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杜阿尔特
“你的意思是, 本该出席公共会议的曼努埃尔并没有按照计划露面,并且当你们察觉出不对,去联系他的时候, 却迟迟收不到回复?”
会议室里,不断有不同种类的蝴蝶赶到,燕屿坐在曼努埃尔的位置上,凝眉道。
对对, 就是这样发现老大失联的。副官猛猛点头。
“其他蝴蝶呢?也联系不上吗?雌虫议会那边怎么说?”
副官面色沉重地摇头,他们都失联了,不然也不会确定不了曼努埃尔的现状。至于雌虫议会的答案, “这一轮是鞘翅目当议长, 他们一问三不知, 废话连篇,只是打官腔, 最后说会关注这个问题。”
燕屿沉吟:“那雌虫议会还有其他可以信赖的虫,能够联系上吗?”
“这就是最可疑的地方,蝶族的盟友, 蜂族也没被邀请参与这次公开会议。”红蓝撞色的弄蝶及时上线, 通过全息投影参与讨论,他的到场似乎给其他蝴蝶都带来了些许安心。
这个花色, 他应该是塔利亚的雌父,也就是弄蝶科推选出的继任者,杜阿尔特。
杜阿尔特十分干练, 确定有问题之后直接联系蜂族,于是蜂族的代表, 一只熊蜂的全息投影也加入进来。
熊蜂脸圆圆的,两鬓的发色是明黄的, 大部分头发则是黑色,黑发和黄发编成辫子,在脑后盘成一个黑黄相间的、圆滚滚的球。
但是这只熊蜂的脾气就没有看上去那么可爱了,他一进来就一拳捶在会议桌上,感谢全息投影,让蝶族会议室的桌子逃过一劫,但他自己的桌子发出一声悲鸣,肉眼可见的,hp值已无辜归零。
“议会跟我们说公开会议延期了,这次只是例行公事的小会,非值班成员可以不用参加。结果呢——居然是骗我们的!”熊蜂忿忿不平,嘴巴叭叭个没完,“结果蚁族都露面了,我们蜂族还蒙在鼓里!鞘翅目这是什么意思!冒牌货都在,我们膜翅目正统却不在……”
在场的蝴蝶娴熟地捂住了耳朵。
熊蜂嗡嗡嗡半天,终于心满意足,一抹嘴巴:“咱们说到哪啦?你们找我们是想干嘛来着?”
杜阿尔特姿态自然地拿下耳塞:“我们的首领,小阿努比斯。你们那里有消息吗?”
熊蜂摇头,他后脑勺上圆滚滚的球也跟着弹了两下:“不清楚,我们回头打听一下,有情况一定及时通知你们。”
他代表蜂族热心为盟友提供帮助:“你们要开打吗?有需要尽管找我们,别的不说,打蚁族我们一定鼎力相助。”
闻言,蝶族们锤状的触须唰地立了起来,在现场的便挨挨碰碰地交换了意见,不在场的竖起来也没虫能交换信息素,便又悻悻垂下去。他们不满地开麦:“不许讲悄悄话!”
几只蝶族你一言我一句地举手发言。
“跟雌虫议会打,军团的军功照常算吗?”
“白痴,你想得可真够远,你怎么不想想,我们打得过雌虫议会的联军吗?!”
“那怎么办,我们的新首领就不救了吗?”
蛱蝶们是最急的,大声嚷嚷:“是啊!而且一起失联的都是高等种蝶族,他们要是都死了,那蝶族下一代就断代了!还有,杜阿尔特,你的雌子也在!”
或许,曼努埃尔专门挑走塔利亚,就是为了钳制杜阿尔特。
“我觉得,力量悬殊如此之大的情况下,先行探查是最重要的,不能轻举妄动。”燕屿也顺势道。
他的发言似乎吸引来了杜阿尔特的注意,这只大雌虫满脸写着“这里怎么会有一只雄虫?”
他不禁皱眉,给副官使了个眼神,示意让他把雄虫礼貌地请出去。
副官茫然:他对我眨眼睛干嘛?
他不明所以地眨了回去,并且因为谨记自己是曼努埃尔的手下,和杜阿尔特是竞争关系,还颇有好胜心地多眨了一下。
他可是专门数着眨的!副官很是得意,今天又是为老大拉踩竞争对手的一天呢!
威严的大雌虫:……
他痛苦地想,曼努埃尔啊,你就算是要找个不可能投向雄虫的副官,也该找个聪明点的吧?!让他这个临时摄政大臣都没办法找到个能代表失联首领的虫来辅佐。
目睹了全过程的燕屿:……
他轻咳一声,移开目光,装作没看懂杜阿尔特的暗示,继续说:“首先,曼努埃尔目前的情况究竟如何?其次,到底是谁动的手?能确定是雌虫议会吗?如果真的是雌虫议会,那么他们的动机是什么?曼努埃尔难道是什么好惹的身份吗?是多大的利益,或者仇恨,才能让他们下手?”
“仇?那就只和科梅有吧,和雌虫议会无关。利益——”几只蝴蝶面面相觑,想不出曼努埃尔一只年轻蝴蝶,他身上有什么利益能够压过他身上的威胁。
基因进化的问题,在他们心中已经过去了。并且和曼努埃尔共同经历过圣堂联谊会血战的亲卫们,大多数都跟随他一起前往了雌虫议会。
这里的高层们,知道他实力不同以往,却没有直观的感受,因此很难联想到这个层面。思来想去,他们也找不到动机。
第一轮讨论草草作罢,只能以再派遣虫前往探查,并继续敦促议会的决定为结尾。事关重大,他们不能轻举妄动。
会议散去,杜阿尔特特意留了下来,走到燕屿身边:“赫利俄斯阁下,您的雌君失联,我能体会您的心情,请您相信我们,一定会带首领回来的。您只需要像往常一样寻欢作乐,没必要让繁琐的讨论消耗您的心力,在后院等我们的好消息就好。您说呢?”
说得很好,但归根结底,中心含义就是在劝他不要参与正事,哪怕是他伴侣失踪这种大事,也不被允许发表意见。
这种关怀,到底是美其名曰的保护,还是另一种歧视和来自权力中心的排挤?
燕屿回头直视雌虫的双眸,道:“您认识我。”语气很肯定。
杜阿尔特不明所以地点头,曼努埃尔伴侣的来历在虫族不是一个秘密。
燕屿颔首:“既然您知道我的过去,也该知道我在人族受到的是军校生的教育。如果没有血脉的意外,说不定,在另一个平行世界的今天,我们是在战场上相遇。更说不准,是我被您曝尸荒野,还是您死在我的枪下。”
他微微抬起下巴:“如果作为曼努埃尔的伴侣,作为一只雄虫,您不愿意给我尊重。那就把我看做您的敌人,给我敌人应有的尊重。”
隔着全息投影的虚空,他拍拍杜阿尔特的肩膀,大弄蝶虫高马大,他需要抬手才能拍到肩膀,但却完全不显得强撑,反而更显得他姿态上的强硬和居高临下:“有空回去看看我的比赛录像,我知道蝶族有备份。去掉你先入为主的偏见后,再来和我说话。以及,”
他礼貌微笑,“等探查结果出来,下一次会议召开,我会提前通知您的。”
副官跟在他身后,护卫队和蛱蝶亲卫紧随其后,目不斜视地与杜阿尔特擦肩而过。
……曼努埃尔就够难缠了,他的伴侣怎么也这么难缠?为了知己知彼,杜阿尔特其实看过燕屿的比赛录像,但,在人族和在虫族当然是不一样的,雄虫标签能盖过一切,所以他习惯性地抹去了雄虫的话语权。
好吧,一个教训。
但是,他还是坚持认为,能上战场的燕屿,更倾向于人,而非雄虫。不能以血和敌人的死来捍卫自己尊严的雄虫,依然不会被他给予平等的尊重。
而另一边,虽然在言语上占了上风,燕屿的脸色却没好到哪去。
他回想着雌虫们对身为雄虫这一性别的他,理所当然的忽视,心情沉重。只有和他一路相斗,又一路并肩作战的曼努埃尔,会认可他们拥有完全平等的人格和话语权。
而且,假如曼努埃尔不再是蝶族领袖,他这场婚姻的含金量也会大跌。对他而言,想要蝶族军团作为助力,只能是曼努埃尔上位。
他绝对不能有事!
目前来看,曼努埃尔失联的主事虫,默认为杜阿尔特。而这只弄蝶呢,说起来也确实挺倒霉的,先是跟大阿努比斯竞争,大阿努比斯为爱远走边疆后,他本来都要赢了,塞基凭借发现雄虫的功劳又异军突起,在雄保会的外部插手下顺利继位。好不容易塞基退下去了,曼努埃尔又死里逃生后基因进化,带着绝对的力量优势和上任首领的支持杀了回来。
导致他努力努力白努力,一直是最有希望的继承者,但一直只是继承者。天下岂有三十年的太子?!
在塞基和曼努埃尔都在人族分身乏术的时候,便是他在代管族内事务。因此,虽然新首领失联,但当他露面后,各位蝶族纷纷松了口气。
只有燕屿心中一沉,他向来不惮以最恶毒的怀疑去揣测别人(虫),倘若曼努埃尔出了什么意外,反正他还没正式以领袖身份向公众露面,那换只虫上位也只能算蝶族的内部事务。
这只弄蝶就是最有可能成功上位的虫。
所以他真的会全心全意帮助曼努埃尔吗?
燕屿不确定。
他需要抢夺话语权,以及做好最坏的准备,在彻底失去蝶族支持的可能后,直接逼虫族内乱。想到随着礼物一起到来的讣告,他心中缓缓浮现出一个不成型的计划。
校长那部纪录片也该上映了吧?
*
杜阿尔特关掉全息投影,陷入沉思。
曼努埃尔的心腹基本上都被他带走了,剩下的要么听副官的话,要么听雄虫的话。他哪怕不想在这个关头搞内讧,引起继任者纷争,但看看剩下能代表曼努埃尔的心腹吧——副官,太傻了。雄虫……杜阿尔特不觉得曼努埃尔愿意把自己的权力交给这么一只野心勃勃的雄虫。
按理说野心家雄虫一定是曼努埃尔最厌恶的品种,他们的和谐关系能维持这么久,本身就让他惊讶了,让他把雄虫当做曼努埃尔意志的象征去辅佐,他无论是理智还是情感都做不到。
光脑传来短讯,来自鞘翅目驻雌虫议会使者,但用的并非官号,而是私人短讯。
那是一张照片,是他的独子用餐的照片。点进去查看后便瞬间销毁,不留丝毫痕迹。
对方发来消息:【对于蝶族的遭遇我方十分遗憾。在召开会议前,不知为何,蝶族们便匆匆离开了。相关出境记录已经抄送至蝶族军团。既然他们未能及时返航,或许是在航行途中遭遇了意外。蝶族作为雌虫议会的重要一员,我们也会派遣军力进行搜查。】
【母神在上。诚挚希望,新首领不在的这段时间,在您的代管下,蝶族一切顺利。】
【对了,宇宙空难搜寻的黄金时间是48-72小时,对吗?请尽快把蝶族的搜寻方案递交给议会吧,互通有无才能避免搜寻力量重叠,最大限度发挥议会的支援力量呢,您觉得呢?】
放在明面也完全看不出问题的官方语气,但结合最开始的那张照片,却变了个意味,突然充满了暗示。
有出境记录,代表已做好伪证,痕迹已经被清除。暗示空难,是指这是他们准备好的答案。“在您的代管下”,这是挑拨离间,鼓动他的野心,也是为了让他无法公之于众,一旦他公开就会自己惹一身骚。
搜救黄金时间,则是让他做出决定的截止时间。最后一句话,则是交易条件,如果想顺利继位,并且让雌子被“搜救”到的话,那么他就要把蝶族的内部方案透露给雌虫议会,帮助他们避开蝶族顺利伪造宇宙空难现场。
杜阿尔特转头,看见书桌上摆着的两张相片,一张是他和雄虫伴侣抱着还是小婴儿的塔利亚,两个新手抱着蛋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但虫卵破壳后,失去了坚硬的外壳,抱着软软的小身体,他们都手足无措地试图把小虫崽往对方怀里推。
另一张则是他的婚礼,礼服上每一枚徽章都闪闪发光,他对着镜头笑得意气风发。那一年,科梅带走了刚出生不久的小曼努埃尔,大阿努比斯的恋爱脑行为让蝶族内部颇有微词,反而让被他光芒所掩盖的杜阿尔特成为了最受期待的那位继任者。
那个时候他还年轻,沐浴在称赞与祝贺之中,被看作蝶族的未来接班虫。
而现在,大阿努比斯的雌子都爬到他头上了,他还在等待那个迟迟不愿到来的未来。
他的青春,已经过去好多年了啊。
杜阿尔特轻轻把有雌子那张全家福面朝桌面,往下盖住。点开回应框,敲下自己的选择——
第102章 夺得指挥权
会议室。
第二次会议。
这次杜阿尔特直接赶到了现场主持会议。
“既然有出境记录, 我们的技术虫也说没有作伪,那就是说,不是在雌虫议会出事的。大概率是航行事故。”
“我就说雌虫议会该换个星球当总部, 母星那边太多陨石带和黑洞了。”
“你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谁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就说一个问题,为什么首领他们会提前离开?雌虫议会发生了什么?”
“说不定是遇到磁暴或者虫洞了,航行意外很正常。”说话的是一只弄蝶。
“意~外~”一只蛱蝶阴阳怪气 , “你说这话你信吗?被伏击的概率都比星际航行意外高。”
杜阿尔特看了他们一眼,敲敲桌子,沉声道:“不管如何, 先派遣兵力进行搜查, 各族部注意, 这是兵力分布图。有谁有疑问吗?”
副官高高举起了手,所有蝴蝶目光瞬间聚焦。但提问的却是他身边的雄虫, 只见雄虫直直和杜阿尔特对视:“我有问题,蛱蝶为什么负责二次搜寻?以及,弄蝶为什么占总兵力的百分之四十, 并且在最前方?”
这个安排就是赤裸裸的有鬼。
杜阿尔特面不改色:“因为我们的驻地近, 调遣方便。这个理由你认可吗?”
雄虫毫不留情道:“不认可不理解。”
论根基、论身份、论可信度,他都是赢不了杜阿尔特的。甚至他的雄虫身份还是一个巨大的扣分项, 根本没有军事上的话语权。危急关头,却还要想尽办法让别人听自己说话,真是可笑。
那就按照雌虫的规则来吧, 赢家通吃。
他干脆利落道:“打一架吧,谁输了谁闭嘴。”
远远的, 银白色机甲的启动信号灯次第亮起。
会议室一时针尖落地可闻,每张脸上都写着相同的震撼和迷茫。
——哥们, 这给我干到哪来了?这还是虫族吗?我居然看见雄虫要和雌虫单挑哈哈…哈……我靠!
杜阿尔特:……
他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忽然对大小阿努比斯升起了无比的敬意,他们父子可真会挑雄主,怎么一个比一个可怕啊!
“省省力气,别和我打。”他伸手用自己的权限加密到最高级别,顺便为了避免网络泄密,无情地把所有全息与会者都踢下线了。“你留着力气和雌虫议会打吧。”
他深深看了一眼燕屿,眼神复杂,勉强算是认可。杜阿尔特将昨天收到的消息娓娓道来。
“所以,你的打算是什么?”
杜阿尔特却答非所问:“你看了我给出的兵力分布图,也觉得我在试图内讧夺权对吗?那么雌虫议会也会这么认为。”
“按照他们的要求,把蝶族的搜寻计划给出去,就能反推出雌虫议会对布置。弄蝶分军团打头阵,除了更能博取信任外,还因为我有绝对掌控力,能够及时整体转向。而蛱蝶科以被压制的表象,留在后方保存实力,在合适的时机直接杀出来。”
“如果这个任务交给你,你能做到吗?我可以信任你吗?赫利俄斯。”
这个至关重要的角色,如果可以,杜阿尔特并不想交给赫利俄斯。但赫利俄斯在上次圣堂联谊会中,与蛱蝶们浴血奋战,因而在族内有着极高的声望。再加上他能力足够,且雄虫身份绝对在雌虫们的意料之外,很适合做那个奇兵。
可他毕竟不是蝶族,杜阿尔特必须要试探出他的立场是否坚定可信,因而才有了开头那一出。
燕屿转念已经明白了所有事,礼尚往来,他也毫不客气地质疑:“我怎么确定你说的是真的?按你所说,你的雌子不要了?你等了那么久,已经等不起下一个换届了,曼努埃尔可不是塞基那种会放弃手中权力的虫。”
雌虫议会的虫敢这样联系杜阿尔特,就是知道说出来他反而会惹一身骚,被怀疑是做戏,套中套只为博取大部分蝶种的信任,成功弄死曼努埃尔。
“你也说了,我已经不年轻了。但曼努埃尔还很年轻,蝶种更需要年轻而稳定的统领。这就是理由。”就算他真的掌权了,损失了一大批优秀年轻雌虫的蛱蝶科只会记恨在心,让蝶族平白埋下内部隐患。“这个理由你认可吗?那这个任务,你是接还是不接?”
全息星图模拟着行军路线,幽光浮动。
对于这个极具诱惑力的任务,燕屿却缓缓摇头:“计划不错,可是你依然没有回答我昨天的问题。”
昨天的问题?动手势力?动机?
杜阿尔特理智道:“既然那边已经给出了这样的短讯,难道还能有第二个罪魁祸首吗?现在追究动机有什么意义呢?知道了是谁做的好事,让他付出相应的代价不就好了?救出首领后,不就能得到答案吗?”
“错误的。”会议室已经完全变成了他们之间的舞台,或者说,在这一刻,连杜阿尔特也成了陪衬,只听见高挑清俊的雄虫斩钉截铁说:“因为雌虫议会根本不知道曼努埃尔在哪!”
*
时间回到前一天。
结束完第一场议会后,在燕屿在梳理思路时,有虫敲了敲门。
打开门,是阿拉里克。
阿拉里克,他的护卫队成员,是一只高等鞘翅目。而这一轮,轮值雌虫议会主理虫的正是鞘翅目。燕屿心中闪过一丝明悟,已经预感到接下来的对话。
果然不出意外,阿拉里克找来,正是为了曼努埃尔失联一事。
他开门见山道:“雌虫议会的确想对那位动手,但他提前得到消息,立刻撤离了。现在雌虫议会也在找他。”
透露消息的,自然也是阿拉里克家族的虫。燕屿记得,阿拉里克说过自己为什么去白榄联大,因为他们家族敏锐地从雄虫对民生领域的垄断中,察觉出了第三次内战的迹象。他们试图乘上这个浪潮,复刻鳞翅目在第二次内战中的翻盘。
很显然,这就是他们的投诚。
不是给蝶族的,是给赫利俄斯的。
“你们不觉得这算背叛鞘翅目吗?”
阿拉里克却回答:“两头押注,只是为了不成为螳螂族。”
在残酷的权利斗争中,虫族们从来奉行赶尽杀绝。第二纪里,为了争夺领地和生育资源,雌虫们动辄屠族,战斗力弱的虫族在第二纪里就亡族灭种。第三纪里,雄虫们报复曾经虐待他们的族群,向来也不惮于使用屠戮的手段。
螳螂族四分五裂,才能苟延残喘。已经算是幸运的结局,他们毫不怀疑,一旦雄虫掌握暴力,那螳螂族一滴血都别想留存于世。
“你知道他们动手的原因吗?”
阿拉里克却摇了摇头,道:“我只知道在事发前,有一个秘密会议,参加的虫都是各族高层。如果不是早就布局,我的家族甚至连风声都收不到。”
“参加的有哪些势力?”
“全部,除了鳞翅目和盟友蜂族。”
*
“鳞翅目对上雌虫议会的所有成员,胜率是多少?”
“0。”杜阿尔特斩钉截铁,但又补充,“不过不可能到那一步,雌虫议会只是一个松散的对话平台而已,没有指挥各族的能力。这应该是我们和鞘翅目的事,一对一,我们不会输。”
“如果到那一步了呢?”
鳞翅目的将领们都不笨,立刻反应过来:“消息可靠吗?”
燕屿点头,他们脸色都难看了起来:“那必然毫无胜算。”
“三大目,鳞翅目、鞘翅目、膜翅目。膜翅目分裂后的两支,蚁族军团可以交给蜂族去对付,不用担心。鞘翅目有先天虫态优势,但因为雄虫和鳞翅目的盟友关系,新生虫的等级一直被我们甩在身后。但毕竟是从第二纪延续到第三纪的大族目,只是稍逊我们一筹,尤其在蛾族被雄虫分走一半的情况下,我们的实力不分伯仲,十分棘手。”(1)
杜阿尔特立刻调出雌虫议会势力图,滑过三大目后,紧接着就是琳琅满目的各种族群划分,浩如星海,其中还分有翅和无翅,密密麻麻加起来,总体实力远超三大目的总和。
“单打独斗,鳞翅目作为第一军团,都无所畏惧。但倘若是对上全体雌虫,就算把三大目的四个军团加上都很难赢,更何况只有我们孤军奋战。”
所有高层都面色凝重。
但出乎燕屿意料的,或许是基因的本能没有一只虫提出放弃。追随族群领袖,直至死亡,是他们写进DNA里的本能。
“各位。”
燕屿起身,手撑着桌子,环视一圈雌虫将领们。这里没有雄虫的位置,所以他坐的是曼努埃尔的位置,在会议桌的最上首,两侧长长地往后延,凤蝶和弄蝶的分军团长分别坐在他的左手和右手旁,紧跟着他们在第二排的是其余科的分军团代表。后方则根据军功和军衔依次入座,同等军衔的,则按照他所属的科地位排出先后。比如曼努埃尔上位后,蛱蝶科便成为中央族部,拥有第一优先权。塞基在位时,凤蝶则是第一优先。如今杜阿尔特威望高于凤蝶年轻的新代表,所以凤蝶的优先权次于弄蝶,排在第三位。
等级森严的虫族,毫不留情在每一个细节都体现出来,残酷地把落差展现在所有虫的眼前。
并且,这种排序的方式,也显出虫族们微妙的习性,就好像虫母时代的余韵一样。这种基因决定的思考方式,也让他们不可能放弃失踪的领袖。
……至少目前不能。
“我们势弱,不能直接开战,相反,我们必须表现出无心外争,被迫内斗的假象。用这个假象拖延时间,留出搅混水的时间。”
“我有一个计划。”他轻声说,手指滑过光脑,会议室中央的全息星图顺势而动,复杂的雌虫分类消失,群星流转,最后定格在一片富饶的星区,不断放大、再放大。
“狼蛛星,雄保会。”有虫惊诧出声。
“人类历史上,有一个故事,叫挟天子以令诸侯。”
他微笑道。
第103章 意外收获
狼蛛星, 星港。
“赫利俄斯阁下!”星船刚停在了狼蛛星的泊港,就有虫热情地迎了上来。是一只年轻雄虫,行动间对雌虫下属有着掩盖不了的颐指气使。
“您好, 我是皮拉,两位副会长都有事在忙,所以只能由我来接引您。”燕屿记得他,他正是和安提戈涅互相看不对眼的雄虫同学。“听说蝶族发生了些动荡, 不知道他们是否对您失礼。”
几天前,杜阿尔特掌权,弄蝶分军团入驻主星, 与雌虫议会展开联合搜查。一时间引起无数猜测。曼努埃尔的雄主赫利俄斯也是这个时候联系上雄保会, 要求回雄虫主星避难。
“杜阿尔特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 ”赫利俄斯淡淡道,“只不过那里已经不适合我继续生活了。”
也是, 前任首领的伴侣,如果是遗孀还好,至少有一个准确的定位, 但曼努埃尔只是失踪, 没明确死讯,他的身份就微妙了。继续留在暗潮涌动的蝶族, 也不过是新掌权者的眼中钉、肉中刺,时刻会被怀疑与曼努埃尔有联系。
“科梅不在狼蛛星吗?”赫利俄斯问。
“他卸任后就回到了私虫星球。”雄虫道,他们走在前面, 护卫队和雄保会的雌虫跟在身后。赫利俄斯只觉得手中被塞了什么东西,余光中, 年轻雄虫的面上毫无破绽。
“我知道了。”燕屿一语双关。
雄虫同学不自觉松了口气,若无其事继续话题:“您要找他有事吗?我可以帮您联络。”
“我只是想问问他, 他之前的邀约还算数吗?”
“那我把他的通讯号转给您吧,不过……他目前已经卸任了,如果是雄保会的事务,或许您可以找另外两位副会长。”
“到了,这里是您从人族归来时,就为您准备好的房子。这段时间请不用担心,等有了曼努埃尔的消息,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您的。”
“我就住在隔壁,有问题随时可以找我。”
目送皮拉等虫离去,阿拉里克等虫立刻开始检测环境,确认没有任何监听监视设备后,他们才放下心来。
几天前,在初步确定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方略后,燕屿就接着提出,杜阿尔特按照原计划取信雌虫议会,而他则率领蛱蝶分军团剑走偏锋拿下雄保会。
“但这里还有一个问题,从蝶族领地到雄虫领地,从这到这,”发言的蝶族在两点间划过一条直线,作为在第二纪元和雄虫合作开启第三纪元的种族,他们的领地其实很近,中间没有隔着其他势力。
但问题在于,雄保会也是有自己的武装力量的,他们因为身体素质的弱势,大量投资技术研发,要做到不打草惊蛇,是十分困难的。
“所以让我去。”燕屿冷静道,“从内部攻破永远比从外部攻破简单,让蛱蝶军团在雄保会的防线外严阵以待,等我到位后传出信号,就里应外合。”
“咳,咳咳,您的意思是说您要当卧底?!”有雌虫被吓得呛住了。“不行,太危险了!”然而当对上燕屿的视线后,他又不自觉垂下头,不敢对视。
“就这么说定了。”燕屿一锤定音。
狼蛛星同样是入关审核严苛,不允许携带热武器,所以燕屿原本是准备脑控雌虫,找到武器仓方向后就发动信号的。
但现在,燕屿展开手中的字条,快速阅读完后,突然改变了主意。
虽然不知道促使他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但这位与安提戈涅速来不和的雄虫,给出的消息却实在是吃出乎他意料。安提戈涅被秘密软禁,海蒙身死,读书会受重创,在短短几天内,居然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
或许,这一行,能一次性引爆两个矛盾点。
他道:“计划有变。”
*
“他是这么说的?”科梅挑眉,慢慢笑了起来,“那就不用担心了,他是很明智的孩子。他知道,谁和他的目标才是一致的。”
就像伊卡洛斯为了人类,只能选择和雄虫合作一样,赫利俄斯也不会有意外。
从圣堂联谊会上,曼努埃尔毫不犹豫抛下雄虫来看,他们的关系也没有那么密切,大难临头各自飞也是正常的。
“这么说来不用担心?”全息投影另一方的皮拉问。
“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和他交交朋友。”科梅对皮拉很放心,身为同一届的雄虫,和安提戈涅不同,皮拉是个聪明虫,对雌雄平等那一套嗤之以鼻,并不在名单上。
甚至可以说,虽然皮拉不像其他雄虫那样敬仰科梅,却是科梅最寄予厚望的一个。
“你是比安提戈涅聪明多了。”科梅状似无意地感慨。
皮拉与安提戈涅不和是虫尽皆知的事实,所以这会他适时露出一点没藏好的骄傲,幸灾乐祸道:“他还在闹着要和那个谁结婚吗?”
科梅微微一笑,目光收回:“是呀,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不吃不喝地闹,缠得我走不开。”
当科梅的投影消失后,皮拉才发现自己掌心被冷汗浸透了。他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今天的小动作没被发现。
也是,一切消息都是秘密的,若非有雌虫通风报信,他也不该知道的。
安提戈涅是个蠢货,整天做一些白日梦,还妄想动摇雄保会的根基,难怪会被自己的雄父清算。要皮拉说,他死了也是活该。
不过,到底是多年同学。而且在圣堂联谊会的火灾中,是他不顾自身安危拉起来了跌在火海里的皮拉。
欠他一条命,这次帮忙通知赫利俄斯就算还回去了。
这么想着,他听见门外有虫敲门。
打开门,是一只穿着雄保会雌虫,皮拉皱眉,本想让这不知规矩的雌虫滚出去,但当他抬手,袖口露出白色的纸条,他脸色又变了。
他自己的住宅内,没有监控。
皮卡才敢出声:“你是谁?”
雌虫抽出袖口的白色纸条,上面什么也没有。但它也不需要有什么,这个行为本身就代表了许多。
“你是赫利俄斯的虫?他什么时候收买了你?”
雌虫却关上门,道:“我就是赫利俄斯。”
皮拉瞪大眼。
……
“……事情就是这样。”皮拉道,“我用那种方式告诉你,只是因为这里是狼蛛星,这里到处都是眼睛,连网络都是不能信任的。”
“好了,我能说的都说了,你快走吧。至于这只你强制链接的雌虫,”皮拉冷冷道,“我会收尾的。”
赫利俄斯却道:“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一个陷阱?你和安提戈涅不和是众所周知的,难道你也是他读书会的一员?”
还恩情还能被拒收的?皮拉有点急了:“我才不是他那个破会的一员呢,我早就知道他的路行不通。科梅可不是什么好虫,在他的雄虫主义面前,就算是他的雄子也会被抛弃。”
“但如果你全心全意认同现行的政策,你就不会为安提戈涅通风报信。你在撒谎?”赫利俄斯咄咄逼人。
不知不觉间,涉世未深的雄虫就掉进了自证陷阱,只能进一步剖析自己来证明清白:“我没有!没有暴力手段的雄虫,去要所谓的自由,就是找死。我才没有找死的爱好。我只是在还他虫情!”
他突然冷静下来了:“算了,你爱信不信,反正我能做的做到了。”他就要打开门赶课,却被赫利俄斯牢牢地按住门,被迫听他问:“如果有呢?”
皮拉愣住:“什么有?”
他回想了一遍刚刚的对话,不可置信地抬头,听见来自异乡的“雄虫”重复一遍:“如果雄虫有暴力手段呢?”
如果是其他虫这么说,皮拉一定嗤之以鼻。但说这话的却是赫利俄斯,他看过赫利俄斯的比赛录像。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雄虫也有这样的可能。
他本质上是向往赫利俄斯的,所以才会在逼问下掉进自证陷阱。倘若是其他虫敢这样逼问他,皮拉直接一巴掌上去让对方醒醒脑子。
赫利俄斯却再一次岔开了话题,让他无法掌握话题的走向:“我接触的年轻雄虫都很仰慕科梅,而你却完全不同。我听安提戈涅说过,你和他的梁子,也是因为你对科梅的态度而产生的。”
他牵着皮拉坐下,温声道:“来吧,一个答案换一个答案,作为交换,你先和我说说原因吧。你知道些什么呢?”
“……没什么可说的,只是我雄父和科梅,曾经竞争过雄保会副会长的席位而已。”他冷冷道,手指绞着,用力到关节泛白。
其实比起讨厌,皮拉对于科梅其实更多的是恐惧。他的雄父曾经和科梅竞争,拿到了科梅为了维护雄保会地位,压下去的关于雄虫的劣迹新闻。
整整一沓的档案,都是被他洗掉的雄虫犯罪记录,一个个消失的“苦主”和“证人”名字,构成了不言而喻的恐怖故事。
一旦曝光,科梅便会作为白手套被雄保会扔出来顶罪,雄父能够成功上位,但同时本就紧张的雌雄关系也会被瞬间引爆。
所以他的雄父最后把那沓资料尘封,放弃以此攻讦科梅。
“轮到你说了。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皮拉急切问道。
赫利俄斯目不转睛直视他,一字一顿道:“雄虫机甲问世了。”
哐当。是皮拉失手摔下茶杯的声音。
第104章 十面埋伏
没有虫在附近。
皮拉屏气凝神, 提心吊胆地输入密码。他右手有点颤抖,被左手抓着往下输入。
滴的一声。保险柜的门开了,网络不安全的今天, 文件储存又回到了最朴质的纸质文档出来。皮拉雄父手中的科梅黑料都以文档形式锁在这里,以生物锁、密码锁和机械锁三重防护。
皮拉小心翼翼把文件取出来。然后把一切恢复原样,又拿了自己的资料盖在上方当掩饰,若无其事地离开。
他心跳得很快, 紧紧攥着文件,毫不停歇地离开,走进星船, 前往不远处的私虫星球, 安提戈涅正被软禁在那里。
不要怕, 不要怕。他对自己说。
科梅被赫利俄斯想办法弄走了,那颗星球上, 现在没有虫能威胁到他。他只需要按照赫利俄斯的要求,把文件给安提戈涅就行。
这个不是他在背叛雄虫,他只是带走了那个魔盒, 最终决定是否打开它的是安提戈涅。皮拉的手心直冒汗, 知道自己在做一件会改变整个虫族命运的事。
它会给虫族带来一场洗涤不公的大洪水吗?
皮拉闭了闭眼,又想起那天赫利俄斯和他的对话。他最初态度激烈地拒绝出卖雄保会:“你这是在让我背叛雄虫!公布资料, 然后呢?引起雌雄矛盾,带来第三次内战吗?!谁能肯定这次雄虫的命运将会如何?”
赫利俄斯却说:“不,你错了。”
“第三次内战, 已经开始了。”
*
“很高兴能在狼蛛星见到您,我还以为没有这个机会呢。”茶座的另一边, 科梅不徐不疾沏茶。
作为一个走投无路的人,赫利俄斯展现出了应有的尖锐:“不必多说。我要求你亲自来和我会谈的来意, 你应该知道。”
“我不知道,阁下。”科梅温柔递过去一杯茶,他温声道,“我一直以为我们的目的是相同的,因此从没放弃过邀请您。可是如果您的目的,与我的相同,又为何迟迟不愿接过我的橄榄枝呢?实在是让我糊涂了。”
“……”赫利俄斯不自觉咬住下唇,深吸一口气,答非所问,“校长逝世,而曼努埃尔又出事了。”
潜台词就是:我没有路可走了,所以我向你投降。
繁复华丽的饰品反射出深深浅浅的光斑,落在年长雄虫柔和沉静的侧脸上,如同蛇的斑纹。科梅噙着神秘莫测的微笑,默不作声,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心理武器。
就像赫利俄斯给皮拉设下的自证陷阱一样,他也在逼赫利俄斯自证。
但,赫利俄斯不是那么容易溃败的性格,越到狼狈不堪的境地,他应该越有攻击性才对。示弱也不能太过,于是他开始翻旧账,把科梅递来的茶水又推回去:“今天的茶会醉人吗?”
这是在嘲讽上次圣堂联谊会,科梅为了带走他,给他酒里下药的事。
“我又何尝不是被您搞糊涂了呢?”赫利俄斯咄咄逼人。“是您让我误以为,喝酒会醉的虫和千杯不倒的虫不是一路的呢。”
科梅闻言却微微笑起来:“可是当你喝醉,雄保会会为你提供足以安睡的床榻,雌虫——即使是你的雌君,却永远在意他的权力高于你呀。”
赫利俄斯抿唇:“所以现在我来找你了。”
“好孩子,看来我们达成共识了。”茶盏又被推回去了,这次它终于没有再被退货。
达成合作之后,赫利俄斯理所当然地追问起自己最关心的事,不是关系不好的雌君,而是人类:“校长逝世后,和平条约失去制约力,我需要雄保会确保它继续执行。”
他冷静分析,面有郁色:“原本我和曼努埃尔联姻,是为了借着蝶族的地位来进一步巩固和平条约,可是谁知道曼努埃尔失踪了,蝶族内部又发生了夺权。”
他似乎下定了决心,破釜沉舟般道:“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科梅柔软而温热的指尖搭上他的肩膀,含着笑意道:“好孩子,雄保会本来就是为了实现雄虫们心愿而创立的呀,你不需要向我们付出什么,只要是雄虫的愿望,我们都会努力的。”
“比起这些,我更担心你在这段时间里,有没有因为这场风波受到苛待。先去检查一下好吗?雪莱,你从小在狼蛛星长大,这段时间就由你带着赫利俄斯熟悉环境吧。”
话音刚落,一只身姿笔挺的雌虫上前一步,半跪在赫利俄斯脚边,扎着高马尾的天青色长发随着他的动作水波一样微微晃开。长尾大蚕蛾,雄保会分支蛾种中混得最好的一个族群,朦胧如水墨丹青的风格颇受雄虫们青睐。
让一只长尾大蚕蛾陪伴身侧,科梅的用意不言而喻。
赫利俄斯的脸上闪过一丝难堪,身为虫族不会在意,但身为人类,性自由常常与尊严相挂钩。对于身份认同为人类的赫利俄斯而言,这应该一种服从性测试。
燕屿冷静思考,这是科梅插在他身边的耳目,他不能拒绝,但他也不能坦然接受。
于是年轻雄虫依然试图用可笑的方式抗争:“多谢您的好意,但曼努埃尔还只是失踪,还没死。”
年长者从容道:“他只会做职责内的事。”
赫利俄斯妥协了。
*
遥远的星域。
雌虫议会正在搜查。
“我们还要继续往前吗?”一个军雌问搭档,“前面是环母星陨石带的混乱区,没有开辟稳定航路,进去很危险。”
搭档虫看着星图,琢磨了片刻:“从阿努比斯的离开方向而言,能抵达的星区不多,蝶族甚至蜂族的领地都不在这条航路上,他能去哪呢?”
军雌也跟着思考,冷不丁开口:“会不会是雄保会?”
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搭档虫抚掌大笑:“雌虫议会和雄保会分别位于母星的南北两端,中间的陨石带没有稳定航路,走不了,只能绕着母星飞。他要过去起码得路过十几个分军团的驻地,早就被发现了。”
雌虫指着星图上的一点标志:“看这个方向的前方,再走过一段,就是我们鞘翅目的族地了。这可是我们在第二纪元抢下的族地,距离母星近,所以也距离雌虫议会近。我担心阿努比斯现在还没冒头,就是在等我们大量出动兵力搜查他,后方空虚,然后他们趁机偷家。”
正说着,主舰传来新指令,要求回撤搜索阵型,搜查到边界的编队则呈链型往领地回探。
显然,长时间的搜寻无果,让上方的指挥们也心生疑虑,不敢承担主星被偷袭的风险,于是把搜查队伍减少了一部分。这样一来,联军的组成比例,竟然又让急于内斗的弄蝶占了一丝上风。
不过没关系,小偷为了不被夺走偷来的权力,只会比他们更卖力地确认曼努埃尔的死讯。
更何况杜阿尔特唯一的雌子还在他们手中。
只不过,连蝶族自己都摸不准曼努埃尔的去向。他到底去哪了?
*
事实上,曼努埃尔身边的虫比敌人更摸不找头脑。
“少将,从数据来看,在绕过前方的小型坍缩就能够离开陨石带了。”下属汇报。
看出他的欲言又止,曼努埃尔示意他有话就说。下属这才说:“从这里出去就是雄保会的后方,按照雄保会的科技防线,靠近就会被发现。为什么要往这边走呢?”
而且为了穿过陨石带,他们还在半途舍弃了体积巨大的军舰,以小型舰船装载着机甲穿梭在陨石乱流中。若非曼努埃尔带来的都是精英,恐怕都会折在这里。
还不如仗着军舰的火力突袭鞘翅目主星,围魏救赵。
然而总指挥曼努埃尔却笑笑,不答反问:“我记得,你结婚了是吗?”
下属不好意思的挠挠耳后:“嗯,雄主虽然还有雌侍,不过我们感情很好。”
“你有想过如果此行我们真的一去不回,你的雄主会怎么样吗?”他慢悠悠道,“如果我死了,蛱蝶分军团便会撤离主星,由新的中央族群入驻。失去这么多精英,蛱蝶科实力大跌,恐怕地位也不如从前。你想过你的雄主会怎么样吗?”
下属认真想了想:“不知道,可能会去雌侍或新者雌君的家,如果都待得不舒服,大概会回狼蛛星吧。”
“是啊,既然待在蝶族得不到想要的,那就该去雄虫该去的地方。”他嘴角挑起一缕笑,也不知道到底在说谁。
在陨石带没有信号,收不到外界消息,他只是在合理推算。
从利益角度而言,他知道燕屿为了他的目标,一定会抛弃自己,就像和自己联姻一样,摒弃旧怨与科梅合作。都是曾经伤害过他的虫,雌虫雄虫恐怕在他眼里都一样吧?只要利益一致,燕屿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听出他话中有话,下属大着胆子嘟囔:“我觉得,赫利俄斯阁下不是那种绝情的虫,他可能还在等您呢。”
曼努埃尔不置可否,在他的印象里,燕屿的行动准则向来是以人类利益为准,他不过逢场作戏的联姻对象而已,自己活着当然对他更有利。可是如果他真的不幸遇难,该到与他切割的时候,燕屿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他随口道:“可能吧。不过如果他心中留有余地,就更应该去雄保会了。”
对于两代阿努比斯复杂的婚姻状况,蛱蝶们向来是敬而远之的,下属飞快转移话题,回归到接下来的方向上。
“接下来,我们要如何做?”
曼努埃尔道:“等,在陨石区的边缘等待。”
其实在出行前,燕屿提到了纪录片之后,曼努埃尔立刻就和塞基留下的暗线联系上了,他比燕屿更早一步知道伊卡洛斯之死。不过,他才不想做报丧鸟,去雄主面前找晦气,万一被迁怒就不太妙了。于是他就装作不知道这件事,暗自准备等燕屿伤心时,趁虚而入,贴身关怀,用滚烫的胸膛温暖雄虫破碎的心。
但是没想到会突然被雌虫议会盯上,被迫提前离开,逃入陨石区。看样子,想若无其事地回归怕是行不通了,既然战火注定打响,那就等水更混一些,等所有敌人都自顾不暇时,再入场屠杀吧。
毕竟,他也不敢肯定,现在的蝶族到底对他这个未上任的失踪领袖究竟抱着怎样的态度。
他不信任现在的蝶族,权力毕竟是那样蛊惑虫心的金苹果。
“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等待。”
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等待伊卡洛斯的死讯传到燕屿耳中,让他知道自己已无路可走,让他不得不涉险搅风搅雨。
燕屿从来不是一个能够被雄保会驯化的人,他只会勇敢地和腐化的制度相抗争,为了他的目标,虫族会付出怎样的代价,从来不在一个人类的考虑范围内。
正好雌虫内部生乱,燕屿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快了,我失踪这么久,就快了。”
蝴蝶刀在他指尖旋转,雪亮的刀光如蝶翼翻飞。
第105章 拉开序幕
白榄星区。
温莎中将对面前的雌虫道:“燕同学找我要的机甲都在这里了, 这是我征调了第九军的军工厂赶制出来的。按照他的要求,俞同学在原型机的设计上进行的改造,也都装载完了。”
在见到雄虫机甲的第一时间, 燕屿就针对它写了一封信,让桑蒂拉纳带回白榄联大。他在信里要求俞烁修改图纸,在原型机的基础上消减灵敏度,达到普通雄虫也能适应的程度, 同时加载自毁系统,一旦检测到有拆解研究机甲技术的意向,便立刻自毁。
蝶族的军工厂难道不能完成吗?当然可以, 但他将雄虫机甲送到反抗雄虫手中, 是为了让虫族内乱, 不是真的为了让雄虫自立自强。这种至关重要的武器,生产技术当然得掌握在人类手中, 说不定之后还能以此桎梏雄虫。
所以他宁愿慢一点,大费周章从白榄联大绕一圈回来。
温莎并不知道这批机甲的具体作用,但无论作用是什么, 走私武器就是走私武器。
温莎中将面色严肃:“这是严重违规的行为, 更何况他要求把这些机甲运往虫族,一旦被发现, 叛国的罪名绝对跑不了。所有涉事人员,从我这个牵头人到军工厂的工人,都会上军事法庭。”
“如果不是信任燕同学, 我不会蹚这滩浑水。你回去告诉他,不要辜负我们的信任。”
桑蒂拉纳点点头, 正要转身走,却又被叫住。
温莎默了默, 还是道:“如果他还有什么需求,记得回来告诉我。我会尽我的全力支持他。让他多加保重。”
“我会转告阁下的。”
装载着新世界钥匙的军舰合上舱门,在轰然的气流中启动,眨眼间消失在星海之中,蓝色尾焰中断,是军舰不计燃料和舰体服役寿命,开启了空间迁跃。
“但愿我没有做出错误的决定吧。”温莎望着天空喃喃。
*
要解救安提戈涅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在雄虫的私虫星球,每一个虫都有他们的岗位,管理严苛,步步都需要验证权限。皮拉没有取得科梅给予的通行权限,还没进门就会触发警告,引起科梅的警惕。
同理,安提戈涅没有权限,连门都出不了。
所幸皮拉并不是以救出安提戈涅为目标,他只是想让资料送进去。
“你确定能交到安提戈涅手里吗?如果中途出问题,我们都没有好下场,我呢,最坏就是被囚禁起来当个种马,你呢,最好的可能就是一死。”皮拉紧紧盯着面前雌虫的双眼,他身穿着护卫队的白金制服,身姿笔挺,正是看守安提戈涅中的一员。
雌虫冷漠道:“我自有安排。”
皮拉上下打量着他 ,科梅离开,带走了他最信赖的几名护卫,这名雌虫是候补上去执行看守任务的。他很年轻,倒有可能是被安提戈涅理想化的说辞给给迷惑住。
雌虫却嗤笑一声,目光柔和下来,像是回想起了什么美好的回忆,他道:“我追随的是伊卡洛斯阁下。”
这倒是出乎意料,可是仔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伊卡洛斯能骗走鳞翅目总长的心,也能让小雄虫们萌生出对爱的渴望,那么对付本就在高压与不公下生活的雄保会雌虫就更不在话下了。
更何况他还死了。
他死了,他就会成为一个至高无上的符号,可以容纳别人思维的寄托。
雌虫目光沉沉:“阁下虽然已经离去,可是既然还有虫在践行他的理念,那便不算彻底离开。我不会让他的希望落空。”
理想主义者是最执拗的,皮拉既觉得他们不可理喻,又不免放心了。既然雌虫如此说,那么就算事发,为了不损失同路者,恐怕他也会咬牙独自扛下来。
离开隐秘的据点,悬浮车行驶在轨道上,皮拉侧头,看见了纪录片的海报,这一次的海报与上一次不同,标注的是【正在热映】。
他犹豫几秒,买了张票,但预定的是另一颗星球上的影院。
干了坏事,不宜久留。也不知道那只雌虫的效率怎么样,万一事发,他留在这颗星球上岂不是自投罗网?
等皮拉飞速撤离,抵达安全星球之后,他才松了口气。此时已经是三天后了,这部电影也已经上映了半个月,舆论已经发酵,讨论度正处于最高峰。
同一个故事在不同人的口中,会有不同的侧重点,倘若让安提戈涅来拍摄这部影片,一定会宣扬爱的高尚与美丽。但落到科梅手中,便成了夹带私货的宣传手段。
雄保会想要的是树立一个完美雄虫的诱饵,所以自然不会揭发伊卡洛斯的真实身份。甚至在塞基的包庇,和科梅的利益交换之下,他的人类身份只有蝶族内部和雄保会高层知晓。
所以影片里,对伊卡洛斯身份定位依旧是雄虫。
电影是从雌虫意外在外族星系发现了流落在外的雄虫开始讲起。回到虫族的美丽雄虫帮助他获得了更高的地位,然而因为在外流浪时身体受到了伤害,无法生育的雄虫招到了族群的不满,但雌虫无论承受了多大的压力也拒绝背叛雄主。他像所有标准的爱情故事主角一样,为伴侣奉献了所有,甚至承诺在雄虫死后愿意抛下一切权力,成为守墓者。
他的诚心终于感动了雄虫,雄虫勇敢地向雄保会提出抗争,在高层一句无奈的“如果你觉得这就是你想要的幸福,那么我们为什么不会成全你呢?”后,他们过上了相知相守的美满生活。
“你觉得电影怎么样?”皮拉侧头问自己的护卫雌虫。
雌虫摸了把眼角泪花:“我觉得拍得真好,能遇上伊卡洛斯阁下,塞基总长真的很幸运。”
平心而论,这的确是一部合格的电影,主线明确,一波三折,配乐和台词都足够煽情。但以皮拉的目光来看,所有看似正常的情节设置,都暗藏玄机。
影片大篇幅刻画了雌虫对雄主的奉献与牺牲,每次在他为雄虫做了什么之后,紧接着就会让雄虫给予奖励,美其名曰为情感加深。虽然是基于现实改编,他们却通过调换因果,让塞基因为爱上伊卡洛斯才决定余生守墓,变成了塞基因为愿意放下权力守墓,才获得了雄虫的爱。底层逻辑就是,雌虫应当为雄虫奉献,不要怪雄虫对你冷漠,反思一下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做到塞基的程度。
而虽然是名义上的主角,但实际上伊卡洛斯却只是一个完美满足雌虫们幻想的雄虫模板,美丽、温柔、柔弱、需要被拯救,在该给予雌虫正面反馈的时候出现,献出自身,为雌虫颁布奖励。只在最后,向雄保会争取了相爱的自由。
这个情节的设置,表面看是为了凸显雄虫的勇敢,但实际上用心险恶。把需要用抗争夺来的自由,变成了雄虫撒撒娇就可以被施舍的东西。如果你没得到,那么反思一下自己吧,你为什么没能够打动雄虫?是不是你做得不够?
电影塑造了一个美丽的幻梦,在这个梦里,雄虫是可以怜悯同情雌虫的,雄保会是可以为幸福让步的。它展示了一条虚假的路,自由不是抗争而来的,是可以通过诚心,向上层祈求而来的。
——一旦面前有条温和的诉求道路,就会失去激烈抗争的勇气。自古以来,从不缺少温和派在理智和文明的陷阱里,无意识地助纣为虐。
更何况现实中真的有这么一对伴侣,成功做到了,这是真人真事改编的。
生活在无望现实的雌虫们,怎么能不陷进去?
看电影的雌虫们并不在乎其中的深意,他们只是想在虚幻的影视作品中寻找到一点慰藉,幻想存在一个这样的雄虫,幻想自己可以拥有这样的幸福,难道不好吗?谁愿意去正视日益严峻的雌雄比呢?
只是吃点精神鸦/片,没有谁会当真的。他们这样想,便放任自己沉浸在对那个面目模糊的完美雄虫的狂热追捧里。
但雄保会就是通过这样的娱乐消遣,不知不觉间重塑了虫族的雄尊观念。
皮拉冷眼看着,又觉得可怜,不知是可怜空虚麻木的雌虫,还是可怜只能如此曲折挣扎的雄虫。
突然,手腕上的光脑嗡嗡作响,他低头,看见弹出无数条雄虫朋友的消息,满屏的感叹号彰显着事情的震撼程度。影院大厅里,刚刚看完电影的雌虫们还在说说笑笑。然而环顾四周,不少雌虫都低着头在看消息,寂静像瘟疫一样以他们为中心扩散,顺着光脑传染,一个接一个的头低下去了,像被疾风碾过的稻草。
编织出来的甜蜜泡泡表面泛起了光怪陆离的颜色,在统一的姿势中,沉默的呼吸奏响暴雨落地的鼓点。
——安提戈涅公布了雄父的恶行。
第四纪元,从此拉开了序幕。
第106章 突变!
事发前三小时。
雌虫议会, 秘密会议。
“再提醒一遍,为了防止泄密,请各位再次确定所有电子设备已屏蔽, 请不必担心安全问题,这里是雌虫议会,各族精锐正在门外时刻等候。”
确定所有与会者落座后,大门封锁, 蓝光扫描而过,这是正常检测程序,为了防止泄密和窃听, 因此没有谁面露异色。
原本之前也没有这样繁琐的程序, 雌虫们朴素地认为这么磨磨唧唧干嘛, 反正最终还不是要真刀真枪地上战场。但在隔壁人类主星惨遭智械屠杀之后,雌虫议会飞速老实, 摸着人类过河,连夜颁布了信息安全补充条例。
如今越重要正式的场合,越尽可能地少有智能程序。这大概就是科技越发达, 打架越原始吧。
为了防止暗藏八百斧兵, 室内结构简单,一览无余。甚至门关上后, 只有换气口的空气能够出入。但或许是太平常了,没有虫注意到今天的换气设施停止了工作。
会议室类似于古罗马露天剧院的结构,环形桌后按照族群地位高地, 依次入座。三大目位于中心圆环,各占一方座次。蚁族和蜂族虽然互看不顺眼, 但谁都不愿意将膜翅目席位拱手让给对手,胡蜂蜂后和行军蚁蚁后臭着脸并排坐在一起。鞘翅目作为轮班主理虫, 则坐在独立出来的。
一般会议冗长,后方的小族群经常看前排大佬打架看的昏昏欲睡,所以雌虫议会的工作虫还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在现场设施里融入了一些小巧思,在每个名牌旁放了不同绿植,无聊了可以数数叶子,饿了还能现摘现吃,要是谈着谈着谈崩了,顺手就能抄起来当投掷类武器。这个小设计一经推出,就广受好评。
前几次会议讨论的是该如何追捕曼努埃尔,不过追了这么久,虫影都摸不着一个。敌人要是在眼前,多强都有赢的可能,但敌人消失在追击之下,那就有点恐怖了。谁也没摸到他的尾巴,也就等于他有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甚至是他们老巢。
鞘翅目不免担心起自家老巢,而虽然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但小族群也不是那么心安的。大佬打架,不论谁输谁赢,哪有围观群众能够讨得了好的?沿途的小喽啰不是血包就是顺手的武器。他们不担心曼努埃尔盯着寻仇,就怕他们在找领头虫寻仇的路上,顺手把自己家抄了补补血。
因此本次议会,他们终于开始讨论起收缩兵力,从发现目标即刻擒拿,到删掉擒拿,只要求兵力足够发现目标。不过谁的阵线能缩,缩多少,都是需要讨论的地方。
就是此时,坐在主席位的鞘翅目代表的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杜阿尔特:“本次会议是蝶族要求召开的,甚至启动了这个大会议室,您是有什么要说的吗?”
杜阿尔特敲敲桌子,温声道:“蝶族找到了小阿努比斯的消息。”
刚刚还在嗡嗡吵闹的会议室一静,吃叶子咕哝一口把叶子吞了下去,所有目光都汇集在杜阿尔特身上。”坐标在哪?!”鞘翅目代表急切问。
但这只狡猾的蝴蝶却笑了,不紧不慢道:“不急,比起这个,我想现在大家可以告诉蝶族,你们为什么要取小阿努比斯的性命吗?不然,雌虫议会莫名其妙就要蝶族第一继承虫的性命,让我也很不安呀。”
跟着杜阿尔特,在后来才加入的蜂族精神一震,连在叶子上剪圆圈的切叶蜂也放下了手中的活,纷纷竖起耳朵。
首座的鞘翅目代表眼睛一眯,不动声色与几名前排雌虫交换眼神,缓缓开口。
*
于此同时,雄虫星区边缘。
伪装成宇宙垃圾的蛱蝶军舰里虫来虫往,信息部门尤为紧张:“那边的消息就是今天吗?”
“没错,暗线说今天之内就会把消息传给目标。赫利俄斯总指挥要求我们必须确保消息不会被雄保会撤下。”
一只波浪德凤蝶苦笑:“真看得起我们,星网所有社交媒体平台都在雄保会管控下,他们在这方面技术遥遥领先,我梦里都不敢想和雄虫打舆论战。”
“没关系,”电蛱蝶安慰,“要是打输了事情暴露,就说是蛱蝶科不服管教,铤而走险,到时候我们嘎掉就行,不会影响你们凤蝶的。”
频道内的蛱蝶同事们:……
他们发出此起彼伏的“呜呜”声,像不知从哪开了辆火车过来。
在一片汽笛声中,频道里插进一个陌生的声音,是蜂族的电子兵在问:“如果只有你们,能坚持多久?”
另外一只阿波罗琴蚬蝶插话:“最多一个小时,你知道的,像我们这种靠脸和战力就能够顺利延续的族群,搞学习一直不怎么样。”
似乎有谁骂了句脏话,蝴蝶们默契地当没听见。
蜂族继续道:“那这方面交给我们吧,呵呵,在电子信息方面,我们第一,蚁族第二。雄保会那边的技术专员,基本都是我们监狱的优秀毕业生。”说到这里,搞高精技术的骄傲已尽数体现。
只是……
“监狱?”
蜂族电子兵理所当然道:“技术好的当然都被关进监狱了嘛,这说明他们以技术能对社会造成危害,是最高级别的认证。”
蝴蝶们大为震撼:“那你进去过没?”
该蜂族骄傲挺胸:“七进七出,荣获招安。”
蝴蝶们又“哇”了一大片,不由得心生敬意。蜂族立刻道:“好了,没用的东西们,不要怕,这个战场就交给我们吧!”
“说起来,该会是什么消息呢?”技术员们面露好奇,“竟然这么大费周章。”
一直监测目标账号的雌虫突然高声道:“来了来了!发了!”
频道内立刻肃静,所有玩笑一扫而空,只留下冰冷的术语,语气焦灼。
而普通兵种则好奇地打开压缩文件:“关于雄保会历年来的犯罪修改清单……”他缓缓睁大眼睛。
*
雌虫议会。
会议室,门外。
负责安保的雌虫们保持高度警惕,在执行任务的途中,他们绝不可能上网看消息,尤其是旁边都是别族的同行,谁要是分神一下就算给同族丢脸。他们憋着一口气在门口站岗,时不时用余光瞟一眼对面的虫,试图找到对方松懈的迹象,然后就可以投以嘲笑的眼神。
但雌虫们谁都不肯露怯,因此一个站得比一个直,陷入了奇怪的内卷之中。
也不怪他们,毕竟会议室隔音很好,谈话时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但要是真出事了打起来,却绝对能够引起雌虫们的注意。
“是不是有什么味道?”一只雌虫动了动鼻子,狐疑道。他似乎突然闻到了血腥味。
“没有吧?里面的都是大佬,我们一起上都打不过,能出什么事?要真出事了会这么安静?”他的同事不以为然,虫族是以实力为尊的社会,越上层越能打,说实话他们这些保镖都打不过上司,作用也只是打起来掩护上司离开而已。
“而且这是我们鞘翅目的主理周期,里面的东西都是同族准备的。连暗器都不存在,多安全!”
回想了一下,以往雌虫议会谈崩了打架现场的动静,花盆和桌子齐飞,拳头共脏话一色,霹雳乓啷的动静在十里地外开都能听到。
雌虫的心又稳稳落地了,今天依旧是平平无奇的一天啊。
然而一墙之隔,他们的长官就坐在血泊之中,他脖子后仰,被尖锐的树枝钉死在椅子上,血顺着大动脉往喷涌而出,到后面甚至军靴泡在浅浅的血泊中。
而突然暴动杀了鞘翅目代表的杜阿尔特慢条斯理擦干净手,把手帕抖开,又盖在雌虫死不瞑目的脸上。他礼貌地连凳子带尸体一起挪开,自己站在主讲台后,摆正话筒,撑着手臂俯下腰道:“各位,看来主理虫暂时失去行动能力,现在由我代为主持,各位有什么意见吗?”
千万个高饱和的红蓝撞色细小眼瞳挤成一个圆,勉强维持着人形。这是浅度虫态化的标志。
现场鸦雀无声。
胡蜂蜂后第一个鼓掌,嘻嘻笑道:“我没意见。时间紧要,咱们就快点继续吧。”
他旁边的蚁后目光在蜂后和杜阿尔特之间来回徘徊,最后看着鞘翅目代表的尸体:“不对劲,你怎么可能瞬杀他,这不可能……”
就在刚刚,说完袭击曼努埃尔的原因后,杜阿尔特便如约讲起了己方情报。宇宙方位这个东西,嘴说是说不清楚的,于是理所当然的,杜阿尔特起身向主理虫申请使用主讲台,打开星图。
然而就在他靠近那一瞬间,杜阿尔特突然按住代表的头颅,猛然向下掼,尖锐的花枝瞬间穿破他的主动脉,血如泉涌。
但不对劲,先不说普通树枝怎么破得了高等虫族的防御,就说能坐在这个位置上的绝非等闲之辈,怎么会被毫无反抗能力地被瞬杀,更何况主动脉破裂,就算是人类也能再苟活十几秒,更别提虫族,这点时间完全够拼死反抗,雌虫却像无知觉一样等死了。
耳朵突然捕捉到一道不起眼的杂音,是换气设备启动了。大量细如尘埃的鳞粉弥漫在空气中。
蚁后猛然变了脸色,“那他雌父的下毒?”
在场代表也纷纷勃然变色,立刻就要起身夺门而出,却走了两步就头晕目眩,眼前出现迷离绚烂的光斑,耳边还传来忽远忽近的幻听。
“大阿努比斯的毒,从未失手。你们欺负人家雌子,这也算雌父的复仇吧。”杜阿尔特悠悠道。
而蜂族库茨一下掏出压缩防毒面罩戴上,一拍蚁族肩膀,幸灾乐祸道:“老眼昏花就乖乖坐着听话咯。”
不怪他们大意,他们当然有防备蝶族,但是这个周期毕竟是轮到鞘翅目主理议会,议会的大部分后勤工作虫都是鞘翅目,换而言之这里四舍五入也算鞘翅目自己的地盘,谁能知道蝶族居然能在里面做手脚!
“……有叛徒。”蚁后反应过来,他已经明白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而自己中毒不说,旁边的宿敌还在虎视眈眈,情况不妙。于是他能屈能伸,又敦地坐下了。
还想借机下黑手的蜂后面露可惜。
“各位,请不用担心,我只是想和各位聊聊,围剿计划是谁提出来的,出力最大的是谁。”杜阿尔特笑意款款,面不改色胡编乱造,“毕竟,今天蝶族找到的消息是我们少主的死讯,总要有虫为此负责的。各位觉得呢?”
蚁后不自觉松了口气,看来是要利。蝶族突然发现曼努埃尔已死,杜阿尔特坐稳位置,不再需要议会帮助的雌虫立刻翻脸,反过来利用他的死亡为自己谋取利益。杀主谋是为了洗清自己狼狈为奸的事实,从而巩固蝶族内部声望。逻辑是通的。
现在不过是借机想从各族身上刮出油水的借口罢了。那么就不算什么大事,还能继续谈下去。蚁后镇静下来。
而其他代表显然也是这么想的,想扔花盆的手又停了下来,各个坐在原位,摩拳擦掌准备卖队友。
但是,在又嘈杂起来的背景音中,蚁后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被遗漏了。是哪里呢?
*
“还是联系不上议会那边吗?”前线,军雌紧张道。
“联系不上,还在开会。”
军雌一拳锤在操作台上,脸色难看:“这次的会怎么开这么久?”
就在几分钟前,网上突然爆出雄保会的黑料,到目前还没有被清理干净,依然挂在社媒的首页,里面绝对有雌虫势力插手。可是举报者却是安提戈涅阁下!
一只雄虫举报自己的雄父!
怎么可能会有假!
他们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立刻查看,星网已经爆炸了。文件被疯传,到处都在问是否确有其事。前一秒热搜上还在讨论伊卡洛斯阁下完美雄虫,后一秒雄保会的丑陋直接败露,两个词条挂在热搜上,讽刺程度拉满!两两叠加出化学反应,热度直接爆炸!词条内每秒一刷就是上千条评论,以这个热度而言,星网居然还没瘫痪,恐怕是有虫正在吭哧吭哧抢救线路。反正雄保会那边恐怕很希望直接全平台瘫痪掉,切断传播途径,给出公关时间。
但这只是网络舆论,对现实的影响还在酝酿,不会让他们着急想要找上司确认是否要做出行动。
最恐怖的地方在于,爆出消息的半个小时之后,举报者安提戈涅被当众劫走,劫匪却是另一只雄虫。
——那只雄虫,开着新型机甲。
军雌反复看着那段追击视频,脸色越来越难看,什么蝶族什么进化,那都是以后的事了。现在就在眼下,雌虫的暴力垄断被打破,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变天了。所有看见视频的雌虫都这样想着。
而此时大部分族群的领导者都被杜阿尔特拖在会议室里扯皮,让这些部下们只能茫然无措地等待会议室大门打开。
不,还是有重量级高层没有在会议里。
——鞘翅目总长。
各族指挥同时听见了频道里鞘翅目军团长杀气四溢的命令:“以雌虫议会主理虫的名义,所有联军狙杀蝶族,一个不留!!!”
第107章 三大目
会议正式开始前。
“鞘翅目总长没来?”
杜阿尔特看起来并不担心:“哪怕他反应过来不对劲也没用, 雌虫议会还没那么大权力能指挥得动所有军团。”他漠然道,“他又不是那些军团的同族长官,凭什么越界去染指其他族群的权力?”
“那些军团, 又凭什么听他的命令?”
*
星海。
在鞘翅目总长的命令下,只有他的军团调转方向,朝着蝶族军舰扑了上去。下一秒,炽热的白光闪过, 蝶族原本的区域炸开了各种射线。而其余族群都冷眼旁观。
面对主理虫的命令,他们只是慢吞吞道:“抱歉,您没有指挥我们的权限。”
“万一你们鞘翅目想利用我们排除异己呢。”虎头蜂蜂后嗤笑, “少来管我们。”
其余虫不吭声, 明显也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频道那头的鞘翅目总长也并不多说, 只道:“好,我明白了。”
第二纪元里雌虫形成了类似于军阀割据的局面, 一直到第三纪元,也依旧各自为政。只是在族群大事上会共同在雌虫会议进行表决。但实际上各个族群之间截然不同的外形与习惯都让他们拒绝接受外族的领导。
封闭和保守才是雌虫社会的主旋律。
他明白是自己太急了,提出了不合理的要求。几分钟前, 看到星网消息后的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雄虫机甲, 机甲不可能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设计、原料、加工、拼装, 背后是对一个势力的整体要求。
一定有一个大势力的支持,才可能让它从疯狂的幻想成真。
还有一点,时间。
消息爆料半个小时内, 雄虫机甲就现身带走了爆料者。以雄虫星域严苛的安检条件而言,机甲不可能带进域内, 只可能在边界线,算计好时间, 爆料一开始就冲过去。而能够不知不觉间将机甲运输到雄虫星区边界,能有几个势力呢?
蝶族。
哪怕没有任何证据,他也当机立断下达了截杀指令。恐怕会议室里的虫族已经凶多吉少,总长冷漠地想,那边他已经失去了先机,那里面的虫就没必要浪费力量去管,全部的能源还是留给弯道来超车吧。虽然不知道杜阿尔特到底想做什么,但没关系,还要他的下属都死在了这里,无论蝶族在谋划什么,都只能付诸东流!
身后早有准备的蝶族游刃有余应付着鞘翅目的袭击,为了防止曼努埃尔偷家,前不久鞘翅目才撤回了一批兵力,反而是蝶族,尤其是弄蝶科的精英可谓是倾巢而出,和有主场优势的鞘翅目军团不分伯仲。
不,不是不分伯仲!
蝶族百分之七十的精英占比让他们的组织力和执行力远超目前的鞘翅目分军团,看起来是不分伯仲,甚至鞘翅目还要更胜一筹。然而实际上,细看就会发现,那只是因为蝶族一直在避而不战,为什么?
*
会议室内。
面对漫长的扯皮,蚁后总觉得有什么的地方被忽略了。杜阿尔特行为的逻辑是完美的,但是一定有什么地方被忽略了。他侧过头,看见宿敌蜂族金黄的瞳孔,正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
……就是这里。
仿佛电流窜上了天灵盖,蚁后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倘若真如杜阿尔特所说那样,那蜂族又扮演了什么角色?是什么筹码让蜂族站在了蝶族那边?总不会是在花蜜行业互相拉踩的交情。
利益,一定是利益。
蜂族最想要的利益是什么?
当然是收服另一半分裂的膜翅目,是蚁族。
——是他。
蚁后抑制着内心的震荡,藏起思绪,若无其事地把目光锁定在杜阿尔特身上。不,还是不对劲,他身中蝶族毒素,如此好的时机,蜂族却为什么没有趁机下杀手?能让贪婪的猎人按捺住开枪的欲望,一定是他在等待更有价值的猎物走入陷阱。
是什么样的利益,让蜂族和蝶族能够共同垂涎,甚至面对基因进化的诱饵也坚决地站在一起?
蚁后隐隐有个不详的预感,这令他感到恐惧。
绝对不能如他们所愿!
“他们在拖延时间!”尖锐的声音如惊雷般炸响在空气中,引来所有虫的侧目。
门外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们必须出去!
砰——随着金属相击的声音爆开,蚁后抢先对身边的蜂后下杀手,他顺手抄去面前的花盆,朝蜂后砸去,趁着蜂后躲避的几秒飞速后撤,躯体虫化,下半身的衣服被撕成碎片,黝黑而庞大的外骨甲砸下,压垮一片环形桌,发出巨大声响。
蜂后慢悠悠笑道:“诶?你体内的毒代谢了吗?真的要和我打吗?”
杜阿尔特却脸色一变:“他只是想搞出动静,引起外部护卫的注意!”
尽量无声无息地拖住这群虫,是他选择下毒的原因,但蚁后毕竟是虫族最高战力之一,这么大剂量的毒素也能这么快摆脱,让他闹出了不小动静。
但毕竟是被削弱过,和完全体的蜂后相比,蚁后毫无胜算。杜阿尔特目露怜悯,他知道这只蚁后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出声并不是为了获救,只是为了提醒族人。身为至高无上的蚁后,明明他这一支死绝之前,他都不会被放弃,但是他却首先为了族群而放弃了自身。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
“蝶族在拖延时间!”鳞翅目总长猛然意识到这一点,“不,不能继续和他们纠缠下去了。雌虫议会驻军,立刻掉头,全速回……不,所有在外军团听令,所有非驻地军团听令,”星图在脑海中展开,群星的轨迹仿佛某种神秘的谜语,虽然不知道蝶族到底谋划了什么,但一定是与雄虫相关。追赶敌人只能踩到对方的脚印,永远也别想抓住他,他现在派兵前往雄虫星区也迟了,而且雄虫那边……
总而言之,他必须要主动出击。
“最高速率,闪电袭击蝶族主星。”
他要围魏救赵!
*
蚁族驻地。
“什么?”正在处理公文浅色箭蚁蚁后猛然抬头:“你是说真的?”
高挑的蚁后全身如雪般洁白,眼眸更是浅淡到近乎透明,此时那张皎洁的脸上写满了杀意。
前来汇报的下属是行军蚁,此刻只会比浅色箭蚁更焦急,匆匆道:“是的,会议室里传来了我族蚁后的信息素,只有虫化才会有的信息素。那是我们的蚁后,我们绝对不会误判,里面一定发生了什么意外,普通争执甚至吵架不会到那个浓度。”
“目前附近的护卫正在试图打开门,但是因为会议室的设计初衷,从外面打开非常困难,并且还有其他族群的虫阻拦,”行军蚁说着,不由得向上投来了期盼的眼神。很明显,他希望浅色箭蚁蚁后下达支援命令。来这里的蚁后只有两位,行军蚁后失联后,便只有浅色箭蚁蚁后有指挥权。
浅色箭蚁蚁后原本也想这么说,但在开口的一瞬间,他顿住了,圣洁而剔透的浅色瞳孔猛然收缩成一个点,短短几个小时内的异常闪过他的大脑,封闭的会议室、雄虫的内乱、星网的舆论、失踪的曼努埃尔、突然转向的鞘翅目军团……终于汇成了一个原点。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他缓缓笑起来,语调甜蜜,眼神却冰冷:“蝶族想开启第三次内战呀。”
不过,谁说打响第一枪的就一定会是赢家?
“致电胡蜂蜂后,他需要知道,无论我们内部如何分裂,但始终只有膜翅目才是最接近母神的一支。”
“让我们重新回到神的秩序下吧!”
*
而此时,狼蛛星。
正和燕屿一同行走在雄保会深处的科梅看了一眼光脑,突然道:“抱歉,阁下,突然有点事需要处理,就让雪莱陪您继续吧。”
看着科梅匆匆离开的背影,燕屿随手抛掷了一枚金币,见雪莱望过来,他剥下金色外皮,露出浅绿的馅:“巧克力金币,刚刚在附近买的特产,看样子是苹果味,你吃吗?”
雪莱乖乖回答:“这是给小虫崽的巧克力盲盒,我已经长大了,不能吃了。”
“那可惜了。”燕屿随口道,又扔进嘴里,一口咬碎藏在巧克力中的微型信号器。他没看见雌虫瞬间失落的眼神。
确实可惜了,为了不引起怀疑地传递消息,他可是准备了好久。这种微型信号器能够不被检测出来,是因为给雄虫崽的巧克力金币是真的金子外壳,混淆了检测仪器,并且它只有在被咬碎时,借助生物电流才会启动。
遥远的雄虫星区边界,蛱蝶们精神一振。
——收到总指挥信号。
准备大军入境!
第108章 各显神通
菲利普正在逃亡, 斑斓的烟雾弹炸开在他身侧,为追赶的雌虫们指引方向。
“阁下,请立刻停止您的违法行为, 非法入境、拒捕、非法劫持雄虫,您的行为已经严重违反了法律,请立刻停下!”无人机环绕在他的周围,循环发出警告。雄虫星区的雌虫们都是雄虫的附属族群, 是万万不敢对菲利普一只雄虫动手的。见威逼不行,他们立刻换了个方向利诱。
“阁下,请停下来, 您的虫崽正在圣堂看着您。”
菲利普猛然一顿, 雌虫们发现机会, 立刻展开虫翼,扑上去试图拆解机体, 想要将里面的雄虫都拉出来。
“只要您迷途知返,今天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雄保会一定会保护您的,更何况您就算有机甲, 在我们的包围下, 也不可能逃出去。”护卫队雌虫小心翼翼劝道,“您的虫崽还在等您陪他上学呢, 阁下,不要做冲动的事。”
还没等菲利普说话,安提戈涅便抢先拉着他的手, 满脸泪痕地拼命摇头:“不能停下,菲利普, 一旦停下,雄虫机甲落在了雄保会的手里, 我们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你想要让你的孩子,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吗?”
菲利普反握住他的手,他想起自己来这里的前因后果。
是桑蒂拉纳找到他,告诉他雄虫机甲的喜讯,他才刚刚适应驾驶,突然前方传来消息,说安提戈涅被囚禁,组织也被清查。菲利普一愣,这才知道被各种各样看似正常的理由给召回雄虫星区的雄虫同伴们,都是精心布置的陷阱,雄保会当然不会对雄虫做什么,但是操控雄虫的身边虫让他们走向该走的路,却是轻而易举的。
桑蒂拉纳安慰他:“安提戈涅不会和他们一样走运的,他是主谋,等级有那么高。”
菲利普却脸色苍白,不服管的高等雄虫,在不让他死的前提下,能做出来的事可能比让安提戈涅死更反人性,
他抚摸着崭新的雄虫机甲,慢慢说:“我必须要救他。”手握利器而不敢挥刀拯救同伴,那他们口口声声的改变世界就是笑话。
桑蒂拉纳歪歪头:“那好吧,我们送你过去。”
紧接着,就是安提戈涅鱼死网破揭穿雄保会面目,他不敢想接下来安提戈涅会遭遇什么,立刻就要出发。但是好心帮他到这里的桑蒂拉纳拉住她,温声细语:“您确定吗?阁下,这一去可能就再也不能回来了。或许我们慢慢来会有更好的时机。”
菲利普看着他,认真道:“可是,如果觉得现在还不到好时机就不敢行动,那所谓的好时机什么时候才会到呢?今天不敢,明天也不敢,难道胜利会凭空掉下来吗?”
“我是一名医生,医学是站在志愿捐献者遗体上的丰碑,倘若要建起自由的丰碑,那就让我来做第一块基石吧。”
桑蒂拉纳:“好吧,虫主让我告诉您,倘若您陷入了绝境,就呼唤蝶族的帮助吧。”
菲利普一愣,看向四周,旁边的蝶族将领目露慈祥:“您在蝶族主星扎根了多年,救过数不胜数的雌虫,也是我们的一份子呀。虽然我们没有说过,但在很多小雌崽的心理,您就是最可爱的雄虫。”
“去吧,阁下,我们在您的身后。”
睁开眼,菲利普的思绪抽离,又回到当下。他听见令人牙酸的尖锐声响,是雌虫们正试图暴力分割、拆卸机甲外壳。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谁教过他该如何握住你的武器战斗,他身体素质和普通雄虫一样羸弱、缺乏锻炼,甚至因为从医而雪上加霜,年纪轻轻就一把年纪。缺位的教育在此刻前所未有地刺痛了他,雌虫护卫们说的没错,他逃不出去。
但是他种下的善果,也会开花不是吗?
他按下了请求支援的快捷键。
下一秒,整个星球发出尖锐的警笛鸣叫声,鲜红刺目的警报等响彻大街小巷。长长的尾焰撕破天幕,环绕雄虫机甲的雌虫们被锁定,爆炸的轰鸣响起,天空炸开了血色烟花。机甲内的雄虫们下意识侧头抱紧了彼此,短暂的耳鸣后他们捕捉到了噼里啪啦的声音,是血喷溅在机甲外壳上。
在示警的红光中,在外面家观望的雄虫惊慌失措地往避难地下室逃去,雌虫们纷纷抬头。
天空暗下来了。
——钢铁怪兽迁跃过防线,降临在城市上空!
高空寒风猎猎,在遮天蔽日的军舰投下巨大的阴影。炮口缓缓打开,蓝光聚集,对准下方每一个扫描出来的战略地点。无数机甲军雌出舱,无声组成战阵。
下方的雌虫们一边护送雄虫逃亡,一边仰头望着这边。瞳孔竖成针尖,虫翅展开,骨骼疯长。虫态战士与机甲士兵们一起,穿过层层暴风般的气流,如后羿射日的箭矢般冲刺而来。
靠近、靠近!
砰——
金石相击的瞬间,战争一触即发!
*
鞘翅目军团。
看着爆炸的星网头条,总长的脸色变得格外恐怖,好一招釜底抽薪。他咬肌抽动几下,冰冷下达指令:“继续,趁蝶族主力倾巢而出,攻占蝶族主星!”
否则,他们是真的要被抛在身后了!
*
狼蛛星。
军舰非法入境的信号传来,所有设施都拉响了警报,鸣笛声响彻整个雄虫星系上空。
“阁下!”雪莱第一时间转过头安抚燕屿,“跟我来,我知道前面有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等等。”燕屿按住他想要拉走自己的手,他似乎捕捉到了奇怪的动静,燕屿侧耳,隐约听到上万道破风声,交杂在一起仿佛狂风中的林涛。他甩开雪莱的手,快步往前走,到窗口眺望。声音更大了,沉闷中蕴含着恐怖的生事。
只见天空中,仿生机器虫拔地而起,银白的机身闪烁着锐利逼人的寒芒。
——身体既然孱弱,那就让钢铁装载我的尊严。
这是雄虫的隐藏牌。
天空已被密密麻麻的杀戮机器所占据,地底仿佛藏着一道地狱大门,无穷无尽的巨型机器从中涌出。
燕屿脸色骤变。
他竟然在此之前从不知道雄保会的技术已经到这个地步,他们什么时候瞒着整个虫族研究出来的?甚至某段惨痛的回忆更让他有种不详的猜想。
并且,他看着这一幕,也不由得联想到其余雄虫星球,那些地方也有吗?安提戈涅所在的星球也有吗?甚至非雄虫星球呢?雄保会有没有埋下暗雷呢?和雄虫关系最密切的蝶族呢?
这些还是其次,毕竟他相信蝴蝶们的实战能力,现在更重要的是,倘若狼蛛星以这样的形式戒严,他就算现在抢到了机甲,恐怕也杀不出去。
他被困在狼蛛星了。
雪莱急匆匆走过来,看了眼天上,解释道:“阁下,之前副会长们没有来迎接您,就是因为他们有其他事在忙。卡尔副会长负责这方面的工作,他很少露面,大概就是在负责研发这种东西吧。”
“有舰队非法闯入雄虫星区,外面不安全了。阁下,我马上带你到安全的地方。”不过,雪莱看着随行的阿拉里克,眉头一皱,却说,“你不能跟着进来。”
雄保会表层的办事处没有什么规矩,但这种内部基地却安防森严,雄虫也只能带一名护卫虫进入。他只带了阿拉里克,如果阿拉里克也不能跟着进入,他将孤立无援。
“为什么?”
雪莱道:“因为里面屏蔽精神链接,外来雌虫不在链接的监控下,我们不能信任你的忠诚。”!
是什么样的重地,连雄虫的精神链接都会被屏蔽?!
雪莱生怕引起雄虫反感,低声解释:“原本您就是要前往那里体检的,请不用害怕。格罗佩副会长在那里等您。”
也就是说,三位副会长,科梅负责文娱与经济,卡尔负责科技与武装,格罗佩负责的就是生物学,各司其职。难怪外界也不太熟悉另外两名副会长。
雄保会到底在研究什么?需要如此谨慎?
听起来太不安全了,阿拉里克恳求般投过来目光,希望阁下不要冒险,不如按照原计划突围。护卫虫们奋不顾身,未必不能杀出去。
但燕屿却不着痕迹摇头,他担心会是什么改变战局的东西——无论是蝶族还是人类的战局。所以这一趟他是不得不走。
“那你就带我去吧,雪莱。”
*
而另一边,浅色箭蚁蚁后冷声问蜂后:“你想明白了吗?”
“如果一个地方,讲法律、讲和平,说不定后面还会谈论所谓的爱和平等。那个地方还是虫族吗?告诉我亲爱的。”雪白的蚁后眼里流淌出毫不掩饰的厌恶。“不!那根本不是虫族!我们需要回到母神的时代!用血脉和尊卑再次连接起虫族!”
胡蜂蜂后眼神闪了闪,膜翅目的行为模式是最接近第一纪元虫母时代的,并且依靠这个模式成功安然度过了一次次变革,延续到今天。
可是接下来的时代,还会给他们保持习俗的余地吗?
但他依然拒绝:“可是虫母早已死去,我们回不去了。”
“真的吗?”依旧是拒绝,可这次蚁后却不复方才的激动,平静到有几分闲适了。他挑起唇角,笑吟吟道,“至高的虫母轰然倒下,可是虫母的时代还没结束呀。”
他玻璃珠一样剔透的双眸折射出粼粼的光斑,总是让人幻觉他也有一颗如此圣洁的心灵。蚁后嘴唇张合,用气音吐露出一个高层众所周知的秘密——
“毕竟我们都知道,该如何诞生下一个,虫母。”
第109章 直捣黄龙
蛱蝶主舰, 屏幕上弹出无数通讯请求,随便看一封致信,就是怒不可遏的问责——
“你们蝶族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侵犯雄虫星区, 按律全舰死一万次都不够!立即退出!否则雌虫议会将会按律讨伐!”
蛱蝶族指挥脸上却波澜不惊,平静回复:“蝶族无意对雄虫不敬,但是雄虫阁下发出求救信号,我们是在依法进行援助。”
——我们的目的是控制雄虫, 雌虫议会也知道我们的目标是雄虫,但明面上却决不能是这个理由。所以蛱蝶军舰先按兵不动,等候在雄虫星区边缘。
他脑海里闪过自己和赫利俄斯的对话, 这段对话里他问到:“等什么?”
——等由雄虫主动发出来的求救信号。
——记住, 我们是名正言顺地对雄虫进行援助。
一个生活在蜜罐里的雄虫, 拿到了武器,就能逃脱一整颗星球的追捕吗?不能的。他让桑蒂拉纳将菲利普带来, 用煽动性的话让他自愿走入这个陷阱。而出发前军雌们温情脉脉的鼓舞与支持,自然也是设计好的。为的就是在他走投无路时,不得不“主动”求助军雌们。
这样他们就顺理成章有了插手的理由。
这就叫师出有名。
频道内信息部门发来黄色警告信号, 意思是信号不稳。
在这片区域, 信号不稳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雄保会放弃了封锁星网消息, 转而改成直接断网。不得不说这是一个颇为狠厉的决定,星网消息已经传播出去了,现在如何缝缝补补也无济于事。雄保会明白自己的基本牌在于手握雄虫, 所以无论雌虫到底怎么看都无所谓,大不了之后让科梅以死谢罪、虫死账消。稳住星区内占据总数90%的雄虫才是最重要的。
担心安提戈涅再说点什么挑拨雄虫内部的话, 所以雄保会干脆直接粗暴地断网。
断网,意味着雄虫星区所有离开的公共渠道被切断, 获取信息的途径被封堵,更意味着在这期间局域发生的所有事都是保密的。
破坏比保护更容易,信息部门表示:“加上蜂族,全力也只能维持信号不到半小时。”
蛱蝶指挥却笑了,因为一手掀起舆论海啸的雄虫,已经被蛱蝶们护送上军舰,正站在他身后。
“阁下,您听见了吗?还有半个小时这片星区就会失去信号,您有什么想和雄保会说的吗?比如报个平安之类?”
“不用。”雄虫仿佛一夕之间长大了,沉郁地短促地回答。他突然问:“海蒙跟我说过,为了方便战时疏散和救援平民,军舰可以接入全域广播系统,对吗?”
“是的,阁下。”蛱蝶指挥温驯地回答。
安提戈涅于是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说:“那请帮我接通雄虫星区广播系统吧,”说着他登上了自己的社媒号,因为发布了前任雄保会副会长、他雄父的惊世黑料,这个社媒号粉丝数暴涨。虽然那条爆料在十几秒之后就没了。
他按下了直播键。
刹那间,涌入无数吃瓜网友,弹幕只能看见残影。
有消息灵通,心系国家大事的:【虫在智械战场,听说蝶族军舰非法闯入了雄虫星区?此事是否与蝶族少将阿努比斯的失踪有关呢?】
也有专心吃瓜的:【阁下,您之前发的消息是真的吗?科梅阁下真的做过那些事吗?雄保会是否知情?还是说这是他的私虫行为?您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呢?】
更有性缘脑的一心一意想知道他的处境如何:【呜呜呜阁下还好吗?雄保会有没有对您做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定让您很痛苦吧?】
安提戈涅完全无视了他们,在直播信号被切断的前一秒快速道:“我知道你在听,如果今天我想说的话没有说出去,那就代表你对一切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正准备快刀剪乱麻强行捂嘴的雄保会信息虫们:……
他们战战兢兢回头,目光所在之处,科梅正在与谁通信:“……就这样说定了,格罗佩,死亡并不可怕,无意义地活着比死亡更可怕。”
他挂掉通讯,扫过来,面无表情地对信息虫们说:“切断信号,不要让我说第三次。”
这是不准备洗白的意思吗?信息虫们转过头兢兢业业开始工作,但在噼里啪啦操作的间隙,不忘互相交换一个内涵丰富的眼神。直播被切断了,但安提戈涅的声音却仍然在耳边,只不过朦朦胧胧的,似乎是在空旷的建筑外传来。
他们停下来侧耳听,忽然脸色一变:“是战时广播系统!怎么把这个忘了!”
科梅只是问:“能切断吗?”
信息虫的手都忙出残影来了,满头大汗道:“二十分钟。”
到那个时候该说的早就说完了。科梅默然片刻,走出门,倚在走廊的窗户边,默不作声地听这个他最宠爱的雄子要说出怎样惊世骇俗的话。
相隔不远处,燕屿也在听。
安提戈涅不知道信号什么时候会被切断,完全顾不得演讲应有的层层递进,开局直接把王炸丢出来:“亲爱的雄虫同胞们,今天我站在这里和你们对话,只是为了告诉你们一件事——雄虫机甲已经诞生了。从今天起,我们获得尊严的路,真正出现了。”
他道:“从虫母时代的消耗品,再到第二纪元的禁脔,我们不甘心毫无尊严地匍匐在地,苟延残喘,所以我们在同胞的血路上建立了雄保会。团结,我们曾以为围绕在同一个组织身边,团结整个雄虫群体的力量,可以实现我们的渴望。但同胞们,我们真的自由了吗?”
“被迫定期取精的雄虫,被排斥在社会外的雄虫,哪怕出门都需要层层申请的雄虫。你们告诉我?尊严它真的存在吗?雄保会保护不了我们,他只能让剥削变成更温情的模式,但剥削还是在那里咧着尖牙,滴着血嗤笑我们啊!”
“我今天站在这里,抛弃身为A级雄虫的富贵,冒着生命危险站在这里,我恳请你们不要再麻木下去了!”他哽咽,声带里仿佛千万只白鸽振翅欲飞,带着某种撕裂的决心,“雄虫机甲已经诞生,新的时代来临了!请像第二次内战时先辈建立起雄保会制度一样,为了我们的明天、我们的尊严和自由,再次抗争吧!”
“让我们的时代,真正降临!”
*
雄虫星区。
安提戈涅所在的星球已经被成功占领,外界已经催过了几轮,但军舰依旧迟迟不肯离去,但这次的理由,则是雄虫委托。
他们摧毁了每一个机械虫,又杀光了所有反抗严重的雄保会雌虫,信息虫重新搭建了星球区域网,不断循环播放安提戈涅的招揽广播。
在充满硝烟味的星球表面,第一个雄虫离开了地下室,爬上了废墟。
他手臂和小腿都有擦伤,疼得娇气的雄虫满脸泪痕。菲利普驾驶着雄虫机甲匆匆赶到,蹲下身为他包扎。雄虫着迷地看着那辆雄虫机甲,眼睛闪着光,情不自禁:“这就是雄虫机甲吗?”
“它好美。”
雄虫小心翼翼地掌心贴住机甲外壳。广播喋喋不休循环着安提戈涅的呼唤,他想起第二纪元里凄惨的雄虫,他们没有武力,只能靠左右逢源艰难地挤出一条路来。第二纪元顶层的雌虫军阀们占据了当时将近一半的雄虫,没有这些雄虫的里应外合,第三纪元就不可能建立。
然后,大厦坍塌。
他们和这些大厦一起坍塌,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之中。
如果当年,他们也能手握武器,现在的社会会是什么样的呢?
雄虫抬头看着菲利普,终于开口:“我……加入你们。我知道这颗星球上其他雄虫的位置,我会帮你们、不,我们找到他们,然后说服他们。”
狼蛛。
科梅凝眉望去,一扇扇紧闭的窗藏起了无数个纠结的心事。能留在狼蛛星的,除了未婚雄虫,就是高等雄虫。他们会被煽动吗?科梅其实不知道。
常年被固定在蓝天白云的天幕如今成了灰色,密集的拟态无人机群就像老电视失去信号的雪花屏,密密麻麻的小点铺成了灰蒙蒙的幕布。
这里作为雄保会的基本盘,是最不容有失的。
护卫队已集结完毕,火力呈溢出状态,而闯入的雌虫星舰在雄虫星区的另一头。雄保会已传讯雌虫议会,要求立即处决蝶族。等星区内的雌虫星舰打过来,雌虫议会早就赶到了。
狼蛛星是距离虫族母星最近的星球,雄虫星区围绕狼蛛星展开,而另一面就是陨石带,天险在侧,可谓万无一失。
不过在雄虫安全上,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科梅道:“趁战乱还没波及至此,将雄虫们都转移到军事基地,雄虫崽优先。”
雄保会内部,地下禁区。
燕屿也听完了这一场稚嫩但具有朴实感染力的演讲,医护虫轻手轻脚取出抽血的针管,行动自然,面上毫无慌乱之色。
“你们不担心吗?”他发问。
医护虫低眉顺眼,温驯回答:“狼蛛星的防护如铜墙铁壁,不可能有事。”
燕屿却道:“我不是指雌虫,我是指安提戈涅。你们不担心他们推翻雄保会吗?”
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是另一位副会长格罗佩:“何必担忧呢?只要是雄虫在管理雄虫,以什么形式重要吗?”他一头银发,其中掺杂着几根还没有染白的黑发,虽然不年轻了,但却双目有神,身上有一股很浓重的生化消毒水的气味。
他走过来伸手:“初次见面,我是格罗佩。”
燕屿伸手和他相握,摸到了很多茧。他好奇问:“这么说,您是支持他们的吗?”
格罗佩平静道:“不。现在下结论还太早了。”虽然是雄保会的元老成员之一,但这名老雄虫却显得十分包容:“世界上从没给雄虫留一条路。我们存在的意义只是帮助虫母生育,然后被虫母吃掉成为卵的养分。路是虫慢慢走出来的,雄保会的诞生只是因为雄虫探索出了这么一条路,我们并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在何方,雄虫的结局又是什么。”
“小安想要走的路是对的吗?只有历史知道。”
燕屿跟着他慢慢走在无数医学设备之中,追问:“您是准备冷眼旁观吗?”
格罗佩微微一笑,话语却残酷无比:“不,他需要证明自己的路是对的,雄保会在雄虫地位上取得过阶段性成功,他们想要证明自己能比这个制度走得更远,就要亲手推翻这个制度。在那之前,我永远都是雄保会的副会长。宇宙中新事物推翻旧事物是恒定不变的规律,如果他们做不到,那就只能证明他们是错的。”
燕屿眼神闪了闪,不知道品味出了什么,转移话题:“对了,刚刚抽的血只是用来做体检的吗?”
格罗佩脚步定住,他们站在电梯前,禁区的电梯需要刷卡、输入密码和生物验证,没有内部虫带路,根本无法进来,也不能离开这一层。他下来的时候扫了一眼,记得在下面还有一层。
而格罗佩审视了他几秒,顿了顿,然后温声说:“当然,难道还会有第二个用途吗?”
那看来就是有了。
雄保会孜孜不倦地试图让他回来,为的是什么呢?恐怕秘密就藏在下面。如此秘密的场所,外界没有丝毫风声,若非蝶族的突发情况,恐怕他此生无缘踏入此地。
有没有什么方法更进一步呢?
就在此时,突然!一声尖锐的警报打破了寂静。
红色警报等刹那间染红了整层楼,刚刚还从容不迫的格罗佩脸色突然变了。他的耳麦闪烁几下,是有虫正在对他汇报。
年迈雄虫的目光落在面前雄虫的脸上。
如芒在刺。
格罗佩的声音沉沉,有如千钧重:“突发状况,有敌虫从陨石带后方突袭狼蛛星。”
他一字一顿道:“刚巧,为首的虫,是您的雌君,曼努埃尔·阿努比斯。”
第110章 重伤
空气中弥漫着电路爆炸的焦味和硝烟味, 把镜头拉低,从翻卷的银灰色洪流向下,掠过冒着滚滚浓烟的高楼大厦, 穿过匆忙逃避的群众,以一个渺小的单位朝上看。无穷无尽的机械跟随着闯入的目标在天空翻卷,如果说天空是另一片海洋,那么这些银灰色的杀人机器就是狂怒的海啸。波涛如怒, 滚滚而来,又随着目标的急转而折返,像激流拍在暗礁上翻涌的白浪, 咆哮着、怒吼着。
又好像一场酝酿百年的暴风雨, 银灰的机械如雨般密密麻麻地倾泻, 残影拉成雨线。
穿梭在其中的战士们如雨燕般灵巧,携着滚滚的炮火鹰击长空!
“疯子!”
大厦倾塌, 硝烟四起。在雄保会的组织下,无数雄虫被保护着向飞船聚集。狼狈的雄虫暗骂一声,一边把凌乱的鬓发梳理好, 一边怒气冲冲地质问护卫队:“我们为什么要撤离?就这么一点雌虫, 你们打不过吗?”
护卫队雌虫连忙解释:“阁下,这是为了安全考虑。”
一方面是这些机动性极强的蝶族不好解决, 时间越久地表建筑破坏越大,说不定就会伤害到地面的雄虫。另一方面,迟则生变, 他们也担心雌虫那边还有后招,不如直接将这些雄虫送到安全的地方保护起来。至于这个保护有几层内涵, 就不必明说了。
雄虫冷哼一声,不用想也知道潜台词。
作为战略性稀缺资源, 一旦战乱开始,他们就会陷入各方的争抢。在雄保会的保护下,总比在雌虫手里好。
“雄保会会将您安置在星图上不存在的军事基地里,一直到风波平息。绝不让这些忤逆分子伤害到您!”
*
地下。
面对格罗佩沉沉的目光,燕屿连呼吸都没乱一秒,一挑眉,惊讶中略带惋惜道:“我以为他死了。”
他甚至还笑了一下:“您怀疑我和他里应外合吗?”
格罗佩温柔道:“我以为你和他关系还不错?就像塞基和伊卡洛斯那样?”
燕屿狡猾地反问,偷换概念:“雄虫会和雌虫亲密如一体吗?不,不会的。因此雌虫和雄虫的利益是不可共存的。夫妻嘛,终归是一个利益群体,利益相同时走同一段路,利益冲突时便分道扬镳。而且,您认为曼努埃尔是个什么样的虫呢?”不等格罗佩回答,他便自己回答了:“冷血、傲慢、贪婪。”
“科梅和您说过吧?在圣堂联谊会的时候,他为了救自己,便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我。这难道还不够证明吗?”
他轻笑一声:“你认为他会放过背叛过自己的虫吗?更何况我还是他最憎恨的雄虫。”
“不,他不会的。”
“或许我比你们更希望他死在外面。”
还真别说,这句话真有几分咬牙切齿。曼努埃尔能活就活,活不了就死,早不诈尸晚不诈尸,偏偏当自己在雄保会老巢的时候诈尸!还不如不活呢!地下禁区,他没有丝毫权限,只能被锁死在这层楼内。而且这里不仅屏蔽了精神链接,还是个纯科研单位,没有机甲仓。
好一个上天无门,下地无路!
而曼努埃尔死得好好的,非得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这不是害他吗?!
因此他说这话格外真情实感,极具感染力。一番辩论,既直指根本的利益问题,又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指出了曼努埃尔这只雌虫冷酷的行事作风,再加上论据中提到的雄虫自身困境,还额外增添了几分代入感。
格罗佩不由得信了八分。
他拍拍赫利俄斯肩膀,安抚道:“好孩子。”手掌用力,示意他往前走,格罗佩打开直梯门:“曼努埃尔既然杀来了,应该也知道了你在这里。安全起见,你就跟着我们一起撤退吧。”
他的手掌牢牢地桎梏着燕屿的肩膀。
格罗佩其实基因等级不高,只能算中等,但手掌却如铁钳一般,让燕屿动弹不得。
燕屿面无异色,目光却不着痕迹扫视一圈直梯的构造。电梯门关闭,他冷不丁开口问:“下面是什么?不需要撤离吗?”
对于前一个问题,格罗佩避而不答,只说:“不用,等我们离开后直接销毁就行。”
或许等会出去,可以抓紧时间给曼努埃尔通风报信,让他趁销毁前来一探究竟。
正想着,突然,电梯猛地震荡了一下,好像是什么重物砸在了上面。
电梯发出尖锐的警报声,卡在两层楼之间,出于应急状态的门瞬间打开,格罗佩条件反射把年轻雄虫护住自己身后和墙角之间:“别怕,护卫队就在上层,马上就能赶来。”
上方传来斧头劈在铁门上的声响,一声比一声响,震荡借由钢铁传递到其中的虫身上。
护卫雌虫的振翅声很快响起,但狭窄的电梯井内限制了他们的数量优势。
“砰!”随着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撕裂声,纯白外骨骼穿刺了电梯的天花板。随之而来的还有护卫队的疾呼:“曼努埃尔!”
——他居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摆脱了拟态无人机的追踪,一路杀进了雄保会的核心地带!
燕屿心脏瞬间停跳,和电梯镜面中的格罗佩对上视线。泛白的睫毛下,双目锐利如鹰,沉沉地透过反射与燕屿对视。
一时间,空气都凝滞了。
燕屿发誓,他这辈子没这么虔诚地祈祷原地消失过。
真的。
好不容易一番巧舌如簧,把格罗佩稳住了,曼努埃尔又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闪现在自己面前,目的不明,随时可能让自己前功尽弃。
朋友,你活了,却要我死是吗?
这是什么星际水鬼吗?必须要拉一个人替死?
纯白的外骨骼提起,又重重落下,砸开更大的缝隙。有血水顺着缝隙滴落,一开始是几滴,后来慢慢地开始流。从声音来判断,这不会是曼努埃尔的血。
受限于最下方的雄虫,投鼠忌器,他们不敢使用任何可能伤害到雄虫的手段,只能回归最原始的肉搏。而电梯井狭窄,可容纳的虫不多,他们只能挤进来排着队送死。曼努埃尔占据地利,手起刀落间竟然也有几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血流到了他们脚下,格罗佩皱眉,脚后跟微动,避开了血流。
沉默依然在延续,但不知为何曼努埃尔也没说话。
不知道他是来救伴侣的,还是来杀背叛者的。
要杀他还好,万一他上下嘴皮子一碰,开口就是“不要怕我带你回家”之类的经典英雄救美台词。那他岂不是前功尽弃,还有生命危险?!
可惜这里屏蔽精神链接,燕屿想和曼努埃尔提前交流一下都没有方法。他压低声音问格罗佩:“这样下去不行,您能控制无人机进来围剿他吗?”
说话时,他甚至没抬头看一眼上方,端的一副冷静理智的样子。但燕屿知道,曼努埃尔听到了。
或许他不能立刻明白自己的意思,但有这句杀意毕露的话,就算心有疑惑,以曼努埃尔的骄傲,就绝不会再说什么温情脉脉的软话了。
现在的问题不是会不会露馅了,而是曼努埃尔会不会当真,把他杀了。
镜面里的格罗佩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目光依旧钉在他身上,但语调依然和蔼:“当然了。”
话音落下,电梯墙角突然动了动,墙面掀开,露出黑洞洞的枪口,狙击红点落在上方的缺口处。咔嚓几声充能完毕,激光迸射而出。
太刺眼了,燕屿不由得侧过头,视网膜似乎还停留着强烈的光线。
老狐狸。明明有反制手段,却无视忠雌前仆后继的死亡,按捺着试探自己。恐怕他刚刚如果露出一丝喜悦,此时就不能站在这里了。
空间狭窄,曼努埃尔闪避不及,虽然已经最快速度侧身了,但外骨骼直接被激光切掉了一个足肢。顶端尖锐且有倒刺,横截面呈米字型,倒刺连接着沟槽,一旦切开皮肤就会源源不断地放血。
顺着被切开的切口,这一节外骨骼滚落下来。
滚动几下,停在距离赫利俄斯不远不近的地方。
曼努埃尔贴着墙面侧头,找到了充能的线,切断。与此同时,他的耳朵动了动。机械足肢敲击墙面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如雨点般密集。护卫雌虫们有序退出电梯井,为杀人机器们让出舞台。
小巧的杀人机器们哪怕子弹打光了,也还能自爆。一旦被近身,那就只能被一点点咬死。
他反手拽住一只想要撤退的护卫雌,一边往上飞蓄力,一边掐着护卫雌的脖子让他在窒息中无意识虫态化。
然后——
震动虫翅,俯冲!
砰!!!
伴随着巨大的冲击力,在半路的曼努埃尔半虫化,坚硬而沉重的虫态化躯体撞上电梯,缆绳终于不堪重负地断裂!
外骨骼张开,撑在缝隙两侧,关节转动,伴随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撕裂声,原本狭窄的缝隙被撕开出一个足以另虫通过的洞。
而外骨骼此时也基本报废,只有尾部的一根缠着虫化的护卫雌,把他牢牢钉在上方。他挑选过,这只雌虫是鞘翅目,甲虫有坚硬的鞘壳,虫化后刚好能够挤满电梯井,堵死无人机的入口。
而他则直直撞入极速下坠的电梯内。
失去牵引的电梯在重力的作用下疯狂下坠,电梯门是开的。在短暂与下一层楼电梯口相汇的时间内,燕屿伸手推开了格罗佩。让他离开了电梯到了安全的位置。
而他——噗呲。
是锐物划破皮肉的声音。
曼努埃尔撞进电梯,巨大的冲击力和几乎挤满半个电梯的半虫态化躯体让燕屿闷哼一声被压倒在地。在这个近乎拥抱的姿势下,雌虫尖锐的爪穿透了他的腹部。
格罗佩几乎是被丢出去的瞬间就脸色大变,他是被推出去的,落地姿势不稳,倒在地上,要不是他反应快,恐怕腿已经被如铡刀般的电梯给砍断了。
他顾不得起身,立刻转过身攀在电梯井的门洞边缘,探头往下看。
“把那具尸体带走!快救阁下!”他厉声道。
甲虫的尸体被无人机拖走了,这些无人机没有第一时间冲进去大开杀戒。因为电梯还在下坠!不能让它自由落体到底部!那样的话,雌虫可能没事,而被挤在下方的雄虫则必死无疑!它们彼此勾连,组成一个整体,拽住了不断下坠的电梯。
透过间隙,格罗佩看见电梯的地面已经彻底被染红。蝶族的身体遮住了他的视线,纵使他再如何心急如焚,也看不见下方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一只手,在血泊中艰难地摸索,找到那根被切下来的外骨骼。
握住。
抬手。
刺!
这一手狠厉异常,直接刺的大动脉,然而雌虫敏锐地偏头,让它落到了后颈与蝴蝶骨的连接处。血喷涌而出,飞溅在电梯的四面,又歪歪扭扭地向下淌。
曼努埃尔伸手捏住燕屿握武器的手,一点一点把它拔出来。倒刺的设计让它刮过皮肉,带出鲜红的渣。
电梯悬停在半空,与最下层的门洞相连接。
更多的无人机涌了进来,闪着凛冽的冷光,势必要把闯入者撕碎。
曼努埃尔抬头看了眼,捂着后颈,挑衅似地对格罗佩一笑,然后顺着门洞钻进了最底层。还不忘以牙还牙,顺手把那根断裂的外骨骼凶器往雄虫身上抛掷,要不是无人机立刻组成了矩阵,说不定就扎进雄虫身上,当场报复回去了。
但也因此,它们错失了追击的最佳时机。让曼努埃尔把他们甩在了身后。
“杀了他!”格罗佩语气阴森,杀意凛然。
他一边说一边踩着电梯井的管道和无人机,几步跃下,跳进血泊,半跪着撕开衬衣给燕屿止血。似乎是失血过多和重击,此时的年轻雄虫已经晕了过去,格罗佩立刻开始心肺复苏。
我要让蝶族成为下一个螳螂族。他压抑着内心的愤怒。
“有多少无人机都调过来,不计代价追杀曼努埃尔!”
然而耳麦里下属却道:“恐怕不行。会长阁下,他们劫持走了第一班飞船。就是在阿努比斯突击狼蛛星之前,就送走的圣堂虫崽们。我们必须集中火力去追回小阁下们。”
格罗佩一顿,瞬间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他的脸上和睫毛都沾了血,连浅色的眼睛里被染上了红色,因为半跪着急救,更是下半身被血腥味浸透了。此时压抑着愤怒笑起来时阴森森的。
“真是好一出声东击西。”他嘴角噙着笑,轻声赞叹,浅色瞳孔却缩成针尖般的形状。
第111章 星际大舞台
“……心率恢复正常了。”
“小心移动, 不要碰到伤口!”
“治疗舱来了吗?快快快……”
……
晃动、絮语、消毒水和医疗液的味道,充斥梦里。
这似乎是一个不短的梦,等燕屿从梦中醒来, 发现自己来到了完全陌生的环境。伤口在自愈因子和科技的力量下已经愈合。
或者说他的伤只是看起来严重,实际上因为腹部没有会立即致命的重要器官,虽然血流如注,其实远没有胸腔受伤严重。他晕过去只是因为电梯下坠的震荡和失血过多。
不知道是不是曼努埃尔故意的。
他能领会到自己的意思吗?
旁边似乎有另外的呼吸声。燕屿没有急着睁眼, 控制着呼吸频率,佯装昏迷。
是格罗佩在和谁说话:“……电梯里的隐形监控不是还不够证明吗?全程他没有和曼努埃尔有半点交流,地下也屏蔽了精神链接……好了, 够了, 科梅。我们不能因为莫须有的怀疑抛弃同胞。”
燕屿心底一寒, 幸好他牢记着皮拉的嘱咐——狼蛛星到处都是雄保会的眼睛。所以即使是在只有他们两人的危急关头,也没有多说一句可疑的话。
龙潭虎穴, 步步惊心。
通讯挂断了。
接着是凳子腿刮过地面的细微声响,他低声嘱咐:“你注意着点情况,医疗虫随时待命, 有任何问题立即反映。”
然后是雪莱温驯的回复:“是的, 会长阁下。”
硬底皮鞋敲击地面,脚步声慢慢远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 确认安全后,燕屿才悠悠转醒,咳嗽两声。雪莱正半跪在床前, 专心致志看着医疗机械上的实时数值,天青色长发如月光般披在背后。闻声立刻双眼一亮, 急忙转头。
“您醒了!”雪莱惊喜之后,立刻追问, “有没有哪里不适?需要喝水吗?我叫医疗虫来!”
燕屿撑着手肘,半起身,摇摇头阻止他:“没事。”
“你先给我说说这是在哪?发生了什么?”
雪莱便老老实实道:“这里是雄保会部署的秘密基地之一,是雄保会探索到的小行星,没有上报,也就不存在于星图之上。曼努埃尔不会找到这里来的。”
说到曼努埃尔这么名字,大蚕蛾清丽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厌恶与杀意,但毕竟表情管理也是护卫雌们的必修课,他很快掩藏好负面情绪,接着说:“曼努埃尔劫走了圣堂小阁下们,很快撤离,狼蛛星重新整理好防线,鞘翅目总长率领雌虫议会驻守第二次道防线,正在和蝶族对峙,僵持不下。”
“为了安全起见,防线后的雄虫们都转移到了秘密星球。”
意思就是蝶族占领区的雄虫们不受控了。燕屿若有所思。看来目前的局势是雄保会和半个雌虫议会为一方,蝶族、蜂族和安提戈涅的反抗雄虫为一方,双方对峙。大家手里都有雄虫,互为威胁。
鳞翅目不敢强迫安提戈涅等雄虫依附,鞘翅目也不敢要求雄保会以雄虫为请他们出手的报酬。
对己方雄虫都这么残暴,另一半的雄虫又怎么敢归顺呢?第二纪雄保会建立的惨烈历史告诉后来者,如果命运无法把握,至少雄虫还拥有死亡。如果再次沦为禁脔,他们宁愿自尽。
——第二纪雄虫沦为毫无尊严的禁脔,泛滥的配种行为,的确让雄虫数量迎来了一次大规模提升。但惨烈的现实让许多雄虫选择以死亡来抗争,导致第三纪雄虫数量又跌落到谷底。
要是这个世纪末再来一次,虫族就要绝种了。
争权夺利是一回事,种族灭绝又是另一回事。因此在这种微妙的对峙关系中,雄虫们依然保有脆弱的自由。甚至为了争取另一边的雄虫,他们只会竭尽全力地彰显自己的仁慈与尊重。
但他不信雄保会看不出来这样的自由脆弱如浮冰,一旦有谁按捺不住开始试探,平衡便会在顷刻间被打破。
他们一定还有底牌没打出来。
他闭着眼,想起电梯坠落到地下禁区的最后一层,他在昏迷前努力侧头,通过打开的门洞,看见了一片耸立的、高大的圆筒形培养舱。
——就像在摇篮1946星他所见过的一样。
*
滴答、滴答。
池涧西睁开眼,视线缓缓聚焦,入目是金属质地的天花板。隐藏式灯光很柔和,让天花板银色的纹路像有什么隐喻的神秘学符号。
梦中的水滴声如鬼魅般缠绕着他。
后背已经汗湿了,他脸色苍白,踉跄着下床,趴在盥洗台,俯下身呕吐,胃和喉咙里什么也没有。或许他想把梦从胃里吐出来。
但是水滴声还在耳边不徐不疾地奏响。从好多年前,就一直伴随着他的生命。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水蓝色的眼底布满血丝。
镜子悄然浮现出一段话——【早安,小鱼。】
【身体数值正常,看来这次改造没有产生排异反应。】是智械生命埃尼阿克,这里是智械生命的领地,这些电子幽灵畅通无阻。
池涧西默不作声地掬了捧冷水,泼在脸上。他沉默着解开衣服,让矫健的身体暴露在空气中。没有什么羞耻情绪,或许也没有这个必要。
因为从腰间往下,银蓝的机械义体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冰冷的、非人的美感。这里曾经有一条水蓝色的鱼尾,曾经。而顺着脊椎往上,银蓝的脊椎像龙脊一样随着呼吸起伏。
拧开花洒,水汽蒸腾。
光脑自顾自亮起,在主人没授意的情况下扬声器打开,里面传来机械音:【对了,还记得当初欠雄保会的那个条件吗?现在该回报的时刻了。】
人鱼终于有了反应,看了过去。
人鱼叛乱的成功离不开伊卡洛斯的帮助,而帮他们牵线的便是雄保会。伊卡洛斯凭借这个机会投诚,取得了雄保会的信任,让雄保会帮忙隐藏身份,得以继续在虫族潜伏。
现在终于到了还情的时候。
【虫族内乱。】埃尼阿克一字一顿道,【你们的任务是清除乱贼,全权由雄保会指挥。】
【本次任务智械生命不能入场,正好,给我们看看人鱼的资质吧。改造之后的人鱼,应该不再是任人宰割的废物了,对吗?】
滚烫的水滴顺着睫毛滴进眼底,他面无表情道:“我知道了。”
*
秘密行星。
“说起来,我生命里曾经也出现过一只名为雪莱的雌虫。”他温柔道。
在三言两语间,燕屿就把雪莱的生平经历都套了出来,比如他的雌父,是上任科梅的护卫长,牺牲在圣堂联谊会的事故中,是曼努埃尔杀的。他们的距离飞快拉进。
雪莱半跪在地,仰头,双眼亮晶晶地看着病床上的雄虫。伤口虽然缝合了,但身体造血还需要时间,失血过多的眩晕还笼罩着他,让雄虫脸色苍白。
好可怜。
完全没有攻击性的雄虫。
雪莱不由得放轻了声音,问道:“您还记得他的名字,真让虫羡慕。”
赫利俄斯垂眸看他:“我也会记得你的名字。”
雪莱一怔:“真的吗?”
普通雌虫就是社会的螺丝钉,死了就轻飘飘地死了。不像顶层的大虫物们,会引起一番海啸。人和虫都一样,只是社会上不起眼的基石,被统称为劳动力。一个人的死去,一只虫的死去,就像水母融化在海里。
有时候雌虫们自己都分不清,努力去争取一个生育的权限,是出于基因本能,还是所谓的族群责任,亦或者只是想在残酷的宇宙中拥有一个会一直记得自己名字的锚点。
除了我和我的孩子之外,还有谁会记得我平庸的生命和平庸的姓名呢?
他对着雌虫伸出手,看雌虫试探性地靠近,像小狗一样嗅嗅,一边抬眼胆怯地观察自己的脸色,然后小心翼翼地用脸颊贴上他的手背。
赫利俄斯听见自己说:“是的,我会一直记得你的名字。”
他微微笑着,苍白而温柔。他深陷雄保会内部,孤立无援,这里同样屏蔽了精神链接,所以他非常非常需要一个足够熟悉内部的“朋友”。
*
蛱蝶驻地。
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金星勋章折射出十字星芒,伴随着脚步声,所有与会军雌霍然起身,肃穆地注视着年轻军雌目不斜视地穿过中间,拾级而上,站在最上方,转身。
在战场上淬炼过的军雌,拂去了名利场上的红尘,如利刃出鞘,闪烁着锐利逼人的寒光。他环视一圈,做了个落座的手势,军雌们这才整齐划一地坐下。
这里都是蛱蝶科,全是他悍不畏死的亲信。
每一个都为首领的归来而欢呼雀跃。
曼努埃尔带着战绩归来,一扫蛱蝶科头上的阴霾,他们各个精神抖擞,神气地开始有条不紊地汇报。
“您带回来的那批未成年雄虫,是否要转移至蝶族驻地?”
曼努埃尔:“不用,让安提戈涅他们来管就行。别动他们。”
“安提戈涅阁下要求提供军需品,清单已发送给您。是否要给予?”一个雌虫坐下了,另一个雌虫起身了。
曼努埃尔一目十行,大手一挥,哗哗划掉了所有□□品:“剩下的军需官做个评估,不适合的都拒绝。理由就说他们没受过训练,容易误伤自己。”
第三个雌虫:“菲利普阁下提供了已倒戈的雄虫名单,剩下固执的雄虫怎么办?要采取什么措施吗?”
曼努埃尔漫不经心:“那就把这两方隔开吧,到时候安提戈涅再去劝说就容易。”
话音落下,没有第四只雌虫要继续汇报了,他抬眼一看,下面的军雌们虽然正襟危坐,但触须却在活泼地挨挨碰碰,很明显是在讲悄悄话。
他随便点了个蛐蛐得最有劲的下属:“有什么话当面说。”
该下属仿佛上课开小差被老师点名的倒霉学生一样,垂头丧气地站起来。旁边的雌虫们低头的低头,看桌子的看桌子,看得目不转睛、专心致志,触须紧紧贴着头发,要多老实就有多老实。
下属声如蚊呐:“我是说,总指挥说过在雄虫主动请求前不要插手,让事情局限于雄虫内政的定义。”
声音再低,在座也没有一个雌虫听不见。
他旁边的军雌们头垂得更低了。
总指挥,自然是指赫利俄斯阁下。但他是皇后摄政,现在首领归来,自然也就站不住脚。并且他还在雄保会没有回来,听说被老大报复了一番,说不定也不会回来了。
以两代阿努比斯曲折复杂的婚姻状况,此时提对方,真乃勇士也。
军雌们屏住呼吸,感觉大厅内突然寂静得吓虫。老大本来就讨厌雄虫,更别说趁他不在染指他权力的雄虫,说不定多么讨厌对方呢……
然而在沉默中,曼努埃尔开口了。
他丝滑改口:“哦,那就按他说的做。”
军雌们的触须又支棱起来了,蠢蠢欲动,正准备挨挨碰碰讨论八百页的八卦。曼努埃尔无情道:“肃静,不许讲悄悄话。”
触须又萎靡地垂了下来。
然而让外族一看,只能看见一群精英面色严肃、正襟危坐。根本看不出他们丰富的内心活动。
他们若无其事地开启了下一个话题:“方才杜阿尔特分军团长致电,他们已经摆脱了雌虫议会的追击,现在是否要前往族地?”
在意识到蝶族目标的第一时间,鞘翅目总长便当机立断杀向蝶族族地。试图围魏救赵,但是他们终归慢了一步,在军舰抵达的前一秒,雄虫分裂、蛱蝶应邀援助的消息席卷整个虫族。
“蜂族表示,有蚁族纠缠,他们即将无力辅助我们拦截鞘翅目,族地情况不妙。是否让杜阿尔特分军团长前往支援。”
曼努埃尔沉思几秒,手中抛掷着什么。副官定睛一看,是一枚金币。金币落在桌面上,翻滚几圈后,花纹面朝上。
“不。不回去。”
金币每个面有二分之一的概率朝上,这场双方的拉锯战也是如此,双方战线都拉得很长,总有先撑不住的一方。
鳞翅目整个蛱蝶分军团都陷在雄虫星区,弄蝶分军团刚摆脱雌虫议会联军,族地有一部分,对外战场还有一部分不能动的兵力。
而鞘翅目也同理。驻扎了一部分进入雄保会区域,一部分杀向蝶族星区,一部分在族地,一部分在边区战场。
而盟军,蚁族与蜂族互相抵消,被彼此缠死。无力腾出手帮助盟友。
双方都兵力很分散,战线过长就会导致支援不及时,一旦有一处没及时接上,就会接二连三崩盘。
他们现在就是在互相熬,熬鹰一样,等对方先屈服。
而曼努埃尔选择在赌局上加码,往高耸的赌资堆上再放了一枚筹码,看着摇摇欲坠的棋盘着笑道:“让杜阿尔特去这里。”
手指从星图上滑过,掠过无数星辰,定格在标志着敌方势力的红点上——那里是雌虫议会占据的雄虫星区。
如果他们不想让雄虫进一步流失,就不可能不回防。族地重要吗?重要,但重要的是虫,不是地,大不了撤离,重新抢一个地盘。
而传承才是最重要的。只要族群还能继续繁衍,就不会灭绝。
所以作为战略性的生育资源,雄虫是绝对不能放手的。他要逼鞘翅目做出抉择,是继续围魏救赵,还是回防勤王。世界上从来没有两全其美的事,他必须做出抉择!
来赌吧,看谁先一步崩盘!
第112章 交换糖果
会议结束后, 副官跟在曼努身后,亦步亦趋,欲言又止。
对于脑子不好的副官, 曼努埃尔向来多了几分耐心,他停下来问:“怎么了?”
副官期期艾艾道:“那个,就是,赫利俄斯阁下……您不要误会, 他没有背叛您的意思。”他越说越顺,叽里咕噜就把这段时间燕屿的所作所为倒了出来。
末了又觉得自己说这么多好话,似乎有点吃里扒外, 声音也小了起来:“总而言之, 就是这样的。”
曼努埃尔纳闷:“怎么了, 我就是出门一趟,他就篡位了是吧?一个两个都这么听他的话。”
副官瞪目结舌, 不知道自己的求情怎么就发展到这个地步了。他一下子急了,立刻想要辩解,却看见曼努埃尔唇角的笑意。
他再一次抛掷金币, 笑起来:“开个玩笑。我知道。”
金币落在掌心, 这一次是花纹的另一面朝上,金光灿灿的外壳用浮雕技术刻出了机甲的样式。
市面上有这个样式的金币吗?不都是古典图纹吗?
疑惑一闪而过, 紧接着副官就看见曼努埃尔拿起金币,剥开外壳,露出棕色的内里。
“榛子牛奶味。”他点评道, “十几年没吃过了,味道一点没变。”
这是狼蛛星特产, 用来哄虫崽的巧克力金币,每个口味都是没有标志的, 开到什么是什么。因为能量含量低,在外界不怎么流行。只在雄虫星区可以买到。
但他最近一次上门又不是去做客,而且雄虫星区的商店都大门紧闭。可没闲心,也没机会去买小虫崽吃的糖。
“这是……”
他把另一半塞进嘴里,甜蜜的巧克力瞬间融化:“交换来的礼物。”
*
秘密行星。
地下基地的走廊里。
“这是……”
雪莱疑惑问,他看着赫利俄斯阁下解开方方正正的包装纸,露出奶黄色的牛奶花蜜糖,丢进嘴里。
雄虫把包装纸丢进垃圾桶,看它被智脑垃圾桶识别分类后在传送带上运走。他随口说:“花蜜糖,之前那套衣服里的。”
在他醒来后,他从自己破破烂烂的衣服堆里发现了它,这是曼努埃尔去雌虫议会前,他给对方的花蜜糖。没想到这么久,他还带着。
当时他们没有沟通的机会,燕屿只来得及摸出一枚巧克力金币,趁着格罗佩的视线被遮挡,以抵抗的姿势无声塞到曼努埃尔前襟的口袋里。上面的机甲浮雕是他定制的,是关于下一步的暗示。等他回到蝶族与大部队接上头,就能明白它的意思。
没想到蝴蝶是只很礼貌的蝴蝶,礼尚往来也塞了个自己的糖给他。翻出来这枚方方正正的花蜜糖时,燕屿失笑。他还不死心确认了一番,未拆封,一点传递信息的痕迹都没有,就是纯临走前给他塞了颗糖。
虽然蝶族喜欢的糖甜得齁嗓子,但他吃着心情却不错,这是曼努埃尔回馈的信号,代表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在没有只言片语的沟通下,他们仅凭对彼此的了解,就完美演绎了一场苦肉计。甚至还交换了下一步的计划。
和默契值满格的神队友合作就是爽。
“你忘了吗?进雄保会的时候我们一起买的。”面不改色编着谎言,赫利俄斯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几枚巧克力金币赫然躺在掌心。
“没有,我记得。只不过这些沾了血,我以为您不会要了。”当时的他有买这种糖吗?好像是什么糖都拿了点,可能是他没注意吧。雪莱自我说服完毕。
“还能吃呢,你要吗?”
说着,赫利俄斯又推开一扇门。
醒来后,燕屿经历了一番检查,才被允许自由活动。他便让雪莱带自己到处走走,熟悉一下环境。
雪莱虽然不太支持,但还是很听话:“您需要静养。而且格罗佩会长说,只是因为您现在身体还没恢复,才暂时停留在地下的。地下是科研基地,有很多生物学家和医学家驻守,不过等您再好一点,就会回到地上,不会久留。没必要浪费精力熟悉环境。”
燕屿充耳不闻,只用一个“没有安全感”的理由,就让雌虫半是愧疚半是怜爱地闭上了嘴。
不过这一扇门,是真的不能开。见门开了一条缝,雪莱一个激灵,立刻上前一步挡住。
“怎么了?”
“这是保密的科研项目,您……”他涨红了脸,急切地阻拦。
“好吧。”燕屿微微垂眸,做出失落的样子,但仍善解人意地道:“那你和我说说还有哪些地方不能去吧。”
免得我偷窥找不到地方。
单纯的雌虫还真以为是雄虫不愿意为难自己,满怀愧疚地仔细为他划重点,下定决心一定要弥补对方。
其实就在那一秒,他看清了门后的场景,高耸的圆柱形培养皿中沉睡着发育程度不一的人形物,胚胎、婴儿、幼儿、成年体都有。
他心脏一跳。
因为那些赤裸的、赤裸地泡在培养液中的人形物,没有虫翅,也没有触须,只有不见天日的苍白肌肤。
就像人类。
或者说,就像雄虫。
——那里面是雄虫的身体。
是死去的雄虫?还是活着的雄虫……亦或者是克隆的雄虫?
他心跳如鼓,头皮发麻。
克隆作为伦理禁区,是绝对不允许使用在智慧生命上的。虽然实际上,不论哪个种族私底下的违禁实验都屡禁不止,但乍一眼看见还是令他毛骨悚然。
世界上最出名的克隆技术来源于智械生命,他们能够让克隆体与本体一模一样,连后天的斑都能分毫不差,哪怕是最亲密的枕边人都分辨不出来差别,只有思想不同。但智械生命对情报的搜集能力却足以弥补这点。倘若用于军事潜伏,绝对是大杀器。但不知为何,智械生命逐渐弃置了这项技术。
而他看见的实验体却显然追求的不是完全相似,相比于智械生命还很粗糙。明显只是为了实验技术,而非进行社会性应用。
他突然有一丝不详的预感。
人鱼族的叛乱、智械生命的背刺,那一场暴风雨般来得突然,离开得也迅速的异变真的结束了吗?
一切行为都有动机,回到原点重新思考。人鱼只为了复仇和重新开始,那智械生命参与进来又是为了什么?他似乎仔细思考过,真的只是简单地为了让新的智械生命【埃尼阿克】诞生吗?如果仅仅如此,接收人鱼族又是为了什么呢?
祂们可以和人鱼族联手,那会不会和虫族也有牵连呢?
从利益的角度出发,虫族是最渴望生物技术得到突破,缓解基因等级下滑、解决生育困难的问题。他们完全有合作的基础。
如果他的猜想是真的,恐怕局面并不像他想的那样胜券在握。
不,不,情况还没有那么糟。合作不一定是真的,只是他的猜测。就算真的存在,他也要先弄清楚,到底是哪一方与智械生命勾搭上了。是虫族整体、雌虫还是雄虫?这个群体是整体参与,还是高层秘密进行,亦或是某一族群单独合作?
不同的答案会导向不同的结果。
他必须谨慎探查。
第113章 拼图
鞘翅目军舰内, 来往的军雌神色匆匆。
似乎是战线迟迟无法推动,鳞翅目最大的两个分军团虽然出征在外,但别忘了蛾族也是鳞翅目的一份子, 也能做出足够的抵抗。再加上蜂族那一半膜翅目的支援,让他们这个分军团不得不卡在了原地。
不过,总长说动了膜翅目另一半蚁族支援,蚁族和蜂族内斗起来, 就没空插手鳞翅目的事了。听说马上蜂族就要撤军了。
一只亲卫军雌正在为突然召开的会议站岗。在上班的间隙,他如此想着,美丽繁华的蝶族主星似乎正在对他招手。按照虫族赢家通吃的规则, 如果攻破了这颗星球, 上面的所有财富都会属于他们。
矿产、科技、金钱, 甚至是上面的雄虫。
当然,对于战场而言, 最重要的在于,作为主星,这里承担着军事中心和政治中心的双重责任, 一定保存着很多鳞翅目军团内部的资料和数据, 一旦得到,对于战局可以起颠覆性的变化。
正在他美美幻想的时候。
突然, 有虫匆匆赶来,中途拉开门加入会议。打开的门缝中泄露出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内容听不清楚,只听得出语气很激烈。
里面在吵架吗?军雌一怔, 心底突然泛起细微的异样。
事实上,里面的确在吵架。
“撤退?马上我们就要赢了, 您让我们撤退?”
“总长,不能退啊!退了就落入他们的节奏里了!我们本就错失先机, 要是这次机会无法把握,就只能被动应对了!”
“真的不能再拖一下了吗?只要再给我一周、不,三天的时间,我一定能——”
各位军官吵成了一团,触须气得打成麻花结,纷纷大声反对。
“行了。”
上首的总长猛得拍了一下桌子,让全场突然安静下来。他闭了闭眼,指着星图里,雄虫星区的战线分界线某一处,冷冷说:“看见这里了吗?”
军官们看着军事图,与自己脑海中的相对比,瞬间发现了不对。有军官立刻翻出了上一版与之相对照:“等等,这里是不是往后推了一点?还有这里,敌方红色标志多了很多。”
总长沉重地点头,凝视着星图道:“杜阿尔特杀出雌虫议会的包围后,居然没杀回来,反而孤注一掷杀向了雄虫星区。雌虫议会的防线一时不备,被他夺走了一片驻地。”
“这不像杜阿尔特稳扎稳打的风格……”有军官皱眉,他们原本为了防备前后夹击,专门给杜阿尔特设立了陷阱,但看样子,现在也用不上了。
另一只军雌快嘴道:“你还别说,蝶族这次声东击西、直捣黄龙的总计划,整个都不像杜阿尔特的指挥风格。”
“说这些有什么用。”有军官打断他们讨论指挥风格,没想到就是这句话,让他们与真相擦肩而过。
“不对。”和弄蝶分军团有过正面接触的一位军雌突然出声:“再怎么出其不意,雌虫议会面对杜阿尔特也不会这么不堪一击。”
总长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是的,这才是我要说的重点——这次突袭是里应外合,在安提戈涅等雄虫的劝说下,有雄虫主动帮助蝶族占领该星球。”
一片寂静。
雌虫们脸色这时才真的难看了起来。
雄虫,最重要的战略资源,自己长了腿往敌人那边跑。他们再不去巩固防线,到时候一个雄虫都捞不着,为了族群的未来就不在自己手上了。
无论如何,雄保会那边才是最重要的兵家必争之地,在二选一的情况下,他们只能优先保雄虫那边。
并且……
刚刚进来的军雌得到允许后起身,把自己率领的斥候部队打谈到的消息投到会议全息中去:“这是成功绕过防线靠近蝶族主星后捕捉到的卫星图景。”
以现如今的技术,靠近星球就可以清晰地捕捉到地表的每一个建筑。而在蝶族主星的首都、重中之重处,在卫星图景中呈现出一片赤红。
为了防止他们真的头铁,死不撤退,非要赌一把。曼努埃尔直接下令烧毁了这个城市。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与其犹犹豫豫拖到最后一刻,让己方资料泄露,不如一开始就狠心切断这条捷径。
“……疯子吧。”
敌人都被这样冷酷而狠辣的决断给震撼住了。
虽然都知道这样是最理智、最保险也是最稳妥的决定,但能够狠下心做出这个决定的人却寥寥无几。要知道,大阿努比斯死后留给曼努埃尔的家,就在首都的中心地带啊。
“那么,没有异议的话,”他环视一圈,最终还是吐出了那个决定,“就各自准备一下,我们全速迁跃向雄虫星区。”
然后,开启毫无斡旋机会的正面战场吧!
*
曼努埃尔走进卧室。
他这几天连轴转,刚回来要处理的事情一大堆,不仅要和各部门重新对接,还要了解失踪这段时间内虫族所有大大小小的族群动向,以寻求可乘之机。
事实证明,这的确不是白费功夫,他这段时间凭借目前的优势和雄虫革新派的牌,成功策反了一些小族群并且让一些原本的友好族群陷入了摇摆之中。
毕竟谁都知道,目前的形式已经从围剿蝶族转变为了再次内战,重新洗牌的时机到了,没有中立的选择,他们必须选一方站队,而雄虫革新派的口号又对雌虫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总而言之,这段时间他要多忙要多忙。一直到今天才有空想起来自己回归这么久,居然还没有个卧室。舰队总在变,本次作战因为要求快速、隐蔽性强和机动性强,启用了新的主舰,不是他熟悉的那支。也不知道有没有给他留房间。
“诶?”随机被他抓过来的后勤雌挠挠头,把他带到最上层的某个门外,“您下了那个命令,我还以为您知道呢……”
说话间,曼努埃尔已经推开了门,里面有很明显的居住痕迹,杂物很多,堆满了角落。不,不是杂物。曼努埃尔最上方拿出一本资料,这是他书房内的纸质资料。
他走进了,发现几乎没有下脚地的房间里,都是从主星首都的家里搬来的东西。
“赫利俄斯指挥……我是说冕下在最初制定计划的时候,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万一我们的剑走偏锋反而让族地腹背受敌,一定不能让首都的资料和数据落入敌方手里。这样还有重新东山再起,夺回族地的希望。”
难怪当他下令烧毁首都的时候,没有想象中的阻拦之声。原来是燕屿已提前做好了思想工作。
或许是不知道哪些东西对他而言是重要的,所以燕屿干脆把能带走的都在走了。
“而且冕下还说,如果我们失败了,就断尾求生,蝶族与蛱蝶分军团切割。冕下说,说不定我们就会成为流浪种族,所以提前让我们带上了家里重要的东西。”
“其实每次上战场,所有虫都是抱着一去不复返的心态。但是,如果能在这样一艘船上走向终结,也算死得其所吧。”
后勤军雌站在门口,既不敢进来,又磨磨蹭蹭不肯走,吭哧吭哧了半天,扭扭捏捏道。曼努埃尔听出了点什么,回头看他,示意他直说。
后勤军雌心一横:“我的意思是……冕下是好雄虫,等这次战争结束,或许老大你们可以好好过日子。”
说完,他一点不敢看曼努埃尔的脸色,像液体一样滋溜滑走了。
反而是曼努埃尔一怔,心想:等这次战争结束,燕屿还在不在虫族都是一回事。
房间虽然杂物繁多,但也算得上乱中有序。床边和案头都是资料,应该是燕屿为了进一步熟悉虫族势力情况在汲取知识。而属于不属于这一类的、曼努埃尔的东西都礼貌地装在箱子里,堆在角落里。
雌父的勋章、照片以及手写信都在最上层。曼努埃尔就坐在床边慢慢翻看。
突然,他顿住了。
出现在眼前的赫然是一个标本框。
他凝视了它一会儿,才伸出手将它举起来。标本框里是一只蝴蝶,一只被撕碎的,又被重新拼起来的蝴蝶。
虫族与昆虫,是很微妙的关系。因此昆虫标本也被赋予了格外意味深长的内涵。体面的上层虫族很喜欢用这些柔弱的小东西作为一种委婉的社交辞令。
尤其是雄虫,尤其是科梅。
这是他被雌父从水牢里接出来那天,科梅送他的礼物。那个时候雌父还心存着挽回关系的奢望,只是沉默地抱着他,没有告诉他任何属于成年虫的勾心斗角。而科梅将他的事件当做缓和雌雄关系的榜样,因此无论在外界,还是对曼努埃尔的时候,都维持着温情的假象。
他说:“惩罚你只是对雄虫内部的交代。”
他对曼努埃尔说:“好孩子,乖一点。”
于是小曼努埃尔就乖乖地等他,在黑水中望着天空,数着星星等这个“交代”结束。于是在被雌父接走,面对蜂拥而来的媒体,他依旧在维护自己的雄父。让这件事随着他的回应被彻底盖棺定论,再无回旋余地。
科梅说:“这是给乖孩子的奖励。一定要在回家后,没有外虫时再打开。”
于是在伤都还没养好的情况下,他瞒着雌父,迫不及待地遛下床,藏在床后的地毯上,轻手轻脚拆开了礼物盒。
他看见了一只死去的、被撕碎的蝴蝶。
十岁多的曼努埃尔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小虫崽,在雌雄关系冷漠的虫族,他是唯一一只从小被雄父接在身边仔细抚养的小雌虫崽。每只虫都说,他是一只在爱里长大的,特别、特别幸运的小虫崽。
于是那一天,最幸福的小虫崽茫然地捧着这份礼物。
他想,雄父,你为什么要撕碎那只蝴蝶?
而坐在床上的成年雌虫静静看着它。他几乎能想象,他的雄主是怎样在杂物间的角落发现了它,怎样耐心擦干上面凝固的灰,怎样在昏黄的灯光下,对照着纹路一片一片地、耐心地重新把它拼好。
那你呢?赫利俄斯,你又为什么要拼好这只蝴蝶?
第114章 偷听
秘密行星。
地下禁区。
实验室内, 高高耸立的实验舱内,所有实验体都呈现出成熟状态。被快速催生的克隆体安详地闭着双目,漂浮在培养液内。倘若不是它们的胸口正在不徐不疾地起伏, 恐怕会让人误以为这些都是一群尸体。
几只科研虫低头仔细看着实验结果,露出习以为常的沮丧。
“……又失败了。”
“正常,就没成功过。”
“但这次上面给的样本等级那么高,我还以为会有不一样呢……毕竟和虫母片段重合率达到这个程度……结果还是这样, 唉。”
“要是高等级基因就能够成功,隔壁对那位阁下的专属实验室早就取得突破了,哪里轮得到我们。”一只消息灵通的科研雌撇嘴。
“或许从一开始研究方向便错了, 赋予灵魂是虫母的权能!我们不过祂的子民, 怎么可以妄图——”
“闭嘴吧, 虫母已经死了!不这样做,难道我们就看着虫族给虫母陪葬吗?!”
这句话一出, 所有虫都安静下来了。
半晌,一名主事虫道:“好了,先把失败品清除掉。然后准备下一次基因编辑实验吧。”
偷听到这里的燕屿若有所思。这是他呆在这里的第五天, 医护虫告诉他, 如今他的身体已经基本恢复了,不出意外的话, 明天就要离开地下,返回地上和其他雄虫们正常生活在一起。也就是说,要弄清楚地下禁区的秘密, 他就只有一天的时间了。
在这五天里,他成功让雪莱不知不觉间将自己放在了非常重要的位置。
在地下禁区, 他除了几颗糖,什么也没有。连光脑都在狼蛛星被摔碎了。实验重地, 戒备森严,步步需要权限。若非他悄无声息拿到了雪莱的权限,也不可能潜入实验室。
也不知道他是幸运还是不幸,原本这几天里他已经摸清了实验室的排班规律,专门挑了一个换班的空隙潜入,结果不曾想,刚找到实验日志,就听见了门开的声音——原来他刚好撞上了新一轮实验最终结果出来的日子。
若非他机敏,听到开门声时就藏进了实验废弃物铁柜里,此时就被发现了。
按照规律,下一次换班的科研虫会将废弃物推出实验室,他便可以趁机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去。
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在前面五天的观察里,他从未看过所谓的实验废弃物是什么。在他的猜想里,最坏不过是一些腐蚀性溶液。
但,现实却朝着更荒诞而恐怖的一边滑去了。燕屿屏息,在黑暗里,手向后摸去,摸到一片光滑的、柔软的、细腻的、湿漉漉的……皮肤。
触感温热,皮下血液依旧汩汩流动的,皮肤。
*
雄虫星区,正面战场。
曼努埃尔跳下机甲,他抹了把脸上的血,立刻有医疗虫上前为他递来绷带和医疗针剂。他们很清楚正处于战斗状态中的军雌们不会接受另一只雌虫的靠近,野兽的本能让他们在受伤状态中显得格外容易应激。
“怎么会……”
菲利普阁下匆匆敢来,他身为医生,没有选择和雄虫革新派在一起,而是加入了军医团队,在前线尽心尽力的为军雌们医治。无害的雄虫的确更容易被这些打上头的军雌们允许接近,而菲利普如同提灯天使般无私且善良的行为,也让不少小族群被感动,选择临阵倒戈。
原本是民心所向的大好局面,为何曼努埃尔会一身血地从战场上回来?!
“和鞘翅目打,智械那边的人鱼突然偷袭。”他短促地回答,叼着绷带把医疗针剂打入体内,然后小心把蝶翼断裂的地方缠上。他一边动作,一边大步向前,连口水都来不及喝,立刻召开新的会议。
鞘翅目撤回围攻族地的兵力,全速航行,连续空间跳跃,在前天赶到了战场。一回来,就遇上了埋伏在必经之路上率队狙击的曼努埃尔。两支舰队在战场边缘酣战了两天。一个是数量较少、但以逸待劳的奇袭精英部队,一个则是刚结束一场失败的攻城战、疲于赶路的完整分军团。各有优劣,战况激烈,死伤惨重。
虫族作为军功至上的社会,当敌方主帅直接杀上门时,己方主帅不可能只坐镇于主舰挥斥方遒。这对于士气无疑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因而当曼努埃尔在初次突袭后,直接亮明身份通过公频邀战时,鞘翅目的总长也只能应战。
曼努埃尔很清楚,虫族由上而下的森严社会结构,无疑是最适用于擒贼先擒王的。一旦杀了鞘翅目总长,敌方必将大受打击,局面将会成为己方占据绝对的上风。
然而就在他已经拼着蝶翼被折断的代价,即将让敌方主帅折戟沉沙时——
突然,从侧方旋转来几颗银色的流星。不、那不是流星,是一只黄雀在后的不明势力!在不明势力的夹击下,曼努埃尔他们不得不放弃原计划,原路掉头,好不容易才杀回来。
在他们主动现身之前,雷达甚至没有丝毫异样反应!
“这个技术只有可能是智械文明所拥有的。”说完这句话,下座的军雌们神色各异。在此之前,无论如何内斗,虫族们都没有引入外部势力,这种思维惯性也让他们下意识忽略了雄保会内雄虫们的主观能动性。
——和天生拥有暴力、制定并愿意服从规则的雌虫不同,雄虫们的先天弱势让他们注定要借助外力的帮助。对他们而言,都是分割自己的利益来获得帮助,向谁寻求帮助不是帮助呢?
不过曼努埃尔垂眸,思绪却飘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如果智械生命和雄保会有勾结,那么这些拟态无人机就真的是雄保会这些年唯一的发明吗?圣堂联谊会时,为了向燕屿强调雄保会的科技力量很强,需要打起十二分的警惕。他举了一个例子——雄保会曾经提出过要研发一个监控虫族犯罪的中央智脑,并且听说已经配置好武器,到了实验阶段。一旦这个中央智脑落实,那么雄虫就会成为虫族真正的掌权者。
然而在初次实验时,根据虫族基础法案而做出了判决的中央智脑处决了在场所有虫。从此中央智脑的概念直接被封禁。
……然而,如果有智械文明的支持,这个能够让虫族社会走向真正雄尊的杀器,真的如雄保会所说那样已经销毁了吗?
他指关节敲了敲桌面,有条不紊安排道:“这段时间先不要冒进。菲利普阁下,如果可以,请麻烦你们再准备一次对全体雄虫的公开演讲,尽力争取到更多的同伴。这里毕竟是雄虫的家,如果能够通过雄虫阁下们盘织交错的关系网得到确切消息就更好了。”
“哦哦,好的。”破例被准入议会的雄虫连忙点头,“不过,我们之前策反都是暗地里悄悄联系的,现在要大张旗鼓策反吗?恐怕这样反而会让另一边的雄虫们心生顾虑,不敢轻举妄动。”
“对,声势越大越好。最好把目光都吸引到这边,给其他行动留出空间。”
比如打探智械那边的消息。
比如……
他要先把他的雄虫接回来。
*
狼蛛星。
科梅漫步在已经被搬空的地下禁区。
重要的虫都已经撤离了,现在在狼蛛星的,只有护卫队、军雌、援军和诱饵。诱饵当然是他自己。曼努埃尔是一只锱铢必较的虫,有大阿努比斯的血仇横在中间,只要科梅还在这,哪怕明知这是一个陷阱,曼努埃尔都会踩进来。
在三位副会长中,他是作为白手套上位的,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结局。被染脏的白手套,只有被丢弃一个结局。他一直在等靴子落下那天,等他用最后的死亡向雄虫献祭那天。
若不是突发的意外,需要有虫顶上。他会在消息爆出之后就以死谢罪,自己抗下所有罪责,然后成为另一个杀鸡儆猴的靶子,从此之前的烂账随着他的死无处追究——他绝对不会允许自己接受雌虫的审判。
而雄保会,依旧是为了公正,连最高领导之一都会处决的完美无瑕的机构。
死,对于一个理想主义者从来都不可怕。
为理想献身,哪怕是声名狼藉地死去,也是无比幸福的事。
不过,虽然现在已经错过以死谢罪的最好时机,现在死,只会让安提戈涅他们越发如火如荼。但在这里作为一个诱饵,让那贪婪的、好不知足的、肮脏的雌虫,跟着他一起死去,也不失为一个好结局。
他轻轻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听见下属的汇报。
“是吗?因为人鱼的及时支援,鞘翅目总长没死?”他轻蹙眉,“可惜了。”
在人鱼援军到来之前,他死了会让己方陷入巨大的劣势。然而在人鱼援军到达之后,这个雌虫主帅就显得格外碍眼了起来。一个阵营,怎么能有两个根本利益完全不同的指挥核心呢?
如果人鱼再慢一步,他死了。鞘翅目和鳞翅目的矛盾就会激化到无法弥合的地步,比起因为利益而对立,因为仇恨而对立无疑让雄保会更放心。毕竟说到底,雌虫的利益才是一致的。并且,如果他死了。群龙无首的雌虫议会和鞘翅目军团,可比有一个铁腕主帅的好左右多了。
这时,他的余光扫到了实验室内留下的最后一位科研虫。他手里拿的箱子里,装着的是那天曼努埃尔闯入时,从现场提取的血液。
一部分是曼努埃尔的,他们准备解析出基因片段后给雌虫议会,证明他的基因跨越式进化,以此鼓动那些雌虫,而另一部分赫利俄斯的,则会送到后方的实验基地,进行基因克隆与基因编程实验。
“等等。”
科梅冷不丁开口。
他在曼努埃尔突袭狼蛛星后,就一直对赫利俄斯保持疑虑。无奈格罗佩亲眼见过了赫利俄斯被曼努埃尔重伤,并不愿意听他的质疑,依旧带着他去到了秘密行星。
“留下一支赫利俄斯的血液,将他和曼努埃尔的血进行交叉解析。”
在某种直觉的指引下,他道。
第115章 明天
雌虫的听力足以捕捉到密闭室内的呼吸声, 然而却没有虫发现赫利俄斯的踪迹。
因为——
燕屿僵硬地低头,看见身下一张张交叠着的身体,泛着不见天日的青白。在肢体的缝隙间, 许多张似曾相识的脸露出来,似乎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看见他。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循着某种特定的频率微微起伏,不是他自己在颤抖,而是——这座“尸山”正在呼吸。
它、它们, 是活着的。
他小心翼翼俯身,把耳朵贴下去,听到了心跳的声音。一颗颗心脏顺着无意识的肉与血, 交替着跳动, 让这堆肉山呈现出活着的假象。眼睛适应了黑暗后, 他终于看清了最上面的脸,来自一位他见过的雄虫。轻轻挪开它的头颅, 他试图寻找更多踪迹。
然后,他的心脏有一瞬间跳停——
他撞见了一张自己的脸。
*
“失败品都在里面了吗?”主事虫问。
“嗯。”一名科研虫回答,边说边走向集中处理废弃物的铁柜。
“推出去销毁吧。”
“可惜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高基因等级的克隆体。”
“有什么可惜的, 只有身体基因,没有意识的废物, 只能做蛛形虫的饲料。”主事虫冷酷道。
铁柜开始动起来。科研虫虽然相比军雌瘦弱,但推动带滑轮的巨型柜子依然不在话下。燕屿屏气凝神,忍住浑身的鸡皮疙瘩, 大脑飞速旋转——克隆、失败品、无意识。
几个关键词足以构成一部跌宕起伏的科幻电影。
说实话,虫族暗地里对雄虫有违禁实验并不让人惊讶, 在雌雄数量差距逐步扩大的如今,虫族不做什么来提高生育率才是令人震惊的。
就连人类也为提高生育率, 得到更多人口资源而试图批量生产人类胚胎过。不过由于这样的计划,刚被民众捕捉到影子后,就因为伦理争议而被迫取消了。
当人是能被批量制作出来的资源时,人便成为了商品。或者说,把人看做劳动力资源,而非人本身,就是一种对人的异化。
雄虫作为生育资源,雌虫作为战力资源,也是同样的异化。不过虫族社会本身就不讲究“虫权”,为了族群的利益而践踏伦理也并非什么奇怪的事。
一个文明整体的利益,就是为什么上层总是千方百计地试图提高生育率。因为人口才是一切的根本。任何少数群体都不可能真正站在金字塔之上。
少数权益本就是文明与和平的产物,但遗憾的是,从来没有永久的和平,而没有和平,就没有文明。
雄虫便是这样生活在虚伪的尊贵与如影随形的不安中,他们需要同胞,越多的同胞才能越多地深入社会,才能多一分力量。
雄虫数量少,的确可以让雄保会得到更多特权。但作为核心是保护雄虫群体的组织,他们选择了整体雄虫的未来。
基因实验就是他们的努力。
但为什么是克隆?
如果让人类来选,他们会直接在基因库里配对随机生成胚胎,输入社会。一个完全没有牵挂的新生命可比克隆人风险小多了。至于培育成本——随便养养得了,一个健全的社会会自己淘汰掉残次品,留下合格的工具。
所以为什么是克隆?
灵魂——克隆——
燕屿觉得自己抓到了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灵光。
人类的克隆体之所以会产生毫无回旋余地的伦理问题,在于克隆体也是有意识的。只要人有健全的大脑,就会产生意识。若只是无意识的肉块,那么将它当成仿生器官培养皿就行了。可是谁让意识的产生那么困难又那么容易呢?那么问题就来了。
这个克隆体是否拥有人权呢?人——人权,永恒的哲学命题,让这个科学问题成为深不见底的漩涡。
然而,听实验虫们的对话,虫族的克隆体却没有意识?
为什么,是构造不同吗?
人类产生意识的基础是大脑,虫族也有大脑,这些克隆体也有大脑。
但它们却只是有着雄虫基因和外表的“饲料”。
若虫族的灵与肉的诞生并不是紧密相连的,那么让虫族诞生灵魂的基础条件是什么?
——“赋予灵魂是虫母的权能。”
虫母,虫母。
这个在人类学界被怀疑为星兽的存在,已经死去的存在,依旧在主宰着虫族的命运吗?
*
虫母。
一个贯穿了虫族历史的名词。
祂主宰了虫族百分之九十的历史,繁育了整个虫族。祂是至高之母、原初之神。祂也是虫族生/殖崇拜的起源。
“有时候我会想,其实什么第二纪元、第三纪元,都是虚构的概念。虫族依然生活在虫母时代的余韵下。”
第二纪元的雌虫割据混战,每个族群跟随着领袖,就像曾经虫族跟随着虫母。血流成河、让所有低战力的虫全部被残酷淘汰的第二纪元,其实是雌虫们遵循本能想要成为下一个虫母。
就像曼努埃尔完全虫化后,失去理智,本能支配他的时候那样。当上一位虫母死去,基因会唤醒雌虫们被压抑的一部分本能,促使他们去诞生新的“王”。
第二纪,雌虫们试图成为虫母。
第三纪,雄虫用虚造的法律,统帅虫族。
法律占据着虫母的位置,成为族群的铁律和唯一准则。雌虫议会、雄保会都接受最高法的统帅。虫族就是这样的生物,集体主义至上就必须要一个绝对权威的中央主脑,他们必须服从于权威才能得到安全感。
……就像曾经被伟大的、不可抗拒的意志所支配那般。
白蚁蚁后站在星舰上,雪白的睫毛下,橙红的双眸如同橙子硬糖一般映出清透的光泽,就有种近乎孩提的纯粹。
“我有时候又在想,虫母真的死去了吗?”
“你为什么这么说?”胡蜂蜂后侧目。
在虫族全部被卷入这场内战的如今,身为三大目之一的膜翅目,却依然孤悬在战场之外。就连双方的盟友,都默认为他们已经加入了内战,不过身为死对头的双方,正在后方牵制彼此。
这也让他们脱离了所有虫的注视。
能够不动声色地绕开所有虫族的注意,朝着母星进发。
蚁后挑起一缕白发,在指尖缠绕,他看着一圈绕着一圈的发丝,轻声道:“可是虫族,本来就是虫母的一部分呀。”
“我们的躯壳、我们的灵魂,都是祂从自己身上割下的一部分。”
“只要我们还活着,母神的一部分生命就依旧在我们的血脉传承间延续。”
*
秘密行星。
地下禁区。
科研虫推着废弃品越走越深,在一个拐弯的时候,突然有一只虫急匆匆飞过来。白金制服,是护卫雌。科研虫躲闪不及,被撞了一个踉跄,另一只虫似乎也没想到这一茬,一个空中急刹。但就像装满了水泥的大货车般,在惯性的作用下,完全刹不住。
“砰——”
他一下撞进了废弃物铁柜上,一时间人仰马翻,柜子也被撞得脱手,往拐弯的方向滑了一段。
科研虫顾不得自己,连忙起身看柜子的情况。然而撞上来的护卫雌是一个大翅膀的扑棱蛾子,急刹失败后下意识张开的虫翅把后方严严实实地挡住了。
“让开!”
“不好意思,阁下突然有事找……”护卫雌站起身,好脾气地道歉。
科研虫想翻白眼,但又怕挨打。只好吭哧吭哧自己爬起来绕过他想去看看废弃物有没有泄露。然而护卫雌热心地把小推车从身后拉到科研虫身前,省去了他多走一段的功夫。
铁柜严丝合缝,一如既往。
也是,处理废弃物的柜子结构特殊,就这几秒的功夫,很难打开。除非是从内部推开的。
不过嘛,里面都是写实验失败的废品,怎么可能呢?
完成任务要紧。能被分个处理垃圾的活,科研虫本身就资历浅,是实验室的底层牛马一枚,也没底气纠缠。在心底大骂一番后,检查发现没问题就走了。
在他离开一段时间后,护卫雌才飞快赶往雄虫的房间。
果不其然,雄虫已经回来在等他了。
“您怎么会去——里面!”雪莱压抑着焦急,追问。“若不是我看见您留下的消息,您又该如何脱身呢?太危险了,您知道科研废材都会被送到星船上,统一送到母星给蛛形虫当口粮吗?我不是告诉过——”
雄虫却不答反问,直接打断他:“你是在怪我吗?雪莱。”
雪莱怔住,话语权瞬间被雄虫夺走,他不知所措地看着雄虫。
雄虫道:“你不能怪我。那天我看见了实验室里的景象,我又关在这一层,难道我不害怕吗?雄保会在做实验,我是个半道加入的外来虫,又会不会是他们选好的耗材呢?我很害怕,雪莱。”
“而我唯一可以信赖的你,却为雄保会打掩护!那我除了自己探查,还有别的路吗?”
见雪莱脸上立刻浮现出焦急,他又缓和了语气:“我知道你是在担心我,我相信有你,我不会有事的。才在行动前为你留下了消息。”
“你看,我这不是没信错虫吗?”他露出信赖且欣喜的笑容。
一番经典洗脑PUA话术后,雌虫只觉得心底流淌着一股脉脉的暖流,让他又是感动又是愧疚。不由得为自己辩解:“其实……克隆实验只是因为虫造胚胎发育出来没有灵魂,所以才迂回通过复制成功产生灵魂的自然个体,希望找到赋予胚胎灵魂的方式。这是一项伟大的实验,请您放心,绝不会伤害到您的。”
他急切地保证。
“可是今天我看见了和我一样的克隆体,”雄虫神色黯淡,蹙着眉,“我很害怕,雪莱。每只虫都应该是独一无二的,就像你是唯一的雪莱。若我不只是我一个,那么我会不会被取代呢?”
“我很害怕。”他强调。
雪莱立刻什么保密、什么窃取权限之类的事情都丢在了脑外。只能笨拙地安慰:“明天我们就会回到地上了。”
“是吗?那我想越早越好,可以吗?”
“好,我会安排的。”雪莱保证。
*
雄虫星区,后方某颗星球。
“这次怎么突然要准备公开演讲了呀?”一只雄虫问。
安提戈涅眨眨眼:“好像是前线遇到点问题?不过有没有雌虫那边的要求,我们也差不多该对另一方的同胞们发出呼唤了。对面大部分雄虫都不愿意冒险与我们联系,就连我们已经占据的星球,都还有很多同胞不看好我们。我们必须站在台前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而不是躲在雌虫身后。”
那只雄虫眸光闪了闪:“既然这样,给我看看你的演讲稿怎么样?”
“当然可以!你可是在我被禁足时唯一来探望我的好朋友!”安提戈涅热情洋溢,“我还指望你帮我组织一下,分担一点压力呢。”
“我当然会的。”隐翅虫圣地亚哥微微一笑,眼底一点若隐若现的猩红。
“啊,雌虫那边来消息了。”光脑突然响了一声,安提戈涅低头查看完,抬头道,“演讲时间定在——”
“明天。”
第116章 神秘试剂
秘密行星, 地下禁区。
天还没亮的时候,这个地下基地就苏醒了。
但一直等到天蒙蒙亮,在燕屿平时起床的时候, 他们才动身离开地下。
一路是严格的安检,从地下来到地上时,燕屿能感觉压制精神链接的力度明显降低,但依旧无法使用。他猜测室内建筑里可能混有相关材料。
不知道在忙什么, 只在燕屿刚苏醒时露面的格罗佩抽出时间送他到地面上,解释道:“实验重地,谨慎一点总是没错的。”
燕屿盲猜, 可能是安提戈涅那边的动静, 让雄保会担心在老巢被虫背刺, 因而连雄虫都防着。
但这种话当然不能搬到台面来说,于是赫利俄斯善解人意地点点头。
到达地面时, 天才刚蒙蒙亮。透过厚实的防爆玻璃,燕屿第一次看到这颗星球的外表。小行星上的建筑低矮,缓缓起伏的地表像巨兽的背脊。这里植被并不茂盛, 深蓝色的帷幕笼罩着赤裸而坦荡的大地。地平线上, 几笔蒙蒙的、雾气般的白涂抹在天幕上,在那朦胧的深处, 恒星的剪影正毫无遮蔽地缓缓升起。
建筑低矮、植被稀疏、地形平坦——没有遮蔽物,天然易于岗哨警戒。
玻璃厚度惊人,除非是虫态化状态雌虫, 不然别想轻易从这里离开。
只是赏景般的几秒,燕屿便评估出这里的棘手程度。无论是从内部下手还是外部, 都不可能在不惊动雄保会的前提下离开。
……不知道曼努埃尔懂他的意思了没。
他仿佛习惯性补充糖分般,咬碎了最后一枚金币巧克力。
远方某个系统的宇宙星图中, 有微光一闪而逝。
*
雄虫星区,防线后方。
来来往往的虫正在调试设备,布景、打光、话筒、信号源……每一项都要确保万无一失。安提戈涅正在温习稿子,圣地亚哥走过来,问他:“怎么样?”
安提戈涅:“有点紧张,不过我相信这会是一场完美的演讲。你那边呢?”
出于内部自决原则,雌虫很有边界感地让出了大部分组织权。甚至安保都有雄虫主动负责,圣地亚哥就是主动请缨帮忙分担这部分压力的。隐翅虫鼓励地拍拍他的肩,道:“我那边也布置好了。”
现在只等时间到了,正式开始这场演出。
他们不约而同望向天空,烈日高照,在视网膜上熔出一个模糊的、灼烧的、白色的剪映同个星区内也存在时差,他们选定了一个雄虫星区大部分星球首都都处于白天的时间。
在这颗星球上的时间,便是中午时分。
*
狼蛛星。
在另一边放出全区演讲的消息后,所有虫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了。包括科梅,他将这当成一场需要严阵以待的舆论战来打。幸好他也不是毫无底牌。
在安提戈涅所在的星球被占领的时候,骗取了安提戈涅信任的隐翅虫便顺利地潜伏在。他是一只聪明且狡猾的虫,知道在安提戈涅构想中的那个新社会没有隐翅虫一族的位置,便绝不会因为身处敌方的包围圈而叛变。
如果不出意外,这场精心设计的演出,会成为一场滑稽的失败戏剧。对新势力的声望造成毁灭性打击,从而让摇摆不定的普通雄虫们失去对他的信心。
“对了,”皮拉走过来,把实验室的解析报告递来,小心观察着科梅的脸色:“您要求交叉解析两管血液,实验结果出来了。”
科梅接过,他一目十行扫过大部分数值,视线凝固在最末的结论。
——双方有很小一部分基因片段相似,初步怀疑原因为蝶族破茧的特殊进化方式导致,外在表现为生物毒素抗体,即B方免疫A方的种族生物毒素。
在圣堂联谊会中,为了顺利带走赫利俄斯。他用了手中对身体无害且效果最强的毒素,是大阿努比斯曾给他防身的、来源于他们一族的特殊毒。燕屿喝下药无事发生,对此不明所以,只以为科梅买到了假药。但实际上那的确是科梅精挑细选的药,他看过燕屿的比赛录像,知道燕屿在某场比赛中被毒倒过。但后来的蛹化却是直播切断后的事情了,被塞基严严实实地蛮了下来。
圣地亚哥其实知道,但他没意识到这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也就没专门说一句。
因此,当燕屿以圣堂联谊会自己中毒消失,而曼努埃尔只顾自己的冷漠态度来割席时,科梅相信了。
但,假如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那么——赫利俄斯的立场就需要重新审视了。
科梅眯着眼凝视了一会儿正在缓缓西坠的太阳,太阳让他想到伊卡洛斯,顺着这个原点,一切来龙去脉就像被晒干的沙滩,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雄虫机甲。”他喃喃。
他脸上丝毫没有被愚弄的怒火,只有一种沉静而悠远的思考。
在一线战场斩获的雄虫机甲,总是在试图解析时自毁。赫利俄斯,站在棋局前,接着下伊卡洛斯未完的那盘棋的你,属于你的机甲也是这样能够被轻易抛弃的残次品吗?
他发出了一条新指令。
接收者——雪莱。
*
恒星照射着狼蛛星的满地狼藉,炙烤着良心。
皮拉状似温顺地离开,转身进了厕所,他甚至不敢在自己的房间内发消息。只有这里是绝对没有眼睛的。
在惨白的日光下,他侧头往窗外看。
即将进入黄昏的太阳,在大片的金黄色晚霞中显得离地面前所未有地接近。仿佛一颗金色的眼睛,庄严地注视着他。
大厦外屏亮起,露出安提戈涅的脸。前十几年,他是泡在蜜罐里、活在象牙塔上的小王子,眼睛里是愚蠢的天真、和懦弱的善良。但血与火洗礼了他,他变得坚韧。纵然高强度的工作与压力,让雄虫略有消瘦,但他的眼睛却很亮,燃烧着如太阳般的烈日。
皮拉闭了闭眼,有种被灼伤的错觉。
他翻出一个匿名的光脑,用虚拟账号找到有过几面之缘的阿拉里克,发出一条消息后立刻敲碎光脑,用水冲进下水道,避免被追踪到。
【告诉曼努埃尔,他不马上找到自己的雄主,就等着守寡吧!】
*
太阳快要升起来了。
地上建筑内部为了迎接这些临时转移而来的雄虫大爷们,连夜做了新的装修,但由于本质上是为了研究而建立的基地,观感上有点像擎天柱上刷死亡芭比粉。
好怪,再看一眼。
没有娱乐,雄虫们就三三两两、苦中作乐地开茶话会。赫利俄斯路过的时候,听见他们正在聊雄虫机甲,不过相比于在根深蒂固的雄保会和有雄虫机甲的革新派中二选一,他们就比较贪心了。
“雄保会就不能把雄虫机甲抢过来吗?”
燕屿心想,他就防着这一手呢,雄保会就算抢到了也没用,不能批量生产,缴获一台两台根本无济于事。
“说起来,今天安提戈涅的演讲你们看吗?”
燕屿顿住脚步,听他们谈起演讲的事,若有所思。猜到这很有可能就是曼努埃尔为了吸引雄虫这边注意力搞出的动静,他心中一松,估计曼努埃尔就在来的路上了。只要等对方到位,他就可以准备离开。
他想着,听到雪莱去而复返的脚步声。
天青色的蛾种垂眸,轻声道:“我刚刚去问了一下,您的房间就在前面。”
雄虫们已经打开了光脑投屏,因为遥远的距离,有一些延迟,信号传到这边,演讲才刚开始。
他没有放在心上,瞥了一眼后就和雪莱一起离开。房间在最高层的走廊尽头。走廊很长,走过画框式的窗口,窗外原野蛮荒的景色随着脚步流转。刚升起的晨光在树影中融化成晦暗不明的光斑。
楼下雄虫们很显然是不会考虑别的虫感受的,声音开得很大,又是公共厅,走廊也沉浸在安提戈涅富有激情的演讲之中。
有点失真的声音回荡在长长的走廊里。
某种玄妙的弦被拨动了似的,他突然发现一件事——这条走廊里,只有他的脚步声。
晨光几乎平行于地面,直直透过窗户照进雪白的墙,让影子成为一副波光粼粼的画,而窗户的框就是画框。
空气也是波光粼粼的,细碎的天青色鳞粉在光中如尘埃般闪烁。
余光中,墙上的两条细长影子手脚的频率完全一样,而后面那个长发身影低着头,悄无声息地保持这个频率逐渐靠近。
不知道什么时候,雪莱走到了他的身后。
然后,影子举起了手——几乎是凭借着本能,赫利俄斯极速往前,金属针管擦着他的脖子而过。
第一次行动失败的雪莱静静看着他逃离,难过地说:“对不起。”
下一秒,蛾种第一次在他面前展开自己的虫翅,釉般的天青色拖着粉色的尾突,优雅的艺术品在雌虫的身上却是最恐怖的武器。几乎是刹那,燕屿就被追上了。
护卫雌有一套标准的擒拿动作,可以在不伤害到雄虫的前提下抓住目标。燕屿知道正面打起来自己毫无胜算,于是顺从地被反剪双手压制在墙上。
他用伤心的语气质问:“雪莱,你说你会保护我,也是骗我的吗?”
雪莱愧疚道:“对不起,我不想伤害您,这是上面的指令。等这之后,您怎么惩罚我都可以。”
赫利俄斯发出了一声闷哼:“我可以配合,你先放开我的手,我很痛。”雪莱犹豫几秒,放开了手,但依旧保持着一个压制的姿势。
活动着手腕,似乎是真的一无所知,赫利俄斯委屈问:“你先告诉我你手上的是什么。”
雪莱骤然噤声,顾左右而言他:“只要您重新和几位会长阁下重新谈谈,就不会有事的。”
看来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着,尖锐的针头已经靠近了皮肤。
知道示弱毫无用处,燕屿趁雪莱不备,突然暴起,扭身肘击他的脖子,这个动作让针尖扎进皮肤,硬生生划出一条长长的细口子。
致命处的威胁和这一幕让雪莱下意识松开了手,都顾不得保护自己,先把针管拿远了。
燕屿现在手无寸铁,又没有翅膀,跑不了两步就能被抓住。只能趁这个近身的机会夺得一线生机。借着雪莱因为肘击,下意识低头护住脖子的动作,他转身用手肘呈死亡三角形的姿势,夹住雪莱的头颅,以此为支点,核心发力,手臂的青筋暴起,硬生生把雪莱硬拽着摔倒在地。
比起疼痛,雪莱脸上更多的是茫然。
啊?
你不是雄虫吗?
还不等他陷入短暂的思考人生,赫利俄斯扯着天青色长发,逼雪莱不得不朝后仰头,脖子因此能够最大程度贴在地面,赫利俄斯重重地半跪下去,压在他后脖颈。膝盖与地面的双重夹击,让他呼吸困难,不能轻举妄动。
“你犯了一个错误,不要轻视任何一个目标。”
燕屿努力平息着喘气,接着命令道。
“雪莱,好孩子,把针剂给我。”他一边说一边威胁地往下施加力。
雌虫却尽力把手伸得更远。赫利俄斯既然要压制雌虫,就够不着针剂。
没等他继续发挥三寸不烂之舌,膝盖下传来一阵古怪的骨骼声。
骨折了?不、不!是虫化!
他顿感不妙,立刻起身扑向针剂。
然而比他更快的,是虫化的速度。温驯铺在地面的虫翅陡然立合,让他猝不及防之下向后倒去。下一秒,天旋地转。他被掐着脖子按倒在地。
雪莱的眼神依旧是那样温柔且纯净,即使遭遇了这样的对待,他也没有怨怼,连掐脖子的力度都恰到好处,一点疼痛感都没有。
“为什么?”重伤初愈的雄虫十分困惑。
“我不知道,这只是命令。”蛾种回答,甚至不敢与赫利俄斯对视。
“即使雄保会永远不会在意你的名字,就像毫不在意你雌父的死一样,那也比我重要是吗?”
这话给了雪莱一种错觉,一种雄虫正为此伤心的错觉。于是他也难过起来:“抱歉……”
护卫雌们没有选择,他们不会被雌虫社会接纳,而倘若背叛雄保会,另一个雄虫势力也绝不会喜欢墙头草。他们只能一条道走到黑,要么战死,要么等雄保会赢,或者输。赢了继续这样的生活,输了就理所应当的作为战利品被赢家收编。
针尖刺入了皮肤,蓝色中混杂着红色小点的液体被注入到皮下。不是血管,让燕屿松了一口气。
大不了等会儿把那里的肉剜掉。评估后,认为以伤换伤的损失可以承担,燕屿直接猛然一头槌,他很狡猾,知道脑壳硬度自己是比不过雌虫的,所以计算好角度,砸向的是雌虫的眼睛。
“唔!”蛾种不由得发出一声闷哼。无论是多强大的生物,眼睛就是他们永远的弱点。尤其还是视力本就不好的蛾种。
燕屿趁机把针剂拔了出来,蛾种以为他要抢,立刻牢牢抓紧,藏在手掌和地面之间,不留一点机会。然而燕屿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做了一个要翻身逃跑的假动作,然后趁着雪莱去挡另一侧的机会,杀了个回马枪。前面的翻身不过是蓄力,借助自然向后平躺的重力,他完成了一个格外猛烈的肘击。
“咔嚓。”
与针剂碎裂声同时响起的,是燕屿手肘骨裂的声音。他眉头都没皱一下,行云流水地伸手往流出的针剂液体中抓了一把,伸手就往蛾种眼睛上抹。
脆弱的眼部立刻传来剧痛,雪莱瑟缩地捂住眼睛,完全丧失了视野。
燕屿立刻趁机往外爬,即将逃离的瞬间,裤脚传来轻微的拉扯感,他回头看,是雪莱闭着眼睛在凭借声音摸索。清丽的脸上因为生理刺激而布满泪痕,他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小狗一样,忍着疼痛努力想通过嗅空气找到一丝一毫的痕迹。
好可怜的样子。但一想到这只忠诚的小狗主人从来都不是他,燕屿就根本提不起心情来同情。
他十分敏捷地避开,后退几步站起来,远远地看着雪莱。
黑暗让雌虫本能地不安,野兽不安的时候就会极力让自己更强大,或者至少看起来更强大。他一手捂住眼睛,一手摸索。与此同时,脊椎撑起他的背脊,他开始变得可怖,更倾向于一个非人生物。
——他更进一步虫化了。
燕屿冷眼看着,近乎冷酷地理智思考着。
不管雄保会突然发难的原因是什么,他继续呆在这里绝没有好下场,说不定就是进实验室当小白鼠。而且雪莱优柔寡断,总是害怕伤害到他,束手束脚,因此给了他反败为胜的机会。但发现雪莱的失败后,下一次来的虫便绝对不会给他任何反抗的机会。
他一定要马上逃走!
还不知道在哪的曼努埃尔指望不上了。这里的门都要求权限,原本把雪莱权限搞到手后,他未必不能悄悄溜走,但现在肯定行不通了。至于冲下去,让他的情况暴露在不知情的雄虫面前,引起骚乱然后浑水摸鱼?恐怕他根本走不到雄虫们的面前。
他环顾四周,因为房间在最上层走廊的尽头,所以他在走向房间的时候便走进了一条死路。
他的生路,就只在这个死路之中。
注视着正在虫态化的雪莱,他舔舔嘴唇,凝神调动精神力,试图像他第一次使用精神力般。那个时候他被曼努埃尔用养父刺激,被逼急了硬生生用出精神力反击。
地上对精神链接的屏蔽弱很多,未必不能强行使用。
然而在他成功之前,雪莱半虫化完成了。
超乎寻常的,他的手部竟然依旧是被柔软皮肉包裹的模样,没有变成狰狞恐怖的虫爪。
嗅闻着空气中的气味,闭着眼的雪莱朝着边展开虫翅,燕屿快速退到窗前,然后掐着秒,在雪莱扑过来的那一秒蹲下。雪莱砰地扑到了防爆玻璃上,他歪了歪头,沾着粘液的那只手伸出爪尖,勾进厚厚的玻璃内,然后以此为支点,他倒挂在上面,向下探头摸索。
他难过地说:“对不起,我不想伤害您。”
天青色长发如瀑般垂下,羽状触须警觉地朝内打着小卷。燕屿又心狠手辣地伸手死死往下拽头发,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住他触须,就像牵住了牛鼻子上的绳索一样,他狠狠地拽着脆弱敏感的触须往下掼!
他就说,长发不适合打架吧!幸好他早就剪了头发,不然今天就是薅头发大赛。
“砰——”头因为粗暴的动作砸在了玻璃上,厚厚的玻璃微不可见地晃了晃。
雪莱突然反应过来燕屿想要做什么——他想要借力打力!让他把防爆玻璃打开!
他立刻一个半空翻身,落在地上。
死活不肯再靠近玻璃。
雄虫想抓他的触须就抓吧,他刚好还可以反向借机近身呢!
但玻璃只是有一丝不起眼的裂痕,对燕屿而言,就足够了!
从来到地上,感受到精神力屏蔽的力度变化,燕屿就猜测,克制精神力的材料或许是来自这栋楼,大自然没有加盖,雄保会总不能让外面每一寸空气都屏蔽精神力。
当这一丝裂痕产生,就像满是辐射的地方进来了新鲜空气,他突然能够正常呼吸了!努力凝聚了好久的精神力突然又显现出了踪迹,虽然只有一点点,但也足够了!
雌虫的身形卡顿一秒,紧接着残影掠过,骨爪疯长,一拳砸在了玻璃最脆弱的受力点上。
玻璃飞溅,折射出白色和灰蓝的天空。
透支精神力强行链接,燕屿头痛欲裂,脑海里一阵嗡鸣,耳边似乎有枪响的声音。他眼前发黑,只觉得天旋地转,缓了好几秒方位感才重新归来。他意识到自己在下坠。
在玻璃碎掉的那一秒,他意识到透支的精神力也达到了极限,大脑一顿刺痛,短时间内无法继续使用精神力。
于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他随着飞溅的玻璃碎片一起一跃而下。
这是四楼,跳下去轻则骨折,重则死亡。但对虫族而言,只要落地姿势做准确,就不会有大碍。断交几根骨头,以虫族的自愈能力也很容易修复。
只要他熬过最初的追捕,等到精神力恢复,就有了自保能力。只要曼努埃尔别来得太慢,说不定他给能活着离开这颗星球。
于是燕屿护住头和颈椎,已经准备好了落地缓冲。而雪莱急切地展开虫翅,试图俯冲下来拉住雄虫。
然而——
“嗑。”
是破甲弹穿心而过的声音。
雪莱发出一声哀鸣,被冲击力带回了走廊,翻滚几圈,最后撞在墙上。
熟悉的警报声拉响!外敌入侵!
与此同时,一道红影如流星般从天而降。
燕屿头还晕着,差点以为自己出幻觉了,不由得一怔:“你怎么来了?”
红影降速,在燕屿坠落前横抱住他,然后扇动蝶翼升空。身后跟着一连串炸开的“烟花”,都被他甩在身后,张开蝶翼周全地为怀里的雄虫挡住。
小行星的半空毫无遮蔽,太阳终于一跃而出,悬挂在他们身后,庄严而神圣。狂风漫卷过沙石戈壁,原始的自然正在苏醒。
天光大亮。
曼努埃尔垂眸,回答道:“我来带你回家。”
第117章 并肩作战
狂风漫卷, 身后传来狂轰滥炸的轰鸣。他们仿佛一叶孤舟置身于撼天动地的海啸之中。
燕屿往下瞥了一眼,有种不好的预感:“其他虫呢?不会就你一个吧?”
曼努埃尔一边提速,穿梭在枪林弹雨中:“不算。”还没等燕屿放下心, 他又道:“我还带了我的机甲。”
燕屿:?
纯黑的异形机甲在智能ai的自动驾驶下,与曼努埃尔兵分两路,吸引走注意,给他英雄救美的时间, 现在则追上来挡住炮火。
“……就这?没有后援?”
“他们还在后面,没追上来。你先庆幸吧,要不是那个谁谁, 忘了叫什么。反正要不是科梅身边的雄虫告密, 你说不定已经被追回去了。我怕守寡, 就先一步赶来了。”
曼努埃尔一边说,一边虫化, 虫爪刺破肌肤,狰狞的棘突顺着脊椎蜿蜒,半人半虫的怪物扇动蝶翼, 俯身把燕屿塞进自己的机甲。舱门关闭, 遥遥传来他的声音:“异形机甲和人类机甲操作系统不一样,你现在自学一下。我去断后。”
燕屿回头看, 他已经俯冲向后方蜂拥而至的追兵。
没时间谦让。
他深吸一口气,俯身翻到简易的医疗箱,娴熟地给自己的伤口消毒、喷愈合喷雾。右手小臂骨折, 这里没办法治疗,就缠上绷带固定起来。他还在暗格里找到了曼努埃尔曾经送给自己的长刀, 和一把短匕首。材质相同,看起来是一套的。他没多想, 拿起短匕首,摸了摸自己被注射试剂的那部分皮肉。皮下鼓起一个青紫色的硬块,还没有扩散。
燕屿当时孤注一掷,拼着加速注射的风险以伤换伤,便是在赌这个试剂并不是剧毒物。若是想让他死,何必多此一举注射药物呢。很有可能那是某种可控的慢性毒素,甚至是某种纳米机器。
——毕竟,哪怕是用来配种或者提供实验资源,他都不能死。
手指按了按,确定了大概的范围,他对着显示屏,用医用酒精简单消毒后直下手剜掉了这块肉。小心把它包裹好,放进医疗箱的角落,准备回去后化验。医疗箱里有止血喷雾,曼努埃尔用不上,估计是专门给自己带的。
除了这个,还有几支雄虫专用的信息素补充剂,能够缓解雄虫的精神力问题。因为是雄保会严格管控的药剂,安提戈涅他们手中都没有多少,用一支少一支。不知道他怎么匀出来的。也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他忍痛收拾完后,自动驾驶的机甲已经即将冲出小行星的大气层范围。
曼努埃尔追上来,身后银色的追击弹几乎是追着他的后脚跟爆炸,燕屿估算着距离,在他抵达的一刹那打开舱门,然后掐着点在蝴蝶撞进来那一秒紧闭舱门。后一步追上来的炮弹砸在驾驶舱门上,让厚重的钢铁之墙出现了轻微的畸变。
但此时两人都没空关心这点,曼努埃尔再强也是一只虫,回来得不免有些狼狈,几乎是飞射进来的。撞了个人仰马翻,燕屿直接被来不及刹车的蝴蝶给压到了舱室内壁上,后脑勺猝不及防砸上去,脑袋嗡嗡响。
燕屿:“嘶——”
hp-20。
曼努埃尔有点想笑,但一张开嘴就流出了点血。即使是虫族,这样密集的爆炸对内脏的伤害也是无可避免的。
觉得有点丢脸,一生爱漂亮的蝴蝶立刻笑不出来了。他抹了抹脸,蝶翼收拢,双膝跪着慢慢往后爬,让出空间。燕屿单手撑着爬起来,皱眉问:“你怎么样?”
说实话,曼努埃尔现在很狼狈,脸上、胸口和手臂都是血,但不妨碍他在伴侣面前云淡风轻装了起来:“还好,我杀的比伤到我的多。”
燕屿:“是吗?”他皮笑肉不笑地对着伤口喷出医疗酒精。曼努埃尔身上穿刺伤不多,烧伤和内伤占据主导,也就是说创面大,医疗酒精猝不及防喷上去,他差点没崩住表情。
燕屿翻了翻医疗箱,找到些合适的药物,道:“让让,先处理伤口。”
“等会就会自愈。”曼努埃尔满不在乎。
雄虫只发出一声冷笑。
曼努埃尔:……
半虫化还未完全恢复,硕大一只蝴蝶的触须迟疑地打了个卷,看了眼他的脸色,决定大发慈悲,体谅一下雄虫一番拳拳报恩之心,于是小心往后边挪了挪、又挪了挪,直到挪无可挪,把那一侧的舱室挤地满满当当。
知道高等虫族自愈能力强,燕屿便只大致做了创面的清理,不然万一感染,到时候外面的血肉愈合了,里面在腐烂,还得重新割开皮肉。
这个过程中他们没有说话,只有器材磕碰摩擦的声音,连外面的轰炸都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机甲刚刚还在疯狂弹窗表示机甲损耗高危,此时损耗率暂停增长,也便不吱哇乱叫。
曼努埃尔高高大大一只,要不是外表太过狰狞,简直就像个大型抱抱熊。他低头垂眸,默不作声看雄虫动作。
“……怎么?”燕屿简单处理完,用多余纱布擦擦手,随口问。
如梦初醒般,曼努埃尔眨眨眼,不露声色道:“没什么,我就是在想,为什么他们没来了?”
他们,自然是指雄保会的追兵。
“他们的防守力量不该只有这么点。”
见燕屿敛眉思索起来,他又忍不住没事找事,伸出尖尖的虫爪,小心戳了戳雄虫的皮肤。皮肤凹出个小坑,曼努埃尔不自觉屏住呼吸,才让世界上最尖锐的生物杀器甚至没戳出血来。
燕屿垂眸看了眼,想让他没事干就好好疗伤。却鬼使神差想起了雪莱,他虫化后掐住自己的脖子,半边身体都虫化成狰狞的模样,手却依旧是无害的人形。若非如此,他便是从这个细节发现了雪莱本能的犹豫,才找到了可乘之机。
“你们雌虫虫化,手都会变成这样吗?”
“嗯,除非是刻意控制,不然第一个变化的就是……”心不在焉解答的曼努埃尔突然顿住,触须警觉地立起来,“你问这个做什么?”危机感突然就炸毛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不见,不会染上什么雄虫的恶习了吧?
燕屿面无异色:“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个心慈手软的敌人。”
*
秘密行星。
雪莱趴在地上,苟延残喘。
他原本奋不顾身想要拉住雄虫,却被天降的曼努埃尔狠辣一击,撞回长廊。他吐出一大口血,努力想要支起身体,但却脱力地倒下。
胸口被开了个巨大的口子,就算是雌虫也无力回天。
他浑身一阵阵发冷,却努力地抬头想要看到雄虫离去的身影。
有同僚落到他身边,简单查看了一下他的状况,确认无法存活后,不无惋惜地道:“或许不该把这个任务给你,上面说过不要小瞧他的。”
——[你犯了一个错误,不要轻视任何一个目标。]
雄虫的声音又突然回荡到耳边。
不,不是轻视。
他望着雄虫远去的背影,在心里小声反驳。我只是害怕伤害到您。
同事又问:“不过,注射成功了吗?”
雪莱点点头。
他觉得这个清晨越发冷了,忍不住蜷缩起来。
“针管破裂,试剂泄露。”他艰难说着,一边说一边吐出大团大团的血。“我的眼部黏膜、伤口有接触到试剂,恐怕外层抑菌膜已经溶化,为了避免传染——”
飞蛾最后看了眼冉冉上升的太阳,他在死亡的寒冷中怯怯地想。
我犯了错,您还会记得我吗?不是您人生中第二个雪莱,而是您遇到的第一只名叫雪莱的长尾大蚕蛾。
“请立即焚毁我的尸体。”
*
几支雄虫信息素补充剂下去,燕屿脑海里的刺痛没一会儿就平息了。见状,曼努埃尔假装不经意地邀功:“对了,你给我的暗号我看懂了,这次来没忘记也把你的机甲带来。”
它正静静悬浮在某颗隐秘的陨石后。
为了方便星际灾难时进行救援,机甲舱门都有对接设计,能够让人顺利转移到安全的机甲内。
坐在驾驶舱,和梦中情机小别胜新婚,燕屿只觉得自己对专属机甲的爱已更上一层楼。他爱惜地摸了摸,才和自己真正的伴侣对接上频道。
刚准备问支援的方向,刚刚还空无一物的雷达显示屏上,突然亮起密密麻麻的红点。敌方悄无声息包围了他们。
“哇哦。”曼努埃尔低笑了一声,“黄雀在后。”
燕屿凝神,大脑飞速转动,突然道:“雄虫机甲——他们的目标一直是雄虫机甲!”
到了星际的科技水平,任何一种武器面试,都需要漫长的工业积累。雄虫机甲的横空出世,代表了太多东西。更别提成规模地生产,背后代表一条稳定的军工生产线。
有这个实力做到、并送进虫族的势力不多。
在智械与雄虫达成合作的前提下,就只有人类能够做到了。
能联想到自己并不难,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雄保会居然盯上了他的雄虫机甲——唯一一台没有安装自爆装置的雄虫机甲。
是推测,是有把握的谋取,还是一场大胆的赌局?
现在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
包围圈里,两台机甲缓缓汇合。
曼努埃尔提醒:“保持警惕,或许除了雷达检测到的这些,还有敌人。”他把自己被人鱼袭击的事说了,末了感叹:“这才几天,雄保会就把技术都更新了。不知道他们用的什么做交易。”
燕屿应下:“我知道了。”
操作灯次第亮起,武器上膛的声音令人背脊发寒。危机让他肾上腺素飙升,骨折和剜肉的疼痛此刻都离他远去了。他只感到令人战栗的兴奋。走上军校那一刻,他就梦想着有朝一日能驰骋疆场,此时竟然也能算得上殊途同归了。
但越到危急时刻,血流得越澎湃,他的大脑却越冷静。两架外形与制式完全不同的机甲内,是两张同样专注而沉着的脸。
不用多说,在一个眨眼的瞬间,两架机甲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此刻,只有彻头彻尾的厮杀!
第118章 枪响
真空中漂浮着残肢断臂和机甲碎片。
配合默契的一人一虫又背靠背汇合在一起。
“只是一群乌合之众。”曼努埃尔轻蔑道, “雄保会太看轻我了。”
他当然有资格说这种话,这里漂浮的大半敌人尸体都是他的杰作。不过这并不完全是垃圾话,还包含着曼努埃尔一丝不明显的忧虑。
真的就只有这个手段吗?
按理说得到消息后, 雄保会附近的防线会立刻赶来支援。
短暂的几秒休息,潮水般的护卫雌们又涌过来。虽然战斗力远逊于曼努埃尔,但蚂蚁也能咬死象,他陷入虫群的漩涡, 一时半会无法脱身。
燕屿立刻后撤拉开距离,狙击枪上膛,正准备为曼努埃尔提供掩护。
然而就在下一秒, 曼努埃尔瞳孔紧缩, 突然急促命令:“离开那里!”
雷达仪表盘上, 原本空无一物的方向突然出现一个代表敌方的红点,与绿点几乎重叠!是埋伏!
然而声音的传递追不上机甲的引擎, 一声剧烈的撞击声通过队内频道传来。仪表盘上红点与绿点完全重叠一秒后,因为力的方向而弹向两边。
燕屿被突然出现在背后的机甲撞得离交战中心更远了。
“没事吧?”曼努埃尔问。
燕屿咽下闷哼,紧了紧手肘的绷带:“没事。”
曼努埃尔安抚他:“再等等, 后援很快能赶到。”他眉间始终萦绕着若有若无的忧虑, 不知道突然杀出来的埋伏目的是什么。于是他果决道:“我来帮你。”
“不。”燕屿也同样利落地拒绝,“你那边虫太多了, 这里就交给我。”
太空正面遭遇战,在没有掩体的情况下,狙击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他收起自狙击枪, 合金长刀出鞘。
虫群如同深海漩涡,源源不断地朝着漩涡中心的曼努埃尔涌去。而这巨大的漩涡之外, 两台机甲遥遥相望。
他已经认出了这个机甲的制式——银蓝色喷漆,它属于人鱼。
“我会终结他的。”
他冷冷道。
*
假如回到人鱼事变的那天, 你会怎么做?
这是人类星网上的热门话题。
有人说会提前报告给政府,有人说会找个不联网的安全地方躲起来,有人说会先下手为强……人们在网上徒劳地虚构着另一个平行宇宙,然而人们也无比清晰地明白。
倘若回到那天,他们什么也改变不了。
但要燕屿来说,虽然心脏被捅了一刀,九死一生后还因此不得不和亲虫族,但他其实并不恨人鱼。
仇恨、战争……与生存。
宇宙永恒的命题,不是爱,而是消亡。
一切的挣扎、一切的选择,都是为了在这个以亿年为尺度的宏大宇宙中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留下这个文明的脚印。
在这个宏伟的命题下,没有对错,只有渺小生物的悲哀。
他不恨人鱼,不恨背叛自己的朋友。
但在战场上兵戎相见,他也绝不会手软。任何情义,任何爱与眷恋,都不会让他的刀迟疑。
因为人类同样在命运的迷雾中奋力挣扎。
“铿——”
合金刀从机甲关节处划过的声音,金属剧烈摩擦,火星飞溅。双方一触即分。
下一秒,又狠狠撞在一起。
无视机甲弹窗的损耗警告,在力与力直白的对决中,燕屿的刀尖从下往上挑,合金刀几乎绷成一张弯弓,犹如弯月。
机甲是为他量身定制的,武器大部分也是装载的他最擅长的远程——毕竟人类指挥本就不在前线,到了虫族更不能让雄虫陷入正面对决的地步吧?
也就是说,倘若刀崩断,他便没有了近战武器。但他眉头都没动一下,瞳孔紧紧盯着前方,绝不肯在这场角力中退缩。
刀绷得更弯了。然而在承受不住断裂之前,电光闪烁!是长刀刁钻地卡进了外壳的缝隙,切断了一条线路!
“滋啦——”
燕屿唇角勾起一抹笑,电光炸开在眼底,他浑身一松。是对面不敢赌是他的刀先断,还是自己的损失更大,紧急后撤了。
然而没等燕屿乘胜追击,微型机器从对面机甲的暗舱中爬出来,钻进破损处开始紧急修复。
靠,这是什么赛博奶妈?
燕屿停了下来,这才开始平复呼吸。他的机甲损耗同样不小,却没有微型机器能随时修复。都是机甲,别人家才是富养!他不禁有些羞愧,包含歉疚地拍拍机甲,安抚搭档情绪。
他在喘息的间隙环顾四周,这里是一颗黄色的星球。机甲检测,地表大部分构成为硅酸盐熔层,大气层以二氧化硫、氯化钠和一氧化硫为主,也有少许氧。初步判断没有水。(注1)
半个小时前,他们在宇宙中激烈的搏斗,打打着就偏离了原来的位置。紧张的战斗容不得一丝分神,宇宙的景色又大同小异,总是一片沉寂的黑暗中悬浮着星体。他回过神来时,就已经与曼努埃尔隔得很远了。
而曼努埃尔倒是想赶过来,可惜分身乏术。
燕屿当机立断决定不能继续飘远了,便一狠心,不顾和敌人纠缠的距离过近,抬手便是一发狙击弹,使他们双双迫降在这个星球上。
“你是故意带我远离那边的。”燕屿开了公放。
宇宙中真空无法传播声音,只能通过机甲内置的电波信号交流。但燕屿可不敢给来自智械文明的敌人开交流权限,于是他们全程沉默地交手。直到现在才初次沟通。
“……”对方沉默了几秒,也开了公放。
“我是来劝你回到雄保会的。”人鱼的声音让人联想到晚春的水波,却让燕屿瞳孔紧缩。
“小池?”分明是问句,他却说得笃定。
人鱼平静道:“是我,队长。”
“你必须回去。雄保会为了逼你就范,给你注射的东西不是轻易就能摆脱的。”
燕屿:“你知道是什么吗?”
人鱼摇头:“我不知道,但格罗佩让我给你带一句警告——雪莱只是眼部黏膜和伤口沾到试剂就必须立刻处理尸体,请不要心存侥幸。”
“是吗?”燕屿冷笑一声,“如果真的这么重要,为什么雄保会不派虫来找我,让你一个外人来当说客。”
这次人鱼沉默了更久的时间,但实际也就十几秒。在这十几秒里,只有地表磁暴带来的电波紊乱声音。本来就是母星陨石带附近,没有建设空间站,加上特殊地质构成导致电磁暴与活火山盛行,这颗星球基本没有信号。
无形的电波在这十几秒内扩散,机器嗡嗡的运作声,让沉默也变得微妙。
人鱼开口了:“因为雄保会抽不出人手了。”
燕屿呼吸放轻,他直觉接下来一定是个自己不想听到的消息。
人鱼缓缓说道:“在你逃出秘密基地的同时,安提戈涅在全虫族直播时,遇刺身亡。”
……什么叫,安提戈涅遇刺身亡?
燕屿难以置信。
突然,打碎玻璃从四楼一跃而下时,他听到的那声若有若无的枪响,后知后觉穿透了他的耳膜。
*
时间回到不久前。
在革新派占领的雄虫星区,这颗星球位于后方,远离前线,因为安全而被选为了革新派雄虫的暂时根据地。
安提戈涅就是在这里准备了举世瞩目的演讲。
站在花卉环绕的演讲台上时,他的心脏怦怦直跳。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是正在紧张。
于是他抬头望着高悬的烈日,正午的恒星几乎是在炙烤着大地,城市布置了温感调控系统,他感觉不到烈火焚身的煎熬,只觉得阳光普照。沐浴在盛大的光中,他深吸一口气,环顾一圈站在幕后,为他提供坚定支持的同伴们。
菲利普对他点头、圣地亚哥对他鼓掌、还有许多他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带着信赖注视着他。
他深深闭眼、再睁开。
“三、二、一——”
直播开始了。
他注视着摄像器,灼热的阳光下年轻的雄虫几乎在发光:“诸位同胞们,好久不见。”
雄虫星区、战区、边区和后方雌虫族地,无数虫准时进入了直播间。全息投影,让他们几乎就是在现场倾听这场注定在历史上留下痕迹的演讲。
“……虫族才是星际时代历史最长的智慧种族。但,在虫族漫长历史之中,只有百分之一属于我们。在这百分之一的长度中,我们一共发起了一次内战,改变了三次政体——是的,三次政体变革,却只有一次内战。”
“因为另一次,是革命。”
不少虫眉头一皱,从这个不一般的开头中品味出几分别样的内涵。开头便重新定义了虫族的历史常识,恐怕这会是一次颠覆性的演讲。
只听安提戈涅不紧不慢地接着论述。
“从虫母时代,到雌尊的第二纪、雄尊的第三纪,虫族仍然陷在那场旷日持久的革命之中。我们在母神的时代,匍匐于虫母脚下,我们是祂的子民、祂的工具、祂的食物。祂孕育我们、吞噬我们。”
“每只虫都被目的鲜明地生育下来,雄虫负责□□,雌虫负责觅食与守护,然后,在完成使命之后被我们的神回收吃掉。”
“同胞们,如果一只虫,生下来就有他的使命——他不为自己而活、不为自己爱的和爱自己的而活,他没有摆脱宿命的选择,那么你告诉我,他凭什么说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
“我们与宇宙中无意识的尘埃何异?!”
“我们难道不是你脚下的石头、手里的光脑、头顶的钢筋吗?”他激烈地质问,又突然低下声音,像是在疑惑,“——我们不就是工具吗?”
“可是我们生下来,就是为了成为无知无觉的工具吗?”
无论是雌虫还是雄虫,想到虫母时代作为消耗品的宿命,就轻易被他调动起了情绪。是的,任何智慧生命都不该被当成工具,无视他的喜怒哀乐,践踏他生命的意义!
——可是,这和如今的内战有关系吗?
在激愤的同时,他们不约而同地疑惑。
而安提戈涅却话锋一转,接着说:“纵然这个时代与上个时代,雄尊与雌尊的尝试都有太多不足。但我想,无论哪个时代,无论是什么样的处境,我们都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自由的个体,在体验生命的憎恨与狂喜。”
有雄保会的雄虫听完这句直接冷笑着砸了光脑:“真是数典忘祖的白眼狼,雄虫被践踏的历史也能洗白成生命的体验是吗?”
也有雄虫不只想到了什么,看着和雌君的照片出神。
但这些外界的反应都干扰不了安提戈涅,他拔高了语调:“同胞们!无论是雄虫、还是雌虫!无论我们曾经为了彼此的利益有过多少争吵与厮杀,请不要忘记!今天,我们能站在星空之下,通过这种方式对话!不是因为身为雄虫我有多么尊贵的身份!也不是因为,身为雌虫你有多蛮横的武力!”
“我们今天能够站在这里,只是因为,我们的祖先,勇敢地朝着我们的神、我们的创造者、我们的压迫者,举起了反抗的镰刀!”
“我们将曾加诸于虫族身上亘古的宿命付之一炬!”
“从那以后,虫族存在的意义,将由我们自己给予!”
日光恢弘,他庄严如同圣堂的壁画、洁白的雕塑。他一字一顿宣告:“这——就是革命。”
军舰内,还在养伤的鞘翅目总长眺望着星空,轻轻叹了口气。他已经知道安提戈涅到底要说什么了。
果不其然,铺垫完原初的历史,接下来就是后虫母时代,两次政体变革,两次上下颠倒所积累的矛盾。
“我知道,我们彼此憎恨,为了利益争执不休。雄虫恨雌虫践踏雄虫尊严的曾经,雌虫恨雄虫吝啬的关怀与刻薄的对待。但同胞们,曾团结一致争取自由的我们,都是来自同一个卵巢。这样彼此憎恨,彼此践踏的命运还要轮回多久呢?”
“雌尊伤害了雄虫,于是下一个纪元雄尊又压迫雌虫。那再下一个纪元呢?就这样生生不息地彼此践踏吗?”
这个问题赤/裸裸地摆在明面上,让无论是雄虫还是雌虫都哑口无言。因为他们也都在问自己,下一个纪元又是谁在上呢?谁又会被踩在脚下呢?
刚刚痛骂安提戈涅白眼狼的雄虫也沉默了,他把光脑捡回来,靠在雄虫同伴的身上,默不作声地听着。两只虫的手紧紧交握着,试图汲取一些安全感。
“如果雌尊社会,是以暴力压迫弱小。如果雄尊社会,是以特权无视公平。如果你也曾为族群曲折的历史而愤怒,为同胞不公的命运而哀泣。那么为什么不再一次举起火把?”
一张张各不相同的脸,分布在虫族各个区域,他们的脸上有着同样的茫然,和一种古怪的恐惧。那是对未知的未来的恐惧,那也是对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脏的恐惧。
“从蒙昧与蛮荒,跌跌撞撞走进文明,从虫母时代到雌尊,那是我们身为智慧生命,对自由与尊严不屈的追逐。那就像飞蛾扑火一样燃烧着我们的渴望,压过了基因的本能,驱动我们走向了背弃神的路。”
“那场革命结束了吗?”
“没有。”两个简单的音节,掷地有声!
“我们的先祖,为了生命应有的自由与尊严,发动了革命。告诉我,雌尊和雄尊是符合初心的吗?”他尖锐地问,不等观众给出回答,他便斩钉截铁地否定道:“不!”
他不需要别人的回答,可虫族们心中自有答案——不,不是的。雌尊和雄尊,都是畸形的,总有一部分虫在被迫牺牲。
“无论是雌尊还是雄尊,都是这场革命的一部分。它们只不过我们在革命道路上的探索罢了,而实践已经告诉我们所有虫,那是两条彻底失败的道路!”
“真正正确的道路只有一条!”
他以郑重而庄严、激情澎湃的口吻,高声呼喊:“这不是第三次内战,这是几百年前那场革命的尾声!是时候结束了,是时候回到正轨了!”
他声音嘶哑而哽咽,日光如白瀑飞溅,在那灼热的光中,他看见了死去的恋人正微笑着对他伸出手。
理想,他牺牲了一切的理想。
在这一刻,离他那么近。
无尽的力量涌了上来,他奋力挥手,声嘶力竭地呐喊着:“同胞们,让我们——”
那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融进了太阳,在幻想中剧烈地燃烧、升空,永远地照耀着虫族。但是大家总是忘记,太阳升到正午的最高点,就只剩下坠落的余地。
“砰。”
几滴血溅开。
枪响了。
第119章 人鱼之死
无名星球。
广袤的宇宙中, 星体按照着恒定的轨迹缓慢远转,从不会为某个生命的死去而停下片刻。
突闻噩耗,燕屿闭了闭眼, 压下所有思绪,睁开后便用重新出鞘的刀表明了态度:“我是不会回去的。”
“你有你要做的事,我也有我要做的事。那就按照战场上的规则来,赢家说了算。”话音未落, 只见两道残影再次相撞。这一次,在彼此对各自目的和底线的坦白下,再也没有任何留手的余地。
刀光、枪声、爆炸的余热——
只有沸腾的战意塞满了大脑。
炮火在硅酸盐熔层的地表上留下深深的伤痕, 硝烟和灼烧的气息融入了遍布二氧化硫的空气。这颗空旷的星球没有水, 没有生命, 只有两架机甲正在殊死搏斗。而天穹之上,在一览无余的地平线上, 宇宙瑰丽壮美,随着脚下行星的自转,漫天银河流转。
他们曾经是并肩作战的战友, 在军校联赛的特训中, 燕屿作为队长和主力成员,技术特点在队友们面前早已不是秘密。甚至刚一交手, 池涧西就干脆利落地摧毁了地面上所有可用的掩体,并死死粘住对方,不让燕屿拉开距离, 逼一个狙击手只能跟他拼近战。
而一路以文职身份示人的人鱼同样有一身不凡的战斗能力,燕屿却完全不知情。
在这样敌暗我明、debuff无数的情况下, 燕屿渐渐落了下风。
——毕竟让一个远程脆皮狙击手贴身肉搏,这跟逼林黛玉倒拔垂杨柳有什么区别!
【警告, 能源不足!警告,能源不足!】
【警告,机甲损坏率87%!警告,请立刻撤离!】
鲜红的弹窗警告一层叠一层,漫反射的红光勾勒出一个冷凝的骨相轮廓。燕屿充耳不闻,也没有功夫分神关掉弹窗,他已经品尝到了唇齿间的铁锈味。
事实证明,人类舍弃雄虫机甲所用的高灵敏感应技术,不是没有道理的。身体素质的要求降低,对应的就是对脑域开发程度的严苛要求。
大脑超负荷地在指挥两具身体,其中一具还是高如一栋楼的钢铁机器。他的伤本就没好,经过一轮车轮战后,又对上全盛的人鱼,现在的每一秒战斗就是在透支生命。
后方支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燕屿从来不敢将自己的生命交到别人手里,但命运有时候的确不是人可以掌控的。他要么在自己被耗死之前杀了对方,要么就拖到支援来的那一刻。他捏了捏骨折的右手臂,皮下有一层青紫色的淤血,几乎能隔着皮摸到不规则的骨骼断裂面。他还得庆幸,因为战斗而错位的骨头没有刺到动脉。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感觉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带着淡淡的铁锈气。
现在他只能血战到底,然后剩下的,就相信曼努埃尔。
池涧西的屏幕上钴蓝的数据流闪过,曾作为数据分析师的人鱼几乎是本能地开始计算分析,机甲装载的超级AI列出接下来的可能性,每过一秒,雌虫援兵赶到和药剂生效的可能性都在呈指数增长。
时间不多了。
于是下一秒,双方不约而同推动引擎——
“铿。”
再一次短兵相接,铁与铁的碰撞,力与力的角逐。
池涧西已经从之前的交手猜出了燕屿右手有伤。他下定决心要速战速决,于是这一次,在刻意调整之下,巨大的冲击力从右侧传来。
力从金属外壳一直传递到驾驶舱内,剧痛随着震荡传来,燕屿脸色苍白。但他咬着牙,不退反进。
为了压迫他的伤处,敌人前所未有地靠近,这未必不是一个机会!
他顺着这个姿势,反转过握刀的姿势,由原本的劈砍改为从右下往左上挑。这个姿势要以右手肘关节为发力点,要求右手臂发力——机甲当然和人类不一样,就算是可以由精神力驱动的雄虫机甲,也不会有痛觉,不会因为驾驶员的伤势影响机甲性能。
但驾驶员下意识避开伤处,是无可避免的本能。
更何况传统机甲对驾驶员身体素质有要求,手臂骨头断裂的机甲师差不多被废了一半。而雄虫机甲又是精神力操控,与第二身无异,就算没有痛觉神经,但精神上的幻痛却如蛆跗骨。
总而言之,池涧西完全没想到燕屿居然还能如此反抗。
在察觉刀锋改向的一刹那,他暗道不好。可是已经晚了!交战的时间内,不仅是池涧西摸清了燕屿的伤势与弱点,燕屿也摸清了人鱼机甲的要紧之处!
雪亮的刀锋如虹。
坚硬的金属断面在刀面上刮出深深的痕迹,银蓝的电光、红色的火花和跳动的离子弧从刀锋闪过——伴随着金属刮擦和鲜明的刀锋断裂声,人鱼机甲的驾驶室差点被拦腰切断。
从腹部斜着往上,巨大的切口喷洒出鲜血,无数金属碎片扎进他的伤口。
剧痛率先传来,紧接着痛觉就被麻痹,他只感到鲜血濡湿衣服的温热与黏腻。失血过多的眩晕还没找上门,肾上腺素率先控制了身体。池涧西紧急后撤的同时,不忘反击。
机甲后舱的弹药随之倾泻而出,定点追踪雄虫机甲的右侧。
灼热的冲击波让燕屿不受控制地翻滚几圈,头晕目眩地被砸落在地,拖出一条长长的、坑坑洼洼的刹车痕迹。
余光中,银色的机械流又涌入人鱼机甲的创口,就像增生的细胞一样,重新填满了破裂的外壳。
……自带奶妈的近战士就是难打,燕屿使劲晃晃脑袋,试图把眩晕丢出去。
但是大脑还是嗡嗡作响。可能是脑震荡了,他冷静地评估。
他吐出一口粘稠的血,感觉胃和咽喉火烧火燎地疼,内脏似乎都在刚刚的死亡翻滚中移位了。在古怪的闷疼中,泛发出奇异的、针扎似的痒。
但他没在意,只当是内脏受损。
怎么尽受些没办法当场治疗的伤?他简直有点苦中作乐地想笑了。
不像池涧西,刚刚那一击虽然差点把他和驾驶室一起砍成两半,但毕竟材料的硬度是没办法越过的天堑——在成功之前,刀先断了。
他的伤口虽然深,但毕竟是属于普通的外伤,只要在血流过头之前止血,在伤口感染之前缝合,就死不了。
但的确伤口很深,创面大,血如河水般流出。几乎是几秒,肾上腺素后知后觉地消退,池涧西脸色苍白,差点从驾驶舱上跌下来。
但机甲智脑的反应速度比死神更快,不需要池涧西的操作,最高指令触动,一秒后,临时的玻璃舱升起来了,浅绿的治疗液顷刻注满,纳米治疗机器人也伸出纤长而坚硬的触须开始缝合伤口。
说来讽刺,不需要身体的智械生命因为大肆进行人体实验,反而掌握着最先进的生物科技,治疗技术远超人类和虫族。
但感受着伤口血肉疯狂增长的痒痛,池涧西嘴角反而挑起一缕讽刺的笑。
AI掌握的机甲最高权限,离奇的隐藏式治疗舱设计……这可不是什么以人为本的人文关怀。
毕竟,每一条活着的人鱼,都是智械生命宝贵的实验体。这样设计,只是为了驾驶员如果死了,能够最大程度保留新鲜的尸体和大脑。
他喘了口气,绿色的液体从唇齿间涌入,又从耳后的鳃溢出。
他看见燕屿左手捡起断刀,撑着刀缓慢站立。然后失去唯一近战武器的狙击手掰断刀的另一边,让原本成长方体断裂的刀变成了尖锐的三棱锥,四舍五入也算短刺刀了。
他们彼此都深谙趁他病要他命的秘诀,燕屿预估池涧西受的伤比他的伤更影响行动能力,也摸不清智械生命有没有什么自己不知道治疗手段。于是马不停蹄地,他要趁着激素还干扰着大脑神经,在痛觉控制意志力之前,再次悍然出击。
AI此时接管了机甲,计算得出这个长度的武器,不足为惧。尽管如此,AI相比于人类的优越性就在于它绝不会有轻视之情,所以它依旧以严谨的姿势同样迎面而上。
看似万无一失,池涧西却警铃大作,不顾伤势要求终止治疗,接管机甲,亲身上阵。
被AI驳回后,人鱼恨恨骂道:“废物,埃尼阿克没有做你的敌方性格侧写模块吗?!”
兵者,诡道也。
燕屿绝不是明知无用却怀抱着孤勇,喊着我命由我不由天就冲上来的那种人,他只会冷不丁在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时候,剑走偏锋,发出致命一击!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此时已经穷途末路的燕屿,还能有什么后手呢?
【警告,机甲损坏率90.31%!】
已经被纳米机器人修补了七七八八的人鱼机甲对上破破烂烂的机甲,下一秒,报损率直接断崖式下跌。
【警告,机甲损坏率94.17%!】
【警告!警告!机甲即将失去行动能力!】
开弓没有回头见,燕屿不退反进,整个人如一张拉满的弓,以双倍的力弹射出去,留下晃动的残影。三棱锥是尖锐且坚硬的,凭借蛮力把它钉进上一次的创口里,赛博奶妈毕竟不是原生妈,只能把机甲外壳缝缝补补个七七八八,这让三棱锥向木刺钉进指甲盖和肉的缝隙间一样,带来了无可避免的伤害。
但是它也是无能为力的,以它断裂后的长度,甚至不能穿透机甲的外壳,只不过能打开一个口子。
后撤半步,然后抬手一挥,它便被打飞了,斜斜地插进狼藉的地面。
但依旧够了!几乎是ai都没能捕捉到他是如何在眨眼间进行了武器切换,笔直坚硬,犹如长枪的管状物以那个口子为支点。在短暂的蓄力后,长枪般硬生生捅了进去!
——那是狙击枪!
燃烧着仅剩的能源,引擎亮起近乎爆裂的光,前端钝而平的枪口凭借蛮力,钉钉子一般野蛮地凿了进去。
不需要太深、不需要太有杀伤力,只需要它把枪口嵌进去!只需要让敌方无法轻易摆脱它!
池涧西陡然变色:“他还有一发狙击弹没用出去!”
退!
他已然完全明白了燕屿的打算!
在ai的辅助下,任何炮弹都会被捕捉到轨迹,提前拦截。那如果这样呢?如果发射口就在体内,又该如何提前拦截呢?
纳米机器人开始疯狂涌入枪口,像增生的红藻一样,试图爬到最里面,在两秒间便卡死了机关。燕屿的机甲弹出故障提示,表示机关卡死硬开枪会导致爆炸,如果不想要同归于尽的话,需要三秒钟自检排出障碍物,
三秒。
燕屿按下确认。
他只需要再坚持三秒,这场艰苦卓绝的战争就结束了。
——倒数第三秒。
池涧西砸碎了玻璃,强行关闭正在执行最高指令的ai,重新接管了机甲的操纵权。玻璃碎了,治疗液泄堤般溢出,速度比地漏排出的速度更快,淹没了他的小腿,随着机甲的动作猛烈晃动,像一场小小的海啸。他同样疯狂地拉动引擎,试图后退,拉开距离后不管是拔出枪口,还是用激光切割枪管都可以,总而言之他必须要拉开距离!
他想要拉开距离,却被咄咄逼人地缠着。这个画面和一开始的形式完全不同。之前是他穷追不舍,逼一个远程去近战。
才过去多久?如今已是攻守之势异也!
——第二秒。
所有炮口都打开了,瞄准燕屿,做最后的挣扎。然而之前池涧西可以凭借AI半空拦截燕屿的炮弹,那么燕屿此时也可以!
一团一团的火光在他们身侧爆开,穿过滚滚浓烟,彼此的机甲都在疯狂报错。
燕屿的机甲有一部分外壳已经解体,而池涧西机甲的系统受损,治疗液哗啦一声倾泻,灌满了驾驶舱。
【警告,机甲损坏率98.96%!能源剩余7.34%!】
——最后一秒!
池涧西向后逃,追的人给他施加一个向后的力。
两相叠加,几乎就要让他成功逃脱了。
然而,就在枪口即将脱离机体的前一秒——
伴随着破空的哨声,一股巨力从背后传来,有什么高速驶来的东西像陨石一样撞上了他的背!刹那间,天旋地转!他重重地撞向了枪口!
【警告!警告!胸部护甲外壳已损毁91.3%、97*6&*#——】随着系统的失声,是外甲被猛击后向内凹陷断裂的巨响!一层层合金外甲断裂成金属巨刃,在火光电石间穿透了驾驶舱!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巨大声响——
坚硬的、布满刮痕的狙击枪,就像伯劳鸟的仙人掌刺,又像火堆上的十字架。野蛮地,穿透了猎物和罪人,从它的后背露出一个血淋淋的尖端。
与此同时,狙击枪内部自检排出障碍成功!
【砰——】
枪响了。
【警告!能源剩余0.86%,损坏率99.37%,已无法运行!】
在发出最后一击的下一秒,失去所有能源的机甲如废品般倾倒。
机甲和机甲通过致命的武器连接在一起。金属的臂膀中还握着枪,枪管从前胸到后背,穿过驾驶舱,彻底贯穿了机甲。
此时却已不堪重负地停止运行。
灯光刹那熄灭,显示屏暗了下去,机甲运转时细微的嗡鸣也消失了,只有设置了单独能源的制氧系统还在工作。
战斗停止后,宇宙安静得可怕。
两架近乎报废的钢铁怪兽颓唐地蜷缩在一起,燕屿的目光顺着另一驾机甲的轮廓往上爬,他慢慢抬头,看见熟悉的雌虫机甲踩在人鱼机甲的背部,居高临下地朝自己低头。
曼努埃尔来了。
*
有很长一段时间。
池涧西会在梦中回到军校联赛倒数第二场比赛胜利之后,他们一起欢笑着庆祝那个夜晚。
梦中的空气总是金色的,他带着醉意,倚着队长的肩,走过长廊。脚下花纹繁复的地毯一直铺到遥远的的尽头,走在上面轻飘飘,如同走在云端。他们停在房门口,没有看彼此,只顾着盯着平平无奇的房门。
他听见自己说:“我今天真的很快乐,队长,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天的。”
一眨眼,梦中那个队长已经站在走廊的尽头,没有光的地方,静静地凝视自己,就像在无声地质问。
他只觉得这样的沉默好像无形的鞭刑,然而在他急切地想要追上去解释时,房门都会轰然合上。这时他才恍然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站在了房门内。他盯着门,知道一门之隔,燕屿就站在外面,他只要不管不顾地开门,就能从这沉重的责任中解脱出来。
可是,他看见了门上的倒影。
舰船上潜伏的内应,为了复仇杀掉爱人的同伙,他的半人鱼同胞正站在他身后,静静看着他。
于是他握在门把上的手慢慢垂落,他一步步后退,一步步远离了那扇门。
那个瘦小的同胞张开双手从身后抱住他,她开始抽条,变得细长,细长如一条鬼影,腹部的影子、头上的影子,就像把器官塞回剖腹产的孕肚一样。他被缩成一个胚胎、一条蓝色的小鱼,塞回了子宫中。脚下的地毯也变成了汩汩流动的血水,从脚下逆流而上,变成了包裹住他的羊水。
不知道是谁把时间往前拨了。
在一片浑浑噩噩的黑暗中,他听见了医生的机械的声线。医生在说:“不要发抖。”
于是池涧西张开眼,看见了纯白的天花板,空气中浮动着消毒水的气味。
他努力抬头,发现自己躺在手术室,下肢的金属骨骼安静地摆放在器械盒中,麻药打得很多,他其实没有知觉,但仿佛能感觉到冰凉的手术刀切开他的鱼尾。
“不要发抖。”主刀医生歪歪头,以研究性的语气问,“你在哭,是害怕吗?”
医生擦了擦他脸上的泪,他的手是冰冷的,金属的。
我在发抖吗?我在哭吗?
“你害怕的话,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医生说。
年轻的人鱼望着沾满血液的手术刀,眼泪忽然大滴大滴流出来了,顺着脸颊又滑到耳后的鳃上。
他很努力地摇了摇头:“……继续。”
回忆再往前、再往前。
一直到他还是一条年幼的小鱼,抱着尾巴听妈妈讲故事。
妈妈合上故事书,垂眸抚摸他的头发,慢慢说:“美人鱼走在岸上的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可是必须要走上陆地,必须要离开海洋,他们才能走向星空。所以即使每一步都踩在被扎得鲜血淋漓,他们也必须继续。继续割开鱼尾,变成双腿,行走在刀尖上,行走在他们梦中的未来里。
……
池涧西以局外人的视角冷眼看着,就像在看一场剪辑稀碎的复仇烂片。半晌,他道:“不要再翻我的大脑了,埃尼阿克。”
稀奇古怪的幻觉如潮水一般退去了。
他睁开眼,发现其实才刚过去两三秒。
刚刚不过是失血过多加上剧烈碰撞导致的晕厥,甚至他也只短暂失去了一两秒的意识。
纳米机器人游向他,顺着他的伤口、嘴巴和鳃往里钻,他知道当他死后,这些纳米机器人就会回收实验体身上最宝贵的材料——他的大脑。
池涧西嘴唇张合,无声道:“我知道你在看,埃尼阿克。”
“如果我们之间有半分友谊,我恳求你。”人鱼的泪溶化在水里,没有变成珍珠,只不过是廉价的水。
“不要上传我。”
人死后脑电波依然存在,在星际时代科技已经发展到了能够提取它,获得人死前记忆的技术。智械生命则更进一步,已经迈入了上传死者意识的阶段。
但从理论到成果之间,是漫长的实验。
所有人鱼都是这场实验的志愿者。
显示屏错频般闪烁一下,似乎是一个哭泣的符号,可是显示屏已经支离破碎,什么都看不清。似乎是收到指令,纳米机器人们潮水般原路退下。
池涧西重重地喘息着,终于露出这么久的第一个笑容。
生命的最后时刻,泡在水里,就好像还在海洋的怀抱。他的灵魂好像已经飞出身体外,眺望着看不见的海神星,看不见的母星,看不见的海洋。
念着母星的名字,似乎又有力量涌了出来。他闭了闭眼,决心要为族人做最后一件事!
他放弃了治疗,反而往前爬了两步。他没有被枪管贯穿,而是被朝内凸出的机甲断层所钉死在驾驶座上。这个动作让自己的伤口更大幅度撕裂。浸泡在治疗液的伤口血肉增生,黏在卡着伤口的凶器上,随着他的动作再次撕裂,又飞快“愈合”。血肉组织如碾碎的福寿螺卵一样血淋淋地黏出一条长长的、凹凸不平的痕迹。
他要去开启自爆程序。
他不能……不能让敌人活着离开。
一旦燕屿活着回去,下一次面对他的就是自己的族人。
此时距离机甲被贯穿才过去三十秒。他的队长、他的敌人,和他靠得那么近。
他努力地伸手——只要启动这个按键,他们就都会在爆炸中解脱。
可是,可是……裸露的电线闪烁着幽微的电光,也随之暴露在舱内的治疗液中。其实如果不是大部分能源都在刚刚消耗了,他会在瞬间被巨大的电流电焦。
他已经拼尽全力地伸出手了,可是在指尖碰到自爆装置之前,海洋的呼唤先一步降临。
灌满舱室的治疗液温热如羊水,电蛇游走在其中。失血、电流和疼痛,让他的肢体逐渐麻痹。他的鳃开合几下,又缓缓定格了动作,鳃盖紧紧闭合,无法再从水中汲取到半分氧气。
鱼的呼吸系统失灵,人的呼吸系统下意识打开,顷刻间,肺里灌满了水。
碧蓝的瞳孔扩散失焦。
这个星球没有海洋。
第120章 几分真心
满地狼藉。
确认身下的敌人已经失去了生息, 曼努埃尔立刻一跃而下,赶到燕屿旁边。舱门对接通道搭好了,可是失去能源的机甲只是一堆废铁, 舱门无法自行打开。
曼努埃尔废了一番功夫才把门撬开。
他急忙进去,一进门就看见燕屿正一边吐血一边换宇航服。机甲常备宇航服,这就跟飞机常备降落伞一个道理,都是为了以防万一。
曼努埃尔注意力根本不在这上面, 他看见燕屿唇角的血,脸色立刻变了。
内脏的伤看不出来,却比外伤更恐怖。他连忙俯下身给燕屿注射医疗针, 单膝半跪, 有力的手臂环过肩膀, 就要把雄虫抱回机甲治疗。
说是医疗针,其实功效比较中庸, 不能彻底治疗,但却能抑制伤势恶化。几针高浓度针剂下去,燕屿感觉自己立刻从死人微活变成了半死不活。
半死不活而已, 他难道还少经历了吗?
他推开了曼努埃尔, 摇摇头,想说话, 但嗓子火烧火燎的,一张嘴,空气就刀子似地刮喉咙。
于是他又闭上了。
他抓着曼努埃尔的手臂, 借力起身。然后自己爬下机甲,又爬到对面机甲的驾驶舱处扒拉。曼努埃尔很快也跟了上来, 站在他身侧提醒:“小心能源泄露导致爆炸。”
燕屿半跪在机甲上,抬头仰视小山一样的机甲舱。
破破烂烂的驾驶舱从四面八方流出医疗液, 浅绿色的医疗液混合着血水,显出几分肮脏。它顺着参差不齐的金属外壳往下流。流过燕屿的膝盖和手掌。
“这是……”曼努埃尔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迟疑问。
燕屿没看他,直直看着驾驶舱。沉默几秒后,声音低低地、沙哑地,就像月光下的夜风刮过戈壁岩层一样,慢慢说:“这里面……是我的朋友,你见过他,那个时候他还叫我队长。”
一种轻柔的悲伤顺着脉搏的跳动,淌出唇齿。
好可怜的样子。
但死的人又不是他。他有什么可怜的?甚至于,再来一次刚刚的战斗,他还是会下死手。燕屿既觉得自己可笑,又觉得自己这幅姿态未免有些令人作呕。他不知道这其中到底有几分是幸运者对不幸者的愧怍,又有几分是单纯为朋友的逝去而悲伤。
更好笑的是,当这句无意识的真心话脱口而出,下一秒浮现在他脑海里的又是冰冷的算计——这句话、这幅展示伤口的姿态,对雌虫又有多大吸引力和杀伤力呢?
他觉得自己亵渎了死亡这么一件悲哀、庄严且沉重的事。
从伊卡洛斯,到池涧西。他为他们的离去而痛苦,但他也不吝于将这份痛苦变成武器。极端理性地以此对曼努埃尔、对一位虫族发起试探性的进攻。
他希望他们能够在死后获得永恒的安宁,而不是即使死了,名字也继续活在勾心斗角里。但是他又必须这么做,因为他手里的牌太少了,因此连伤口都能扒开当成牌。
曼努埃尔看着他,喉结动了动,迟疑地靠近。
燕屿一部分灵魂跪在废墟上静默地哀悼,另一部分灵魂站在原地冷眼看着曼努埃尔动作。
他会怎么做?是被激起狩猎欲?还是希望自己流露出更多脆弱?或者是隐藏着征服欲,用甜言蜜语安慰?
然而——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后脑勺,用力地按向自己的胸膛。单膝跪在他身前的雌虫,身姿挺拔如利剑,另一手穿过手臂环过雄虫的身体,滚烫的掌心按着后背,低头垂眸注视着他。
低沉的声音不容抗拒地振动着他的耳膜:“不要看了,他的死不是你做的。”
起初声音还有几分迟疑的滞涩,但说出口后,便越来越坚定。
当时,支援赶来,曼努埃尔好不容易摆脱了虫群的撕咬,立刻丢了破破烂烂的机甲,换上后援带来的全新机甲,然后杀向燕屿离开的方向。
当他疾速杀进这颗星球的引力范围时,池涧西即将成功拉开距离,但曼努埃尔从天而降,从身后把他又撞回枪口,甚至在巨大的冲击力下硬生生把整个机甲都钉死在燕屿的枪上。
在枪口贯穿整个机甲的下一个眨眼,燕屿才扣下扳机。
只是几毫秒的差距,燕屿自己都没分清楚。
但曼努埃尔却很坚定地告诉他:“你没有杀他,是我做的。”
所以不必如此严苛地审判自己。
燕屿闭上了眼睛。
他慢慢地、慢慢地放松绷直的背,顺着曼努埃尔手掌的力量靠在他的心口。他听见了清晰的心跳声,不徐不疾,以一个稳定的、一如既往的节奏正在鼓动。
他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
无名星球。
危机解除,因为燕屿的伤不宜移动。所以他们决定还是先原地治疗,等待后援部队清出一条安全的路后再撤离。而且池涧西的遗体也需要处理。人鱼机甲需要回收给科研部,看看能不能破译一点技术。而人鱼的遗体,燕屿希望能够按照人鱼的习俗安葬,或者送回人鱼的族群,让他们决定如何安葬。
担心破损严重的机甲发生爆炸或者自燃,他要先把畸变的金属外壳一点点掰开,然后把遗体带出来。当然,他这个身体状况,要弄开严丝合缝的驾驶舱而不损毁尸体,属实异想天开。所以他试了试就回头恳求地看向曼努埃尔。
曼努埃尔:……
他很自觉:“你让让,我来。”
但是等清理开一个足够大的洞口,能够把遗体搬出来,他又更自觉地退开了。一部分是因为对自己粗暴手法有足够的自我认知。
最重要的是,他觉得燕屿应该会想自己亲自整理朋友的遗体。
燕屿也的确主动上前,小心翼翼把尸体抱下来,他低头为人鱼整理衣衫。激烈的战斗让很多碎玻璃和金属碎片扎进了人鱼的皮肤里。他原本是想把它们都清理出来,但指尖却摸到了什么东西。
在池涧西耳后,连接鳃和下颚处有一片蓝色的鳞片,其中最靠近鳃的那枚鳞片边缘,手拂过时能感到细微的异样,定睛看却很正常。他本以为是薄碎片扎进去了,但当他小心把那不明物从鳞片间的缝隙中扯出来后,他立刻意识到这绝不是什么普通的东西。
薄如蝉翼、质地坚硬,指腹可以感受到上面精妙且复杂的纹路。
就像一枚精心隐藏的芯片。
燕屿回头看,曼努埃尔怕打扰到他,难得有绅士风度地侧过头避让。
察觉到视线后,他敏锐回头:“怎么了?”
燕屿手指一翻,那枚小巧的芯片就消失在手中,被他藏起来了。他有些苍白地笑笑,低声道:“我觉得医疗针药效可能正在消退,你带了医疗舱吗?”
正常机甲是不会携带医疗舱的,真打起来只会占地方碍事,激烈的前线哪来的机会用上?处理伤患自然有专职的医疗机甲负责。
不过曼努埃尔想着燕屿本来就有伤在身,于是在换机甲时,特意找医疗兵要了一个带上。听到他这话,立刻严肃起来,大步走来,就要像叼走不听话的猫咪一样捏住后脖颈,提走虚弱的伴侣。
燕屿顺从地起身,不过在那之前先把池涧西的遗体安置好了。
而对于他这种磨磨蹭蹭,不重视自己身体健康的行为,曼努埃尔露出极其不赞同的目光。等他刚安置完,下一秒就强硬地把人塞进了医疗舱。
这段时间燕屿的行程实在是太赶了,刚从这个杀机里极限逃出来,就马不停蹄与另一个死神约会,打完架还是打架,逃命完还有下一次逃命。现在他躺进医疗舱里了,才终于有空梳理一遍外界的情况。
“……局势大概就是这样。”曼努埃尔不含感情色彩地陈述。
“鞘翅目被迫撤退,两方的全部兵力都陆陆续续投入到了雄虫星区的正面战场,然后雄保会那边人鱼入场,大大小小的族群都被卷进来。现在已经正式进入了全面开战阶段。”
“至于安提戈涅……”曼努埃尔顿了一下,蹙眉继续说。
“人鱼的突然入场扰乱了我们的布局,我们试图招揽更多雄虫和中立派,再加上需要吸引走其他虫的视线,腾出营救你的空间。所以我们决定召开一次面对全虫族的公开演讲。”
“然后他死了。”燕屿轻声打断他。
空气陷入了一瞬间的寂静,曼努埃尔沉默地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燕屿看着治疗舱上龟速往前的进度条,闭了闭眼睛,问:“谁做的。”
曼努埃尔秒答:“圣地亚哥·西西弗斯。”
“他潜伏在雄虫里,获取了安提戈涅的信任,在演讲的时候,当众刺杀示威。”
燕屿睁开眼,直直看过去:“你的意思是,在蝶族把手的、战线大后方、雄虫聚集的重点地区,谁也没有发现地潜入了一只隐翅虫,并且让他成功当着全虫族的面暗杀了雄虫革新派的领袖,对吗?”
“你在指责我们吗?”曼努埃尔反唇相讥,“别忘了,是你要求我们不得掺和雄虫内政的。所以安提戈涅他们自己的主要根据地,我们按照你们的要求,没过度插手。”
“隐翅虫——的确可以做到潜入雄虫内部不被发现,可是圣地亚哥已经暴露过身份,知道他是雌虫的虫不少。就这么巧,这几个雌虫一个都不在?”燕屿不为所动。
“你在试图把责任都怪罪到我们身上,赫利俄斯。”曼努埃尔平铺直叙,“知道他身份的雄虫都在雄保会一方,雌虫除了你的护卫队,就是当初随我前往人族的亲卫,他们在哪儿、在为谁而奔波你难道不清楚吗?”
燕屿一时语塞,曼努埃尔于是走过来,半蹲在他身前:“现在不是分析责任的时候,智械文明的加入会对局势产生重大影响,找到对策才是最重要的事。”
“……”
沉默几秒后,燕屿冷不丁突然问:“所以到底是谁做的?”
曼努埃尔不厌其烦地重复:“是圣地亚哥·西西弗斯。”
燕屿紧紧盯着曼努埃尔的脸,仿佛此刻他不再是同床共枕的伴侣,而仅仅是陌生的、遥远的鳞翅目军团总长。他一字一顿道:“你知道我不是在问这个。”
曼努埃尔包容地笑笑:“可是这就是答案了。隐翅虫身后,还会有第二个势力吗?当然是雄保会。”
“真的是雄保会吗?”燕屿目不转睛的逼视曼努埃尔的双眼。
成熟而美丽的蝴蝶微笑,不露声色地轻声道:“难道还会有第二个答案吗?”
——难道还能有第二个答案吗?
凶手只会、也只能是雄保会!
燕屿似乎被说服了,他又靠回医疗舱,仰面看着低矮的舱室天花板。
他在想,雄保会雌虫们的姓氏是非常特殊的。
而西西弗斯,这个带有鲜明舶来色彩,取自人类文明古希腊神话的姓氏,又是谁赐予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