「兵部侍郎」是什么来头,面上却依旧谦和有礼:“浦侍郎年轻有为,甚好。”
浦砚连忙自谦:“与江大人比,下官还差了很多,江大人真是折煞下官了。”
江懿笑而不语,一边听着他在一边虚与委蛇,一边向金銮殿走去。
如果自己没记错,每月定时发俸禄般往陇西递的几封弹劾折子里,大半是兵部尚书的手笔。
一般这些折子都是侍郎起草,递给尚书过目,没问题后再誊写一番做定稿。
若浦砚说他不清楚自己顶头上司每日致力于找江懿的茬,江懿断然是不信的。
“这两年陇西多亏了有江大人守着,百姓才能安宁,我们这些在燕都的也能放不少心……”浦砚继续絮絮叨叨着,“只是下官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怕讲了惹江大人不快。”
江懿听到他这话,动作微微顿了下,唇角勾起一个温柔的笑:“今日大年三十,既然浦侍郎觉得要说得话听起来不如意,那便还是不要说了。待过了年关,浦侍郎愿怎么说都无妨。”
浦砚被自己挖的坑绊了一下,面上先前的客套和恭敬都变得生硬了很多。
他轻咳一声,生硬地转了个话题:“江大人今日来宫中,是为何事?”
“我父亲为陛下备了贺礼,要我将礼物送来……”江懿道,“就是不知是否会打搅陛下。”
浦砚眨了眨眼睛,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应当,应当是不打扰的,陛下一直念着前帝师的教诲恩情,大抵也不会计较。”
宫中侍卫认得江懿那块牌子,两人一路畅通无阻。浦砚似乎变着法儿要从江懿这里问出什么话来,却都被人四两拨千斤般堵了回去。
江懿最后停在御书房外,十分亲切道:“浦侍郎呢?也寻陛下有事吗?”
浦砚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不觉间跟着江懿来到了御书房门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正聊着天没注意,下官是来找福公公的。”
福公公?
这个名字在记忆中埋得太深,江懿稍微思索了一下才想起来他到底是什么人。
应当是一年前那个趾高气昂来陇西的钦差大臣,所谓的大内总管。
思及此处,江懿没再继续询问:“那你去吧,别让福公公等急了。”
浦砚连忙应了,小步跑着向殿外而去。
守在御书房外的小黄门见了那块丞相令牌,连忙跪了下去,夹着嗓音道:“陛下正在书房中批折子,还请丞相大人稍等片刻,奴才回去启禀陛下,再来给您答复。”
他说着撩起衣袍起身,推开了御书房厚重的木门。
江懿将手拢进衣袖中,目光流连在御书房外的门廊中。
记忆中,上辈子最后一次来燕宫时,乌斯人已经打到城下了。
昔日那些道貌岸然的达官显贵树倒猢狲散,拖家带口从燕都逃亡,全然没了平日求和割地时的谄媚嘴脸。
而洪文帝愧对先人,于寝宫中拔天子剑自刎,只留下一个刚满十岁的太子。
江懿叹息一声,指尖抵着太阳穴慢慢按揉了起来。
最近不知为何,他愈发频繁地梦见了前世的事。
分明重生到现在,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却不知为何心绪不宁,以至于每日忧思过度,不知是额角还是太阳穴一直时有时无地疼着。
但无论如何,总梦见前世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他正自顾自胡思乱想着,那小黄门从御书房中出来了。
“回禀丞相大人……”小黄门有些不知所措地轻咳一声,“陛下现在有要事在身,可否请您……择日再来?”
择日再来?
若方才没在宫外遇见浦砚,江懿说不定真的就打道回府了。
但他现在心中隐隐预感不祥,低声道:“我有要事向陛下禀报,若陛下现在正忙,那我在外头等着也无妨。”
他说完后退了一步,似乎是真的要就这么站着等。
御书房中烧着地龙,可御书房外却没有什么供人取暖的物事,外头数九寒冬的风不讲情面地向人身上吹来。
江懿今日穿的本来就薄,在寒风中站了一会儿,脸色便被冻得有些发白。
他垂眸看着脚下花纹繁琐的地砖,舔了舔唇,忽地想起前一晚裴向云给自己披上的那件披风。
若狼崽子在身边,说不准不会让自己冻成这样。
江懿心中刚冒出这个念头便愣了下,继而有些不自然地将它从脑海中抹去。
做什么想起那白眼狼。
小黄门去而复返,看见江懿果真还等在门外,有些慌张道:“江大人,这天寒地冻的,要是有什么事可以年后来说,莫要冻坏了身子。”
江懿掩着唇闷咳了几下,声音有些沙哑:“无妨……”
那小黄门看他似乎铁了心要见洪文帝,叹息一声:“奴才这就去帮您请示下陛下,若陛下还在忙着,那您真得换个时辰来了。”
江懿弯了弯眉眼:“多谢。还请公公向陛下说明,我今日带了家父的贺礼,特意来送与陛下。”
他的手冻得有些僵硬,向怀中摸索片刻,摸出一些碎银塞进那小黄门的手中。
小黄门瞬间眉开眼笑,接连向江懿行了几个礼,高高兴兴地又进了御书房。
或许是搬出江父的名号,洪文帝不好对前帝师视而不见,这回终于准江懿进屋了。
御书房门一开,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扫空了江懿周身的大半寒意。
书房正中间摆着一张长桌,上面放置着挂满毛笔的笔架,旁边散落着许多卷宗。
洪文帝端坐在桌后,抬眸向前看来,双眉习惯性地下压,带着几分不怒自威的意味。
江懿的目光落在洪文帝身旁,忽地愣了下。
原本不应有第二个人在的御书房中正坐了个女人。
那女人身着青衣,眉心间点了一抹花钿,胭脂红色的,衬得肤色更白皙。她一双眼深邃,鼻梁高挑,看着似乎与寻常汉人女子不同。
她方才正低头与洪文帝说话,听见有人进来时才慢慢抬起头来,一双含情美目向门边看来,正巧撞上江懿的目光。
江懿这才回过神来,低头行了一礼:“微臣有罪,冲撞了娘娘,还望娘娘恕罪。”
洪文帝写完最后一个字,这才抬起头来,将眼前站着的人细细打量了一番。
大燕的丞相是最年轻的朝臣,本就生得好看,方才在寒风中冻得更显唇红肤白,像匠人精心雕出来的玉人。
“想必你就是陛下经常与本宫说起的丞相大人?”倚在洪文帝身边的美人开了口,声音也娇娇柔柔的,“不必如此拘谨,看两眼又不会掉块肉。”
江懿敛了眉眼间的忧虑,低声谢过她。
“听说爱卿今日是带着老师的贺礼来的?”
洪文帝抬眸问道:“老师近日身体可好?”
“家父身体康健,前些日子害了风寒,这才让微臣将贺礼带了过来。”
他说着将手中的一摞纸卷恭敬地递给了洪文帝。
洪文帝饶有兴味地将那纸卷翻开,看了半晌后感叹道:“老师如今还是这样痴迷佛理。”
“家父说陛下每日辛劳,唯有龙体安康,才是天下百姓的幸事……”江懿道,“所以特意手抄佛经几卷,作为贺礼献给陛下,祈愿陛下新年无病无灾,国泰民安。”
洪文帝唇角微翘:“还请爱卿替朕谢过老师。”
他说着将那卷经文放在一边:“江爱卿还有别的事吗?”
江懿不动声色瞥了眼他旁边的女子:“微臣确实有事禀告陛下,只是……”
他话刚说了一半,那一直栖卧在女人怀中的「霄飞练」忽地纵身跳到桌上,继而踩着桌子当做跳板,毫不留情地一爪向江懿抓来。
江懿躲闪不及,手背上被那尖锐的爪子抓出四道明晃晃的血痕。
洪文帝蹙眉:“这是怎么了?”
那女子有些惊慌地揪着霄飞练的后脖颈提了回来,颤声道:“臣妾不知,这狸奴原本安生得很,不知为何今日突然伤人,臣妾罪该万死,伤了江大人,请陛下责罚臣妾。”
洪文帝微微蹙眉,看向江懿,似乎在以目光询问他怎么办。
江懿垂眸,目光落在已经开始向外渗血的抓痕上,声音却依旧淡淡的:“畜生伤人,不该治罪于娘娘。”
那跪伏在地上的女人似乎愣了下,没料到他会这样说。
“若那狸奴确实不服管教,与微臣相冲,可以将它带出御书房……”江懿继续道,“微臣确有要事与陛下商议,娘娘可愿行个方便?”
作者有话说:
霄飞练是一个猫的品种,全身都是白色的那种小猫咪
第83章
那女子微微蹙眉,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听洪文帝道:“江爱卿所言极是,宣儿,带着你那狸奴先回自己殿中,待朕处理完事情再去陪你。”
纵然有些不情愿,但皇帝已经发了话,她倒也不好再继续纠缠下去。
那惹了事的霄飞练在女子怀中挣扎着,却终究是胳膊拗不过大腿,被人紧紧抱在怀中带出了御书房。
厚重的木门轻轻关上,洪文帝的眸中才露出关切的神色:“爱卿的伤势可还要紧?”
江懿用帕子将血珠擦净:“回陛下,没有什么大碍。”
洪文帝面色依旧不虞:“她是朕去年新纳的妃子,平日宠坏了,今日闹着要与朕一同来御书房。朕一时心软应了她,待回去定好好让她收敛这小性子。”
江懿虽然早就猜出她是那备受宠爱的宣贵妃,可听到洪文帝亲口承认时心到底还是沉了些许。
果真如民间所言,宠爱倍加。
可说来也怪,自己上辈子并没有与这宣贵妃打过交道,甚至于洪文帝后宫中是否有这位人都没什么印象。
“爱卿方才说有事要禀告朕……”洪文帝道,“可是何事?”
江懿收回思绪,思索片刻后开口:“陛下可听闻前些日子城登县的事?”
洪文帝原本闲适放在桌案上的手倏地一紧:“城登县?”
“地处陇州与渝州交界之处,当年签订望凌之盟的城登县。”
江懿看似一直垂眸,实则将洪文帝的这些细小动作悉数收在眼底。
“朕知道那个地方……”洪文帝蹙眉,“先前十五与朕提起过,说是去年的水患另有隐情,县令似乎也有问题,是这样么?”
陆绎风倒也还算靠谱。
江懿刚要说话,便听洪文帝以袖掩着唇咳嗽了起来。
他并非只咳了几下,反而是连续咳了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脸色涨得通红,颤着手去拿桌案上的茶盏,却险些将整只茶壶打翻。
江懿眸中掠过一丝担忧,替洪文帝将茶盏中的凉茶倒在一边的盂中,为他换了盏温热的。
洪文帝将那盏茶喝尽,面上的神色才缓和了些许,顺了会儿气后低声道:“近日朕身子一直不太爽利,让爱卿忧心了。”
江懿细细端详着他的脸色,愈发觉得有些不对劲。
洪文帝今年不过而立之年,可面色灰白发黄,眼白隐隐有血丝浮现,看上去十分憔悴。
江懿心头一跳,低声道:“陛下是从何时开始觉得身体不适的?”
洪文帝愣了下,如实道:“大抵是去年入冬开始,便觉得体虚嗜睡,倒也并没有什么大事,只是现在更像染了风寒,时常咳嗽罢了。”
不对劲……
江懿在军营中也曾见着过染了风寒的兵,从来都是面色潮红发热,并没有像洪文帝一般面色灰黄的。
纵然他不算十分精通医术,也看得出来洪文帝如今的征兆并非伤寒这样简单。
他刚要说话,便听门外响起了一道轻微的「咯吱」声。
应当是有人蹑手蹑脚地从门外走过,踩在雪上发出的声音。
江懿沉下眸色,低声道:“失敬了……”
他跪在桌案前的蒲团上,提笔在纸上写道:“陛下,臣怀疑让您身体不适的并非风寒。”
洪文帝的目光落在纸上,眉心微蹙。
他沉默半晌,终究长叹一声,苦笑道:“江爱卿果然才识过人,这也瞒不过你。”
江懿面色逐渐凝重起来,微微摇了摇头,又提笔写道:“陛下如何这样说?”
洪文帝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知道隔墙有耳,接过他手中的笔:“前些日子,朕于书房批折子时,有宫婢送来一碗莲子羹。朕不喜莲子,放在一旁没动,不消片刻有一蝇停在碗边,似乎舔舐了那莲子羹的汤汁,却马上暴毙于桌案上。”
他写到这儿停了片刻,眉眼间多了几分肉眼可查的忧虑:“朕所有膳食都有专人负责试毒,可这莲子羹中的毒是何人所下?”
“陛下试着找过那宫婢吗?”江懿问。
洪文帝看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找不到……”
“朕现在谁也不信,谁也不敢信……”他的字迹迟缓凝滞,似乎心头压了千万斤的担子,“朕以为宽宏待人,体谅臣子百姓,便能少招惹些许杀身之祸,可惜……”
他不知到底是谁要自己的性命,也不知是哪个明面上看着恭敬的臣子背地要算计自己,也曾动用先帝留下的暗卫监视群臣,却不知从何处开始查起。
江懿听完他说的话,大抵知道为何洪文帝如此憔悴了。
怕是那下毒的人早就开始着手准备,可洪文帝却惯性地信任着御膳房试毒之人,并未放在心上,待察觉时才发现自己原来早就中了这慢性的毒。是以身体本就出了问题,精神状态更是岌岌可危,才一日比一日憔悴。
好在为时不晚。
江懿将城登县的大致情况简略告诉了洪文帝,待他看得差不多了,再提笔写道:“陛下可信臣?”
洪文帝读完这行字,抬眸看着眼前的人。
他如今谁也不信,每日每夜担惊受怕却还得顾及着不让人看出来,慢慢陷入了先前自己最不耻的「帝王疑心」怪圈中。
眼前的人是大燕最年轻的丞相,十五岁时运筹帷幄排兵布阵,杀了风头正盛的乌斯人措手不及。
而后凭借这大好机会促成「望凌之盟」的协定,如今又一眼看出自己忧虑重重,可谓心思敏锐,胆识过人,足以胜过那些只为眼前蝇头小利扯皮的大部分朝臣。
更何况江懿是自己老师的儿子,原先又一直常驻在陇西军营,与朝中臣子的多方势力联系不深。
如今自己身边虎狼环伺,不知谁包藏祸心,暂时信任他也是走投无路困境中最好的选择。
江懿不知道洪文帝具体在想什么,但能猜个七七八八。
在他看来,帝王惯来疑心重,就算不信自己,倒也正常。
只是不能再拖了。
眼下这毒看起来在慢慢侵蚀洪文帝的身体,是个缓慢发作的征兆。
万一哪天那下毒之人觉得时机成熟,直接要了洪文帝的命该如何是好?
一君一臣隔着一张桌案沉默良久,久到一边燃着的银炭渐渐熄灭,洪文帝这才开口道:“那便暂时依江爱卿所言。”
江懿暗中松了口气,撑着地起身向他行了一礼:“陛下英明。”
洪文帝闷咳了几声,忽然道:“朕近日读兵书,有几处不甚明晰,左右无人能解答朕的疑惑。”
江懿的动作顿了下,似乎知道了他要说什么。
“所以朕格外想念在老师身边读书的少年时光……”洪文帝深邃的黑眸看向江懿,其中不知藏了何种情绪,“待老师的风寒痊愈,朕可否接老师来宫中小住一段时日?”
这是在要挟他。
洪文帝并非真的信任江懿,不过是无人可求,暂时不对他生疑罢了。
若江懿胆敢表露出一丝一毫的不忠,洪文帝便能不顾师生情面,要了他父亲的命。
江懿额角落下一滴冷汗,声音却仍镇定自若道:“既然陛下如此记挂师生之谊,就待年后微臣再携家父一同来宫中,如此可好?”
洪文帝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甚好……”
江懿又与他说了些其他君臣之间的客套话,临走时将写了有关城登县和洪文帝染病的纸张丢进了一边烧着的炉子里。
御书房外的风仍未停,竟开始下起雪来了。
江懿还未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寒冷,忽地听见有人喊自己:“江大人……”
他拢衣领的动作停滞了片刻,目光循着声音望去。
宣贵妃似乎去而复返,身上披了件精致而名贵的狐裘。
她袅袅婷婷地沿着回廊走过来,身侧的宫女撑着伞,将飘扬的白雪隔绝在外。
“江大人,方才本宫看管雪素不利,让您受了惊,实在抱歉。”
宣贵妃在他面前站定,轻声道:“若江大人不嫌弃,本宫想请江大人去本宫殿中坐坐。本宫叫了御医,替江大人处理下伤口可好?”
江懿轻笑了下,谦和有礼道:“不劳娘娘费心。家中有随府多年的老大夫,便不去叨扰娘娘了。”
他说完后沉默片刻,低声问道:“总觉得娘娘面善,可是微臣在什么地方与娘娘见过吗?”
这本该是句十分暧昧而冒犯的话,可江懿说出来时言语中却没有半分的柔情,似乎只是例行公事般问她——
我们见过吗?
宣贵妃秀气的眉微拧,还未想好说什么,便见那清瘦的人又恭敬地行了一礼:“兴许是微臣记错了,娘娘不必记挂在心上。近日天寒,娘娘注意保暖,微臣先告退了。”
他说完便向雪幕中走去,绛紫色的衣袍融进了纷扬的洁白之中,很快便连高挑颀长的背影也见不着了。
宫婢怕自家娘娘在外头待久了生病,急切地小声道:“娘娘,小心身子。”
宣贵妃鸦羽似的眼睫颤了颤,这才收回了远望的目光。
她低敛下眉眼,将垂在脸颊边的发丝拢到耳后,声音中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走吧……”
作者有话说:
来辣ovo
第84章
江懿原本只觉得天寒冻得身子发冷,可等坐上马车时却发觉似乎不只是冷。
手脚乏力得很,连带意识也跟着模糊了起来,只觉得口鼻呼出的气息越来越热。
他恹恹地坐了一会儿,浆糊似的脑子这才反应过来——
怕是方才在御书房外站的时间太久,竟站得染了病。
江懿想明白了这一点,不由得暗自苦笑。
可真是娇贵。
他从家中出来时还未到午时,回来时已近夕食。冬日天本就黑得早,眼下一轮垂暮的夕阳堪堪在天际挂了半张脸,只余一片水墨般氤氲开的橙红色。
路上除了积雪外已然没什么行人,大户人家倒是将府邸的门窗用窗花装饰起来,连带着屋檐下都挂着造型精致的花灯,幽幽亮堂做一片,暖黄的光与火红的窗花交相辉映,十分喜庆。
江府的布置倒是低调了很多,不过只用灯笼装饰了大门两侧,其余没被照着的地方黑影憧憧,有点适得其反,像个闹鬼的宅子。
与远些地方一片花红柳绿比寒碜了不少,一看就是江父的手笔。
江懿扶着轿厢下了马车,忽地一阵头晕目眩,让他连忙撑住马车边的一棵树站稳,这才没整个人扑倒在地上。
喉舌处的干渴感愈发强烈,又发着痒,让他忍不住便想咳嗽。
他歇息片刻,待那眩晕感消失后才慢慢向府邸走去,没走多远,便看见大门下的几级台阶上囫囵有一团黑影。
江懿眯起眼,借着那红彤得渗人的灯笼光看了片刻,这才认出那坐着的是个人。
裴向云自申时便在门外坐着,一口气坐到了现在。李佑川本在忙着折腾过年晚上要吃的东西和要上贡的贡品,其间来劝过他一次。
“小裴兄弟,等什么呢?”李佑川手上还全是面粉,不好去拍他的肩,“外头多冷啊,进来坐着吧。”
裴向云沉默地摇了摇头,执拗地看着通往远处的大道。
路上冷冷清清的没有几个人,若是有马车回来……他肯定能看见。
李佑川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或者说从来没弄明白过自家少爷收的学生到底在想什么。
他只知道早上这人起了个大早出门,而后午时回来,进屋转了一圈便像尊石像似的坐在门口,一副任发生什么都不走的样子。
李佑川劝说无果,只能无奈道:“那你要是冷了便进屋去找件披风披着,别大过年的冻坏了。”
裴向云低低地「嗯」了一声,攥紧手中的东西,目光仍执拗地看向不远处的街口。
今天中午去老师房中时,发现老师竟不在屋里。
他当时如五雷轰顶般,只觉得头上一片天蓦地塌了一半,慌张地要出门找人,可冲到门口时才意识到自己并不知晓老师去了哪里。
换言之,现在冲出去,不过无头苍蝇瞎撞般,根本没用。
裴向云在原地转了几圈,干脆直接在门口坐下了。
这样老师回家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自己,自己也能第一眼看见老师。
若……江懿丢下自己走了呢?
他无端想起这个可能性,心骤然凉了下去。
可江懿如果真的想丢下自己离开,他好像也没有什么办法。
裴向云揣着这些胡思乱想的心绪坐在门口,一坐便是好几个时辰,从日悬当头坐到夜色沉沉。
他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有些疲惫,待天色暗下来时终于忍不住,靠着一边的院墙闭上了眼。
就在即将陷入睡梦时,他忽地听见有人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倏地睁开了眼睛,仓惶地向前望去。
而后便看见了那心心念念的人。
江懿拢了拢衣领,蹙眉看着他,没想到坐在门口的居然是这狼崽子。
“你坐在这儿干什么?”他问,“起来,别挡路。”
裴向云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支吾道:“师父,我,我……”
“你怎么了?”
江懿要伸手推门,却被人扣住了手腕。
少年人的手心温度滚烫,触到他皮肤时让他心尖猛地颤了下。
“做什么?”江懿蹙眉,指尖蜷缩了下,“放开我……”
裴向云的喉结动了动,眸中染着化不开的阴霾,似乎尚未从先前的梦魇中缓过神来。
“师父……”他低声道,“你去哪了?”
我……等了你好久。
江懿瞅着他像是又要发疯,懒得回答他的问题,侧身便要推门进府。
可手腕仍被狼崽子牢牢地攥在手中,箍得他腕骨生疼。
江懿原本就有些难受,这会儿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咬着牙道:“你又疯了是不是?松手。”
裴向云听出了他声音中的火气,似乎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慢慢松开了手。
江懿垂眸,发现手腕上果不其然多了一圈红痕。
他没再多看裴向云一眼,径直向屋中走去,却听那逆徒在身后喊自己:“师父,你看我一眼。”
狼崽子的声音中满是委屈,像是下一刻便要哭出来似的。
上辈子怎么没发现他这样会撒娇?
江懿的动作也只停顿了一下,而后毫不留情地继续向前走去。
身后的人在原处踟蹰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踩着雪紧紧缀在了他身后。
府中较比寻常日已算得上灯火通明,能听见些许人声的喧嚣。
江懿正疑惑为何今年除夕如此热闹,一团青蓝色的小旋风就直接撞进了他怀中。
“师父!”
那小旋风声音清脆,抱着他便不放手了:“师父,素儿好想你。”
江懿怔了下,抬头向膳厅中望去,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已然喝得脸色发红的十五皇子,紧接着是陆绎风身边坐着的女人。
张老将军驻守陇西,自然不能回来过年。将军夫人便来了江家,其一是因为儿子说想念老师,其二是因为想着两家凑在一起能热闹些,却不想碰见了同样打算的十五皇子。
江父今日似乎兴致很高,在地窖中藏了许久的桃花酿都摆在了桌上,看见江懿回来,虎起脸道:“做什么这样慢,全家人等你一个。”
将军夫人嫁人前也是将门虎女,与寻常人家的小姐不同,没那么多规矩,登时有些不乐意:“大过年的,训孩子做什么?”
两家世交,她也算是看着江懿长大的,自然要回护些。
江父冷哼一声,看江懿牵着张素慢慢向桌旁走来,心中却是欣喜的。
妻子早逝,他也许久未曾与儿子一同坐在桌边过个像样的新年了。
家中的热气将身上的寒意悉数驱散,连带着那似是而非的伤寒病征也似乎销声匿迹了。
他笑着向将军夫人行了一礼:“许久未见夫人,不知夫人身体可还康健?”
将军夫人道:“身体好得很,倒是你别太累了,看着脸色就不好,回来多歇息几天也是好的。”
张素紧紧贴在他身边,听了娘亲的话后将手中的糖糕往老师手中塞,似乎只要老师吃了自己的糖糕身体便能好起来一样。
裴向云怔怔地站在门外,看向屋中一片其乐融融。
将军夫人不只带了儿子来,随行的还有旁系两个侄甥,都十五六岁的年纪,其中一个去年刚考取了进士,另一个年后便要去宁北参军。
是同他一般大的年岁,却比自己优秀了太多。
裴向云再一次清楚地认知到了自己与旁人之间的巨大沟壑。
他自惭形秽,不由得再次审视起自己那可笑的贪心与执拗。
老师身边有这样多形形色色的人,有人满腹诗书,有人文韬武略,有人心思细腻,无论哪个,都是自己所比不过的。
自己站在老师身边,给他添麻烦了吧?
他……会不会觉得有自己这样一个学生很丢脸呢?
裴向云咬着唇,向一边挪了挪,将身子隐藏在门柱之后,不想让别人发现他在这里。
门里面的屋子灯火通明,暖黄的烛光伴着饭食的香气向外氤氲开来,深蓝色的夜空中散做一缕白烟。
而门外暮雪纷纷,北风吹得干枯的树杈「嘎吱嘎吱」响,撞在脸上让人觉得生疼,四肢百骸都发着寒,似乎下一刻便要被这风直接卷走了一样。
分明离得那样近,不过百十步之遥,在他眼中却天堑般一眼望不到头。
裴向云动了动已然僵硬的手指,将一直护在怀中的红纸藏得更深了些。
果然,自己并非那能与老师比肩之人。
若是上辈子的他,此刻早已怒火中烧,定是要冲进屋去将老师拽出来锁在身边,绝不容许老师的目光与温柔落在旁人身上一丝一毫。
可现在他却在心酸中觉出了几分莫名的欣喜。
老师看上去很高兴。
如果老师能因为与家人朋友在一起而开心,哪怕自己孤单冷落在一边,他也是愿意的。
裴向云吸了吸鼻子,牵起唇角笑了下,带着眷恋的目光再一次从那人身上扫过,而后慢慢向后退去。
他看见老师瞥了门外一眼,微微弯下身不知与旁边的张素说了什么。
裴向云看着他与旁人的亲近,只觉得心中针扎似的疼,狠下心来转身要走,却听见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被娘亲裹成一个球的张素向他跑了过来,心急之下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抬头向他看来,小声说:“师弟,你怎么不进屋呀?快些进来,我都等饿了。”
作者有话说:
有人没几天好日子了,是谁我不说;
最近在听老古风歌码字真的很有感觉,推推魂总的《孤山不孤》。
对没错就是那句「我有故人抱剑去,斩尽春风未肯归」的出处qwq
第85章
张素说完,见他还愣在原处,有些着急:“怎么了?进来呀。”
裴向云摇了摇头:“不了,我……”
张素似乎真的等饿了,二话不说去拽他的手。裴向云原本是想挣脱开,却怕小孩摔了,于是别别扭扭地被人拖进了屋中。
陆绎风抬头看见了他,笑道:“我就说嘛,怎么总觉得少了个人,原来躲在外头呢,怎的不进来?”
裴向云局促地向他行了一礼,张素任务完成,爬到自己先前坐着的椅子上,规规矩矩地等着长辈先动筷子。
江懿瞥了他一眼:“坐啊……”
“今天除夕,没那么多规矩……”将军夫人解围道,“但这位是……”
江懿还未说话,张素便在他娘亲身边道:“是我的师弟。”
将军夫人微微扬起眉:“那这更没什么可拘束的,大家今儿来都是为了热闹,怎的还往外头躲去了?”
狼崽子身上暖炉一样热着,似乎在外头冻了那么久都没让他着凉。
江懿不着痕迹地往离裴向云远一些的地方挪了挪,还未说话,便听陆绎风先开了口:“来来来,本王先敬大家一杯。”
裴向云懵懵懂懂地也端起杯子,陆绎风和他碰了碰杯,率先将那杯酒直接干了。
倒是豪迈……
裴向云第一次与这么多人同桌喝酒,也跟着将杯中的酒悉数喝了个干净。
那酒入口时绵香醇厚,并未有太多感觉,可顺着喉管滑下去时后劲才翻涌了上来,倏地烧得他双颊发烫。
裴向云没喝过这样的酒,呛得咳嗽了起来。
江懿眸中掠过一道无可奈何,顺手在裴向云背上拍了拍,意思意思给他顺了气。
但不知为何那狼崽子上一刻还在咳嗽,下一刻便浑身僵硬成块板子,脸涨得通红。
江懿有些怪异地又看了他一眼。
本来脑袋就不灵光,是喝个酒给喝傻了么?
罪魁祸首陆绎风不知身边人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实则暗流汹涌,仗着自己皇子的身份开始挨个儿给桌上人敬酒。
他不敬女眷,不敬小孩,也不太敢敬前帝师,只逮着江懿和另外几人欺负。
江懿被他灌了三杯,觉得下午原本就不太灵光的头脑更混沌了。
他莫名想起上次在陇西帐中与密东王子喝的那次酒,似乎自己最后也不省人事,再一睁眼便发现不知何时回到了营帐之中。
是谁将自己送回去的?
江懿轻轻「啧」了一声,看着陆绎风花蝴蝶似的敬完这个敬那个,心说在宫里都给人关出毛病了。
本来按照宫里的规矩,今晚陆绎风应当是去陪着洪文帝守岁的。
但洪文帝十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他又没那个和兄弟姐妹争宠的爱好,干脆自己从宫里溜出来找找乐子。
江懿拒了陆绎风敬过来的第五杯酒,觉得自己有点撑不住了。
他爹已经先行一步下了桌,被下人扶回房中。将军夫人带着张素去后院消食,桌上只剩了几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
进士出身的身形摇摇欲坠,甚至连椅子都要坐不稳,嘴里念叨着什么之乎者也一类听不懂的话,头一点一点地要磕在桌上。而那个习武的早已从椅子上滑了下去,抱着桌腿不放。
另外几个则苦着脸躲陆绎风的酒,嘴里还念叨着十五皇子海量,属实是一个口不对心。
江懿看着这兵荒马乱的一桌人,轻轻笑了下。
他似乎许久未曾这样放松过了。
从重生到现在,自己无时无刻不殚精竭虑,大半是用上辈子的经验教训规避掉了很多弯路与误区,而另一小半则是防着裴向云反水。
像眼下这样与三两亲朋坐着聊天喝酒,倒是能将自己从如履薄冰的胆战心惊中稍微解脱出来一会儿。
江懿轻叹一声,不知是先前的风寒所致,还是方才喝的确实有些多了,热浪一阵阵地扑面而来,灼烧得脸颊发烫。
李佑川与其他小厮用过晚膳,见主人家喝得差不多了,这才进了膳厅收拾残局,将那几个喝大了的青年才俊悉数扶进客房中歇息。
裴向云虽然也被陆绎风灌了酒,但或许因为有一半乌斯血统,确实比汉人要能喝一些,如今脸上不过只涨得有些红,倒也不像其他几人一样出了洋相。
他给江懿倒了杯茶,低声道:“师父,我扶你回去吧。”
江懿「嗯」了一声,将那杯权当醒酒的茶喝了,撑着桌子慢慢站起身,眼前恍惚了下,险些被横在地上的一把椅子绊倒。
裴向云手疾眼快地搀住他:“师父小心。”
江懿拧着眉,要将他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扒下去:“不用扶着我,我自己能走。”
他微凉的指尖按在裴向云手背上,却因为醉了酒用不上力气,只能在裴向云的指缝间摩挲着。
裴向云舔了舔唇,低声道:“师父,别逞强了。”
江懿似乎发现自己真的没办法将裴向云的手掰开,只能任由他扶着自己,慢慢向厢房而去。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江懿忽地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你手放在哪?”
裴向云方才悄悄移到他腰间的手紧了下,低声道:“学生怕师父摔着。”
“摔不着……”
江懿闷咳了两声:“松手……”
裴向云今夜却执拗得很,胆子大了很多,枉顾了他的不悦,依旧将手搭在他的腰际。
江懿蹙眉,脸色刚冷下来,便听那逆徒道:“师父不问我先前坐在门外干什么吗?”
他这么一说,江懿才想起来先前裴向云那会儿反常的举措,下意识道:“在干什么?”
“学生今日去了洪清寺……”裴向云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布包,上面用金线绣了个「福」字,“给……师父求了枚福牌。”
这是洪清寺每年的传统。
除夕之日,主持大师会做法讲课,在课业结束时分发开了光的福牌,可以保所思所念之人新一年的安康。
去听讲的基本都是留在燕都的太太小姐们,家中有夫君和父兄驻守边疆,亦或是在很远的地方当差,所求的不过一个好兆头。
裴向云混在女眷之中,倒是显得格格不入得很。
明轩大师还记得他,细细端详他许久后才将福牌给了他,似乎在观察他到底有没有一颗真心。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江懿房前。裴向云轻轻将房门推开,扶着他进了屋。
江懿手里捏着那枚福牌靠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裴向云,将衣袖挽了起来,露出手腕上那条平安扣:“这么喜欢求这种东西么?”
裴向云目光落在他手腕上,呼吸骤然一滞,不动声色地咽了口唾沫。
红金相间的平安扣悬在他白皙的腕上,看着格外惹眼。
那是自己忍着伤痛一点点编完的,浸润了他的体温,如今正戴在老师的身上。
光想到这一点,他心中一片宁静被搅得翻江倒海,在胸口频频作乱。
“学生想让师父一直平安喜乐……”他定了定神,压下心头的杂念,“所以才求了这些东西,若师父不喜欢……”
“我说不喜欢了么?”
江懿支着脸颊,微眯双目打量着他。
裴向云呼吸滞了下,着了魔般问道:“那师父是喜欢的吗?”
江懿却不回他的话,任由他杵在自己身前瞎想,倒了盏茶慢慢喝了一口。
裴向云急着听见他的答案,恨不能强制他说出「喜欢」二字,带着些许火热的目光胡乱在他身上游移着,忽地落在江懿右手的手背上。
他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扣那人的手腕,却生生停在了半路,克制着自己愈发膨胀的欲/望急切道:“师父,你手背怎么了?”
江懿瞥了眼手上那几道被霄飞练抓出的伤痕,这才记起来待明日要寻个大夫看看:“无妨……”
他说完,抬眸向狼崽子看去,捕捉到了裴向云面上稍纵即逝的黯色。
“怎么?”江懿觉得有趣,“想知道吗?”
裴向云摇了摇头,将自己的目光从他身上撕下来,不情不愿地落在地上。
“真的?”
方才在膳厅时陆绎风非要和他闹,束着的头发散下来些许,有一缕正垂在他耳侧。
“把头抬起来……”江懿道,“不想知道心虚什么?”
裴向云的声音中多了几分低哑:“我……”
微凉的指尖抵住他的下巴,硬是将他的头抬了起来。
裴向云没有防备,向前踉跄了几步,与那人仅几步之遥。
他的耳畔骤然炸开一阵嗡鸣,滚烫的热意从耳尖一直蔓延到两颊,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上次两人这样呼吸相交时,还是在前世那荒诞而大逆不道的新婚之夜。
江懿不知狼崽子脑袋里在想什么,眯着眼将他从眉眼打量到双唇,像是在端详一件自己亲手打造的作品。
半晌后,他轻声道:“这张脸倒是真不错。”
他的声音和钩子似的,长驱直入进裴向云的耳中,厮磨拉扯着他那颗经不起撩拨的真心,让他几乎将指甲嵌进掌心中,才能抑制住心底咆哮的兽/念。
“那……师父喜欢我这张脸吗?”
裴向云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颤抖,深邃的黑眸撞进那双漂亮的眼中。
江懿沉默半晌,忽地笑了,松开勾着他下巴的手。
他慢条斯理地将那杯茶喝完,声音慵懒:“世上好看的脸成千上万,我为何要喜欢你这张?”
裴向云将那挣扎着露头的野心与执念一寸寸咽了回去,轻声道:“师父,你醉了。”
“我没……”
江懿半句话还未说完,腰上便多了只有力的手。
他蹙着眉侧眸看去,就见自己那逆徒眸中黯色沉沉,带着种不容置喙的坚定。
这是给人逗急了吗?
江懿觉得他这狗似的模样有些好笑,刚要开口,眼前便一阵天旋地转。
裴向云将他强行扶到床上,为他脱了外衣与鞋袜:“师父早些休息吧。”
这混账倒是越来越没规矩。
江懿眸中多了几分愠怒,舌尖抵在后槽牙上半晌,到底确实有些乏了,不愿再跟他计较。
裴向云从他房中出去,十分贴心地关上了房门。
他在屋外徘徊良久,脑海中却仍想着自家老师那精致的面容,心里便像有小虫啃噬般发着痒。
裴向云屏息凝神地在屋外蹲了半晌,而后轻声唤道:“师父?”
屋内没人应他。
他不放心,又唤了一声,屋中却仍一片安静。
再看一眼……
看一眼就走。
裴向云手心中满是汗,一颗心擂鼓似的撞在胸腔上,颤着手将房门轻轻推开。
方才自己出门时确乎有几分夺门而逃的意味,竟连屋中的烛灯都忘了替江懿熄掉。
倒是给自己又找了个进屋的理由。
“师父?”
他先是试探地喊了那人一声,没得到回应后才大着胆子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床边。
昏黄的烛光中,裴向云半跪半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老师,方才心中的悸动愈演愈烈。
他伸手抚过江懿的眉眼,最后停在了唇上。
裴向云眸色渐黯,其中似有惊涛骇浪。
他鬼使神差地俯下身,将自己的唇印在了江懿的唇上。
这恐怕是重生后两人第一次如此亲密,纵然是他单方面的诉求。
纵然知道那人不会给自己回应,裴向云却仍轻而忘情地亲吻着,宛如护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性子里圈地盖戳的毛病又犯了,没轻没重地咬了一下,心中偏执的占有欲愈发膨胀起来,挤压着这么些年来烙印在脑海中的清规戒律。
那人似乎恼了,抬手要将他推开。
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裴向云瞬间从沉溺中醒过神来,放开老师那双已然被他吻得有些红肿的唇,心中忐忑不安,生怕江懿醒来发现自己做了什么。
在桃花酿的后劲中,江懿睡得很沉,并未醒来,方才的动作好像只是下意识的防备。
裴向云长舒了一口气,心中贪念再起,蠢蠢欲动着又要去亲吻他,可刚俯下身,却听见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裴兄?你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狗子:悄悄亲亲qwq
第86章
裴向云仓惶回头,看见一道矮小的身影站在门口。
是张素……
原来是他一门心思想着要进来看老师一眼,忘了关门。
他心中懊悔着自己的粗心,慢慢撑着床站起来,脑袋已然不太灵光,不知道该怎么向张素解释方才的举动。
张素手里拿着根做得歪七扭八的糖葫芦,一看就知道是江家小厮给他当场串的,和外面那些做工精致的糖葫芦根本没法比。
张素拧巴着一张小脸:“裴兄,你在做什么?”
裴向云舔了舔唇,慢慢从房中走了出去,顺便将房门关上了。
“其实我……”
张素忽然叹了口气,踮着脚拍了拍他的肩:“师兄知道先前老师对你太严,你心里不痛快也是能理解的,但总不能在老师睡着的时候打扰他吧?”
这是在说什么?
裴向云听他说了一半,便知道小孩刚才大抵是没看见什么,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了下来,带着几分虚脱道:“我没,没打扰他,就是想起来没帮师父熄灯,才过去的。”
“这样吗?”
张素了然地点了点头:“师兄还以为你气不过老师说你,想打搅老师睡觉呢。”
怎么会气不过呢?
裴向云牵了牵唇角,到底还是没说出口,只低声道:“我不会那样做的。”
“不会就好。”
张素咬着糖葫芦,含糊不清道:“去年师兄没在陇西,不能帮你求情了。但是老师说的话大抵都是对的,你要听话,然后照着老师说的改,懂吗?”
“而且方才家宴时是老师看你在外头站着,要我将你带进来。老师虽然不会对你说好话,但还是很心软的。”
原来是江懿要他进来一起同桌吃饭的吗?
裴向云心中蓦地暖了下,听着他少年老成的腔调,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一起拐过走廊的墙角,便看见将军夫人在不远处等着他们。
张素拽了拽他的袖子:“别再惹老师生气了。”
他说完便向将军夫人奔了过去,扎进娘亲的怀中,微微侧眸向他眨了眨眼。
裴向云目送着他离开,这颗忐忑的心才算彻底落了回去。
他无法想象若是被张素看见自己吻了老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若真是那样,他不仅对不起张素,更无颜面对老师,一直以来的努力便都白费了。
可是……
他站在幽幽烛火中,回眸看向那人房间的方向。
护在心中的人那样撩拨他,要他如何能克制得住心中一直叫嚣的名为「欲/念」的怪兽呢?
——
江懿第二日醒来,不知是昨晚那几杯桃花酿发了汗将寒意驱了出去,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先前那恍如伤寒的难受倒是消失了。
他从床上起身,却忽地觉得唇上微微刺痛了一下。
一边的桌案上摆着面铜镜。他慢慢走了过去,借着那有些模糊的镜面查看片刻,发现唇上好像破了个无伤大雅的小口子。
江懿没把那小创口放在心上,简单洗漱后开始着手整理起从城登县令那儿要来的文书。
大燕与乌斯的「望凌之盟」在洪文帝登基第二年时签订。
那会儿正是朝中势力盘根错节之时,人人不怀好意,包藏祸心,各自有各自的打算,悄悄站好了各位皇子的队,暗中觊觎着这场注定腥风血雨的夺嫡之战。
唯独一个江父千里迢迢从宁北回来,带着一身血气与塞外狂沙,先是震了这帮牛鬼蛇神一下。
好在洪文帝也并非烂泥扶不上墙,纵然低调,但身为太子,这些年该学的帝王心术一点没落下,在江家的帮助下以柔克刚,兵不血刃地拿回了原本就属于自己的皇位。
而为了避免帝王的猜疑,江父在洪文帝继位成功后便功成身退,最后做的一件事便是力排众议,决定与乌斯人结盟。
那时局势还未彻底安稳下来,想捞油水的算盘落空,恨不能内忧外患一同找上门来,说不准可以在乱世中挣得半分好处。
江父正是担心这些人趁乱而动,所以才决定暂时与乌斯议和,以五年期限,换中原一个国泰民安。
洪文帝倒也真给自己这位帝师面子,不避嫌地要江懿作为这场盟约签订的使者,前往城登县结盟。
当时大燕与乌斯的关系可谓水深火热。乌斯俘了无数去别处做生意的汉人商贾留在都城中当奴隶,而在签订盟约之前,大燕担心乌斯人破罐子破摔将汉人俘虏屠戮殆尽,所以才与其相约在水东涧交换俘虏。
交换完俘虏再签订协议,不交换便一直拖着,许诺的岁贡与粮食一点没有,赌的是当时正闹饥荒的乌斯没那个底气与大燕拖着。
只不过交换俘虏这事儿却不归江懿管,而是要当年的兵部尚书负责。
以至于在签订盟约时,江懿并不知晓那些汉人俘虏到底有没有如约交换回来,只能靠一封陇西送来的手谕确定了开始谈判的时间。
他小心地翻着那上了年头的文书,只觉得纸页酥脆得很,一碰就碎。
上面的行楷工整而隽秀,大抵是城登县上一任县令所写。前篇无一修改痕迹,详细地记叙了结盟当日的人与事。
只是到了后面,字迹却似乎变得有些凌乱,甚至有墨渍溅在了纸页边缘,化作一团暗色的污点。
江懿目光落在那明显心乱的字迹上,便看见了无数道被人为划去更改的字句。
那勾画的笔触仓促凌乱,用的墨水一会儿浓一会儿淡,仅仅遮住了下面的一半原文,还剩了一半露在外面,隐约能看清原文写的什么。
“当日水东涧烟沙突起,似有敌袭,紧急退避至涧外五余里处,接回俘虏十五人,与先前所定不符……”
而这行字被划掉后,旁边的批注则为:“此处记录有误,接回俘虏二十三人,与先前约定相符。”
这字是新添的,与穆宏才的字迹十分相仿,根据墨迹推断修改的时间不过月余,八成是那假县令的手笔。
江懿轻轻抚上那行字,心中的疑虑越来越重。
起先他要这份卷宗时,只不过单纯地想看看那假县令蜗居城登县,除了打三条密道接引乌斯人外还有什么企图,却不想发现了卷宗上蹊跷的修改痕迹。
而且当年他接到的书函也确实写了「清点俘虏二十三人齐」,如今看见这被有意勾画掉的记录后不得不开始怀疑起那时的真实情况到底是什么。
他们在怕什么?以至于过了这么多年,那幕后之人还特意差人去修改一份被世人遗忘的卷宗?
那缺的八人去了哪里?
江懿在纸上将这些或许有关的人名一一列了出来,勾画着其中人与人的关系,却仍毫无头绪。
房门被人在外轻轻敲响,将他从思绪中拉扯出来。
他将手中的笔放下,揉了揉酸涩的双眼,那种生了病的力不从心再次试探着露出马脚来。
似病非病……
若真是风寒,他现在应当已经发起热来,总不至于还能头脑清醒地翻阅了一下午的文书。
李佑川将门推开,探头进来:“少爷,不是说今日要赴宴么?快些准备吧,马车停在屋外了。”
江懿应了一声,揉着眉心起身,将外出的衣服换好,而后披了件大氅。
往年在燕都的冬日,他嫌穿得太多显得臃肿,大部分时候都只穿一两件单衣出门。
可似乎是昨日确实被冻得害了风寒,眼下的身体状况不太允许他穿得太少。
马车静静等在门外,他刚准备扶着车厢上去,却忽地察觉了一道含着炽热的目光似乎正黏在自己身上。
江懿微微侧过头,看见院墙后好像藏着个人,方才露出了半张脸,如今自己被发现了,又倏地将头缩了回去。
掩耳盗铃……
他心中觉得好笑,对李佑川道:“那边站着的是裴向云吗?”
李佑川垫脚瞥了一眼,有些不确定道:“少爷,这也看不清啊。”
“无妨,你去将他叫来。”
江懿拢着披风进了马车的轿厢:“给他挑一套像样的衣服,随我去赴宴。”
李佑川办事很利索,不消一会儿便将那换好衣服的狼崽子带了过来。
果然人靠衣装。
平素裴向云就那么几套衣服换了洗洗了换,穿得都发白了,还是陇西军营中那几个稍微会点裁衣缝制之术的半吊子做的,只勉强算得上「能穿」,却远远不「能看」。
眼下他换了套府中的备用单衣,人都显得精神了不少,没了那种在黄土地里摸爬滚打的土意,倒也像个矜贵的世家公子。
江懿斜倚在轿厢中,撩起帘子细细打量自己这逆徒,毫不客气地捏着他的下巴将脸左右转了转,最后颇为满意道:“还成,挺中看的。”
裴向云不可避免地与他肌肤相接,想起自己前一晚做的荒唐事,脸上又开始发烫,嗫嚅道:“师父喜欢便好。”
“喜欢?”
江懿双眸微弯,一双桃花眼映着不远处的灯火,看上去多了几分水光潋滟的意味:“我不喜欢,但带出去好看,不丢人。”
作者有话说:
人类幼崽:你们在干嘛?
狗子:虚心求教(心虚.jpg)
第87章
裴向云似乎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敛了眉眼间与生俱来的凶意,轻声道:“只要不给师父丢人便好。”
江懿轻笑一声,松开了捏着他下巴的手。
裴向云顺势攀着进了轿厢,规规矩矩地坐在江懿对面。
这辆马车较比先前他们回陇西那辆宽敞了不少,连轿厢中的花纹装饰都精致了许多,甚至有实木的桌案供人写字。
裴向云在这样精致的环境中反而不知该将手脚往何处放,悄悄抬眼瞥了一眼江懿,小声道:“老师今天是要去见那个……尚书家的去千金吗?”
江懿正阖眸养神,闻言没睁眼,微微扬起眉:“嗯?谁家千金?”
裴向云有些心虚地沉默了半晌,小心道:“就上次师公与师父提起的那家千金。”
“问这个做什么?”江懿道,“这么急着要师娘么?”
裴向云舔了舔唇,摇头:“学生不是那个意思。”
江懿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折扇叩着桌角:“不是去户部尚书家,带你去宫里。”
配下个月原本听第一句话时松了口气,待他说完第二句,浑身又紧绷了起来。
上辈子他只去过被乌斯军血洗后的燕宫,彼时宫殿纵然满目疮痍,却仍能让人窥得其繁华时的模样。
裴向云不惧怕去见那些汉人的达官显贵,只担心老师会因为自己混血的容貌而被人在背后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
江懿看着他浑身紧绷僵直,轻叹一声:“本来原先确实是要去户部尚书的宅邸,但他忘了圣上每年大年初一都会宴请百官与皇室子弟,谅他多个胆子也不敢公然在圣上眼睛底下搞小动作。”
裴向云「嗯」了一声,踟蹰半晌后道:“师父,若他们议论我的容貌,会不会给你带去困扰?”
他无端又想起前些日子去酒楼时那些人口中说的话,心里忐忑得很。
“你竟在担心这个?”
江懿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没想到狼崽子这辈子居然多了替别人着想的心思:“无妨,他们尚还不敢得罪我,现在瞎想这些做什么。”
“可……”
裴向云记得老师上辈子最看重的便是名节。
那会儿自己犯了大错强迫老师与自己成亲,重生后起初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后来才渐渐明白何为礼教,何为冒天下之大不韪,懊悔得恨不能回去给那个混账的自己一巴掌。
他兀自想着心事,马车停下时才缓过神来,向江懿靠过去:“师父,我扶你吧。”
江懿瞥了他一眼:“走你自己的。”
裴向云目光落在他的唇上,看见了那道细小的伤口,隐秘的喜悦悄悄在心底生根发芽。
除了他以外,没人知道老师唇上的伤口是谁咬的。
他一边窃喜着,一边不容置喙地扶住了那人的手臂:“师父,你脸色有些不好,小心些别摔着了。”
江懿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少动歪心思,让你自己走便自己走,许久没挨打皮痒了不是?”
他话说到这个地步,怕是真的有一点生气了。
纵然裴向云在他面前一向脸皮厚,却不愿惹他生气,登时抽回了箍在他手臂上的手,紧紧跟在他身后。
宫门外守着穿了轻甲的御林军,严格地检查每人手中是否有证明自己身份的牙牌。
江懿刚把牙牌放回怀中,便听见身侧有人喊自己:“江子明……”
他侧眸看去,前一天晚上刚见过的十五皇子正牵着一个小姑娘向这边走来。
那小姑娘今日没穿男装,披了件雪白的狐裘,面上一看便是化了精细的妆容。
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精致的发髻,步摇剔透的珠串垂在脸颊边,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着。
梅晏然看见裴向云后眼前一亮,松开挽着陆绎风的手跑了过来,仰着脸看着裴向云:“我以为要偷偷翻墙出去找你呢,没想到今天你也来了呀。”
陆绎风微微挑眉,面上的表情多了几分不爽。
他磨了磨牙,站在江懿身边低声道:“你学生和我王妃什么关系?”
“不知道。”
江懿瞥了一眼相谈甚欢的二人,眸中的情绪意味不明:“你不是不喜欢她么?还不许人家芳心暗许么?”
宫中这几个皇子与皇妃貌合神离并非稀罕事,大抵都各玩各的,因着家中与朝廷那层关系才被绑在一起,大家都心知肚明得很。
陆绎风的脸更黑了:“我不喜欢她还不许我……算了。”
“口是心非。”
江懿毫不留情地嘲笑他:“十五爷贵气得很,都舍不得纡尊降贵说句喜欢呢。”
陆绎风听了他这阴阳怪气的话心中便冒火,恶声恶气道:“江丞相也不遑多让,一边说着人家是白眼狼是细作,一边又收人家做学生,到底谁更口是心非?”
江懿和他讲不明白,索性和和气气道:“今儿大年初一,微臣不愿吵架,十五皇子自便。”
这句「自便」说得不像自便,倒更像是谦和有礼地请十五皇子快些去旁边凉快待着。
他说完,拢着大氅施施然向灯火辉煌的清平宫而去。
陆绎风磨了磨牙,说不过他,回头看向梅晏然:“走了,一会儿要赶不上给父皇敬酒了。”
梅晏然抬头应了一声,将一袋子酥糖塞进裴向云手中。
“上次要你给我买了挺多零嘴,回去后我有些过意不去,现下补给你……”梅晏然小声说,“里面还有我给你的礼物呢,记得打开看看。”
裴向云眉眼间罕见地少了几分凶戾:“谢谢……”
“还有还有。”
梅晏然瞥了一眼前面站着等自己的陆绎风,面上浮起一片红晕:“我和阿风的婚事定了,就在大年初八,诸事皆宜的良辰吉日,你一定要来。”
裴向云眨了眨眼,有些苦恼:“但我是跟着师父回的燕都,得听师父的安排,我怕……”
“师父师父,就知道你师父。”
梅晏然瞪了他一眼:“江大人那边有阿风搞定,你不必担心,他肯定不能放你老师走的。”
裴向云还未来得及说话,便看见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去了陆绎风身边,而后向自己挤了挤眼。
他被梅晏然的喜悦与快乐感染,没忍住也笑了下,一边跟上老师一边将那装着酥糖的布包打开,发现里面夹着一张字条和另外一张红纸。
“昨日在家中清点时发现多了一张上上签,想着你那日看上去很难过,本王妃大发慈悲送你一张。”
少女的字迹虽然不至于「好看」,但实在秀气,工工整整写了两行,看上去格外憨稚可爱。
裴向云将那布包放入怀中,快走两步跟上了江懿,一抬眸便被清平宫中的装潢震撼住了。
宫外的院子中腊梅正迎着寒霜盛放,点点红色与积雪相映成趣,衬得那红色更像画圣笔下的胭脂色。
而这会儿分明是寒冬腊月,宫中却暖意盎然,甚至于两边的席位上设置了长而美观的管道,上面漂着做工精致的小竹筏或莲花座,盛着他从未见过的吃食与饮品。
裴向云只觉得有些眼花缭乱,下意识地向江懿身后藏了藏,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
周遭喧嚣声本该入耳,可却如一层障壁般堪堪糊在耳畔,让他在一片光怪陆离的繁华中无所适从,下意识地想逃,却被人抓住了手腕。
“站那么后作甚?”江懿淡淡道,“别给我丢人。”
裴向云心神一凛,慌忙向他望去,却见那人已松开了手。
又是这样的一触即放。
他轻轻抚着手腕上被那人碰过的地方,周遭原本模糊的喧哗声骤然变得清晰起来。
如同潮水冲破了那层古怪的障壁,将他豁然也拉进这一片雍容的热闹之中。
梅晏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种场合参加宴会,却依然难掩心中的新奇,又撒开了陆绎风的手四处张望,不知在找些什么。
十五皇子半颗心都系在她身上,生怕小姑娘自己跑摔着了,只匆忙地向江懿打了个招呼,而后匆忙去追那乱跑的小王妃。
江懿瞥了一眼裴向云,动了动唇,还未说话,便听狼崽子自己悉数交代了:“十五王妃说上次花了我钱买零嘴,这次带了酥糖来补偿我。师父你喜欢吃甜的吗?这个酥糖还挺好吃的。”
现在倒是学得很乖。
果然打还是有用的,不然没什么能制得住这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
“不喜欢,说了让你少费功夫揣摩我的喜好……”江懿移开目光,向两边的宴席走去,“你自己留着吧。”
他说完抬眸,迎面遇见了一个算得上熟的熟人。
那人一身绯色的官服,似有心事,匆匆忙忙而来,险些撞在江懿身上。
他停下脚步抬眸,发现自己差点撞上的是当朝丞相,当即本就不好看的脸色又白了几分,连连鞠躬:“下官冲撞了江大人,请江大人责罚。”
江懿摆摆手让他不要这样拘谨,还未说话,几道声音便从侧旁响起:“浦侍郎,许久未见,家中亲眷可还安好?”
另外几个同样穿着绯色袍子的人凑了过来,看着与那浦砚是一个品阶的官员,平素交情应当还算不错。
浦砚转过身,面上连忙多了几分笑,挨个儿行了礼:“亲眷尚好,劳各位同僚费心了。”
“今次怎的不见你将幺儿带来?”其中一人有些奇怪地问道,“我记得上次元夕大宴时令郎一首《别春赋》可是让全场叫好,连陛下都绝口称赞。”
浦砚笑道:“可休要再提,犬子不过卖弄下文字功夫,如何教各位大人记到现在?”
那说话的人正要让他别再自谦,目光一转瞟见被浦砚遮在身后的人,再定睛仔细一看,登时冷汗覆满了额头,急忙行了一礼:“下官未注意江大人也在,冷落了大人,请大人责罚。”
“怎的一个两个都要我责罚?”江懿似是无奈地叹息一声,“大过年的,哪有那么多规矩。”
那人松了口气站直了身子,想着这年轻的丞相倒好说话,不似其他同居高位的人一般愿意摆架子刁难他们这些下官。
“方才听你说浦侍郎的幺子才思敏捷?”江懿顺口继续了方才的话题,“可惜今日令郎不在,不然本官也想一睹少年人的风采。”
“江大人您去年没回来,真是错过了顶精彩的一幕……”那人抚掌而笑,“浦侍郎本就是个能过目不忘的天才,真是虎父无犬子。”
“过目不忘?”
江懿来了兴趣:“听着有些稀奇,是怎么一个过目不忘?”
那人刚要继续说,却被浦砚打断了:“江大人休听他们胡说,在您面前提这些都是班门弄斧罢了,下官如何担得起如此谬赞?”
他向江懿抱了拳:“下官还有事要忙,先走一步。”
江懿的目光在他衣袖上的一大片墨渍上停了片刻,颔首放人走了。
那搭话的人似乎不愿放弃这样与丞相拉近关系的机会,看江懿好说话,大着胆子继续道:“在下刑部侍郎郭禄,江大人身边这位小兄弟是……”
“哦,我学生。”
江懿看了眼拘谨地站在一旁的裴向云,伸手拽着人的袖子往这边拉了下:“给郭侍郎问个好。”
郭禄连忙摆手:“受不起受不起,江大人的学生也当如人中龙凤,定然是很优秀的。”
裴向云觉得喉间哽着什么东西,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堵着难受得很。
这夸奖对他此等不孝徒而言当真算是个如芒在背。
“是啊,挺不错的……”江懿似笑非笑,“能干又聪明呢。”
裴向云琢磨着他话里的深意,面上蓦地一烫,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了事。
那绯袍官员轻咳一声,眼珠转了转,凑近江懿压低了声音道:“江大人,下官瞧着您这学生,是已到了婚配的年纪吧,可有中意的对象了?”
江懿挑眉:“唔?”
“是……是这样的……”郭禄继续道,“下官这儿正巧有一姨母家的小娘子,年方二八待字闺中,勤快能干,又习字,会读些书。下官斗胆,想问问江大人的这位学生可有成家的意愿?”
作者有话说:
狗子(心虚):有了qwq
第88章
在这种宴席上说媒的不少。
上到皇子皇女,下到七品官员,都恨不能在这样达官显贵齐聚一堂的时刻给自己或亲人寻个好亲家,往后办事说话也方便。
只是……
江懿若有所思地端详了裴向云片刻,也不知道身边这位到底如何将心思打在了狼崽子身上。
他微微眯起眼,笑着问裴向云:“郭侍郎问你可有中意的人呢,你有吗?”
裴向云倏地回过神:“有,好像是有了。”
“这样吗?是下官唐突了。”
郭禄叹息一声,看上去十分遗憾。
“好像是有了?”
江懿蹙眉:“到底是有还是没有?我怎么不知道你中意谁了?”
裴向云不敢看他,面上涨得通红,半天蹦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
“江大人,现在这些小辈都不愿让我们插手人家的私事……”郭禄道,“是下官唐突,怨不得您的学生。”
江懿勉强牵起唇角笑了下:“无妨,郭侍郎也是好心。”
那郭禄似乎不死心,又与江懿客套了几句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江懿敛了眉眼间的笑意,默不作声地去寻自己的位置。
宴席间人来人往,到处都是互相寒暄问好的人。江懿于那风雅的「流觞曲水」前落座,手中的折扇被他打开又合上。
裴向云觑着他的动作,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半晌听江懿轻声道:“何时有了意中人?”
何时?
上辈子……
他也就只敢想想,却断然不敢往外说。
“学生,学生也不确定……”
裴向云咽了口唾沫,越说越心虚:“大,大抵是……有好感的吧。”
纵然上辈子他对老师心有执念,这辈子的执念也未见减少,但却擅自将那执着归为对老师的儒慕与爱护。
总之绝对不能再是男女之情。
江懿折扇抵在唇下,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还真是没想到。”
裴向云愣了下:“想到什么?”
“你这样的居然还懂什么情爱?”
江懿饶有兴味地看着狼崽子在自己面前再一次涨红了脸,觉得甚是新奇。
上辈子倒是没发现裴向云如此愿意害羞,他以为这逆徒天生油盐不进,根本不知道何为正常的喜怒哀乐。
“学生平日在陇西军营中耳濡目染……”裴向云硬着头皮继续往下编,“大抵是因为他们说的那些家长里短,所以知道了些。”
耳濡目染,确实是耳濡目染。
耳濡老师的谆谆教诲,目染老师的一身英气。
江懿叩在桌角的折扇顿了下,鬼使神差地问道:“那你想择个什么样的娘子……或是夫郎?”
他没忘记自己这学生的兴趣爱好与旁人不同。
“学生现在还未想过成亲之事。”
裴向云看了他一眼,复又垂下那双狼似的眸子,堪堪压下心中不可言说的执念:“往日师父说需心怀天下,如今学生正值建功立业之时,如何能被儿女情长耽搁?”
说得可真好听。
江懿似笑非笑地继续逗他:“那你中意的那人呢?万一与旁人一起了呢?”
裴向云抬眸看了他半晌,轻声道:“我中意的那个人,也是这样想的。我也从未想过能与他恩爱白头,只求……”
江懿等他说完,却没见狼崽子再说下去:“求什么?”
裴向云忽而闭了嘴,顾左右而言他:“师父,没什么。这宴席何时开始?学生一天没吃东西,有些饿了。”
他刚说完,殿上的喧嚣声骤然小了不少。方才还三三两两站着讲话的官员们连忙起身,目光投向大殿的主座。
裴向云见老师也站了起来,跟着低头站在江懿身后,目光在那主殿上几人身上瞟来瞟去。
而后他便看见了那穿了明黄色袍子一身贵气的人。
大概是大燕的皇帝吧。
上辈子乌斯君主打进燕都后,大燕的皇帝在寝宫自裁,是以他一直未曾见过这下场凄惨的大燕皇帝。
洪文帝今日一身明黄色劲装,上面用丝线绣了龙纹与祥云。
他本就不过而立之年,被新装一衬,倒像个家境显赫的小书生,只是偶尔眉眼间露出的矜贵之气才让他更像皇帝一些。
只是面色有些过于苍白。
裴向云心中刚冒出这个念头,目光便被站在他身边的女人吸引住了。
那女人怀中抱着只通体雪白的狸奴,身上的鞠衣是火红色的,金丝绣的凤凰盘踞于颈侧,与身边帝王衣服上的龙纹交相辉映。眉眼深邃,鼻梁高挑,五官看上去比周围几个嫔妃立体更多。
般配得很……
女人掩唇不知与洪文帝说了什么,帝王原本稍显严肃的面上慢慢揉开一抹笑意,牵了她的手将人扶着坐在座位上。
裴向云这才收回目光,将注意力再次集中在老师身上。
群臣拜会了洪文帝,在圣上的恩准下才纷纷落座。
朝臣若是带了家眷来,是可以加座位的。而裴向云倒更像江懿的护卫,只能与其他小厮般站在江懿身后。
裴向云对此却没什么异议。
老师能愿意带他来,他高兴还来不及,自然不计较什么站着或坐着。反正他身体好,站上个把时辰不是什么问题。
只是方才并非说谎,他是真有些饿了。
早上起来后他悄悄在后院打了一套拳舒展筋骨,而后抓紧时间回了房中默江懿罚的《三十六计》。
他一口气默到下午,听见门外有喧嚣声后才搁下笔,发现江懿似乎要出门。
故而基本一口东西也没吃。
裴向云本就在长身体的年岁,闻着食物的味道不由得咽了咽唾沫,目光流连在「曲水流觞」传过来的一道道菜肴上,肚子忽然轻轻叫了一声。
他面上瞬间赧然,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腹部,悄悄看了眼两侧坐着的官员,确认没人听见时才松了口气。
江懿眉梢一动,一手支颐向侧旁歪了歪身子,另一只手垂在桌案垂下的布帷下,拍了拍裴向云的手。
裴向云身子倏地震了下,垂眸看向他。
江懿瞥了眼正与皇室子弟敬酒的洪文帝,动了动唇,轻声道:“杵着作甚?想吃就吃点。”
“可是……”
裴向云又悄悄看了一圈周围带着护卫来的官员。
那些剑眉星目的带刀侍卫都老老实实地站在各家老爷身后,目光平视前方,似乎对眼前的珍馐美食不感兴趣。
唯独他一个动来动去的,显得突兀又嘴馋。
是不是会让老师觉得丢人呢?
裴向云舔了下唇,将目光从眼前流过的一道蟹粉狮子头上挪开。
“师父,学生不饿……”他小声道,“学生……就这样站着便好。”
江懿蹙眉「啧」了一声,抬手便向他腿上掐了下。
裴向云身子抖了下:“师父……别家的护卫都没动过筷子呢,不会让你丢脸吗?”
“没人注意你……”江懿道,“不吃就饿死吧。”
裴向云咽了口唾沫,终究还是抵不过腹中的饥饿,悄悄伸手取了块糕点。
江懿基本没怎么动盘子中的食物,只慢慢用勺子搅动着那碗糯米莲子羹,看着裴向云小狗似的将那精致的糕点塞进嘴里。
洪文帝有十五个孩子,太子是皇后所出,却年龄最小。帝王或许是怕再重现当年夺嫡惨况,时常教导他们兄弟姐妹要和睦相处,太子的日子过得倒也不错。
只是如果宣贵妃也诞了龙子呢?
太子的位置还会如现在一般不可动摇吗?
江懿目光落在那抱着狸奴的女人身上,左手背的抓痕不知是否因为心里作用,蓦地刺痛了下。
他的手颤了颤,勺子磕在瓷碗的碗沿,发出清脆的响声。
裴向云刚咽下一块鱼翅,低声道:“师父,你怎么不吃?”
江懿其实没什么胃口,但看着裴向云这小心翼翼的样子便想逗他:“你可知圣上的御膳房中有专人试毒?”
裴向云懵懂地点了点头。
“若是这桌宴席有人包藏祸心,要下毒害我……”江懿指节抵在眼角,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你吃了这么多,与替我试毒没两样,先没命的便是你,懂吗?”
两人说话的声音很小,被盖在觥筹交错与旁人的交谈声之下。
他期待着从裴向云脸上看见惊恐与害怕,没成想这狼崽子却揉开了眉眼间的温和:“学生乐意替师父试毒。学生若吃了没事,师父多少也吃一些吧,别将胃饿坏了。”
江懿看着那双殷切的眼睛,莫名有些不爽:“诓你的,真信了?”
“啊?”
“蠢货,吃你的东西。”
江懿懒得再理他,兀自靠在椅背上思索先前在家中未想明白的事。
主座边的敬酒终于告一段落,殿中静了几分,继而是悠扬的丝竹乐声响起。
从清平殿两侧的纱帷后慢慢踱出两队舞女,身着藕荷色纱衣,墨似的氤氲到水袖时却变成了鸦青色。
她们各占了大殿中莲花纹路的三十余片花瓣上,脸上遮着面纱,只余一双巧目在外,眼波流转,顾盼生姿。
足下辗转腾挪,水袖飘扬在空中,如梦似幻。被簇拥在中间的那女子则一身白衣,手中抱着琵琶,琴音泠泠,如水波激荡于潭石之上,清脆悦耳。
裴向云唯一见过的汉人舞女便是上辈子抓回裴府的那个,他还扬言要剁了小姑娘的手送给江懿,登时心中有些发虚,不敢看这些翩翩起舞的女子。
中间那女子琵琶弹得确实好,若玉珠走盘,似白雨跳珠,时而圆润时而浑厚的嘈嘈切切甚至盖过了作为背景音的古琴,一瞬间成为了全大殿中最醒目的存在。
可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那琵琶女露在面纱外的眸中掠过一道凶光,四指并齐于琴弦上蓦地一划,那琴弦竟「铮」地一声从中间齐齐断裂而开。
而在琴弦断裂的一瞬间,清平殿中的灯火骤然悉数熄灭了。
作者有话说:
江美人:好好说话你不听是不是;
狗子:听的qwq
第89章
原本灯火通明如白昼的大殿呼吸间陷入黑暗之中。
裴向云心中骤然一紧,耳畔忽地响起「叮」的一声,似有利器破空袭来。
他的一双眼能比旁人更适应暗中的环境,蓦地抬眸循着声音看去,便见一点寒芒径直向江懿刺来。
江懿也看见了那不怀好意的暗器,将折扇展于面前,把来势汹汹的袖箭挡落在地。
那扇面的材质与一般折扇不同,和暗藏玄机的扇柄一样,在危机时刻权且当个武器用用。
裴向云于一片兵荒马乱中扣住他的手腕,将他紧紧护在怀中,接连闪避过两道凌厉的劲风。
那些舞女竟是将原本柔软的水袖做了伤人的利器,如鞭一般往人身上抽去,力道十分之大,多少能给抽出个好歹来。
裴向云手臂上挨了一袖子,咬着牙没痛呼出声,额上覆了一层细细的冷汗,搂着江懿的手不自觉微微收紧。
风雅的「曲水流觞」倾翻在地,精致的菜肴乱做地上任人践踏的烂泥。方才风度从容的官员们此刻叫嚷着四下逃窜,生怕成了刺客的刀下亡魂。
周遭喧嚣声越来越大,裴向云不知是谁在与自己打斗,只能尽自己全力紧紧护着怀中人,辗转于人潮中,最后勉强找着一樽高大的青铜像供二人在其后躲避。
裴向云的呼吸有些紊乱,颤抖的手抚上江懿的脸颊,借着外面照进大殿的月色慌乱地看着他:“师父,你没事吧?”
江懿方才亦替裴向云拦下不少往其胸腹刺来的剑刃,此刻心跳仍剧烈而急促,低声道:“我没事……”
他的目光落在裴向云的手臂上,瞳孔微缩。
那舞姬的水袖或许并非凡物,竟生生将裴向云的劲装衣袖抽裂开,直接伤到了布料下的皮肉。
淡青色的衣袖被暗褐色的血浸染,顺着狼崽子的指尖慢慢滴在地上,却没听裴向云哼过一声。
少年的眸子在一片黑暗中亮得惊人,带着灼热的温度看向他:“师父,你不要有事。”
或许是被他的目光烫了下,江懿倏地将眼神收了回来,低声道:“不用管我,去保护陛下。”
“我不……”
裴向云执拗地看着他:“我要保护你,也只保护你。”
“蠢货。”
江懿闷咳了几声,觉得口鼻间似乎糊了一层障壁,让人呼吸都变得不甚通畅。
这处青铜像与墙壁之间没有多大的空隙,只能勉强容纳他们二人。
两人的距离很近,江懿几乎能感受到狼崽子炽热的鼻息扑在自己的耳侧。
他心口忽地细密地痛了起来,眼前蓦然漆黑了片刻,耳畔嗡鸣阵阵,下意识地攥紧了胸口的布料。
“师父!”
裴向云焦急地俯下身唤他,声音中隐隐带着些哭腔:“师父,你别吓我。”
他一双手不着章法地在江懿身上摸索着,似乎在找寻被自己所遗漏的伤口。
江懿从那突如其来的刺痛中缓过神来,微微睁开眼,有些愠怒道:“你在摸哪?”
“我……”
裴向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在做什么,登时僵在原处:“我不是,我……”
“去保护陛下。”
江懿扶着他的肩慢慢站起身:“若是陛下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好看。”
裴向云心有不甘地咬着唇,小声辩驳道:“我又不是皇帝的学生,为何要去保护他?”
江懿本就有些难受,被他这问题问得险些一口气没上来:“你若是不去,今夜便断了这师徒关系。”
裴向云上一世这一世最听不得的便是与老师断绝关系。
可他更恐惧老师因为旁人与自己断绝关系。
他手足无措地杵在一边,眸中因为焦急而漫上的猩红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措与迷茫:“师父……”
江懿侧过脸不去看他,先从藏身的青铜像后走了出去。
裴向云生怕他出事,仓促地想辩解,却撞上老师那双浸了冷意的眸子。
他的动作顿了下,敛了眉眼间的不舍,替江懿整理好方才弄乱的衣领,低声道:“你保护好自己,我去了。”
江懿目光微动,避开一个踉跄摔倒的人,看着少年的背影于夜色中向前掠去,消失在了撕扯奔逃的人潮之中。
洪文帝天子剑出鞘,勉强格挡住了黑衣刺客迎面而来的一刀。
那刺客手中是一柄弯刀,样式特别,在中原并不常见,背面开了无数狰狞的血槽,与天子剑纠缠在一起,谁也不能占着半分便宜。
洪文帝额上开始慢慢渗出细汗,双唇发白,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着,似乎已经有些力不从心。
那黑衣刺客眸中掠过一道厉色,缓缓将手中弯刀向下压去,看着洪文帝原本八风不动的面上终于露出几分惊慌,低低地笑了一声。
两柄兵器纠葛在一处,发出让人牙酸的「吱嘎」声。洪文帝低喝一声,缓缓向后退了一步。
这是溃败的前兆。
黑衣人还未来得及高兴,一股大力却倏地从背后袭来。
他毕竟身后没长眼睛,被那偷袭之人踹了个猝不及防,只觉得后背倏地狠狠震了一下,继而胸口一阵闷痛,让他呕出一口血来。
洪文帝只觉得手上压力骤减,还未弄清发生了什么事,一道人影便落在他面前。
他下意识地要举剑去挡,可手腕一沉,天子剑居然被那人轻松地夺走了。
“失礼了……”
裴向云上辈子就看这皇帝不顺眼,现下情况危急,他更管不了那些繁琐的礼数,手中长剑挽了个剑花,径直向那挣扎起身的黑衣人扑了过去。
纵然这辈子江懿不许他动兵器,可他到底还是没少在私下悄悄练。
张老将军爱才,在陇西帮着他一道瞒着老师,他也不挑,有什么兵器就练什么。
如今他不止长/枪用得好,刀剑棒斧之技也较旁人精湛了不少。
那黑衣刺客本以为能将洪文帝一击毙命,却不曾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咬牙咽下那一口淤血,抓起落在地上的弯刀再度迎上那柄天子剑。
天子剑还是天子剑,只不过持剑人换了。
黑衣人原本没将这个少年放在眼中,可当弯刀再次迎上剑锋时却只觉得虎口被一阵大力撞击,险些直接让他拿不稳刀。
他惊惧地抬眸,蓦然撞上那双狠戾的黑眸。
“你,你是……”
黑衣人看着他不同于中原人的眉眼,有一瞬的恍惚:“你明明是乌……”
裴向云眸中掠过一道冷意,不愿再和他过多纠缠,一掌向他胸腹间拍去。那人为了躲这一掌,下意识地将弯刀回撤,却忘了对方的剑。
长剑毫不留情地从他左胸穿出,他脸上满是惊惧,声音也断断续续的:“你背,背叛……”
“我只效忠我的老师……”裴向云声音发狠地喃喃道,“轮到你来说我背叛了谁?”
黑衣人的身体骤然砸在地上,鲜血从创口处流出来,慢慢将地砖上的花纹染红。
裴向云还未来得及松口气,余光瞥见一抹水红色从身侧飞掠而过。他想也没想,回首将剑锋递过去,却又听见「铮」的一声。
他额角蓦地一痛,险些拿不稳手中的剑。
细细密密针扎似的痛楚缓缓沿着额角肆无忌惮地向整个额头蔓延开,让裴向云头痛欲裂。
眼前的景物变得模糊不清起来,一股被压抑已久的暴虐骤然沸腾而出,岩浆般一路灼烧过他的四肢百骸。
裴向云踉跄几步,强撑着抬眸,双目一片猩红。
偷袭的是方才那弹琵琶的舞姬。
此时她的身形在空中腾挪,全然没了演奏时的柔美,一招一式凌厉非常,是冲着取洪文帝命而来。
她不似旁人般用水袖,而是将那断了的琵琶弦做鞭子,狠狠向洪文帝当头抽了下去。
裴向云抬手将那琴弦挡下,耳畔依旧回荡着那铜铁交锋的「铮铮」声,太阳穴一跳一跳地彰示着存在感。
他烦躁地摇了摇头,刚刚轻松夺下的天子剑却似乎有千斤重。
好烦……
撑不住了……
这废物皇帝怎的还要旁人保护?怎的要……
一道光刺入清平殿一片混乱的黑暗中,让所有人下意识地闭上眼,无暇迎接突如其来的亮堂。
“御林军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句,那捏着琴弦的女人露在面纱外的双眸一凝,轻盈地向后翻了下,立在一边的石柱上居高临下地看向殿外。
裴向云亦顺着光望了过去,看见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正立于那束光的中心,身后是一片黑压压身着铠甲的士兵。
江懿长袖在寒风中猎猎而舞,束发微散,一身雪青色的袍子于人群中格外惹眼,其上精致的暗纹饮了血般溢着妖艳的流光。
宛如天神降临。
他一双桃花眼浸了冷意,声音不大,却满是不容置喙的威压:“将清平殿的所有门守住,在场诸位同僚一个不许走。谁敢走,杀无赦!”
裴向云清晰地听见自己越来越强烈的心跳声,舔了舔干涩的唇,方才的头疼与不适好像在看见江懿的一瞬间便消失殆尽了。
他疾步跨过主座前的几级台阶,急不可耐地想回到老师身边,抬眸却看见那人眸中的一片冷清。
江懿看向他,双唇微动,似乎在说什么。
裴向云骤然停了向前奔去的脚步,扭头往老师暗示的地方看去,恰巧捕捉到了那琵琶女的一个背影。
“追……”他的老师以唇语下了对他的命令,“要活的……”
作者有话说:
来辣来辣(我滴评论捏qwq)
第90章
裴向云的动作顿了下,似乎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去追。
他试探着又向老师靠近了一步,却撞上江懿含着警告的目光。
身后的洪文帝小心地搀着宣贵妃,低声道:“敢问小兄弟是何方英雄?”
裴向云的身子蓦地一僵,不太想让洪文帝看清自己的长相,方才还在犹豫着,这会儿却立刻抽身向殿外跑去,主动地去追那跑远的琵琶女了。
大殿中的一众官员方才彻底慌了神,如今灰头土脸地互相搀扶着从地上爬起来,互相大眼瞪小眼。
纵然有着迅速从此地消失的想法,却忌惮着守在各个出口的御林军。
江懿面沉似水,慢慢向洪文帝走去:“陛下,臣来迟了。”
洪文帝掩唇闷咳了几声,摆摆手:“如何说这样的话,若爱卿没有带着御林军赶到,朕怕是已成了刀下亡魂了。”
江懿看向站在他身旁的宣贵妃,目光在她的衣袖上停留了片刻。
宣贵妃做衣服的布料用的应当是绣坊质量最好的,棉弹而不易抽丝,冬日可用来御寒,而夏日则能防晒散热,倒也不是这样容易被拉扯破的。
只是眼下贵妃这件材质上乘的鞠衣衣袖却多了个豁口。
江懿眉心微动,将这一处异常记下,回首看向收拾残局的御林军。
其中几个与江懿品阶相仿的官员在方才的混乱中险些没吓出个好歹,这会儿缓过劲来,却开始挑剔起江懿的说法:“为何不许我们离开殿中?万一那群刺客卷土重来该如何是好?”
江懿连目光都没赏他们一个,转头看向洪文帝。
“都听江爱卿的……”洪文帝在内侍的搀扶下坐回了主座上,面色仍然苍白,“谁都不许轻举妄动。”
天子说话到底还是很有威慑力。
纵然那几个挑衅的刺头眼中仍有不满,到底还是依着江懿的命令愤懑地坐了回去。
御林军一部分去搜查清平殿的各个出口与暗道,剩下一部分则盘查起这些劫后余生的官员来,果不其然发现了几个混在人堆中的刺客。
刺客有男有女,竟都是方才表演歌舞的「舞姬」。他们外面套着那身藕荷色的衣服,里面穿的却是黑色的夜行服。这时将备好的衣物一换,人模狗样地办起官员的「家眷」与「小厮」来。
如果刚刚没封住几扇出去的门,让这些人浑水摸鱼跑了也说不定。
五六个人被推搡着跪在殿中,为了防止他们自尽,御林军甚至将他们的下巴都卸了。
江懿不动声色地扫过殿中窃窃私语的百来人,肩上却被拍了下。
“江子明……”陆绎风不知何时摸了过来,眉眼间满是担忧,“你看见晏然了吗?”
江懿愣了下,慢慢摇了摇头。
“方才殿中混乱,我一个没留神便和她走散了……”陆绎风的声音中满是懊悔,“刚刚寻了一圈也没看见她人,她……能去哪里?”
江懿心中莫名掠过一道有些不祥的预感。
他定了定神,安抚陆绎风道:“清平殿连着后面的院子都封了,应当出不去这大殿,你别急,再仔细找找。”
洪文帝在主座上坐了些许功夫,这才缓过来受到的惊吓:“江爱卿,方才有一小兄弟救朕于危难之中,朕还未答谢赏赐他,他便走了。朕见你似是与他说了句话,你可是认得他?”
能唤裴向云作「小兄弟」,看得出来洪文帝对这次的突袭心有余悸,应当是真的被吓着了。
江懿眉心微蹙,思忖半晌后向洪文帝行了一礼:“他是微臣的学生。”
“学生?”
洪文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他现在在何处?”
江懿垂眸:“刚刚微臣让他去追乱党余孽,应当一会儿就回来了。”
——
清平殿作为宫中设宴的大殿,为防止刺客藏匿,本身并没有像其他宫殿般复杂的结构,仅有一条从幕帷通向外面的通道。
裴向云最后一眼看见这琵琶女时,她应当就是逃向这条通道的。
通道中一片漆黑,唯有墙上隔了很远才有一盏的烛灯勉强照明。
所幸他双眼在黑暗中视物的能力强于旁人,速度快了很多,在离通道出口还有些许距离时终于看见了那女子的背影。
琵琶女听见背后的脚步声骤然回头,指尖弹出几道银丝,骤然射向他的面门。裴向云仰身向后躲开,有些懊悔自己方才没将天子剑顺出来。
虽然手感不怎么样,但到底还是眼下唯一能用的武器。
那琵琶女似乎并未诧异他将琴弦躲了去,反手一记水袖抽了过来。
通道狭窄,琵琶女两种武器都长得很,纵然裴向云身手再好,也难以在这样的劣势下躲开她的每一次攻击。
其中两三道琴弦刮擦过他的手臂,让原本就受了伤的地方更火辣辣的疼。
裴向云额上全是冷汗,目光忽地落在了离两人缠斗不远处墙上的红烛上。
他脑中灵光一现,纵身向那红烛扑去。琵琶女的琴弦紧随其后,劲风直接将烛火扑熄了。
通道忽地陷入一片黑暗。琵琶女双眼不能视物,踉踉跄跄向后退了几步,警惕地以耳听声辩位,手中琴弦紧绷。
急促的呼吸蓦地在她右耳侧响起,她刚想抬手反击,手腕上一处大穴却骤然一麻。
她有些痛苦地闷哼一声,手不受控制地松开了琴弦,「叮当」地落在了地上。
武器被人夺了,眼下一片漆黑,她不好再恋战,抽身便向前奔去。
裴向云捡了地上的琴弦,紧紧缀在她身后,待隐隐能看见外面的光时,那女子忽地回头,五指弹了下,几枚圆珠冲着裴向云的面门而来。
裴向云疑心是什么暗器,连忙侧翻躲避,却见面前炸起一片浓浓的烟雾。待烟雾散开,外面只余下一片寂静的冬夜,再无那琵琶女的身影。
他慢慢走出了通道,发现自己似乎来到了清平殿的后苑。
似乎是为了不让枯枝扫人兴致,后苑种的花木大都是冬青与红梅,在一片白茫茫的积雪中显得十分喜庆。
那琵琶女去哪了?
裴向云站在通道口,微微蹙眉,心中暗道不妙。
其实他并没有那么想护着洪文帝,也没有那么想把琵琶女抓回来。
江懿没事了便好,至于旁人在他心中都是一个样,没谁值得自己如此大费周章。
但老师却不要自己保护,而是要自己来保护无关的人,这让裴向云心头平添了几分别扭。
手臂上的伤结了痂,却仍在寒风中刺痛着。他轻叹一声,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向后苑走去。
这一路上的积雪平整如新,似乎并没有人曾来过。
那她是从何处逃走的?
裴向云拨开腊梅的枝丫向前看去,看见了一处被结了冰的池塘。
池塘边多假山,上面也覆着皑皑白雪。裴向云屏息凝神听了半晌也没听见池塘传来什么声音,正要放下拨开腊梅枝丫的手,目光忽地顿住了。
若他没看错,那假山上似乎搭了件衣服。
衣服是湘妃色的,很淡,若不是他眼神好,估计在这昏沉的夜色中根本看不出来。
有人在池塘里?
裴向云舔了舔唇,微微捏紧了从琵琶女手中顺来的琴弦,轻手轻脚地向那池塘边走去。
依旧没有脚印。
池塘中漂着一层薄冰,倒映了不远处的灯火。裴向云向池水中凝神看去,好像看见了一道浮浮沉沉的影子。
是……什么?
他直起身左右看了看,寻摸着找一根木棍伸进水中去探一探那浮沉的物事,刚转过身,便和一个满脸惊愕的小太监看了个对眼。
那小太监一身灰青色幞头袍衫落满了腊梅枝丫上摇下来的雪,没想到这个时候还会遇见人,瞪大了眼睛后退几步。
他看了眼雪地,又看了眼旁边搭在假山上的衣服,颤抖的手指着裴向云,半晌说不出来一句话。
裴向云被他盯得莫名,向前走了几步:“你是……”
“杀,杀人了!”
那小太监忽地一嗓子嚎了出来,原本就阴柔的声音险些破了音:“有人杀了人,又将人推进池塘中了!”
裴向云心蓦地一沉:“我没杀人。”
他垂眸,忽地发现了自己先前没注意到的东西。
一串狰狞的血迹从那丛冬青处一直蔓延至池边,在雪地上格外显眼。而自己手中的琴弦正慢慢往下滴着血,看上去倒像是自己真的杀了人。
裴向云一时不知该辩解什么,傻愣在原地,直到周边来排查刺客的御林军赶到,两柄长戟压着他的脖颈让他跪倒在雪地上。
“我没有杀人……”裴向云挣扎着要站起身,可箍着他脖颈的两柄长戟却愈发用力,慢慢勒出了两道血痕,“我刚刚才来,怎么会……”
可御林军的士兵却并不听他的解释。
负责捞尸体的人将池水上的薄冰拨开,把沉在塘底的尸首合力抬了上来,平放在裴向云面前的雪地上。
裴向云慢慢抬头,原本准备好了说辞,可看见尸体的面容时却忽地愣住了。
他耳畔骤然炸开一片嗡鸣,眼前恍若天旋地转般,刻意地不愿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一切。
那死在池塘中的人,竟是梅晏然。
作者有话说:
骚瑞,忘定时了qwq
第91章
湿漉漉的额发遮住她的半张脸,露出一个小巧的下巴尖。胭脂被水冲散,露出其下发紫的唇。
将她捞上来的士兵正欲将遮住她脸的额发拨开,却蓦地听那少年低吼一声:“不许碰她。”
用长戟押着他的那人手上用了些力气:“老实点……”
裴向云痛得闷哼一声,撑在地上的十指猛地收紧,在积雪上抓出两个窟窿。
额发被拨开,少女那张毫无生气的面容彻底露了出来。
裴向云只觉得胸口伺着一只猛兽,在看见梅晏然面容时骤然醒了过来,咆哮着要冲破禁锢。
他紧紧咬着唇,直至将唇咬出血了都毫无察觉,直到听见杂乱的脚步声才抬起头,一双满是红血丝的眸子看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洪文帝走在最前面,身侧是挽着他手臂的宣贵妃。那只霄飞练不知何时被找了回来,正懒洋洋地卧在她怀中。
“朕方才听见有人杀人了?”洪文帝面沉似水,“是何人如此大胆?”
裴向云抬眸看向他,不掩面上的戾气,像是要吃人似的。
宣贵妃似乎被他的目光吓着了,轻轻向后退了一步,掩唇不知与洪文帝说了什么。
洪文帝的目光落在梅晏然的尸体上,眉头微蹙,半晌后道:“风儿在吗?”
他身后跟着的文武官员又是一阵骚动,默默让出了一条路。
站在前面的十来人看见尸体时便明白了死的是谁,默不作声地对视一眼,心中思忖着十五王妃是否因为党/派/斗/争而死。
陆绎风原本面色就不好,低声道:“父皇寻我为何事?”
洪文帝不言语,叹息一声,垂眸向别处看去。
陆绎风慢慢转过头,目光落在地上躺着的人身上,脚下一软,若不是江懿在他身边扶着,怕是能直接跪在地上。
“父皇……”
陆绎风的声音中多了几分颤抖。
他慌乱地抬头,似乎想着要在自己最信任的几人面上找到一个说法,面上露出一个扭曲而牵强的笑:“这……这是……”
洪文帝轻咳一声:“风儿,斯人已逝,莫要过分哀痛伤了身子。”
“江子明,这是骗我的吧?”
陆绎风又转头去看江懿,一双眼近乎仓惶地想在友人的表情中找到几分破绽。
江懿蹙眉,避开他的目光,不敢看他的眼睛。
在尸体边守着的御林军上前一步,向洪文帝行了礼:“陛下,这是卑职在池中打捞出来的尸首。”
洪文帝看了眼陆绎风,问道:“是溺水死的吗?”
“不太清楚,地上有血迹,好像并非溺水死的……”那士兵道,“应当是被人杀了后掉进了池塘中,待一会儿仵作来了,死因便能水落石出。”
陆绎风双目猩红,却未掉一滴泪。
他急促地喘/息片刻,声音沙哑道:“凶手是谁?”
那士兵转向他:“回十五皇子,一小黄门在池塘边看见了可疑的人,卑职擅做主张,将人控制了起来。”
陆绎风猛地抬头,目光落在那被两柄长戟制住的人身上,却愣在了原地。
裴向云的眸中已然没了先前的狠戾之色,余下的只有不安与惶恐。
他动了动唇,想喊江懿,却看见了那些站在洪文帝身后官员们的表情。
惊慌的,惧怕的,鄙夷的,仇视的。
眼前这些人的面容与上辈子的那些乌斯士兵重叠了起来,影影绰绰,如从地府中爬出来的不散的恶鬼。
“江子明……”
陆绎风声音很轻,可手却已然摸上了腰间的佩剑:“我听你解释。”
江懿瞥了裴向云一眼,眉心微蹙,似乎在询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裴向云动作很小地摇了摇头,眉眼间满是惶恐。
他真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无论如何,自己是绝对不会伤害梅晏然的。
哪怕是现在,裴向云也依旧记得腊月二十九的那个晚上,洪清寺的青灯古佛下,小姑娘向佛祖许愿时的虔诚模样。
分明几个时辰之前,梅晏然还在清平殿外拽着他的衣袖邀请他来参加自己的婚宴。
她还没与心爱的人成亲,甚至于那攒了许久的一百张上上签的签文——
送出去了吗?
她所期待绣着瞿纹的霞帔还未穿给喜欢的人看,念念不忘的八抬大轿还没来接她。
怎么就……人不在了呢?
直至此时,裴向云才清清楚楚地感知到心口缺了一块似的,闷闷地疼着。
他忽地想起自己前世,放任着手下士兵屠城,劫掠平民百姓,极尽奸/淫/掳掠,只因觉得这些人与自己并不相关。
奸/淫的是谁家妻子儿女?屠戮的又是谁家意中之人?
又……杀了多少个「梅晏然」?
天地一片白茫茫,裴向云心中猛地贯通了什么似的,像是一堵久久横亘于眼前的障壁被猛地打碎。
自此世间凡俗人的喧嚣也好,喜悲也罢,悉数灌入了他被蒙蔽两世的耳中。
一滴冰凉的液体骤然从脸颊滑落,让他愣了一下,继而泪水珠串似的从眼角滑落,不受控制地悄然融进了雪中。
“十五皇子节哀……”江懿轻声道,“如今事态不明,倒也不能说是……”
“可是有人看见他在池边!”
陆绎风的怒火终于是压不住了,一掌拍开江懿扶在他肩上的手,腰间佩剑「铮」地一声出鞘,径直要向裴向云砍去。
洪文帝低喝一声:“风儿……”
陆绎风擎着剑的手顿了下,继而狠狠地扎进地上的积雪之中。
江懿明白自己现在说什么都没用。
他很能理解陆绎风的心情,可被长戟羁押着的是自己的学生,无论说什么,都会有种偏帮袒护的意味。
纵然自己心中明白,裴向云实在没必要对梅晏然动手。
“这么大阵仗是要做什么?”一道尖细的声音从侧旁响起,“咱家听说清平殿里出了事儿,这才匆忙赶来了。”
那人身后跟着五六个小太监,身子滚圆,细长奸诈的眼中掠过一道精光,不怀好意地看向江懿。
江懿眉眼间氤氲开一片冷意。
这人他是认得的。
福玉泽……
那会儿他领了钦差大臣的名头来陇西,表面上是来慰问三军将士,实则暗中劝他们及早与乌斯议和,不知领了朝中谁人的好处。
福玉泽瞥见站在众人最前面的洪文帝不慌不忙地行了一礼:“咱家见过陛下。这事儿出在清平殿,咱家脱不开干系,还请陛下给咱家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看看咱家能不能问出什么来。”
洪文帝面上看不出喜怒,依旧沉默着。
宣贵妃眸色微动,抱着霄飞练的手紧了紧。
福玉泽和洪文帝行完礼,权当他默许了,手中拂尘一扫,目光转向地上的尸体:“咱家听说死了人,这被押着的是谁啊?是凶手吗?嘴硬的还不快好好审一审。”
江懿还未开口,便听那御林军统领道:“回福公公,只是可疑之人,还未定罪,按规矩不可动私刑。”
福玉泽上下打量了他片刻,冷笑:“可是咱家瞅着这嫌犯,长得到不像是汉人,反而……”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江懿一眼,慢条斯理道:“像是个乌斯人呢。”
话音刚落,文武百官骤然炸开了锅。
裴向云的目光一滞,慢慢垂下眼去。
完了……
现在无论自己再说什么,一顶「异族」的帽子扣下来,绝无逢生的机会。
福玉泽慢慢踱到他面前:“你方才在看谁?”
裴向云憋着一腔怒火,低声道:“没看谁……”
“没看谁?”
福玉泽用拂尘柄挑起他的下巴,面上的肥肉堆积成一坨:“咱家觉得不对啊,你这杀了人的畜生到底在看苦主,还是在看……丞相大人?”
方才宴会上的人太多,江懿来后除了与两个侍郎寒暄过,便找了个不显眼的地方就坐了,大部分人根本没看见他带了什么人来,此刻听了福玉泽的话后一头雾水,纷纷看向江懿。
江懿挑眉,刚盘算着该如何接这话,便听那福姓太监又问道:“你与江大人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裴向云咬着牙,生生挤出了这四个字。
他不能表现出与老师相认。
自己已被打做「异族的畜生」,千万不能再将老师拖下水。
哪怕就此蒙冤,就此因为莫须有的杀人罪被处死,也绝不能毁了那人的清誉。
福玉泽唇角微翘,伸手抓住了裴向云那挨了琵琶女几道琴弦的胳膊。
宽大的太监服袖袍垂下,挡住了他的动作。
没人看见他在那袖袍之下狠狠地掐住了裴向云的胳膊。
裴向云额上骤然覆了一层冷汗,浑身战栗地颤抖起来,却愣是忍着没哼出来一声。
他眼前的景物因为剧烈的疼痛变得模糊,堪堪维系清晰的仅有那一人。
老师绝对不能因为自己出事。
福玉泽的声音如毒蛇吐信般,阴冷而恶毒:“咱家再问你一遍,是何人将你带进宫中的,你可否认得江丞相?”
“我……”
裴向云额上汗如雨下,却仍一字一句道:“是我自己溜进来的,我不认识江丞相,我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成长了一些的狗子;
今早天阴,我八点弹坐起来,脑子睡得不清醒以为是午觉睡到晚上八点错过了更新,瞬间思考要不要两更都在九点发结果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原来现在是早上八点(。)
第92章
这是个太拙劣的谎言。
都不用洪文帝说话,只要极端悲恸中的陆绎风开口,谎言便会不攻自破,到时他的下场只会更惨。
裴向云全然没心思再考虑这些了。
他又疼又混乱的头脑中只允许他想明白不要让自己与江懿扯上关系,于是咬死了那句「不认识他」。
江懿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目光骤然凌厉地望向福玉泽垂下的那只宽大的袖袍上。
洪文帝终于开口道:“够了……”
福玉泽最后看了一眼裴向云,若无其事地慢慢直起身,笑着向洪文帝行了一礼,可眼中却分明没有半分敬重:“咱家也是太心急着要将功补过,还请陛下原谅则个。”
“这人方才在殿中救了朕的命,现下朕看着也确乎有情有义。”
洪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江懿一眼:“只是人命关天,尤其还与风儿有关,朕也不能凭一己之言断定他无罪。先押下去关在天牢里,待仵作验明尸首后再做定夺。”
他说完,转身看向身后的文武百官:“天色也晚,众爱卿回去歇息吧。”
官员们各人有各人的想法,眼下表面上倒是恭恭敬敬地服身行礼,继而三三两两地散了。
御林军交错在一起的那两柄长戟铮鸣,押着裴向云从地上站起来,一边的人给他戴上了手镣。
江懿瞥见狼崽子颈后被刀戟划出的长长一道血痕,抬眸撞上裴向云那双眼。
狼崽子的眸子很亮,复杂的情愫掺杂在一起,让人看不分明。
他心上漏跳半拍,动了动唇,似要嘱咐裴向云什么,却见自己那学生猛地将头扭了过去,再也不看自己一眼。
陆绎风踉跄着向梅晏然的尸体跑去,方才在百官面前隐忍多时,终究还是「噗通」一声跪在了雪地中。
他颤着手拂去少媚眼间结着的冰碴,触手皆是一片没有生气的冰凉,蓦地弯了腰,压抑着唇齿间溢出的哽咽。
江懿站在他身后,犹豫半晌,却觉得如何的语句来安慰他都显得很苍白干涩。
“江子明……”陆绎风忽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吓人,“我快要与她成亲了。”
江懿垂眸看着他,慢慢蹲下身,揽过他的肩:“我知道……”
陆绎风似乎有些语无伦次,手在半空中痉挛了半晌,像是要握住什么东西一样:“是我做错什么了吗?她为什么不再等等我?”
江懿揽着他肩的手紧了紧,眼眶发酸。
他沉默半晌,低声道:“抱歉……”
陆绎风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勉强到扭曲的笑:“你抱歉什么?和你又没有关系。”
“可是裴……”
“我知道不是他。”
陆绎风的手好像有些不听使唤,从怀中摸出一枚造型精致的簪子要给梅晏然戴上,却好几次都没擦着鬓角而过。
“晏然回去和我说过,她很喜欢你那学生,觉得他……可怜……”
陆绎风眉眼间先前的悲痛与狠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小姑娘精明得很,谁对她好一眼就看得出来。更何况我虽然不掺和他们派系斗争,但也看得出来到底怎么回事。”
“树大招风,江子明。”
“这次是他,下次说不准就是你了。”
陆绎风终于将那枚簪子给少女戴好,轻柔地将她散落的发丝拢去耳后:“说好了要气我一辈子的,我还没娶你,怎么就先跑了?”
江懿喉咙干涩,声音有些低哑:“抱歉……”
“说了不用抱歉。”
陆绎风的手颤抖着,抬起头看他,脸上有着毫不掩饰的恨意,灯火跃动在那双堪堪维系住最后几分理智的眸中。
“你说,她冷不冷啊?”
陆绎风踉跄起身,将那挂在假山上的外衣取下,轻轻盖在梅晏然的身上:“她那时……是不是很害怕?”
分明几个时辰前她还在撒着娇与自己拌嘴,怎么一晃眼便阴阳两隔了?
他知道自己应该恨,应该愤怒,可举目天地白茫茫一片,却不知到底该去恨谁。
江懿低声道:“小心腿冻坏了,她应当也不想看见你伤心着折腾自己的样子。”
“你走吧,我陪她待一会儿……”陆绎风道,“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江懿垂眸看着他,微微颔首。
陆绎风那沾了雪的手蓦地扣住他的手腕,丝丝寒意似乎也跟着浸入他的骨髓之中。
“无论是谁,给我一个交代。”
陆绎风将额抵在他的衣摆上,声音有些模糊:“求求你……”
“你放心……”
江懿用帕子将他手上的血水擦净:“无论是谁,我都会给你一个真相。哪怕真的是我那学生动的手,也绝不姑息。”
陆绎风得了他的承诺,慢慢松开了江懿的手。
江懿最后看了他一眼,正欲转身离开,却看见不远处的冬青灌木根下似乎卧着什么东西,一闪一闪地泛着光。
他走过去俯身将那物事拾起来,发现是半枚碎裂的玉牌。
玉牌呈圆形,上面镂空着些许意味不明的花纹,看样子像是被人掰折的一般。
江懿把那半截玉牌收入怀中,对守在一边的士兵低声道:“仔细些照顾十五皇子。”
那士兵点头应了,江懿才转身向苑外走去,待走出些许距离,身后蓦地传来一道似乎忍耐了许久的哭声。
与其说是哭声,倒不如称为一道压抑的咆哮。
如困兽哭嚎,既撕心裂肺,又沉闷得让人难过。
——
裴向云手腕被那木制的手镣磨出了血痕,上面的木刺倒扎进伤口中,比单纯的刮擦之伤还要疼了数倍。
他咬着牙,手心额上全是冷汗,却硬是挺着不哼一声。
福玉泽亲自带路去天牢,余一个圆滚的背影在裴向云眼前晃来晃去。
烦人得很……
裴向云眸色阴鸷地看着那太监,忽地想到了一个问题——
方才汉人的文武百官皆在场,为何人人人却都听一个阉人指手画脚?
他隐隐觉出其中的耐人寻味,却不知到底奇怪在哪,只恨自己不在老师身边。
如果在老师身边……
裴向云一想起江懿,心中便隐隐钝痛。
如果因为自己连累了老师,他倒不如再死一次,以死明志,换得老师清白,也算是死得其所。
只是为什么死的是梅晏然?
那么好的人,凭什么呢?
上辈子那样好的老师自刎于他面前,他重活一辈子,用了大抵要五年时间才囫囵想通其中的缘由。
那梅晏然呢?
沉闷的声音骤然在耳畔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警觉地抬头,却见福玉泽带自己来的并非天牢。
上辈子因为江懿心里惦着关雁归,裴向云也来过大燕的天牢几次,清楚地记得这其中陈设不是这样的。
这条甬道干净而宽敞,地砖是青灰色的,透着一股不近人情的冷清。
福玉泽在前面带路,在一间紧闭的暗房前停下。
他身边的狱卒抖动手中一串黄铜钥匙,找出来一把插/进锁孔中扭动了一下,而后铁门「吱嘎」一声缓缓向里滑去。
屋中墙上的烛台倏地亮了起来,将靠墙放着的一排冰冷铁器的影子投到了地上。
押着裴向云的士兵手松开,任由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福玉泽将实木桌后的椅子拖出来坐在他面前,微微抬起脚,皂靴尖抵着裴向云的下巴,逼迫他抬起头来:“让咱家看看,呦,这眼神,凶得不得了啊。”
裴向云别开脸,忍着被羞辱的怒意垂眸看着地上的青砖。
福玉泽招了招手,站在他身边的人依言拿过来一个通体纯黑的瓷瓶。
裴向云的目光落在那瓷瓶上,心中蓦地掠过一道不祥的预感。
“陛下宅心仁厚,在仵作验尸结果出来前不愿治你的罪,咱家可不一样。”
福玉泽牵着唇角笑了下,显得十分狡诈:“咱家觉着你不像个善人,特意抽出时间来审你一审。”
旁边跟着他的小太监帮腔道:“你得跪着给福公公磕两个头感恩,你可知晓?”
裴向云冷笑一声,向福玉泽脚边啐了一口。
福玉泽眯起本就像条缝似的眼睛,不怀好意地奸笑:“咱家也不是没见过嘴巴硬的,倒是有骨气。”
他说着旋开瓶塞,将其中的东西往裴向云手臂上的伤口撒去。
那赤红的粉末仅是刚落在伤口上,便倏地炸开一片剧痛。
裴向云没有防备,骤然跪不住了,蜷缩着身子向一边倒去,呼吸愈发急促起来,却仍忍着不痛叫一声。
福玉泽对着他的腹部踢了一脚:“咱家再问你一次,人是你杀的吗?”
裴向云面上的表情有些狰狞,咬着牙死死地瞪着他,一双黑眸中满是嗜血的杀意。
他胳膊上的肌肉近乎极限地紧绷着,来抵御那阵阵蚀骨般的痛楚。
“没有。”
裴向云声音沙哑地答道:“我没杀人。”
福玉泽看着他倒在地上的样子,忽地露出一个堪称温柔的笑。
他让身旁候着的士兵将裴向云扶起来跪好,从一边的铁架上拿下来一个形状怪异的器具。
裴向云额上的汗瀑布似的顺着脸颊流下来,浸湿了身上的衣物,后背氤氲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福玉泽将那器具轻轻摆在桌上:“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是还嘴硬,那咱家就没办法了。”
“咱家再问你一遍,人是你杀的吗?你和丞相大人是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说:
狗酱:等老子出去老子就把你们全杀了.jpg
第93章
裴向云跪在地上,腰板却挺得笔直。
他抬眸看向福玉泽,眼睫上沾着汗水,连带着眼睛也跟着刺痛;
“我没杀人……”他声音沙哑,像是用砂纸在铁器上刮擦一样,“我也不认识江大人。”
福玉泽抚掌,似乎对他这个回答满意得很:“好,甚好,来人啊,把他按住。”
一直跟在后面的士兵低声道:“福公公,这不妥。”
福玉泽阴毒的目光向他钉了过去:“你有何高见?”
那士兵不过一御林军中无名小卒,只奉命将人押过来,眼下听见福玉泽似乎在质问自己,登时面色煞白。
他低声道:“大燕的法规中,似是不允向平民动私刑的。”
福玉泽肥胖的腿费劲地搭在一起,翘着脚道:“可是你看他,他是汉人吗?法规是写给汉人的,怎么能是写给乌斯人的呢?”
“但……”
“你又为何替这杀人凶手说话?”福玉泽眼见着自己占了理,愈发咄咄逼人起来,“难不成你就是将他引进宫中的细作?你也要与他一同受刑么?”
那士兵哪见过这等无赖,连连摇头,缄默地退回身后烛光照不到的阴影中。
裴向云手臂上的疼痛勉强缓和了些许,可神经却仍紧绷着。
他的目光藏在眼睫下,警惕地等着福玉泽会用什么其他的手段折磨自己。
果不其然,那太监手抚着桌上那造型奇异的器具,慢条斯理道:“你可知这是什么?”
裴向云保持着沉默,一双眼静静地看着他,却蕴藏着无穷无尽的仇恨。
福玉泽只当他死鸭子嘴硬,压根不将他如狼似虎的目光放在眼中,兴致勃勃地介绍道:“此物名为「拶指」,你可知「拶指」是什么意思?”
裴向云抿着唇,不摇头也不点头。
“你一会儿便知道了。”
福玉泽抬手按住他的肩:“谁许你这样看咱家?把你的头低下去,有没有规矩?”
他说着便去按裴向云的脖颈,可狼狈的少年却有骨气得很,与他的手暗中较着劲,硬是不将头低下。
福玉泽的脸色彻底垮了下来。
他如同受了什么刺激一般,声音骤然尖锐起来:“你一个杂种,凭什么要这样看着我?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裴向云双目微眯,唇角勾起一丝笑。
恃强凌弱,拿着鸡毛当令箭。
就是瞧不起你。
他还未说话,福玉泽便尖声道:“还站着作甚!你们都是蠢的吗?”
身后那两个小太监连忙上前,又是扳肩又是踢裴向云的腰,想让他给尊贵的福公公磕个头。
可无论他们如何用力,却仍不能撼动裴向云半分。
少年咬着牙,一双眸子亮得惊人,狠戾的目光利剑似的刺向面前这肥头大耳的宦官,唇角微翘,多了几分报复的快感。
一个小太监急了,又去箍他那只受了伤的胳膊。
裴向云眼前景物骤然一模糊,身子晃了晃,却依旧如狂风骤雨中的松柏一般弯也不弯一下。
福玉泽冷着脸半晌,忽地阴恻恻地笑了:“好啊,有骨气,真有骨气。”
裴向云稳住呼吸,一字一句道:“我不对任何人弯腰。”
似乎骨子里属于乌斯人桀骜的血脉终于苏醒了过来,强撑着让他在这狗仗人势的太监面前挺直了腰板,保持着最后的尊严。
可以让他跪,但除了江懿以外,没人能让他弯腰。
那是他的授业恩师,是给了他第二条命的人。
是他上辈子深爱着的人,这辈子最心疼的人,是他要放在心尖上豁出一条贱命也要护着的人。
是他最愧疚,最对不起的人。
只要能偿还前世的罪孽,能让老师原谅他,他甘愿在江懿面前把一身傲骨折碎,只为换那人一世平安喜乐。
可旁人又算什么东西,也配他弯腰?
但凡他现在对这脑满肠肥的阉人弯腰,便是对老师最大的侮辱。
福玉泽猛地拽住他的头发,强压着他的头向下。可这异族少年身体里好像有用不尽的蛮力,硬是冒着折断喉管的险顽抗着,目光中满是凶狠与仇恨。
福玉泽忽然有一种错觉。
若是他现在将这异族少年手上的枷镣解开,他毫无疑问会被这恶狼般的人扑上来一口咬断脖子。
福玉泽慢慢松开了拽着他头发的手,看着那不服管教的人撕心裂肺地干呕起来,慢慢拿起了那被他称作「拶指」的东西。
那「拶指」由五根木棍用麻绳连接而成,长约七寸,打眼一看并不知道那是用来做什么的。
福玉泽面上的表情有些扭曲,一身肥肉也抑制不住从内而外散发出的变态般的快感。
他强行拽过裴向云的手,将他的五指慢慢插/进那木棍的缝隙之中。
“往日这「拶指」都是给妇人用的……”福玉泽轻声道,“今儿破例给你一用,看看你能挺到何时。”
裴向云还未看明白这刑具有何特别之处,那麻绳一扯,左手的五指骤然断了一般地疼了起来。
俗话说「十指连心」,意思便是手指受了伤是很难忍受的,往往要比其他的皮外伤更疼。
裴向云只觉得自己的五指被那那木棍狠狠夹着,指骨在这压力之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听上去像是下一秒就要被压断了。
手指上的皮肉似乎都已然不复存在,仅余五根指骨与木棍互相折磨着,神经叫嚣着疼痛,撕裂般地顺着手臂向上,似乎要将整个人撕成两半。
裴向云眼前蓦地一黑,身子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他急促地喘着粗气,额角青筋突突地暴跳着,脸色涨得通红。
但就是不愿痛呼一声。
福玉泽凑近了看他的脸,似乎要将他这样痛苦的表情尽收眼底:“不是不愿意对我弯腰吗?不是瞧不起我吗?你现在还瞧不起我吗?”
他说着,手上勒麻绳的力气轻了几分,给裴向云一个缓冲回答自己的机会。
裴向云的双唇不住地颤抖着,身上淋过雨般湿透了。
他蓦地咳了几声,血丝从唇角流下。
“我就是瞧不起你……”裴向云脸上慢慢绽开一个笑,似乎刚才疼到痉挛的人不是他一样,“你配吗?你就是个畜生,你根本不配。”
福玉泽失态地尖声叫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你凭什么说我不配?你凭什么不对我弯腰!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马上就能要了你这疯狗的命!”
裴向云被痛楚磨得眼前时亮时暗,却将那阉人失态的一字一句都听了去,焦灼的心中升起一种报复的快感。
他趁着自己还能说话,连续道:“你就是不配,你算什么东西?”
福玉泽手上一发狠,那拶指再次将裴向云的五指狠狠夹了起来。
钻心剜骨般的痛楚再次叫嚣着席卷而来,他唇齿间溢出一声难以忍受的哽咽,眼前骤然一黑。
竟是疼晕了。
哪怕是疼晕了,裴向云也一声痛未呼,腰板一下也没弯。
也不曾对福玉泽求过饶。
站在裴向云身后那士兵眸色微动,暗暗有些敬佩。
往常他时不时便会押送犯人来天牢。
这福公公不知是否因为早年有过非常的经历,折腾人有瘾,基本每个经过他手的嫌犯被真的关进牢中前都要脱一层皮。
他见惯了那些衣冠楚楚的人为了逃避私刑,亲口许了福玉泽不少好处,甚至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乞求他放自己一马。更有甚者卖妻儿求荣,只为不遭那皮肉之苦。
唯独眼前这一人铁骨铮铮,哪怕疼得昏了过去,也从未低过头。
“福公公……”
那士兵再次开口:“圣上的意思是要将他关在天牢中,等有结果了再决定是处死他还是放了他。您眼下万一将人折腾得不行了,到时圣上怪罪起来,为难的还是公公您。”
福玉泽厚实的胸脯上下起伏许久,方才那失态的情绪这才慢慢被压了下去。
纵使他大权在握,已经不太将那小皇帝放在眼中,却仍要忌惮所谓「皇权」几分。
他垂眸看向倒在地上的裴向云,终究还是恢复了几分理智。
“抬走吧……”他咬牙切齿道,“关进去,给我好生照顾他。”
立在旁边的小太监应了一声,拎起暗房角落里的一桶凉水便照着裴向云脸上泼了过去。
裴向云身子抖了下,从昏厥中慢慢醒了过来。
那两个小太监一人架着他的一只胳膊,毫不客气地将人从地上拖了起来,向甬道尽头走去。
裴向云一双膝盖在地上拖行着,布料被本就不平坦的砖石磨得破开。
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直到被人径直丢在了一堆枯黄的草垛上。
周遭一片漆黑,连一扇窗也没有。
似乎是生怕他与旁人联手越狱,甚至旁边两间牢房中也空无一人。
那小太监将牢房的门落了锁,「哐当」一声砸在了铁栏杆上。
裴向云咽了口唾沫,将左手小心地伸了出去,摊开掌心放在草垛上。
那被拶指夹过的指节已经开始肿胀起来,估计不消一会儿便能肿成馒头大小。
四下无人,他这才低低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更大的痛楚后知后觉找上门来。
今夜之事实在太蹊跷了。
是那琵琶女算好了清平殿后苑会出人命,刻意将他引过去,还是自己真的恰巧撞上了呢?
如果是刻意的,对方在图他什么?
裴向云自诩没什么值得人觊觎的东西,正暗自苦恼于脑袋的不灵光,心头却忽地掠过一个让他心惊胆战的猜测——
若那幕后之人根本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冲着老师来的呢?
作者有话说:
给狗子呼噜呼噜毛(?)
第94章
裴向云揣着这个让他心惊胆战的念头被困在方寸的囚笼中,左手和手臂的伤口依旧连心一样地疼着。
如果他们真是冲着老师去的,那老师身边如今没有一个能保护他的人。
那幕后者雇佣的人身手矫健,连他都难以招架,更何况那些不如他的家丁护卫们。
裴向云猛地拽住了铁笼的栏杆,似乎下意识地想试试自己能否将这铁栏杆拽开,刚用了几分力又顿住了。
若是真的跑了,那老师也会有大麻烦。
他鲜少这样清晰地觉得自己十分无力,上一次还是前世江懿于面前自刎的时候。
如果那些人真的要对老师下手,那他请不清白也没什么用了。
裴向云焦躁地撑着地要起身,却忽地一阵头晕目眩,让他重重地跌坐回了那干草堆上。
手臂上的伤口虽然已结痂,但架不住被那福姓太监折腾了好几次,不断开裂了几次,让他有些失血过多。
裴向云闷哼一声,用完好的那只手狠狠地向墙壁锤去。
小姑娘惨白的脸在眼前一闪而过,让他本就隐隐作痛胸口更闷痛起来。
她那样单纯的人又做错了什么?到底是如何的罪名,能让她被如此残忍地杀死在寒冬腊月的池塘之中。
而这大燕的皇宫,与自己所处的这一方铁囚笼又有什么区别?
裴向云想从天牢中出去,去查明梅晏然的死因,去保护江懿,去将那狗仗人势的福玉泽手刃了,再将他生生剥了皮。
可眼下也只能想想。
他如今连这座监牢都出不去。
裴向云呼吸愈发沉重起来,靠着墙瞪大眼睛坐在干草堆上,分明已经过了三更天,却仍没有半分困意,一直坐到了鸡叫破晓之时。
身侧的墙根下一直响过「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老鼠。
他的耳力在一片寂静中好用了不止一星半点,甚至能听见隔着墙壁外那甬道中人走过的声音。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到停在了墙的拐角处,继而是一道拿腔拿调的声音:“里头的,醒没醒?吃饭了。”
裴向云面上凝着冷意,一句话也不说。
那人的动作顿了下,提着泔水桶拐了过来,将一个铁盘丢在地上。
那铁盘不知被多少人用过了,上面铁锈斑斑,甚至沾着些许暗褐色如血迹一样的东西。
裴向云目光落在那盘子上,莫名有些反胃。
那负责发饭食的士兵用一柄木勺在泔水桶里舀了舀,舀出一勺稀淋淋的汤水倒在铁盘上,而后又丢了个发霉的馒头。
那汤水不知做什么剩下的边角余料,里面还掺杂着几片蔫头耷脑的烂菜叶子。
似乎注意到裴向云的目光,那士兵古怪地笑了下:“看我干什么?愿意吃就吃,不愿意就拉倒。得罪了福公公还想过好日子?想得美。”
他说完,用脚尖将那铁盘往裴向云面前踢了踢,然后哼着小曲走远了。
那盘吃食裴向云碰也没碰一下。
其一是实在看着便不能吃,其二是因为一直记着先前江懿与自己说过的话。
若是有人想下毒弄死他,最快的方法便是在饭里下毒。
等那狱卒来收盘子时,看着那一口未动的泔水与馒头,面上露出一个讥讽的笑。
“早听说关进来一个有骨气的……”他道,“没想到这么有骨气,真不吃饭啊。”
裴向云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一句话未说。
那狱卒似乎来了兴致,一步三晃地走到铁栏杆前,摇了摇那把铁锁:“你知不知道你得罪的是谁?你得罪的是最受宠的内侍,他若是看你不顺眼,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我也不是和你过不去。你呢,如果后悔了,跪在地上给爷磕个头,爷兴许能给你弄点能吃的东西来,你看如何?”
裴向云牵着唇角冷笑了下,继而抬起下巴,毫不留情地啐了他一口。
狱卒倏地变了脸色,狼狈地匆匆转身离开,尚不忘骂一句:“呸,狗杂种。”
裴向云眸中跃动着怒火,却生生地又将怒火捱了下去。
这狱卒似乎知道他被关在铁栅栏后,纵然看上去很凶,但却并不能将他怎么样,于是羞辱他便成了他这乏味工作中唯一的乐趣。
第一天早上给的是泔水和馒头,后来越来越过分,甚至看不出那吃食到底是什么做的,或是焦糊一团,或是长满了黑的青的斑点,甚至发出阵阵异味。
裴向云倒是真的一口也没动,硬生生撑着连续三天没吃东西。
虽然他的身体本身就比一般人好些,但三天不吃不喝到底还是消磨了他的大部分锐气,往日明亮的黑眸中仅余下几分残存的执念。
关乎于江懿的执念。
他醒了睡睡了醒,天牢中四面透风,吹得他似乎染了伤寒发起热来,口唇干裂,意识已然十分模糊,在彻底昏死的边缘摇摇欲坠。
可裴向云却仍强撑着一口气没真昏过去,他一直期待着老师能查出什么,还自己一个清白,将他从天牢中救出去。
但是第三天时,持续许久的饥饿让他不得不考虑起那个他最不愿想的可能性——
老师是不是不要他了?
这个可能让他那颗恍若行将就木的心忽地跳了下,而后是无尽的惶恐。
若江懿不要他了,他该怎么办?
裴向云的意识浑浑噩噩,处于半梦半醒之中,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前世的回忆片段。
有尚在陇西时那段不可回首的年少时光,亦有决裂后二人之间横亘着的血海深仇,末了是一道清脆的木鱼声敲响——
洪清寺的老僧立于他面前,身后是慈悲的佛像。
“施主,你心不诚……”他低沉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回荡,连带着一片嗡鸣声响起,“你回去好好想想,你是在诚心信仰叩拜神佛,还是在强求神佛满足自己的私念。”
求什么?
求那藏在心底的执念,求那大逆不道的痴妄,求那人心的三毒贪嗔痴。
佛寺撞钟的声音愈发响了起来,低沉的嗡鸣声震得他额角突突跳着疼。眼前的佛像骤然消失,变成了一脸冷酷的乌斯主君。
“裴向云,纵然你冠了汉人的姓,取了汉人的名,但你会一直效忠于乌斯。”
“你逃不掉的,你会被他们当做异类,你不得善终。”
不得善终吗?
他的呼吸愈发急促,摇着头去躲那古钟震彻耳膜的低吟,骤然于黑暗中睁开眼,额上覆着大滴大滴的冷汗。
是梦……
裴向云还未来得及从那梦魇中缓过神,便听身侧有人轻轻笑了一声。
他警觉地侧过头,发现铁栏杆前蹲了一团黑影。
那黑影看着是狱卒的装扮,可即便是蹲着,也掩盖不了他颀长而匀称的身材。
“我以为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那人轻轻开口,声音中多了几分玩味,“没成想撞见你做了噩梦,还真是稀奇。”
这声音他在哪听过。
裴向云舔了舔唇,声音沙哑:“你是什么人?来取我命的吗?”
“非也。”
那人擦亮了火折子,于忽明忽暗的火光中露出一张精致而妖冶的脸。
裴向云原本意识正昏沉着,看清他长相时用尽浑身力气从墙壁上弹了起来,失声道:“你是密东那个……”
喀尔科支着脸颊:“是啊,很惊讶吗?”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裴向云似是终于找到了说话的人,连珠炮一样问道:“你又怎么会穿着狱卒的衣服?你来做什么的?我……”
他最后一个问题顿了下,声音低了几分:“我的老师还好吗?”
“你是说江大人?”
喀尔科狭长的眼眯了起来,带着些许不怀好意:“这事很难说啊……”
裴向云猛地攥住了那铁栏杆,震得铁锁与栏杆相撞,发出「当啷」的响声:“他怎么了?”
“我先把你弄出来,再慢慢讲。”
喀尔科说着便从自己怀中取出了一枚簪子,捅进了那把看上去十分坚实的铁锁锁孔之中。
裴向云垂眸看着他的动作,轻声道:“我不能走。”
喀尔科撬锁的动作停了下,目光有些怪异:“你蹲大牢蹲上瘾了?为何不走?”
“我走了可能会给师父添麻烦。”
裴向云撑着地面的手微微颤抖,一颗原本以为百毒不侵的心这会儿七上八下地在胸腔上打着鼓,全因方才喀尔科那句模棱两可的话。
喀尔科挑眉看了他半晌,忽地笑了:“你可知孤为何这个时候进来把你弄出去?”
裴向云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向他,便听这漂亮的小王子慢条斯理道:“今日下午江大人便查出了那起凶杀案并非所捉嫌犯所为,明早就能给他放了。孤正看热闹看在兴头上,却听见一身材圆润的汉人男子暗暗与狱卒说要处理掉此案的嫌疑人。孤左右无事,使了点小手段,让那狱卒把家底都兜给我听了。”
“孤一听说这被冤枉的是个熟人,救你心切,连忙把他剥得一干二净混进来救你。”
铁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铁牢的门缓缓向外滑开。
裴向云却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感激涕零,反而十分认真地问道:“既然你这样说,那我师父他……是否仍平安?”
喀尔科气极,将那簪子收回怀里,指着他的鼻子道:“你这小狗怎的听不懂人话,还是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
作者有话说:
小王子:你有病啊?
狗子:师父QAQ
第95章
江懿连续两个晚上都没睡,陪在仵作身边等着验尸的结果。
随同他一起的还有个刑部侍郎郭禄。
他前一夜的心情可谓是跌宕起伏。刚暗喜于和丞相搭上了关系,还没高兴多久,丞相的学生便因为疑似杀了人被关进天牢了。
郭禄看着那少年满口胡言地说自己与丞相大人不认识,暗自心惊,回去一宿没睡好觉,第二日醒来后就被通知了要他随同一起去看仵作验尸。
郭禄顶着一双黑眼圈,讪讪地与江懿打了个招呼:“江大人可安好?”
江懿瞥了他一眼,淡淡应了一声。
郭禄问完便有些后悔了。
亲学生被当成杀人凶手捉进去,这心情能好才怪。
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倒是也没别的法子再补救,只又讪讪地笑了笑。规矩地站在江懿身边。
那仵作年龄不大,但大抵当差这么长时间第一次被两位大人围着看如何验尸,面上是肉眼可见的紧张。
更何况死的人是十五皇子的王妃。
仵作先是检查了梅晏然的脸,将那根簪子拿起来问道:“这簪子是她生前还是……”
江懿低声道:“是死后十五皇子给她戴上的。”
那仵作「啊」了一声,有些尴尬地将那枚簪子原封不动地插/回了少女的鬓间。
他仔细地查看了一圈梅晏然的尸身,将衣袖与衣领挽起来,抬头道:“王妃大抵是在昨日戌时左右遇害的。”
江懿眉心一动,连忙追问道:“为何这样说?”
仵作将梅晏然的手擎起来给他看:“江大人您看,尸身的手呈放开状。依着《洗冤录》中所言,「辰戌丑末手掌舒」,而昨夜发现尸体时不到戌时三刻,故而下官推断王妃的身亡时间是戌时左右。”
他说完这些,又将少女的袖口微微向上挽了挽,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王妃的手上受过抓挠伤,这是伤口留下的痕迹。”
江懿依言绕到桌案的另一边,与他一同仔细端详起少女那截手腕来。
那手腕靠近手掌的地方留有三道抓痕,已然因为梅晏然的身死而发紫发青,周围隐隐有些许淤血的痕迹。
这抓痕倒是有些眼熟,像是……
江懿的目光落在自己手背那几道被霄飞练抓出的痕迹上,眸色骤然一黯。
像是被狸奴抓出来的痕迹。
“王妃生前也应当与人发生过肢体的冲突……”仵作没发现他陷入了沉思,继续道,“她的衣袖不知在何处被刮到,丝线抽了出来。脖颈上有勒痕,口鼻处没有泡沫状的血迹,应当是死后被人丢进池塘中的。”
江懿微微眯起眼,将仵作说的话依次记在了心中。
仵作汇报完,小心翼翼道:“这是目前能看出来的线索,至于其他的……下官还要进一步检查,只是不知十五皇子那边……”
从前也并非没有过皇亲国戚意外死亡。只是这些达官显贵们似乎很排斥仵作剖尸验尸,从来都只让他草草走流程检查完,而后直接下葬了事。
“十五皇子那边我去问他……”江懿低声道,“除了这些呢?现下还能看出别的吗?”
仵作有些为难地叹息一声:“恕下官无能,实在是看不出再多的东西了。”
江懿放在桌沿的手微微收紧:“麻烦你了。”
仵作连忙向他行礼:“江大人说的什么话,属实折煞下官了。”
江懿没空与他掰扯这些虚的礼节,转身与郭禄道:“你可知道前天晚上元夕大宴的节目时刻安排?”
郭禄愣了下:“什么节目时刻安排?”
“就是那些歌舞演出的时刻……”江懿蹙眉,“那些刺客是何时来殿中表演的?”
若按照仵作所言,梅晏然是在戌时左右遇害的,那只要证明裴向云在戌时仍处于清平殿中,他身上的嫌疑便不攻自破了。
郭禄显然不知道他要那节目时刻有什么用,但仍帮着联系了礼部的同僚询问此事,得到的消息是那琵琶舞姬登台的时刻恰好是戌时。
也就是说在梅晏然遇害的这段时间里,裴向云一直与自己待在清平殿中,甚至还去保护了洪文帝免于成为刺客的刀下亡魂。
江懿心中压着的阴霾松了几分,不着痕迹地轻叹了一声。
仵作将方才的验尸结果写在了一张纸上,由江懿带去给洪文帝交差。
郭禄全程只帮着跑了个腿,眼下有些心虚地跟在江懿身边,小声道:“江大人,以下官连年办案的见解,您的学生恐怕是被人栽赃陷害了。”
江懿前一晚没睡,眼下头疼得很,连带着眼眶也一同发涩发胀,听了他这说了和没说一样的宽慰话,扯着唇角勉强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借郭侍郎吉言。”
郭禄舔了舔唇,胆子大了许多:“下官那晚上实在是吓坏了,但看江大人的学生傲骨铮铮,必然是不可多得的君子,当真是学生随了老师……”
江懿在丹凤门前停下,客气地与郭禄行了个礼:“郭侍郎还有其他的事吗?”
郭禄愣了下,摇摇头。
“那本官就暂行离开了……”江懿柔声道,“今日多亏郭侍郎帮忙,改日本官必亲自上门答谢。”
郭禄连忙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还闹了个红脸,而后看着那人衣袂飘然地向远处而去。
可江懿去面见洪文帝的过程却并不顺利。
今日当班的太监不是上次那小黄门,而是大内总管福玉泽。
福玉泽一身蓝灰色的袍子,上面绣了金丝云纹,十分雍容富贵。
手中一柄拂尘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手臂,懒洋洋地看向江懿,明摆着没将他太放在眼中。
前朝不是没有过权宦当道致使亡国的例子。洪文帝也并不想受宦官摆布在,只是福玉泽自十三岁进宫起便是先帝的贴身内侍。
如今天子换了也并未动摇他在宫中的地位,反而因为知道许多深宫秘辛,人脉甚广,寻常官员都要敬他几分。
江懿看见他便面色一沉,却仍依着规矩与他问了好。
“咱家今日瞧着江大人这脸色,倒是不如前几日好了……”福玉泽一双小眼睛在他身上打量来打量去,端的是不怀好意,“江大人这是急着做什么呢,连休息都不好好休息了?咱家觉着像江大人这样的栋梁之材可千万不能把身子累垮了,若是累垮了,那往后朝中可不得了啊。”
他这字字句句听上去是在恭维人,却透着好一股阴阳怪气的意味。
江懿本就心情颇差,如今被人这样挡在门外阴阳怪气了一番,眸中隐隐有波涛翻涌,面上却仍是客气:“多谢福公公挂念,本官身体还算康健,再为大燕辛劳个十年二十年也不是问题,至于福公公您……”
他唇角微勾,露出一个温柔的笑:“今日着了盛装,是要去何处?”
“宣贵妃娘娘今儿心情好,喊咱家陪她一同去华芳园赏梅捉雀儿……”福玉泽皮笑肉不笑,“江大人若有闲心,与咱家一起去可好?”
江懿愈发笑得温文尔雅:“本官今日有要事面见圣上,就不去打搅公公与贵妃娘娘了,只是有感而发,想起《诗经》中的一句,与福公公今日这番出游打算很是妥帖。”
福玉泽没读过书,却偏生愿意装作十分有文化的样子,高深莫测地抬了抬他那圆润的下巴颏:“什么诗?”
“蛇蛇硕言,出自口矣。巧言如簧,颜之厚矣。”
江懿说完后倾了倾身子:“若福公公没别的事,可否让本官过去?”
福玉泽疑惑地拧起眉,看着他走远的背影,仔细咂摸了片刻也没明白这句拗口的诗是什么意思,问他身边的人道:“你读过书,你说说他方才什么意思?”
那小太监净身前确乎是个上过私塾的,这会儿面露难色:“这,这……”
福玉泽看着他吞/吐不言的样子,觉得有些不对劲,垮下一张脸来:“你且说着,咱家不怪你。”
小太监一张脸憋得通红,半晌才嗫嚅道:“那句诗说您讲大话,不出力,只会溜须拍马,巧言令色,厚……厚颜无耻,卑鄙无德。”
福玉泽胖脸骤然气得发紫,上下牙咬得「咯吱咯吱」响,过了半晌才慢慢吐出一口浊气。
他阴恻恻地冷笑了下:“你去打听打听他今次进宫来做什么,然后回来告诉咱家。”
小太监诚惶诚恐地去了,留他一人站在原处。
“丞相又如何?读书人又如何?就你清高?”
福玉泽心头那捧邪火又冒出头来,烧得他一颗扭曲的心又痛又恨。
“连那小皇帝都要敬我三分,你算什么?有什么资格评判我?”
江懿不知道这太监在背后说了自己什么。
他从宫中出来时只觉得浑身疲惫,太阳穴又隐隐地痛了起来。
若事情不出岔子,裴向云明日便能从天牢中出来了。
纵然身体不适,可他依旧在脑海中思索计划着一切。车夫得了他的命令,将马车赶得很慢以免颠簸,到江家府邸前已经月上梢头了。
江懿扶着车厢下来,为了不打扰已经歇下的江父特意绕了后门,却在要推门时蓦地听见身侧灌木后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脑中的神经倏地绷紧,目光一凝,手伸向怀中去摸护身的短匕,沉声道:“是何人在此处鬼鬼祟祟?”
作者有话说:
咋验尸一可考据一半我编的(乖巧.jpg);
最近太忙啦陪你们的是存稿箱箱等我回来回评论qwq
第96章
那簇灌木摇晃了一阵,而后钻出来一道黑影。
江懿紧蹙着眉,向后退了几步,手中的短匕蓄势待发,却听那道黑影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戏谑:“美人,好久不见。”
他愣了一下,便看见那黑影走到了亮堂的地方,露出了真容。
“你怎么来了?”江懿蓦地有些吃惊,“你……”
喀尔科笑了下:“开个门,孤进去与你说。”
江懿把后院的门打开,目光落在喀尔科背后背着的人脸上。
“孤替你将这小狗救出来了……”喀尔科轻声道,“江大人可有酬谢?”
江懿挑眉:“王子殿下需知,明日我便能亲自将他从天牢中接出来。”
“明日你真能接得到人么?”
喀尔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亦或是说,只能接到一具尸体?”
被两人议论的裴向云低低地哼了一声,睁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
他的目光失焦片刻,最后落在了江懿身上,原本迷茫的双眼顿时亮了下,继而挣扎着要从喀尔科背上下去。
喀尔科看着是个软骨头的风流王子,可手上的力气却大得惊人,狠狠地箍住裴向云的双腿:“江大人,看你这幅样子,是没收到孤给你的信函?”
江懿慢慢摇了摇头:“没有……”
“既然如此,那便进屋说。”
喀尔科明面上是护着背上的裴向云,可实际上却隐隐有拿裴向云要挟他的意思:“待进了屋,孤再将这小狗放下。”
眼下早已过了府中人歇息的时间,走廊中只余下几盏昏暗的烛灯。江懿将两人带进自己的屋中后,喀尔科这才将裴向云放下。
江懿点亮桌案上的灯,垂眸看向狼崽子,却发现他似乎在将自己的左手往身后藏去。
“还请王子殿下说明情况……”他转身道,“在燕都这些日子里,我从未接到任何有关密东的消息。”
喀尔科倒是不见外,就着他桌案上一盏凉茶便喝了一口,抹了抹嘴:“江大人,你们陇西军营有细作。”
江懿的手骤然一抖,连带着两枚瓷杯碰撞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喀尔科看着他的背影沉默半晌,轻声道:“密东变天了。”
“我的皇兄蛰伏多年,性情大变,弑父登基……”喀尔科原本轻佻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恨意,“他枉顾百姓与内阁的意愿,要与乌斯结盟,还要将皇姐外嫁和亲。孤继续在密东实在有危险,所以被阁老们合力送出都城,以保有王朝最后的血脉。”
江懿倏地看向他,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我竟什么都不知道……”他喃喃道,“若真的出了这么大的事,陇西应当会有人给我传来消息,怎会……”
“不仅陇西没有给你消息,连孤写给你的那封书函都被扣下了。”
喀尔科转着自己手上那造型独特的指环:“孤本以为你早已知道,可现在看来,是孤想得太多了。”
“喀尔科王子此次来燕都找我,恐怕不光是来逃难的吧……”江懿敛了眉眼间的惊讶,又恢复到先前那波澜不惊的样子,“我这学生算是……你的投名状?”
喀尔科轻笑:“江大人果然通透。”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掩着唇打了个哈欠:“孤奔波了好些日子,还在你们燕宫御花园躲了许久,眼下乏了,想先休息休息。至于其他的,可以等孤休息好了再谈。”
江懿不愿让府中更多人知晓密东的王子暗中造访燕都,思索半晌后将人带去了隔壁裴向云的房间。
至于裴向云……
勉强与自己住一间房吧。
江懿想起这个便有些头疼,待回了自己房中后,发现狼崽子仍靠在桌边,一动也不动。
他在裴向云面前蹲下身:“裴向云……”
裴向云低哼一声,慢慢抬起头,眼中一片猩红,满是戾气与暴虐。
江懿撞上他那要吃人似的目光,指尖顿了下。
这目光他很熟悉。
上辈子那个杀人如麻的乌斯战神曾无数次用这样的目光看向他。
他心中一紧,还未说话,便看见那狼崽子眸中的暴虐慢慢软化了下去。
“师父……”
裴向云喃喃着,似乎为了确认眼前的一切不是梦,又低低地唤了他一声:“师父……”
他的双唇干裂,声音沙哑,双眸却有些湿润。
江懿扶着他的胳膊,有些不自然道:“喀尔科住在你那间客房里,今晚你和我一间房。”
他说着要将狼崽子搀起来,却发现裴向云又将左手向背后藏去。
江懿低声道:“藏什么呢?”
裴向云摇了摇头,死活不将左手露出来。
“给我看看……”江懿道,“藏什么藏?”
裴向云动了动唇,低声道:“我……”
他话还未说完,藏在身后的手便被人扣着手腕拽到身前。
“别,别看,太……”
太难看了……
裴向云眸中掠过一道仓惶,用力要挣脱江懿的手。可他三天没进食,眼下手脚发软,没有什么力气。
江懿垂眸,看着他那肿胀变形的左手,眉眼间浸满了冷意:“谁干的?”
裴向云摇了摇头。
“是不是福玉泽?”江懿低声道,“嗯?说话。”
纵然他知道那福姓太监大抵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却仍没想到他竟会丧心病狂到如此境地,甚至于敢对并未定罪的人动私刑。
还是动到他的人身上。
这阉人疯了。
江懿眸色渐冷,轻轻将裴向云左手放回他的膝上:“等我一下。”
裴向云闷咳了几声,只觉得浑身又发着烫烧了起来。
他大概是前一天得的风寒,现在反复着让他一会儿如堕冰窟,一会儿又像置身火海之中,难受得很。
如果自己真死在那阉人手中,那真是太憋屈无能了。
想他上辈子神挡杀神,压根不会将这等人放在眼中,碾死他如碾死一只蚂蚁般。
可这辈子却只能受着那阉人的辱,偏生还反抗不了。
裴向云自嘲地牵了牵唇角,第一次觉得自己今世的选择未必正确。
如此昏聩的权宦,如此无用的百官,护着有什么意义?
若如梅晏然般的善人注定要在这权与力的斗争中被搅碎,去做皇权霸业的基石,那拼了命去效忠的这皇权又有什么意义?
倒不如杀遍世间苟且偷生之人,负心薄情之人,勾心斗角之人,坐在那万人之上的位置,才会被人长久地畏惧与尊重。
才能至少得到被当做人看的尊严。
杀遍……
房门被人推开,裴向云慌忙从方才那魔怔般的烦躁中抽离而出,掩饰地垂下眼,敛尽眸中的冷血。
“还能站起来吗?”江懿问他。
裴向云用那只完好的手撑着地,试了几次都腿软着站不起来身。
江懿垂眸看了他半晌,轻叹一声,从一边拽过椅子来坐在他面前:“手……”
裴向云迷茫地抬眸看了他半晌,犹豫着伸出了右手。
江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眸中映着旁边跳动的烛光:“你是真的蠢。”
裴向云方才还在心里想着杀这个杀那个,一撞上他的眸子就怂了:“什么?”
江懿把手中的药酒往桌案上「咚」地一放,只当他在与自己装傻,冷着脸便要拂袖离开。
裴向云瞥见那瓶药酒,忽地明白了江懿要做什么,连忙伸手拽住他的衣角:“师父你别走。”
江懿回眸看他:“想明白了?”
裴向云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地伸了左手。
上辈子江懿没少给出去胡闹的裴向云擦药,可放在重生后却是第一次。
师徒间许久未有过这样的温情了。
裴向云先前在天牢中宁死不屈,挨了那么多奚落和折磨都没哼一声,如今看着江懿垂眸给自己的手上药时,鼻尖忽地发酸。
心里的委屈姗姗来迟,刺得他眼眶也跟着酸胀,没忍住吸了吸鼻子。
江懿给他手指擦药的动作顿了下:“疼啊?”
裴向云连忙摇头,可半晌后又轻轻点了点头。
“到底疼还是不疼?”江懿看着他那副样子,心中的火气一点点又上来了,“那太监对你说什么?”
裴向云声音沙哑道:“他没说什么。”
“是不是问你认不认得我?”
江懿本身就有些体寒,在冬天时常手脚发凉。而眼下他微凉的指尖抚过那肿胀的指节时,倒是能让裴向云舒服一些。
“是……”他小声说,“但我没承认。”
“你是不是傻?”
江懿撩起眼皮:“你就算说认识我,他八成也不会将我怎么样,何至于把自己折腾到这个地步。”
“不要……”
裴向云声音很小,但透着一股子倔强:“你骗人……”
江懿轻笑:“这会儿倒是聪明了。”
“我……”
裴向云闷咳了几声,目光粘在那双好看的手上:“我不想你有事,一点都不想。”
“他要我跪他,对他低头,但我不愿意,他就拿木棍夹我的手。”
“除了你,我不想对任何人低头,可是我……”
裴向云语无伦次地不知自己在说什么,眼前一会儿是福玉泽那张小人得志的胖脸。
一会儿是梅晏然躺在雪地中毫无生气的尸首,眼眶骤然变得湿热,连带着眼前的景物因为突如其来的泪水变得模糊。
他在天牢中不吃不喝三天三夜,从未说过一句好话,从未向狱卒或是福玉泽低过一次头服过一次软。
他本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可面对江懿难得的温柔时,那坚强与傲骨慢慢溃不成军,露出被遮盖其下的一片伤痕累累;
“可是我真的好疼啊……”
江懿心尖蓦地一紧,还未说话,便听那狼崽子低低哀求自己:“师父,真的好疼啊,你能抱抱我吗?”
作者有话说:
别人面前的狗子:杀杀杀;
老师面前的狗子:QAQ;
今天推古早古风歌《永定四十年》,敲好听嘤嘤嘤;
然后就是大家要是有什么想法可以在评论区随便唠一唠提点建议啊什么的orz;
我对写作指导这个问题倒是感觉还好,因为人确实是菜的(?)
我也第一次尝试这种题材的文嘛,之前小清醒小治愈小甜饼什么的写太多了,总是怕把控不好;
逼逼赖赖一堆没用的,我先爬为敬!
绿码啵啵家人们!
第97章
裴向云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
他的右手垂在身边,微微攥紧了衣角,等了半晌却仍没等到那人的回答。
老师怕是不会答应自己这个要求。
“对不起,我……”
他有些焦急地想向江懿辩解自己并非仗着受了伤得寸进尺,更不想让老师觉得自己在要挟他。
江懿一言不发,慢慢将他的指节涂了药酒,又从一边取来细布,扬了扬下巴:“衣袖挽上去。”
裴向云却捂着胳膊:“这就不用了吧。”
“不用了?”
江懿指了指那结了痂又被福玉泽生生撕裂的伤口:“都成那副样子,还不用吗?”
就是因为已经成了这幅样子,才不想被你看到。
裴向云也说不清自己胸口是什么东西在作祟,只觉得喉间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似的,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连带着鼻尖一直泛着酸。
他不想让老师看见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
裴向云固执地又说了句「不用」,撑着他的腿就要站起身,却听那人放缓了声音道:“不是要我抱你吗?”
他倏地脸上发烫,慌乱地摇头:“我方才开玩笑的,师父不必放在心上,我……”
下巴被人捏住,强迫着他抬起头来。
江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包扎完就抱你一下,如何?”
裴向云下意识地避开那双漂亮的眼睛,只觉得一股热浪从两人肌肤相接的地方氤氲开,席卷了他仅存的理智。
“啧……”
江懿看着他一脸傻样,眉心微蹙,又捏了捏他的下颌:“我两天没睡了,你最好别浪费我的时间。”
裴向云的目光落在他唇上,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被蛊惑般轻轻点了点头。
江懿在陇西时曾与军医学过如何包扎伤口,但到底只学了些皮毛,动作不如给裴向云上药那般轻柔。
裴向云那道混了灰尘的伤口被江懿用水冲净。他瞥了一眼流进盂中的污水,轻声道:“这是什么?”
裴向云跟着他看去,在水面上看见了一层褐红色的粉末。
似乎是福玉泽刚开始往他伤口上撒的东西。
他还未说话,便见老师狭长的眼微眯,脸色差得很。
“这混账……”江懿低声道,“真是胆大包天。”
裴向云舔了舔唇,小心翼翼道:“师父你在……生气吗?”
“生气?”
江懿将他的伤口用细布一点点包上:“对啊,生气。”
是因为自己被福玉泽动刑了,所以才生气吗?
裴向云眼中隐隐有着期翼,还没来得及问,便听那人道:“如此蛀虫能偏安于朝廷之中,我怎么能不生气?”
他眨了眨眼,眸中的光慢慢熄了下去。
“更何况也不是什么人能帮我教育学生的……”江懿垂眸道,“他算什么东西。”
裴向云觉得自己的脸一定是红的。
他轻咳一声,心中那点小委屈又悄悄露出头来,不显山不露水地向那人求些安慰:“其实没什么的。”
江懿敷衍地「嗯」了一声,将最后一段细布包好。
狼崽子确实已经到了长身体的年岁了。
几年前竹竿似瘦的胳膊上已然隐隐有了遒劲的肌肉,愈发地与上辈子那个骁勇善战的人相像了起来。
江懿几乎一想起前世那个能将自己牢牢困在怀中的裴向云,心里便下意识地沉了沉,那人不近人情的样子再度浮现于眼前。
他将手从狼崽子胳膊上移开:“好了……”
裴向云舔了舔唇,低声道:“师父,你答应我的。”
江懿向椅背上靠了靠,明知故问道:“答应你什么了?”
“答应我……”
裴向云说了三个字便闭了嘴。
纵然江懿好像答应了他会有一个拥抱,但自己真的能仗着受伤便为了那一点私欲就为所欲为吗?
不是已经和自己说好了,绝不会再于师生之情上得寸进尺,索取男女之情么?
可是他真的很想要江懿来安慰自己。
裴向云越想越委屈,先前那好不容易压在心底的难过张牙舞爪地找上门来。
他吸了吸鼻子,正要起身,却听那人轻叹一声:“你怎么又一副要哭了的样子?”
江懿支着脸颊,有些头疼地看着他:“多大的人了?”
裴向云咬着唇不说话,执拗地扶着一边的桌案要站起身。
“不是要我抱你么?”江懿对着他微微抬了抬下巴,“还要我主动啊?”
他看见那狼崽子眸中一闪而过一道亮色,继而小心翼翼地问自己:“真的吗?”
“什么真的假的。”
江懿作势要起身离开,却听自己这逆徒急切道:“要抱的。”
裴向云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一举一动中都透着讨好与谨慎,生怕江懿回心转意收回了方才的承诺。
他将头靠在那人肩上,而后小心地环住了老师的腰。
一如上一世般。
上辈子他常常这样向江懿讨一个抱,以师徒之情做幌子,悄悄掩盖住自己的一片狼子野心。
现在重活一辈子,他心底那些腌臜龌龊的念头也没少到哪去。
裴向云忽地发现自己似乎要比老师高一些了,也能将老师牢牢地抱在怀中,以肩臂筑起一道看似十分坚固的防线。
他在心中喟叹一声,眼眶发热,轻声道:“师父……”
江懿并未伸手回抱他,只推了推他的肩:“撒够娇没?够了就去把身子洗一下,明日还有事要做。”
裴向云却像是在他身边扎了根一样,死活不松手。
“师父,我好害怕。”
兴许是这一灯如豆的房中给他增添了几分勇气,他声音颤抖地将这藏了一路的话慢慢说了出来:“梅晏然死了。”
江懿推拒他的动作顿了下:“嗯……”
“明明她先前还好好的,还说要我去参加她的婚宴。”
裴向云内心那道绷了许久的防线终于彻底决堤。
他的声音中带着忍不住的颤抖:“她还要教我绣香囊,为何食言了?”
江懿垂眸,心尖也泛着阵阵痛楚。
纵然他与梅晏然不过点头之交,但她是自己好友的妻子,也是好友心悦之人。
这两天跟在仵作身边,他要用多大的勇气去看向那张尚年幼稚嫩,永远也睁不开眼睛的脸。
“别哭了……”他动了动唇,声音有些哑,“去洗一洗吧。”
裴向云沉默半晌,带着浓浓的鼻音问道:“为什么是她?”
这个问题江懿也无法回答他。
宫中本就如此,看似富丽堂皇,却如一只穿金戴银的怪物,在暗处不怀好意地注视着你,等待着某个时候将你一口吞下。
连骨头渣子也不剩。
可本来如此,就活该死的是梅晏然吗?
江懿有些痛苦地紧紧蹙着眉,将心底翻涌而上的无力感再度压了下去:“我也不知道。”
“师父,你一定能找到杀她的凶手,对吗?”
裴向云揪着他的衣服,轻声道:“学生……就她一个朋友。”
江懿深吸一口气,轻轻抬手环上了他的肩,却也并未停留多长时间,不过又是一触及分。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放下:“我尽力……”
裴向云将情绪稳定下来,又在他怀中赖了一会儿才慢慢起身。
他抬手,动作十分自然地抹过江懿眼下的那片乌青,面上的表情有些愧疚:“对不起。师父明明也不好受,我还……”
江懿下意识地抬手要将他的手打开,却生生停在半路。
“无妨……”他轻咳一声,“鲜少见你哭得这么难看。”
裴向云的目光落在他肩头布料的那片水渍上,耳尖一阵发烫:“对不起……”
“一直对不起有什么用?”
江懿把放在桌案上的药酒与细布收拾好:“真的想给她报仇就先把自己身上料理干净,明日还有要事。”
他说完,蓦地心口针扎似的掠过一阵疼痛,让他眼前骤然黑了片刻。
裴向云还在为方才自己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感到羞耻,全然没注意到江懿按着药酒瓶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微微发白。
这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一会儿便与往日无异了。
江懿只当自己这两天没休息好,面上波澜不惊地继续抬眸道:“膳房中有炭火,你将水烧了简单洗一下,我去给你找衣服。”
裴向云依着他的话烧水将身上的血污与灰尘洗净,这才觉得自己真的离开了那昏暗的天牢。
他把江懿准备的那套衣服套在身上,却总觉得有些别扭。
好像这衣服是……小了点。
裴向云腹中空空,没忍住顺了膳房中的几块腊肉吃了,这才觉得身子多了几分力气。
他扶着墙一瘸一拐地回了江懿房中,却忽地想起一个问题——
今晚两人要怎么睡?
裴向云自然是想与江懿同睡一张床的,只是老师能同意吗?
他心中无端有些忐忑,讷讷地开口:“师父,我睡哪?”
“你睡床上。”
江懿散了发,似乎刚换上了在家中穿的袍子,领口还有些乱,露出半副锁骨。
裴向云被他这样看着,小腹忽地一紧,口舌变得更不伶俐了:“那,那你呢?”
“我?”
江懿抬起那双潋滟的桃花眼,似乎对他这个问题感到很惊讶:“我在地上凑合一晚上。”
“可这地上很凉。”
裴向云支吾半晌,终于大着胆子小声道:“师父,要不,要不你也睡床上?”
作者有话说:
无情提示狗子珍惜最后的快乐时光
第98章
江懿瞥了他一眼:“怎么,你自告奋勇要打地铺?”
他的目光落在裴向云那包裹得粽子一样的手臂上:“都这德行了,就别跟我谦让来谦让去了。”
“不是的……”
裴向云听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方才鼓起的勇气骤然烟消云散,脸上烫得很:“我的意思是床好像够大,我们可以挤一挤……”
他的声音在江懿探究的目光中越来越小,最后蚊子似的让人听不清。
“算了吧……”江懿道,“我看挺挤的。”
裴向云连忙走到床边比划给他看:“师父你看,不挤的。这天气这么冷,你若是睡在地上恐怕会着凉。你本身就体寒,再……”
江懿慢慢冷下脸:“我若是说不,那你就一直站在这儿不睡了是吗?”
裴向云咬着牙点了点头。
师徒二人沉默地纠结良久,最后江懿轻叹一声:“罢了……”
“你去里面还是我去里面?”他头疼得厉害,抬眸看向自己那逆徒,“快点……”
裴向云「啊」了一声,脑袋勉强转了下,这才明白了江懿的意思,登时面上更烫了,支吾道:“我,我在外面吧。”
江懿着实困得有些撑不住了,这才同意了裴向云那大逆不道的请求。
若是换一天,他没有连续两个晚上没睡,裴向云身上没那么多伤,他恐怕会直接将这狼崽子丢出去。
裴向云诚惶诚恐地在江懿身边躺下,犹豫片刻后十分自觉地向床沿移了移,生怕老师看出自己的那点心思。
江懿困倦得很,睡前还在想着明日要做的事,根本无暇顾及裴向云狎昵的小心思,不一会儿便陷入了沉眠。
他是背对着裴向云睡着的。
狼崽子本来也又累又困,可心悦之人正毫无防备地睡在自己身边,又让他早已疲惫的神经强制地绷紧着,难以放松下来。
他听着那人均匀的呼吸声,轻轻道:“师父?”
没有得到回应。
他大了胆子,提高了些许声音:“师父,你睡了吗?”
依旧没有回应。
裴向云这才放下心来,悄悄从床沿向江懿挪去。
若是上辈子的自己,在老师答应同床而眠时就已将那人的衣物褪了,牢牢地制在怀中不放。
可如今的裴向云却并不敢这样做。
他最大的勇气也只不过在心中藏着些旖旎的风花雪月,个中辛苦与难捱只有自己一人知晓,断然不会给江懿带去困扰。
只是……
裴向云轻叹一声,指尖轻轻抚过他的脸颊:“师父,我好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不知是我在怕我不能活着走出天牢,还是怕没有我在身边,你出了什么事,我来不及见你一面。”
他撑起身子,眸中先前的冷厉揉成一片含蓄的爱意,微微俯下身,唇堪堪只离那人脸颊不过毫厘之距。
可终究没吻下去。
——
江懿第二日醒来才意识到自己昨晚答应了那狼崽子什么。
他理智回笼,有些别扭地转过身,就看见裴向云缩在背对着自己缩在床边,身上只搭了个被角。
狼崽子身材高大,如今委委屈屈地缩成一团,看上去怪可怜的。
江懿眉心微动,将身上的被子掀开盖在裴向云身上,而后下了床去寻点吃食来。
昨日他不在府中,但户部尚书的书函倒是殷勤地送了过来,邀请他今日晚上去他府中赴宴。
江懿原本以为元夕大宴后这尚书应当死了说媒的心,却不想对方坚持如斯,大有不与他见一面便不罢休的架势。
而且那封书函直接送到了江父手中,让他更没有拒绝的机会。
那么这户部尚书坚持在家中举办宴席到底图的是什么?
江懿揣摩不透他的想法。
裴向云昨日心潮澎湃了前半个晚上,大抵四更的时候才睡着,一口气睡到了第二日晌午。
他猛地从那个经久不散的梦魇中惊醒,手下意识地向身侧摸去,却只摸到了一片冰凉。
老师呢?
裴向云踉跄着从床上下去,险些脸着地摔在地上,将房门猛地推开,吓着了路过的一小厮。
那小厮不知从何处听来了风言风语,以为裴向云是那个穷凶极恶的杀人凶手,这会儿猛地撞上他一双带着戾气的眸子,登时差点不会走路了。
裴向云倒是不在乎那小厮如何想自己,赤足三两步跑到前厅,便看见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正靠在窗边喝茶。
他心中骤然松了口气,低声道:“师父……”
江懿正思索这几日获得的那些线索,闻言侧眸看来,眉头微蹙:“把你的衣服穿好了。”
裴向云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声道:“师父,衣服不合身,太紧了。”
江懿「啧」了一声。
他准备衣服时也确实没料到裴向云骨架比自己大了许多,穿着这衣服倒显得为难他了。
江懿复又低头向桌上摆着的文书看去:“坐……”
裴向云这才敢从他身边挪到他对面坐下,十分勉强地将衣扣系好。
“伤还疼着吗?”江懿问他,“手消肿了没有?”
裴向云连忙将自己左手伸出来:“好点了……”
江懿瞥了眼他的手:“没见着好到哪去。”
裴向云似乎不服,还想跟他辩解一番,却见那人将手中书卷合上,目光投向窗外:“今日你便在家中好好待着吧。”
“为什么?”裴向云愣了下,“不是说今日有事出门吗?”
“那是我,不是你。”
江懿淡淡道:“你伤成这样就别往外头跑了,更何况原本我应当今日将你从天牢中接走,可昨晚喀尔科先一步将你捞了出来。我说不准还要去和刑部打点打点,你越低调越好。”
裴向云垂眸半晌,轻声道:“可是学生不放心你。”
“不放心我什么?”
江懿支着脸颊看他:“你才是最不让人省心的那个吧?”
裴向云想起自己捅的篓子,心虚了片刻,却仍仗着前一夜老师的温柔尚存辩驳道:“可学生觉得这燕都中藏龙卧虎,对师父包藏祸心之人不少,实在难放心师父一人出去。”
江懿眯起眼看着他,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桌案上轻叩:“裴向云,三天没管你,是不是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裴向云心中一紧,从椅子上站起来,撩了衣袍便往他身边直挺挺一跪:“师父教训得是,但学生为师父的安危考量,执意要与师父同去。”
江懿看着狼崽子一脸「你不同意我便不起」的架势,轻笑一声:“这么忠心么?”
裴向云低声道:“师父不喜欢吗?”
“喜欢忠心的,不喜欢蠢的。”
江懿说完便起身要走,却被人拽住了衣角。
裴向云闭嘴不说话,一脸执拗,深邃的黑眸定定地看着他。
又是这幅表情。
江懿与他对视良久,轻轻将衣角从他手中抽了出来。
狼崽子眸中的光骤然黯了片刻,还未开口,那人便轻轻道:“既然要去,还不快滚去把衣服换了。”
——
直到坐上马车,江懿还在反思自己近日来对裴向云是否过于仁慈。
或许是因为昨晚这狼崽子哭得实在太伤心,以至于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
这一世的裴向云似乎已然比上辈子多了太多人味。
毕竟上辈子裴向云虽然从未离开过陇西,但平日陇西时常打仗,牺牲的人算是不少,他却从未见过裴向云为他们掉一滴泪。
自己也曾隐晦地问过他为何从未表现出几分伤心难过的样子,得到的却是这逆徒毫无感情的回答——
他们与自己又无什么干系,不熟,没什么哭的必要。
江懿那会儿没少因为他这些混账话而与他生气,可惜最后都在他的心软之中不了了之。
但凡他当时看出这逆徒一颗冷血的心,也不至于落到后来那般凄惨的田地。
那是否也说明裴向云这辈子……还算不上无可救药?
裴向云下午的时候被人用煤炭灰与其他奇奇怪怪的东西扑了满脸,强行将他那异于寻常人的深邃五官粉饰得平平无奇。
不仅平平无奇,甚至有些丑。
江懿打量了他两眼,继而有些忍无可忍地将目光移开,投向车厢外。
马车在一处府邸前停下,裴向云下一步下了车,要伸手去扶江懿。
江懿瞥了眼他那被细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左臂,压根没理他伸出来的手,自顾自地走了下来。
裴向云讪讪地跟在他身后,便听他轻声道:“还记得走之前我跟你说了什么吗?”
“记得……”裴向云道,“绝对不会给师父添半分麻烦。”
江懿冷笑了下,心中却是不算太相信的。
果不其然,那狼崽子消停半晌,又小声问道:“师父今日来这儿,是要见那尚书家的千金吗?”
江懿闻言瞥了他一眼:“我见与不见她,轮得到你来管?”
轮不到……
裴向云吃了瘪,知道老师现在心情似乎并不是很好,于是十分自觉地低眉顺眼跟在他身后。
府邸大门外站着的人看了他的牙牌,微微一鞠躬,帮他将府邸的大门推开。
江懿抬眸向尚书府中看去,蓦地愣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狗子:师父我这样你喜欢吗qwq;
狗子:师父那我这样你喜欢吗QAQ;
狗子:师父qwwwwwwq;
他老师:烦死了
第99章
尚书府外面看着如一般正三品官员一样,可内里却称得上是「别有洞天」。
推开大门,迎面是一樽八尺高的佛像,角落里摆了两株血红色的珊瑚。
若是普通人看见这佛像与珊瑚,估计不会觉得如何罕见。
但江懿平素时常进出皇宫,见过不少异域进贡给燕宫的稀罕物事,心中隐隐觉得这几样东西不如看上去那般低调。
引路的家丁似乎注意到了江懿的目光,笑道:“江大人可是看上了什么?”
“佛像不错……”江懿淡淡道,“可否近观?”
那家丁露出为难的神色:“若江大人想看别的倒是可以,只是这佛像恐怕不行。我家老爷宝贝那佛像宝贝得紧,实在是……”
江懿收回目光:“无妨,不能看就算了。”
那佛像通体莹白,上面隐隐有着青碧色的纹路,看着便知材质定非凡品。
这种玉料在燕都并不常见,一般都是从异域进贡而来。虽然江懿并非行家,但也隐约猜得出旁边那血玉珊瑚的品质怕是也不逊色于后宫嫔妃殿上摆着的那几株。
打眼一看确实低调,比那些在家中供着金像的财主家显得风雅有品位。可光是那一樽玉佛,其价值恐怕就远超过那些金像了。
江懿不言语,隐隐敛了眉眼间的怒火,面色铁青,藏在袖袍下的手微微颤抖。
往日那些番邦小国给大燕的岁贡,有几成进了国库,又有几成落在户部的手中?
御史台那帮人是吃白饭的吗?这都查不出来,天天紧着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弹劾个没完没了?
他越想火气越大,跟着前面的小厮向府邸中的会客厅走去。
会客厅应当是宋尚书特意寻人来设计的布局,所有摆设都有讲究。
炉子里点的是檀香,桌案用的是黄花梨,上头以金丝线烙了繁琐的花纹,也不知需耗费人力物力烙多久。
此时一群人正聚在一起不知正看什么,声音有些喧嚣。主座上的中年人抬头看见江懿进来,脸上蓦地绽开一个笑,十分热络地从那白玉雕的台阶上快步走下来:“江大人肯赏脸赴宴,着实令寒舍蓬荜生辉。”
好一个寒舍。
好一个蓬荜生辉。
那珊瑚的红光衬着玉佛像,可险些没将人双眼晃瞎了。
江懿目光落在一边的家丁身上,双目微眯,发现这些人看上去衣着低调,在衣料下的肌肉紧绷,蓄势待发,似乎只要有半分不对,便能将闹事之人按在地上。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牵起唇角笑了下:“宋尚书谬赞了。”
这户部尚书名为宋玉修,大抵是五年前才坐稳了尚书之位。
他平素惯好与陇西军与宁北军唱反调,总以国库紧张为由一次次地减少对驻边军队的拨款与补给。
为此张戎老将军没少写折子求圣上明鉴,每次总是只能让这些人消停半个月,而后又贼心不死地卷土冲来。
所以今次宋玉修邀请他来赴宴,是准备开始拉拢自己吗?
江懿暗自在心中将对方的心思猜了几个可能,却听宋玉修道:“江大人,这位……”
他的目光落在裴向云身上,毫不客气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面上露出几分刻薄之意,笑道:“恕下官直言,这小兄弟面上麻子实在是……过分骇人,可是什么烈性顽疾的后遗症?又是否会……”
裴向云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成了拳,眸中掠过一道黯色。
眼前这人虽然不如福玉泽般圆滚肥胖,瘦得和竹竿似的,就显得那黄面上的嘲讽之意更为刻薄。
江懿听见身后人蓦地急促的呼吸声,便知这狼崽子又生气了。
他不动声色地撩了下衣袍,实则在裴向云的右手上轻轻拍了下:“这是我家的家丁,虽然看上去样貌骇人,却并未身染沉疴,也不会传染给宋尚书,尚书大可放心。”
宋玉修干笑了两声:“下官倒也不是这个意思,但确实有些唐突了,还望江大人原谅则个。”
两人明面上看着有说有笑,可在这平静之下却暗流涌动。
江懿一边应付着宋玉修的问题,一边将这一会客厅中的人看了个遍。
他来之前心中隐隐拟了个名单,估计过谁会来谁不会来,却没料想到场的人比他预想的多了几个。
“今儿宋某在家中设宴,本就是为了让各位大人放松放松……”宋玉修道,“正值新年,也不用太拘于礼数。”
江懿目光落在背对着他于桌案上奋笔疾书的背影,饶有兴味道:“这是在做什么?”
“早就听闻浦侍郎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宋某好奇得很,正好今日央他为大家展示一番。宋某特意准备了一幅其他人未曾见过的名家手记央他摹写,一会儿便能瞧见结果了。”
宋玉修殷勤地引他坐下,让小厮为他端了果盘与吃食。江懿没动眼前盘中的珍馐美味,只饶有兴味地捻着那枚造型精致的茶盏,看着这群人互相吹捧,暗暗将今夜来赴宴的人脸都记在了心中。
他在陇西待了四年,纵然每年年关都要回燕都述职,却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见着的。而依他所见,在座的这些人大抵分了两派。
大燕以左为尊,朝堂上品阶较高官员立于帝王左侧,品阶较低者则立于右侧。而眼下这位户部尚书安排的座位,怕是也按照这规矩排的。
左边是他的亲信,右边是不熟的或是要拉拢的。
而自己就被他安排在右手边的位置。
至于浦砚能混进这群人里,确实是他没想到的。
江懿微微挑眉,觉得有些稀奇。
他先前打听过这人的来头,得知他年少时家境贫寒,一心死读书,如今这个位置是一步一步爬上来的,在这个年岁属实不易。
但若是家里没有人帮衬,再往上爬估计没什么机会了。
江懿看着他的侧脸,隐隐觉得他比元夕大宴上见的那一面要憔悴了不少,面色发黄,双眼下似有乌青色,看着像是也没怎么休息好。
怪事……
他为何憔悴?
就在他思索的时候,浦砚已经开始动笔了。
他刚下笔时似有犹豫,但慢慢地笔锋却趋于凌厉,与最开始的笔迹并不相同。
倒像是换了个人执笔一样。
那张原本空白的纸上渐渐被笔触豪放的字迹填满,从头到尾一气呵成,实在是赏心悦目。
浦砚似乎松了口气,示意候在一边的家丁将手中那张合上的纸卷展开,给众人传看。
围在旁边看着的人无不发出惊叹的声音,频频点头称赞。
江懿原本并不信这所谓的「过目不忘」有多神乎其神,可看了两幅字的对比后却发现自己先前的想法好像确实错了。
这未免也太像了,若说这两幅字是同一个人写的也不为过。
“甚好,浦侍郎这过目不忘的本事果然名不虚传……”宋玉修抚掌大笑,心情颇佳地让贴身小厮从放在一边的聚宝盆中拿了柄玉如意,“并非宋某虚言,各位大人今次可见识了吧?”
座中一片其乐融融,可江懿却不得不揣摩着宋玉修此番的目的。
只是为了给在座的各位助兴吗?
恐怕不是……
浦砚接过那看上去便价格不菲的玉如意,面上却并没有太多的欣喜。
他忽然抬眸看向江懿,动了动唇,似是欲言又止,末了只低下头,匆匆走回自己的位置上。
“今日江大人能莅临寒舍,着实让宋某喜不自胜……”宋玉修向江懿的方向遥遥举起酒杯,“属实是小女娇纵,仰慕江大人许久,非要下官邀江大人来府中一叙,多有叨扰,还望江大人海涵。”
方才围成一圈看浦砚写字的人散开,江懿这才发现宋玉修身边坐着一个面容姣好的少女。
那少女唇上点了朱砂,脸颊氤氲开淡淡的胭脂,眉似远山,笑起来有个浅浅的酒窝,与宋玉修那平平无奇的眉眼并无几分相似之处。
“小女宋思怡……”宋玉修向众人介绍道,“各位大人见笑了。”
燕都世家联姻一事并不少见,在座的人都能看得出宋玉修要讨好巴结江懿的心思,纷纷恭维着什么「郎才女貌」与「门当户对」的话,引证了从前达官显贵结亲的美话,听得人都要被捧到天上去。
江懿谦和有礼地笑道:“哪里的话,久闻宋尚书家千金知书达理,被千金赏识,倒是我的荣幸。”
宋思怡似乎有些不满父亲在众人面前将自己的少女心事广而告之,轻轻叱了一声。
宋玉修笑着揽住她的肩,将她往前推了推。少女面上泛着红,提起裙摆款款向江懿走来。
江懿垂眸,避开了少女含羞带怯的目光,也不去理会一边人的窃窃私语,似乎对桌案上的花纹忽地产生了什么兴趣。
站在他身后的裴向云眉头一蹙,还未说什么,就眼睁睁地看着这宋家千金在老师身边的空位施施然落座。
江懿正要稍微与她拉开些距离,垂在桌案下的手忽地被人紧紧抓住了。
作者有话说:
小时候背《诗经》感触最深的就是那句“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呃啊看来是我昨天的表述出了些问题!
狗子是要掉马了但大概还有个三四章或五六章的样子!先别难过!还有两天好日子(什么)
第100章
江懿眉头微蹙,正要提醒宋思怡此举不妥,手中却忽地被人塞进了什么东西。
他指尖的动作顿了下,默不作声地将那被塞进来的东西团在掌中,若无其事地抵着唇轻咳一声。
宋思怡面上没什么变化,依旧浅浅地笑着依偎在江懿身边。
“未曾想宋尚书家的千金竟已芳心暗许……”其中一个面生的人扼腕叹息,“下官犬子听闻后大抵又要伤心一段日子。”
旁边人纷纷半是玩笑半是奉承地安慰他起来,江懿听着这些人的话,心中暗暗冷笑。
他上辈子回燕都来得快走得也快,根本没给这些攀炎附势之人拉拢自己的机会,并不知晓他们私下居然会有这样的聚会。
而如今看来,前世大燕的倾覆,怕是与这群蛀虫也脱不开干系。
裴向云如其他人带来的家丁小厮般站在他身后,垂眸向老师的手边看去,心头翻涌着酸涩之意。
方才若是自己没看错,那宋家千金应当是与老师牵了手的。
江懿先前不是说并无成家之意吗?怎么还任由她牵自己的手?
裴向云眸中的黯色越来越深,垂在身侧的手蓦地攥紧,恨不能将眼前的两人分开。
宋思怡并不知道自己被身后站着的人惦记上了,殷切地剥了枚葡萄:“江大人,尝尝葡萄。”
江懿抬手将那枚葡萄挡开,眼中隐隐有警告的意味:“宋小姐自重,你我之间的关系还未到如此亲密的地步,若传出去对你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事。”
宋思怡咬着唇看了他片刻,将手中的果盘放下。
坐在主座上的宋玉修正忙着与周围几人热络地聊着天,似乎并未有精力关注自己的女儿。
又或是说从他将宋思怡推到江懿身边后,目光便再也没向这边看过。
江懿眯起眼,觉得他这态度确乎算得上有趣,就好像宋思怡不是他的女儿,更像是一枚好用的筹码。
如今筹码交付出去,自然没有继续关心的道理。
——
这场满是铜臭味的宴会直到宵禁前才结束。
那几个显然是来攀关系的人倒是有些依依不舍,与其他人约了过几日再叙。而江懿却着实松了一口气,连忙与宋思怡拉开些许距离。
宋思怡一双眼中满是委屈地看着他,轻声道:“江大人是对小女无意吗?”
“恕我还未有成家之意……”江懿道,“实在抱歉。”
宋玉修这回像是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个女儿,慢慢走到宋思怡身边,抬手揽住她的肩:“如何?”
宋思怡低声道:“江大人对我无意。”
宋玉修面上的笑似乎凝滞了片刻,而后爽朗道:“这种事并不能强求,是家女与江大人没缘分,江大人不用太放在心上。”
江懿与他客套了两句,正要转身离开,却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那人步履匆匆,似乎急着要走,连路都不看,向后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在地上。
裴向云上前一步,将老师护在身后,伸手拽住了那人的胳膊,这才没让他摔着。
“浦侍郎?”
江懿挑眉,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浦侍郎如此慌张,是要做什么?”
浦砚额上满是细汗,支吾道:“没,没什么,走得太急了。”
“往后可要看着点路……”江懿示意裴向云将手松开,“不是第一次撞着我了吧?”
浦侍郎弓着腰,给他连连行了好几个礼:“是下官莽撞,请江大人恕罪。”
他说完后抬眼,眸中似有恳求之意:“江大人今晚可有空闲时间?下官想……”
“浦侍郎,方才你不是走了吗?”
他的话蓦地被人打断,惊慌地抬头向江懿身后看去。
宋玉修揽着宋思怡踱了过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的又回来了?是落了什么东西?”
“没,没什么……”
江懿蹙眉:“方才你想与我说什么?”
“没想说什么……”浦砚低声道,“只是几次冲撞了江大人,想给您赔个不是。”
宋玉修在他身前站定:“江大人一向宽宏,定然不会为难你,你放心便是。我想起还有话要对你说,不知浦侍郎可否愿意多留片刻?”
“宋大人,下官家中还有妻儿要照顾……”浦砚低头道,“怕是不能……”
“不过一会儿的事,想来弟妹也不会怨你。”
宋玉修抬眸对江懿道:“江大人,宋某还有事,不能送你了。”
江懿淡淡应了,转身正要与裴向云一同离开,却听见「叮当」一声脆响。
正厅中人走了个七七八八,这声音便显得格外清晰。
他回眸向身后看去,发现地上似乎有一块圆形的物事在烛光下泛着光,便俯身将它捡了起来。
那是半块圆形的玉佩,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外头响起打更的声音,江懿这才收回思绪,将那枚玉佩放进怀中,与裴向云一同出了宋府的大门。
待马车缓缓向前而去时,裴向云这才低声道:“师父,方才你与那宋思怡是……”
不是没有成家的意思吗?
江懿正在心中想着宋玉修那人办这一出宴席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闻言有些不耐地抬眸:“你想问什么?”
裴向云撞上他的眼睛,舔了舔唇,却又不好将那些隐晦的念想说出口了。
“方才看师父与宋家千金相谈甚欢……”他压下自己一腔酸味,试着用寻常语气道,“学生以为师父对她挺满意的。”
江懿冷着眉眼看了他半晌:“说你蠢,一点也不冤枉。”
裴向云动了动唇,刚要说什么便看见老师手上捏着一张叠起来的字条:“这是宋思怡给我的。”
“也就是说方才其实……”
裴向云恍然大悟,面上骤然有些发烫。
“裴向云……”江懿淡淡道,“下次若再用那种质问的语气和我说话,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是学生唐突了。”
裴向云敛了自己那一片狼子野心,垂眸向江懿道歉:“下次定不会再冒犯师父。”
江懿冷笑一声,知道这狼崽子嘴里怕是没几句真心话,懒得再与他计较,慢慢展开了那张字条。
这字条似乎是从什么名贵绢纸上撕下来的,隐隐还能看见其上的淡金色暗纹。
可其上娟秀的字迹所写下的内容却让人不寒而栗——
“求您救我。”
江懿挑眉,将那字条原封不动地折了起来。
这么说来,方才宋思怡并非因为被自己拒绝而伤心,而是因为无法从宋府中逃离出来。
宋府到底有什么东西,为何会让她这样一个千金小姐哪怕嫁人,哪怕被外人指指点点,也一定要豁出脸面甚至性命给自己递这样一张写着求救信号的字条?
马车停在江府前时,已过戌时。
裴向云扶着他从轿厢中下来,低声道:“师父,你脸色不好。”
江懿淡淡应了一声,顺着走廊向自己屋中走去,却蓦地停了脚步。
裴向云一时不察撞在他的身上:“师父?”
江懿抬手拦住了他:“有声音……”
裴向云连忙闭了嘴,凝神细细听,果然在他的房间中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像是有人在翻着什么东西。
他眸色微冷,怀中短刃出鞘,将老师挡在了身后。
他慢慢走到卧房的门前,忽地以右肘将门猛地推开,而后身形骤然掠直屋中人面前,手中短匕猛然劈下。
那黑暗中的人似乎轻轻笑了下,抬手捏住了裴向云伤还未痊愈的左手。
裴向云面色骤变,那刺痛到骨髓之中的感觉再次卷土重来,让他有一瞬想松开手中的短匕。
可身后便是江懿。
他无路可退。
裴向云唇齿间溢出一声闷哼,不管不顾地将短匕继续向那团黑影刺去。
那黑影似乎没想到他这样拼命,连忙开口道:“你这疯狗冷静一点,看看孤是谁!”
声音好像有些耳熟。
裴向云愣了下,还未想起到底在何处听过,便听江懿在身后道:“回来……”
方才还擎着伤手与黑影较劲的人瞬间卸了力气,十分乖顺地放下手中的短匕,慢慢退回到江懿身前,可一双眼中却仍满是警戒。
那黑影擦亮一把火折子,将放在桌案上的灯点燃。昏黄的光在一方暗室中氤氲开,也照亮了那黑影的脸。
是喀尔科……
裴向云后退了一步,蹙眉:“你来我师父房中做什么?”
记仇如他现在还能想起来当时在陇西的会客帐中,眼前的人是如何贴在老师身旁,举止十分暧昧的。
喀尔科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果然旁人管你都不好用,还真是把忠心的刀。”
江懿按着裴向云的肩,让他往后站一站,别挡着人家:“王子殿下深夜来我房中有何事?”
“放心,孤对你们大燕的情报没有兴趣。”
喀尔科弯下腰,从桌案后拖出来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将他面上蒙着的黑布挑开,露出下面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来。
“倒是你该谢谢孤帮你解决掉了这位不光彩的梁上君子……”他轻声道,“不然到时候丢财还是丢命,那便不得而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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瞅了一眼,不出意外就大概还有个五章掉马的样子hhhhh,刚过了没两天好日子又要挨揍的狗子(假装心疼.jpg);
毕竟是追妻hzc文啊喂!还没烧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