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还望公主饶恕奴方才大不敬之罪, ”邱绿低头,“奴与十二殿下,同吃同住, 同寝共眠, 十二殿下从未在意奴之出身, 才要奴时常忘记自己身份, ”
“帝姬宽容大方, 礼贤下士,奴虽对帝姬知道的并不多, 便是偶尔,口中说了明白您,实则也对帝姬的一切知之甚少,也更无心, 无能去探查, ”邱绿跪地抬头,“奴只知, 帝姬有情有义,奴亦明白,奴虽出身卑微, 却也有血有肉, 虽无法与帝姬您所相提并论,但奴天生硬骨, 他人若对奴半分好,奴有一块饼,也定要分他人半张才行, 帝姬心性,奴自愧不如, 亦无法可比,但奴之硬骨,绝不在帝姬之下。”
“我看你摆不清自己身——!”
有银衣侍女闻言,坐立不住,阴文却轻轻弹指。
再无人吭声。
邱绿额间微汗。
她说的话,藏八分,但若是阴文,定会清楚。
她明明白白说了,她对阴文想要隐瞒的事情,实则知之甚少。
亦无兴趣探查。
便是阴文在冬盈祭祀带了面首行房中之乐。
或是私藏一些不该私藏的人。
邱绿都无意探查。
她会把这件事情扒出来,只是因为,她是个不忘情义的人。
明玉川护她,她便愿意护明玉川。
她确实对阴文的事情知之甚少。
这位帝姬,让他人一眼望见的,便是其一张艳美面庞。
那之后,邱绿只当对方是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尊贵帝姬。
事实也确实如此。
但阴文,其在席间从不与其他女子谈论胭脂水粉,亦少理睬将军文臣敬酒邀请,她看不上浮荡虚假,亦看不上一些小人得志的嘴脸。
据邱绿猜想,其心性不坏,甚至可堪磊落,这类人会极为厌恶,存心使坏的,或是暗含嫉妒心性,整日纠缠些小事破事的小人嘴脸。
席间有其他不大受宠的帝姬明显对阴文怀疑嫉妒之意,句句皆是询问阴文嫁娶有关,阴文连眼神都不屑给她一眼,似只将对方当成一辈子无法追上自己的臭虫,当日淡漠眼神,邱绿历历在目。
她厌恶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人心性,恐怕在她眼中,就如臭虫一般恼人,所以邱绿当日试探,她才会显露出那种恶意目光。
她当邱绿亦是那类人。
“本宫无意再与你纠缠此事,”她虽如此说,却含了几分淡薄笑意,倒是全然没了一开始的面具,“你是否有情有义,是否一身硬骨,且等时间验证便是。”
她淡淡一望,却见邱绿跪在地上,正朝她抿唇浅笑。
这姑娘,真真生了双澄澈的好眼睛。
“有帝姬观望,奴心中欣喜。”
阴文没说话,指尖搭着脸颊瞧她片晌,才轻哼一声,只宣奴随抬兜笼。
邱绿起身,看着阴文的兜笼伴着银铃声响,一路下山。
她轻轻呼出口气。
她不能展现太多聪明才智。
会在此处那么说,不亚于将把柄送到阴文手中。
阴文想杀她,极为容易,阴文的兜笼一路跟着她,想必是虽对明玉川心有忌惮,也是想要吓她一吓,邱绿若是因她的恐吓,躲逃回金云台,明玉川再听她的抱怨,对阴文做些什么。
阴文恰巧一石二鸟,让他们都别活了。
此女中立还好,她一旦有所偏颇,存心想要至其他人于死地,那么其他人定无法好好过活。
邱绿虽不知她为何站到中立,但斗胆猜想,明玉川是她的亲弟,明玉川作为傀儡时,她并不在,明玉川被憎恨清纳言的叛军折辱,成皇城的牺牲品时,她无所动,明玉川在金云台时,她亦因保全自身,并未去看明玉川一眼。
她大抵对明玉川含有亲眷之间的亏欠。
也是并不想招惹太多麻烦,才始终站在中立。
邱绿也盼,她一直站在中立,不要有了偏颇。
这把快刀,杀人不见血,邱绿对其心怀忌惮,但并不后悔当夜‘威胁’了她。
*
下了山,便是乘马车。
邱绿本以为下了山就可以看到明玉川。
却没见其身影。
“殿下还需得在山上道观内跪拜,才可下山,”守在马车之外的宫人道,“绿姑娘可回金云台,亦可在山下等殿下一同离去。”
那还是即刻回去吧。
她等在这里,恐怕夜长梦多,若是又撞见了那猜不透心思的天子,与光是看一眼就令她觉得可怖的琼姬,邱绿想想都窒息。
她走到马车前,正要上马车,望了眼旁侧守着的奴随们。
又忍不住望了眼。
“哎?”
邱绿停了动作,“孟娘栗奴?”
“奴给绿姑娘问安。”
孟娘与栗奴听到邱绿的声音,便要跪下,邱绿忙要他们都起来。
这些奴随大多是些拨下来的粗奴,却不知孟娘与栗奴怎的也过来了。
只是几天而已,邱绿却觉得好久没见到他们了,“你们怎么过来了?”
栗奴从方才开始便十分拘谨的样子。
邱绿一开始就十分知道他,他是个尤其色厉内荏的草包,尤其现下都是皇城内的奴随们在旁侧,他十分不敢说话的样子,反倒是孟娘上前,她面上笑着,还有心研究了一下早上明玉川刚给邱绿盘的发髻,目光似是有些不满意这发髻太过简单的样子,“回绿姑娘的话,是殿下提前告知,要我们今日便在山下等着绿姑娘一起回去。”
邱绿心中大安。
她有些费力的上了马车,左右这些宫中的人们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邱绿索性任性到底,喊着孟娘跟栗奴都上了马车。
两人一开始不愿,害怕,但后来邱绿又央了几句,没了办法,才上了暖烘烘的马车。
回金云台还要一段时间呢。
邱绿可不想身边的人们受了冻。
栗奴上了马车,便垂头不语,只抬头时不时观望着马车内的名贵物件,邱绿凑过去,他一下子后退,坐直了。
这栗奴也是。
欺软怕硬的很。
他若是知道当初在南房里,邱绿就是那个他口中的兔儿爷,肺痨鬼恐怕他得当场吓得魂飞魄散罢。
邱绿想着,忍不住笑起来,这些天,除了在明玉川的身边以外,邱绿其余时间都颇为僵硬,她杏眼弯弯的,穿着身翠绿色的衣袍,脖颈间围着狐毛围脖,显得面庞越发可人。
她不是外表生的好。
而是浑身气质,颇为讨人喜欢。
孟娘坐在邱绿对面,瞧着她,忍不住道,“短短几日,绿姑娘好像又漂亮了些。”
“是吗?”邱绿摸了下脸,她虽对这些不大在乎,但孟娘如此说,她便表现得开心的样子。
“是啊,绿姑娘年岁小,从前又受苦,皮包骨的样子,如今越发大不如前了。”
“山里的浴水也有原因,”邱绿道,“那边的浴水不知道是什么制的,泡了会觉得通体舒畅,皮肤也嫩滑许多,”她从自己戴着的小袋子里拿出自己特意要的浴包,“我当时没大好意思,所以只要了两包,送给你,你泡泡试试。”
孟娘没想到还能收到邱绿的心意。
从前邱绿一开始也给过她打赏,在金云台内,孟娘能安安稳稳的过活,自是不缺那些,所以从前,孟娘并没有要邱绿的。
反倒是这浴包,送的正和她心意,她收着也不似那些昂贵的胭脂首饰般会觉得愧罪压力,她在小厨房,烧水十分方便,又赶冬日,本就喜欢泡澡,这浴包用完,她觉得好,还可以拿用过的渣子出去问问材料。
“多谢绿姑娘,那奴便收下绿姑娘的心意了。”
邱绿朝她浅笑,只道不算什么,
栗奴在一侧听着她们聊天说话。
他视线落在孟娘手中那浴包上。
又抬起,瞧了眼孟娘的脸。
心道,孟娘都这把年纪,再如何泡,也泡不出什么美容养颜的疗效来。
这孟娘整日在小厨房里过的颇好,尤其那疯子与绿奴都走了之后,整日在小厨房舒舒坦坦,栗奴最看不得她人得意,瞧了眼这浴包,不免翻了个白眼。
这绿奴也蠢。
生的一般就算了。
还没什么心计。
栗奴看她,觉得她是白了些,漂亮了些。
他视线瞧着她,忍不住微微抿起唇。
这变美变好的法子,那不该都藏着瞒着吗?
“栗奴,”这绿姑娘冷不丁转过头来,栗奴吓了一跳,便见她一双杏眼晶亮亮的,正朝着他笑。
栗奴不大敢看她了。
“你身体还算好?”
“啊啊?”
栗奴抬起头来。
“日前你不是身体不适?”邱绿看着他,“如今可好些了吗?”
“呀,”孟娘瞧向他,“你身体不舒服?那怎的也没告诉我一声?”
栗奴有些发愣,什么身体不适?他身体一向康健,从没有生过病,他抬头,便望见对面那女子似有深意般的笑,才回过味来。
说的不是他。
栗奴不知由来,心里怪怪的,他低头道,“回绿姑娘的话,都是因为有绿姑娘的庇护,所以奴已经好多了。”
“好多了便好。”
邱绿也算是放下心了,寻奴无事便好,不枉费她临走之前特意将栗奴调去小厨房,孟娘的身边,就是因为小厨房最好捞油水。
第52章 第 52 章
栗奴虽看人下菜碟, 对寻奴却是真心,这点邱绿倒没有操心。
车行一路,很快便回了金云台。
邱绿太累, 孟娘帮她拆发饰时, 忍不住道, “在山上是不是没有好侍女来照顾绿姑娘?”
她将金发饰一个个摘下来, “这发髻松松垮垮, 不好看。”
是有些松垮。
邱绿望着镜子,抬手摸着自己的墨发。
少年早上给她梳头, 束发,他只上次与阴文身边的侍女学过一次,所以一直只会这一种发髻,且明明之前那侍女要他束发的时候多用力些, 他反倒指尖越来越轻。
给邱绿束发时, 因指尖力度太轻,甚至时常让她忍不住想笑。
“孟娘, ”邱绿并未多说,“这发髻先不拆了,我歇息歇息, 你也先回去歇了吧。”
“是。”
孟娘躬身告退, 邱绿望着铜镜,如今金云台内唯一的‘主’就是她了, 她回过头,栗奴正守在门口。
“栗奴,你过来。”
“啊?”
栗奴一顿, 慢吞吞到邱绿的跟前。
少女换了身睡袍,她确实是胖了些, 又泡了那浴水的缘故,肤色也越发显得白皙。
她眉眼弯弯,坐在凳子上,灯笼的光影在旁侧,映衬着她看起来便温软。
栗奴觉得,她长得有些好欺负。
但栗奴如此对寻奴说时,寻奴却说,其心性并非如此软弱之人,不可小瞧她。
“你阿兄身体确定好全了?”
邱绿焦心这个事情。
才会一下山,见到栗奴,便忍不住拐弯抹角的询问。
在古代,得了温病可是大病,一个不小心,得不到好的照顾,在这种寒冬天里都是可能死人的。
“回姑娘的话,确实好全了的。”栗奴觉得奇怪。
也不知自己的阿兄到底帮了这绿姑娘什么
他心中不免有些觉得疑惑,邱绿没注意,她想了想。
如果往后有机会,她是想亲眼瞧见寻奴的,如此才会更放心些。
现下肯定是不行的,明玉川不知道什么时候回。
等哪日有空,这个事情不急,要的只是周全,让她安下心便罢了。
乱世之中,人能活着喘口气已然十分不容易,但寻奴与栗奴,还有留在金云台内的那些女奴们,这些人与她不同,她的出身,较比他们更要低微。
邱绿轻轻叹出口气来。
夜间,她从睡梦中又醒了过来。
明明舟车劳顿,换在平常,早要睡得像头死牛,偏偏今夜翻来覆去,又中途醒了。
外头像是又下雪了。
她身边空空,栗奴也早就回去了。
殿内明明烧着暖和的地龙。
她却觉得,好像还没有在山中道观里暖和。
邱绿盯着墙角的滴漏,默默无言,又躺了回去。
她不大想因为他人的去留,在与不在,就牵扯着心绪有所变化。
她闭上眼,强迫着让自己又睡了过去。
却兜兜转转,陷进梦里。
十分普通的,她过往的梦境。
她低下头,看向脚上穿着的,那双破旧布鞋,早已经顶脚了。
这双布鞋脏兮兮的,是奶奶几年前过年的时候,顺手给她做的。
她很喜欢这双鞋子。
奶奶总是给其他的孩子们做鞋子,那是第一次给她做,她珍惜这双鞋子,哪怕过了几年,她因为这双破旧的鞋,被同学们辱骂,羞辱,她也没有将这双鞋子脱下来过。
学校外头在下大雨。
她的额头破了个血洞,是被班上的同学砸出来的。
已经放学有一段时间了,学生们稀稀疏疏的往楼下走,她抬手撑着发昏的头,又给奶奶打了一次电话。
“怎么样?”
身边的体育老师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只有体育老师愿意借给她手机。
哪怕她其实有点害怕他。
邱绿微微抿起唇,她僵站着,“谢谢老师,我奶奶应该是有些忙”
所以才会听到她的声音,就忽然挂断了。
老师蹲下来,他身上,有一种汗的气味。
“那老师开车送你回家吧。”
他的手压着她的肩膀,一点点的捏,一寸寸的揉。
很奇怪。
很可怕。
老师像成了一团黑漆漆的洞一样,深不见底,很可怕。
好可怕。
邱绿盯着地上,自己的鞋面。
那双破,又掉了色的布鞋。
“不用了,老师,”她觉得自己头越来越晕,但她紧咬着下唇,“我自己回去就行了,谢谢老师。”
“哎,邱绿——”
她往楼下跑。
天色阴沉,四下,暗不见光,下着灰蒙蒙的雨。
破旧的校门口,却有一把红色的雨伞,鲜亮的刺进她的视线之中。
她低着头,一点点走过去。
对方没有说话。
但她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花香气味。
他冰冷,又苍白的手自伞下伸出来,牵住了她的指尖。
没有任何目的性,他却带着她避雨,撑着伞往前走。
他为她避风雨。
手紧紧地牵着她的。
紧紧地。
“你是过来接我的吗?”
她没有抬头,始终看着他们两个人相牵的手。
雨滴砸在伞面上,好久,她只能听到雨声。
“你受了欺负,我当然会过来接你了。”
邱绿抬头。
却一下子从梦中惊醒。
她起身,心跳的飞快,揽着床褥,在地龙烧的正旺的偏殿内,闷出满身的汗。
她今夜,点了灯笼放在桌上。
整座金云台,唯一的一盏灯笼。
隔着光影,她隐隐望见,外头还在下雪。
耳畔,只有神金撞龟缸的声响。
花白的雪,像撕碎的纸片一般片片落下来,地上的雪面堆积着,积了厚厚一层。
*
刻画着花鸟的灯笼,落着光影,映上少年的墨发。
他指尖里拿着一颗红色的琉璃珠,凑近了灯笼,透着琉璃珠,细细的看着。
马车微有颠簸。
雪路,马车行走越发不顺。
明玉川盯着指尖里捏着的琉璃珠,没说话,只是另一手不断咬着指甲,发出“咯咯”的声音。
丰充就坐在他的对面。
忍不住,递了张纸条过去。
——殿下勿急,就快要回去了。
明玉川看了一眼,一边瞧着琉璃珠,一边咬着指甲,没说话。
丰充陪伴明玉川最久。
从他很小,便分在他的身边,看着他长大。
最知他的脾性。
哪怕是其心性大变之后。
——殿下。
丰充纠结片刻,还是继续写。
——您是否对绿奴太关心了?
明玉川将红色琉璃珠扔回了盒子里。
他喝了些酒,酒量自幼便因身体的缘故,十分不好,此时面上都泛着几分绯色。
他浅蹙起眉,“什么?”
——您太关心绿奴。
——奴担忧您会关心则乱。
明玉川的指尖扯着垂落的墨发,他没说话,将丰充递来的纸攥成一团。
这便是不想说了。
丰充唇微张,继而,也闭口无言。
明玉川瞧着茶桌上搁着的木盒,他松了扯着墨发的手,移开视线,望向马车帘。
风雪吹打车帘,偶尔,露出外头的景致来。
他不大喜欢雪。
那年叛党将他压于剑下。
他低下头,看着猩红的血,从他的耳朵里流出来,他的手,脚,都是划烂的血痕。
他不大喜欢雪。
因雪,太容易脏了。
“殿下,”外头,是时和那寺人的声音,“金云台到了。”
明玉川被丰充扶着,踩过跪在地上的,奴隶的后背,又上了丰充的后背。
偌大的金云台之外,空无一人。
殿门紧锁,丰充正要开殿门,便觉明玉川轻拍他肩侧。
“放我下来。”
偶尔便会如此。
殿下若不觉得痛,不觉得冷,便会越发暴躁,无处宣泄。
丰充将他放下来,又听其所言,给明玉川脱了靴子,担忧的看着对方端着木盒,赤脚站在雪地上。
丰充开了门。
明玉川拖着右脚,感受着冰冷的雪一寸寸拂过他无甚知觉的脚面,他往前走,却忽的停了脚步。
黑漆漆的金云台内,亮着一盏灯笼。
邱绿打把红色的油纸伞,背身坐在门后,抱着灯笼,此处有遮挡的缘故。
她竟就带着这把歪歪斜斜的伞,穿着如球一般的厚衣裳,睡了过去。
明玉川弯着腰,静静的看着她的脸,光影将少女的面庞映照,她呼吸一起一伏,头上还戴着棉帽。
白皙的面庞,可人,又可爱。
他指尖想要过去蹭蹭她的脸。
都怕他的手太冷,会吵醒了她。
“丰充,”明玉川看着她,直起身,“你背着她,小心些,莫吵醒了她。”
丰充一顿,继而,点头应是。
他本不大敢碰她,明玉川却弯腰,指尖极轻,将少女手里早已歪倒后头的油纸伞,与怀里的灯笼,都轻轻拿了出来。
“走罢。”
“是。”
丰充怕她醒,却没料对方似是困得厉害,就这样安安稳稳的被丰充抱着,睡得半分未受阻碍。
真是够能睡。
丰充正这样想着,便觉头顶落了把伞,猩红的油纸伞兜满了苍白雪,丰充抱着人,停下脚步,瞧见身侧的明玉川。
明玉川撑伞过来,他吓了一跳。
“殿、殿下。”
丰充险些没有跪下来。
却见少年提着灯笼,苍白的指尖轻抬,竖在唇边。
风雪吹乱了少年过长的墨发。
他给她撑着伞,低下头,望她的睡颜。
“我只是个残废罢了,”他凤目微垂,盛满了她,“丰充,我做不到什么的。”
“关心则乱,也要有那本事,”他抬头,浅浅笑起来,“连背她,抱她,我都无法。”
“我能为她做的,已经太少太少了。”
第53章 第 53 章
熟悉的, 花香。
有什么冰冷,不断的,寸寸流连过她的眉眼。
邱绿费力, 睁开沉重的眼皮。
眼前一片昏黑。
她眨了几下眼。
她记得。
半夜的时候, 她提着灯笼, 撑着伞, 去门口接明玉川了。
怎么又躺床上了?
邱绿头脑有些发晕。
更纳闷, 怎么殿内会这么黑。
旁侧,探过来的指尖轻轻抚摸着她的眉眼, 对方似是在黑暗之中有所觉察,凑近了她。
“邱绿,”
邱绿闻到他身上,馥郁的熏香, 却与往常有些不同。
花香, 混杂着龙涎一般的香气。
其他人用这种香味,大抵只会显得刺鼻。
但明玉川使用, 这香味围在这方床幔之间,总会让人觉得,好像被他身上的香味逐渐围拢。
“你醒了?”
他冰冷的指腹, 贴着她的眉眼。
邱绿逐渐醒过了神来。
她转过身, 抱住他,脸埋在他的胸膛里, 感受到他紧紧抱着她。
她竟觉得心安。
也是因为觉得心安,才越发不安。
她对他,对这个与死之一字密切贴近的少年, 逐渐产生了眷念,怜悯。
不该有的感情。
“我吵醒了你?”
他的声音, 又轻又静,在黑暗之中,温柔似水。
“没有,”邱绿抱着他,总觉得明玉川好似幻梦。
抓不住,揽不住一般的幻梦。
是她自己的——不安心。
“衣衣。”
明玉川听到了她的声音,她埋在他的心口,声音闷闷,柔软温热的指尖,紧攥着他后背的衣服。
从没有人将他拥抱的如此紧过。
她亦没有过,如此紧紧地拥抱。
这让他感觉很好。
“嗯?”
邱绿想对他说,夜里她做的梦。
那是真实的,她从前经历过的事情。
也是她心头绕不开的阴影。
但她却梦见明玉川过来接她了。
她紧抱着他,却问,“我记得我出去接了你。”
“嗯,邱绿在台阶上睡着了。”
他指尖摩挲着她的发丝。
那么大雪的天。
邱绿都服了自己。
这都能睡着。
“殿里怎么没点灯?”
越想越觉得自己蠢,她想要坐起身,点灯将明玉川厌恶的黑暗驱散,明玉川却抱住了她,没让她成功起身。
邱绿微愣。
“怎么了?”
她感觉到了明玉川落在她脸上的目光。
四下昏黑,伸手不见五指。
她却觉得,那目光格外缠绵,深深望她,似是能看清她的一举一动。
他的指尖抚摸着她的眉眼,鼻,唇,又轻轻揉捏着她的面颊。
邱绿什么都看不到。
却因此,莫名其妙,越发因他的触碰而感到难以言喻的躁动。
明玉川一点点凑近了她,她闻到了他身上,不明显的酒气。
听到他轻声唤。
“绿仙。”
邱绿眼睫蓦的一顿。
她的面颊被他冰冷的指尖摩挲着,他一字一句,“绿仙绿仙”
他轻轻亲吻她的唇。
轻咬她的唇珠,与她唇舌相贴,因黑暗过浓的缘故,邱绿的耳畔,两人亲吻的声音越发明显。
令她难以言喻,躁动不已。
她感觉明玉川压坐到了她的身上,解了她的衣衫。
寒凉缓缓贴覆着她。
邱绿微微咬住下唇。
却听他轻笑。
这笑声莫名,在黑暗之中,显得颇为病态。
他好似蛇,将她缠裹,过长的墨发坠在邱绿的身上,蜿蜒着勾勒她。
他与她紧紧相贴。
与她唇齿纠缠。
“绿仙。”
“绿仙”
邱绿每听他如此唤。
都会忍不住,身体发抖。
这种令她难以言说的感觉,要她忍不住轻“唔”出声。
却感到,他冰凉的手,忽的掐揽住她的脖子。
“额——”
微微的,呼吸不畅感。
他的指尖,在一点点的用力。
“衣衣?”
邱绿感觉到,明玉川像是停顿了一下。
继而,他又上前来亲吻她。
莫名的,可怖之感。
他许久没有给她这种感觉了,邱绿感到恐惧,却也不自禁的,感到一种极难形容的刺激,宛若甜蜜的蛛丝,哪怕深知危险,也早已将她缠裹其中。
她与他亲吻。
紧紧相贴。
“好爱你,”
他忽然道。
邱绿眼睫一顿。
这是第一次。
她听到明玉川言爱之一字。
他亲她,吻她的心口,咬她的十指。
“爱你。”
“好爱你”
他的声音轻,且柔。
在黑暗之中,邱绿望不见他的身影。
却能清晰感觉自己的指尖在被他啃咬。
“但为什么——”
“唔!”
他的牙齿用了力。
指尖泛出刺激的疼痛,邱绿紧紧咬住下唇。
“越是爱你,”
他舌舔舐着她指尖的血。
低头,注视着她的面容。
看着她的身体。
“我越想你去死。”
“邱绿,我的绿仙,”他将她的手,放到他的脸颊上,“你为了我,去死吧?和我一起去死吧。”
“你去死,如此,你就再也不会变,不会走,哪里都不会去,”他轻蹭着她的手,落下泪来,声音越发哽咽,“好爱你,好爱你”
“好想你去死。”
第54章 第 54 章
湿意。
那是他的眼泪。
她的指尖, 一点点抚摸着他的脸。
“我不会走的。”
“真的吗?”
四下漆黑。
他的声音,忽然从方才的哽咽哀求之中脱离。
显得,无一丝一毫的情绪般。
“真的, 哪里都不会去?”
他的手, 一寸寸用力攥住她的手腕。
“永远留在我的身边?”
“嗯”
手骨, 好痛。
邱绿不禁紧紧地咬住下唇, 甚至都没有太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她怕他听不见, 又放大了些声音。
“我不会走的。”
他没有说话。
邱绿却觉得,他眼中的泪落下来, 滴溅到她的面颊上。
明玉川正隔着黑暗看着她。
“我将你弄痛了,对吧,”他的手下来,摩挲着她的眉心, “害怕我了?”
“有点痛”
邱绿如实道。
“抱歉。”
感觉到明玉川又牵住她的手, 亲吻她的手腕。
“抱歉”
他的泪蹭到她手背的皮肤上。
邱绿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泛着微微的热, 他攥着她不放。
“但我控制不住我自己,越来越”邱绿听到他在哭,“控制不住我自己。”
“越是心中有你, 我便越是厌恶我自己。”
“越是爱你, 我便越是想要与你同归于尽。”
邱绿只觉得,听着他的话, 好似心头被一下一下的顶撞。
她知道她该说些好话。
事实上,从前,她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当他问她是否心悦他时, 说是,便万事大吉。
当他问她, 是否愿意留在他身边时,说是,便迎刃而解。
但他,真的半分看不出她的迟疑,或是伪装吗?
“我想要,与你永远在一起,”
他冰冷的发丝垂落在她的身上。
“绿仙,”他将她搂抱起来,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揽着她的手腕。
与她心口相贴。
“世人善变,我深有体会,我的母妃窈姬,曾有传世美人之称,父皇为取她的欢心,割让城池,供天女神像,金银千万,”他的声音静,且柔,“但父皇他——”
得到窈姬之后。
便很快对这位美貌虽惊人心魄,却极为善妒,头脑空空,盼望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人厌弃了。
窈姬本以为天子如此大张旗鼓的求娶,是对她真心有爱。
却不知,仅仅是宫宴上,她舞姿动人,天子惊鸿一瞥,认为没有任何美丽的东西,是他得不到的。
“我不奢求你说的永远,我知道,不过是如雪一般易消融罢了。”他将她揽抱的很紧,却揽住她的面庞。
隔着黑暗。
邱绿感觉他什么都看得见。
正望着她的一举一动般。
想到这点,邱绿不禁眼睫微颤。
却听他浅笑。
“邱绿,若是我死了,你会流泪吗?”
会。
邱绿隔着黑暗望他。
光是想到那可能,她都感觉心坠落谷底。
她忍不住抬手,抚摸着他放在自己面颊的手背。
“会流泪便好。”
她没有说话。
他却像是知道了。
“你会为我流泪便好,邱绿,我的绿仙,世人的眼泪,便是一滴我也不需要,”他冰冷的指腹摩挲着她的眼泪,“我只想要你为我流泪。”
“仅此而已。”
他的指尖抚摸上她的耳垂。
下头,挂着两粒猩红的琉璃坠子。
那是他亲手为她戴上的。
她的身上,有了他的痕迹。
他垂下眼,与她对上视线。
因他自幼被囚禁于暗不见光的殿内。
所以他看得很清楚。
她黑白分明的杏眼。
她泛着湿意的唇。
凌乱的衣衫。
她的一切,都好似在这黑暗之间,被他所掌握。
但她却无法看清他的一举一动。
明玉川浅浅弯起唇。
“绿仙。”
母妃。
我不会和你一样的。
我不会那么蠢的。
他的指尖,抚摸着她的碎发,像是对待珍贵的宝物。
他知晓的。
母妃蠢就蠢在,她做的事情,被父皇发现了。
他不会让她知道的。
怎么会给她让她离开的机会。
怎么会给她机会,让她厌恶他。
他便是残废,注定死在这金云台内。
“绿仙,你只为我流泪,便足以要我满足。”
不够。
怎么会够呢。
岂会要你独活在这世上。
我便是死,也绝对,绝对不会放手的。
邱绿一点点抬起眼,总觉得哪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
却被他紧紧抱住,话音也含了回去。
“这黑暗,我好喜欢。”
邱绿听到他的声音,忍不住道,“衣衣不怕黑吗?”
“有你在便不怕,”他在黑暗中紧抱着她,“从前黑暗中只有我一个人,所以我很怕,好像世间都将我抛下了,我讨厌那样,”
“但如今有邱绿在,所以我不怕了。”
甚至让他感觉,很好。
不再需要驱散黑暗的灯笼。
只要有她在,便可以了。
四下昏黑。
暗不见光。
邱绿靠在他的怀中,她的指尖牵着他后背的衣料,“衣衣。”
“嗯?”
但这样,真的好吗?
明玉川时时便会要她有如此感觉。
好似藤蔓一般,牵扯着她,将她一点点缠裹,拽入深渊谷底。
他这一特性,极易激发出他人的阴暗情绪,哪怕是邱绿,方才瞬间也有,与他就这样待在一起,坠入深渊便算了的想法出现。
她微微抿住唇,“但外面,其实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
感受到他的情绪一下子宛若针扎。
邱绿紧紧攥住他后背的衣摆,“我并非是想要你去接触外界,并非是想要你去信任,除我以外的其他人。”
“若是你心中所愿,那就这样留在我的身侧便好,我只会尽我所能的陪伴着你,”
她的声音在黑暗之中,柔和成静水一般。
“但外面的雨,雪,光,经过的飞鸟,吸进来的气,也都十分美好,”
她不想让明玉川是躲起来的。
那太痛苦了。
“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小的时候,被看管我长大的人关在柴房里。”
虽然不像明玉川一般,一直被囚于偏殿之中。
“在柴房里,我饿的饥肠辘辘,晚上连一盏灯都没有,我还听到了几只老鼠的叫声,在漆黑一片的周围,响在我的身边,”
很可怕。
便是如今想起,她都忍不住感觉有些发抖。
她感觉明玉川将她抱的越来越紧。
那颤抖,也并非是出于她自己。
而是明玉川抱揽在她身后的手。
“衣衣?”
“然后呢?”
他在害怕。
害怕什么?
邱绿近乎从未被人关心过。
她以为明玉川是在害怕她口中说的老鼠。
他是天潢贵胄,自幼锦衣玉食,想必从未见过老鼠,害怕也是正常的。
“然后,他们过了三天,才想起我来,”她担心他会害怕,笑着添上一句,“老鼠没有咬我。”
她拍抚了几下明玉川的后背,忽的牵住了他的手,“衣衣,你晚上看得见,你来带我下去。”
“下去?”
明玉川还未从她险些饿死过的恐慌之中脱离。
饿死。
若她死了。
若她在从前的受苦受难之中死了。
若她死了
“衣衣?”
“嗯”
明玉川失了神般,牵着她下床榻。
邱绿与他的指尖相扣,正要低头自己去摸黑寻绣鞋,便觉明玉川指尖轻巧的将绣鞋穿到了她的脚上。
哪怕他之前也这样对待过她一次。
邱绿还是不免有些受宠若惊。
“咱们去桌边。”
黑暗之中,明玉川没有说话。
只是如她所言。
邱绿被他牵着往前走,他的腿脚不好,邱绿在黑暗之中看不见,她也走的慢慢的。
直到她的指尖碰到卓沿。
邱绿牵起桌上放着的灯笼,又道,“衣衣,咱们去殿门外。”
明玉川没有说话。
只是慢半拍,才牵着她,走到了殿门之外。
无星无月的雪夜。
邱绿的夜盲症还是有一些,她松开牵着明玉川的手,刚感觉明玉川的指尖又追过来,便忙将灯笼提手塞到两人相牵的指尖里。
邱绿看不见。
却还是对他笑了一下,才用另一只手拿起身上掖着的火折子。
“我想起来第一次见到你时,在那个金鱼池,好像也是这样——”
邱绿弯着浅笑,她吹着了火折子,垂下眼,手往灯笼罩子里探去。
“衣衣,你多看看这四下——”
我会带着你的。
不要留在从前的难过与伤痛里。
我会带着你,与你一同看这世间的美好。
我不会走,我都会带着你的。
豆大的火光摇曳。
琉璃灯泛出流光四溢般的辉光。
映照四下。
邱绿抬头,正想要他看看外面银装素裹的雪景。
却望见少年苍白面上落下的泪。
早已滴落下颚。
他一双凤目久久望着她,不知就这么看了她多久,眼眶里映满了泪。
那双漆黑的眼瞳,宛若盛在水中的两粒黑曜石。
“衣——”
邱绿话音刚落。
便见他抬手遮住面庞,绣着金丝线的袖摆垂落,邱绿望见他紧抿的唇,她忍不住上前,“衣衣,你怎么了?”
明玉川许久没有说话。
只余下自厌与难过的情绪,近乎将她满溢。
少年的指尖泛着颤,却没有松开紧牵着她的手。
“我总是哭,你会不会烦我?”
他冷不丁问,声音又闷又哑。
“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总是流这无用,又令人厌恶的泪,”邱绿望见明玉川一点点垂下头,他指尖蜷缩,声音越发含上哽咽,“我也不知,我为何会有如此小家之态的习性,不要不要因此厌恶我。”
第55章 第 55 章
“我怎么会厌恶你, ”邱绿抬手,轻轻牵了一下他的衣摆,“衣衣, 你听我说, 没有人的眼泪是无用的。”
他只是无处宣泄罢了。
她的手轻轻扯住他的衣摆。
望见他一双泪眼, 邱绿忍不住上前, 她声音不由自主, 放得很轻,“衣衣。”
“你在因为什么哭?”
她没有头绪。
明玉川看着她, 又一点点移开了视线。
他不想说。
那也没有关系。
邱绿微微抿住唇,她没有思考,踮起脚跟,有些费力的直身, 轻轻亲吻他沾染了泪意的面颊。
“唔”
少年眼睫微颤。
邱绿看着他, 浅浅笑了起来。
“衣衣,我不会厌恶你的, 我——”她话音微顿,还是按照本心道,“我很喜欢你。”
明玉川明显浑身一僵。
他起眼望她。
苍白的面颊不知是因情绪, 还是因方才的哭泣。
泛着浅浅的绯意。
邱绿最喜欢他这副模样, 没有人会不喜欢的,那浅淡的绯色, 染上他苍白的面颊,宛若上了一层浅淡的胭脂。
难以言喻的美丽。
恍似昙花一现。
他凤眼还泛着水意,眼尾微挑, 抿唇望她。
“喜欢我真的吗?”
“嗯。”
邱绿点了下头。
甚至可以说,是对他有了怜爱之情。
他极快的眨了两下眼, 邱绿望见他似是忍不住轻弯了下唇,那点笑意,又被他抿了下去。
“为什么?”
邱绿:
这是什么送命题吗?
“喜欢而已,没有为什么吧?”
难道还需要他做了什么,她才喜欢他?
邱绿虽没有经历过爱恋,但她觉得,不是那样。
“为何会没有?总会有的,”他牵着她的手,将她的指尖,贴上他自己的面颊。
邱绿触碰到他脸颊上的泪。
与他对上视线。
“我想要知道,邱绿喜欢我的什么,厌恶我的什么,”他望着她,“我想要完完全全,变成你所喜欢的样子。”
“更喜欢我一些吧?绿仙。”他对她弯起眉目,笑起来。
不对
好像有哪里不对
邱绿只觉得自己的心,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好像被一只手攥住。
没有用力。
仅仅只是酸涩。
这样的感情,她从未触碰到过。
邱绿从小到大,接触到的自私,虚伪,恶意太多太多了。
她无甚出挑之处,相貌亦是平平,身在世人善变,虚伪的世界之中。
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他无一字一句,在祈求她的爱。
却像是字字句句,都含满病态的恳求。
邱绿的指尖微颤,她看着他,不知为何,心头蔓延出酸涩难过之意。
他的澄澈之心,不添一丝一毫的杂质,才让邱绿一点点卸下心头的防备。
“衣衣,你不必改变自己,”邱绿只觉得,自己恐怕说了,他也不会听进去,“你是你自己,我便会喜欢你的,不必为我改变任何地方。”
明玉川似是含有困惑。
却也没有再追问她。
看雪景的兴致歇了,他刚喝过酒的缘故,脸庞有些发热,邱绿没有带他出去。
两个人回了床榻上,拉下床幔,邱绿躺在了他的身边。
灯笼被她放在头顶的柜门上,光影泄露而下。
她牵着他的手。
被他紧抱在怀里,很快便睡了过去。
哪怕他凑得再近。
也无法听到她的呼吸。
那是他完全听不到的东西。
明玉川微微弯下身,与她额头,贴碰着额头。
注视着她的睡颜。
仅此而已。
便足以令他感到安心。
只恨不得时间永远定格。
定格在此时此刻。
他指尖轻轻碰触着她的面庞。
方才,听她说她的过往时。
他的心,又感觉到痛苦。
明明与她相处,更多地时候,都是感到甜蜜,喜悦。
为什么,心也会痛呢?
他微微皱起眉,攥住自己心口的衣料,一下子坐起了身。
好可怕。
好可怕。
他下了床,拖拽着自己无力的右腿,费力的走到殿门外,赤脚跨过门槛,才用力摇响了袖子里的金铃。
丰充来的很快。
“殿下?”
少年只穿了一身单薄的白色寝衣,系着浅粉色的腰封,站在无星无月的雪夜里。
风雪吹拂而过,他过长的墨发宛若蜘蛛之丝,垂在脚踝,落了满身。
他紧紧攥着自己心口的衣料,也不知站在这里多久了。
丰充忙脱了自己身上的绵衣,想要给他披上。
“不、”明玉川低着头,他的眼睛睁得很大,推开了丰充的手,又抬起头看着丰充,“丰充,我是不是要死了?”
只是说着,他便落下一滴泪来。
“呜”
“怎么会?”丰充忙上前,他颤抖的手写起字来。
——殿下虽自幼身有弱症,这么多年下来,却也有静心调养,殿下放心,殿下不会有事的。
“但是”明玉川越发慌了,“我的心总是偶尔偶尔会痛。”
“很可怕,经常的,还会有坠入谷底一般的感觉,”
而且越是与她相处。
越是如此
他攥紧衣领的手,一点点用力,泪残存在他的脸上,他眼眶睁的很大,“如果我死了,怎么办?”
“我不想自己一个人,我不想一个人,孤独的死去。”
——殿下放心,您绝对不会有事的。
“真的吗?”
明玉川看向他。
——真的,您从前便被批命有天命所眷,您一定不会出任何事的,会一直健康的活下去的。
明玉川逐渐止了泪。
“我的眼睛,总是流泪,让人讨厌”
他抬手,摸着脸上的泪,“丰充,世间女子,是不是都会喜欢勇猛阳刚的男儿?”
原来还是出在绿奴的身上。
丰充忍不住抬起头,望了眼偏殿的昏黑,心下,难免叹气。
这绿奴在,真不知对殿下来说,是好,还是坏。
好的是,殿下越发恐惧死亡。
坏,也坏在这里。
殿下因她逐渐,越发留恋世间,但同时,也会越发关心则乱。
丰充不免,会感到担忧。
他在带的纸张上继续写。
——殿下已很招女子心悦。
这话并没有错。
时下确实,勇猛阳刚的男子颇招女子喜欢,但更多地,是喜欢相貌阴美类型的女子们。
这其中,虽当今杨家的杨殷公子极受欢迎,但其实旧贵心中都知晓,若论男子俊美,十二殿下若为其二,便无人可堪其一。
明玉川将这张纸条看了一会儿,才攥在掌心之中。
他微敛下眉眼,“丰充,明日,去将我心时常觉得痛的症状告知医师,我觉得我的心有了些问题,实在太脆弱了些,需要温补。”
丰充低下头,哪怕明玉川听不见,也应了声是。
*
许久没有在金云台内,享用这堪称奢华的菜式了。
邱绿看着眼前满桌子的菜式,她从前一直都有被明令禁足,如今与明玉川关系有了很大改变,邱绿还没有怎么出去过,自然不知小厨房里除了孟娘之外,到底还有几个人。
每日准备如此丰盛的菜式,也是十分辛苦。
邱绿很不喜欢浪费粮食,但她哪怕吃的再多,撑得难受,也依旧剩下不少,剩下的便会被倒掉,没有一个人心疼过倒掉的餐食。
邱绿总觉得很可惜。
她端着碗,吃着饭菜,与孟娘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孟娘正与她夸赞着那浴包的功效,忽听到外头隐隐声响。
孟娘不说话了,浑身都下意识紧绷。
邱绿抬头,恰好望见门帘被站在殿门外的栗奴卷起来,丰充背着明玉川进了偏殿。
今日一早,邱绿醒来时,明玉川已经不在了。
“殿下。”
邱绿朝他打招呼。
明玉川被丰充放下,他坐在邱绿的身边,没应声,只是跟没骨头似的,带着满身寒凉靠在了她身上,垂眼瞥着桌上丰盛的菜色。
都是按照邱绿的要求去做的。
明玉川却浅蹙了下眉。
“邱绿,”他声音慢条斯理,光是出声,殿内的其余人便将头压得更低。
金云台内的所有人。
好像都对明玉川含有难以形容的恐惧。
“好吃吗?”
只是问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而已。
邱绿甚至感觉到,孟娘身上恐惧的情绪近乎要满溢。
“好吃的。”
邱绿弯了下唇,“殿下也要吃吗?”
他个子高,靠在她的身上,两人看上去有些不自然,他却像是毫无察觉,还是这么靠着,闻言,许久无话。
邱绿正要端起碗,自己吃自己的。
便听明玉川道。
“喂我吃。”
邱绿:
她筷子里夹着的肉片到了明玉川的嘴里。
明玉川似是不太满意,面色颇为嫌弃,“什么味道。”
“殿下嗜甜,我口味如此,你大抵吃不习惯,”邱绿又夹了一筷,“还吃吗?”
明玉川又吃了。
和道观里的时候一样。
她夹了,他就吃,要说是否爱吃,那也完全不喜欢。
但只要她夹了,他便会吃。
邱绿喂他,也喂出几分新鲜,不知不觉,添了两碗米饭,明玉川也吃了有半碗。
用过饭后,栗奴进来,跟着孟娘一起收拾餐桌。
明玉川正用茶水漱口,他吐了茶水,用帕子擦着下唇,坐在坐垫上抬起视线瞧着眼前忙碌的两个人。
邱绿望见,胆小的栗奴额间都有了汗珠渗了出来。
“殿下,您吃饱了吗?”
邱绿扯了一下明玉川的衣摆,想让他将视线挪回来。
明玉川也确实看向了她。
只是转过头时,眉眼含着莫名其妙的笑意。
邱绿还从没有见明玉川这样笑过。
他抬手轻轻啃咬起指甲,眼眸弯弯的,“邱绿好奇怪。”
他拖着长音,轻“哼”了一声,瞧着孟娘,栗奴两人,又看向邱绿,长久的盯着她。
“你们很熟稔?”
第56章 第 56 章
邱绿分不太清这种情绪。
复杂又尖锐。
但能感觉到, 孟娘与栗奴明显怕的越发厉害,他们手里还拿着餐盘,但跪在桌前都不敢动了。
好奇怪。
邱绿坐在明玉川的身侧, 正要说话, 跪在地上的孟娘便声音颤抖的回道。
“回殿下的话, 绿姑娘金娇玉体, 奴怎配与绿姑娘论及熟稔。”
栗奴跪在旁侧, 亦是不言。
邱绿望了眼明玉川,恍恍回过神来。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吃味吗?
她坐回去, 将本想为孟娘与栗奴说话的心也放了回去。
从没有人吃过她的醋,她从前对他人的情绪都比较淡,也没有到吃醋的地步过。
所以她应对起来,较为生疏, 也比较新鲜, 但能知道,越是这种时候, 她越不能多说什么,若是为孟娘他们辩解了,明玉川反倒会更不开心?
她如坐针毡, 却全然无法, 只能看着他两人久久跪着。
明玉川指尖牵着耳垂上挂着的金环,眼珠微转, 却没有说话。
许久,他二人拖着盘子的手臂都开始发起抖来。
明玉川才慢吞吞的捂着唇打了个哈欠。
“瞧我,险些忘了你们还在, ”他慢条斯理道,“都下去吧。”
“是。”
孟娘与栗奴应声, 两人收拾了餐桌轻声快步离开了偏殿。
四下无声。
只余明玉川卷着竹简的轻微碰撞声,他坐在邱绿的身侧,看着手中的竹简,一言不发。
邱绿望着他平静的侧脸。
却能感觉到,他情绪不是很好。
像是在闹不开心。
邱绿的指尖探过去,刚碰上他垂落的墨发,明玉川便一下子将他垂在地垫上的长发闷声收了回来。
邱绿:
“不开心了?”
她声音有些轻,明玉川没有听见。
他却似是用余光在注意着她。
起眼皱眉看她。
“你说了什么?”他不高兴的样子,“谁许你用那么小的声音对我说话,明明知道我听不见。”
邱绿看着他,却越发觉得自己坏。
她将唇角有些无法控制的笑意抿下去,手撑在地垫上,朝他靠近。
少女一双杏眼黑白分明,直直看着他。
就像是盛满了他。
明玉川在她的眼瞳里,看到了他的倒影。
这莫名让他感觉不舒服。
他指尖抓着竹简,转开了头。
少女的唇,却恰好隔着发丝,贴上他的耳廓。
声音像是隔着层层阻碍般,闷闷的传进来。
“衣衣,你是吃醋了吗?”
他垂在衣摆之下的指尖一点点用力,捏紧了竹简。
耳朵好痒。
好奇怪。
明玉川抬手就推了她一下。
动作却根本不像从前一样那么重。
只是将她推离。
“什么?”明玉川抬手遮着耳廓,面上情绪不耐,“方才的菜式上并没有醋调制的菜,你都吃不出来吗?”
她却捂唇笑了。
她的笑声,他听不大清,却望见了她的笑脸。
“你故意嘲笑我到底是什么?”
他越发生气,拿了金铃出来要喊丰充,邱绿忙牵住他的衣袖。
她的指尖忍不住,一点点上去,抱住他。
“做什么?”
明玉川语气不善,她却抱的很紧,靠在他的肩上。
“衣衣,你真是可爱,”她忍不住由衷感叹,“我是真的,很喜爱你。”
邱绿抬头,望少年的面容,他墨发未束,垂落满身,被邱绿抱着的缘故,几捋墨发垂到面侧,掩了几分视线。
邱绿的手一点点摸上他泛着寒意的脸。
明玉川明显微微顿住。
顾念着殿外,丰充还在的缘故。
邱绿的指尖只是抚摸着他的耳垂,又摩挲着他耳垂上,经她手打的洞。
她指尖轻轻的。
明玉川轻“唔”了一声,他抬眼,在邱绿还没回过神来时,双手环绕住邱绿的脖颈。
“邱绿,”明玉川凑近了她,两人呼吸相交,她闻到了他身上馥郁的花香。
“你在做什么?”
“是在故意,挑逗我吗?”
少年说这话时,指尖轻搭在她的后颈上,面庞都泛出绯色。
像这种话,从前邱绿在一些小说,或者是游戏里,看到纸片人说,都觉得油腻的很。
但偏偏,明玉川来说,就像洒了石子落进她心底里。
她看着明玉川过来,一下子拽了一下他的衣摆。
在他的手背上,飞快的写了——丰,这个字。
她温软的指尖离去,明玉川回神,起眼望她,却将她一下子扑倒在身下。
“唔——”
明玉川过长的墨发,垂落在她的身侧。
他坐在她的身上,一点点将墨发捋在手中。
“害羞吗?”
他面颊泛着浅红,问她。
邱绿闷声点了点头。
却听明玉川轻轻笑起来。
贵族之间,做任何事情,都是不会因奴仆在身侧而感到有任何不自在的。
尤其明玉川,他自幼弱症,身边奴随不仅要服侍他沐浴,穿衣,还要给他煎药,喂药,几乎大小事,都要有奴随看顾。
且也从未将奴随当成人看过,所以从未有过什么其他情绪。
但邱绿如此说,倒是要他些许迟疑。
但这迟疑,也并非是不愿被看到。
明玉川垂下眼,望少女面上春色,指尖寸寸抚摸着她的唇。
他很想听听她的呼吸。
偶尔几次,与她缠绵,她残存的声音稀疏传入他的耳中。
仅此而已,便足以令他感到难以言喻的兴奋。
他想听到她的一切,想要她的声音,留在他的耳中,不泄露一丝一毫。
为此。
他甚至偶尔,会嫉妒那些可以完完全全,听到她声音的人。
她的声音,在他耳中并不是那么的响亮,但他有一次,询问过丰充。
他问,在丰充的耳中,邱绿的声音如何。
丰充对他说——邱绿的声音很好听。
是响亮的,是光听到,便会让人有精神的嗓音。
但他听不到。
他的邱绿,他的绿仙,他却无法听清她的声音。
他只能像这样,用无力的双腿压坐在她的身上,低下身,尽可能的,不遗漏她一丝一毫的声音。
“丰充,”
邱绿听到明玉川道,“你下去吧。”
留在殿门外的人影应了声,点了下头,便下了台阶。
偏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殿门处拉着厚重的绵帘,只拉起稍许,显露出外头苍白的雪景。
那点光影映在少年的皮肤上,显得他肤色极为苍白。
似冬日雪。
他压在她的身上,视线痴痴望她,指尖追着她,寸寸摩挲着她的面颊。
“绿仙,”邱绿望见他笑起来,“若世间,只剩下你我便好了。”
只剩下他与她。
他便再也不用担心,她的声音会被其他人听到。
不用担心,她看到其他健全的,完好的人后,会嫌厌他。
若只剩下他与她。
那该有多好。
她听了,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少女今日穿了身鹅黄绣绿牡丹的留仙裙,墨发仅用一根流苏发簪束起,她坐起身,腕上坠着铃铛的金手环叮叮当当响。
她将他抱住,笑得狡黠。
他从没见她这样笑过,落着得意。
他最厌恶他人在他的面前得意,更讨厌他人在他的面前笑。
但看她这样笑,他却半分都不觉得厌恶。
“衣衣,你吃醋吃的可真厉害。”
又是这个他听不懂的。
明玉川蹙起眉,正要发作,邱绿止了他。
她亲了一下他的唇,蜻蜓点水般。
“吃醋,也叫嫉妒,你可能没听说过,”这个时代,大抵也还没有,“那是我老家的俗话。”
“嫉妒?”
明玉川垂下视线,没再说话,许久,才呐呐:“我好像是在嫉妒”
邱绿微顿,忽感觉到他的双手穿过她的衣衫,顺着她腰身两侧往上,寸寸抚摸着她。
少年面色越发绯红,他望着她。
“想到你与其他人,或有所关联,我便会——”
他的指尖碰上她的心口。
邱绿吓了一跳,全身都下意识缩了起来。
却望见少年那双漂亮的凤眼落出几分含坏的笑,他面上本就染了粉意,笑起来越发显得令她挪不开视线。
“这里,”他的指尖摩挲着她的心口,“会很不舒服。”
“这样啊,原来,我是在嫉妒啊。”
他浅浅笑起来。
从未品尝过的嫉妒之心。
这金云台,人实在太多了。
已经,不需要了。
有邱绿在他的身边,便已经,足够了。
其他的,都不需要。
要把其他的,全都赶出去才行呢。
*
灯笼在他的手中摇摇晃晃。
明玉川在丰充的后背上,金云台内,四下尽是昏黑,丰充踩着积雪,去了奴隶们所在的南房。
南房内散着一股灰尘霉气。
明玉川坐在缠枝木椅里,手里拿着帕子抵在鼻尖,眉心始终浅浅蹙着。
底下,金云台的奴随们跪了一地。
他们不论男女,各个皆是相貌姣好,高矮胖瘦,自有各自的美态,哪怕是在金云台内几乎整日吃不上饭,容颜也并没有因此受损太多。
众人此刻吓得花容失色,跪在一起,连头都不敢抬。
栗奴紧紧抓着寻奴的胳膊,他两人较比周围的奴隶,不论是精神还是体态都好上许多,甚至藏在奴隶服的里头还套着棉衣。
最近好不容易过上了安稳日子。
整日都有肉菜吃不提,还能吃到贵族恐怕都难以吃到的瓜果,被褥与取暖的衣裳都不必发愁,在外头,栗奴都没有过的这样好过。
今日上午,便觉得心慌。
栗奴紧抓着寻奴的胳膊,越来越用力。
果然真的要出事了,这疯子忽然过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似是觉察到栗奴的恐慌,寻奴低下头,轻轻拍了拍栗奴的胳膊。
第57章 第 57 章
栗奴颤抖一顿, 抬头看向寻奴,便见黑暗之中,寻奴一双眼睛柔和, 用口型轻轻对他道:莫怕。
门外又小步进来两个女奴。
栗奴对她们都很眼熟, 前两日还见到过她们求他施舍块酸枣糕, 但他没舍得给。
那两个女奴跪在了人堆后头。
坐在上首的少年往后靠坐在藤椅里, 他墨发留的过长, 面庞又苍白,黑暗的四下唯一一盏灯笼放在他手边的小桌上, 他指尖牵扯着墨发,视线毫无情绪,扫着一众人。
寻奴安抚着弟弟,忍不住抬头, 望了他一眼。
这位令他们光是提起, 都会觉心头惊悚的,金云台的主人。
若忽略对方的可怖。
便能留意到, 对方面容的阴美,好似天工巧匠静心雕刻的人偶。
少情绪,好似没有感情。
“到齐了吗。”
他声音轻轻, 旁侧的魁梧寺人上前, 递了张纸条恭恭敬敬给他。
“既到齐了,便都绑了吧。”
少年看完了纸条, 捏了随手往桌上一扔,他端着今夜里孟娘新做的甜羹来吃,光影映上他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柔美的一张面容, 却似水中浮出的阴鬼,栗奴吓了一跳, 紧紧咬着牙,一下子攥紧寻奴的胳膊。
盛着樱桃碎的甜羹含进他口中,他唇上染了红,再没瞧他们一眼。
外头进来几个看门的粗奴,和丰充一起,将屋内的奴随们都暗着明玉川的指示绑在了一块。
有女奴胆小,恐惧不已,忍不住咬唇啼哭起来。
她一哭泣,众人好似被她感染,一时之间,只闻哭泣的哭泣,求饶的求饶。
坐在上首的少年端着琉璃碗坐在藤椅里,似是听到了些哭饶,竟是浅浅笑了起来。
“今年春日大寒,”他慢悠悠吃着甜羹,“烧了他们,或能为上苍祈福。”
他观赏了稍许,才道,“都拖出去烧了罢。”
“不要!不要!”栗奴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他被麻绳捆住手脚,与身边的人们如牲畜一般紧绑在一起,与众人一同祈求哀嚎,却还是被粗奴们拽提着拖到了外头。
外头还在下雪。
似是专为了此事,外头的积雪被扫了个差不多,反倒是底下有一大块空地堆满了木柴,栗奴牙齿磕碰在一起,吓得浑身发抖,泪流不止,“不要!我不想死!我不要!”
“阿兄!我不要死!”
他与寻奴被紧绑在一起,寻奴亦是吓得浑身发抖,满身寒凉,却并未同其他人一般痛哭哀嚎。
他只是牙齿磕碰着,不停发颤,眼里都写满了恐惧。
耳畔听打火石一响,拿着木柴的粗奴点上柴火,火光在黑暗之中浮现,终有女奴无法忍受,边哭边痛骂出声,“疯子!我不要!我不要死!求你了!求你了!我家中还有亲人在等我!求求您了!”
她想要下跪磕头。
却都因被麻绳捆缚,毫无机会。
众人的哀求痛哭挤在一处,拿着火把的粗奴站在一边,火光映上丰充的脸,他沟壑纵横的一张脸庞上显露出好似面具节节裂碎的神情,无声的到明玉川身侧,跪下来,写了张纸条双手递到明玉川的面前。
“什么?”
明玉川放下了手中在吃着的甜羹,他垂眼拿了纸条,瞧清楚了上头的字迹,眉眼间却是露出几分笑意。
“丰充,”明玉川将纸条攥了,随手扔桌上,“你是怎么了?也敢插手我的事情了。”
丰充的额头磕在地上,眼睛一点点闭起来,却没有走。
明玉川烦了。
“孤只是想要那些多余的奴隶消失罢了,”他不耐烦起来,连自称都忘了,抬脚就踹了一下丰充的肩膀,“滚开!少在我的面前发你的失心疯,我想如何便如何!”
丰充跪趴在地上,拿着笔,在上空迟疑许久,才继续写。
——这些奴随们,年岁尚小,还望殿下开恩,送他们出去便是了。
他跟在明玉川身侧最久。
几乎是看着他长大,最知晓他的脾气秉性。
十二殿下最厌恶他人忤逆,且因其性格极为敏感的缘故,便是有奴随从前仅仅只是因活计辛苦,在十二殿下的身侧叹出口气,都会被十二殿下拖出去实刑。
后来经历变故,更是性格越发敏感多疑。
但丰充,却越发无法眼睁睁看着他人在自己的眼前受伤亦或死去。
他从前在皇城之中,只守在十二殿下一人身侧便足够,十二殿下身体虽不好,却也一直尚算无灾。
才导致后来的变故,令丰充难以承受。
他太老了。
也注定无法守在十二殿下身侧太久。
只期盼十二殿下未来身体康健,能留在金云台内,平安到老死,他丰充九泉之下也瞑目。
莫要,再造如此庞大的杀孽。
明玉川直接将纸攥成团,砸到丰充的头上。
他最恨他人忤逆,丰充对他百依百顺,才更令他气怒,手中的甜羹也砸到了丰充的身上,“烧。”
仅此一字,举着火把的粗奴们便上前。
“不要!阿兄!我不想死——!”
栗奴与众人看着越发逼近的火把,他嘴因恐惧无法闭合,惨叫不止,拼命地摇着头,“求求您了!殿下!求求您了!”
“殿下!”
火光映上寻奴吓到面色惨白的脸,他却抬头,拼了命的提高音量,嚎到脸泛起红,“您如何处置我们都不要紧!”
“你疯了!”
众人听到寻奴的话,生怕这一切成了既定的事实,四下甚至静谧片晌,栗奴都恨他恨得没有办法,“你这疯——”
却听火把烧到底下木堆。
烫热一下猛蹿而上。
众人一时之间都尖叫起来。
“只是如此行事!恐怕会引得金云台走水!届时,住着人的殿宇都会毁于一旦!”
火光逐渐爬上来。
丰充也听到了那年轻奴随的话,他愣愣,转过头,见明玉川毫无所觉的样子,便知道他没有听到。
那年轻奴随,他有些印象,名字,好像叫做寻奴。
孟娘时常夸赞寻奴聪慧。
这话,暗指的人,不是住在偏殿的绿奴,还能是谁。
但这真的行吗
殿下连他自己的命,其实都并不看重。
丰充却没有犹豫,下意识拿了纸张去写。
“你彻底活腻了。”
他声音越发阴冷,坐起身拖着残缺的右脚,一步一步走到丰充的面前。
却见丰充极快的将没有写完的纸张下意识递到了明玉川的眼前。
“殿下!”丰充从未如此大声的说过话,他举着他习惯性低头写了半张的纸张,额间沁满湿汗,大声道,“您如此行事!若是一个不小心,恐怕会引得金云台走水!届时,住着人的殿宇都将毁于一旦!”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奴知晓,您最厌恶佛道两门玄幻之学,不信因果报应,但若世间便切实存在呢?”
丰充喊的脸都泛起红热来。
“若殿下因今夜处置了他们,受了这因果报应”他抬头,鲜少,竟敢直视明玉川的眼睛,“偏殿离此地,链接的可是一片回廊啊,十二殿下。”
“停下”
明玉川愣愣站着,他眼眶一点点瞪大,注视着外头越发凶烈的熊熊烈火,凶猛的火光映上他的面容,他指尖发颤,紧攥住心口前的衣料,“停下!灭火!快!”
*
水扑上木柴。
四下只余黑烟缭绕,白雪自天上宛若撕碎的纸片一般,片片碎落而下。
丰充送完那些奴随出去,再回来时,便见明玉川站在火堆前,粗奴跪了一地,他垂头站在雪夜里,墨发落了满身,手中拿着一个空了的木桶。
地上满是湿水,又与白雪混杂,湿冷了一地。
丰充担忧明玉川会冷,却见人似是毫无所觉,提着木桶又去旁侧的大桶中取水。
“殿下——”
丰充急忙上前,少年似是听到了他的声音,水桶在他手中微晃,明玉川抬头,眸下泛着殷红。
他紧紧抿唇,闭口不言,避开丰充,又要去那木柴之前。
“殿下!”
丰充一下子跪在了明玉川的面前磕了个头,才又起身,想要去拿明玉川手中的木桶。
“不用你插手——”
明玉川却一下子将木桶拿回了手中。
“我得自己去倒水才行。”
他呐呐,“我得自己去才行。”
“殿下,没事了,您相信奴,”丰充改了口,弯着腰在明玉川的身侧,“您既已饶了那些奴隶,便不会再沾那因果轮回了。”
明玉川提着水桶,脚步却一顿。
“不是”
他说不太上来。
“丰充,不是”
明玉川因这难以言说的情绪,情不自禁的咬起指甲。
“我从不信什么因果轮回,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若真的存在,母妃她做了如此之多,甚至行巫蛊之术她怎可能还会得不到父皇的心呢?”
少年墨发垂散,他泛红的凤目敛在散落的墨发下,看不太清晰,却能望见他微微泛颤的下唇。
“谁知晓我是怎么了”他低声呐呐,却轻弯了下唇,那点怪异的笑转瞬即逝,他提着水桶继续往前,“那些东西,我一概不信,你滚开,莫要挡到我的路。”
第58章 第 58 章
床幔内, 渗不进半分光亮。
在金云台内待久了,便会开始习惯性的在夜里对光亮敏感,就连邱绿都无法避免。
如今, 在没有光亮的黑暗中睡眠, 会让她睡得更香。
才会导致, 光影映上她面容的刹那。
邱绿几乎是一下子就醒了。
今夜她本就睡得不太踏实。
总觉得, 周围的情绪起起伏伏, 却并非是她自己的。
她搞不清楚,只当恐怕是癸水快要来了, 情绪敏感,也当是正常,夜里却睡的不安稳。
她在暗淡的光影之下睁开眼,果然望见了在她床沿边上的明玉川。
他少见的穿了身黑色的长衫, 系着雪色的腰封, 过长的墨发垂落,更映衬他肤色苍白, 毫无血色。
他一条腿屈在床沿,正提着灯笼,隔着些距离望她, 耳垂下, 金环微晃。
“衣衣?”
邱绿今夜特意等着他,实在困得没了办法才睡, 她自己都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大高兴,“你怎的总是神出鬼没的,你去哪里了?”
少年却并未应声。
邱绿总觉得, 他身上情绪,说不上来的古怪。
正想问, 到底是怎么了。
便见他苍白的指尖探过来,碰上她的脸。
冷的邱绿打了个寒颤。
好冰。
甚至感觉,比从前还要冷。
“你去外面吹风了?”
邱绿揽住他的手,心里越发怨怪他,摸着摸着,却觉得有些不对。
她低下头,望见他手心通红,关节还有了些血色的红印,在他苍白的掌心里显得极为明显。
“你这是怎么弄的?”
明玉川是天潢贵胄,又自幼弱症,他的皮肉恐怕较比寻常女儿家都更要柔嫩,是从来没有碰触过任何重物,没有做过任何累活养出来的。
才导致现下,他手心的伤简直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
“到底是怎么回事?”
邱绿正想下床去给他寻药粉,便见他坐了下来。
坐到她的面前,抱着灯笼注视着她。
“绿仙,”他的声音轻轻的,像是在害怕会打碎幻梦一般,“你生气了吗?”
她温软的指尖轻攥着他的手。
“当然生气了,”邱绿忍不住皱起眉心来,“我晚上困了都没有直接睡,等了你好久。”
“等我”他靠她更近,浓黑的瞳仁里盛满她的倒影,“你在思念我吗?”
邱绿没说话。
却听他忍不住轻声笑起来。
“绿仙,”灯笼被他随手搁到地上,他冰冷的双手抚摸着她的脸,又往下环住她的脖颈,低头隔着黑暗看着她。
邱绿望见他凤眼弯弯。
“我好像,真的,非常非常的爱你。”
他墨发垂落,邱绿闻到他的身上,有一种冰雪的寒气。
“你呢?你对我,是如何想的?我真想知道啊。”
她刚睡醒的缘故。
脸庞总是温暖的。
他的指尖抚摸着她的面颊,感受着她微微泛着轻颤的呼吸。
想要知道。
想要切切实实,看到她的心。
不是嘴上说的甜言蜜语。
想要看到她的心。
想要
“我想要,和你永远在一起,”
邱绿的心都被他的话搅乱。
却望见他的面上,一点点没了笑意。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漆黑的眼瞳在昏暗之中,似拉人摔落而下的深渊。
“绿仙,若是你死了,我会为你陪葬的。”
邱绿的眼睛忍不住一点点睁大。
明玉川冰冷的指尖搭在她眼下那脆弱的皮肤上,轻轻摩挲。
“知道吗?历代天子若是宾天,便会强令宫中疼爱的姬妾们陪葬,”他凤眼浅弯,“但与她们不同,我是真心实意,会与你一同去死的,我会为你陪葬的。”
“生同衾,死共椁,哪怕是死去,你也陪在我的身边,好不好?”
邱绿甚至有些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这大抵是世人口中所说的——沉重的感情。
但她也没有想到,当明玉川这样望着她,对她这样说时。
她除了感受到明玉川病态的真心之外,还从内心,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喜悦。
这种沉重的感情,她并不讨厌。
邱绿自己都没有想到,她会是这样的。
但喜悦之下,又含了恐惧,她对情感之事,尤其是在明玉川的身上,极为优柔寡断。
邱绿微微抿起唇。
她没有说话。
“好不好?”
他又问,邱绿敛下眉目,她没有说话。
灯笼的光影盈在床幔之间。
明玉川隔着那暗淡的光亮,注视着她的脸。
她温软的,柔软的皮肤。
他忍不住上前,将她抱在怀中,越箍越紧,直到她觉得痛,他隐隐约约听到,她在他的耳畔轻“唔”了一声。
哪怕是如此,他也没有将她放开。
反倒是将这具温暖的身体,越抱,越紧。
“绿仙”
两人紧紧相拥的影,映到床幔之上。
好似彻底融合。
他抬头,望着那一团漆黑的身影,紧紧抿住唇。
“风筝。”
邱绿微顿,她的身体被他箍的发痛,听到他的声音,她的视线从他垂落在床榻的墨发上移开。
“什么?”
“邱绿你,很像风筝呢。”
风筝?
“为什么那么说?”
“风筝线,明明就抓在我的手里——”
明明,他已经将风筝线死死地攥在手里。
抬头看着风筝,却依旧,永远在担忧风筝会离去。
一定是因为风筝线,太脆弱了。
邱绿等他继续。
他却没有再说话,只是松开了她,浅笑望她。
“睡吧,绿仙。”
*
天色泛着浅浅的薄蓝。
她在他的怀中,落着绵长的呼吸声。
两人相交的长发,被他一节节,一缕缕的编在一起。
发丝松散,又被他编好,反复来回。
他眼下泛着淡淡的青,皮肤亦显得越发苍白,听到她夜间的呓语,他撑起身,两人交织的墨发也松散开来。
明玉川垂眼看着床榻上,他蜿蜒而下的黑发,踩上木屐,摇了两下金铃,喊了丰充进来。
白日他需得吃汤药。
那药不论喝多少次,他都觉得苦,丰充收了碗,孟娘战战兢兢,递了她昨夜新做的麦芽糖到明玉川的面前。
这位也不知是怎么的。
从山上回来后,便要她多做些麦芽糖。
他苍白的指捻着麦芽糖含进嘴里,望着前头丰充拿着香勺准备在香炉里放熏香。
这是金云台主殿,每日的早晨。
今日却多了份甜,嘴里含着甜腻,明玉川歪在软榻上,瞧着对面香炉上的花样发怔。
“殿下。”
丰充走到明玉川的面前跪下,递了张纸条给他,明玉川多看了他一眼,才将纸条接过。
——您可要歇息?
“嗯。”
明玉川自己将枕靠放平,他瞥了眼丰充,“下去,在头上涂些药罢。”
丰充一顿,继而,面上泛出浅笑,“是,殿下。”
哪怕明玉川听不见,他也如此道,接着,跪地离开。
主殿内,只还剩下他一个人。
明玉川垂眼看着手中的竹简,许久,才将竹简放下。
他一向难以入眠。
他是窈姬的孩子,窈姬善妒,亦招恨,宫中的人们无法对窈姬下手,便会对他下手。
在他用饭之时,或是,在他睡梦之间。
所以哪怕是在金云台内,他都需要四下空无一人,一丁点声响都不可以有。
在这之前,他已有三夜未睡。
本以为,依旧会无法安睡。
“”
“衣衣。”
“衣衣。”
他回过神,睁开眼,面前是一道紫檀雕花木门。
他的手被旁侧的人牵着。
“母妃。”
身穿秋色宫装的女人蹲下身,她一头珠钗玉鬓,唇涂得猩红,眉间刻印着花钿,凤眼弯弯,内勾外翘。
“母妃的好衣衣,”她染着红的指甲,从他的头顶往下,抚摸他垂到脚踝的墨发,面上,是没有任何情绪的笑意。
“不要怪母妃。”
“不要恨母妃。”
“因为母妃会教你的,只有母妃,是真的对你好,”她笑容越发深邃,“若要将他人留住——”
“便将人关在只有自己可以见到的地方,就像母妃,对衣衣你做的那样。”
“母妃的好衣衣”
*
邱绿是在白天,孟娘给她送晨饭时,看孟娘身侧空无一人,才知道,昨夜,金云台内的那些奴隶都被明玉川赶了出去。
她喂着乌龟,才知道昨夜明玉川晚来那么久是去忙什么了。
“确认是赶出去了?大家都没出事?”
邱绿总觉得哪里说不上来的古怪。
以明玉川的性子,真的会就这么把人们赶出去吗?
他最是厌恶他人,尤其是对金云台的那些奴隶们,他们多吃一口饭都会惹他不高兴,待他们宛若牲口。
就这样轻易的把人们都送出去了?
“是啊。”孟娘低头擦着桌子,微敛眉目。
她知晓昨夜的经过,怕的缩在小厨房里一夜都没睡好,生怕也被拖出去,本以为那些人们注定死路一条,谁知,就那么简单,轻易,竟真被送出去了。
孟娘抬头,忍不住望了眼邱绿。
这少女今日穿了身青绿色的长衫,早起,就连头发都没梳,尚算清秀的一张脸,时时都带着笑意。
明显是什么都不知道。
也根本不知晓,昨夜就因为将她搬出来一次,便救了多少人一条生路。
孟娘擦着桌子,忍不住苦笑,轻叹出一口气。
第59章 第 59 章
初春夜寒, 天又下起冰凉雨。
雨滴夹杂着冰碎子打上破伞,栗奴整个身子都挤进伞里,他穿着身单薄衣衫, 忍不住抱怨起来。
“都怪你, 我都说了去杨家寻荞大人便是了!你定要来这公主府!”栗奴抱着身子, 浑身都冷的发颤, “他与我们又不亲密, 从前对我们也不是鼻子不是眼的,就是看不起我们庶出子, 也瞧不上咱们的奴隶生母!”
他说着,又要推寻奴快走。
“栗子再等等,”寻奴道,他些许疲惫, 有眉心的青莲花印映衬, 面庞显得颇为清秀,但在此时此刻, 更是凸显了没精打采之气,“我信长兄不是那种人,不然, 何至于寄信又寄物件给我们?”
“你也真够自信, 觉得能与他说的上话,但人家心里怎么想你那还不一定的, ”栗奴冷笑,却将伞往寻奴身上撇了撇,推着寻奴道, “此刻回杨府才是尽快,你我是荞大人买的奴隶, 若荞大人知道你我离了金云台,定要遣人寻你我的。”
“栗子,你听阿兄说,”寻奴大病初愈,现下又染了风寒,他叹出口气,“金云台,那位的身侧,你我注定留不住,但杨家也并不是好去处,我知道荞大人宠你,但那也不过是对待猫儿狗儿般的施舍——”
“我用得你说?!”
栗奴生起气来,抬胳膊肘甩开他,越想越心觉恼羞成怒。
他如何不会知晓杨荞对他不过是对待猫儿狗儿般的施舍。
兴趣来了给两块点心,没兴趣了,便要他一直饿着,想都想不起来。
在金云台那可怕的地界,在后来他都没过过那样的日子。
那绿奴最怕他与寻奴吃不好穿不暖,整日预备着三餐给他们,棉被棉袜绵内衬,还送了暖手炉,与之相比,在杨府的日子栗奴其实才不想回去。
但他更不想在这里干等。
“他瞧不上我们的,”栗奴紧咬下唇,“我们又无处可去,回杨府罢——”
话音将落未落。
却听公主府门“吱呀”一声,有奴随提灯,望见他二人树下身影,招手要他们过来。
栗奴愣愣。
寻奴浑身紧绷,带着弟弟一同过去。
公主府一步一景,奢华贵重,但两兄弟只是望望,便罢了。
他二人虽没有住过公主府,金云台这般华美之所,从前未出事时,却也见惯了繁华奢靡。
在如今被占领的他国之地,生父也曾是诸侯国国君,寻奴栗奴两兄弟为女奴所生,在国君众多的孩子之中,不受宠爱,但日子也过得还算闲适。
公主府的银衣女奴撑着把雪色油纸伞,停在一户单独的院落之前,“此处便是了,银大人正在里头等待您二位。”
栗奴的手紧紧攥住寻奴的胳膊。
“栗子莫怕。”
虽是如此说,寻奴却也心下紧张,片晌,才牵着弟弟上了台阶。
他扣了两下屋门。
听里头,青年用那熟悉的声音唤“进”,寻奴才指尖微蜷,带着栗奴推门进去。
乍盈上来的,是股颇为清雅的淡香。
寻奴牵着栗奴,正低头准备下跪,便听对面人道,“天冷,过来烤烤火罢。”
寻奴应声,抬头。
宋银霜如从前一般喜爱穿雪衣。
他对他们浅笑,坐在茶桌前的闲适模样,好似国土未灭,一切都未曾改变。
还是从前天上月一般的模样。
宋银霜给他二人倒茶,衣衫微敛,寻奴望见他手腕上爬满的罪奴烙印,眼睫微颤,好似被烫到一般,移开了视线。
在从前,承朝由先太后清纳莲把持朝政,傀儡天子明玉川坐镇皇都之时,寻奴所在的诸侯国连同其他小国国君一同起兵造反。
结局却是大败而退,如今的天子顺势坐稳皇位,虽并未对小国百姓赶尽杀绝,却将他们这些国君残存子嗣有一个是一个皆贬为戴罪之身的低贱奴籍。
其中,宋银霜为嫡长子,更是被贬为罪奴,若无阴文帝姬相助,如今恐怕已与父君一般五马分尸。
“长兄一切可好?”
从前的兄弟姐妹们早已在流亡之中,死的死,病的病,四散纷逃,寻奴虽对宋银霜也亲近不起来,却也有这层亲缘在,无法不担忧他。
“尚可,”宋银霜推了茶盏给他们,“帝姬待我十分好,我也向帝姬求得了容你们住下的许可——”
“真、真的?!”栗奴惊呼出声。
自从离了金云台,这几日他一直都靠着从前邱绿赏给他的钱财与兄长勉强过活。
早已经要花光见底了。
宋银霜浅笑,看着栗奴,“七弟还是同从前一样。”
栗奴低下头,又不敢说话了。
“他一向如此的。”
寻奴接道,与宋银霜多说了说从前奔波,宋银霜却并不想再提。
“从前的那些事情,好的是镜花水月,坏的,也该都忘了才对如今的自己最好。”
“兄长心性变了许多——”
寻奴话音刚落,便听雕花木门被从外推开。
一身穿锦衣华服的美妇人自外进来。
寻奴知晓阴文帝姬年岁,几乎是乍然一望,便知此女定是阴文,他与栗奴忙跪地磕头,阴文却直到宋银霜面前,瞧了瞧他面色,才眉心微蹙看向跪地的两人。
“蕊月,”宋银霜温声唤她稚名,“放心,我并未有不适之处,与亲人重逢,我很是欣喜。”
阴文帝姬僵站片晌,才撩了棉斗篷坐了下来,却并没有让跪地的寻奴栗奴站起来。
“你们是从金云台出来的。”
她道。
“是。”
寻奴应声。
“金云台是出了什么事情?”阴文拨着杯盏,发出轻轻声响,“仅仅只赶了你们走?”
“回帝姬的话,非也,是将外送的奴隶们全都赶出去了,”寻奴跪地道,“十二殿下似是想起了我们,本是想将我们烧死,但思及在偏殿的——”寻奴眉心浅蹙,他不太想提及邱绿的名讳,不想为她带来祸端,“人,担心金云台走水,便仅将我们赶了出去。”
“思及在偏殿的人?”
阴文却像是早已识得绿奴,“那偏殿的人,是绿奴吧?”
寻奴没说话。
栗奴僵持片晌,应了声“是”。
四下静谧片晌,阴文方道,“冬盈祭祀,本宫见过她,是个聪慧机敏的,衣衣十分喜欢她,就连窈姬曾给他从小戴在身上的金手环,都被他转送给了绿奴。”
金手环
寻奴在金云台内,能看出那位对绿奴的喜爱。
像是生怕她会吃不饱,穿不暖,将一切最好的都捧到绿奴的面前。
但寻奴从前,也曾见过如此对待心爱姬妾的父君,喜爱之时,恨不能将一切尽数捧上,一旦有了不快,却也能做到翻脸无情。
这便是天潢贵胄,帝王之家。
但此刻听阴文提及,寻奴又微微顿住。
从小带在身上的重要之物。
就这样转送给绿奴。
好似,这与他的父君对待美貌姬妾时的乍然欢喜,并不相通。
“绿奴自冬盈祭祀回来之后,可有过什么变动?有出过金云台么?”
阴文的问题令寻奴不解。
栗奴却没多想,“我贴身服侍在绿姑——绿奴身侧,”他道,“绿奴一直在金云台内,并未有过任何变动。”
寻奴起眼,望见阴文似是神情微松。
那之后,她并未再与他们说话,要宋银霜喝了汤药,便先离开了。
“你们也累了吧,”宋银霜道,“今夜先在客房歇息歇息罢。”
栗奴抱了棉被,先去了对面的客房。
寻奴正要走,脚步却迟迟未能跨过门槛,还是走到了宋银霜的面前。
“长兄,金云台的绿姑娘可是得罪了帝姬?她可会有危险?”
宋银霜垂眼看向自己这一向温和有礼的庶弟。
少年薄唇紧抿,一向柔和的下垂眼竟泛着绝不退却的决绝。
“你是怎么了?”宋银霜问。
“那位绿姑娘,于我,救命之恩。”
宋银霜一愣。
“若说得罪,也不算,日前冬盈祭祀,蕊月不放心我留在公主府,便带我一同前往山中,但那夜山中道观,那绿姑娘敲了我的屋门,”宋银霜眉心微蹙,“我当时惶恐不安,记得蕊月对我说,要我一切如常,才不会惹人怀疑,我便应了。”
“但若仅此而已,也不算什么大事,偏偏那绿姑娘冰雪聪明,竟就觉察出我身上定是有鬼,”宋银霜起眼,“冬盈祭祀,天子特意招金云台那位,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必早想将惠玉王除之后快,那绿奴早有预料,为救惠玉王,竟寻了蕊月——”
“她用你的事情,胁迫了帝姬?”寻奴几乎吓了一跳。
这简直是天大的胆子。
“是,”宋银霜点头,“虽她后来说她对屋中是谁,并不知晓,也并无探寻之意,但蕊月忧心忡忡——”
“长兄,你信我,绿姑娘有情有义,绝非奸邪狡诈之辈。”
“我知晓,你莫要急,”宋银霜难免喟叹,轻声呐呐,“她既是你的救命恩人,这件事,我会寻蕊月再去说明。”
“你先快些歇下吧,幼时身体便不好。”
宋银霜亲自抱了棉被给他,寻奴道了谢,正要出门,宋银霜道,“阿寻,待明日,我会替你在公主府内找个差事,栗子不太成气候,你得撑些事情。”
第60章 第 60 章
初春乍寒, 邱绿牵着金链,坐在金鱼池边看神金在地上往前爬。
自从南房里那些奴隶们被遣出去后。
邱绿得以开始出来透气,便是偶尔驻留久了, 明玉川也没有与她生气。
因为偌大的金云台内除了零星几个粗奴外, 只剩下她与明玉川了。
只是明玉川却开始常入皇城, 今日又一大早便坐马车离去, 邱绿虽心有担忧, 却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罢了,该做的都做了。
剩余的, 便是在这剑拔弩张之时,走一步,看一步罢。
神金被她牵回来,邱绿正想回偏殿烤烤火, 吃孟娘新给她做的香干, 便听有脚步声匆匆传来。
金云台的小奴快步跑来,跪在邱绿面前。
邱绿微顿, 想要喊这小男孩起来,但想起之前他们听后,更惶恐的样子, 终是罢了。
“绿姬, 外头递来了拜帖。”
他们都唤邱绿为绿姬,貌似是认为她是明玉川的姬妾, 从前还有喊过邱绿为绿夫人的,她听了觉得还不如绿姬,便随他们的便了。
邱绿应声, 上前接过,正想送去主殿等明玉川回来再说, 便听那小奴道,“绿姬,人现下便等在外头呢。”
邱绿:?
她垂眼一看,这拜帖上刻画的家徽有些眼熟,莫名要她心头一跳,她垂下眼皮,在下头瞧见了个“杨”字。
好家伙。
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专挑了明玉川去皇城的日子过来。
如今金云台内,明玉川不在,她便是主,邱绿不愿见,将自己的伞给了那小奴,要那小奴再去一趟门口回绝便罢,刚走回偏殿,那小奴又回来了。
“绿姬,绿姬,”这男孩六神无主,“奴照原话与杨家两位公子说了,两位公子道带了重物贺礼,若是不进来放一趟都回不去杨府,绿姬,这该如何是好啊?”
呵。
好一个都回不去杨府。
怎么过来的就怎么回去呗?
邱绿抱着手炉,在台阶上半上不上,见这小奴快哭了的样子,她也不想再当缩头乌龟,“既然如此,要他二位将贺礼放进来便是。”
*
邱绿是在偏殿见的客。
她特意将孟娘,与金云台其他的奴随们都喊了过来,身穿锦衣的杨荞与身后一身黑袍的少年郎一进来,瞧见这架势,杨荞便露了几分笑意。
这明显还是怕。
不怕他们,喊那么多人过来,又是做什么。
“二位还请入座。”
坐在上首的少女浅笑嫣嫣,她穿一身秋色长衫,外披白狐毛棉斗篷,发髻是明玉川临走时给她梳的,虽些微松垮,却也戴了根金色流苏簪。
阿殷浅浅眯起眼,却是笑了。
“绿姬与当日在冬盈祭祀相见时好不一样,”阿殷看着她,“宛若两人一般呢。”
当日她穿的粗俗浮艳,他当时便心觉怪异,但那怪异之处,又无法可循。
如今才知,却是中了计谋。
“倒是没懂贵人说的什么,”邱绿喝着茶水,睁着双杏子眼,抬手摸着自己的发饰。
她才不想因为这两人,便换衣裳换发髻呢,今日明玉川给她梳的发髻好看,若是弄坏了,恐怕明玉川回来要不高兴,她也不大舍得。
“奴不一直都是这幅样子,倒是殿下日前似是瞧不上我,特意打扮了我一番”
她做出神伤之态。
阿殷觉得他又看不懂了。
杨荞本身就觉得邱绿不够美,他最是不信邱绿能讨得明玉川的爱,如今听得邱绿像是不受明玉川的待见,虽失望这女奴无法利用,心下却不免感叹果然如此。
“绿姬莫要妄自菲薄,”杨荞道,“绿姬已足够美了,此次我兄弟二人过来,还特意为绿姬送了新的春衣,与些解闷的话本,小玩意儿。”
这杨荞送的东西倒是次次都挺讨喜新鲜,邱绿应了声,杨荞并未久留,带着阿殷即刻便走了。
邱绿站在送她的箱匣前,刚拿起里头的春衣,便摸到件硬物搁在里头。
“是送了件什么东西?”
孟娘帮着她收拾,邱绿当着她的面掀开春衣,却见里头掖着个紫檀木盒,打开那长木盒,里头却是放了根颇为华丽的金步摇。
一拿出来,金流苏便在空中碰撞,发出浅浅声响。
孟娘惊艳,“呀”了声,“杨家的时常出去为天子寻觅世间好物,送绿姑娘的贺礼也极为不俗。”
确实好看。
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总觉得杨家人没可能简单放过她。
尤其这木盒好似没注意般掖在衣衫里,才最可疑。
她盯着瞧,忽见晃荡的流苏上头缀了片稍大的金叶。
邱绿拿眼找了找,捻起一瞧,那金叶上竟还刻了个小字。
——叶。
叶?
什么意思?
她将这金簪往木盒里一放,递给了孟娘,“若孟娘喜欢的话,不若送给你吧?”
*
挂着杨家家徽的马车驶入羊肠小道,马车四角悬挂香囊,浮起一阵香风阵阵。
来时,阿殷吐槽一路杨荞这浮花性子,在马车上还要悬挂女儿家才挂的东西,不,如今恐怕连女儿家都不挂这些。
回时,却是摩挲着自己挂了小金铃的发尾,许久才不安问道,“表兄,那绿奴当真会看到我们送她的金簪上挂着的玄机么?”
“阿殷放心便是,我们特意在金云台之外等她,又将金簪放在女子小衣之内,她怎会发觉不出这金簪不同?”
杨荞浅笑,“她定会看到流苏上悬挂的金叶,她乳名唤绿叶,这叶子她不可能注意不到。”
“表兄说的极是。”
“她在那奴隶窝中,便是不幸,却也有兄弟姊妹与瘸了腿的生母,你知晓的,这些奴隶一向这幅样子。”杨荞往烟管里撒了些烟叶,呼出口白烟来。
见他陶醉,阿殷看不上他这副模样,越发皱眉。
“哪里寻得这劳什子东西,看着就不是什么好的。”
“阿殷管我呢,”杨荞道,“这可是珍贵东西,好不容易得的呢。”
他往后一靠,呼出口气来,白烟之下,青年面容俊秀,浅笑亦显幽深,“这绿叶不论是在那位面前真受宠,还是假受宠,此次这金簪一现,定都能叫她心头多一根刺,越发偏离你我这边。”
“天子也开始有了动作,恐怕也是因为那疯子身侧有变,彻底坐不住了,”杨荞掀车帘,瞧外头阴雨丝丝,“金云台那疯子一死,你我完了这难缠差事,咱们杨家也可算要再次稳当下来了。”
杨荞抬头,看向天际,“不论是盛世,还是乱世,不论这皇位是谁在坐,杨家定要永垂不朽的稳当下来。”
白烟袅袅,阴雨密布。
宫人将油纸伞高举,明玉川被丰充背在背上,下了台阶。
后头是皇城金玉琼楼。
外间却是寒湿冷寂。
明玉川提着灯笼,丰充正背着明玉川下了最后一级台阶,自后头,遥遥传来脚步声。
丰充转过身,低头行礼。
“快些起来吧,莫要让衣衣不舒服了。”琼姬十分贴近的拿了旁侧宫人油纸伞,举高撑到明玉川的头上。
“多谢琼姬,只是这些不必麻烦,要宫人去做便好。”
他趴在丰充的后背上,没精打采的样子。
琼姬今日眼尾画了两片桃花粉,笑起来越发显得面容艳丽,“是姨母想要照顾衣衣,衣衣不嫌姨母笨手便好。”
“怎会呢,只是担忧琼姬手冷着寒。”
琼姬浅笑,“那与衣衣相同,姨母也是最担忧衣衣。”
“陛下今日又要你多喝了酒,”琼姬凑近,“你可怨他?”
“并未,”明玉川垂眼望着她,与她浓黑的眼珠对视,“反倒是姨母也陪同喝了许多,可会心有幽怨?”
“怎会呢?”
“陪同你们自是应该的,尤其最近,好似回到从前一般,与你,和你四兄一同喜笑晏晏,还记得当时我刚自楚国来到此地——啊——”
她一顿,慌乱抬头看他,“怪我,想起过往心中喜悦,竟说了那从前的称呼,衣衣定要替姨母向你皇兄隐瞒才好。”
“姨母放心便是。”明玉川话音淡淡。
琼姬垂头,撑伞走在明玉川身侧,到马车边,她才轻声道,“衣衣。”
“姨母请讲。”
“你与姨母说实话,”琼姬似有几分犹豫,“你可有怨怪你皇兄?或是他近日时常寻你进宫,你可有觉得不高兴?”
明玉川垂眼看她。
直到看的琼姬都感觉到自己身上越发僵硬。
才听少年似是轻笑了一声。
“怎会呢,不如说,幸好有皇兄来寻我作乐,”少年面目平顺,似无悲无喜,“在那金云台,我宛若飘魂,整日没有半分乐子,仅有在皇兄与姨母身侧,我才会觉得自己好受许多。”
“到底血脉之亲,不同于其他关系。”
明玉川上了马车。
琼姬撑伞站在马车之外,与明玉川告别,望马车远去,她垂下目光拿手帕擦了擦面上沾的雨水。
眼中,是无丝毫感情的冷意。
*
雨滴噼啪噼啪打上油纸伞面。
邱绿坐在台阶上,手指里牵着金链,将要爬离的神金牵回来,反复来回,忽觉几分异样。
雨声阵阵间,她撑起油纸伞抬头,正望见明玉川不知何时站她面前。
他手里拿了把油纸伞,却撑得不大仔细,尤其今日穿了身暗红色的衣裳,衣摆淋湿,显得像血一般贴在苍白的手背上。
“做什么呢。”
他垂眼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