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院的地下车库里,四下皆静谧。
车门开了,商泊云笑眯眯道:“请吧,江老师。”
江麓垂着那双潋滟的桃花眼,语气淡淡:“花在哪?”
“怕花在车里闷着,索性放家里了。”商泊云睁眼说瞎话。
后备箱里,那束精心包扎的铃兰大概无缘见今夜的星星了。
江麓看得出商泊云的心思,但刚好——他也一样。
栾江把长洲分成南北两城,跨江大桥连接南北。红色的阿斯顿马丁在夜色中疾驰,风声呼啸而过,是和练习曲截然不同的回响。
南城的沿江公寓视野宽阔,可以俯瞰栾江江岸绚丽的霓虹。
最顶层的一间公寓在夜色中亮起了灯。
洁白的铃兰在玄关处开着,一簇一簇,是莹莹的白盏。
江麓有些意外,他之前以为花只是商泊云的幌子。
有一瞬间,心下一动,觉得记忆深处,确实有一束光落在了这样一束铃兰上。
“它等了你一晚上,我也等了你一晚上。”
耳畔拂过温热的呼吸,伸向铃兰的手被人握住,商泊云的声音依然慢条斯理:“江老师,干脆让它再等等吧。”
江麓微微侧眼看他,缓缓露出个笑来:“那你呢?”
商泊云俯身吻他,以这种方式给江麓回答。
两个人抵着玄关,呼吸交换,身姿相叠,江麓的手臂微微压过了那束铃兰。
花枝摇曳,商泊云将人打横抱起,推开了卧室的门。
窗外,长洲繁华的夜色永不熄灭,卧室里,灯光是静谧而温柔的颜色。
床塌向下微微陷去,商泊云单膝跪在江麓身前,衬衫解开,领带被随意扯下。
江麓整个人仰倒在床上,被商泊云的阴影覆盖。
指尖向前,拂过他腰上的金属扣,向上是灼热而清晰的腰腹轮廓。
他们在这件事情上向来契合,商泊云握住了青年的手,顺势往下。
呼吸贴合,心跳也贴和。
绵长得近乎窒息的吻是前奏,及至这一刻,斯文有礼的人终于露出了犬类的獠牙。
商泊云垂着眼睛看江麓。
演奏会上优雅如青玉的人,走廊上平静无波的人,休息室里冷淡又随意的人,终于换了模样。
眼角发红,嘴唇发红,连鼻尖那颗小痣似乎都浸在了绯色里。
江麓生得很白,在外像用霜雪梨花之类堆砌而成,沉浸在欲|望中时,反倒让商泊云觉得真切。
商泊云心想,起码,他在这方面还算了解江麓。
至于别的,江麓不曾展露过。
比如和谭映雨交谈时自然而然的熟悉,他们所共同认识的人,记得的事——高中那几年针尖对麦芒,横眉冷眼,谁都不在乎对方。
心中有一瞬间遗憾顿生,商泊云的狗脾气很快发作,这种遗憾又变成了不平衡。
所以腰腹|用力,像发泄一样。
意识支离破碎,江麓的眼中雾色弥漫,商泊云的眼睛却看不真切。
他抬手,将商泊云的眼镜摘了下来。
四目相对,望进各自的眼中,有一种赤i裸的真实感。
江麓突然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你以前就戴眼镜吗?”
“怎么,在这个时候打算和我叙旧啊?”商泊云握紧了江麓没来得及放下的手,虎牙尖利,咬出湿漉漉的疼痛来。
“又发什么疯?”
他摁住了商泊云的嘴角,屈指抵开了他的虎牙。
说这句话时呢,反倒没有休息室的倦怠冷淡了,商泊云露出笑来:“我告诉你答案,你也回答我的问题,怎么样?”
江麓心想,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但也许是灯光太温柔,又或者是那束铃兰确实很好看,江麓说:“好。”
商泊云低头,与他靠得更近了些。
近到江麓能数清楚他长长的眼睫毛。
商泊云的眼睛里攒着笑:“以前不戴的。公司刚成立的前几年,竞争对手和合作商看我年轻,难免轻视。戴上眼镜,显得老成点,多少也能藏点事。”
尽管后来他已经得心应手,但这个习惯依然保留了下来。
再者商红芍女士总觉得自家儿子长得有些凶,眉眼浓烈,确实攻击性很强,戴上眼镜反倒显得好亲近几分。
“以前”两个字便勾出了江麓遥遥的记忆来,好像商泊云高中时,确实是不戴眼镜的,挑衅人的时候,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对方,像只伺机待发的兽。
“挺适合你的。”
“换我问你了。”江麓话音刚落,商泊云便开口,“谭映雨之前,还有别的相亲或是约会吗?”
“首先,和她不是相亲。其次,有。”这个问题不怎么让人开心,但江麓还是很讲信用的回答了。
自回国以来,断断续续也被江盛怀安排过几次相亲。
解释、推脱、表现糟糕、道歉,总之最后都无疾而终。
长久的焦虑在这一年越发严重,但江盛怀衰老至此,江麓只能掩饰下去。
“你打算一直这样吗?”商泊云的眼神冷了几分。
身体里的欲|望游走,江麓的情绪需要出口。
他压抑着喘|息,慢慢给了他回答:“不会的。”
这个答案可以指向多种可能。
商泊云以为江麓的意思是总有一天他能将性向见光,不再需要以迂回的手段解决问题。
但江麓却从未考虑过这个可能,因为他已经见过一次光了。然后他气病了父亲,气死了母亲,输掉了比赛,迎来长达三年的“同性性向矫正治疗”。
曼彻斯特降水充沛,雨声和风声一起拍打着治疗室的窗。窗外有时候也会有太阳,但大多数时候是阴沉的铅云。
活在焦虑中的这些年,江麓始终觉得自己的情绪像一个不见底的黑洞,任何事物掉进去,都只会被吞没,没有回响。
没办法原谅自己,又必须活下去。
为了父亲的期待活下去,为了母亲的理想活下去。
他没有在诸如电击疗法、心理暗示的手段中“矫正性向”,却学会了撒谎。
但在满足了他们的期待和理想之后,江麓觉得自己也会掉进那个黑洞中去。
然后被吞没,永远无声。
他是有罪。
可哪怕是十恶不赦的死刑犯,临终时都会有出于人道主义的关怀,因此,他在被吞没前想偷得片刻喘息,是否也不算过分?
江麓的眼睛渐渐不再清明,他微微泛红的手臂抬起,勾着商泊云的脖颈往下。
商泊云则因为那个答案而快乐,这种快乐成了兴奋,耳鬓交缠,犬齿碾磨,以至于让青年锁骨上的红痕都渗出了铁锈味。
江麓忍不住骂出了声来:“商泊云,你是狗吗?”
“哪有这么说自己老公的?”
江麓顿时毛骨悚然:“谁准你这么——”
商泊云埋得更深了些。
“这种时候,就别欺负我了。”他控诉江麓。
没了镜片的遮挡,商泊云的眼睛里有水泽,还碎着橙暖的光。
这份控诉也就带上了点撒娇的意味,江麓来不及讥讽商泊云的荒谬,就被他握住了手。
十指相扣,手腕贴着手腕,那串菩提也染上了灼灼的体温。
及至最后一刻的时候,商泊云终于餍足。
江麓精疲力尽,缩在他怀里,眉眼倦怠。
商泊云打量了他一会儿,舍不得立刻抽身。
“去浴室。”江麓的声音有点哑。
“再留一会儿。”商狗子得寸进尺,将人抱得更紧了些,声音似诱哄,“我会都处理好的。”
“就……一会……呼……”江麓这一天都没有怎么休息过,这会儿浓重的睡意砸来,呼吸也渐渐均匀。
浴室的水声响起,温热的水浸满浴缸,商泊云将人抱了进去。
等到给人吹干头发,又用被子裹好之后,天边已经熹微。
商泊云凝视着江麓安静的睡脸,忍不住嘟哝:“一晚上这么伺候,除了老公还能有谁?”
他钻进被子里,八爪鱼似的缠了上去。
梦境又是浓稠的暗色。
卧室暖色的灯光照了进来,黑沉的梦境被点亮,越来越亮,直至刺眼。
商泊云被迫睁开了眼睛。
清晨的阳光落满了书桌,在光滑的桌面上极其晃眼,商泊云还没从混沌的睡意中清醒,一时间语气都有些呆:“这么快就天亮了?”
腰酸背痛。
前所未有。
令人惊恐。
他哪回醒来不是精神百倍神清气爽——
商泊云缓缓坐直了身体,发现自己这一晚上都在书桌上睡过来了。
“……怎么回事?”
他2.2x2.4米的床容不下两个人吗?
窗外,有自行车叮铃叮铃地经过,卖早点的卖菜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时不时还有高亢的砍价声。
旧居民区的早晨向来热闹。
“商泊云,你再不起来,估计又要翻墙进学校了。”
商红芍女士懒洋洋的声音响起,一点也不替自己儿子操心。
商泊云猛然起身,却被书桌的边缘磕到了膝盖,痛意钻心,他忍不住低骂了声。
商熊猫从床上坐了起来,小哈士奇裹着商泊云的被子,歪着头,不理解一大早就犯傻的主人。
日历定格在二零一四年的九月十七,秋朝景明,书桌上的草稿纸被人压得皱巴巴的,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解”。
最上面的几行字涂了又划,只留下一句——
“试解,商泊云如何追到江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