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贝雷帽的手缓缓握紧,姜怡妃愣愣地站着。
“宋先生?”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坚定。
古董这行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有想过和他再次碰上的场景,但没想到来得如此快。
宋聿诚脸色平静如水,从墙上直起身,屋内通透的光被遮住,高大的阴影压下来。
男人挑了挑眉,伸手到她眼底:“我的东西。”
低眸盯着他腕上的发圈,姜怡妃咽了咽口水,收回视线,拎起盒子。
“这次是我的疏忽,您可以向我司索要赔偿,不必顾忌我们以前的关系,我向来公私分明。”
宋聿诚接过去,放在玄关的柜子上,扭头与她对视,表情惘然若迷:“我们以前是什么关系?”
“姜总说的公是什么,私又是什么?”
“你指我们有私人关系吗?”
“......”姜怡妃哑然。
她不该自己挖坑给自己跳。
宋聿诚意味深长地抬了抬嘴角,继续侧过身,黑色的袖子挽到臂弯,修长的手指抽开暗红色的布绳。
从红木盒里拿出残缺的青花盘,他两手捧着翻转检查,指腹反复剐蹭断裂处。
端详一刻后,他掀眼过来:“不全是你的过错,修复它的人手艺欠佳。”
姜怡妃默默松了口气,又不自觉去瞥他手上的发圈。
正想着如何开口索要,手腕猛地被人拉住,往里扯。
身体倾斜侧边粘着他的温度,微醺的木质香弥漫开来,半生半熟。
宽厚的肩膀轮廓印在眸里眇眇忽忽。
半空中有小鸟的影子快速掠过,几乎擦着他的肩头低空飞进屋子。
姜怡妃怔怔望着正大光明登堂入室的小动物,咋舌:“那个...鸟...”
宋聿诚放开她,解释说是他散养的鸟:“皮了点,吓到你了吗?”
“没事。”姜怡妃把手抽出来,摆了摆,小臂上留有他的余温没有挥发,痒痒的。
空气再次陷入沉默。
姜怡妃想告辞,宋聿诚打断了她,温声问:“要进去喝一杯吗?”
熟悉的口吻,三个月前,他在跨年夜里也是这么问的。
青天白日,怎能重蹈覆辙。
姜怡妃暗示着婉拒:“...我开车来的。”
望着她清澈的眼里无比认真,宋聿诚扯唇:“我说喝茶,姜总以为呢?”
阳光下,她的耳根粉得明显,抿了抿嘴,苍白辩说:“......没什么。”
宋聿诚背过身勾起唇,从鞋柜里拿出双拖鞋,放在地上,自顾自走向屋内:“进来吧,崇瑞拍的其他东西上午刚到,你帮我一起搬到楼下。”
他意有所指地丢下一句:“姜总是来道歉的吧?”
随意的口气,说着让人不敢回绝的话语。
“......”姜怡妃刚才以为他已经打算放她一马。
走进玄关,看到柜子边摆着印有崇瑞logo的纸箱和手推车,仿佛在待命。
瞧屋主人这阵仗,姜怡妃觉得再拒绝就不礼貌了,脱了鞋抱起纸箱放到小推车上,紧跟宋聿诚的步伐。
偌大的房子,外形是红砖洋房,室内却是用的新中式装修风格,富有悠长古韵。
姜怡妃望脑海浮现他戴眼镜的模样,文绉绉的,愈发像位隐士。
不由地好奇他私底下的生活是怎样的。
宋聿诚带她上了通往地下室的电梯。
家用电梯升降缓慢,狭小的空间里,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宋聿诚问:“我送你的花收到了吗?”
姜怡妃兀地顿住:“哪束?”
宋聿诚察觉到身侧人的异样,转过头,看见她茫然的眨了眨眼。
他淡道:“飞燕草。”
灵敏地捕捉到了女人眼底的一瞬仓皇。
宋聿诚猜出了大概:“是不是当做哪位死打烂缠的追求者送的,直接扔了?”
每一个字精准得像离弦的箭,戳向她的心窝。
姜怡妃怀疑他有读心术。
今天第二次了,让她陷入窘迫之境。
可她当下只能埋头道歉:“不好意思,宋先生。”
宋聿诚轻笑,走出电梯:“看来姜总欠我的道歉还有很多。”
怕他再多问,姜怡妃推着车,赶紧扯开话题:“...毛燚的字原来是宋先生入手的。”
“坚贞不渝的爱情值得拥有。”宋聿诚重复了她在拍卖会上说的话,玩味道,“寓意不错,我买来瞧瞧是不是真有这么大的魔力。”
姜怡妃鲠喉一瞬:“你信这个?”
“我信你。”
宋聿诚表情似笑非笑。
姜怡妃捏着推车扶手,撇开,回得有些心虚:“……概不退货。”
她想起他说过戴玉貔貅也是为了招桃花。
有点疑惑他这样望着无欲无求的人怎么总想着脱单那档子事儿。
他又不是褚康时,整天翘着尾巴到处开屏。
地下一楼也有许多房间,过道有凉风吹着,大理石地砖一块接一块地映着他们的影子。
宋聿诚站在她身边偏后半臂的距离,手插进口袋里,长腿迈得步子不大,仿佛在风景优美的小径上散步。
姜怡妃不由地慢下步率,与他肩并肩:“宋先生家里催婚催得紧吗?”
宋聿诚答得坦然:“我今年三十一了,同龄人基本成家立业,我妈去聚会看到人家带着孙子孙女,她只能带条狗,难免有些心里不平衡。”
姜怡妃想了想他的话,找到了盲点,笑着调侃:“可褚康时不也没有结婚吗?”
宋聿诚听到姜怡妃叫出褚康时的名字,难以察觉地皱了下眉头。
叫别人名字这么自然,唤他一口一个宋先生疏离得很。
余光里,她眉眼带着笑,明媚又侬丽。
深蓝色的薄羊毛裙子,束腰的设计,裙摆偏偏,一颦一蹙百媚千娇。
今天见的第一眼,他发现她画了比以前浓艳的妆。
听说女人突然精心打扮,可能是生活有了变化。
走过一段光线昏暗的路,宋聿诚在转角拐弯,神色隐隐变得复杂。
在东京时,她说过想换个口味。
是有新目标了吗?
也对,她是多么有效率又漂亮的女人,拿下他只不过花了燃烧两只仙女棒的功夫。
“褚康时的思维状况暂且不符合与我同龄的标准。”
最深处的双开门前,宋聿诚低眸输入密码。
门后有风刮出来,手臂的肌肤遇冷起了鸡皮疙瘩,略沉的声音落在耳畔,姜怡妃愣愣盯着男人的动作。
总觉得他好像比方才严肃。
----
半地下室的房型,墙壁高处开着窗,下午三点半的阳光不算热烈,里头却轩敞亮堂。
他带她进来的这扇门内,是一处小型修复工作室。
几案上整齐放着各类工具,靠墙的恒温柜里是修补瓷器要用的材料。
姜怡妃逡巡四周,视线被玻璃墙吸引住。
玻璃墙后光线很暗,有轻轻的嗡鸣声,像是空调的声音。
宋聿诚慢悠悠走过去,按下墙上的按钮。
刹那间,姜怡妃瞳孔聚集一束光,张大眼睛。
她想过宋聿诚的地下室肯定有一间房摆放着各种精美艺术的收藏品,但没想到会有这么壮观。
原来刚才走过的门都连接着玻璃墙后面的房间,每扇门的背后对应不同的藏品摆放架。
隔着玻璃,她能看到所有瓷器的下方贴着标签,简单标记着名字,出处,制作年份,有没有瑕疵。
最醒目的是离她最近的玻璃罩子展柜,摆放着精致得像博物馆的艺术品,垫着红毯,由特制的聚光灯照着,青釉绿出淡雅漂亮的水色,瓶口细而颈短,瘦底,圈足。
姜怡妃按照样式判断出是宋代的梅瓶。
额头离开玻璃墙,她侧头怀疑地问:“这只是去年克利斯拍出的龙泉窑梅瓶?”
宋聿诚从容地抬手解衣领扣:“嗯。”
他站在衣架旁换衣服,身姿凛然挺拔,高窗外的光附着在他的肩宽腰窄的轮廓上,整个人沐浴着春色,一排的纽扣越来越少。
待看清腰侧腹肌的纹路,姜怡妃才结束神游,迅速把头转回玻璃墙。
干净的玻璃上仍然直播着男人换衣服的画面。
透明的人影,好像更性感了。
姜怡妃舔了舔嘴唇,继续方才的话题转移注意力:“我以为是国内哪个私人企业买的,带回国之后一定会挂个热搜宣传宣传,再捐给国家博物馆。”
拍下因不良手段流落在外的国家文物,不仅仅是情怀,借文物的光给企业打广告,威力比在各大电视台投放广告更有用。许多民众们会为此举贴上好的标签,公司声望卓然飞跃。
可这件东西拍出后,便销声匿迹,买家似乎不想露面。
玻璃墙上,宋聿诚套头穿上一件新的灰色t恤衫,给她耐心作答:“年前已经联络过燕都博物馆了,但还没到送过去的时间。”
穿好衣服,姜怡妃才扭头面对他:“你想匿名送?”
宋聿诚自顾自在工作桌子上整理道具,应当是默认了她的问题。
他的桌上有一只进入上色工序的青花盘。
拿起笔时,宋聿诚感觉右边有一道灼灼目光。
他抬眼。
姜怡妃紧贴着立在那儿,撑着桌沿,弯腰,视线牢牢落在他手上,眼睛充满了对未知的渴望,像个寻求上进的好学生。
宋聿诚把笔递给她:“会调色吗?”
姜怡妃眼里亮了亮,点头:“会一点。”
她走到他身边,接过笔,低头调和颜料的比例。
宋聿诚靠在椅背上,欣赏她专心的模样。
临近四点,窗外的光慢慢转换橙红,别在耳朵上的头发滑落,如瀑般滑过她明丽的侧颜。
宋聿诚默默起身,摘下手腕的发圈,站在她身后,把墨黑披散的长发握成一把,动作轻柔地将它们扎起来。
发圈上的银质飞燕草找到了归宿,娇艳欲滴。
姜怡妃倏然回眸:“这样可以吗?”
指背蹭过须臾柔软,是她的脸。
宋聿诚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背在身后,拇指摩挲着那方触感。
姜怡妃对这项任务颇为自信,她从小跟着父亲研究书画,耳濡目染。
可不一会儿,男人验收完她的工作,摇了摇头:“不对,浅了。”
“不可能,明明一模一样。”姜怡妃指着瓷器上的颜色,争辩。
她秀眉一皱,斩钉截铁。
不服输的学生,可以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虽然不想打击她,但宋聿诚还是道出事实:“盘的底色偏暗,会影响上新色,给我吧,我教你。”
话音落,他接手工具,耐心地为她讲解方法。
姜怡妃弯腰,手肘支在桌上,撑着下巴,视线从男人的手逐渐向上徘徊。
她眨眨眼:“宋先生什么时候开始学这些的。”
宋聿诚轻瞥身边人下塌的腰肢,淡回:“我家里人以前在博物馆从事过修复工作,小时候他经常把这些充当玩具敷衍我。”
说到敷衍这个词,姜怡妃听出了些许不满的语气。
她笑了笑,安慰他:“瓷片修复是高级的拼图游戏,平常人想玩还玩不到呢。”
“我就挺羡慕你的。”
宋聿诚缓缓扭头,衔上姜怡妃的眼。
如坠入一池余晖下的温泉,胸口烫热,泛起涟漪。
她长睫如蝴蝶般扇动,眼尾处有一道浅浅的蓝色。
宋聿诚抬手抽出一张湿巾:“脸上沾颜料了,闭眼。”
条件反射地,姜怡妃闭眼。
热气喷在薄薄的眼皮上,泛起一股颜料与木质香混合的味道,眼尾是潮湿沁凉的触感。
宋聿诚离她很近,以前这种情况,他们已经唇齿相交了。
姜怡妃莫名有点遗憾。
她还在出神,男人的擦拭悄然停止。
睁开眼,看到他高挺的鼻梁骨,眸光浅浅,眉心微拧。
指腹的粗粝感代替了湿巾,一下一下像在触摸他心爱瓷器的裂纹。
被抚摸的地方传来割破似的酸痛,姜怡妃心头一怔,忽然想起了什么。
她猛地与宋聿诚拉开距离,捂住眼尾背过身。
宋聿诚在后头语气轻轻地问:“昨晚哭过了?”
提及心事,呼吸变得沉重。
余晖厚重的绯色压下来,盖在脸上,姜怡妃双手抱臂:“嗯,心情不太好。”
宋聿诚站起来,望着她单薄的身形,深蓝裙随着天黑失去色彩,再晚些便会被夜光吞没。
“因为工作?”
其实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姜怡妃是找他当心情调节剂。
今天他不介意再当一次。
姜怡妃:“不是。”
傍晚起风,灌进来阴凉。
宋聿诚遥控关窗,屋里暖和了些:“家里出事?”
姜怡妃默声摇头。
宋聿诚坐在桌沿,闭了闭眼,沉声说:“男人?”
姜怡妃回头扯出一丝苦笑:“......听起来很丢脸,对吧?”
男人握住空荡荡的手腕漫不经心地转了几圈,凉凉的黑眸倒映着窗外橙红的光,热意不达眼底,宛如极地生火,火星跳跃几下就灭了。
他自嘲似的轻笑:“真巧,我昨晚也没睡好。”
“因为一个女人。”
姜怡妃第一次听到他提前任。
他眉间有些无奈,想来也是段不愉快的回忆。
姜怡妃感叹:“那我们还真是同命相连。”
大概是身边有了同类,她不再遮掩郁闷的心情,眼眸变得更加惆怅。
这时,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从过道传来,两只小鸟的翅膀划过空中,轻巧而和谐。
它们飞进屋内,落在案上,依偎着交颈,像是私语爱意。
姜怡妃小心伸出手指想要去触碰,却马上收回。
宋聿诚看着她微抿的双唇,落寞的身影在两只小鸟前显得更加纤细。
他垂眸定神,胸口好像有东西被打破了。
“大脑分泌适当的催产素,提升血清素的分泌水平减缓皮质醇的作用有助于平稳血压,让人的情绪更加稳定。”
姜怡妃回过神,理解他话的速度慢了一拍。
“什么?”
半空中,两道视线接轨交缠。
她盯着宋聿诚深邃眼睛跃出火光般的辉色,心跟着颤了颤。
“我的意思是...”
“要我再抱抱你吗,妃。”
逗号是她无声的求助。
终结不了的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