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1 章
“她说阿玛不回家是因为你不让, 说她被禁足、弘昼和弘历被送到呆笨的钮祜禄格格那里抚养,是因为惹恼了你。连国公府的宁六叔被绑架也是你做的。
可是,阿玛怎么会听女人的话?在我看来, 他是天底下最刚愎自用的人,只要他认准的事情, 谁都劝不住。他不回家, 明明是因为在皇上面前许了诺。说一年就是一年,差一天都不行。她被罚明明是因为违背了阿玛的禁令。上次我来听课,她亲口告诉我的, 阿玛不许我们家任何人和你来往!”
弘时抬起头,眼睛里分明不是迷茫, 而是不忿, “我不是小孩儿了。”
是一个渴望被尊重, 被重视的大孩子。
和他爹小时候一样。
我心头升起一丝怜悯,尽管对‘呆笨’、‘刚愎自用’两个词感到厌烦,还是柔声宽解他:“弘时, 我是一个外人,不便评价你家里的事情。就你个人而言,我从你的冰雕上看到, 你很善于观察, 从你话里听得出来, 你有自己的判断力。那么你看到的世界和其他人或许不太一样。
你可能随时随地用大人教给你的准则评判自己, 但这世上绝大多数的大人,并不遵循他们奉为圭臬的准则。那只是他们约束别人的工具。就像圣贤书, 只能用来读, 不能用来管理百姓。大人往往言行不一,心口不一。
既然你不是小孩儿了, 就不要通过大人的肯定来肯定自己。从那些优秀强大的人身上寻找闪光点,作为你人生道路上的指引。坚持你认为对的,把自己当做世界的中心,你会轻松很多。”
他低头想了想,不安地问:“那我的认知如果是错的呢?”
“圣人也会犯错,何况是你。多读书,多观察,三思而后行,不求无过,但求无愧。即便有过,及时补救就是。”
他沉默了一小会儿,忽然抬头问:“那你做到了吗?”
我坦然地摇摇头:“没有。还在努力中。人活八十,修行八十年,没毛病吧?”
他眼睛一弯,眼神却很黯淡:“先生,我真想当你的学生。”
“我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他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先生,你对我这么好,是因为我,还是因为我阿玛?”
我看着这张青涩而懵懂的脸,想到了我的少年时光,觉得不能留下任何想象空间,于是直白道:“因为你是你阿玛的儿子。”
他面色微微一红,轻哦了一声,旋即又问:“那你会成为我阿玛的女人吗?”
这孩子,还真不能把他当小孩儿。
我脸色微微一变,他立即略显窘促地解释道:“我想让你来。”
不管这话是谁让他问的,我都不想答,只道:“后半夜越来越冷,你赶紧回去吧。一会儿还得进宫不是?”
我让招娣给他们一人拿了一件洋货,等他们走了,立即吩咐达哈布去王府打探消息。
外面一定风声都没有,王府里也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达哈布费了一番功夫才知道,腊八过后没几天,福晋就把耿格格禁足了。弘昼、弘历两个孩子都被抱到钮钴禄氏格格身边抚养,耿格格的父兄上门送礼,还被狠狠地羞辱了一番。
这招壮士断腕玩得可真绝。
他还得到一个意外的消息,宁六爷在大年夜去世了。
宁六爷是现任国公爷的堂哥,才四十岁,平时娇生惯养,死的时候一身青紫,大小便失禁,可以说体面全无。
国公爷暴怒,当夜招来巡捕营都司,让他掘地三尺也要把谋害他六哥的凶手抓出来。
现在巡捕营所有人都被叫起来加班,满城抓人。
“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达哈布摇了摇头。
我让他把牟巧儿叫来。
牟巧儿道:“大人,人是江姐亲手绑的,她知道轻重,没征得您同意之前,绝不至伤到会死的地步。”
那就是说,那些伤是别人打的。
会是谁呢?
“这两天广源寺有信儿送回王府吗?”
达哈布依然摇头。
如果不是四爷的手笔,那就很难说这事儿是有人替我不平,还是想借机加深我与国公府的矛盾了。
“大人不必忧心。宁姐做了万全的安排,无论是谁,都别想将祸端引到您身上。”牟巧儿安抚我道。
1717年2月17日 康熙五十六年正月初六阴
初六开班第一天,安欣背着手挨个公房转悠,到我这儿时,左手抓着葡萄干,右手抓着瓜子,笑眯眯地问我:“来点儿?”
我指了指桌面上的手撕鸭腿:“副使尝尝这个?”
他慢悠悠地踱进来,伸手把罐子摸过去,一屁股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吃着,眉飞色舞道:“这东西好吃啊,从哪儿买的?”
“江宁。”
“哟,远来的,怪不得我一吃就吃中了。这人啊,不管对什么,都是越不好得,越惦记。你说是吗?”
“副使要是喜欢,我下次多给您带几罐。”
他碰了个软钉子,讪笑几声:“那怎么好意思?”
“副使为我操了不少心,这点东西算什么。我还让人从江宁买了两匹杭州缎子,准备给夫人送去。”
他顿了顿,哦了一声,“想起来了,你说是牛禄那事儿。说起来是帮你,其实是我自己咽不下这口气。咱通政司好歹也能上达天听,在朝中的地位却是连年下降,六部没一个正经巴结的,重要的折子压根不往这儿送。但再落寞,你一个五品参议,也断不至于让公侯家的狗给咬了!你在我手下,我要是坐视不管,以后还能在这北京城抬起头来吗?”
他摆摆手:“咱俩之间休提谢字。”
我朝他抱了抱拳,“有大人这样的上峰,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他谦虚了一通,状似不经意地提起:“你听说了吧?宁六爷的事儿?”
我点点头道:“大过年的让仵作把肚子剖开了,国公府怀疑他中了毒?”
“活该!一个整日里走马斗鸡的货色,也敢指使人找你的麻烦。我看他就是活腻了。”
“副使可能有所误会,我听说,巡捕营已经查清了,这事儿全是他小舅子仗势壮胆,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和国公府更是没关系。”
安欣的立场比墙头草还不如,立即改口道:“我就说嘛!他放着富贵闲人不当,非得惹你干什么!”
“我挺招人恨的,惹我也不奇怪。”
“乱说,你可是咱通政司的宝贝……吉祥物啊!你来这半年,咱们递上去的折子比原来一年还多。南书房几位大臣看到你的折子就紧张,生怕看不懂被皇上骂,内阁一看就头疼,生怕又有什么新政策非得往下推……”
这么说,我是犯了众怒了呀。
安欣抄起我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完才笑道:“戏言,你别当真。你能递上去,就说明他们都想看。话再说回来,这宁六爷到底得罪谁了?”
我摇摇头道:“谁知道呢,听说国公爷亲自督案,动用了刑部精锐,始终没查到真凶。倒是有五六个主动投案的,都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估计刑部快结案了。”
“快结案了?”他有点吃惊。
当天下午就传来了结案的消息。
一个被宁六爷戴了绿帽子的戏子被确认为凶手,定了死罪,秋后问斩。
宁六爷那个小舅子也因为□□、羞辱朝廷官员,被判死罪。
国公爷大概想不到,闹得这么大,最后只让让国公府丢尽脸面。
当我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忽然觉得北京的天更蓝了。
当我走在北京街头,不再觉得人群中隐藏着无尽的危险。
这一场仗,我没有靠十四,也没有靠四爷,更没有靠八爷,自己赢得漂漂亮亮的。
1717年4月19日 康熙五十七年三月初八晴
在社会各界的帮助下,在朝廷各个部门的催促下,在中医协会的不断反对下,筹备了两年多的大清医专终于正式挂牌!
从此,我又多了一个光荣而伟大的身份:秋校长。
作为校长,我公开发表了人生中第二次演说。
“……我们将致力于把中医带出国门,走向世界。把最顶尖的西医带入大清,惠及每一个老百姓!将来,我们还要成立大清医院,精细化分科,针对性治疗,压降看病成本,力争消除‘一病致贫’。协助朝廷建立全国卫生防疫体系和医疗福利体系,做好灾后防疫、应急救援及重病报销等工作,集治病与公益为一体,成为全国人民的‘白衣天使’!”
台下的观众不再是纯粹的吃瓜群众,而是我校师生、中医代表、社会各界精英、相关部门的官员,以及明天参加春闱考试的学子们。
这一次,响应我的,也不再是敷衍的喝彩,而是整齐划一的掌声。
有些老中医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边鼓掌一边热泪盈眶。
紧接着,来自世界各地的西医们跟着站起来,然后是我的学生们——一共三十六人,来自全国各省,是各个中医世家推荐来的年轻子弟,他们有着扎实的中医基础,同时年轻好学,对西医充满向往。
不管中西医之间为了利益进行过多少讨伐诋毁,甚至对我个人进行多次暗杀袭击,在这一刻,我们有了共同的理想。
学生代表上台发言的时候,罗怀中很认真地跟我说:“我隐约觉得你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我笑道:“我实实在在地觉得,你的脑神经有点不敏锐。”
他揉了揉太阳穴:“我已经连轴转了半年了。”
我伸出右手,邀请他与我击掌:“罗老师,因为你是法国人,法国的医术目前处于全世界最顶尖水平,而且你的中文水平最高,我才决定让所有学生先学法语。你的责任重大,所以是我们共同参与了这件了不起的事情。”
他挑挑眉,清脆地与我击掌:“甘做牛马!”
这天晚上回去,我家里两个准考生都兴奋得不想参加以后的考试了。
宋青山的儿子宋天华道:“大人,我不想做官,我想当‘白衣天使’。”
陈付氏的大儿子陈淼附和之。
第三个准考生——季广羽,把碗一推,甩着腿撒泼:“我不管我不管,我也当!”
……
不管怎样,当更多有志青年愿意放弃科举投身医道,对封建社会来说,一定是种进步。
1717年5月6日 康熙五十七年三月二十四雨
接连下了五天暴雨,皇宫内外一片紧张哀愁。
听说河南已经淹了,老百姓的收成告吹,宜阳知县张育徽担心年中的税款没着落,就提前派人下去征收。
在这档口,简直是要老百姓的命!于是该县民人亢珽、亢珩等联合渑池人李一临聚众神垢寨起义,劫永宁知县高式青入寨。阌乡县民人王更一也因知县向澄预征钱粮,聚众围县城。
而河南巡抚刚报上来的密折写了几句酸不溜丢的马屁:皇上您好吗?我们这里风和日丽,百姓安居乐业,安阳县农民在山上发现了一处甘泉,这一定是您的圣德感动了上天。
皇上气得都没脾气了。
大朝会上,我站在殿外都听到了震耳欲聋的拍桌声。
出了这种事,首先要平叛,其次还得把河南巡抚押进京来处置。
派谁去呢?
推贤举能众说纷纭。
偏有显眼包提起了四爷,说他多次平叛有经验,应该让他去。可在朝廷遇到苦难的时候,他却躲在寺庙里不回来。这是不忠不孝的可耻行为。
“说点有用的吧!朕有这么多儿子,朝堂上有这么多能臣,难道你就挑不出一个来?”
幸亏康熙没理这茬。
接着好几个声音拧成一股,共同推荐十四爷。
康熙好似这才发现缩在人堆里的十四,高喝:“胤禵,朕上次交给你的差事办了大半年,结果呢?怎么连个屁都不放!”
我旁边的官员捂嘴遮笑。
十四爷沉闷的声音隔着门隐隐约约传来:“这半年,儿臣走访了江南三省,亲自与各级官员对话,也辗转于各个粮食交易市场,还曾扮成粮商亲自参与过几笔交易,最后觉得应该先在闵浙试行……”
他说了很多心得,这回明显是下了功夫,用了心。
他下江南时,我把自己写得科普文章也送到了《江南商报》,要求常挂版面,配合他进行前期的宣传推广。
按照他的说法,现在江宁已经初步具备开设期货交易所的条件了。
可是反对声还是很大。
都快吵起来了。
“听说了吗?”刚才偷笑的那个官员和身后的官员说悄悄话,“因为这个事儿,十四爷过年的时候专门去九爷家说好话,却被九爷灌醉了扔出来。两兄弟翻脸了。九爷说他被女人抽了魂……”
“咳咳!”身后那人接收到我犀利的眼神,连忙提醒他。
他翻着白眼转回身,不情不愿地嘟囔,凭啥不让我说。
“肃静!”李九一尖锐的嗓音穿透所有嘈杂,吵吵嚷嚷的大殿立即安静下来。
康熙换了副哭腔,指责大臣们一点也不体谅他这个老人家,说自己一遇到灾害,就为百姓的口粮担惊受怕,一天只吃一顿饭,一晚只睡一两个时辰,谁家这么大年纪的老人还操这么大的心??
里里外外顿时跪成一片,高呼臣该死。
我就觉得,当皇帝还真是不容易啊。
不过,老人家耍赖还是有用的,他最后拍板说,粮食的事儿是头等大事儿,要十四立即在江宁试行。
还说道:“必要的话,把该带的人都带到江宁去办。朕最多再给你一个月。”
这回所有人只敢腹诽,不敢再出声了。
第 202 章
1717年5月10日 康熙五十七年三月二十八晴
即便康熙皇帝在大朝会上亲自拍板, 十四南下之前还是遭遇了重重阻力。
问题主要出在筹备团队上。
他列了一个三十人的名单,从各个部门借人,其中竟有十二个找了各式各样的借口不肯去。
这些人并不是最初反对声最大的保守派(一丁点改变都不愿意接受的那些, 已经被闭嘴了),而是嘴上喊着支持新政策, 却在关键时刻反水。
我和我的智囊团逐个分析了一下, 他们或多或少,应该可以算八爷党。
往日最疼爱十四的两个兄长,八爷和九爷, 分别从官场和商场(粮食交易市场)狙击十四,这差事办的可想有多糟心。
八爷政治手法娴熟, 一旦决定收拾谁, 就是全方位打击不留死角。
我作为政策的提出者, 当然不可幸免。
官员之间忽然开始讨论七夕那天我和十四在马齐的办公室到底做了什么。
消息从前朝传到了后宫,连宜妃也将我叫过去训了几句。
于此同时,参我的折子亦如雪花般飞向皇上案头。
这次的切入点很新颖奇葩——秋童提出这项新政就是祸国殃民, 她无根无系,又是个女人,根本不在乎后世评说, 只想要眼前风光。(这个切入点说明皇帝赐宴那天对我说的话流传出去了。靳驰当时就和我分析过, 皇帝说我‘身无牵绊, 心无挂念, 所以你行事总是过于操切,不能权衡各方利弊。’还有潜台词:无牵无挂的人不好掌控。)
还有一些递到了通政司——安副使一一摆在我面前, 表示都让他拦下了。
但严三思悄悄给了递了话, 其实这些都是八爷的手笔。
昨天下午,气急败坏的十四在督察院发了飙, 把右都御史的公房砸了个稀巴烂,还对一众御史放了句狠话:“有什么坏朝老子使!”
这无疑是在为我鸣不平。
可是,我也拒绝和他下江南。
倒不是我公私不分,主要是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去的意义不大。
昨晚我离开班房的时候,差点被门口的人绊倒。
十四不知在这儿坐了多久,好像已经睡着了,连开门声都没听见,被我踢了一脚才惊醒。
他略带迷茫的眼神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接着就变得冰冷怨恨——难道他去都察院发飙的时候被人夺魂摄魄了吗?
鬼知道他对我的情感到底有多复杂,反正我无心探究。
看着他眼下那道浅浅的疤痕,我只有一个想法:你最好不是来找茬的。
幸好,他一言未发,起身就走。
等我锁好门走上宫道,他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今天一早,他倔强地带着剩下那十八个人出发了。
此刻,我坐在办工桌前,看着他昨夜坐过的空地发呆,心里涌起阵阵无力。
从人的角度来看,谁都不能事事如意。
天之骄子不得不向现实低头,皇帝亦然。
他让十四带兵攒军功,又给他推行新政快速积累政绩的机会,想培养起来平衡老八,可这个好大儿有点抓不住。
儿子那么多,仔细盘一盘,好像没一个完全满意。
从国家的角度看,它只是个机器,如果操控它的人能把劲儿往一处使,它能运转得丝滑顺畅。可若相互掣肘,不仅运行艰难,还有分崩离析的危险。
然而是人和人的想法总是难以统一,人与人之间,总是充满角斗。
所以,想要做事,就必须要时刻保持高昂的战斗力,一面清除阻力,一面提防对手。
上位者一丁点猜忌都有可能被对手利用,并无限扩大,成为杀死自己的虎头铡。
我忧心忡忡,一直到快下班都心不在焉,正在本子上乱涂乱画,桌面忽然被人敲响。
下意识把本子往身后一藏,抬头一看,是我司一把手,只和我说过一句话的汉人通政使穆青。
我赶紧站起来,板板正正地问候:“大人!”
这人翰林出身,名臣之后,是文官集团的肱骨之一。
他五十岁上下,留一把稀疏的山羊胡,眉心有深深的沟壑,眼神犀利,给人严肃苛刻的印象。
我小时候读过一个故事,说的是明朝著名清官海瑞因五岁的女儿从男仆手中接了一张饼,怒斥她:“你饿死才不愧为吾女。”导致这个可怜的孩子惊吓过度活活饿死。
故事不论真假,但这个用封建礼教杀人的恐怖形象从此深深烙在我心里。
我总觉得穆青就是这种人,所以打心里就抗拒和他接触。
他对我也从没有好脸色。(安欣说他对谁都这样)
“散值后到这里来。”
然而,他却朝我桌上放了张小纸条,并如此吩咐。
他的形象绝不会让人往‘潜规则’上想,我直觉,并且坚信,这应该不是个私人场合。
不过谨慎起见,我还是派人回去送信,叫达哈布下午来接我。
到了下班点我就往外走,等在外面的除了达哈布,还有季广羽。
他穿着老徐头的衣裳,还戴着个破草帽,要不是开口说话,我压根没注意到。
“通政使亲自送信,说明这个场合很私密很重要。机会难得,你得好好把握。我给你准备了几份手信,到时候帮你拎进去。”
我说车厢里怎么放着几个绸布小包呢。
随手拆了一个,包裹里是一个瑰美厚实的桦木瘿小盒,盒子里则装着一块紫红色的端砚。砚石大而厚,致密坚实,细腻温润。
这份奢华低调的手信备得深得我意。
“现买的吗?花了多少钱?”
季广羽道:“早就备下的,给管家报过账了,等你回去领银子。”
他回头朝我笑了笑:“不便宜。”
散财童子都说不便宜,那想必是个让我肉疼的价格。
不过,晓玲不在,有这么个细心妥帖的人帮着操持,我真的省心不少。
约定的地点在平民区一个充满烟火气的胡同里,是一栋不起眼的民宅,和我原来的出租屋差不多大小。
开门的人一看就精明练达,和雍亲王府的门房差不多,笑容可掬不卑不亢:“您是秋大人吧,快请进。”
季广羽提着手信跟在我后面,笑眯眯地问他够不够。
他没多说,接过去四份,接着就让婆子领我去偏厅喝茶。
不多时,一起来了两位客人,恰好都是我的老熟人,一位是吏部郎中方铭,另一位是礼部郎中苗希深。
他主管国家大型典礼祭祀,分管顺天府的学政,我办大清医专没少和他打交道。
当时有了皇帝的敦促,办学成了他的差事,所以不算我求他,算我配合他,合作得比较顺畅。
不过他见到我,简直称得上大惊失色,在门口一顿,表情似乎再说,‘我不是在做梦吧’?
更失声质问:“谁让你上这儿来的?”
方铭把他拨拉到一边去,好声好气地问:“秋童,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我摇摇头,“是我司通政使穆大人让我来的。这到底是是什么地方?”
“哦??”方铭嘴巴圆得快能塞下鸡蛋了,回身和苗希深对了个眼神,才眯着眼转过头来,唏嘘道:“这里是内阁学士张廷玉张大人的私宅。”
张廷玉嘛,我知道,去年才刚刚升任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不过后期大有可为,会成为一代名相。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康熙召见玛尔塔公爵那天,那时候他还在司经局。两年多过去了,迄今我们多次在乾清宫的宫道上擦肩而过,他看我的眼神始终带着反感厌恶。
活像法海看白素贞。
不过,这所谓私宅,应该不是他住的地方,而是专门用来招待私交好友的。
穆青为什么会把我带到他的秘密小圈子里呢?
我给了方铭一个求助的眼神。
方铭只是笑而不语。
待要问,偏厅外面传来了交谈声,方铭带头迎了出去。
只见人间卫道士张廷玉与我那‘封建本建’上峰穆青携手而来,都面带笑容,全然不似平常模样。
张廷玉见到我一点儿不惊讶,甚至还客气地点了点头。
穆青也和颜悦色道:“今日虽然是在衡臣这里摆宴,实则是老夫把各位招揽来的。主要是贺一贺衡臣上月喜得麟孙。”
这是纯粹的私事。
更能说明这个小圈子的紧密。
除我之外,这些人都和张廷玉差不多年纪,估计或曾同窗,或曾共事,情谊颇深。
“秋童。”穆青指了指我,“这孩子勤奋踏实,识大体知进退,是个好苗子,就是只会埋头做事,不太会为人处世。恰好你们都认识,我就带来让她跟着你们这几个人精好好学学。”
方铭指着他嗤笑:“咱们几个里,最精的不就是你吗?你少藏私,多提点,她就进步的快。”
苗希深则道:“我还没见过世明兄如此上心提点过哪个下属,这就能体现出秋童的高明之处。”
张廷玉倒是什么都没说,只伸手邀请道:“到了寒舍都是鄙人的贵客,各位请上座。”
等落了座,我才反应过来,穆青真的是在提携我。
把方铭和苗希深叫过来,也是为了给我说好话。
应该是为了化解张廷玉对我的偏见?
可是,其一我真不知道何时入了穆青的法眼,毕竟现在正是群臣讨伐我最激烈的时候;再者以我的级别,还没资格和内阁大学士打交道啊。
心里头再糊涂,行动上不能有半点马虎。
桌上酒菜已经备齐,待我们落座,仆人退出去将门紧紧闭合。屋里除了我们五个,再无旁人。
席间他们聊得热火朝天,既说少年往事,也说朝中政事,百无禁忌,一点儿也没把我当外人。
除非点到我,问及我的看法,我没有主动开过口,一边竖起耳朵听,一边随时为他们添茶倒酒。
现在这一桌上张廷玉品级最高,为从二品,其次是穆青,正三品,其他两位均为正四品,我最低。
所以大家说完某个话题,都自觉看向张廷玉,等着他总结。
我能明显感觉到,未来名相看待事物的角度和高度确实与其他三位不一样。
譬如对于四爷不肯回京这件事,他的评价只有一个字:好。
方铭是个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他带出来的徒弟也这样),于是张廷玉耐着性子解释了两句。
“天子以仁孝治天下,违背孝道必有重罚,四爷守着清规戒律自囚一年,往后无人可就此事指摘一二,甚至可以作
殪崋
为天下人的楷模。”
大家点头。
“皇子能干,上喜。过分能干,上忧。过犹不及,知退者智也。”
穆青淡淡道:“昨日上书房签发了一张调令,福建巡抚许均调任两广总督。”
从巡抚到总督,职级由从二品升到正二品,职权则从二把手,升到了一把手,是一个质的飞跃。调令还未正式下发,这算是新鲜的第一手消息。
许均是四爷推荐的人,连我这个官场新人也明白,这次拔擢意味皇上对四爷的认可和嘉赏。
怪不得在大朝会上皇上不理会群臣对他的诋毁呢!
想来心里对他应该是很满意的。
这么一看,和反目相斗的八爷、十四爷相比,四爷隐退的这一年,明亏暗赚。
这心机,这耐性,这自律能力,还得是他啊!
等等。
张廷玉是雍正朝的名相(他父亲是四爷的老师),方铭是巡视团的成员之一,我是他‘前女友’……一个桌上坐不下两个派系。所以,穆青和苗希深应该也是四爷的人,起码,倾向于他。
好嘛。
我知道穆青为什么提携我了。
“衡臣,皇上看过那些折子了吗?”穆青用眼神瞟了瞟我。
我瞬间明白过来,指的是参我的那些。
张廷玉温吞冷淡地点了点头。
“怎么说?”方铭紧跟着追问。
张廷玉却沉默着摇了摇头。
我心里一沉。三人成虎,皇上本来就对我‘无牵无挂’有芥蒂,若交易所试行效果不好,恐怕所有黑锅都是我的。
席上稍稍沉默下来。
之后苗希深拾起了别的话题,才重新热烈起来。
离席时,穆青已经醉了,目光混沌、鼻头两腮通红。
方铭指点我把他安全送回家。穆青没有拒绝。
他家小厮扶他上了娇,我在旁边步行跟着。
“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只有自己最可靠。”隔着轿厢,穆青声音稳如平常,语气也很冷淡,全无半点醉意,和席上谈笑风生的模样判若两人。
“你或许会纳闷本官为何要提携你,是不是因为你是谁的什么人?恰恰相反,那样的身份只会让人对你敬而远之。君子以德行立世,才德兼备方配为官。你放弃捷径,自力更生,自强不息,胸怀天下,不党不群,才能卓绝,合乎圣人对君子的要求,才可与我等为伍。”
“如诚君子,虽有小过,亦不必言,何则?其平日之善者多也。你好自为之。回去吧。”
说完这句他就不让我再送了。
目送小轿晃晃悠悠消失在暗夜里,我轻轻舒出一口气,嘴角渐渐翘起来。
是我狭隘了。
曾经的他们,因为圣人的理念极力诋毁我、反对我为官。现在,他们亦是因为心中的道义,认可我,与我相交。
虽然不该依赖别人的认可,但不得不说,这种承认,会给人来的极大的满足感。
就在此刻,回到未来的执念一下子淡了。
我再一次和这个时代深深拥抱。
这混混浊世,依然有公道正义。千难万难,我正凭自己改变这个世界。
也许这个空间的未来人不会知道我究竟改变了什么,但我自己知道。
回去的路上,我和季广羽谈起了饭桌上得到的这些消息,突发奇想道:“你说,我要不要收养个孩子?”
第 203 章
1717年6月26日 康熙五十七年五月十六日晴
五月初八, 世界上第一家期货交易所——江宁期货交易所正式成立。
虽然比皇上规定的期限晚了几天,却比原本的第一家早了一百三十多年。
从消息传来,我就密切注意交易情况。
早在半个月前, 靳驰和季广羽就带着陈付氏一起前往江宁。
作为晋银票号的东家,她比大多数户部官员和寻常粮商更容易理解金融产品。这次去, 就是为了亲自验证期货合约的金融属性。
今天我收到了八百里加急传来的线报, 自成立以来,交易所只有十二笔订单,而且大部分都是托儿做的, 总金额不超过一万两。
看起来,江宁商界还不认可这种交易。
不过, 急也急不得。等到秋收的时候看看粮食价格走向, 就能显出优势来了。
交易所的成立把我的政治影响力推向了新的高峰。
现在各省官员进京都要到我办公室里坐坐, 来不了的也得派幕僚来找我。
要么想让我把他们的折子递上去,要么和我探讨他们的政见,要么询问推行新政的技巧……
下班的时间越来越晚, 回家也不清闲,门槛都快被人踏破了。
好处是,我认识了一些思想先进、急于求变的官员, 也听到了很多更符合当下社会形态的变革, 隐隐感觉旧王朝即将走到尽头, 整个社会都在渴盼新君。
坏处是, 每天忙得像陀螺,连洗澡都成了奢侈, 一占枕头就着。
在这种情况下, shou养孩子终究是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孩子是需要陪伴和关爱的,而我现在连条狗都没时间遛!
这一条路行不通, 我就不得不暂缓推进大清周报,以免它成为我激进的罪证。
“大胆狗贼,拿命来!”
晚上正睡得迷迷瞪瞪,忽被牟巧儿一声暴喝惊醒。
为了保护我,她平时就睡在我隔壁。
应该有刺客,这一声暴喝后,门外传来了打斗声。
我一下子坐起来,赶紧胡乱套上衣服,抄了一把裁纸刀举在身前。
不过很快,牟巧儿就占据上风,对方节节败退。
我趴在门缝上往外瞧,只见月光下两个身影正打得激烈,奇怪的是,对方身影莫名有些眼熟。
嗖!
一声尖锐的破空哨响从院墙外来,直奔牟巧儿,下一秒她闷哼一声,捂着左肩连退几步,痛得破口大骂,厉声呼唤达哈布,“你是死了还是耳朵里塞驴毛了,有刺客!快来保护大人!”
趁此功夫,刺客飞速退回院墙边,抓住上面的绳子,猴子一般利索地爬上去。
牟巧儿来不及追上去,随手抄起院子里一盆刚刚种下的白玉兰扔上去,精准砸中那个骑在墙头上的人。
咚!
刺客坠落,院墙外传来沉重的闷响。
这时候达哈布姗姗来迟。
牟巧儿急骂:“你个顺鸟,他逃到外院去了,你才来!你跟刺客一伙儿的吧?!”
达哈布被骂的一点脾气也没有,只问:“大人怎么样?”
牟巧儿一拍脑袋,慌道:“哟,还没看呢!”
达哈布大步朝我这里跑来,牟巧儿从后面追上锤了他一拳,“要看也是姐姐我看,你个爷们竟敢往大人闺房里闯,是不是不要命了?”
达哈布后知后觉地往后一退:“你快去。”
牟巧儿恨恨一跺脚:“你就站这儿不动了??真是个顺鸟,追出去抓刺客报官呐!”
往日机警伶俐的达哈布今天好像没睡醒似的,被她点了两次才拔腿朝外追去。
1717年6月27日 康熙五十七年五月十七日晴
又惊又吓,一夜没睡好,上班的时候昏昏沉沉。
每个人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我开始怀疑自己穿错了衣裳,检查无误后又怀疑领子后面是不是夹了只袜子,或者头发又该染了,叫下属确认了一下并没有。
可问他大家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他却不说,装傻:“什么?哪有?我没发现啊。”
直到下午安欣扇着蒲扇来暗示我该买冰了,我问他:“副使可觉得我今天有什么不一样?”
没想到这一句话,把这老匹夫臊得满脸通红,扔下扇子落荒而逃。
过了十五分钟才回来捡。
然后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雍亲王回来了,现在就在宫里,你不知道?”
我一怔,手里原本转得无比丝滑的笔突然脱轨而飞。
一年期已经过了好几天,昨天我还在想,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原来已经回来了啊。
人人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
安欣帮我捡起来,意味深长地笑着:“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全天下都知道,他是为你受了这一年磨难。之前在佛门清净之地,你不便去探望也就罢了,人家都回来了,再不去看看,难免显得……是吧?我刚打听过了,他已经见过皇上了,这会儿在永和宫。宫门下钥前肯定得出来。反正也快散值了,你现在就去他必经之路上守着吧。”
我扯了扯嘴角,故作淡定:“要去看的。找个合适的时机,去雍王府拜访岂不更好?”
安欣呵呵一笑:“也是,在这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凭白给自己添是非。”
“这天儿越来越热了是吧?班房里坐不住,你早点回家吧。”他又扇起蒲扇。
“哎。”我应道:“明儿我叫人送冰来。”
当班房重新静下来,我脑子却一点也不清净。
腊月二十八那天,我给他写了那封信,犹如石沉大海,一点儿水花都没溅起来。
耿格格是四福晋处理的,跟他毫无关系。
宁六爷虽然死了,却死在了大年夜,而我的信是二十八送过去的,他根本不可能反应那么快。
这半年,十三爷再也没来找过我。
他应该看透了我的无情和虚伪,彻底放下了。
我觉得我也完全想开了,生活被工作填得满满当当,极少再想起他。
可是,一想到此刻他离我那么近,我就坐立难安。
‘小美终于死心了,她决定告诉姐姐,宁可变成泡沫,也不想活在唾骂中,终生惦记着一个放不下的人。’
过往的一切就像幻灯片,飞速从脑中略过,在我们最后一次交集处按下暂停键。
看到这个故事我臊得无地自容。
怎么那么无耻,这样明目张胆地哄骗他?
小美去见姐姐,是为了赴死,直到死,也没有放弃对王子的爱。
而我……他不可能看不出来,我的行为和她完全相反。
先是趁他离开,找借口奔赴澳门,在他不惜一切代价追来的时候,毫不留情地甩开他,在最该解释的时候选择沉默,每一个动作,都在表达决绝的割舍。
对他来说,应该叫背叛。
我们定情的那天,他曾说过,‘只要你不背叛我,哪怕有一天厌弃,我绝不纠缠,更不会迁怒于你。’
我不仅背叛,还欺骗……
他会不会黑化,把我朝死里整??
现在下跪还来得及吗??
不不不,他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
只是我太心虚了——不管十四为我付出多少,我从来不觉得对不起他,因为我从未回应过他的感情,可对四爷,我真的很不地道。
明明可以体面分手,明明不该写这封信。
从我们在一起,他没有做错过什么,是我把自己的痛苦强行转嫁给他。
也许我真正害怕面对的并不是他,而是自己的良知。
不管怎么说,我还没做好见他的准备。
而且我三天没洗头了……
德妃已经一年没见他了,万一母子俩有太多话说,说到很晚,出宫的时候恰巧碰到,不就尴尬了吗?我得赶紧跑。
没想到刚走到门口,就被一位面生的官员拦住。
“秋大人,下官兵部员外郎李卫,有个问题想请教您,请问现在便宜吗?”
我脚步一顿,“李卫?”
这位三十岁上下的官员挺直腰板挑了挑眉:“大人认得下官?”
何止认得,简直如雷贯耳。
当然,他现在只是个从五品,还是花钱买的,候补多年,今年年初才穿上官服。
即便穿着官服,也难掩浪荡公子哥儿气质。
和廖二那种‘什么都无所吊谓’的公子哥不同,他是‘花花人间好有趣,老子好爱’这挂的。
我真的很好奇,这种人会问我什么,以及,他是怎么快速蜕变成国之栋梁并名留青史的。
再者,和雍正的左膀右臂搞好关系没坏处。
人家都送上门了,我能不好好把握吗?
于是我把他让进班房里,吩咐下属去泡茶。
人果然不可貌相。
他还蛮上进的,当官没几个月,就把军需粮草的管理模式摸了个大概,还发现了一些积弊,这次来就是想和我探讨探讨他想出来的改良办法。
……在这方面我是个纯粹的门外汉,只能帮他找找逻辑盲点。
之后他还说起了期货交易所的事儿,原来他家就是江苏巨富,家里也有几个粮店,家里人朝他打听这个期货到底能不能买。
我们交流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天都快黑了。
李卫识趣地站起来:“大人频频看表,想必家中还有急事,下官下次再来叨扰。”
“抱歉,确有些要事,改日再同李大人仔细研讨。”
我与他匆匆客套了几句,加快脚步往外跑。
一路提心吊胆,好不容易快要到宫门,刚要喘口气,忽听背后脚步嘈杂,一群人往外出。
“连贵啊,别走那么快!雍亲王腿脚受了伤,不似往常。”
“张公公,快要下钥了,奴婢怕王爷着急出宫。”
“哪有奴才替主子做主的,雍亲王没说你,是看娘娘的面子。要是伤着他,仔细你的脑袋!”
“是是!哎等等,王爷,您走得慢些,别走那么快!奴婢有点跟不上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脖子僵硬,却不受控制地转过头。
落日只剩最后一丝余晖,光线昏暗,一个挺拔清俊的身影被人群包围着,正一瘸一拐地朝我走来。
那双近视眼,仿佛永远不受光线和距离的限制,总能精准锁定我。
四目相对的刹那,心跳仿佛停了。
我像被什么神秘力量定在了原地,直勾勾地看着他。
然而他的眼神只在我身上做了霎那停留,就若无其事地瞥开了。
在太监的搀扶下,他快步走出宫门,很快就消失在我眼前。
“秋大人!秋大人!”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催促我,“宫门要下钥了,您快去值班房吧。”
“好。”我胡乱答应着,抬了抬脚,才发现手脚发麻。
心里空落落的,眼底有点发热。
这是什么受虐体质啊。
人家上赶着的时候拒人千里之外,人家放下了才来伤感。
晚了!
第 204 章
1717年7月15日 康熙五十七年六月十日晴
最近叶兰很活跃, 频繁出席各大家族的聚会。
俗话说吃人嘴短,吃了人家的酒,就得满足人家的好奇心。
为了搬瓜, 插空往我这儿跑了三五趟,这天晚上才终于逮着我, 占用的还是孩子们上课的时间。
课间, 她拉着我去内堂闲聊,孩子们趴在门上偷听,赶了好几次, 散了又来,散了又来, 最后她都累了, 无奈地问:“你家里那个牟大姐呢?我听说这帮阿哥最怕她, 叫她来管管。”
“歇着呢。”我道。
她讶然道:“这是什么规矩?你还没歇着,她先歇下了?”
“是我让她去的。这几日她有些不舒服,我叫人给她开了几副药, 吃上就歇着了。”
四爷回来以后,盯着我这里的人又多起来。未免再生不必要的事端,我这里闹刺客的事儿谁也没惊动。只罚了外院的达哈布, 奖了内院的牟巧儿。
不过牟大姐那天受了伤, 吃了几幅药总是昏昏沉沉睡不醒, 我才让她去休息的。
“那也不行!”她一皱眉, 严肃道:“我早就想提醒你,你现在身份不同了, 来往的都不是凡夫俗子, 一个都怠慢不得。秋夕苑这些丫鬟小厮都是买来就用的,根本没学过规矩。有时候见了人呆呆愣愣的, 行礼都不会,需找人好好调教。我家里有一个在宫里当过差的老嬷嬷,调教出来的人既听话又熨帖,你要是不嫌弃,我明儿遣来帮你管管。”
我摆摆手道:“不用麻烦你。等我忙完这阵子,亲自给他们定规矩。”
她没强求,只是嗔了我一眼:“就怕你太仁慈。你别不信,刁奴欺主,你对她们越好,她们越会蹬鼻子上脸。你总说人是一样的,可能刚下生没什么区别,但从喝第一口奶就不一样了。富人喝的奶是鱼翅燕窝变的,穷人喝的奶是咸菜粥变的。过惯了穷苦日子,乍见富贵很难不飘。规矩是让她们认清自己的身份,待人接物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在外面不能借着你的名义作威作福。”
说罢,捂着嘴,朝我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尤其不能闹出那些腌臜事儿。脏了你的门楣,对小阿哥们影响也不好。”
我反应了三秒才意识到她说的是自由恋爱、私相授受这些。
我还真见过在墙角里偷偷接吻的,当时一笑而过,现在想来,要是被孩子们或者访客看到,还真不行。
于是慎重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会格外注意这一点。”
孩子们等着上课,我也困得直打哈欠,她便没再绕弯子,打直球道:“四爷回来这么多天了,没找你说什么?”
这是今天的正题了。
现在全城都在吃我们俩的瓜。
有的赌坊还搞了个押宝赌局,赌四爷能不能把我娶回家。
据了解,现在大部分赌资都在‘是’这一栏。
而且,押‘是’的大部分是女人,押‘否’的大部分是男人。
这说明,男人很清楚,女人做官比做人家老婆好。而女人则认为女性不管事业多么成功,最终的归宿一定是相夫教子。
这就很讽刺。
但错不在女人,是这个社会很少有幸福的正面案例。
不婚不育的人,大多在歧视中孤独终老,被流氓无赖欺负(在我独居的时候,深受其苦;在章丘看妇科医生的时候也有类似经历)。
这让我想起当初决定承认内心情感的一个理由:不要为了事业自我阉割,变成灭绝师太。
我想做那个幸福的正面案例。
截至目前,我还算成功。
事业蒸蒸日上,爱情轰轰烈烈。孤独是一时的,我还会有其他爱人。衰老,离我还远。
所以,就当这八卦是一种宣传吧。谩骂终会过去,只要我屹立不倒,就会成为丰碑。
“没有。”我摇摇头:“我一早和你说过,我和四爷结束了。”
一开始连我自己都很忐忑,以为我们之间就算没了爱,至少还有恨和怨。结果什么都没有。
同在一个城市,同给一个领导打工,居住的地方相隔不到五公里,却没有任何交集。
日子还和以前一样,唯独少了一份复杂的期待。
“你可以说这话,他不可以!”叶兰立即反驳,声音不由大起来:“就算是你不要他,他是个爷们,得给你们之前的关系一个交代!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儿,让全天下知道你和他好过,然后呢?不明不白地结束了?外人怎么看你?十四爷好歹还拿爵位为你换身份呢!”
我赶紧捂住她的嘴,告饶道:“你小点声吧。外面那群小子耳朵可灵光着呢。”
她又出去吼了一嗓子,再次把他们驱散。
我拉着她坐下,微笑着安抚:“还要什么交代?他许诺过的事情都做到了,我对他除了感激,没有任何要求。现在彼此之间没有怨恨,互不打扰就是我最想要的状态。”
“我知道你舍不得乌纱帽,可是……你真放下了?”她眼里充满怜悯,“仕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要是你心里还有他,岂不是要苦一辈子?”
哈,我心里可没有贞节牌坊。
前些日子我就发现了一个很让人心动的男孩子。
白净斯文,动不动就脸红,眼神澄澈得像一汪清泉,声音轻柔得像一根羽毛,活似年轻版的居生。
把脉的那只手修长白皙,低垂的睫毛浓密如扇,认真工作的样子带着清冷禁忌感。
是我从初中早恋开始就喜欢的类型。
和四爷截然相反。
可惜他是大清医专的学生。
开口校长,闭口校长,来时鞠躬,去时也鞠躬,如此恭敬,我实在下不去手。
但不知道是不是激素紊乱的原因,我最近真的很想谈恋爱。
甚至,我还做了个很大尺度的chun梦。
当然以前也做过,但没有这次这么具体。
梦中是一个大雪天,我在一间佛堂里。
佛堂正中供着宝相庄严的释迦牟尼佛,周围立着威武勇炽的十八罗汉,四个角落里点着无数根蜡烛,头顶燃着数不清的香塔。
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跪在唯一的蒲团上,穿着僧袍,剃光了头发,正捻着那串黑玉石串珠虔诚地念经。
这样的场景本该让人敬畏,浓郁的檀香也该消除一切杂念,可我却对他生出了邪念。
我从后面抱住他,亲吻他的脖颈,满口情爱诱骗他脱光衣裳,放肆地抚摸他的身体,然后在神佛的注视下,打开自己,邀请他进入,诱导他说那些毫无廉耻的放荡话。
醒来床褥凌乱,湿了一大片。
到下午,下巴上就上冒出一个又红又肿的火疖子。
大概,人一旦有了性生活,就像开了闸门,若长期压抑,就会导致心理变态和激素紊乱。
激素倒是好调,反正自家有便利,学校那么多中医世家的优秀弟子,随便叫一个来就能治病。
由此才认识了这个小大夫。
可我不敢当禽兽,所以连他的名字都没问(生怕哪天变态得狠了把人家祸祸了)。
但心里变态不好治。
可能真得谈场恋爱才能好。
那天我花一晚上,认认真真地分析,这次得找个什么样的。
首先,清白简单;其次,不会让我负责;然后,最重要的一条:人品靠得住!不能到处炫耀,更不能无耻诋毁。
根据这些条件,把我身边能接触到的人都捋了一遍(我肯定已经严重变态了!),只得到一个人名:季广羽。
除了以上三条,他还有个附加优势:脸好看(□□下真实的脸)。
然后我头脑一热,立即写信去江宁,让他日夜兼程往回赶。
但他还没到,我就后悔了。
就算他发毒誓不会让我负责,我还是怕招惹他。
总觉得这一沾就是一辈子的事儿。
可经过上一段感情,我对自己的人品已经完全没信心了。
万一对他始乱终弃,不是造大孽吗?人家才二十!
不行不行,不能病急乱投医,不是,不能这么不负责任。
神思间,叶兰的话飘了一半进耳:“……男人就是比女人想得开。四爷可能是真放下了,回来这些天,闲得在圆明园钓鱼也不来找你。以前总听长辈说,男人开始对养狗钓鱼这些旁门左道感兴趣时,就没有多少世俗的欲望了,我还不信。现在看四爷,还真是。他以前可是最不喜欢钓鱼的。”
“钓鱼?”
“是啊,一坐坐一天。”她摇着头嗤笑:“听说水平不太行,有时候一天都钓不着一条,好不容钓着,甭管大小,随手再扔回去。你说,乐趣在哪儿?真不明白怎么忽然上了瘾。”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钓过鱼。
“他……住在圆明园吗?”
“你不知道?回来就在王府待了一天,接着就搬到圆明园去了。圆明园不是离畅春园近吗?他腿脚受了伤,不便行远路。”
哦哦,是,皇上现在在畅春园住,上朝、奏报、议事都得去那儿。
目前河南农民造反的事儿还没解决,有时候皇上一天召见他两三次,住的远了确实不方便。
不过,“那园子修好了?我记得半个月前我经过那儿,里面还在施工。”
叶兰道:“没呢。到处叮叮当当,人来人往的,所以就他一个人去了。”
那回来跟没回没什么区别吧。
耿格格这回不能怪我了。
临走,叶兰还不死心,试探着问我:“那你和他,就这样了?”
我打了个哈欠,敷衍她道:“我的好姐姐,我都准备开始下一段了,这一段就翻篇吧!”
叶兰大惊失色:“什么?这么快?下一段是谁呀?”
话音才落,大门外响起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一个鲜衣怒马的美少年跳进门来。
“姐姐,我回来了!”
第 205 章
廖二对他这张脸做了细微的调整。
一眼看上去, 既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五官,熟悉的是美貌。变化最大的是气质,曾经阴郁华丽的感觉已经完全被阳光清爽的少年感所取代。
要不是那声炽热的姐姐, 我还真不敢认。
我门前的灯笼也不亮,不如他的眼睛亮。
他手上抱着一只荷花, 裤腿和衣袖都湿着, 欢狗子似的直奔我来,兴奋道:“姐姐,我回来的时候, 在海淀府发现了一片野湖,湖上盖满荷花, 开得十分旺盛。明儿等你下了值, 我带你去看看好不好?”
叶兰张了张嘴, 眼神在他和我之间流连,无声发问。
这是我新招的记者?不,这种说法显然不具说服力。
以我和叶兰的关系, 这么糊弄她显然有点不地道。
于是我干脆玩笑道:“别人介绍的,刚认识,性格不错吧?”
叶兰严肃地点点头, 毫不避讳地当着廖二的面儿问:“长得是不错。家世如何?考取功名了没?”
还认真了。
我赶紧把她拉到门外, 认真解释了几句:“刚才跟你闹着玩, 别当真啊。他只是朋友的弟弟, 在京城备考,偶尔来我这里拜访。”
叶兰道:“我当不当真无所谓, 反正不该说的, 我肯定不会往外传。关键在于,你有没有当真。他看你的眼神, 可不像‘朋友的弟弟’。”
我拉着她的袖子摇了摇:“好姐姐,你别审我了,我今儿也困得脑子发懵。”
她挑了挑眉,“你可不能懵。你一发懵,被人吃了怎么办?”
“那我现在就把他赶走。”
她一把将我拉住,认真道:“我不是拦着你再找。只是,不怀好意的人太多了,你刚受了情伤,万一遇到嘴甜心坏的,难免吃亏。里面那个,虽然看起来像是正经人家的公子,就是长得太好看了,而且也太年轻了,让人觉得不靠谱。你跟我说他是谁家的,我帮你打听打听底细再说。”
我刚要告饶,廖二探出头来,抹着眼睛哀求道:“夫人,我家里没什么人了,只有秋姐姐一个依靠,求你别拆散我们。”
……
这天晚上秋夕苑鸡飞狗跳。
达哈布被叶兰指挥得团团转,连睡梦中的牟大姐都被强行拉起来,两个人追着廖二打。
廖二扯着哭腔喊:“姐姐救我。”实际跑得比鬼还快,谁也没能挨着他的身,半个巴掌的亏也没吃着。
然而等到尘埃落定,我钻被窝的时候,在被子下面看到了他回来时抱着的那朵荷花。
我将它放在床头,嗅着花香入梦。
这一晚,睡得格外安稳。
1717年7月17日 康熙五十七年 六月十二日 小雨
李卫在工作上的执着很令人敬服。
近一个月,他来找过我四回,每次都会将我们前次的谈话整理成册,然后带着新的问题来。
说实话我现在一见他就想躲。兵部那些内务,我真是一点儿也不懂,现在也没时间学,他偏要拉着我针砭对错。
CPU都快被他烧干了。
今天一早还艳阳高照,到了十点多忽然阴云密布,然后淅淅沥沥得下起了小雨。
酷暑之下,难得有个凉爽天,大家都在屋檐底下休息聊天儿,就我被他逮着头脑风暴。
“秋大人,你说我这个建议好不好?”
在他叭叭叭说个没完的时候,我看着雨幕走了神。
这时一个小太监快步跑进来,客气地递给我一封信:“秋大人,您家里递进来的。”
往班房递信不容易,想使唤这些小黄门,得塞不少银子。是故,一般只有大事才会送信来。
我心里一紧。
李卫这才闭了嘴,紧张道:“大人先看信。”
里面只有薄薄一页纸,纸上写了四行诗:
城里尘埃空自忙,暂来城外觉清凉。
临池静坐有馀味,雨后荷花无限香。
落款是:朋友的弟弟。
这个廖二……
“没事吧?”李卫关切地追问。
我忍住笑,绷着面皮道:“不好意思,家中有急事,我得离开一下。”
李卫赶紧站起来,快速收拾着他铺开的图纸本子等,“好好好,我改日再来。”
……请你去拥抱你的花花世界吧,求你了。
廖二精心打扮了一番,在马车外面举着油纸伞,笑眯眯看着我。
我似乎从没见过他这一面。
像个温润儒雅的书生,笑容里沉淀着苦难。既年轻,又成熟。
风把薄薄的夏衣紧紧贴在他身上,描绘出纤薄而有力的年轻身躯,充满蓬勃朝气。
不管他接近我怀着怎样的目的,每一次都是热烈而直白,好像没有任何技巧,全凭心意。
不像某个心机深沉的老男人,总是设下陷阱,一步步诱我深入。
如果没有那些套路,我根本不喜欢他那一挂的!
我就喜欢长得好看、有活力、真诚无套路的!笨一点也没关系!
走到近处,我盯着廖二看了会儿,笑道:“肤浅的快乐也是快乐,你这张脸,比季广羽顺眼多了。”
廖二挑了挑眉:“原来姐姐是个肤浅的女人,早知我就脱光爬床……”
啪!
我朝他脑门上拍了一掌:“再开黄腔就开除你!”
他摇头摆尾嘚瑟:“舍不得吧?”
马车在雨中狂奔。
像一条撒野的狗。
那种无拘无束的放纵感,彻底掩盖了震荡带来的不适。
我虽然静静坐着,内心却在疯狂呐喊。
太解压了。
不过两个小时的车程真的快把人骨头颠碎了。
下车的时候,我完全站不住,全靠廖二撑着。
野湖也不是特别野,周围有些人工修缮的痕迹,湖边还有凉亭和观水台。
可能因为离城里远,平常来的人不多。从大路过去,只有几条羊肠小道,道路两旁长着茂盛的草,平均都有半米高。
我与廖二玩笑道:“这里可是天然的犯罪现场。”
廖二温柔地看着我:“下次天晴了咱们再来做坏事。”
啊?
他把伞给我,往下一蹲:“前面下坡路滑,你上来我背着。”
我腿还打抖,就没逞强。
爬上他的背,一手撑着伞,嫌弃道:“你太瘦了,硌的慌。”
肩膀也不够宽。
恍惚间,上次这样趴在别人背上,也是在水边。那个背厚实宽阔,趴在上面很舒服。
“吃胖点!”
他顺从地哦了一声,旋即不服气地反驳:“瘦有瘦的好,而且我身上全是精肉,姐姐摸摸看。”
“摸你大爷!不准调戏老板!”
“我大爷死得早,姐姐还是摸我吧。我随便摸,随便调戏。”
……
到了观水平台,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油纸展开,让我坐在上面。
我叮嘱他:“我只想安静地看一会儿荷花,你老老实实站在我后面,别整任何幺蛾子。”
他我在头顶咧嘴一笑:“放心,我不跳。”
雨中赏荷,确实别有一番情调。
细雨落在荷叶上,慢慢积攒成一个小水汪。
一只小青蛙忽然从远处跳来,把小水汪抖得精光。
水滴弹跳落入水面,激起一圈圈的涟漪。
涟漪的边缘有一条小鱼,正咬一朵盛开的荷花。
我盯着看了一会儿才发现水面下的鱼身,至少有半米长,不由兴奋地指着大叫:“志远你看,那里有条大鱼!”
廖二眯着眼笑:“你要是叫我亲亲宝贝志远,我就跳下去给你捞。”
……
“我开玩笑的,现在就下去给你捞!”说着他就要脱鞋。
刚才谁说不跳的??
不过不用我开口阻拦,忽听噗通一声,一个小石子从余光滑过落入湖中,把那条大肥鱼吓跑了。
我们循声望去,眺望一圈并没有找到石子的来源。
站起来才发现,湖对岸有几个正在垂钓的人,被茂密的荷花挡住了。
这糊不大,直径五六十米而已。对岸的人和我一样,没穿蓑衣,身后各自跟着一个打伞的下人。
其中三个坐着,两个站着。
站着的那两个,就是朝我们扔石子的人,被我们发现了,还嚣张得继续挑衅,又扔了几个过来,有一个差点打到我腿上。
隔着雨幕,看不清楚面容。不过他们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看上去可能是两父子。
大概以为我们是来这里约会的小情侣,看不惯吧。
可是凭什么?
这片湖又不是谁家的,我们既没采花,也没偷莲子,更没有逾矩的行为,安安静静坐一会儿也有错吗?
“志远!”我从地上捡了好几块石头递给他,气呼呼地吩咐;“扔回去!把他们的鱼都吓跑!”
“你确定?”
“怎么,你怕打不过?”
“不是,我就是觉得,姐姐喜欢这张脸,想多用一段时间,不过……”说话间,他已经接过去,稍微找了找手感就用力一扔。
三个石子一起飙出,竟直接把对面三个钓鱼人的鱼竿打断了。
“还是让姐姐开心最重要!”
……我让你以其人之道换治其人之人,没让你加倍过分啊。
但是很过瘾哎!
尤其是看到他们跳脚,隐隐听到骂声,心里得畅快无与伦比。叫你们惹事,这下踢到硬板子了吧!
“不好,人家要打过来了,快跑!”
看到那两个扔石子的朝我们跑来,我转身就跑。
泥路湿滑,差点摔个狗啃屎。
廖二从后面追上来,抱起我飞奔。
“秋童!你站住!”
身后传来厉喝,我心理一惊,怎么是十三爷的声音?不是,你们家没有湖吗??非得跑到这里,和小老百姓抢资源?!
不管怎么说,绝不能让他抓到我!
改天见了面要是问起,我就装傻,死不承认!
“快跑快跑,别听他的!”
廖二运步如飞,很快将他们甩脱。
第 206 章
1717年7月25日 康熙五十七年 六月二十日 晴
那天回到城中, 廖二还带我去了那家金陵老字号鸭血粉丝。
此前,我每次经过都想进来,却总放不下奇怪的思想包袱(大约是不愿意面对十四的错爱), 没法把自己当一个普通消费者。
跟着廖二放纵了半天,身心都松弛下来, 就像喝了一整瓶高度白酒, 脑子是迷糊的,神经是兴奋的。只觉得,除了造反, 没什么我不敢干的!
这一碗鸭血粉丝比记忆中的味道更美,带着一种‘不顾别人死活’的芳香。
这天的体验太让人上瘾, 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接连几天, 一到下班点我就走, 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径直爬上廖二的马车。
车上备着男女装束,还有各式假发帽子。
他将我略作乔装, 带去琉璃厂文化街淘宝,到前门大街吃吃喝喝,来戏馆胡同听戏看皮影, 嘴里吃着手里拿着, 穿女旦行头、吹制琉璃件, 深度体验北京的夜生活。
玩到深夜再回家, 也不必给谁什么交代。
直到三天前,这个节奏被一段惊险刺激的小意外打断。
那天晚上我们路过一家赌坊, 外面有人敲锣打鼓高调引客:押宝, 押宝!大清第一女官何去何从?两个铜板就能改变人生,押错少吃一个饼, 押对终身不受穷!
他们还满大街拉人,逮着人就问:大姐,你猜秋童什么时候去雍王府给四爷端洗脚水?
或者:兄弟,你说秋童在官场忙活是给谁做嫁衣裳?以后家产留给谁?
问我的问题更过分:小娘子,你说秋童要是生不出儿子,怎么保住她在王府的荣华富贵?
一个个引导性十足的刺激性话题,给人一种‘这还用选吗?只要下注我就能发财’的错觉,连我都忍着心梗走进去下注。
没想到刚掏出银子,就遇到输红了眼的赌徒,举着柴刀和庄家对砍。
那家伙是真不要命,砍伤了好几个人,自己也血流如注。赌场里疯子还特多,遇到这种事儿不赶紧逃命,居然趁乱掀翻赌桌,抢夺赌资,整个赌场乱得人仰马翻。
而庄家早有应对经验,为保赌资,第一时间将门和窗都锁死了。偏有个催命鬼碰倒了油灯,场子里很快就燃起来。
赌徒们这才知道害怕,拼命朝门窗处挤。
我和廖二被冲散,还被疯狂求生的人扒拉到后面,险些被火舌舔到。
幸而有个好心人用湿布将我兜头罩住,拉到后门逃出生天。
虽然他力气有点大,掐得我手腕至今青紫,不过真的是个不图回报的活雷锋,连个道谢的机会都没给我就不见了。
廖二就没我那么幸运了,不仅钱袋子被抢,大腿上挨了一刀,还差点困在困在火场出不来。
劫后重逢,我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
这厮还嬉皮笑脸:“刚才我都看到黑白无常了,一听姐姐着急唤我,一个激灵就跳了起来。我和姐姐的好日子才刚开始,怎么舍得死呢。不过要是姐姐现在亲我一口,便是叫我立即下地狱,我也心甘情愿。”
嘴上不着调,其实很有分寸。
把我带回家后,多一秒都撑不住,当即昏倒在大门前。
还是达哈布将他背进去的。
不过年轻就是恢复得快,才过了三天,就又生龙活虎了。
就是赖在我家不肯走。
黄招娣去赶,他就在光着膀子在屋里‘裸’奔。
牟巧儿去赶,他就吐‘血’装晕。
达哈布去赶,他就摆开架势来硬的。(刚果儿曾说过,他和达哈布两个人联手才能制得服‘武诸葛’)
我去赶他,他就出卖色相讲情怀:卷起衣摆露出腰上的烫伤(其实只有一点点,和大腿上的刀伤根本没得比,纯粹为了秀腰肌),掰着手指头跟我数,为我丢了几条命。
丢了几条命这个不好算,但有一点他没说瞎话,瘦的确有瘦的好处。
细腰上没有一丝赘肉,无论坐还是卧,每一块肌肉都有着清晰的线条。虽然不是那种夸张膨胀的大块肌肉,但在小麦色肌肤的衬托下,力量感十足。
烫伤其实已经结痂,一颗小小的红痣落在疤痕边缘,十分惹眼。
激素水平极不稳定的我,居然没抵住诱惑,主动伸手摸了一下。
就这么一下,祥林嫂式的抱怨戛然而止,欢狗子瞬间变成了小豹子,嗷地一声将我压倒。
青纱帐里满是药味,这具年轻的身体却散发着诱人的芬芳。
“姐姐,你跟我好行不行?无名无份也没关系,只有一次也可以,求求你……”小豹子哀求的语气软绵绵,眼神却活像要吃人。
在他身上,我充分体会到了掌控的快乐。
他的情绪,情感,甚至生命,似乎全都在我指间拿捏。
这种感觉真不赖,很容易上瘾。我不想轻易失去。
我蒙住他的眼睛,轻声问:“在你家的安全屋,你曾提醒我,想做四爷的臣子,就要成为他的女人。现在你在做什么?”
他喉结上下一滚,难受得哼哼了两声,撒着娇道:“那时候我把你当神祇,对你仰慕多于爱恋,现在我已沉迷,无法抑制自己的私心,何况你和他在一起并不痛快,我舍不得你受苦,只想让你快乐。”
他腾出一只手来扒开我的手,灼灼将我盯着:“姐姐,我是一个无法在阳光下生存的影子,我可以永远陪着你,无论你身在何处。黑暗中没有是非,把你自认为的罪孽交给我,把你最坏的一面向我敞开,我帮你藏起来。”
他简直就是披着天使外衣的撒旦。
和他的身体相比,这句话的诱惑更大,如洪水山崩一般不可抵挡。
谁想背着罪孽前行?一边做坏事一边失忆,太快乐了不是吗?
只要放弃自我审视,不管是为官还是做人,都能变得轻松起来。
可是……太轻松就会飘,人一飘就容易找不着北,方向不对,要么会误入歧途,要么会跌下悬崖摔得很惨。
而且,撒旦已经是黑暗世界里的王了,若和他一起沉沦,只会沦为他的阶下臣。
只有身上有光,才会被他一直追随。
我将他推开,翻身做起来:“志远,我不希望你一直活在阴影里。你曾说想帮我,我现在确实很需要你。我想让你当官,成为我在朝堂上的助力。
大清很快就要变天了,新的势力要崛起,必须提前积攒力量。我身边已经聚集了一些与我志同道合的改革派,但他们的根基太浅了,有些还不如我。
问题是,有些立场中立但话语权很大的老派官员,因为我的性别,以及和两位皇子之间的关系,始终不愿意和我深交。
我本身没有家族派系可依靠,以后想做什么事,如果连中立派都不支持,必然困难重重。到时候不管皇上是谁,他越是宠信我,我受到的阻力可能就越大。所以,我需要一个人,成为联通我和他们的桥梁。”
转头看着他,他像条大狗一样跪坐在我身旁,眼神又变得温顺乖巧。
我情不自禁地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柔声道:“你应该知道,我没什么亲人,以后也不会有。所以我最信任的人只有两种,我爱的和爱我的。如果把这两者放在一起比较的话,我更偏向爱我的。”
大狗狗在我掌心蹭了蹭,“那他呢?你还是会回到他身边吗?”
“只要他是皇帝,我就一定会在他身边。不过,不是情人关系。对我来说,只要不投入爱,讨好他并不难。”
“无情才是坚不可摧的铠甲。”他咧嘴一笑,抱着我的手贴在心口,讨好道:“别管他,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抽回手,再次严肃起来:“当官和做贼区别很大,你以往和三教九流打交道比较多,筹谋的多是刺杀暗算这种事。可太依赖阴谋,就学不会阳谋,而阳谋才是官场斗争的主流。若没有非凡机遇,所有官员都得不断斗争,才能一步一步往上爬,做成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学会这样的斗争方式,才是最要紧的。”
他点点头道:“我听你的。”
“那你先赶紧离开这里。以后,也不能再顶着这张脸出现在我身边了。想必你自己也有数,一是太扎眼,二是惹了不该惹的人。我总觉得,咱们在赌场遇到的事儿不是巧合。”
就算是巧合,以他的能力,不该在那个小地方吃大亏。
让他受伤的是什么人,他肯定比我更清楚。
但他什么也不说,罔顾危险,在我这里赖着。
“我这个院子里鱼龙混杂,还没来得及好好整顿,什么秘密都藏不住。你要尽最大努力保护季广羽这个身份。这个身份已经是秀才了,八月份参加乡试,一旦中举就有资格进入官场。到时候我会想方设法推荐你去合适的衙门。
你之前说,想成为我插在敌人心脏上的一把刀,那就是不走正道,更是大材小用。我不缺刀。我缺的是能和我并肩战斗到最后的亲密战友,明白吗?”
“姐姐……”他抿了抿唇,往前稍稍一探身,双目如炬:“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光,像仙女一样,我好想亲你一下。”
我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若能中举……”
他舔了舔唇,迫不及待地打断我:“亲嘴行吗?”
我刚要回答,外面传来急促的呼喊声。
管家来报,巡捕营的官差上门搜捕嫌犯。
“什么嫌犯?”我怒道:“你没告诉他们是谁住在这里吗?”
“说了,可他们拿着巡捕营都司下的搜捕令,还带着共犯,共犯一口咬定嫌犯翻进了咱家。”
啊,该不会真有吧?
可管家以他的职业生涯保证,绝没有陌生人进来过,“就算我老眼昏花,达哈布侍卫和牟大姐可不是吃素的。”
我顿时戒备起来,直觉这是一口从天而降的大锅。有人想害我。
是想给我扣上一个窝藏嫌犯的罪名吗?
以我现在的身份地位,什么嫌犯能扳倒我?
刺杀皇帝?参与谋逆?
廖二穿好衣服走出来,在我耳边低声道:“应该是冲我来的。”
“他们想抓你?”我心一沉,下意识想,该不是‘武诸葛’的身份暴露了吧?
廖二一点头,问道:“他们有没有说嫌犯所犯何罪?”
管家道:“说了,两个大胆毛贼闯入十三爷府上撒野,损坏了东西,还偷走了重要物品。”
“丢了什么?”
“好像是一条很稀罕的鱼。”
……
这几天十三爷那边没动静,我还以为那事儿翻篇了,没想到他只是在闷头憋大招。
连个辩解的机会都不给我,直接就出手,还用强权压人……不过是几个鱼竿,至于吗?
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把廖二抓走。
真到了巡捕营大狱,先不说要受什么刑,就怕呆久了真实面目藏不住。
到时候,窝藏重犯的罪名可就坐实了!
我让管家先拿钱把官差稳住,又对廖二道:“我去找找十三爷,要是巡捕营的人到晚上还不撤走,你就趁黑先逃。”
他很淡定:“放心,他们拿不住我。该担心的是你,我跑了你怎么办?”
我打算去买三条最好的鱼竿,实在糊弄不过去的话,就老老实实拿出来赔罪。
以十三爷的为人,以我们俩的关系,他总不至于真让巡捕营从我家里抓人吧?
到贝勒府时,天刚擦黑,下人们正扎着梯子点灯。
门房对我还是那么客气,走下台阶来迎我,听闻我想见十三爷,笑呵呵道:“爷还没回来,不过今早留了话,要回来用晚饭的,看时辰差不多了,要不您进去等会儿?”
正求之不得。
进门走了没多会儿,就听到后院出来咿咿呀呀的黄梅调,还是男女对唱,唱得婉转凄凉。
带路的小丫鬟一边走,一边抽抽嗒嗒地跟着抹泪。
我不由好奇:“谁在唱戏?”
“回大人,是从安徽那边来的草台班子,贝勒爷请回来给福晋们解闷儿的,不是什么角儿,奴婢也叫不上名儿来。”
十三爷还真体贴呢。
大热天,在家吃着冰镇西瓜看戏,多好的享受。
就是曲子选的有点哀伤,大约是福晋们自己点的。
“唱的什么?”
小丫鬟想了想,摇头道:“奴婢记不住,反正是一个痴情丈夫被无情妻抛弃的事儿。你听,丈夫在苦苦挽留妻子,可那女子非要改嫁,真狠心啊。”
呃……我听着两人都哭得挺惨。
不过,这年代真有这种休夫爽剧?
不知道是不是着急听戏走错了地方,她没把我领到会客室,而是十三爷的小书房。
一般情况下,主人家的书房是不能随便进的,我在里面坐了两分钟就觉得不妥,赶紧跑到院子里。
书房窗外有一棵繁茂的合欢花,现在花期刚要过去,落英满地。
合欢花的华语是夫妻恩爱、永远和睦,零落的这些,多已枯萎变色,好像在为戏台上的男女主人公同悲似的。
夜幕下,景与声和,让人心中生出一丝孤寂凄凉。
倒是不觉得热了。
“秋童!”
正发呆,身后传来一声温柔的呼唤,是十三爷从河南带回来的民女百合。现已抬旗,成了传说中的平民侧福晋。
我赶紧起身迎上去。
四爷曾把十三对她的态度当成正面案例,用以衬托十四对我的霸道自私。
从她的穿着打扮上看不出‘处处抬举’,但从她从容淡定的举止神态上,可以看出她在这里不比其他高门贵女矮半分。
十三爷一定给了她充分的尊重和爱护。
此刻她的眼睛也红红的,看样子没少陪着哭。
她叫人抬出两张椅子来,拉我在树下落座,亲自为我倒茶。
我道了谢,又问:“戏还没唱完你怎么过来了?我不用人陪的。”
她笑道:“其实没打算陪你,原想拉你一起去听戏的。”
“那怎么……”
“看你心情不好,不忍心雪上加霜。”
我赶紧笑笑:“没有的事儿。我在这儿竖着耳朵偷听呢。要不是怕错过十三爷,早就厚着脸皮过去了。”
“看来你有要紧的事儿。那我还是在这儿陪你等会儿吧,反正哭得眼睛都疼了。”
后院的女人极少对公事有兴趣,寻常我去参加她们的私房局,她们都主动避开这些话题,所以这会儿我也就只接后面那句。
“听说是妻子抛弃丈夫另寻所爱的剧情,这种反传统的曲目,难道不应该让人感到非常畅快吗?”
至少比苦守寒窑十八年等来一个负心汉爽一百倍吧?
她摇摇头,“若丈夫做错了事儿,妻子离开他自然会让人畅快,可他们之间谁都没有过错,彼此感情非常深厚,却因为一些误会被迫分离。妻子走后,丈夫从没有一刻忘记她,花了整整一年克服重重困难,兴冲冲来到娘家接她回家,为此还不幸摔断了腿,可他却看见妻子正准备上别人的花轿。
其实妻子并不想嫁,只是迫于父兄收了对方的银子,不得不嫁。可是丈夫不知道,还以为她已经变心了,瞬间心灰意冷。如果这时候妻子主动开口解释一句,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带她远走高飞。然而妻子也有自己的苦衷。他们就这样生生错过,各自殉情,连死都没葬到一起。你说,还有比这更惨的吗?”
……
“这个故事听起来有点耳熟。”
“你读书多,肯定读过《孔雀东南飞》。这台戏,就是根据这个故事改编的。”
啊……没错,是刘兰芝和焦仲卿。
百合啜了一口茶,悠悠看着我:“如果兰芝愿意解释一句就好了。”
我也端起茶来:“可她有自己的苦衷啊。既然是苦衷,就没那么轻易说出口。再说,焦家并不适合她,她和焦母矛盾重重,焦仲卿还是个妈宝男。”
“不,在两人分开的这一年里,焦仲卿已经深深反思过了,他变了。”百合放下茶杯,仰头看着满树合欢,轻叹道:“我和阿古丽出身差不多,我甚至还不如她。她救过十四爷的命,而我欠十三爷一条命,可我们的境遇截然相反。归根结底,一个男人如果愿意为一个女人舍弃性命,为她抵抗世俗,就一定不会让她因自己受到伤害。你说对吗?”
“大概可能吧。谁知道呢?”我讪笑两声,紧接着又道:“不过根据剧情判断,男主公好像有点活该。当初为什么会有误会?他自己没长嘴吗?为什么不问?如果问了,兴许根本不必吃这一年苦头!反思了一年,也不知道长了哪些教训,千辛万苦到了那儿,断的是腿,又不是舌头,为什么还是不问一句!恕我无理,确实活该。是吧?”
百合瞠目结舌,半晌才结结巴巴道:“可是,他朝兰芝走了一百步,难道兰芝不该朝他主动走一步吗?”
“如果兰芝爱他,肯定也朝他走过,而且不止一步。只不过,可能不是他期待的方式。但是对于兰芝来说,那一步可能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勇气。”
“说不定,只要再走一步,两个人就能圆满地相守。”
“说不定,拦住兰芝这一次,她以后就再也不想死了。”我朝她眨眨眼,低声道:“她会发现这世上好男人多的是!”
话音才落,影壁后面传来了十三爷响亮的呼唤声。
“来来来,四哥,我给你买的新鱼竿就在书房里。你先试试手感咱们再去吃饭。”
“都说了,不必再买了。以后我再也不钓鱼了!”
“连你心心念念那条小美人鱼也不钓了吗?”
交谈间,脚步渐近。
转瞬,十三爷和四爷就一前一后地走进来。
天完全黑了,廊下的灯晦暗,还不及今夜的月光。
有一只萤火虫在合欢树下打转,扰乱了部分视线。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看清我,但我毕恭毕敬地行了礼,朗声道:“下官秋童给雍亲王,十三贝勒请安。”
第 207 章
四爷似乎很意外, 脚步一顿,飞速掠了我一眼,接着便要转身。
十三拉住他, 笑道:“四哥,你往哪儿走啊, 鱼竿在屋里!”
他脚步僵硬, 硬被十三拉到书房里。
百合转向我,眼里带着怜惜:“秋童,你心里还想着他吧?他回来之前, 你处处回护他,他回来之后, 你性情大变。你心里有苦说不出, 我们看在眼里, 急在心里。”
性情大变……也没有吧!我不就是学会了玩吗?还是很正经那种玩。
“其实四爷并没有把你放下,他只是想让你去哄哄他。这可不是我瞎猜,是十三爷说的。你知道的, 他们两兄弟什么都说。”
……以前我以为十三爷爱脑补,可能真的是误会他了。刚才听了那句‘小美人鱼’才知道,四爷真的什么都跟他说啊!
还有之前那个‘不再穷酸的秋童’, 只在我写给四爷的信里出现过, 要是四爷不给他看, 他怎么会知道?!
四爷到底是抱着什么心态和十三分享我的信呢?
调侃还是炫耀?
反正十三爷的口气是有点调侃的。
救命, 想想十三看过那封露骨的信,脚趾要抠出一座紫禁城了!
百合拉着我的手往书房里送, “你们在澳门究竟因何生分, 旁人无从知晓。但你和十三爷说过,是你做错了。男女之间对错倒是不重要, 重要的是态度。要是你肯主动一步,给他个台阶……当燃,你的脾气,十三爷和我都很清楚,我们并不是要逼你向他低头,只是想让你们当面说清楚,有些事情,兴许说开了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就像戏台上的夫妻一样,但凡一个先开口,就不会有遗憾了。”
我真没想到十三爷下这么大一盘棋就是为了当和事佬。
可是,如果这都不算逼,什么才算?
他分明有一万种法子把我叫来,百合也可以以看戏的名义约我过来。
可他们偏偏用一张搜捕令,逼着我不得不来。
要是我不低头,我家以后还能有安生日子吗?
这么好的十三爷,居然也会用强权驯化我。
关键是,四爷跟他说了什么,让他这么嫉恶如仇??
该不会是:老十三你看,她亲口说爱我,可她不要我,她骗走我的心,一点也珍惜,呜呜呜,你给四哥做主啊,呜呜呜。
咦,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前男友是个打落牙齿和血吞、成熟睿智稳重内敛的纯爷们!才不会抱着幼弟哭诉……的吧?
“有话好好说啊,别吵架。”百合把我推进书房,还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
不是,谁跟你说过我和他吵过架吗?我态度摆的超正的!
书房里,四爷坐在书桌前,十三爷站在他旁边,单手摁着他的肩膀,正为我说好话(给他四哥搭台阶):“四哥,你不在的这一年,秋童可是给你挣了不少面子。升官,办学,出良策,桩桩件件都轰动全城。许多曾经反对她的官员现在提起她来,都默默竖个大拇指。皇阿玛还在畅春园同席赐宴,这份殊荣,朝中可没几个大臣享受过。”
“这是她自己的体面,跟我有什么关系?”四爷垂眸捋着桌布上的须子,听见我的脚步声,连眼皮都没翻一下。
十三默默招手,让我离得近些。
待我近前,他继续笑呵呵得灌迷魂汤:“四哥,谁不知道秋童是你的人,皇阿玛夸她的时候,她就直言是你教的好。前几日皇阿玛还在朝会上说,‘老四一向最会选人用人,一个只有三分才资的普通人,在他手里能发挥出五六分才能,一个有六分才资的人,能被他调教成国之栋梁。’你说,这不是给你挣面子吗?”
四爷依然不为所动,甚至有些不耐烦:“朝堂上的话不要随意拿到外面说。叫有心人传出去,外面那些人不知道怎么解读!”
十三扫了我一眼,笑着打哈哈:“这书房里只有你我和秋童。你不放心谁?难道是我?”
四爷白了他一眼便要起身。
十三赶紧将他摁住,收敛笑容,认真道:“四哥,从你回来,秋童找我好几次了,想和你私下里见个面。是我没顾上安排,她不得已才跟到野湖那边去。那天的事儿,是她吸引你注意的拙劣小把戏罢了。你应该还记得,从前她就没少做这样的傻事儿。刚才我说的新鱼竿,就是她买的,她想当面跟你认错。你就看在……‘小美’的面子上,给她个机会吧。”
说着就给我打眼色,让我把桌上的花茶端给四爷。
不提‘小美’我都能忍,一提,我脚趾又不自觉死死扒着鞋底。
才静默几秒没动,前面就传来冷冷的嫌弃:“怎么,圆明园门口写着只有你十三爷能进吗?你替人说这些好话,说干口舌你看人感激你么?人家现在是五品高官,官场如意,情场得意,哪顾得上……”
说到这里好像被人从背后拧了一下,猛地直了下背,然后就不说了。
“秋童,还不给四爷看茶。”十三爷又点我。
其实我本来就打算尽快收拾好心情去找四爷破冰,毕竟以后还得在他手底下打工。
虽然现在不是好时机,但既然撞上了,至少不能搞得更僵吧?
听他这个语气,明显已经对我极度不满了,越早表态越好。(这阴阳怪调,简直就是性转版德妃,听着就想暴打他。打是不可能打的,想想那天打断的是他的鱼竿,心里暗爽一阵得了。)
我端起茶,近前一步,努力给他一个真诚的笑:“四爷,您消消气儿,之前都是我的错,以后我……”
话没说完,他忽然转过身,只留个冷峻的侧脸给我。牙关处咬得极紧,太阳穴一鼓一鼓的,像受了极大的屈辱似得。
我说错什么了吗?
十三爷蹙着眉轻轻一摇头,指了指心口。
什么意思?
嫌我说得不走心?
得怎么着才算用心?要痛哭流涕吗?
吹牛果然会遭报应,讨好他一点也不简单!
看我一时僵住,十三爷再次提点道:“秋童,你不是早就想去看看四爷吗?要不是被人硬拦下,腊月二十八那天就去了。当时你想和四爷说什么?”
无论我当时想说什么,现在看着他这张臭脸都说不出来。
他根本就不想听!
十三爷到底为什么非要撮合?弄得我们三个人在这里各有各的尴尬和为难。
我现在真庆幸那天没去成,要不赶那么远的路,还冻个透心凉,多惨!
十三一直给我打眼色,我只好深吸一口气,换了个相对‘走心’的话题:“四爷最近过的好吗?”
“没你过的好。”这次他答得很快,只不过嘴角微微一勾,眼梢里饱含讥诮。
想打他!
“托王爷的福。”忍住了拳头,没忍住舌头,径直怼了过去。
十三愁眉苦脸得直捏眉心。
四爷猛地转过脸来,眼里充满不可置信的哀怨和怒气:“怎么,你身边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也是托我的福?”
谁不三不四??
“是啊,要是王爷不放手,谁敢靠近我?”
“你……”他脸色铁青,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十三赶紧端起那碗茶,让他顺顺气,他却伸手一拂:“不喝!”
茶碗落地,瓷片乱飞,其中一片,像替湖边那枚石子完成使命一般,正中我的小腿。疼得钻心。
茶水还打湿了我的衣角。
十三却呵斥我道:“秋童!怎么跟雍亲王说话呢!”
好啊,这会儿成雍亲王了。
你们俩大男人,先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现在干脆双剑合璧,到底想干什么?
想让我低头,没问题!别提私事!
既然拿身份压人,那就别谈感情!想让我们和好?还得我哄他?门都没有!
我有那么好的小奶狗不谈,谈这种阴阳怪气的老男人?我有病吗?!
“承蒙雍亲王提携,十三爷爱护,秋童才有今日。我才能很浅薄,胸怀也不够宽广,但我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我说过,永远追随王爷,至死不渝。为臣为属,若有错处,王爷或打或骂,或弃如敝屣,我绝无怨言。但今天这个场合,也许是我愚钝,实不知该以什么身份自处。上次在湖边,实属无心之举,我给两位爷谢罪。”朗声说完,我往后一退。
“秋童!”十三爷企图喝止我。
我给他们深深一揖,转身就走。
士可杀,不可辱。
要是以后在他俩手底下过这样的日子,那这官不做也罢!
气得耳鸣,走得极快,隐约听到十三爷在后面喊,我也不理会。
“百合,拉住她!”十三爷追出来,怒喝一声。
百合本来就在门口,一见我出来早已自发迎上来,但我利索地闪了闪身,并没有被她抓住。
百合是裹了脚的,根本追不上我。
十三爷倒是腿脚灵便,却又不便抓我,一边疾走一边在旁边低喝:“又没人让你认罪,只是让你说两句软话,就那么难吗?四哥对你的情谊,你比谁都清楚,他除了有妻妾儿女,哪点儿对你不住?你不顾他的脸面,带着小白脸满城招摇,还当面羞辱他,凡是有血性的男人谁能忍!你哄他几句不应该吗?”
说着已经到了影壁。
他双手一展,一手撑墙,一手撑影壁,拦住我的去路。
百合也终于赶上来,拉住我的胳膊劝道:“秋童,别生气,有话好好说啊!”
“好,好好说。”我深吸一口气,努力扯了扯嘴角,笑问十三:“十三爷,我刚才的认罪方式您还满意吗?我家门口的巡捕营官差能不能撤了?”
百合面色一变:“爷,您这是?”
朦胧灯影下,十三急促地嘘了一声,回头看了眼书房,压低声音道:“你把那混账赶走就什么事儿都没有。”
呵。
你凭什么干涉我的私生活?就因为我是你四哥的附属品?那么你当初帮我,也只是帮你四哥打理他的财产?
咸咸的液体流进嘴里,我咬了咬舌尖才稳住激荡的情绪,“我以为,十三爷把我当朋友,原来是我高攀了。”
十三微微一怔。
我推开他的手臂,大步朝外走,走着走着,只觉得眼泪越来越多,模糊了视线,不由得跑起来。
我这也才第二次来,根本不认路。夜黑院子又大,没一会儿就发现自己跑到一个回廊,一直打转出不去。
气得我把头顶一个灯笼薅下来踩得稀巴烂。
一边踩一边骂:“就是你对不住我,就是你!”
跳脚骂得欢时,手臂忽然被人拉住。
一回头,廊上的灯笼,四周的花木,黑暗中的那张雪白的脸,仿佛一下把我拉回两年前。
‘秋童,整个京城,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你脸皮这么厚的女人’
那时我就在这里拉住他,流着泪给他道歉。然后他这么说我!
那时候他助我逃离贝勒府,提携我封官,引导我进步,我有求于他,现在他别想!
“放手!”我发力一挣,他却紧跟着扑上来抱住我。
“不放,以前没放过,以后也不放!”
乱糟糟的大脑瞬间宕机。气的!
愤怒狂跳的心忽然被一把大手紧紧攥住。不争气!
我彻头彻尾地懵了一会儿,才剧烈挣扎起来:“再不放手我打你!”
背后那人胸腔一震,双手干脆交织在一起,把我锁得更紧,“你凶神恶煞跟要吃人似得,就放出这么一句轻飘飘的狠话?”
轻飘飘?
行,你要狠的是吧?
“麻烦你放开,我家里的床上,有个不三不四的小白脸等着我!”
这话的威慑果然够大。
他呼出一声粗气,桎梏紧接着就松开了。
我嫌不够解气,还想回踩一句,结果他捂着胸口,踉踉跄跄地倚在回廊的柱子上,哆哆嗦嗦从怀里掏药。
这招不灵了!
“别走!”
我刚转过身,衣角忽被扯住。
惯性把他带的往前一顿,手里的药也倾洒而出,叽里咕噜滚远了。
他想去抓,却不肯松开我的衣角,眼睁睁看着药滚到下面的花泥里。
“我没放手,这辈子都不放手!”
他匍匐在我脚下,以从未有过的低姿态,艰难地说:“你就作践我吧,等我没了,有你后悔的。”!
你是会反击的!
“我都四十了,这一年生了很多白发,还得了几个说起来不大却很磨人的小毛病,也不知道还能活多少年。你现在风光无两,前途无量,那么多人爱慕你,有皇子权臣,青年才俊,还有天才‘魔法师’,和他们比,我是逊色许多,也没什么能给你的了,你嫌弃我也很正常。我就是怕你嫌弃,才迟迟不敢去找你。可是,天地良心,我对你的心日月可鉴。我不信这世上还有谁能比我更爱你。要是你真跟了别人,一对比就知道我的好。可是,哼,到时候可就晚了!我就活生生让你气死了!”
心酸的眼泪刚涌出来笑就憋不住了。
谢谢你,让我知道卖惨和傲娇可以并行。
听我笑了,他就慢慢扶着柱子站起来。
想叫我拉一把,我往后一退。
他只好自己坐下,扶着柱子叹息道:“到现在你还不肯表个态吗?我要的不多,哪怕你肯骗我一句呢?你对我说过那么多谎话,我何时拆穿你来?”
“别诬赖人!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探身够了够我的手,没够着,讪讪啧了一声,以妥协的口吻道:“你说你,我又没说重话,你这么大声做什么?脾气越来越大!老十三把你约到这儿,不就是想给我留几分面子吗?你这么一闹,整个贝勒府都知道,我在你面前就是个纸老虎,一点儿脾气也没有。”
你刚才怎么不好好说话呢?
非得拿架子。活该!
“又不是我让你追上来的。你大可拿王爷的权威叫人把我抓回去!”
他闷哼了一声,“谁敢抓你。给你个冷脸,你就受不了,要真抓你,这仇恐怕一辈子都解不开了!”
你委屈,我也委屈:“王爷怎么就不明白,不谈感情就不会有仇!从前王爷责骂我羞辱我,我哪次不是恭恭敬敬聆讯?我也希望我们能退回原来的关系。”
“哎,总翻旧账。我都没说你……”
你是没说,你只会阴阳怪气!
想到这里就生气!
“就算你追上来,我也不会跟你和好。你不来找我正好,我已经打定主意开始新生活了!”
“我找你了,回来第一天就……”他越说越小声,后面的几乎听不见,还突然改口:“反正我不放手,你的新生活只能和我一起过。你别以为我真拿你没办法!”
“你当然有办法了,你随便编织个罪名就可以把我投入大狱,然后再把我从死囚里捞出去,用铁链子拴在地下室里当狗养着。”
“胡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把我大清的律法当成儿戏吗?”
“那十三爷今天滥用职权……”
“明天我就将这件事上报宗人府,重重罚他!”
“真的?”
“啧!国法家规岂是说着玩的?”
好吧,不愧是操控国家机器的人。
“那我要是犯了国法或者家规呢?”
“我替你受过。你本来是极乖巧温顺的,变成这样,都是我骄纵的。”
呃,也没有那么客观公正。
不对,我为什么要和他调情?!
他又什么时候站起来搂住我的?
我挣了挣,他却裹得紧紧的,长叹一声:“你好歹要给我个理由吧,哪怕是骗我呢。我的小美人鱼,当初为什么要背弃我?”
第 208 章
其实从事情发生之后, 我就一直在思考怎么解释。
事实是,无论怎么说都有漏洞。在他盛怒之下解释,更像是强行圆谎, 不如闭嘴。
他现在的态度,说明经过长期心理暗示, 已经接受了自己更愿意接受的猜想, 只要我的答案符合他的猜想,就能完成自我洗脑。
就像我姐姐明明看到前男友和别人撩骚,过一段时间想起他们曾经的甜蜜, 就会自我洗脑:他们又没做什么,只是聊天暧昧一点。他没有为她洗衣做饭, 没给她花钱, 更没忍着痔疮痛每天开车接她上下班, 他只为我做过这些,所以他只爱我。
这时候那个渣男回来下跪求和,她就会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他果然只爱我。
一个在顶级学府当副教授的理科女, 在恋爱脑发作的时候,智商等于零。
我这英明神武的准皇帝男友总说自己是凡胎□□,果然也无出其右。
不同的是, 他挣扎的时间更久一些。
我和渣男也差不多, 我需要他, 心里也还有他。想想他的付出, 我感动,面对他的真心, 我悔恨。我想把自己剖成两半, 一半只要脑,一半只要心, 把带心的那一半送给他。
但我们和他们有个本质的区别。
渣男决定他们的关系,我却没有多少选择权。
他太强势了,无论是手中的权力,还是感情的浓烈,都全方位碾压我。
明面上,好像是他在求乞我的爱,事实上,我根本招架不住他。
这让我很没有安全感。
我总想退回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安全距离。
比如维持现在的平衡就很好。
可是仔细想想就知道不可能。
那个前提是,他已经放下了。其实并没有。
他现在就像重现烧起来的蒸汽火车,不可能一直在某个站点停靠。
我们的关系必须往前进。
如果维持在这里,那么这次‘背弃’,就会成为扎在他心底的刺,总有一天,他要连脓带血一起拔掉。到那天,我的结局可能和年羹尧一样。
唯有更亲密的关系,可以治愈过去的创伤。
比如有些人会用结婚来应对伴侣出轨。
我也可以不解释,或者直接承认就是背弃了他,那就相当于把这列小火车强制关停。
即使可以狠心忽略他自身磨损(比如他自己说的,白头发、小毛病这些……),却不得不面对一个新问题:他会不会拷问我‘魔法师’去了哪里?
所以,我不仅要解释,还要让他接受我的说法,忽略‘魔法师’的存在。
“你为什么不问我一句,就擅自给我定罪?”我先拿出‘渣男’的绝招:抢占制高点发出灵魂拷问。
他静默了片刻,仿佛在回忆当时的情景,半晌悠悠道:“不敢问。只要没听你亲口承认,就可以自欺欺人。”
……这也算理由?分明是粉饰自己先入为主的判断。
“那现在呢?”
“想看你到底想不想哄我。”
……
你怎么那么傲娇别扭啊。
我哄!就看你信不信了。
“我身边的人,你都审过了。圣奥斯定教堂的神父,你也审过了。有些事情,你应该很清楚,就是被玛丽亚的话和你那个怪异的梦扰乱了判断力。我不认识‘魔法师’,第一次见他时达哈布在场,我们之间的对话,我想,他应该不会瞒着你。后来我让他出去,是因为受到了威胁。
魔法师自称来自我家乡,认识我的亲人,还知道我身上的秘密。其实,我原本出生在意大利的热内亚,从小就有一头灰绿色的头发,有很强的自愈能力,和西方传说中的‘吸血鬼’形象高度吻合。所以,不管走到哪里,总有人想烧死我。
我的亲人,带着我在各个国家躲藏,所以我才学会了那么多语言。后来我的母亲不愿再过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便向神父献祭了自己,让教廷相信,我可以……迷惑东方人未来的君主。教廷这才把我送往大清,送到十四爷府上。
当时玛丽亚说到那些话已经令很多官员对我起了疑,我害怕‘魔法师’的说辞会坐实这些害了我全家的传言,令我失去现在得到的一切,不得不按他的要求,助他逃离。
我知道他的危害,所以不想让他和任何野心家合作,就将他送到圣奥斯定教堂,让神父们暂时看管他。没想到他还是偷偷联系上了葡国海军。在你离开那晚,我得到消息,他研究了一个奇怪的武器,作为给葡国的投名状,换取高官厚禄。于是我决定除掉他。
但他戒备心很强,他制造了一种叫原子弹的武器,据说可以炸掉一整座岛。如果有人对他不利,他就会引爆。我只能亲自去。剩下的事情,就是你看到的那样。他利用闪电引爆了炸弹,人也不知所踪。”
沉默良久后,他问:“你当时不顾一切地甩开我,是想阻止他引爆炸弹?”
我无耻地点头:“是。他的天赋,凌保跟我强调了很多遍,我不能拿全岛人,尤其是你的性命冒险。”
“他在吹牛。”
“我不知道。也许是,也许,炸弹只引爆了一部分。”
“你就没想过自己的安危?”
“怎么想?你突然出现,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算我活下来……”我给了他一点想象空间。
可以有很多解读方式。
没了你,我怎么独活?
没了你,皇上不得把我碎尸万断?
为了你,我连死都不怕。
(差点成为我姐夫的那个渣男,我谢谢你那神乎奇技的pua大法。)
他再次圈紧我,用下巴摩梭着我的额头。
我说慌说到自己都入了戏,哽咽道:“当时我特害怕你见到他,我宁可死了,也不想成为你心里的怪物,被你怀疑。”
说完仰头看着他,吧唧吧唧地掉眼泪。
上帝作证,当时我真的很害怕他们两个碰面。(要是他见到哈利,绝不会手下留情,我们两个的来历一定瞒不住。)
他满眼心疼懊恼,捻起袖口给我擦着泪,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吻训诫道:“你这个傻瓜!我和你朝夕相处心意相通,难道不信你,信两个莫名其妙的怪人?再说,我亲自带你看过玄真道仙,他都说你只是生病,无关鬼神!难道中国的道教长老,比不上西方蛮国的神棍?其实书中早有记载,生而有异者多有大才。如项羽、李煜,便是重瞳。只有乡野村夫,才会把你当怪物。西方蛮荒之地,读书人少,而且人离乡贱,洋人随便找借口欺负你们这些漂泊的异乡人罢了!”
接着抚着我的头发,换了一副爱怜的语气,“不过也不能怪你,从小就是在担惊受怕中过来的,来大清也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总在风口浪尖,除了被人讨伐,就是被人迫害,所以总是逞强,不肯倚赖别人。要么小心讨好,要么张牙舞爪,一边小心翼翼,一边又带着大不了一死的决绝。”
捧着我的脸蹙眉看了一会儿,忽然轻声道:“别怕,以后我做最强的,任何人都不能欺负你。”
这是他第一次明确表现出争夺皇位的意愿。
我怔住。
片刻后把脸埋进他胸膛里,藏起那‘jiabi换真金’的羞愧。
其实这番说辞还有很多漏洞,只要他深究,一定能找出破绽。
但也许,在这份感情褪色之前,他不会去深究吧。
也许,他根本不是恋爱脑,只是‘刚愎自用’,充分相信自己的判断。
我忽然想起自己的疑问。
“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不知道会有多大的麻烦吗?”
他盯着我道:“因为感知到你有危险。”
啊?
“我现在又有这种感觉了,你很危险。”
啊?
“跟我来。”
他神情严肃地拉着我快步往前走,很快出了回廊,在外院碰到了懊恼的十三爷,以及一脸埋怨的百合。
“四哥……”十三本要凑过来,见他拉着我的手,抿嘴一挑眉,做了个请便的姿势。
百合也长长地舒了口气,冲我直笑。
我还沉浸在四爷所营造的危险氛围里,心里忐忑不已,只和她匆匆一点头。
“上车!”
到了外头,他亲自打开车门,把我推上去,然后利索地爬上来,吩咐车夫:“快点。”
正常情况下,一入夜他就会弃车乘轿,免得扰民。
今夜,车夫把马鞭挥得起火星子,马儿跑得快吐白沫,马车在安静的街道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他还嫌慢。
就好像身后有什么人在追杀我们似的。
可无论我怎么问,他就是咬牙蹙眉,紧紧交握着拳头,一言不发。
搞得我紧张不已。
大约颠簸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到了目的地。
圆明园?
门房取下门槛,马车径直驶进园中。
夜里没人施工,也没点多少灯,偌大个园子黑黢黢静悄悄。
茂密的绿植让园子里的温度比外面低三四度,畅行其中,凉风徐徐,花香阵阵,让人十分快活。
又走了近十分钟,马车终于停了。
四爷跳下车,朝我伸出手,严肃道:“快下车。”
我把手递给他,刚要往下跳,忽然被他一拉,整个扑到他怀里。
他像抱小孩那样从正面把我抱住,大步朝房间里走。
怎么,地上还没施工完?有陷阱?只有他能正确走位??
可那小太监分明跑得飞快。先去开了门,然后点了灯,等四爷把我抱进屋,利索地关上门。
到这时,四爷的神情更严峻了,而且满头大汗,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到底有什么危险?”我都紧张得喘不过气了,难道有人要刺杀我们吗?
他把我抵在门上,捂着我的嘴,冷笑一声:“你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吗?”
啊?
“身为有夫之妇,和别的男人招摇过市,嘻嘻笑笑,不守妇道,固然是为了让我吃醋,也太大逆不道了!”
说到这里,他解下腰带将我两只手背到身后绑起来,恶狠狠道:“明明想着我,喝醉找我,做梦叫我,本子上写满我的名字,还嘴硬!想和别人过新生活?惯得你无法无天了!好好想想怎么认错,不然叫你有来无回!”
……胡说八道,你脑补过度了吧!
不是,怎么个有来无回??
我还没见过他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还挺吓人的。
就在我胆战心惊地以为他要动私刑的时候,他已经啃上来。
科学表明,当你排斥一个人的味道,说明你的基因在抗拒他。
我曾和一个相貌性格都不错的男生约会,吃饭的时候聊得热火朝天,饭后他自然而然地抓起我的手,那一刻有心动的感觉。但是在看电影的时候,灯光一灭,他忽然吻上来,口臭熏得我干呕不止。
这个年代没有漱口水,每天只能依赖杨柳枝沾着青盐刷牙,条件好点的,可用浓茶漱口。
不知道是基因上的本能吸引,还是他吃的比较清淡,卫生习惯好,每次和他接吻,我都觉得很甜。
不过,但是,好像,不应该这样吧?
我们和好了吗?
我是不是被他套路了?
上颚忽然被舌尖扫过,大脑一阵空白。
这个带有惩戒性质的吻略霸道,狂风骤雨般在口腔里肆虐,不过适应片刻,就让人脊椎发麻。
他喜欢隔着衣服咬人,以前都是包着牙齿轻轻捻。
现在夏天的衣服薄,稍沾了口水便贴在皮肤上,跟什么没有差不多,他毫不怜惜地用尖牙咬,咬得我浑身颤抖,疼得直哭。
他好像从中得到了报复的快乐,干脆把头伸进衣服里,大口一吞。
我从门上滑下去。
他也没能撑太久,一会就撤出来,把我往上一抱,放在大腿上,低头找了找裤带,背着灯光,艰难地解了一会儿,嘟嘟囔囔地抱怨:“系着死扣防谁呢?”
……谁流氓防谁!
不是,我不会系活扣……幼儿园就没学会!
解得满头大汗,膀子也湿透了,最后用牙扯开,恼火道:“下次再系死扣直接给你撕烂!”
你这么能,就该去神剧里手撕鬼子。
好不容易扒拉下来,我们两个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
“脏……”我嫌弃道。
“受着!谁让你……”闷哼一声,剩下的声音都是破碎的,“谁叫你让我憋了这么久。”
一边抽着凉气,一边神经错乱似的瞎嘟囔,一会儿脏话连篇,一会儿呼神道佛,我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
屋门被撞得噼啪乱叫。
合页也不甘寂寞地吱吱呀呀。
去他的四十岁。
装可怜卖惨一绝!
谁家四十岁的男人能把人……折腾到魂不附体。
从门到桌,从桌到床,从床到榻,从榻到地……
满屋充斥着石楠花的味道。
那浓白的迷魂汤好像灌到了脑子里,停止以后,我居然四肢并用缠着大汗淋漓、像个火炉一样的他发癫:“以后我要天天这样抱着你。”
他沉吟了一会儿,感慨道:“以后再不能给你讲理了,再胡闹,直接抓到这里g。”
那时候我已经困倦到不行,根本没听清。
不过睡到迷迷糊糊赶他:“你离我远点,太热了。粘死了。”
还有一次好像说的是:“你太大只了,我都挥舞不开了,上别处睡去!”
赶了好几次,才终于自由。
一觉酣睡到天亮。
第 209 章
1717年7月26日 康熙五十七年 六月二十一日 晴
社畜不配纵欲。
生物钟早早把我叫醒, 肚中空空,头脑发懵。
刚坐起又觉得腰酸背疼,一下床腿酸得一趔趄。
跪坐床前使劲揉了揉眼, 仔细看了几圈,才想起这里是圆明园。
这间好像是个客房, 装修风格和王府不太一样, 相对更华丽。
满屋尽是紫檀木,地上铺着华丽的地毯,连天花板都吊着精美花砖, 中西式陈设各具,却相得益彰毫不杂乱。
说它是客房, 是因为和四爷冷淡克制(看起来)的气质不搭。
不过, 窗外的风景绝佳。
半扇窗被一棵繁茂的樱桃树遮挡, 树上还零星挂着几颗大樱桃;另外半扇被波光粼粼的水面填满,应该是原来那个种植园旁边的人工湖。
烟青色的天幕上刚有一丝红光,映在湖面上, 就像一条红丝带,给整福风景画增添色彩,让人看着就心情……
等等!
天要亮了, 这里是圆明园, 快马加鞭往回赶也得半个时辰, 我要迟到了!!
我衣服呢??
在床头叠的板板正正, 秀坊自制的改良版bra被放在最上面,罩杯还被撑起来了, 像咸蛋超人的两只眼, 干巴巴瞪着我。
看样子他放置的时候研究了一会儿。
下次定制的时候,让人在上面秀上两个大蜘蛛, 看他还能不能下得去嘴!
这恶趣味让我走了会儿神。
拾起衣服刚要往身上套又犯起了愁——汗味浓重,还被搓得全是褶。
用力甩了甩,一条白影从袍子里飞了出去……是我的真丝三角底裤,一条腿上得蕾丝边拉着线拖得很长——无语,他扯坏了就偷偷藏到衣服里面……
这不纯纯的掩耳盗铃吗?
我再也不相信男人的年龄了!还有胡子也都是骗人的把戏!幼稚鬼!
我试了一下,那条蕾丝边缝的很紧,想完全扯下来并不容易,只能找把剪刀。
披着床单翻遍了屋子也没找到锋利的东西,不过靠墙一排带玻璃门的雕花紫檀大衣柜吸引了我的注意。
趴上去看了看,里面五颜六色,款式各异,有旗装,汉服,还有……洋装?
不止,还有假发,帽子!
打开柜子,檀香扑鼻,各式各样的衣服挂的满满当当,简直快要溢出来了。
随便拎出一套往身上比了比,长度刚好,尺寸好像也蛮合适。看来都是给我准备的。
下面的隔断里放着白色里衣,都是夏季薄款。还有肚兜,底裤,袜子等。
最上面还有一排隔断。
上面放着两个珠宝箱,拖出来打开一看,眼睛差点被珠玉金翠闪瞎。
首饰倒是不多,不过每一件都用料十足,款式嘛,都是他在船上设计的那些。
这些都不是短时间内能准备好的,他在广源寺心不静啊!
设计图变成实物后,我发现那个珍珠帽子还是有点太华丽了,很不日常。
不过这个帽子有个机巧,挂耳可以单独拆下来!
我戴上跑过去照镜子,却看到脖子、下颌,锁骨处,各有个明显的草莓印……
大夏天这怎么上班?!
看来只能请假了。
这屋里没有书桌,更没有笔墨。
我只能随便抓了套衣服换上,去别的地方找。
“大人,您早啊!”
一开门,清新凉爽的空气灌进来,接着门口的八福一脸春光灿烂地和我打招呼,身后领着一群丫鬟太监。
他们手里捧着盆,巾,牙具,食盒,还有笔墨纸砚,最后那个人,甚至抱着一桶新摘的白百合。
这阵仗把我看懵了,“你们干嘛?”
“伺候您洗漱、用餐和办公。”八福乐得见牙不见眼。
我有点不自在。
虽然秋夕苑也有丫鬟,但做的工作和现代保姆差不多,谈不上伺候,就是协助。
主要是,我没想和他一起生活。
就像他曾经不让我坐马车,非得给我一辆驴车,我的身份,不应该过这种日子。
不过他们也都是奉命行事,为难他们不合适。
让他们把东西放进屋里,我写了封信给安欣,对八福道:“找个人帮我送到通政司。不许泄露来处。”
“奴才晓得!”八福立即差人去办。
我洗漱完,用过早饭,将自己昨日穿来的衣服打包好,正准备离开,忽然想起一件事,关上门仔细扒拉了一下两个首饰箱,可惜没找到我的戒指。
出了门,八福却拦着我,“大人,王爷一早去了畅春园,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了,您不等等他?”
“不等。我忙着呢。”
“那您什么时候回来?”八福亦步亦趋地跟着,陪着笑:“王爷说想吃您做的面。”
又不过生日吃什么面?
还非得吃我做的?
就我那水平……
‘想看看你想不想哄我’,‘想想怎么认错,不然又来无回’
脑海里猛地响起这两句,我顿悟了,得,纯纯撒娇。
昨天没得到满足,今天想续上。
要不要惯着他?
站在湖边考虑了一炷香的时间,还没下定决心,他就回来了。
气都没喘匀,官服上汗津津的,额前被官帽压了一圈红印子,脸颊也热得红扑扑,这么短的路,不知道他跑得有多急,却故意摆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淡淡地问:“今儿不必当值吗?”
“不用。放年假。”
“年假?”他一时没反应过,“大夏天放什么年假?”
“那你明知故问什么?肯定是当值啊,这不是某人想吃面条吗?他……”
他一笑,我也有点忍不住,咬着唇,扭头看了看正在建设中的佛堂,才若无其事地转回来继续道:“他昨晚耕地辛苦,得犒劳一下。”
他绷着嘴角,面上还维持着正经,上唇的胡须却抖了抖。
我拍拍他的胸膛,“面里给你加一根火腿两个蛋,你继续努力哦!”
他眯了眯眼,把我扯到身边,低声道:“还要努力?是谁哭着喊饶命?是谁被c得神魂颠倒抱着我发s?”
我的耳朵和脸颊被他口中的热气喷得发烫。
他用膝盖顶了顶我的大腿,调笑:“腿不软?”
我推了他一把,捂着脸给自己找场子:“骄兵必败,你……”
他跟着逼近:“我怎么?你说,下次想要几次?”
……我跟他比什么流氓啊,这不是以己之短攻他所长嘛!
这下可好,捅了马蜂窝,逃也不让逃。
他热烘烘地靠上来,目光灼热:“早上在畅春园吃了几个沙琪玛,我现在还不饿,还能再耕几次。”
“我忽然想起来,只请了半天假。这样,我先去司里处理点公务,咱们下次再约!”
他笑着将我拉住,“那不行。面还没吃呢!”
“那你松开,我现在去做!”
“不急。”他拉着我朝密林里钻。
我脸上滚烫,使劲往后缩:“我错了,我再也不调侃你了,你松手,我不去!”
他笑着摇头:“想什么呢!带你逛逛园子!”
大热的天,非要拉着手。
好在走的都是阴凉地。
“出门的时候看到门口那棵樱桃树了吗?”
我点点头,“树上还有点樱桃。”
他道:“整个园子就留了那一棵,这种树一挪不太容易活,当初养活这么多不容易,可惜了。”
“为什么非要拔掉呢?是因为非要在那一片地方盖房子吗?”
“不。因为物以稀为贵,别人都吃不到的,只有你独享,这才是尊贵。”
……你们金字塔顶尖权贵的脑回路我理解不了。
我要这尊贵干啥?浪费。
“我也就偶尔来那么一两次,别人……”
“什么叫偶尔来那么一两次,这就是你的家!你不来,也轮不到别人!”他捏了捏我的掌心,补充道:“除了我。这是咱们两个人的家。从江宁我就开始规划这件事了。原想参考你的意见,但你心性不定,且对衣食住行不甚讲究,我就替你做主了。住进来之后,要是觉得哪里不合适的,再慢慢调整便是。”
我有一句很扫兴的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听他滔滔不绝地和我憧憬以后的生活,还是没忍住,“你有你的家,我也有我的,我们还是不要住到一起吧。”
他脚步一顿,沉默了一会儿,终是闭上眼一点头:“我在这里等你。”
他的体谅让我心情放松下来。
花了大半天和他逛完整个园子,期间交流了一下我在他离开的这一年做了什么事儿,和什么人交往,以及未来的工作安排。
他也和我分享了一些,我看不到的暗流涌动和波谲云诡。
比如最近河北民变导致的政治斗争。
河北巡抚一味媚上欺下导致民变,本该按旨进京请罪,却以不平叛无颜见君父为由不肯来,将官帽暂寄巡抚衙门,穿布衣跟着官差去平叛。实则暗中活动,以各种见不得光的手段,裹挟了一大批朝臣为他说情。
有一位原本清廉忠厚的官员,因为他说情被康熙骂畜生,羞愤之下上吊身亡。他留下一封遗书,通过诚郡王交到了康熙手上。信中明确表明自己是被上峰和恩师胁迫,才做出这种违背良心的事情。
康熙读后深感惊心。
事实上,这位巡抚之所以有这样的影响力,只因是文渊阁大学士李光地的学生。
李光地早在康熙十二年就充任会试同考官,纵横朝野四十多年,提携的下属、选拔出来的人才无数,在朝中织起了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动辄影响深远。
这件事足以表明结党的危害,让上位者想起明中后期的情况。
上月末,阁臣奏定孝惠章皇后谥号,李光地的疏中脱漏“章皇后”三字,康熙利用这件小事,准备将他降三级调用,刚有一点风声透露出去,反对的折子便纷至沓来,连其他阁臣都一致反对。
七十五岁高龄的李光地跪在清溪书屋外面痛哭流涕,伏请撤职还乡,直至中暑晕倒。
康熙想起他往日的功绩,终是撤回了口谕。
把河北巡抚召回处置一事,也就不了了之。
可是康熙为此犯了头疼的老毛病,数次和儿子们哭诉。
四爷心疼焦虑不已。
其实民变这件事不难处理,朝臣结党营私才是大毒瘤。
他想出手解决,却苦于皇上下不了决心,没有足够的支持。
我宽慰了他几句,向他推荐了几个我在工作中了解到的,比较有想法也愿意真扎实干的年轻官员。
其中就包括李卫。(真没想到,这大膀子是我给他接上去的。)
聊着聊着,就到了下午,我们两个肚子都饿的咕咕叫。
他眼巴巴看着我,笑而不语。
“我去做面!”
既然夸下海口,就去做吧。不过我真明白,他为什么有这么深的执念。
反正不是长寿面,不用非得要求完美,再加上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不到两个小时就下出两碗面来。
刚摆上桌,十三爷忽然到了。
四爷喜滋滋地迎上去,拉着他的胳膊往屋里拽:“老十三,你有口福啊,秋童刚给我做的面条。她亲手做的!”
十三眼角一抽,呵呵两声,“四哥,我就不吃了。天这么热,我不想吃热的。我来就是跟你们说一声,我去宗人府领了二十刑仗,还被罚了一年俸禄。这教训,很深刻。”
……
四爷回头瞥了我一眼,拍拍他的胳膊道:“好,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身为皇子,更得以身作则才能教化百姓,你说是不是?”
十三嘴一撇,冲我一抬下巴:“秋童,这次是我老十三对不住你。是我不够敞亮洒脱,以后山高水长,咱们还是朋友!”
说罢一抱拳,对他四哥道:“四哥,我先走了。”
望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我忽然觉得,他肯定是被他四哥忽悠惨了。
第 210 章
1717年7月30日 康熙五十七年 六月二十五日 晴
我在圆明园逗留了三天。
这三天四爷几乎没有出门。
我们进行了充分的身体交流, 难舍难分。
其实他不是重欲的人,毕竟参佛多年(要是欲望重,这一年在寺庙根本待不住)。
但分开这一年多, 勉强和好,其实我们对彼此的感情仍不太有把握, 之前的顾虑和创伤都还在, 不可能突然消失和愈合。
言语可以修饰,但身体的渴望和配合骗不了人。做,好像是确认彼此感情的最佳途径。
在巅峰, 他总喜欢说一句话,‘便是死在你身上也值了’。
听得多了, 我竟然也产生了同样的想法。
那一刹那我感到一丝恐慌, 我竟然愿意为他去死, 我是不是再也离不开他了?
那要是他不爱我了怎么办?
如果他不在身边,这个问题肯定足以让我焦虑一整天。
但在身边,我就可以抬头看看他的眼睛, 他的眼神和下意识的动作,给了我充足的安全感。
我忽然意识到,之前他每次发出这种感慨, 我却无动于衷的时候, 他心里肯定也有这种焦虑。
对于任何人来说, 爱都是一场不计成本的付出。
我自觉拥有的不多, 所以逃避,抗拒, 妥协, 每一步走得都很挣扎。
而他愤怒,伤心, 自欺欺人,每一步都给我们之间的关系留着出路。
虽然我总说,他是未来的皇帝,我得对他保持敬畏,要步步小心,不然可能会下场凄惨。
但仔细想想,这好像只是我说服自己朝他奔赴的借口。因为在很久之前,大概是在永安禅寺把他气到心梗的时候,我就在我们两个人的博弈中占据上风了——他在我面前就是个纸老虎。
就是借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在康熙面前发脾气。
哪怕对八爷这个失败者也不敢——我知道他是真的狠。
现在不管他怎么虚张声势,我都有‘等你自己气消再理你’的底气。
身体交流唤醒了我们心底深厚的情感,慢慢的,思想的交流不再局限于安全话题——工作。
我们开始解决真正的感情问题。
他的创伤,我的顾虑。
还是从圣奥斯定教堂事件说起。当然,不是抠细节,只表达当时的心情。
嫌我不坦诚,还嫌我回程路上和他冷战,不去解释。
以及,一次也没去广源寺看过他。(我现在才知道,十三爷没骗我,他每次去,他四哥真的会用那双近视眼好生扒拉他的随从,幻想我会藏在其中……就,好像一个渴盼被王子救赎的小公主啊!)
还有,他回京之后,我身为过错方不主动找他求和,等等。
那一箩筐抱怨险些将我淹没。
说着说着还把自己说委屈了,背过身去不理我。
听的时候我就想到了那个‘真男人从不回头看爆炸’的名场面。
诚然,男人拯救完世界,从爆炸中游刃有余地走出来,酷炫苏炸天,但英雄形象是属于大众的,背后破碎的西装和狼狈的伤口是他自己的。
我想,我现在看到的应该是‘成熟、稳重、睿智、内敛’的背面。
幼稚,脆弱,傲娇,絮叨。
忽然有种从谈恋爱到过日子的感觉了。
心里忽然就还有了责任感——他都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我了,我得好好哄哄这个小公主啊。
好话说尽,又亲又抱,他才转过来。
我也跟他说了我的心路历程。
从他的表情我觉得,他不太理解,但他不说。
他只说,读了‘小美人鱼’的故事后,他和太医院的西医探讨过西方社会的婚姻形态和价值观(他认为‘海底世界’是我美化后的西方世界),得出的结论是,一夫一妻制产生及贯彻至今的原因主要由两个:
其一,西方男多女少,很多穷人娶不到妻子;其二,对于贵族来说,他们要通过联姻建立可靠的盟友关系,如果继承者是妾室的孩子,那么通过姻亲建立的盟友关系就会瓦解。
也就是说,这种制度并不是为道德和情感服务的。
从制度诞生的本源——利益来说,我的存在,其实不会影响到王府福晋和孩子们的利益,反而对他们有利。因为我不婚不育,不愿意分享他的身份和地位,还是他的谋士。
在道德层面,他则试图用佛法来劝我放下顾虑。
说了大半天,最后总结成一句话:“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你来之前她们有的,你来之后不会少她们的。”
这句话对我的安抚聊胜于无,但极大地冒犯了我地爱情观,于是我也背过身去生了半天闷气。
在这种时候最难过的就是本该正当的要求,我不能提。
但他把我扒拉回去,一定要让我说。
我赌气攥住他的作案工具,凶狠地问:“那这个呢?”
他想了想,认真地问:“你知道为什么诚郡王总劝我纳新人吗?”
“让你多生孩子。”
他摇摇头:“难道旧人不能生吗?其实生育过的女人再次生产的风险更小。归根结底,是因为我吃斋久矣,极少踏入后院。三哥以为,新人能让男人焕发激情,让我找回‘人情味’。”
啊……那我以后会不会也守活寡?
他仿佛看透了我的想法,笑道:“现在我才知道,三哥说得对。”
啊……那你以后会不会找很多新人?
“那就看你用的勤不勤了,你要是天天用,我哪有精力应付旁人?”
啪!
我在他肚皮上狠狠拍了一把。
但我并没有在这个玩笑式的答案上纠结,因为对这一点,其实我并没有多少危机感。
至少目前不担心。长远问题暂时不考虑,因为我对自己都没信心。
我在园子里住了三天,施工就停了三天。
第四天离开的时候,监工和工人就迫不及待的入场了。
本来我见不到他们,他们也看不到我,但在马车驶出园子的时候,我听到了敏秀的声音。
两年多不见,她已经长成个大姑娘了。身高窜了些,脸盘更长了些,细细的眉毛衬得面容柔美聪慧。
算起来,她应该十七八了,在这个时代,其实早该嫁人了。
她还梳着姑娘头,带着两个提着木盒的丫鬟,有说有笑地往园子里走。
我听她们说起了雷生默,其中一个丫鬟说:“姑爷答应给咱家修园子了,往后格格想见他,不必跑到别人家来了。”
另一个喜道:“姑爷就是想见格格,才答应给咱家修园子的吧。过年时格格给他的佛珠,他天天戴在腕子上,前几日格格送来的点心他也吃了,他肯定喜欢上格格了。”
“要不要告诉姑爷,他将要修的就是他和格格成亲后住的地方?”
“那说不定,他就不来这儿了!反正佛堂也快建完了。哎,格格,你说四爷为什么要在自己家里修这么大一个佛堂?他该不是真的想出家吧?”
她们正说得热闹,敏秀忽然一顿,娇羞地望向岔道。
我从车窗缝里跟着朝那一看,她们口中的姑爷正从那边走来。
但他穿着僧袍,挂着佛珠,浑然是个出家人的样子。
不过,既不像从前在广源寺那般冷淡出尘,也不像刚还俗时那般无所适从,现在的他,面色从容,眼神坚定,不悲不悯,不慌不忙,显然已经和世俗完全和解,重新找回了自己,真正达到了‘色即是空’的境界。
敏秀要是执着于他,这辈子恐怕再无欢喜。
1717年8月24日 康熙五十六年 七月初八晴
好像又到了雨季,六月末接连下了几天大雨。
在即将秋收的时候,这不是什么好事。
为了应对可能发生的涝灾,皇上派专人到产粮大省盯着,每天汇报收割情况。
各部衙门都很紧张,就算没事儿也在班房里耗着,无人敢按时下班,怕有急事。
我司也一样,甚至安排了夜班值勤,就怕错过什么重要折子,但凡有地方汇报灾情,要第一时间汇总上报。
十四爷每天从江宁送信,直接向南书房报告交易所反应的粮价波动情况。
谁也没料到,初三夜里发生的事情比涝灾严重得多。
那晚上十点多我才回到家,洗漱看信,稍微磨蹭了一会儿就到了十二点。
刚躺下,还没睡着,忽然感觉床一晃。
我当时没往地震上想,只想起自己忘了吃晚饭,可能是低血糖导致头晕。
然而几分钟后,前后左右的邻居家开始鸡飞狗跳。
又过了几分钟,床再次晃动,这一次,大家都反应过来,牟巧儿疯跑出来砸我的门:“大人,快起来,地动了!”
所有人冒着大雨跑到院子里。
四面八方传来惊慌的说话声。
大地真真切切地晃动着,并不剧烈,像平静的海浪,缓缓波动,断断续续持续到天亮。
我们都有些眩晕感,但没有房屋倒塌,只有些玻璃被扭曲的窗框扯碎了。
我没有经历过地震,只凭常识判断,这次的震级应该在5级以下。
但我没有料到,震中并不在北京,甚至不在河北。
四天后,也就是今天一早,我司收到了山西发来的奏折才知道,震中在临汾。
据描述,极震区山崩地裂、房屋倒塌,平地陷裂,冒黄沙、黑泥,城外山体裂开大缝,吞没两个村庄百余人后迅速合并。临汾城中官署民居倒塌殆尽,粗略统计死伤几千人,但地震波及范围北到山西右玉,南达湖北谷城,西至甘肃平凉,东抵山东膝县。更多伤亡损失难以估计。
一时间朝野震惊,皇上也急火攻心,耳鸣眼花。
这个年代没有地震级别的划分,我估计至少得八级。
但这个年代的人把地震视为不祥之兆和上天的惩罚,连皇帝都怀疑自己。
上午十点多,皇上临时召集群臣,紧急开了个朝会,他先是自省,表示要去祭天祭祖,祈求上天和祖宗的宽恕和保佑,继而立即命马齐牵头,组成一个抗震救灾小组,组织救援队、筹备救援物资。
尽管钦天监的官员说得很清楚,这样的大地震后面,往往跟着多次余震,四爷仍主动申请带人赶赴灾区。
他一带头,三爷,五爷,八爷,九爷,十三爷,十六爷都站出来要出钱出力。
皇上深感欣慰,最后把差事交给了十三爷。
四爷又提出筹款。
这也是极难办的。
河北平叛看起来不难,却至今没搞定,还花了朝廷两百多万两银子。现在户部只有个大窟窿,大子儿没几个。
我跟着站出来,表示‘玄宜慈善’可以从民间筹款协助他。
“好,很好!”皇上给了我们积极肯定,却道:“筹款的事儿,让诚郡王去做,秋童协助。至于雍亲王,朕有别的安排。”
连续两次主动请缨被否,有些人就开始嘀咕,皇上是不是故意冷落雍亲王?
或者说,已经重用了于他关系很铁的十三爷,又给了我表现的机会,要平衡一下?
下午,诏令传来,又一次在这个本就不平静的海面上激起了千层浪。
皇上让四爷代他去盛京祭祖。
第 211 章
康熙皇帝非常看重祭祖, 自登基以来,他已经东巡祭祖三次。
第一次是在康熙十年,刚刚肃清鳌拜集团、废除辅政大臣制度。
第二次是在康熙二十一年, 此时他平定“三藩”之乱,实现了全国统一。
第三次是在康熙三十七年, 他御驾亲征噶尔丹, 成功平叛。
三次祭祖,都是为了向祖宗报喜,只有这一次是为了寻求祖宗庇佑。
虽然他自己说, 派皇子代他去是因为他要留在京城祭天,而雍亲王是诸皇子当中, 佛学造诣最高、侍奉神明最虔诚, 同时也是最注重孝道的(这一年苦没白吃, 逆风翻盘了),但群臣不信,因为这个选拔标准无例可依, 而且连太子都没有行使过这个职能。
反正没人
銥誮
觉得这是一次单纯的祭祀活动。
我司上上下下也都在嘀咕,其中一个直系下属拐弯抹角地探我口风,被我冷脸打发了。
晚上我值班, 从来一到点就下班的安欣, 磨磨蹭蹭留到最后, 扇着蒲扇子跑到我办公桌前, 递给我一把瓜子,笑眯眯道:“四爷此行不简单, 要是平安回来, 就算通过祖宗考验了。”
什么叫‘要是平安回来’?难不成还回不来了?!
我真不想搭理他,奈何他是我的直系上司, 想给我穿小鞋很容易,而且他自认为我俩关系很好。
我只能耐着性子和他打太极,“是吗?什么考验?”
他神秘兮兮地回头看了一眼,外面漆黑安静,半个人影都没有,但他还是很小声,“康熙三十七年,皇上曾带废太子去祭祖,听说,只是听说,他于陵前发愿,‘若太子将来能做个好皇帝,请祖宗保佑他安康ming慧,若我看错了人,请祖宗用雷劈死他。’没想到一语成谶,这道雷虽迟但到。十年后,废太子在热河围场行荒诞事,遭雷劈中营帐而败露,从此‘语言颠倒,竟类狂易之疾’,二立终废。”
真的假的?康熙这么狠吗,诅咒自己最疼爱的儿子?
不管这传言可信与否,有一点是事实,之前三次,康熙只带废太子去过。
毕竟葬在那里的是立国之君努尔哈赤和开国皇帝皇太极,若非帝王或继承人,根本没有资格和他们对话。
还有一点也是官员们心照不宣的,在历朝历代,代天子祭祀都是一种很明显的政治信号。
“这么神奇吗?”我呵呵了两声,装傻道:“幸好这次不是四爷一个人去,他还带着十二贝勒,以及诚郡王家的弘晟一起。真要有雷,还能分担一下风险。”
“这你就不懂了吧!”安欣非要和我掰扯清楚,“只有主祭才有资格和祖宗对话。皇上要考验的,只有四爷一人。”
你说的是大实话,我再清楚不过了,但皇上现在最忌讳别人讨论继位人选,要是隔墙有耳,你说这锅算谁的?
我打了个哈欠,站起来想尿遁。
他也跟着站起来,朝我竖了个大拇指,“没想到啊,你小小年纪,看人的眼光竟如此老练。在今天之前,全天下恐怕没几个人理解你。从品性到样貌,再到前途,四爷哪点儿比得上十四爷,是吧?”
我立即反驳道:“您这话我没法苟同。咱们只是审美眼光不一样,没有高低之差,捧一踩一不合适。”
他笑呵呵指着我一点:“你呀,我安欣这辈子就服过三个人,你是其中之一。不过,你到底是个后辈,天赋再高也弥补不了阅历上的欠缺。咱俩关系这么好,我得提点你一句。”
“您请赐教。”
他先看了看外面,又把门关了,返过身来,已是一脸严肃。
“你要真望夫成龙,当退且退。待他龙翔九天,你归来便可位极人臣。”
摆一通龙门阵,就是为了劝退我?
我摆摆手道:“不敢想,从来没想过。再说,我能往哪儿退啊?皇上交给我的差事还没办呢!”
“年轻人,目光放长远!”他皱着眉摇摇头,“虽然皇上现在有所偏向,但他并不是没有劲敌。十四爷在江宁踏下心来待了三个多月,已将‘江宁期货交易所’成功运转起来,现在恰逢秋收,中原又连遭两难,在此关键时节,若他能稳定粮价,便是大功一件。而你,你和四爷现在名不正言不顺的关系,将是他最大的污点。”
我一时搞不清他的真实目的。
听上去,好像真的是为了四爷能上位。
但他是八爷阵营的人,难道八爷和十四闹掰后,决定支持四爷了?
我印象中的历史不是这样的。
算了,管他目的是什么,我就当他放狗屁了。
1717年8月25日 康熙五十六年 七月初九 晴
安欣的嘴就像开过光。
今天一早,三十七位京官在澹宁居外长跪不起,请康熙收回成命,换其他皇子去祭祖。
他们连夜写了一封陈情表,力证雍亲王德行不配,每个人都在上面签字摁了手印。
这张宽一尺半,长六尺的陈情表上,列出了十四条论据,其中占篇幅最大的两条,分别是:不孝、失节。
不孝指的是在德妃病重时征召不回。
失节指的罔顾人伦节操与我无媒苟合。
有一位姓柴的御史甚至说,如果四爷真去了,上天会给大清降下更大的灾难。
皇上没理会他们。
跪到下午,柴御史想触柱死谏,被大学士张廷玉劝住。
1717年8月29日 康熙五十六年 七月十三日 晴
那三十七位官员连续跪了三天,皇上连个面也没露。
第三天,他们换了个招。一个大昏招。
七月十一这一日,翰林院检讨朱天保等奏请复立二阿哥为皇太子,疏中写道:“二阿哥虽以疾废,但是他的过失只在于骄抗,这是左右小人教唆造成的。如果派遣名儒名臣例如赵申乔等辅佐他,把他周围的小人都罢免,那么,二阿哥的德行会日益显现,皇上可以再次享受问安视膳之欢。储位重大,不可象下棋那样轻易变动。此外,如果有藩臣在一旁觊觎,那么,皇上一家的骨肉之祸也许会不可避免了。”
在咸安宫里老老实实呆了五年的废太子估计都想不到有人会把他拉出来当枪使。
大约是觉得太荒谬了,康熙召见了朱天保,问他:“你奏折内说二阿哥仁义,你是怎么知道的?”
朱天保回答:“我父亲朱都纳曾经说过,所以我知道。”
康熙又问:”你奏折内说如今二阿哥圣而又圣,贤而又贤,你是怎么知道的。”
朱天保回答:“都是我父亲听咸安宫的看守人说的。”
康熙帝问看守人叫什么名字,朱天保顾左言他,不肯说实话。
康熙大发雷霆,叫他招供是谁指使的。
朱天保浑身瘫软,供认不讳:“这些都是我父亲同戴保商议,写好奏本令我来陈奏的。”
康熙于是命人将朱都纳及其女婿戴保锁拿,连同朱天保一起交给刑部严审。
当天,刑部将涉案的都统齐世、辛泰,副都统常赍和原任内阁学士金宝锁拿。
七月十二,康熙亲审朱都纳等人。
今天,朱天保案审理结束,朱天保、戴保立斩,朱都纳、常赍从宽免死,金宝交与步军统领永远枷示,齐世交宗人府拘禁,辛泰枷号三个月,鞭一百。
如此雷霆手段,其实是康熙一贯风格,只不过步入老年以后,他越来越仁慈,精力也跟不上,甚少亮剑。
这一次,一是因为废太子是他的逆鳞,二是国家正处于艰难时,内政不能乱,必须快刀斩乱麻。
这件事处理完,四爷去盛京祭祖的事儿,就没几个大臣敢再哔哔了。
1717年8月30日 康熙五十六年 七月十四晴
我为聂冰卿盘下的‘知音茶楼’现在已经运转得如火如荼。
刚开业的时候,前江宁知府、苏州学政的女儿,以良人的身份当伶人,为老百姓演出,光这个噱头就吸引了不少观众。
再加上有好的剧本加持,很难不火。
在大清周报暂停推进期间,靳驰、招娣和他们后来招募的八个记者,主要精力都放在这里,他们创作大量优秀作品,既有阳春白雪,又有下里巴人,通过苏式评弹和刚刚时兴起来的相声来展现,令‘知音茶楼’每天座无虚席。
不过,茶楼面对的是低消费群体,茶位费和广和戏院没法比,所以现在还处于净亏损状态。
但我的目的本来就不是赚钱,而是打出知名度,培养自己的艺术家和宣传口。
我和靳驰商量了一下,决定采用送艺上门的方式,到贵族富户家里募捐。
给诚郡王汇报之后,他邀请聂冰卿先去王府试演一场看看效果。
试演这天,三福晋约了一些知交好友上门,王府的后花园里挤得满满你当当。
临时搭的台子上左边摆着展架,上书:
济困扶危,慈善募捐功盖世
君臣一心,泽遗黎庶炳千秋
右边的展架上铺了一面红纸,上面写着三个烫金大字:功德簿。
冰卿演绎的是由靳驰和招娣联手打造的狗血情感剧——柳四娘还魂复仇记,剧情曲折离奇反转无数高潮迭起。
我刚拿到剧本时,原打算用来下饭,结果看着看着,忽然发现餐厅里有一片奇异的白光,定睛一看,哦吼,原来是天亮了。
试演了半天,把郡王府的小娃娃们饿得嗷嗷哭——所有人都看入迷了,没人顾得上做饭。
中间休息了一炷香的时间,观众们慷慨解囊,功德簿上记得满满当当,认捐金额八千两(其中叶兰代表宜妃的娘家郭络罗家认捐五千两)。
这些只是贵妇们的私房钱。
我对这个结果还是比较满意的,诚郡王也很满意,但他不满足。
皇上让我给他打辅助,他想让我当主力。
今天一早,他把我从通政司借调户部,接着带我出席马齐主持的赈灾小组会议。
列席而坐的还有十三爷、各部司一把手和户部主要官员。
会上户部侍郎将朝廷的家底子清清楚楚地展示出来,包括今年的财政收支情况,目前的存银、存粮,以及未来一个月内能收上来的税款。
这算是高级机密,作为一个‘外国人’和从政不到三年的女官,我一点都不骄傲,因为这个会开得鸡飞狗跳,无比压抑。
赈灾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一曰备祲;二曰除孽;三曰救荒;四曰发赈;五曰减粜;六曰出贷;七曰蠲赋;八曰缓征;九曰通商;十曰劝输;十有一曰兴土筑;十有二曰集流亡。
几乎每个流程都要花钱,牵扯多人,耗时良久。
根据户部测算,此次赈灾至少需要五百万两白银,而现在的缺口的是二百七十万两。
这些钱换算成人民币是四个亿左右,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并不多。
现在每年的财政收入大约有四千万两白银,感觉随便挤一挤就有了。
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首先这四千万并不是一次性到位的。财政来源的大头——田赋税,每年分两次征收,第一次从二月开始到五月结束,第二次,从八月开始到十一月结束,现在是七月,正处于财政最紧张的时候,因为上半年的钱花的差不多了,下半年的钱还没进账。
其次,有些钱还没到就提前花出去了,有些一到位就被地方或各部衙门借走了,另外至少有百分之六十花在养兵上。
反正最后实实在在趴在库里的银子就那二百多。
要是全给了山西,河北平叛的军需就得暂停发放。
挺难,顾得了头,顾不了腚。
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一算账才知道当官难。
不过康熙朝运行了五十多年,不是第一次应对这种情况了,该怎么筹钱,有例可循。
一般有这么几种。
第一,从各省府借。
第二,让官绅捐款。
第三,让富商捐款。
还有一次,四爷带着官兵去官员家里索要他们从户部借走的银子。
但不论哪种,从别人手里要银子,谈何容易?
各部相互推诿,谁也不愿意揽主责。
马齐就把筹款指标硬派下去,每个部门分几十万两。
会后把诚郡王和我单独留下。
他以为,诚郡王把我带来,是因为我有好点子。
诚郡王也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我,PUA我,给我画大饼,让我好好表现。
我本来没有,听完整个会议,是有了一些想法,但我并没有说出来。
倒不是因为记恨马齐反对‘期货交易所’,只是现在不宜出头。
在江宁,四爷和我说过,我们俩不能齐头并进,为此他甘愿暂退。
现在他刚归来不久就成了大热门,要是我在此时抢功出头,肯定会让我们俩的关系暴露在聚光灯下(不是不能曝光,是不能在国难时吸引太多关注),说不定还会引起康熙忌惮。
还有一点至关重要:我留在这里,不是为清廷服务,而是让这个国家不被清政府拖后腿。
所以好的政策,要用在最关键的时候,要么保命,要么升官。只有站在更高的位置上,获得更多话语权,我才有能力改变这个社会。
在这个档口,为清政府解决一时的财政危机,没有多少价值。
明哲保身才是最要紧的。
我就本本分分地把慈善基金会的职责尽到即可。
1717年9月2日 康熙五十六年 七月十六 阴
祭祖所需的物资已经准备完毕,四爷今日一早携队出发。
我没有去送他。
这么严肃的事情,别人也不敢去送。
昨天我本来打算早点下班,偷偷找他告个别,他却给我递话要回王府。
那我就不管他了,安心加班到九点多才往回走。
结果回到家一进房门,就在黑漆漆的房间里对上一双发绿的眼——是我那半公开的地下男友!
“你怎么进来的,该不会是爬墙吧?”
要是正大光明进来,为何不点灯?
我关上门,点上灯,看着收拾得时髦精致,但眼底一片发青的他,有点惊喜,有点想笑,还有点心疼。
他哀怨地翻了个白眼,小声埋怨道:“本来要走正门,你那个女护院,丝毫不通情理。明知道我的身份,还刻意刁难,出言不逊。你怎么管教的?”
所以说,真是爬墙进来的。
真没想到,堂堂雍亲王,不仅会往床上躲,还会爬墙!厉害的是,衣服上一点刮痕都没有!
“对了,前段时间我这里遭了贼,差点爬墙进来,该不会是你……”
“不是!”他板着脸,严肃正经:“出了这种事报官没有?”
我强忍笑意,“达哈布说报了,不过没有后文。我一忙,就把这事儿忘了。”
他表现得很关心:“报到哪个衙门了,我叫来问问。”
“算了,以后我加强安保,在墙头上插上石片,在墙根下种上荆棘,再在院子里养条大黑狗,看谁敢来!”
他越听脸越沉,斜睨着我,忽然一转身,伸手将我扯过去,一口咬中的我的腮帮子!
“啊,疼疼疼!”
“你大点声叫,让你隔壁的管家听见,以后我就可以走正门了。”
闹了一会儿,就缠绕到床上去了。
折腾半宿,累的筋疲力尽,他还非让我趴在他身上。
我好歹也一百一十斤呢,他不嫌沉,更不嫌热,扒拉着我的头发闲聊。
“这一去至少要一个半月,你要是想我怎么办呢?”
“放心吧,不会想的。”我都困得哈欠连天了,只想把他打发走赶紧睡。
“混账!”
“想想想!怎么能不想呢!想的时候就偷偷哭呗!”
这下他满意了,抚着我的后背,得意地问:“真的?这一年多哭过几次?”
“也没有多少次吧,你看到我门口那棵白玉兰了吗?”
他笑道:“还是棵树苗,为投我所好种的?”
“我是想说,那盆花从来没浇过水,我每次想你的时候,就过去哭一阵,纯靠眼泪滋养长这么高的!”
这回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油嘴滑舌!想从你嘴里听一句贴心话可真难。”
那要天天说,就不值钱了!
随便哄了他两句,我就赶他走。
他不满道:“怎么,你这里我不能住吗?你都在圆明园住了那么多回了,整个京城,除了你那个女护院,谁还不知道你是我的女人?”
我立即爬起来跳下床。
“你干什么去?”他也跟着坐起来。
“我去把牟大姐叫起来,郑重告诉她,你是这里的男主人,往后不可以拦你!”
他抿嘴一笑,披上衣服一摆手:“你去!”
还真不怕叫人知道你爬墙啊!
我没脾气了,垂头丧气道:“我司安副使提点我了,咱们俩这种关系是你的污点,我不能在你上升期拖后腿。那些人刚闹完,咱们还是低调点吧。”
他脸色一沉,眼神瞬间变得狠厉,嘴角也绷起来。
坐在床沿上静默了一会儿,一抬眼,眼里全是愧疚,“委屈你了。”
怎么还委屈我了呢。
只谈恋爱不结婚是我的主张,但是是你非要招惹我的,属于相互牵连吧。
“那些混人说的狗屁话你不要管,也不要顾虑我,只管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儿。”
说到这儿,神情一下子更严峻了:“接下来这段时日,我和老十三都要出京,不管谁跟你说什么,你都不要理会,以不变应万变。要是真有什么大事想找个人商量,你就去找穆青。他是通政司使,对你有提携之意,且为人客观正直,比较可靠。”
他这么一说,我心里就有数了。穆青和他关系肯定非同一般。
“你现在借调户部,要警惕诚郡王,他这个人心思不坏,却很容易受人蒙蔽,府里养了一群心怀不轨的文人术士,善用阴招损人。你尽量少和他接触,更不要和他府上的人打交道,女眷也不行,专注做自己分内之事,叫人无可指摘便是最好。”
絮絮叨叨又嘱咐了一些,最后依依不舍地嘱托:“好好地等我回来。”
我都叫他说得不困了,精神奕奕地保证道:“放心。这回我哪儿都不去,就在家里等着你。”
走的时候没让他爬墙,我把他送到外院,让达哈布领着从大门出去的。
没想到的是,今天早上他刚出发,晚上就有人找上门来。
而且,是他的人。
一个被他形容为‘智多近妖’的策士,戴铎。
我在圆明园见过他一次,相貌平平,话少内秀,态度恭和,是那种很难让人记住的人。
不过这一次接触,让我对他大为改观。
他谈古论今,深入浅出,温和而明晰地将他的目的阐述出来,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其实和安欣一样,都是劝我收敛锋芒,暂退朝堂,但一点都不让人反感。
他劝我,不管在不在朝堂,只要和四爷打交道,最好永远把自己当成一个臣子。
如果以他的女人自居,不仅现在要受朝臣抨击,将来(指四爷登基后)也会备受同僚埋怨(因为我曾让他们的主子蒙羞)。
只有以臣子自居,才能认清自己该做的事。
而我现在最该为四爷做的事情就是退居乡野,保全他的名声。
如果实在舍不得荣华富贵,还可以退而求其次,嫁入王府。
“我能理解你的理想。”我端起茶来,暗示他该走了,“但以你的格局和眼界,理解不了我的。”
作为一个策士,最大的理想,就是把自己效忠的主公推上皇位。
而我,已知他能登上皇位,现在要趁他还没发达,踏踏实实往上爬,好在将来能名正言顺地靠实力,而不是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身居高位。
抨击和埋怨算个屁。
1717年9月22日 康熙五十六年 八月初六 雨
适逢大灾,部分省份还受到多雨的影响,各地粮价波动剧烈。
买卖期货合约的粮商却受惠巨大,江宁的粮价也是全国最稳定的。
十四爷圆满完成任务,奉旨回来筹备北京期货交易所。
我这颗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
开心之余,我让人在梦霄楼订了个桌,约着靳驰、冰卿他们去庆祝。
可是刚到下班点,穆青就来敲我的桌子。
这回是皇上宣召。
他也不知道什么事儿,我们只能立即往畅春园奔赴。
皇上在清溪书屋接见了我们,在场的还有恒亲王、礼部侍郎张廷玉、主客清理司郎中王阳、理藩院尚书保泰、兵部员外郎图里琛、太医院医正、西医王保罗等。
这些人好像已经在这里商讨一天了,各个都疲惫不堪。
穆青和我一到,张廷玉就以简练的语言告知,俄罗斯沙皇彼得大帝以私人名义给康熙皇帝写了封信,信上说,他的继承人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生病了,俄罗斯和欧洲的医生都束手无策,他听说中国的医术非常了不起,故而向皇上求助,请求派出一名优秀的中医,救救他的儿子。
政治上的问题他们都讨论完了,最终定下来,要派一个外交使团过去。
使团名单也初步拟定好了,把穆青和我叫来,是因为有人推荐我作为外交大使带队,想征询我们的意见。
张廷玉没说是谁推荐的,只说了推荐理由。
第一,我曾为俄罗斯皇后叶卡捷琳娜担任随行翻译,有机会和她对话。
这次对话非常重要,因为这个所谓的继承人是沙皇和第一人妻子所生,在去年逃亡别国,现在突然病重回国,其中到底有没有隐情,该不该治,需要打听更多内部消息再做判断。
第二,我在福建与两国海军对话,表现出了卓越的外交才能,应该可以升任这份工作。
第三,我是大清医专的校长,和中西医打交道比较多,熟悉各个国家的医学术语,比普通翻译更适合协助中医在国外开展工作。
皇上愿意征询我的意见,而不是直接下令,蛮让我意外的。
是顾及四爷吗?
此去路途遥远充满危险,且一来一返至少要一年。
等四爷回来发现,在他不在的时候,我被派到了那么遥远的地方,他会怎么想?
我们旧情复燃不久,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以至于这么多人讨伐他,他都不改,临走之前还去找我。
皇上肯定知道从人之常情来讲,这么做很不地道。
主观上我是不想去的。
一是因为答应过四爷,二是因为不想被扔出政治中心(在这时候把我支走,目的不要太明显),三是因为这个差事不好办。
只有我最清楚,接替彼得大帝的是女皇叶卡捷琳娜,这个阿列克谢就是个炮灰。
彼得想让他活,叶卡捷琳娜想让他死,救不救都得得罪一个……我能不能活着离开俄罗斯都是未知数!
然而我没得选。
如果康熙不想让我去,根本不会把我叫来。
叫来就是为了让我自己表态,也许是为了推卸责任不被四爷怨恨,也许是为了考验我的觉悟。
反正我没得选。
“微臣以为,张大人言之有理,秋童可堪大用。”
穆青一表态,这事儿就更没有转圜余地了。
哎。
我只能积极表态,大声唱高调。
康熙很满意,当场任命我为钦差,代表大清出使俄罗斯,全权负责此次外交活动,享正三品出差待遇。
第 212 章
2023年11月17日晚 宋岚的直播间 在线观看人数1000+
“不能说, 真的。我不想再被封杀。”
手机摆在灶台上,锅里炖着鱼,宋岚正在切配菜。
这是一个下着雨的傍晚, 从喧嚣热闹的书里走出来,现实世界冷冷清清。
她决定给家里增加点热乎气儿, 于是走进厨房, 还开了直播。
半年前正在直播时忽然被黑屏,之后账号被封杀,她不确定自己现在有没有解封。
保险起见, 她换了个平台,没想到上线十分钟, 直播间里人就突破了一千, 还在急速增加。
除了跪迎的, 弹幕刷满各式各样的问题。
包括但不限于:
教授,您有没有看过圣彼得堡‘罗曼诺夫王朝展览’中涉及中国外交官秋童的部分?
教授,英国探险主播在废弃古堡中发现的署名为‘秋童公爵’的女士画像, 您觉得是真的吗?
教授,某历史主播说,圆明园档案馆里有十五首雍正写的五言绝句, 据考据, 写在1717年末至1718年初, 也就是秋童出使沙俄期间, 而且含‘秋’量极高。请问您见过真迹吗?
可惜宋岚一个都不能回答。
葛忱回来后不久就再次消失,随即‘秋童’就成了限制性话题。
以往与之相关的作品全部下架, 各大高校、研究所与之相关的课题全部暂停。
宋岚被有关部门约谈, 被‘建议’不在公开场合谈论‘历史穿越’这个话题。
锅里的热气给老花镜蒙上一层雾,她摘下来放在一边, 无奈道:“我们来聊聊做鱼吧,你们喜欢清炖,红烧,还是油炸?”
她自顾自说着自己的烹饪方式,等鱼汤出锅被端上餐桌,直播间里已经有了两万人。
有些东西,原本信的人只有三成,一禁,信的反而越多。
“您的粉丝四担白米送上航空母舰三十艘!”
一条尖叫报幕忽然响起,吓得她将手中的勺子甩了出去。
‘航空母舰’是这个平台最贵的打赏礼物,一个价值人民币一万块,三十艘就是三十万。
“哎呀,谁都不要打赏!”宋岚顾不上捡勺子,忙着去关打赏功能,懊恼地自言自语:“没用过这个平台,忘了提前关了!谁能告诉我,怎么把钱还给四担白米?”
榜一小姐姐花三十万买了个清空弹幕的特权,发出一条占满全屏的请求:教授!我有的是钱!不用还!俄罗斯人名太长把我绕晕了,俄罗斯之行总看不进去,但我已经安排好行程明天去圣彼得堡看展了,跪求讲解!
宋岚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好吧,但我只能讲一个……爱情故事,跟历史没关系!大家都别上升啊!哦对了,一会儿,最迟明天,我会联系平台把钱退给你。”
四担白米宽面条泪表情:我每天入账一个亿,根本花不了……
“我们从秋女士离开北京开始说吗?不不不,我还是先交代下背景吧。
表面上,她出使沙俄是因为俄太子阿列克谢病重,彼得向康师傅求助,其实仔细想想就知道,这个说法站不住脚。
首先,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彼得和康师傅有私交。
其次,继承人的安危关系到国家稳定,如果真的重病,一定是最高机密,绝不可能到处散播。
所以,这明显是一个借口。
为什么要用继承人当借口?我认为,应该是为了打感情牌:你看,你的太子因病不堪大任,我的太子也这样,咱们俩都一样惨,一样难,所以相互体谅吧。
那么一向强势的彼得,为什么会主动邀请康师傅派人去圣彼得堡呢?
这还得从两年前的春节说起。当时玛尔塔公爵,也就是彼得的妻子,北京一行不仅没能达成外交目标,还令两国关系降至冰点。
之后俄方煽动噶尔丹所谓的私生子在藏区作乱,清廷不得不出兵镇压。虽然最后圆满得胜,却损失不少人力物力,还没捞到实际的好处。
康师傅一怒之下暂停中俄贸易。
1717年俄方主力在欧洲战场接连失利,经济陷入困境。雪上加霜的是,因为康师傅打开海禁,欧洲各国都在与大清的贸易中获利,经济实力显著增强。
彼得迫切需要钱,于是把目光投向了康师傅这个冤大头。
康师傅其实非常清楚他的目的,但大清当时的财政状况打不起仗,还有自己的诉求:切断俄罗斯对准噶尔部的暗中支持,厘定中俄两国的中段边界线。
这也是秋女士出使的真正目的,是她在俄罗斯做出种种行为的基础。
不过我认为,康师傅对她此行没抱多大希望。
毕竟上一次被派去谈判,并代表大清签下《尼布楚条约》的是议政大臣、太子太傅索额图。而在这个使团里,秋女士官职最高,其次是兵部员外郎图里琛。
以他们的级别,其实连见彼得的资格都没有。
当然,最后的结果应该是把他的脸打肿了。我们秋女士不仅圆满完成了任务,为雍正朝的边疆安定打下牢固的基础,还拐走了叶皇的小情人安德烈。”
“给教授磕头,请教授多讲讲安德烈!”
“啊啊啊,西伯利亚的平原狼,我们秋女士的小狼狗安德烈!”
“苏沃洛夫元帅是‘英明睿智的塔夫里亚公爵’,不是谁的小狼狗!”
“得了吧,一根烂黄瓜有什么好讲的,我只想听秋女士是怎么利用他保住大清十万国土的!”
……
宋岚做了个嘘的动作,淡淡一笑:“会讲的。毕竟,这是一个‘爱情’故事。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康师傅让秋女士出使,其实没报什么希望,他的真实目的,是让秋女士离开北京,给老四招揽人心的机会。
言归正传。
十月下旬,秋女士的团队到达恰克图,原本应该在这里接应的俄方官员却没到。
这是傲慢的使节厅长官伊兹马洛夫给大清使团的第一个下马威。
等到雪深齐腰,他们姗姗来迟,带使团经过气候恶劣的西伯利亚雪原,令秋女士一行人吃尽苦头。
而在这里,平原狼安德烈已经备好了第二个下马威。
别激动,我知道你们喜欢他,但是,老实说我不太理解。
从一开始,他就暴露出了凶残的狼性,终其一生野性难驯,从未对谁忠诚。
纵然他有卓越的才能,立过赫赫战功,还因为秋女士的原因,为大清边疆稳定做出过突出贡献,但对于毛子本土来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奸臣。
贪婪,暴虐,跋扈,滥杀无辜,好大喜功,加剧了……
哦对,感谢粉丝们的提醒,又讲偏了,不讲历史,我们拐回来继续讲‘爱情’故事。
在西伯利亚,大清使团的营帐被一头三米多高的大棕熊袭击,秋女士亲眼看着自己的学生被拖走活生生吃掉。
秋女士没有描述那个画面,所以你们可能不知道,棕熊只吃活物。它从人的脚开始吃,吃到上面划破肚子吃内脏,这个过程可能要持续一个多小时,期间被吃的人一直保持清醒,一直惨叫。
相信我,那个血腥画面、那种咀嚼声和绝望的呼救,一定会把目击者拉进地狱。
安德烈一直蛰伏,直到这个可怜的学生还剩最后一口气,才从天而降,杀死棕熊。
他以为凭借自己俊美帅气的外表和英勇无畏的举动,一定可以俘虏这位女外交官,让她对自己充满感恩,产生依赖,甚至言听计从,从而签下对俄有利的不平等条约。
但秋女士并不是他想象中的弱女子。
从身份上讲,她是使团的责任人和支柱,任何人都能崩溃,她不能。
从个人因素分析,她其实早就习惯了别人为她赴汤蹈火,而且她手里有足够的权力和资源去回报别人,所以‘报恩’从来不是第一要务。
在得知安德烈是彼得的近卫军,本来就负有保护使团的责任时,她立即识破了这场‘英雄救美’的本质,对刚刚救过她的安德烈破口大骂。
并在双腿还在颤抖,涕泪还收不住的时候放出豪言,要让俄方为此次‘意外’付出代价。
伊兹马洛夫不得不放下架子,说尽好话,并承诺会补偿大清的损失,才说服她继续前往圣彼得堡。
此后,在长达三个多月的行程中,安德烈不仅没能讨得半个好脸,还被迫为惨死的学生做了多次祷告。
这个时候,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了‘征服陷阱’。
征服欲把他自己变成了猎物。
到达圣彼得堡后,使团遭到了冷遇。
彼得有意耗着他们,甚至不允许他们在圣彼得堡自由活动,只给他们划定了一个很小的活动区域,
这种‘jian禁’生活整整持续了三个月,‘保护’他们的毛子士兵有意无意地泄露风声:太子已经死了。
这意味着谈判的基础不复存在,所有人都变得急躁、抑郁,副团长图里琛甚至开始计划暴力突围,偷偷潜逃回国。
秋女士给彼得写了无数封信,可是根本递不出去,全都被毛子卫兵扣押了。
这时候安德烈再次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表示愿意做秋女士的信使。
秋女士让他去看看那些信。
安德烈从守卫那里随便要来一封,拆开一看,信纸上空白一片。他不死心,把所有信都拆开,没有一封写了字。连个称呼都没有。
人与人之间的博弈,永远都是最有耐心的那个赢。
秋女士的鱼钩,等的就是他这条跃跃欲试的小鱼。
安德烈终于明白自己成了她的囊中物,但强者最珍惜对手,危险的女人最让人上头。
他没有恼羞成怒,反而愿意坐下来,仔细探究她。
秋女士天然就有成为外交官的优势:强大的人格魅力,狡诈多变的手段,虚实掺杂的话术,敏锐的政治目光,凌驾时代的判断力,以及对男人心态的微妙把控。
她拒绝了安德烈的橄榄枝,反而给他指了条明路:别做彼得的马前卒,即便成功,顶多从大清抠点银子。彼得的野心在欧洲大陆,这点功劳,他根本瞧不上,也不会因此给予你权力和财富。彼得只有一个成年儿子,还病入膏肓。未来的继承人会是谁呢?不如爬上叶卡捷琳娜的床,要么拥护她登基,要么扶持她的儿子,都不失一个好选择。
这时候彼得还很健康,所以安德烈应该从未有过如此悖逆的想法。
秋女士的说法令他惊恐恼怒,为了捍卫沙皇和皇后的威严,还拔出剑来刺伤了她。
那一剑只破了点皮,但在他走后,秋女士狠心捅穿了肩膀,给了图里琛暴力突围的借口。
双方发生流血冲突后,大清使团推着受伤的秋女士来到夏宫讨要说法,终于见到了彼得的宠臣,亚历山大·达尼洛维奇·缅什科夫。
咱们叫他老缅吧。
老缅可是个神人,有人说他是沙俄韦小宝。
他和韦小宝一样出身卑微,一样深受皇帝信任,也一样贪财好色。
他原本跟着母亲在街头卖饼,有一天因算错了账,与皇宫一名常备军士兵争吵起来,结果被这个士兵暴揍了一顿,刚好被路过的彼得看到。
彼得救了他——据说是因为他长得好看,把他带进宫中,编入了自己的“少年军”——布拉任斯基少年军团,而且总是带在身边。老缅的传奇人生由此拉开序幕。
他为彼得打仗,在俄罗斯与瑞典的大北方战争中立下了赫赫战功,成为陆军元帅。
后来为彼得建造新都彼得堡。尽管在这期间,他利用职务之便,创办了砖瓦厂、木材加工厂、玻璃厂、盐场、渔场、酿酒厂等各种企业,盈利颇丰,后来更是依托自己侵吞的大量田产,向各个新城供应粮食,谋取暴利,成了俄罗斯甚至欧洲首富,但彼得对他的宠信丝毫不减。
现在,彼得把这件棘手的事儿也交给他处理。
他胆大妄为到何种地步?
在皇宫里,对正在治疗的秋女士伸出了咸猪手。
他以为秋女士为了回到大清会委身于他,却没想到,这些屈辱更坚定了秋女士一定要让俄方付出代价的决心——她根本没打算走。
秋女士喝止了他,并问他,彼得的目的达到了吗?
老缅想到了大清的富庶,问她大清能给帝国带来什么利益。
秋女士回答……”
手机忽然黑屏,直播中断,平台弹出一条提示:接到举报,主播传播不当言论,永久封杀。
第 213 章
2023年11月19日 圣彼得堡 四担白米直播间
“好多人啊!”
第一次开直播的主播发出没见过世面的感慨, 并用衣袖遮住大半张脸。
镜头外的朋友翻了个白眼,嗤道:“废话,你在教授的直播间里说要来看展, 大伙儿可不都蹲你嘛!”
主播乖巧地点头:“对对,很抱歉因为我的要求, 教授被强制下线。她真的, 人超级好,不仅没有怪我,还通过别的渠道, 给我讲完了我想听的故事,如果有人想听, 我可以转述……”
朋友提醒道:“你先说完展览情况吧。不然我怕还没来及说到大家感兴趣的部分就被封了!”
“好吧, 我现在就在圣彼得堡, 昨天的展览我已经看完了,现在给大家汇报一下展出情况。”
她把镜头转了个方向,对准不远处的国家博物馆。
“这次的展览名为‘罗曼诺夫王朝展览’, 其实只是整个系列中的一部分,主要介绍的是彼得大帝的妻子,玛尔塔·海伦娜·斯科夫龙斯卡, 即叶卡捷琳娜一世。她是罗曼诺夫王朝第一位女皇, 但在位时间不长, 只有短短两年, 而且在位期间没有显著的政绩,还有较多非议, 相较而言, 不太有存在感,或者说, 和叶卡捷琳娜二世相比,不太受推崇,所以此前从没有单独的展览。
最近这几年,史学家用技术手段复原了一些她和丈夫、大臣、朋友的书信来往,以及登基后签发的文件等,对她的评价有所改变。所以这次展出基本涵盖了从她当上皇后到去世这十五年间留下的文献资料和御用之物。
我个人不是一个历史爱好者,对别国的历史更是知之甚少。我这次主要是来看秋女士留下的痕迹,所以只关注了这部分史料。
令我惊喜的是,总共有三个文献提到了秋女士。
其一是使节厅关于这次来访活动的档案,篇幅较大,详细地描述了秋女士来到彼得堡以后的行动轨迹。在这期间,女皇和秋女士接触很多,间接促成了《彼得堡中俄友好合约》的落地。
其二是在女皇的秘书,宫廷内务大臣威廉·蒙斯写给友人的信件里,他提到在1718年复活节舞会上,彼得怀疑皇后和安德烈苟合,没想到被捉奸在床的是中国外交官。
这件事刚好和秋女士的日记对应起来。
按照她的描述,安德烈刺伤她以后,彼得下令将其放逐。为了保住前途,他主动找上皇后,成了她的入幕之宾。
在复活节舞会上,老缅缠着秋女士不放,安德烈瞅准时机将她带走,并对她发起狂热进攻……”
主播呼出一口气,还是难掩激动:“插一句,有没有和我一样,是在那篇日记入坑安德烈的?我天,性张力绝了!是不是只有真渣男才有这种张力啊?看遍全书,总觉得连十四都差点意思。”
朋友冷漠吐槽:“……是挺有张力的,让秋女士趴床底下听他和别的女人上床。”
弹幕吵翻了天。
有的赞同主播,‘安德烈就是行走的荷尔蒙’
有的吐槽主播,‘真要和这种人谈恋爱,就没精力搞事业了,精神内耗就能拖死你’
最后主播求饶:“我只是说安德烈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并没有说他适合秋女士,还是四大爷最适合。对了,昨天教授给我看了一些粉丝发给她的资料,关于秋女士出访期间和四大爷相隔万里的互动,如果大家有兴趣,可以……”
观众们的响应十分热烈。
主播比了个ok的手势,在弹幕的要求下继续刚才的话题。
“反正就在暧昧氛围到达顶点的时候,叶卡捷琳娜找来了。秋女士被迫躲在床底下,默默听完了他们俩从调情到运动的全过程。好不容易熬到了结束,彼得突然出现并破门而入。
关键时刻,安德烈把秋女士拉出来塞进被窝,把皇后塞进床底。这个锅,秋女士一直背到大清。因为签订完合约后,彼得把安德烈当成礼物送给了她。这其实也算放逐吧?
蒙斯在信中说,这个主意是老缅出的,他还想给秋女士和安德烈举办婚礼,为的就是让安德烈名正言顺地跟秋女士回大清搜集情报。他们绝对没想到,安德烈能发挥更大的作用——他在北京那两年,差点把大清未来的皇帝气死。
秋女士拒绝了婚礼,但为了能顺利签署合约,答应把安德烈‘收房’,并带回大清。
第三个文献资料,就和这个单方面的‘赐婚’有关。
安德烈的后人,在他给自己建造的城堡——苏沃洛夫宫里,发现了一封叶卡捷琳娜写给安德烈的信。信中表达了她的歉疚和不舍,还说,即便他成了别人的丈夫,也不影响自己对他的爱,期待他早日归来再续前缘。
看到这封信,我一下子就明白了秋女士回国之前的顿悟。
就……她在圣彼得堡待了七个多月,见识到了一个完全不同于大清,也不同于现代的社会形态。
上流社会开放包容,有无数个社交场合把男男女女交织在一起,法律和道德完全为利益服务,只要不打破表面的和谐,私下里任何光怪陆离都可以被接受。
大臣会把自己的妻子送给皇帝,也会和皇帝的情妇相爱;老缅对彼得忠心耿耿,却早就和皇后暗通款曲;皇后深爱彼得,政治上依赖老缅的支持,同时渴望年轻热情的安德烈……
他们在情感和欲望里沉沦,却又神奇地利用彼此的情感和欲望谋事。
在这里,权力似乎只是满足人欲的手段,而不是目标。
单从叶卡捷琳娜来说,她很容易,非常容易醉心于爱情,她对每个男人好像都是真爱,愿意为他们伤心,流泪,生孩子,甚至关心照顾他们的妻子、情妇,给他们权力和金钱。
在我们的认知里,爱情是排他的,但你能说她这不叫爱吗?
这种博爱,堪称伟大。
叶卡捷琳娜二世更是如此,她一生有过三十多位情夫,爱情让她保持旺盛的精力,情夫为她镇守朝堂、拓展版图。
对我们来说,这很难理解,但秋女士结合自己的经历得出了一个结论:只有把情感和欲望放得很轻,才能不被其所累。
通俗讲,就是别把它当回事。坦然接受,不畏失去,畅快享受,合理利用。
当然,秋女士在政治上的感悟更多,进步更大,我只分析了感情方面的。
可惜四大爷过于不招人喜欢,连个精神出轨的对象都没有,一辈子死粘着秋女士,不然我强烈怀疑,秋女士也会走上女皇的道路。
总之,这次展览值得一看。”
在她回答弹幕提问的时候,朋友提醒道:“我们还去参观了中俄友谊医院,不过没有发现关于秋女士的信息。”
主播也道:“你不说我差点忘了,在看展的时候,讲解员提醒我们,那次访问活动之后,大清和沙俄开始互派留学生,第一批中国留学生中有一个人最后留在了彼得堡,并与1754年创办了这所中俄友谊医院。不过,医院在二战期间被炸毁,现在的是后来重建的,所以很多原始资料都找不到了。我们只知道,创始人叫汪泉海。”
弹幕:我好像在大清医专的校友录里见过这个名字。
经过很多人论证,确认了汪泉海不仅是大清医专的学生,还是雍正朝第一任卫生部部长汪洋的弟弟。
“我们秋女士太厉害了!乾隆抹杀了她的存在,连《彼得堡中俄友好合约》都篡改成别人的功绩,可他忘了,秋女士不止在国内建功!”
这些交流让大家很兴奋。
不过也有年纪小的读者发问:“只有我好奇吗?这个合约虽然划定了中俄界限,但也重新开通了中俄贸易,给当时的俄方输了很多血。秋女士在出使期间失去了一个学生,还受了不少委屈,她到底让俄方付出了什么代价?”
主播解释道:“我也不太懂历史,不过根据秋女士的日记,这个合约对大清的好处更多。首先,在她原来的时空,由于种种原因,清政府割了十万平方公里给俄方,这件事在我们这里没有发生。对于俄方来说,这是一个潜在的损失。
其次,这次互通贸易不像以前一样限于边境某个城市,涉及核心城市和核心物资,以及伴随而来的留学生,这些俄罗斯留学生把欧洲的启蒙运动也带进来了,给保守封闭的大清造成了不小的冲击,为后来的变革打下了基础;
最后,权臣老缅提前下线,在叶卡捷琳娜上位第一年就被流放到了西伯利亚。同年,使节厅全面撤番,被外交事务委员会取代。
除了这些,这次访问还有很多深远的影响,等教授解封咱们再好好学一学。”
朋友解读道:“关于老缅的下场,使节厅撤销的原因,讲解员跟我们说,史书上有很复杂的解释,他们不会承认,是秋女士这只蝴蝶,煽动了这场跨度好几年的风暴。只有结合秋女士的日记,才知道她在其中究竟扮演什么角色。老缅下台,是他咎由自取,但直接原因是安德烈上位。安德烈上位,靠的是机遇和能力,更离不开秋女士点拨,外加几年间源源不断的财力、物力、人力的支持。不管怎样,结果就是,欺负她的人,没有好下场。包括安德烈自己。”
她还说:“教授认为,康师傅没有对秋女士此行抱有希望,我其实是不赞同的。因为他给了秋女士代表大清与俄方签合约的权力。正因为秋女士只是五品参议,从未进过权力核心,还是个汉人,这份信任才显得格外有分量。也许他没想到秋女士真能达成这样的成就,但他一定知道,如果秋女士对清廷不忠,或心智不够,可以轻易卖国。”
弹幕上一片复议。
零星有些不同意见:也许他给了图理琛一些特权,要是秋女士真卖国,可以在关键时刻阻止她呢?
还有人说:而且在秋女士出使期间,他的确为四大爷做了伤害秋女士的事情!
另有人补充:不止!秋女士回去之后,他的骚操作也很多!反正完全把秋女士当工具!
主播比较感性,跟着他们吐槽康师傅。
朋友比较理性,帮着分析康师傅的不得已。
不过这一波讨论没有持续多久,大片弹幕提醒主播,赶紧说一说秋女士出访期间和四大爷的互动。
“先说明,不保真,因为秋女士没写在日记里,是粉丝们根据日记后面的对话以及现存的一些文献材料推测的。
首先,秋女士离京前应该给四大爷留了两样东西,其一,是从他送的翡翠串珠上拆下来的一串十八子,下面加了一个菩提子雕刻的佛头。这串佛珠出现在雍正许多画像里,是他随身不离的宝贝。根据推测,应该和那枚婚戒一起随葬了。这个礼物,既能提醒四大爷多念经克制欲望,还能让他每次念经的时候都想起自己,小心机满满。
其二,应该有十五封信,对应四大爷留下的十五首五言绝句。这些信,都是秋女士提前写好的,但内容是按时间和距离逐渐推进的。比如第一封,是在路上写的,我猜大概是‘我到盛京了,可惜你刚走,本想在这里与你见上一面的心愿落空了,好难过。’。第二封,应该是在恰克图写的,我猜大概是‘这里好冷啊,我都快冻僵了,要是能抱着你这个小火炉就好了’……到最后一封,大概是这样‘终于快到家了,我想你想得快把撒哈拉变成太平洋了’。
大家别笑,我水平有限,只能想到这种土味情话,秋女士写的肯定更高级更丰富,也更能撩动四大爷的心。反正,你们想吧,这样的信,每个月送一封过去,四大爷前半个月回味,后半个月期待,小日子过得又快又充实。
难以想象,如果我是四大爷,被秋女士这种高能量的人爱着,会有多幸福!!
可惜的是,我们肯定见不到这些信的原件,依照四大爷的个性,秋女士送他的所有东西都会跟他一起下葬。”
弹幕1:什么时候我才能不羡慕四大爷??
弹幕2:安德烈:我千里迢迢到北京不是为了吃狗粮!
弹幕3:主播讲得才是真正的爱情故事。
弹幕4:麻烦主播念一念四大爷的诗!
弹幕5:我要回去重温俄罗斯行了!
主播道:“我也准备再好好读一读‘俄罗斯行’。前几次我的关注点都在安德烈身上,亲自来走一遭,听讲解员说一说那时条件有多简陋,局势多复杂,老缅的权力有多大,从彼得到使节厅,各个环节对大清使团有多蔑视,我才明白,秋女士这一年多过得太苦太难。我敢说,当时换成大清任何一个人来,都签不了这个合约。以大清当时的处境,合约里那些条款,别人甚至想都不敢想!好在结局很爽!”
朋友补充:“我们如此较真,只是想看到秋女士幸福,希望她被人真诚地爱着,希望有人帮她,最重要的,是想把属于秋女士的荣耀还给她。就算曾经的当权者抹杀了她的功绩,但历史不会埋没她。我们这些受惠的未来人也不会!”
话音才落,手机黑屏。
四但白米的直播间里只剩下四个字:永久封杀。
第 214 章
1719年1月20日康熙五十七年腊月初一 暴风雪
从进入河北境内, 一路都是好天气,偏快到北京时下起了大暴雪,导致最终到达的时间比原定又晚了两天。
是的, 原定,是的, 又。
这次回程, 我们使团的行程备受关注。
一到库伦,就受到驻扎在此的钦差办事大臣多尔济和帮办大臣——土谢图汗部王爷最高规格的接待。
这两个蒙古壮汉从一开始就没把我当弱女子看,听图里琛说起我们这一路的遭遇后, 眼神更是一变再变,敬仰之情简直要溢出来, 连称我为大清第一女巴图鲁(虽然我是靠头脑取胜, 但他们觉得和毛子打交道得各方面都强大), 还拼命给我敬酒(都被安德烈和图里琛喝了)。
结果因为这些男人全都醉成了一摊烂泥,我们在这里耽误了一天。
之后每到一个行政区域,当地的最高长官就已经在驿站等待了。
在张家口, 总领察哈尔蒙古八旗的都统不仅提前三天等候,还亲率八十名蒙古官兵,往前送了我三十里。
图理琛说, 从没有汉人官员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原来, 《彼得堡中俄友好合约》签订之后, 手抄本早已八百里加急送回国内, 在我启程往回走的时候就通过邸报谕发全国。
就区域来说,最直接的获益者就是蒙古各部。
因为合约确定了两国边界, 切断了俄国对大清西北叛乱者的援助, 将在一定时期内限制俄国对蒙古的侵略。此外,俄方还承诺遣返被诱逃到沙俄的蒙古居民七百余人。
所以这些排场, 既是因为接待者发自肺腑的感服,也是因为皇上给的体面。
可是这一场场接待,把我们到达京城的时间一拖再拖。
正常情况下,今天这种天气不宜赶路,但我们这一行人都归家心切(除了安德烈),所以强撑着在风雪中走走停停。
越急越出乱,黄昏时分,在城外二十余里的小道上,队伍里有辆马车滑进深坑里,一位翻译官从中摔出,撞到了脑袋,陷入昏迷。
幸运的是,我们不缺医生和药材——说来讽刺,大清派出了最顶尖的中医,以救治太子的名义万里迢迢赶赴他国,却连太子的面儿都没见上,反而三番五次救治自己人,抓伤,撕裂伤,咬伤,剑伤,冻伤,伤寒,疟疾,等等。
图里琛提着风灯大声调度,我们全都停下来,有的忙着把他抬到车上救治,有的忙着拉马车。
忙乱中,天色渐晚,风雪愈大,风灯的光芒越来越不管用,前方却忽然传来嘈杂的马蹄声。
“保护秋大人!”图里琛警觉地点了三四个侍卫,拔出腰刀将我围起来。
几分钟后,五六匹马劈雪而至。
“什么人,勒马!”图里琛迎风大吼。
对面没人说话,却纷纷勒马,只有当先那匹枣红马一直冲到我们身前。
图里琛将风灯高高拎起,在又密又急的雪幕中,勉强看清:马上套着黄缰,马脖子上挂着璎珞流苏。
全天下,除了皇上只有郡王以上的皇子才能用黄缰!时髦到坐骑的也没谁了!
他反应迅速,低喝道:“是四王爷,快收刀!”
不及停稳,上面的人便跳下来,掀开风帽朝我奔来。
真的是他!
我心一颤,将挡在身边的人往旁一拨,便要朝他扑过去,后脚跟刚拔起来,忽然被人拦腰一抱转了个圈。
我懵了。
面对黑漆漆的雪野发了三秒呆,吃了一嘴风雪不说,热泪都被凛风吹飞。
“放肆!”
“大胆!”
“你干什么!”
“哪来的毛子?”
“找死!”
身后传来一片怒斥,夹杂着兵器出鞘的声音,以及安德烈浑厚低沉,如野兽般的吼声:滚开,别碰我妻子!
妻子?谁?我吗?
搞什么?!路上我们说的好好的,让他去大清医专当保安,好吃好喝供着他,安分一段时间,等时机成熟就把他平安送回俄罗斯。
怎么突然把自己当颗葱了呢?没有这么报恩的!
幸好除了翻译没人能听得懂他。
饶是如此,等我回过身,雍王府的侍卫已经和他打起来。
四个打他一个。
不过,安德烈是个身高一米九的壮汉,爆发力极强,猎杀棕熊尚不在话下,格斗技巧也不错,赤手空拳对付四个人照样游刃有余,一边打着还念念有词地嘲笑、挑衅。
四爷怒喝:“砍了他的手!”
图里琛大惊,连忙劝解:“四王爷您息怒,这位是沙皇的近卫军安德烈中尉。他不知道您的身份,大概以为您要对秋大人不利,只是想保护她。”
“此间剩下的事儿就交给你了。”四爷没理他这茬,吩咐了一句便大步朝我走来,一言不发,一把拉起,快步朝他的马走去。
安德烈猛地发出狂怒的吼声:“嘿,懦夫,我再说一遍,别碰我的妻子!”
于此同时,他一拳将身边的侍卫锤飞,一脚踹倒刚果儿,背上背着不断拳击他的那个,纵身一跃,朝四爷直扑而来。
“安德烈!”我甩开四爷,冲在前面重重扇了他一个耳光:“别发疯,这里是中国!”
安德烈双手擒住我的双肩,咧嘴狞笑:“就算在地狱,我也有保护你的义务!”
“他是我的爱人!”
“不。”安德烈背后重重地挨了一下,低头嘶吼一声,接着抬头坚定地说:“你在沙皇面前对上帝发过誓,我们才是合法的。”
去你的沙皇,去你的上帝!一句话而已,又没签字!我连自己都骗,他俩算老几!
刚要骂醒他,刚果儿举刀从他背后劈来。
“住手!”
与我一同叫停的还有图理琛。
他直接抱住刚果儿的胳膊,大声喊道:“王爷,此人不能杀!大清和俄罗斯才刚缔约,如果杀了他,这来之不易的和平就保不住了!我们在俄罗斯的时候,策妄阿拉布坦也派人去觐见沙皇,许以准葛尔部境内矿藏,换取军事援助,共讨咱们西北诸省。一旦中俄关系破裂,策妄阿拉布坦一定会趁虚而入,到时必将战祸连连!为了大清江山,请王爷三思啊!”
安德烈虽然听不懂,却对自己的地位非常清楚,见局势僵在这里,得意地冲我挑眉:“亲爱的,让你的老情人杀了我吧,反正我也不想在大清靠你的施舍卑微地活着,不如让沙皇的军队来为我收尸。”
“你闭嘴!”我又给了他一巴掌,转而看向四爷,好声劝道:“王爷,他故意激怒你一定别有用心,你可千万别上他的当。”
他用眼神丈量了一下我和他,和安德烈之间的距离,牙关一紧,眼神冷冽,语气刁钻:“那你说,本王该怎么处置他?”
应该把他当个屁放了……
不过他现在被架在高台下不来了,就这么轻飘飘放过,面子上肯定过不去,我得给他搭个台阶。
于是我靠过去,拉着他的手轻轻一晃,好声好气地哄道:“你想怎么处置都可以,等我见过皇上,把出使的情况汇报完,就把他交给你,好不好?”
他把手一抽,往后退了半步,冷哼道:“缓兵之计。”
“不是……”
“他抱你的时候你不出手,将要丢掉性命的时候,你左一个耳光,右一个耳光,是怕他继续闯祸,真被我砍了,还是想炫耀,这头不通人性的野兽,只在你手底下服服帖帖,挨了打都甘之若饴?”
……久别重逢,别犯病行不行啊?
他不,他非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刻薄我。
“王爷,哼,这才走了一年多,又开始称呼官讳了。刚才你叫他的名字,怎么叫得那么熟练?私下里叫了多少回了?”
那么要脸的一个人,怎么吃起干醋不避人?
真是又气又尬。
我都没脸看图理琛了。
“刚果儿!”我才捂着脸叹了口气,这个打翻了醋坛子的男人就曓喝:“把这畜生还给她!”
接着转身上马,狂奔而去。
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感觉刚才就像做了一场怪诞的梦。
美好的期待就这样破碎了。
乍喜乍悲后,满心只有无尽的空虚和疲惫。
“秋大人不必过于忧虑,我明日便去雍亲王府将咱们一路上的经历,以及安德烈中尉跟来的原委,仔仔细细地和四王爷解释清楚。他一定会理解你的。”图理琛随便安慰了我一句就赶紧躲开了。
安德烈揉着痛处爬起来,像熊一样甩了甩身上的雪和泥,龇牙咧嘴着问我:“给我买个大房子,再找几个漂亮女人,我就允许你和老情人暗中来往,怎么样?”
敢情故意撒泼大闹,是为了和我谈条件?!
不过,他怎么能在那几秒中判断出四爷和我的关系,并迅速做出反应的?
真是不得不佩服他的洞察力和行动力。
但这样的才能用来找事儿,也真是令人恨得牙痒痒。
“我准备在你的餐饮里下毒,毒得你这辈子都举不起来!”
他挑了挑眉:“那你的老情人也休想拥有你。”
他真把自己当盘菜!
进城后,我让图理琛把他送到了俄罗斯馆。
不知道是不是折腾累了,他并没有抗拒,连个再见也没说,就与我分道扬镳了。
我感觉,自从离开俄罗斯,他就一天比一天阴郁。
他一直把我当猎物,但在失去前途之后,我对他的吸引力好像完全消失了。
一路上,他从未像之前那样火热奔放得释放荷尔蒙,终日窝在马车里昏睡。
有时候我心血来潮会鼓励他几句,他反应平淡。
今天这一出,还挺让人看不懂的。
不过,一个被祖国驱逐的人,能在异国他乡翻起多大浪呢?
总有一天,他会认清一个现实:我才是他的救世主。
第 215 章
1719年1月21日康熙五十七年腊月初二晴
还是俄罗斯的床软。
回程时满以为家里的床最舒服, 回家睡了一晚,才知道那不过是‘思乡滤镜’。
在乾清宫外等候召见的时候,我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怎么改良我的床铺。
要把枕头、被子、褥子都改成鸭绒的, 得需要多少只鸭子?
以及延伸出来的问题:我是不是可以和全聚德搞个商业合作?我雇人免费帮他们拔毛,把鸭绒带走, 供应给自己的羽绒被生产商, 应该有得赚。
正想着,太监来传,皇上宣召。
我和图里琛连忙抖擞精神, 跟着他进入西暖阁。
暖阁里地龙烧的旺,皇上和诸王大臣都穿得不多, 我们也在进门前把大衣交给了太监。
打眼一扫, 三爷, 四爷,五爷,八爷, 十四爷都在。
南书房几位大臣和内阁学士,以及户部、礼部、理藩院尚书也在。
六十五岁的康熙皇帝,脸上肉眼可见得又多了几道沟壑, 不过精神尚好, 说话的声音一如往常那般洪亮。
我将原版《彼得堡中俄友好合约》呈递上去, 他微笑着给予充分肯定, 慰劳我们此行辛苦,却没提及封赏, 而是就合约中的条款提出了几个问题, 事涉国体和相关事项的责任部门,让我给这些大臣讲一讲。
对于大清明显得益的条款, 他们自然没有疑问,想让我解释的主要是三条。
第一,关于互市。此前中俄互市集中在尼布楚,新合约扩大了贸易范围,增设恰克图为第二贸易城,并每年发放二百个贸易入关凭证,允许俄罗斯商人按照指定路线,进入内陆主要贸易城市。
理藩院认为,这个条款开了先例,极大地增加了他们管理对外贸易和外国商队的难度。
他们测算了一下,这样一来,俄罗斯每年从大清赚的钱至少能翻三倍。无疑,是在给对方送军火费。
户部也不赞成,认为这样将对本土贸易产生巨大冲击,合约下发全国后,已经有好几个省份的布政使上折陈述各个商会的反对声。
要不是亲耳听到,我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国家最高权力部门的声音。
居然会因为管理难度增加就不想干?
居然会因为一些头部商人的利益拒绝对外开放?
这些话怎么好意思当着皇帝的面儿讲出来的,就不怕他骂你们懒政,怀疑你们受贿?
在开口解释之前,我看了眼四爷,心想,等你上位一定要好好整顿这帮尸位素餐的官员,拜托了。
他并没有把私人恩怨带到朝堂上来,好像能读懂我的心声似得,半阖着眼微微一点头。
理藩院那些狗屁问题我根本没搭理,只阐述了一些开放贸易的好处。
包括但不限于,拓展外国市场,增加本国出口;引进外国优质资源和技术,促进本国生产力改革;通过贸易粘性增加对方翻脸的成本等等。
之后又呈上一份我在路上写的《开放经济下的贸易保护政策》,应对进口商品的冲击。
因为不长,皇上命我当堂宣读。(本来要让张廷玉念,被我的字迹劝退了)
听完后,除了个别人,比如皇上,四爷,十四爷等,其他人看我的眼神就像见鬼。
连张廷玉都对我充满了警惕。
我仿佛能听到他们的心声:这家伙是妖孽吗?
其实这根本不是我原创。
像福建、广东、江宁这些开放比较早的地方,在明朝时期就在关税、进出口产品类别等方面设置了壁垒,只是各地执行的标准不一样,而大清闭关锁国多年,研究对外贸易的专家都被埋没了,他们呈上来的折子都在通政司仓库里吃灰。
我只是总结前人经验,结合后世的实践结果,写了一篇笼统的建议。
难道我发挥得有点过分?
悄悄看了眼四爷,他眉头微蹙,抿嘴轻一摇头。
好吧,那我收着点。
“走一步看十步想百步,步步为营。”康熙从龙椅上站起来,摆摆手挥退想要搀扶他的李九一,慢悠悠踱下台阶,在离我不到两米的地方站定,笑眯眯看着我,“这间屋子里站着的,都是朕的肱骨之臣,可是像你这般周全善谋者有几个呢?”
他扫视一圈,大家都低下头不言语。
“难道是因为你吃了外国的大米,所以比朕的臣子更聪明吗?”他摇摇头道:“在朕看来,绝不是这样。你是聪明,但论智慧和阅历,远不及他们这些人。你的优势仅在于心无杂念,一心为国。功名利禄全不在你眼里,也没什么软肋把柄叫人拿捏,敢想敢干敢说!”
说到这里,他仰头一叹:“朕不求其他臣子像你这般纯粹,恐怕连朕的儿子都做不到。”
三爷立即带头跪下,其他人也紧跟着纷纷跪到,“儿臣/臣有愧。”
我刚要跟着跪下,皇上扬了扬手,“你站好。”
于是满屋只有我和他站着。
上帝作证,我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想下跪。
别捧杀我呀,我还是想要功名利禄的!别以为夸我几句就可以不给犒赏了!
可是老头儿偏要借题发挥,给我拉仇恨,就这么让他们跪着训了至少半小时话。
几乎挨个点名儿,指出他们近来在差事上不尽心的地方,把政务上的乌烟瘴气全都归咎于他们不尽心。
最后冷哼道:“朕虽然老了,却不糊涂。谁心里有什么小心思,朕一清二楚。那些只为自己打算的人,小心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话说的很重。
应该和他刚才说的那些小事没有关系。可能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王公大臣们齐声表态,之后康熙回到龙椅上,让他们继续发问。
主管礼部的官员,对‘互派留学生’和‘允许东正教传教士来华传教’这两个条款不满意,认为我们用内陆甚至京城的安稳,换取大块荒芜土地,得不偿失。
这次是图里琛解释的。
他将我们在俄罗斯的境况详述,总结道:“当时策妄阿拉布坦的人也在彼得堡,就住在我们隔壁,如果我们不做出一些让步,他们立即就能达成同盟。各位大人或许认为,我们付出这些代价划定了两国边界,无非是明确了部分土地的归属,而这些土地荒无人烟,只不过是蒙古人偶尔去放牧的大草场而已。且不论划清边界对稳定疆域的作用,这片土地本来就是中国的,苏武牧羊就在贝加尔湖附近,霍去病也曾经在这块土地上磨刀霍霍,咱们满人入主中原,难道连中原的疆域都看不住吗?皇上不只是咱们满人的皇上,而是中国人的皇上。”
这番话说的振聋发聩,我简直想给他鼓掌。
在场的汉人也纷纷动容,以袖遮面擦拭热泪。
有些满人没有华夏的概念,所以对版图并不执着。对于中华文化,他们觉得自己是来统治汉人的,没有义务去了解和保护。
所以真正让张廷玉他们动容的,是图里琛这样的旗人对汉文化发自肺腑的维护。
真正的民族互荣,不是从上位者出于统治目喊的口号开始,而是从尊重彼此的文化开始。
不过康熙反应平淡。
我想,虽然他经常强调满汉一体,也非常注重汉文化的学习,但都是为了管理汉人。
在他刚登基的时候,由于移风易俗造成的满汉冲突还很激烈,为了坐稳皇位,他没少打压汉官,实施‘愚民’政策。大清是从宋朝开始文盲率最高的一个朝代。而他经常去盛京祭祖,也说明他自认为的根,还是在那里。
倒是四爷和八爷频频点头。
他们这一代,统治观念显然已经变了。
无论如何,一场汇报无法说服所有人。
肯定还有非议,不过无所谓,这些非议都会被历史的车轮碾碎。
汇报完才提及封赏。
图里琛官升两级,下放广东,任知府,赏白银三千两。
“秋童,赏银五千两,金、玉如意各一对。暂去理藩院吧。”
皇上才说了一句,马齐就提醒道:“皇上,秋童现任通政司五品,按说该因功拔擢,可是理藩院只有七品以下的职务,才能由汉人充任。”
“你说的对,那就让她入旗吧。”
马齐错愕了一瞬,旋即又问:“请问皇上,入哪个旗?”
皇上看了看神色各异的诸王贝勒,思忖半晌道:“镶白旗,就放在雍亲王麾下佐领。”
啊?我心一紧,这不是要赐婚的前奏吧?
“皇阿玛,儿臣以为不妥!”十四贝勒忽然站起来,躬身抱拳,虽然礼数到位,口气却很冲:“自咱大清入关以来就没有这个先例!”
康熙好整以暇地问:“没有这个先例,你镶蓝旗内的汉人从何而来?太宗皇帝建汉军八旗,朕就不能给有功之臣开个入籍的先例?”
十四可能是下意识站起来阻止,根本没想到理由,随便扯了一句,一下子就被堵住了,但他不肯放弃,梗着脖子犟嘴:“镶蓝旗是有不少汉人,却都是入关前就入旗的功勋之后。皇阿玛要是为功臣开先例,那于成龙、李光地这几位老先生是不是也有资格入籍?若不给这个体面,他们岂不寒心?”
皇上淡淡道:“既然是先例,就是让后来人有据可依。只要汉官精忠报国、立下彪炳史册的功绩,就可以获得入籍的殊荣。”
十四依然不服输,倔强道:“那儿臣奏请皇阿玛把她放在儿臣麾下。”
三爷的眼神在他和四爷身上转来转去,表情精彩纷呈。
四爷面无表情,不对,偷偷翻白眼。
其他官员憋着笑,挑眉撇嘴相互对视。
只有张廷玉眼观鼻,鼻观心,像尊泥塑似的。
“哦?”康熙眼里也有几分藏不住的笑意,抄起御案上的笔筒把玩着,“你说说为什么?”
十四大声道:“儿臣麾下精兵强将多,军师智囊少,秋童若能来,恰好弥补劣势。”
皇上呵呵一笑,“朕从不把秋童当弱质女流,但也舍不得让她上战场。你想要军师智囊,自己培养去,休要来抢现成的!”
十四像个任性的孩子,仰头问道:“皇阿玛疼她,为什么不把她放在您麾下的正白旗?那样岂不是更体面?”
“老十四!”四爷忽然低喝了一声,“我们做臣子的,只有服从,无权质疑和干涉皇上的决策!”
十四冷哼道:“尽忠直之道焉,则必矫上拂下。我有谏言直说,才是忠君之道。”
“好啊,今天朕就让你这个忠臣明白一回。”
对于两个儿子的争执,康熙并未着恼,再次站起来,踱到十四身边,背着手悠悠道:“人才是兴国之本,把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让她能发挥最大潜能,既是为君者的本分,也是对人才负责。秋童初入大清,就在雍亲王手下办差,巡视一趟进步飞快,她有多大的能耐,雍亲王最清楚。出使俄罗斯之前,她也曾亲口告诉朕,进退取舍全赖雍亲王指点。你说,要是跟着你,你能教她什么?”
“骑射,排兵布阵!”十四还是嘴硬。
康熙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胤禵,你再好好想想,如果你站在朕这个立场,真的会让她去学这些吗?”
十四沉默了半晌。
八爷趁康熙不注意对他摇了摇头。
十四终于低头,闷声道:“儿臣知错。但是,秋童才堪大用,如果皇阿玛把她放在儿臣麾下,儿臣一定不会埋没她!”
虽然我们俩算不上心有灵犀,但这句话我还是能听懂的,原来他想把我抢过去,也是怕康熙把我塞进四爷的后院。
康熙却没理他,转头对裕泰道:“先把俄罗斯事务划给秋童管。”
裕泰问道:“职权按五品郎中给吗?”
康熙想了想,摸着脑门转头问张廷玉:“衡臣,朕前几日怎么同你说的?”
张廷玉往前一步道:“皇上问微臣,河南布政史是不是暂缺。”
什么?该不是让我去河南吧???
我下意识看向四爷,四爷后背一僵,拳头瞬间攥紧。
“皇阿玛……”就在他脚步迈出去,准备谏言的同时,皇上忽然道:“让通政司副使安欣去吧。秋童顶他的职位。至于理藩院的差事,兼着办吧!”
四爷和我都松了口气。
裕泰刚退回去,张廷玉就站了出来,“皇上,还有件事,臣帮您记着。”
皇上转过身,一脸迷茫地道:“你说。”
“自从您把亲王贝勒家的几位阿哥接进宫里抚育,他们就闹着要听秋大人讲课,天天来讹,讹得您头疼。”
这句话好像唤醒了康熙的头疼病,他下意识捏了捏眉心,连声道:“提醒得好!这才是今天得头等大事!秋童!”
我忙躬身低头:“臣在。”
“朕想让你帮朕管管这几个淘气包,你可愿意?”
张廷玉道:“这几个阿哥分别是二阿哥家的弘曣,雍亲王家的弘历,恒亲王家的弘晌,八贝勒家的弘旺,九贝勒家的弘鼎,以及十六贝勒家的弘普。”
什么?!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些孩子除了弘旺大一点,其他应该都是六七岁左右,都处在狗都嫌的年纪!!
我可干不来皇家保姆!
我表示为难,“皇上,微臣没生养过,不会照顾孩子。阿哥们这般金贵,要是有个磕磕碰碰……”
皇上一摆手:“让你来给他们还有朕的皇子们讲课!”
不容我分说,直接下令:“以后你就在上书房行走,五日来一次即可。”
“皇上!”几个老臣大惊失色,“上书房先生是天下读书人的典范,翰林院优中选优,才敢举荐上来给皇子们讲课!秋童虽有功,却没读过圣贤书,实在是……”
皇上却道:“朕又没让秋童讲儒学!朕至今还跟钦天监的传教士们学西洋科学,朕的儿子孙子,为什么不能学?”
“可是……”
皇上干脆站起来,“朕乏了。今日就到这儿吧。”
“皇上!”我赶忙将他叫住,跪下去,大着胆子道:“微臣何德何能蒙君恩宠委以重任。既然未来的栋梁我教得,那适龄得公主和格格们,我是不是也教得?”
第 216 章
尽管京城贵女都想走我的路, 但除了叶兰,没人敢把女儿交给我。
归根结底,他们想要的只是这份荣耀(或许只想让女儿嫁皇子), 却不认可这种离经叛道。
我一直想打破这种偏见,让更多女性走上职场、官场, 公平地获得另一种实现个人价值的机会。
为此我为很多女性提供了各式各样的工作, 但这还远远不够。
要想改变社会风气,需要全社会各个阶层的女性共同努力,共同发声。
现在我不缺群众基础, 生活在底层的女性往往承担更多社会责任,要和男人一样劳作、赚钱, 所以她们迫切地期待女人在职场上能得到公平对待。
可是本该作为进步力量的知识女青年, 却受到知识的约束, 极难摆脱封建礼教的束缚,起不到先驱作用。(除非像黄招娣、年晓玲这样,彻底走出家庭)
如果皇室贵女可以跟我读书, 接受思想启发,不仅会打消普通人的顾虑,而且凭她们的影响力, 将来一定可以为这项事业作出巨大贡献。
不过现实是, 我过于乐观了。
康熙这个年纪, 连危及朝廷的吏治都不愿意大刀阔斧地整顿, 怎么可能允许女人出格。
“她们该学的,你可教不了。”
不过他没有让我下不来台, 而是用一句不轻不重的笑言将我打发。
他走后, 王公大臣们三三两两撤离,除了十四, 其他阿哥围着四爷道恭喜。
三爷还撩起他手腕的佛珠,挤眉弄眼不知打趣什么。
我退出房门,正在穿衣的时候忽然被人撞了一下,碰到一旁举着托盘的太监,托盘应声落地,咣啷一声。
大家循声看来,都看到了十四头也不回的潇洒背影——拽得跟个中二少年似的。
八爷缓步朝我走来,温言安抚道:“秋童,你别往心里去,他没什么恶意,只是有些意难平罢了。刚才你看到了,为了维护你,他不管不顾地和皇阿玛顶嘴。以你们的情谊,他永远也不会做出真正伤害你的事儿。”
……绵里藏针。
你的好四哥就在你身后不到五米的地方,你说这些合适吗?
“弘旺就拜托你多费心了,若他不认真学或者调皮捣蛋,只管告诉我,我定会亲自管教他。”他笑着嘱托了一句,便去追十四了。
我回头看了眼四爷,想和他单独说几句话。
三爷看出我的意图,撞了撞他的肩膀,暧昧道:“老四,看来你这女诸葛有要事要与你商量,我们就先走一步了。”
四爷一言不发地斜了我一眼,却没有要搭理我的意思,脚步跟着三爷他们往前走,眨眼间就把我撇在后面。
毕竟昨晚有过那么不愉快的经历,看来他还想抻一抻。但刚才那副表情,分明是得意的。
果然没抻过几步就慢慢停下来。
三爷他们笑他几句,识趣地走开了。
我快步追上去,倒也没说话,就是盯着他看。
一年多没见,这张脸没怎么变,还是白皙光滑,但身形明显瘦了,头上也真的有了一小撮白发。
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他会先于我衰老。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很恐慌。
幸好他没察觉到。
他似乎只感受到了我的迷恋,眼角嘴角都在极力掩藏得意。
不过被看久了,便不自在起来,看了看值勤的侍卫和太监,清了清嗓子,低声斥道:“看什么,大庭广众之下,注意分寸。”
“我就看看又没动手动脚……”
“你……”他瞳孔一震,脸颊涨红,张了张嘴,似乎想教训我,却没说出口,只哼了一声,快步将我甩开。
真是的,调戏自己男朋友有什么错,又没有旁人听见!
老古董!没情趣!
不理我,送上门的台阶你不要,以后可没有了!你继续生气去吧!
我没去追他,扭头往后宫的方向走。
进宫时,我已将俄罗斯特产送进宜妃的宫殿,现在再去找她报个到。
谁料刚走了几步就被人赶上。
“就这几步都能跟丢,我这么大个人,你就不放在眼里?!”
是折回来的傲娇四啊。
宫里头不便拉拉扯扯,所以他只能在旁发干火,一副急需被哄,却说不出口别扭样。
谁让你不珍惜我主动示好的机会呢?非得拿娇!
“什么?王爷不是嫌我烦想赶紧甩开我,竟想让我跟上去?”我故意装傻,逼他自己找台阶。
他翻了个白眼,咬牙训导:“知耻而后勇,你现在知道了,还不跟过来聆训?!”
瞧这高高在上的姿态。
有本事待会儿别做小伏低!
“主子吩咐,奴才不敢不从。”
我倒要看看他怎么给自己挖坑。
皇宫是他家,他熟得很,七拐八拐将我带到了一个相对僻静的地方,四下望了几眼,除了假山和花树,没看到任何人影,便放慢了脚步,傲慢地地吩咐:“此处无人,你认错吧。”
……
绕了这么多路,好不容易甩开那些八卦眼,竟然是为了这!
我还以为会有什么示好的软话,或者至少拉个小手什么的……
他变了!
以前有不甜的点心,藏在衣服里的云南白药,亲手雕刻的印章,现在只有冷冰冰的训话,他不肯在我身上花费那些浪漫的小心思了!
他对我的思念远不如他的权威分量重!
说不出的失望和委屈迅速堆积,险些把我脑子里的水挤出眼眶。
看来只有我天真,以为时间和距离什么都不会改变。
可能不变的是他的秉性,我的脾气,而不是我们之间的感情。
“我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请王爷明示。”
他冷冰冰,我就硬邦邦,反正鸡肋的感情不要也罢。
“你不知道?看来昨晚睡得很香嘛,一点也没反思自己!你可知别人如何辗转反侧,痛心疾首?”
“睡得一般吧,主要是家里的老床太硬了,还总吱吱作响,一会儿回家我就让人砸了烧火,买张新的,被褥也都换掉!新的总比旧的好,您说是吧?”
气死你!
他果然气得脸色发青,嘴唇发白,后槽牙咯吱作响,却硬撑着没发作,冷笑道:“你不就是想说,新人比旧人好吗?我就说那个野人怎敢这般孟浪嚣张,原来全是你给的底气!区区一个侍卫,连贵族头衔都没有,要是你不曾给他一点机会,他怎敢对你不敬?”
我一摊手:“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渣男御用神句一出,他被堵得眼神一呆,短暂陷入怀疑人生的状态。
我爽了,心里的郁结散了大半。
不过能当皇帝的人,没有那么容易被打败,他很快调整战术,换了一副受害者的语气:“有人爱慕你,对你死缠烂打,这不怪你,可你毕竟是有家室的人,不该搭理他,更不该把他带回来!俄罗斯的皇帝有什么权力决定大清钦差的婚配?简直荒谬,荒谬至极!在他面前你怎么就不敢直言自己此生不婚?专拣我这个软柿子捏是不是?”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苍天饶过谁?我现在可算明白十四当初的心情了。
我在外面历尽艰险,九死一生,心心念念想着你,万万没想到,回来后你不仅不体谅我、回馈我满腔爱意,还问都不问,就为这点‘不得已而为之’的事儿对我发难!
心寒!
心寒到根本不想和他吵。
“怎么,无话可说了?”他还以为自己占了理,立即又端起架子来,“你说,该如何处置他?”
潜台词:说的好了我就原谅你。
我才不稀罕你的原谅呢!
正想着怎么怼他,他又退了一步,主动给我指明路线:“往后你别理会他,搬到圆明园来,我就再不提这回事了,好不好?”
我差点让他气笑了。
这一会儿功夫,三十六计用了一多半,只为了这一个目的。
这是什么坏毛病!
决不能让他得逞,要不他还以为自己多精明,光靠套路就能得到真心。
“奴才愚钝,还没反思到自己究竟错在哪里,等我回家好好反思个一两年,再来乞求王爷的谅解吧。”
他哀怨道:“你说的轻巧!一年又一年,你倒是不觉得煎熬!想过我没有?”
想过,你不珍惜!
“王爷……”
“不许称官讳!”
那我闭嘴行吧?
不行,他不依不饶。
“你总是这样,既不认错,也不肯解释,姿态摆的高高的。我知道你出使不易,吃了很多苦,有很多不得已。你在外,我每日担忧得吃不好,睡不着,自从知道你的归期,每天都去城门口迎你,风雪无阻。可昨晚那种情况,你叫我怎么面对?我常和你说,只要你说,我什么都愿意信。可你明知道我生气,也不来解释。到现在,还故意说这些混账话气我……你想想,如果我什么都不告诉你,等你一回来发现我身边有了新人,就算有天大的苦衷,你是不是也会伤心失望?”
应该是绝望吧?
以我的性格,绝不会主动去索要解释,可能会变成言情剧里的女神经,狂喊着‘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跑得无影无踪,再不回头。
“其实解释是次要的,我相信你的人品,绝不是朝三暮四的人。你自己都说了,进退取舍都是我教的,我不信你,就是不信自己。刚才都是气话,气你态度不端正,不把我放在心上。你不能霸道得不许我生气吧?我想让你来找我,是想听你诉苦,朝我撒娇,帮你出气,为你分忧。把这一年多欠你的,加倍还给你。”
“我是想说的,你那么冷冰冰……”
“你也不热乎,比一个人的被窝还凉。”他抬眼四顾,确定没人才说了句稍微过火的话。
紧接着抬了抬手,似乎想摸摸我的脸,不过最终还是没敢,背到身后去了。
“宫里头说话不方便,晚上你来圆明园,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对你说。”
真有事儿?不是骗我过去这样那样?
“也是一件情非得已的事儿。”
是什么?
我可等不到晚上,现在就想知道。
可是刚要问,拐角处传来脚步声,转眼几个太监抬着一顶步辇经过。
四爷赶紧肃然一正,甩袖下跪:“儿子给额娘请安。”
辇上不是别人,正是一脸冰霜的德妃。
第 217 章
我也给她行了礼, 但她并未理会我,只叫她儿子,“胤禛, 你近前来。”
四爷起身凑过去,陪着笑问:“额娘, 外面这么冷, 您出来做什么?有什么事儿,吩咐儿子给您办!”
德妃亲昵地摸了摸他的额头,神色却一点儿都不慈爱, 语气更是一如既往地冷淡,“老四, 你都这么个岁数了, 什么时候才能不让额娘操心?”
四爷顿了顿, 委婉道:“额娘,儿子家中一切都中,孩子们也都好, 您不必忧心,安心享清福便是。”
“孩子们是很好,弘历乖巧懂事, 自从进宫, 每天都到永和宫来给我请安, 弘昼长得虎头虎脑, 和你小时候一样,见过总想再见, 弘时成亲后, 也越来越稳重了。不过,福晋她们到我这里哭诉过多次了, 你不要有家不回,总在园子里住着。老话说多子多福,你府里那几个年轻人,都在生养的好年纪,便是有些老面孔看腻了,现在有了新……”
“额娘!”四爷忽然将她打断,语气生硬道:“多子是为了多福,儿子现在的福气已经无人不羡慕了。唯一忧心的便是您。您有一颗慈悲恻隐心,容易受人蒙骗,从年轻时就总吃些不必要的气。儿子今儿就回府好好问问,谁这么不孝,扰您清净,查出来定将严惩不贷!”
德妃翻了个和他十分神似的白眼,旋即把目光瞥向我。
那尖锐刻薄的目光令我浑身不自在。
四爷稍稍闪身,将我一挡。
“听闻俄罗斯皇帝赐给秋童一个赘婿。这是个好事。从前她总把不嫁人挂在嘴边,看来是没人入得了她的眼。现在总算有个归宿,不枉当回女人。”她把手上的镯子脱下来,递给四爷,“好歹也跟过你,你大度些,多给她准备些嫁妆。这个镯子就当是个添头。”
四爷没接,忽起一脚,将侍奉在旁的女官踹了个趔趄,呵斥:“你怎么当的差,竟让那些舞魅魍魉去娘娘面前传谣!”
那女官简直好涵养,竟然连本能的惊呼都克制住,一稳住身形赶紧转身朝他跪下,颤声道:“回四王爷,宫里头人人都在说,并非有人刻意说给娘娘听。”
“嗯?”四爷冷哼道:“人人都在说,我怎么没听到?!”
德妃轻飘飘道:“你是堵着耳朵装聋子,倒怪起旁人来。”
四爷不理她,喝问那女官:“刚才谁去过永和宫?”
女官胆战心惊地看了眼德妃。
四爷又踹她一脚:“再不从实招来,就让慎刑司的太监来问!”
女官浑身一抖,脱口道:“十……十四爷。”
四爷攥了攥拳,接着转向德妃:“额娘,老十四他……”
德妃冷笑一声:“他才是真孝顺,至少从来不敢打骂我身边的人。”
四爷被堵得哑口无言,大约知道这关不好过,怕我受牵连,便打发我走。
我拐到花墙后面,又偷偷看了一眼,母子俩就在那里对峙起来,一个比一个脸臭。
“秋大人。”忽然身后有人唤。
我一回头,见是宜妃娘娘身边的刘侍监。
他脸上堆着笑:“您怎么在这儿,是不是迷路了?”
我随便一点头,“是啊。”
“跟奴婢走吧,娘娘等您好久了。”
可等我到了宜妃宫中,却发现她屋里有客。
“躲什么,我还能吃了你?”
见我一掀门帘便要往回缩,斜倚在炕上的九爷郎声吆喝了一嗓子。
宜妃冲我招招手:“进来吧,有我在,不必怕他。”
茶桌上摆放着一个俄罗斯漆盒,盒子里装满巧克力和干果——都是我早上才送来的。
宜妃让我坐在她身边,亲昵地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
她从来都是个生命力旺盛、好奇心爆棚的人,爱听新鲜事儿,我便讲些路上发生的趣闻或惊险刺激的,听得这小老太太一会儿捂着眼叫阿弥陀佛,一会儿搂着我喊可怜孩子。
等我赚够了怜爱,才凑到她耳边道:“娘娘,还有些俄罗斯宫廷秘辛,等九爷走了我再给您讲。”
她眼睛一亮,立即挥手赶老九,说话一点都不客气:“这么大岁数了,又不吃奶,别天天赖在额娘这里。”
九爷脸皮极厚,一点也不恼,笑眯眯看着我问:“秋童,你不是老四的人吗?总来巴结我额娘做什么?难不成,你其实想跟我?”
呵呵。
想起他和顾鹏程这样的老变态是同好,我就作呕。
“九爷说笑了,娘娘待我恩重如山,我结草衔环都还不清,岂敢图谋其他。”
“大胆点,她不让你图,我让!”
“婉拒了哈。”
你再骚扰我,我让你倾家荡产!
宜妃扶着我的后背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好孩子,话不用多,够狠就行。”
接着朝九爷扔了个靠枕,“脸都没了,还不走!”
九爷把靠枕抱在怀里,毫无起身的意思,悠哉道:“我开个玩笑,你们还当真了。额娘拿秋童当闺女待,我也只把她当亲妹妹一般。”
宜妃道:“这还差不多。秋童是我的小棉袄,再没有比她更贴心的,她出使俄罗斯这一年,我提心吊胆,总做噩梦,可惜外面的世界,我使不上劲儿。你要是额娘的好儿子,就多帮衬着她,别叫人欺负她。”
九爷爽快地答道:“那是自然!谁敢给她不痛快,我第一个不答应!”
摸着他胸前挂着的大金佛,看着我道:“以后别叫九爷,叫九哥,啊!”
这关系论的……算了,我又没和四爷领证,各论各的吧。
我立即甜甜一笑:“九哥,点石书局,您手下留情呗!”
“好说!”他笑道:“以后朝堂内外的事儿,咱们兄妹俩商量着来!”
朝堂内外?
原来是想拉拢我。
今天十四爷,八爷,九爷,轮番上阵,究竟玩得什么把戏?
他们真觉得我会和他们站一条线吗?
“秋童,当着额娘的面儿,九哥跟你说句掏心窝的话,你就该跟那个俄罗斯赘婿好好过日子才踏实。老四根本不是个良配,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哄骗你的,但他这个人,从小就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在你面前深情款款,其实趁你不在,早就有了新欢,这一年来天天带着她住在圆明园,搞得四嫂她们几个怨声载道,他自己不知道有多快活。”
我信你个鬼。
宜妃拍了拍我的手,叹道:“男人都是这样的,你别太在意。要是过不去,干脆就一刀两断,反正他不珍惜是他没福气。你也不缺好男儿。”
心不自觉一沉。
连她也这样说,难不成是真的?
这就是四爷所谓的‘情非得已’?
大脑里就像着了火,我根本无法正常思考。
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他要是敢把别的女人带到圆明园,我绝不再踏进去半步!
可我不愿意从他们口中得到真相,我怕先入为主,冤枉好人。
强作淡定又和他们聊了半晌,宜妃看我心不在焉,没再拘着我,吩咐刘侍监一直把我送出宫。
出宫时正值中午。
皇上给我放了一个月假,可我站在宫门口有些迷茫。
要做些什么,才能没空胡思乱想,快速消磨时光,尽快到晚上?
难不成真要回家砸床?
不过回家后这个烦恼就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靳驰早已饱了一堆材料来汇报。
在我离京的这段时间,《江南商报》遇到了一些发展困境,目前被山寨报纸打压,很多我们培养起来的优秀记者被暴力或高薪挖走了。
点石书局艰难支撑,关停了六家。
印刷厂的股份被恶意收购,原始股东有的家破人亡,有的退隐江湖,剩下的也都成了大股东的应声虫。
而这个大股东背景神秘,连季广羽也只能查到是杭州人。
唯一运行良好的就是‘知音茶馆’,因为它在京城,四爷出手干涉了好几次。
我走的时候总账簿上的收入有好几万两,现银也有ba九千两。
现在,家里穷得快揭不开锅了。
靳驰被迫辞退了《大清周报》筹备组的几个记者。
今天我倒是赚了五千两赏银,但这笔钱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发下来。
“把如意先当了,把他们接回来。”
“绝不可以!”靳驰严肃道:“这是御赐之物,而且如意意义非凡。”
“什么意义?”
“一般用于皇室婚礼。比如,帝后大婚的时候,皇后乘坐入宫的凤舆时,手中要拿一个苹果,并且还要拿一个金质双喜如意,寓意平安如意。除此以外,金如意还代表权力,在废太子第一次起复时,皇上就曾赏过他一只金如意。”
“你想多了,这两样都和我无关。我既不可能当皇后,也不可能掌太子之权。”
靳驰坚持道:“于御赐之物,宁可想多,不可疏忽。”
好吧。
“那我一会儿去找十六贝勒问问,能不能尽快把赏银给我。”
十六贝勒现在在管内务府,皇上的赏赐基本都从宫里出。
也有好消息。
去年季广羽中了举,自己去找的门路,现在在天津做知县。
去了天津,看来是投奔莫凡了。
我本打算把他留在京城,从当下的境况来看,他这个选择是明智的。
他与莫凡出身相似,应该比较有共同语言。就算不投脾气,莫凡看在我的面子上,至少不会为难他。
“这两日他天天来信,问你是否归家,早上我还收到一封。”
“跟他报个平安,叫他先安分待着,不必回来。过一段时间,我把他调回京城。”
他应了一声,立即铺开草纸起笔。
“先别忙,你把招娣叫来,咱们商量商量江宁的事儿怎么处理。”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犹犹豫豫地站起来。
片刻后,招娣进来,两人之间的氛围明显不对。
不过公事要紧,我没顾上问。
忙起来时间过得飞快,间或一抬头,外面已经漆黑了。
我将案几上的纸笔一推,唤人来备车。
怀着忐忑的心情进了圆明园,却不料在这里见到了意外之喜——阔别两年多的晓玲!
她扑上来抱住我嚎啕大哭。
我还以为她是喜极而泣,忽然发现,她现在梳着妇人发髻。
第 218 章
她是在门口迎上我的, 像之前在江宁总督府那样,迎风翘首以盼。
现在是三九寒天,不知道她在这里等了多久, 尽管裹着厚厚的披风,却完全冻透了, 手指头都伸不直, 一哭就冒鼻涕泡。
本就瘦削的身子好像只剩薄薄一张纸,抱着都不敢用力,怕把她折断了。
“晓玲别哭, 我回来了,你有依靠了。”我轻轻拍着她安抚。
没想到这句话就像一个火引子, 点燃了一个哭泣的炸药包。
我只好看向旁边的八福:“年姑娘怎么在这里, 谁欺负她了?”
不及八福开口, 晓玲猛地将我抓紧,尖锐地叫道:“不,秋童, 你别问他,我来说!”
“好好好,我听你说。你别激动, 咱们进屋慢慢说。”
她抽噎着点点头, 只是抓着我的衣服不肯松手。
这种极度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和当初杀了廖大受到刺激后很相似。
这两年, 她究竟遭遇了什么?
她嫁给了谁?
一时间,对她的担忧和心疼超越了其他所有情绪, 到这儿的目的完全被抛掷脑后。
一路安抚着将她带到我的房间, 向来有分寸的八福竟然亦步亦趋地跟进来,看了他几眼, 他还没有退出去的意思,我只好出言提醒,“八福,你出去把门关上,我和年姑娘说几句体几话。”
八福微微弓着腰,小心地说:“大人,您和年姑娘久别重逢,一定有很多知心话要说,不过年姑娘大病未愈,大夫说不宜太激动。她在咱们园子里住了一年多,有些事奴才也是比较清楚的。等她说累了,奴才在这儿也好搭个腔。”
我怎么觉得,他好像在防着她说什么不该说的?
这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
转念一想,‘住了一年多’和晓玲现在的状态,确实令人胆战心惊。
该不会,晓玲就是九爷口中的‘新欢’,四爷所谓的‘情非得已’吧?
他们之间到底怎么回事?
四爷让我来圆明园,应该就是为了让我和晓玲见面,他想让晓玲自己解释整件事!
好像他一贯如此。除非不得已,否则绝不主动降低姿态来解释。
上次晓玲骗我他去大红楼,就被他逼着来找我认错,只不过那一次我没问清楚。
也许这一次正是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他才让八福在旁监听。
当然,还有一个可能,这次是怕她不肯骗我。
不过,这个可能性很小。因为他们两个人好上的概率不大,同时背叛我的概率更小。
与其说相信他们的人品,不如说,我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八福,你去煮一壶热奶茶来。”
晓玲之于我,不是普通朋友,她值得被信任和尊重。
八福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冒着被责罚的风险退了出去。
他一走,晓玲又扑倒在我身上痛哭,“秋童,我该怎么办?”
我将她扶起来,擦了擦她的眼泪,“我离京前收到你的信,你说你父亲已经原谅你,同意你在报社工作,并答应帮你一起说服你二哥,一切都在向好处发展,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根本没给你写过信。父亲生病是假的,我一回去就被二哥关了起来。后来,他们翻出了埃文的信,派人去福建捉拿他,还将他打得奄奄一息,带到四川,逼他承认是个哄骗良家女子的惯犯。埃文宁死不屈,被……被刺瞎了一只眼……”
说到这里,她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身体里全部的水都从眼睛里流出来一样。
我都难受得心脏抽痛。
埃文啊,令海盗闻风丧胆的海上霸王,英姿飒爽的年轻伯爵,意气风发的冒险家,竟被折磨成这样。
年羹尧,不仅残忍,更是嚣张至极,完全不在乎大清的国际形象和国际关系。
“为了保住他性命,我发毒誓以后乖乖听二哥安排,再没有非分之想。虽然二哥答应了,可我并不相信他。后来我找机会从家里逃出去,想去寻他。幸运的是,我找到了他。我们不敢立即返回福建,怕被家里人追上,就在大山里的小村子里藏了几个月,本来准备等他伤好就继续南下,可惜还是被二哥找到了。”
她根本没办法一口气说完,总是说几句就哭到崩溃。
断断续续的,我听完了整个故事。
康熙五十六年春节,也就是在我即将到达俄罗斯时,年羹尧回京述职,康熙询问他,家中是否还有适龄女子,得知二小姐未嫁,便赐婚给了雍亲王。
年羹尧应该极力抗拒过,一方面,晓玲和埃文私奔过,要是被皇上知道,便是欺君重罪。另一方面,在晓玲刚回四川的时候,曾听他透露过,想把她嫁给十四爷。(对四爷这个老六失望了)。
四爷也抗拒过,为此挨了杖刑。
可双方的反对没能阻止这道旨意。
于是年羹尧火速返回四川,把伺候过晓玲的奴仆,参与抓捕她和埃文的下属全部杀光,然后亲自送回北京,在老宅里准备出嫁。
四福晋为表重视,也派了个有经验的嬷嬷,帮他们备嫁(也是验身)。
没想到验身没过!还发现了一件足以颠覆整个年家的意外——晓玲怀孕了。
年羹尧自知这件事无论如何都瞒不过去,就算堕胎侥幸不死,只要晓玲嫁过去,一定会露馅,唯一的办法就是杀死所有知情人,包括晓玲。
他毫不犹豫地溺死了老嬷嬷,对晓玲下手时却心软了。
尽管他不愿意相信,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小妹妹,居然会成为他平生最厌恶的‘□□’,但十几年的教养,曾寄予厚望,感情毕竟深厚。
晓玲为了腹中的孩子拼命哀求他,不断叫着二哥,说小时候他如何疼自己,自己如何依赖他。
把年羹尧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说到潸然泪下,她又开始指责他,“要是你肯踏踏实实地上进,根本不需要攀附谁!要不是你把我送到雍亲王府,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本该在父亲身边尽孝,本本分分地嫁个门当户对的人,正经当个大奶奶,是你让我走上这条不归路的!”
年羹尧从来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听到她这些抱怨,提刀就去了雍王府。
不知四爷和他说了些什么,之后晓玲如期嫁入王府,但只过了一夜,就被四爷带进圆明园。
晓玲向他坦白自己怀有身孕,哀求他看在我的面子上,让自己把孩子生下再去死。
四爷却说她得寸进尺。
保住年家人的荣耀和她的性命,已经是他最大的慈悲。年家人以后都要为他肝脑涂地,才能报答他的恩德。
尽管四爷安排专人照顾她,从不在吃穿上难为她,但她每天都活得兢兢战战,不知道哪天会和孩子告别。
在这种心情下,根本不用任何人动手,孩子就自然流产了。
“她有巴掌那么大了,是个漂亮的女孩儿。我现在还经常梦到她,她说在天上挑了很久,才选中我当她的母亲。她还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安妮。这个名字很好听是不是?你见过名叫安妮的女孩儿吗?她们是不是都有一双蓝眼睛,非常活泼聪明?她们也会拉小提琴吗?”
晓玲的眼睛完全红了。
声音已经嘶哑得支离破碎。
我无法体会做母亲的感觉,但我能体会她此刻的痛苦——也许只能体会到十分之一,就已经心如刀割了。
我紧紧抱着她,牙根咬得发酸。
这一切都是命吗?
不,我不觉得。
她一回去就被年羹尧关起来,以年羹尧的管理水平,她这样的弱女子,不该有机会逃出去。
埃文是个外国人,很扎眼,很难藏得住。他们是怎么在小山村里藏三个月的?那可是在年羹尧的地盘上,而他所带领的,可是大清最精锐的绿营军!没人暗中帮他们掩藏行踪、扰乱搜查者视线,可能吗?
赐婚的时间太巧了,不早不晚,偏在她刚刚被找回的时候。
还有四爷那句话,‘年家人以后都要为他肝脑涂地,才能报答他的恩德’。
她个人的悲剧后面,是不是掩藏着一个巨大的政治阴谋?
始作俑者是谁?
我不敢深思。
在俄罗斯,叶卡捷琳娜和缅什科夫借助中俄合作的契机,杀了一批力保太子的反对派。
那牵涉了无数个家庭的荣辱存亡。
政治从来都是血腥残酷的,不因谁的意志而更改。
我只能安慰晓玲:“她会回来的,你还会有其他孩子,我保证,下次你怀孕的时候,我一定在你身边,看着你安全生下安妮,和你一起保护她。”
晓玲哭着摇头:“可我已经嫁给雍亲王了,我父兄的荣辱和埃文的生死,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我再也不能见埃文,甚至不能寻死。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你不要寻死,活着才有希望。嫁了也能离,离不了还能逃,总会有办法的。”
“你会帮我吗?”
“当然会,但是你要尽快振作起来,我已经把《大清周报》提上日程,可是最近人才凋零,急需要照清女士这样的知名作家帮我挑大梁。”
她闭着眼一点头,一行情泪滑过鼻梁,再睁开时,满眼都是忐忑:“我曾对你说,绝不因为情情爱爱放弃理想,却落得这样的下场。你会不会怪我软弱无能,怪我……嫁给你的四爷?”
会。
心疼和介意可以并存。
纵然,于她而言,毫无主观选择权,但结果摆在这里。
他们成了名正言顺的夫妻,在他信誓旦旦‘别人没资格住’的园子里住了一年多,他甚至有家不回,天天守在这里,‘专宠’到人尽皆知。不管原因是什么,一想起来心里就不舒服。
而且,这婚是皇帝赐的,根本没可能离。逃也不太可能,除非到了四爷不需要年家的那一天。
还有一点,让我难以释怀。
当初推荐我出使的人到底是谁?
让我远离京城,是不是为了促成这桩婚姻?
穆青和张廷玉提前知道吗?有没有给四爷透露过?
这些猜想真要把人逼疯了。
可是在崩溃的晓玲面前,我得淡定,大度。
“元好问都说,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动了心就身不由己,我自己深有体会,又怎么怪你呢?不经历一场,永远都是纸上谈兵。何况,你自己已经吃尽了苦头。至于四爷,嫁他不是你本意,如果你确实不想和他同住一个屋檐下,我想办法把你带回秋夕苑,你看行吗?”
她稍怔了一下,摇头道:“这样不好,会连累你。我可以回王府!”
“回了王府,就要在福晋的约束下生活,不仅出入不自由,恐怕连做什么也要受到严格监控,会影响你创作。”
“我会想办法克服的,哪怕晚上躲在被窝里偷偷写!”
我总觉得那地方是个深渊。
从我第一次去就有这样的感觉,对住在里面的女人充满同情。
贝勒府也给我这样的感觉,所以我住在那里的每一天都想逃跑。
“你知道,以我的立场,不便干涉王府里的事,如果你在那里受磨难,我可能帮不上忙。”
她垂眸轻轻摇头:“我早已不是菟丝花,那些伎俩不足以伤害我。只有你好好的,我才有活下去的勇气。”
说到这里,八福去而复返,提着奶茶进来,和刚才比,走路明显不太顺当。
看样子是挨打了。
我接过他递来的茶,喝了几口润润嗓,接着问道:“八福,王爷回来了?”
他服务态度完全不变,灿烂笑道:“回来一会儿了,在外头等着您呢。”
晓玲立即站起来,擦了擦脸上的痕迹,慌张道:“天这么冷,别让王爷在外面等,我先走,你们说话。”
好吧。
法官断案从来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就算是‘被告’,也有当堂自辩的机会。
“趁热把这杯奶茶喝完吧,你身子还冰凉,喝点热乎的暖一暖。”我让八福倒了一碗茶给她。
她一口气喝得见了碗底,逃也似的跑了。
从前我常说她吃麻雀饭,就是吃饭像麻雀一样费劲,慢条斯理地令人
弋㦊
着急。
这速度,还是头一次见。
在福建时,她已经没那么怕四爷了,现在嫁了他,反而怕得更厉害了……
不过,他现在好像的确比之前更……怎么说呢,我自己体会不到,但仔细想来,从昨晚喊着砍安德烈的手,今天脚踹德妃身边人,再到威胁年家人,好像更冷血狠辣了。
这一年多,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正想着,他已经跨进屋来,解下披风朝外一扔,快步朝我走来。
身后的太监眼疾手快地捞起来披风把房门关上。
我站起来,心情复杂地朝他迎去。
可是刚走了两步便觉得天旋地转,紧接着一阵强烈的心绞痛席卷而来,下意识捧住心口,下一秒眼前一黑,浑身一软。
意识剥离前,隐约听到几声肝胆俱裂的呼唤。
第 219 章
1719年1月23日康熙五十七年腊月初四 晴
这一觉睡得不太踏实。
梦里历经各种天灾, 暴雨,洪水,地震, 甚至还有丧尸潮……
具体体验就是,破败的房屋一直漏水, 衣服总是湿哒哒;水漫胸口, 强大的水压憋得人喘不开气儿;地面一直在晃,晃得我脑仁疼;丧尸虽然丧得一批,咬人却很疼, 逮着哪儿咬哪儿,我被咬中了好几处, 疼啊疼……
将醒未醒时, 还梦到身在一片将要丰收的麦田上, 亲眼目睹蝗虫过境,嗡嗡噪音铺天盖地,沉甸甸的麦穗转瞬成空。
奋力从这种恐惧焦虑中抽离, 睁眼看到了熟悉的幔帐,那嗡嗡声居然还没停。
“……我别无他求,只想与你携手相伴, 进则为皇上分忧, 退可与山林为伍, 不问功名荣辱, 进退自如。可若只做一个富贵闲人,如何为你保驾护航?你心气儿这般高, 肯定也看不上闲人。争则明枪暗箭无穷, 时时刻刻如履薄冰,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要是没了你, 落得个‘弦断有谁听’,争来又有什么意义?”
鼻音浓重的碎碎念中有抽泣,冰凉的泪水顺着掌心滑到袖管里,袖口——我的,都湿了。
怪不得梦里一直下雨,衣服一直不干,这里有人在这里‘人工降雨’。
我抽了抽被他顶在脑门上的手,他立即抬起头来,惊喜中眼泪汨汨而下,转瞬捂着眼背过身去,肩膀颤动不已,喉咙里的呜咽声憋不住得释放出来。
真是的,哭成这样做什么,我又没死。
“哈尼。”我想攀着他的臂膀起来,可是身体沉重,根本抬不动。想说点轻松的玩笑话打趣他,改善一下伤感的氛围,却已经完全被他感染,眼睛酸的发涩,嗓子也黏的发疼,什么都说不出来。
最后只能无力地拍着他。
许久后他终于平静下来,擦了脸,抽了抽鼻子,脉脉不舍地看着我:“太医在外面候着,我先叫他来看看你。”
我攥着他的袖子摇头,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他上来。
他犹豫了一瞬,还是依言脱鞋上床,爬到里面去,在我身边躺下。
我把手递给他,让他拉了一把,半趴在他身上。
原来时间和距离的确改变了我们之间的感情,它在朝思暮想中更深刻了。
只是越在乎,越没法好好说话,以至于两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情非得已’,成了彼此心里想拔却不敢碰的刺,刚重逢就吵得不欢而散,还没正式和好,又差点生离死别。
此刻他把氛围搞得这么伤感煽情,谁想见太医啊。
他将我紧紧抱住,先是沉沉一叹,继而故作轻松道:“不用怕,醒了就好,没事儿了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往后都是好日子。”
胡说,难道我以前经历的‘难’还不够大吗?不过没关系,我现在的福气谁不羡慕呢?
静静相拥了一会儿,辛酸苦涩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我忽然想到,该不会他也在我身上趴过吧?不然那泰山压顶般的憋闷从何而来?
念及此,又下意识抬起手腕看了看——好家伙,上面还残留几个青紫相间的牙印……
居然趁我没意识‘家暴’我!我恼了!
“你咬我做什么?”
我自以为是吼出来的,其实发出的声音就像在被子里敲破锣。
“咬你怎么了?”他没好气地冷哼一声,“再不醒来,我吃了你!”
……幼稚,没听说咬人能唤醒病人的。
“一边哭一边吃?”
他窘迫地扭过头,大手一张蒙住我全脸。
哈。
我晃了晃脑袋,逃出他的魔爪,伸手挠了挠他下巴上新长出来的胡须,把话题岔开:“这里的胡子扎人,还显老,一会儿去刮一刮吧?”
他没理我这茬,把我的手拉到咯吱窝里夹住,唏嘘道:“小时候曾听太皇太后说,关雎宫宸妃薨了以后,太宗皇帝将她的牌位放在自己寝殿,每日抱着她的衣物处理朝政,满朝臣子、后宫嫔妃无不规劝,可惜都是徒劳。年少时每每拜读太宗皇帝的遗训,总会想起这件事,心里暗暗嘀咕,如此雄才大略之人,怎会这般儿女情长?真汉子,怎会为区区一个女人伤怀?更何况天子应以江山社稷为重,便是伤心欲绝,也该尽力遮掩,免叫臣民忧恐。”
吐槽自己祖宗真是不遗余力啊。
“现在呢?”
他将我朝怀里拢了拢,叹息道:“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真汉子也是血肉之躯,凭什么不能有儿女情长?悲到极处,连自个儿都顾不了,哪顾得上旁人怎么看。”
这台阶找得挺好——堂堂开国皇帝都这样,我一个王爷哭一哭怎么了?
不过,要不是自己经历过,哪有这么深刻的体会?
我既想笑,鼻子又发酸。埋头在他颈间,用力抱着他的胸膛。
抱着抱着,手无意识地往下滑,自惯性抓了抓那团弹性十足的软绵绵。
他立即攥住我手腕,一本正经道:“别闹,等你好了再要。”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是你的衣服太滑了……”我发誓!我脑子很清净,什么都没想!
他似笑非笑地瞥了我一眼,接着翻身坐起:“你昏迷了两天两夜,现在还很虚弱,不赶快让太医看看,我总不踏实。”
“什么,两天两夜?我还以为是昨天的事儿。”
他一边穿鞋一边哼道:“要是昨天的事儿,我这胡子能长这么长吗?”
我起不来身,侧过来看着他:“那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疲劳过度,还是情绪情绪起伏太剧烈?”
“是中毒。”他沉着脸摇摇头,牙关一紧,眼里闪过一丝狠厉,“我自作主张,派人搜查了你家,把你家里的下人都审了,查出一个可疑之人,叫徐旺的小厮。找到他的时候,他在自家柴房里,人已经僵了,仵作检验出了他身上中的毒,太医院的人紧急配制解药,这才救下你。”
“徐旺……这孩子才十六,很老实,很听话,为什么会下毒害我?他是不是被人当成替死鬼了?”
“背后肯定有人指使,不过他也不冤枉。他老父嗜赌好面子,他偷过主人家东西。他家柴房里有很多中毒的老鼠,野猫,野狗等,都是为了试探毒量大小和发作时间……”说到这儿,他懊恼地叹了口气,“总归是我考虑不周,明知道你那里漏洞百出,还抱以侥幸,以为能说服你搬来,没想到他们动作那么快。总之,这事儿你别操心了,等我查个水落石出再告诉你。你先安心养身体。”
他们是谁?
这话里话外透露出的紧张态势令人心惊肉跳。
看来我这次荣耀归来,被康熙正式拨到他旗下,算是捅了马蜂窝。
他刚要走,又被我拉住。
“晓玲怎么样?有没有被吓到?”
“我哪有心思管别人。”
撂下这句他就出去喊太医了。
不一会儿,进来了一群,中西医都有。和我一道去俄罗斯的温太医也在其中,八福跟在最后面,伸长脖子看着。
几位太医望闻问切一番,把我十个手指头上都扎上银针。
放出来的血吓了我一跳,那是酱油吧??
温太医道:“秋大人真是福大命大,光本官亲眼看过的死里逃生,就三次了。是不是连阎王都和你签了合约,不到年限坚决不收?”
他这么一说,满屋子都笑起来。
我苦着脸道:“这哪叫福大命大,分明叫多灾多难啊。”
“啊呸!”王保罗呸了一口,煞有介事道:“这种话可别乱说,不吉利!”
我发现传教士们不止信耶稣,还都很能接受本土迷信思想。
放了一会儿血,把吃什么药,怎么吃,给八福交代好,他们便进宫复命去。
原来皇上已经知道我中毒的事情,这些太医就是他派来的。
太医们走后,晓玲立即钻进屋来。
她和八福两个一起帮我还原了当时的情形。
我昏倒后鼻孔里流出了黑色的血,中毒迹象明显。
于是四爷先派人请来与他相熟的黄太医,接着吩咐侍卫将与我接触过的人全部抓起来审讯,包括园子里的和秋夕苑的。
审出结果后第一时间进宫汇报,在皇上的干涉下,才有了中西医结合会诊。
因为皇上刚给了我升职抬旗的奖赏,就遭到这样恶意打击,朝野内外一片震惊,各种猜测迅速浮出水面。
未免人心浮动、政局动荡,皇上将这件案子交由刑部严办,限期三天。
明天就是最后一天。
其实四爷自己也能查清幕后黑手,但他这样做,无疑是为了把事情闹大,让背后之人得到最严厉的惩戒。
马上快过年了,即将到来的是康熙五十八年,离权柄交接还有不到三年。
然而除了我,没人知道康熙还能支撑这么久。
在别人眼里,他已经风烛残年,而加诸在四爷身上的筹码越来越多,最后一刻似乎近在眼前,所以权力中心的暴风雨越来越猛烈。
我们已经上了一条停不下来的船,只能相互支撑,才能坚持到最后。
我看着晓玲,心里暗暗问自己,这时候还有必要再从四爷那里询问娶她的真相吗?
先在这场斗争中活下来才是首要的。
生在官宦家,晓玲的政治觉悟本就不一般,经历这么多以后,更非常人能比。
尽管她的眼睛一直没消肿,眼神却不再彷徨脆弱。
她跪在我床前,抓着我的手,诚挚地恳求:“秋童,让我和你一起留在这里好不好?”
我眉头一皱,她立即解释道:“我二哥年少得志,深得皇上信赖,年纪轻轻便封疆一方,素来狂傲,除了皇上谁都不放在眼里。虽然表面对四爷臣服,其实内心从来不坚定。他曾为了巴结诚亲王上了骗子的当,被皇上革职。你不在的这两年,他和十四阿哥来往密切。前年过年进京述职,拜访了八爷,九爷,十四爷,唯独没到正经主子门上。
四爷很生气,写信申斥他,让他把我家几个十五岁以上的男孩儿全都送到京城,现在又娶了我,为的就是压制他,让他别站错队。
不瞒你说,我怕四爷,也恨他。可我不能看着他输,他要是输了,你怎么办?
我在这里,和你一起在这里,外人就会觉得,四爷和年家关系亲密,我二哥才没有摇摆的余地。他或许帮不上什么忙,但如果在背后捅刀,必定是致命的。我不能让他害了你。”
我晓得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只是由她说出来,显得我之前小肚鸡肠,担心她在这里勾引四爷,才故意赶她回王府一般。
不过这点小别扭,在我们的友情面前,屁都不是。
我很快释然,反握着她的手欣慰一笑,扯着破锣嗓子道:“那天我想带你去秋夕苑,是因为我不想住在圆明园,怕你一个人在这里没有安全感。以现在的情形看,咱俩可能得在这里先住一段时间了。你很善于搜集和分析信息,并且思虑周到,刚好弥补我的劣势,恐怕我会越来越离不开你。”
说开之后,她明显如释重负,慢慢伏下来,趴在床边看向窗外,轻声道:“秋童,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
前日觐见时,皇上说我没有什么软肋把柄,当时有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在我决定离开这个时代的时候,的确没有谁是放不下的。
换言之,没有谁可以作为一种威胁,让我放弃我自己。
奇怪的是,这一刻,我清晰地感知到,这样的人有了,而且是两个。
一个是我的爱人,一个是我的知己。
我的爱人,在我陷入危难的时候一次次出手相救;我的知己,永远信任我,在自己饱受摧残、失去希望的时候,把我当成人生支柱。
在彻底失去姐姐后,他们重新让我体会到了不可替代的亲密关系。
人生何幸,既有可以全心全意依赖的人,又被人全心全意得依赖着!
吃过药后,我没能和她聊太多,很快又睡着了。
昏昏沉沉时,感觉到有人掀开床幔爬上床,搓了搓手,将我往怀里一揽。
那味道是熟悉的,令人心安的。
第 220 章
1719年1月24 日康熙五十七年腊月初五 晴
我醒的时候, 四爷刚从佛堂念完经回来,且已经刮了头和脸,不过和平时的状态还是没法比, 脸色苍白,眼窝发青, 满脸疲态。
我倒是比昨天好多了, 已经可以自己撑着坐起来。
他带着浓郁的檀香凑过来,将我仔细打量一番,欣慰道:“佛祖保佑, 终于不发紫了。”
……那我这两天岂不像个大茄子?
难为你捧着个大茄子又哭又晃又咬。
“你昨天干什么去了,怎么回来那么晚?”我想引他说说案件进展。
他歪坐在床沿上, 伸手从里面捞了个枕头垫在我腰后让我半躺着, 薄薄的眼角含着笑, 娓娓说道:“督察院有一御史名曰牟恒,外号鬼见愁,脾气火爆认死理, 谁都敢骂,十分难缠。谁要是被他参了,不落个身败名裂难罢休。就这么一个人却畏妻如虎, 每天早上出门必要告知去处和归期。如果因事耽搁, 误了回家的时辰, 必要请同僚好友帮忙写个字条, 还要按上手印。其知交好友无不深受其扰,没少嘲笑他, 他自己也总是燥得无地自容。有一次喝了一壶二锅头, 拉着三两好友回家教训那母老虎,结果你猜怎么着?”
既然这么问, 肯定有反转,我脱口道:“被他老婆摁在地上狂揍,抱着他老婆的大腿痛哭,高喊以后再也不敢了!”
他瞳孔一震,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怎么?我猜得不对?”
“众人赶到时,其妻不知得了什么急症,倒在院子里早已气绝。牟御史嚎啕大哭道,往后再也无人盼我归期矣,如此郁郁寡欢三年,在三十九岁壮年离世。”
啊……一出相爱相杀的喜剧,猝不及防地变成了悲剧。
不过,“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该不是在诅咒谁吧?我就问了句怎么回来那么晚,不至于吧!
他抓起我的手在唇边蹭了蹭,叹道:“我是想说,即便家里的是个悍妇,有人盼归都是件幸事,更何况是你这样的解语花。”
其实我也没有在盼啦。
不过在他自我感觉良好的时候,我倒也不好泼冷水,还得配合着点点头,鼓励道:“那你以后要早点回来哦。”
你回来你的,我能不能按时下班就不保证了。
黏糊糊地闲扯了几句,八福送药进来,他接过来吹了吹,扭头要糖。
八福嘿嘿一笑:“爷,小孩喝药才吃糖呢,咱秋大人喝药从来都是一口闷,眼都不眨一下。”
说这话的功夫,我已从四爷手里接过碗,仰头干了,之后漱了漱口,挥挥手让他们退下。
四爷表情略有些尴尬,旋即挺了挺腰板,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起了严肃话题:“昨日刑部递出信儿来,指使徐旺下毒的人是扬州商人霍莲山。你可认识?”
我没去过扬州,对这个名字也完全没有印象。不过扬州离江宁不足百里,莫非和江宁有关?
“霍家祖辈经营印刷,在江南三省开有几十家作坊,合作伙伴遍布全国。这几年,你的印刷厂迅速扩张,把持原材料市场,不仅抢走了大部分客人,还让他无料开工,百年老店毁于一旦,他怀恨在心,于去年进京伺机报复。”
靳驰和我说过,印刷厂落入那个神秘大股东手里之后,就到处建厂,囤积原材料,所以规模越来越大,生意越来越好,却没有现银,这两年一直没给我分红,反而很多债主找我的代理人常友索要欠款,逼得常友不敢出门。
这种野蛮的商业扩张行为,本质属于垄断,把竞争者逼入绝境是必然的。
在国家法律不健全的情况下,这种事儿其实司空见惯。只不过,一般被挤掉的都是小作坊。
要让霍家这种树大根深的企业倒闭,不仅要下血本,恐怕还得用些非正常手段,就像当初我搞垮顾鹏程一样。
真正作恶的人藏头露尾,霍莲山只能仇恨我这个摆在明面上的创办者。
但,毒杀朝廷命官罪大恶极,会被处以极型,一个做正经生意的富N代,真有这么大的胆子吗?
问过四爷,姓霍的还真是个狠角色,曾参加过朝廷的武科,中过武秀才,结交了一群江湖草莽,和扬州一些地方官也关系匪浅,所谓黑白两道通吃。
这么看来,他既有充分的犯罪动机,又兼具胆识和能力,可我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问题出在时机上。
事后,他把徐旺灭口,说明还抱着一线生机。可是既然想活,不该在我最风光的时候下手。
除非他想出名!
四爷之前说过,徐旺在柴房里拿小动物做实验,为的就是测算中毒的剂量和发作时间。
这说明,我倒在圆明园是设计好的,他们想让我死在四爷面前!(求四爷心理阴影面积,怪不得他爆哭。)
天子脚下,皇子府中,皇上新封赏的功臣,还没拿到奖金就中毒惨死,这放在哪朝都够炸裂的!
中外历史上,以刺杀名人博出位的疯子还真不少。
关键是,他是怎么知道我晚上会到圆明园来的?
前一天我和四爷因为安德烈翻了脸,第二天早上进宫的时候,我还没想过要哄他,一步赶一步,才有了后面的谈话和约定。到家后,我没和任何人说,一直到上了马车,才把目的地告诉达哈布。
而根据四爷的审讯和太医的判断,我应该是在下午四点左右喝了有毒的茶水。
也就是说,在四点前,徐旺就知道了我晚上的行程,并在茶水中下了精准剂量的毒药。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消息是从宫里传出去的。有人听到了我和四爷的谈话!
当时是谁在哪儿?
除了我们,只有德妃和刘侍监……
细思极恐,冷汗涔涔。
“怎么了?”四爷往前倾了倾,握着我的手道:“别害怕,想到什么大胆说,不需顾忌任何人!便是将天捅破,咱们也要一究到底!”
我将那神秘股东和刚才的猜想都跟他说了,“霍莲山可能只是一把刀。拿刀之人从很久之前就开始布局,挑了这个关键节点出手,想必后面还有大招。”
四爷点头道:“你想的不错,必然不是简单的报复。这次你出使归来,不仅名望攀升,得到蒙古各部的感恩,还深受皇上信赖,得以在上书房行走——你不要小瞧这个差事,去年腊月,皇上重病一场,大臣们冒死奏请立太子,皇上虽然没应,却在病愈后从各家挑了一个皇孙,放在身边亲自教养。有人将此举比作朱元璋挑皇太孙……”
“不管多荒谬,反正有人信。”他讽刺地笑了下,接着又道:“读书是皇子皇孙们的头等大事,上书房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往常是各科师傅考校,现在皇上亲自过问,亲自指导,师傅们有很多会到皇上跟前回话。他们大多没有其他实职,而你却兼着通政司副使和理藩院的差事,你在皇上面前说话的机会多,意味着权柄伸长,对皇子皇孙们的评价,甚至有可能影响‘皇太孙’选拔。最重要的是,你和我一体同心,所有人都清楚。”
我本来以为‘上书房行走’和大学里的助教差不多,就是个上挨‘教授’气,下受学生欺的苦差事,没想到有这么多隐形‘福利’。
“因此有人将你视为心腹大患,不惜冒险除之。”
最后这一句,仿佛将一块寒冰塞进我滚烫胸腔里,扎凉。
“他们以为,我会借职务之便为你谋势?”
他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那天皇上在西暖阁当着众人面说,你的进退取舍都是我教的。此前,他还反复说过,我知人善用,善于调教人才。在别人看来,这就是你对他的影响。”
原来坑是我自己挖的。
所以这件事本质就是政治斗争。仇杀只是表象,真正想置我于死地的,无非就是不想让他登上皇位的人。
我忽然想起那天八爷说的话,‘以你们的情谊,他永远也不会做出真正伤害你的事儿’,他是在暗示什么吗?
“你记住,宫里头没有秘密。在宫中说话做事,一定要万分谨慎。为皇上办差,一定要以皇上和朝廷为本,切不可抱有利己的想法。上次你为我说话,是在我势微自惩时,出于人情和道义,都合情合理,才没让他反感。现在情势大不一样,他越来越倚重我,也越来越敏感,所以在他面前,不可暴露一丝一毫的企图。当然,也不能为了避嫌,刻意贬低我。只要一心为公,有理有据,就可以大胆说话。皇上欣赏的,就是你的聪明和纯粹,束手束脚反而辜负他的恩宠。”
“放心吧,我有分寸。”
他神色一缓,又拾起我的手在唇边蹭了蹭,“对你,我再放心不过了。只是,忍不住想唠叨两句。”
我明白。就像我姐每次送我去学校都要叮嘱:好好学习,别谈恋爱。
都是废话,不说不快。
“刑部是想给霍莲山定罪,然后结案吗?”我问道。
“今天是第三天,到酉时如果还挖不出背后设局的人,刑部只能拿他交差。不过,即便刑部想结案,对方未必愿意。正如你说,后面的大招还没放出来呢。”他扭头看向别处,眼神变得极其冷厉,“就怕他们不出手,动则连根拔起!”
看来今天还有一场血雨腥风。
可惜我不能亲临战场,只能在家等他回来送捷报。
“你早点回来好不好?”这次是发自肺腑的请求!
他转过脸来,轻抚我的脸颊,柔声道:“放心,外面的事儿有我,园子里很安全。你就踏踏实实养病,早点好起来,咱们好好亲近亲近。”
亲近?
这在是开车吗?
对视一眼,确定就是!
好吧,他以为我让他早点回来是为这个?
捂脸……
“年晓玲的事儿,我本想第一时间告诉你,接你那天气昏了头,第二天在宫里不便多说,到了晚上就发生那样的意外,一直没能和你说清楚,也不知道你心里有没有疙瘩。”
原来他还记得这茬,我以为让晓玲解释完就过去了。
我摇了摇头,才要说什么,有人敲了敲房门,接着传来刚果儿刻板厚重的声音:“王爷,有鸡毛信到。”
四爷下意识起身,旋即又坐下,回头喝道:“等着!”
接着转向我,“恐你闲着胡思乱想,简单说几句。年羹尧现在主意很大,做什么事儿根本不同我商量。进京述职时不知同皇上说了些什么,皇上忽然下旨赐婚。
这种恨不得爬到主子头上的奴才,我怎么要得起?我去求皇上收回旨意,他当夜便造访王府,将年晓玲的情况和盘托出,痛哭流涕悔不当初,赌咒发誓再不敢有外心,求我保住年家和他妹子。
一则,这条恶犬尚有用处,二则,你与年晓玲情谊非常,我若不救,如何同你交代?
将她安置在这里,也是情非得已。一来,王府里人多口杂,后院的事儿我一向不管,她疯疯癫癫,极易受人蛊惑;二来,皇上赏的人,势必要给些体面。”
这个解释和晓玲的说法略有出入。
只有一点是确定的,晓玲的悲剧,促成了他和年家的合作,桀骜不驯的年羹尧,最终还是被他拿捏住了。
从他的描述来看,他不是这件事的主导者。
然而晓玲不这么认为。她说憎恨四爷,怕是觉得,从头到尾,年家和她都被四爷算计了。
当局者迷,我很难以绝对客观的立场,判断四爷到底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作为战友,我欣赏他的谋虑,为他的杀伐决断鼓掌;
作为晓玲的朋友,我痛恨他的冷血残酷,想刀他。
综合下来,理性战胜感性,我说服自己:晓玲和埃文的悲剧,是命运和年羹尧的自负残暴造成的,说不定康熙才是幕后大BOSS!毕竟年羹尧不会自己找死,主动求赐婚。
“我只想给晓玲求个恩典,待到合适的时机你放她走,行吗?”
他道:“全凭你处置。”
什么叫处置……
真没人情味。
待他走后,我又将他说的话回味了一遍。
其中一句话耐人寻味:王府里人多口杂,后院的事儿我一向不管,她疯疯癫癫,极易受人蛊惑。
后院是四福晋的领地,他难道是在暗示,晓玲一旦去了王府,就会像耿格格那样,变成四福晋的傀儡?
我对晓玲不设防,要是晓玲被教化来害我,还真是易如反掌。
下午,晓玲正给我念书,八福送来一封信,署名靳驰。
我拆开信封才发现,里面还有一个信封,里面还有一个署名:季广羽。
内容很简单但很有分量。
神秘大股东的身份查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