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像一条可怜的狗跪在她脚边。……

    阮笙顿住了步伐。

    她看着德莱特, 脸上连笑容都无法挂上。她开口,僵硬地喊了一句“哥哥”,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到。

    德莱特默了会, 他没有继续往前走, 只是看着她:“身体有好一些了吗?”

    阮笙:“好多了, 谢谢你的关心。”

    “有不舒服的地方, 一定要及时告诉医生。”德莱特说, “你今天的午餐都没有吃,早餐也没吃多少。”

    “……”

    德莱特是怎么知道的?

    不……应该是问,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快?

    看装扮, 他不是应该才值班回来午休吗?

    “最近换季,胃口不太好。”阮笙回答。

    德莱特没有怀疑她, 但也并不表现出相信她的样子。他只是浅淡地说:“那就好好休息,这段时间都别出去了。”

    他补充:“学院那边我会帮你请假的。”

    这几天没有什么事情,不出去也可以。

    阮笙这么想着,应了一声“好的”。

    “以及,所有点明来找你的拜帖,我都会替你拒绝。”

    德莱特接着说道, “你的朋友, 那个黑头发的少女,最近是去国外做交换生了吧?你应该也没有其他的朋友了,那么,多余的人就不必要见。”

    “……”

    这话让阮笙听着心里有一点不舒服,德莱特轻易地用成见对她擅自下了定义,她皱着眉头,没有接话。

    “好好养足精神吧,迎接复赛。”

    德莱特侧身, 他异于往常的冷漠,眼神也让阮笙捉摸不透,“别让我失望。”

    德莱特转身离开。

    他的头顶上,仍然是50%的数字。

    没有降,说明德莱特目前还没有真的听到罗兰跟她的详细对话,可能听到了只言片语,也可能什么都没听到。

    那他这样不高兴的原因,难道是看到罗兰对她的动作过分亲昵?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阮笙这样想着,回去睡了个午觉,因为没有药材,她直接去了训练场练习射击。

    德莱特的教导还是很有成效的。

    她已经从最开始的连靶子都摸不到,到现在可以偶尔击中分数比较高的环了。

    当然,她在弩|弓上添加的稳固药剂也发挥了一定的作用。

    射空了箭筒,她放下弓,摘掉双层镜,坐下来喝水。

    练习射箭需要万分的精中注意力,阮笙为什么事情所困扰的时候很容易走神,一走就是半小时。为了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她把靶子排成一排。

    红靶子是赫尔曼。

    黄靶子是罗兰。

    蓝靶子是帕斯塔莱。

    还有一个黑靶子,她在想到底是当成德莱特还是卢修斯比较好。

    最后她选择再添加一个黑靶子。

    注意力集中了很多,命中率也有所上升。

    如果任务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凭什么她死了就是真的死了,而攻略对象死了她却要读档重来?

    阮笙甩了甩发酸的手腕,站起身,准备去吃晚饭。

    黄昏时刻,十月,天黑得越来越早了。

    天边的云朵像是燃烧的火焰,蒸腾着,跳动着,拖曳出一片残阳似血。

    “……起火了!!”

    阮笙怔了一下。

    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转身,一名侍女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在她的面前停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西市那边起火了,少公爵说他今天晚上不回来,让小姐您一个人吃晚餐……”

    “……西市?”

    “对,就、就在刚才,火势特别大,那一片都是老街区,连排的平房,防火设备也很落后……小姐,您、您干什么去!!少公爵说了,您不可以出去的!!”

    阮笙一路跑回房间,翻箱倒柜,找出了最后一卷传送卷轴。

    克莱因听见动静,没精打采地从浴缸里爬出来,在地板上拖出一条长长的水迹。

    “海洛茵,你要干什么去呀?”

    “找人。”

    阮笙简短地回答。

    她又翻出了卢修斯给她的两个神之力,一个防御卷轴,一个攻击卷轴。本来还想把克莱因给她的孢子带上,但是因为实在没有多余的地方,只能作罢。

    “去哪里啊?什么时候回来?”克莱因睡眼惺忪地用触手懒洋洋地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找人干嘛带这么多东西……”

    “哈蒙还没有回来,我让她下午去黑市帮我买药材。刚才,那一片起火了,火势很大,德莱特带着骑士兵团也过去了。”

    阮笙三言两语把事情解释清楚,翻出来一件斗篷系上,换了一双轻便的短靴,在大腿上绑上匕首。

    “找那个小女仆?为什么要带这么多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去当刺客呢……”克莱因嘟嘟囔囔,祂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回来再跟你说吧。”阮笙拉上兜帽,用别针刺破指尖,摁在卷轴上。

    “记得明天这个点之前要回来哦——”

    伴随着克莱因的话的,是燃烧成为灰烬的卷轴。

    *

    一小排骑士步伐整齐地跑过。

    阮笙躲在建筑的阴影处,屏住呼吸。

    空气里是燃烧之后浓重的焦味和呛人的烟雾。

    她捂着口鼻,弯着腰,小心翼翼地绕过这片街道。

    西市很大,而每个月固定开放的黑市都会变更地址,阮笙只知道黑市位于这片大的区域,她并不知道具体的位置。

    按照哈蒙的性子,她不一定会陷入火灾的危险。但是如果被德莱特的属下搜查到,那事情就变得麻烦了。

    哈蒙是她目前和外界可以联系的唯一纽带,也是支撑她资金来源和查看系统羁绊值的稳定桥梁。

    一旦她被抓住,德莱特势必会对哈蒙和她起疑心。他会顺藤摸瓜,紧接着抓到自己和奥琳娜叔父进行的交易,查到记在她个人名义下那一叠厚厚的订单,也会追查到她在郊区购置的土地和房子,更不用说她托哈蒙卖出去的各种毒药了。

    依德莱特公私分明的处事风格,阮笙只怕自己还等不及身份被揭露就会被他扫地出门。

    就算不至于被赶走,大概率她也会被禁足在公爵府里,切断所有的信息来源,甚至一辈子都碰不了药剂。

    更可怕的是,阮笙很清楚,哈蒙什么都不会说。

    那样的话,她大概会死在牢狱里面吧。

    只要被骑士兵团抓住,她身上所有的卷轴、道具都没了用武之地,通通被没收上交。而骑士兵团的处事效率有多高,纪律有多严明,执行有多果决,她早在月神神殿的那个夜晚就已经见识到了。

    哈蒙武力值确实不低。

    她小的时候生活在乡村里,跟着村子里的老人学过六七年的体术,日常就是夏天爬山冬天游泳,身体素质甩阮笙十几条街。

    可是,她再厉害,也比不过经过严格训练的骑士们。

    哈蒙不是她。

    她如果坚持什么都不说的话,德莱特绝不可能在处死她之前征求一下自己妹妹的意见。

    阮笙咬着自己的手背来缓解焦虑。

    脚步声逐渐远去。

    她松了一口气,悄悄地沿着建筑,贴着墙壁挪动。后背的汗水把内衫都浸透了,她也依旧不敢停歇。

    这场火,也非常令人起疑。

    秋天,确实是火灾多发的季节。可是沃米卡自从多年前的居民区震惊帝国的纵火案之后,对于这种街区就进行了统一的修缮和管理。尽管依旧是老式木屋,但是防火的设备并不稀缺,只要看到火势的苗头,基本上五分钟之内都可以将其扑灭。

    大概率是人为纵火。

    伤员在被救助,哭泣声、尖叫声、咳嗽声连成一片,阮笙踮着脚尖,尽量不碰到地上的黑炭和伤员,避免踩踏到他们。

    口哨响起。

    阮笙脑子里的弦一瞬间绷紧,她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判断,身体已经先一步反应过来,躲进了室内的阴霾之中。

    木门冰凉的,她贴着门,降低呼吸的频率,努力不被其他人发现。

    脚步声走过。

    过了很久之后,马匹的声音传来,马蹄不知道踩了多少横在地面的伤员,一时间痛苦的呻|吟声此起彼伏。

    下马声。

    辫子抽地声。

    绳索绷直声。

    半掩的门紧接着被一脚踹开,阮笙大脑一片空白地躲在门后,手脚冰凉僵硬,连呼吸都忘记了。

    “磨磨蹭蹭的,快点!耽误老子时间,要是害的我们被骑士兵团发现了,有你好果子吃!!!”

    一脚踹过去,一个少年趔趄地摔了进来,跪在地上。他的双手背在身后,被绳子绑住,衣服破破烂烂,浑身消瘦,蓝色的短发乱蓬蓬的,身上有不少新旧交叉的伤疤。

    他只微微侧了侧脸,偏向了阮笙这边。

    阮笙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她,她只是捂紧嘴巴,贴紧墙壁,大气不敢出。

    随后,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进来,他扎着短辫,穿得普通,看侧脸也很平凡,只是眼神凶恶,让他多了几分煞气。

    “小子,跪在那干什么呢?还不快点爬起来!!”

    男人用脚尖不耐烦地踹他的屁股,“想死吗!?”

    少年慢慢腾腾地爬了起来,一边咳嗽,一边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倒了下来,软绵绵地瘫在了地上。

    “喂,喂!!不会真的死了吧?”男人用鞭子抽了他两下,少年安静地伏在地板上,眉头都没皱,平静得真的如同死去了一般。

    “晦气!等老子找个人来把你搬到里屋去,反正就算死了,尸体也能卖几个钱。”

    男人啐了一口,狠狠地磨着牙齿,骂骂咧咧地进去了。

    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后,已经死去的少年的身体才动弹了一下。

    阮笙刚刚落下一半的心脏又提了起来,她及时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叫出声。

    少年轻声咳嗽了一下,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起了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用膝盖挪向阮笙。

    阮笙警惕着他,把右手探到大腿的匕首处,握紧刀柄。

    “……海洛茵小姐。”

    少年开口,声音嘶哑难听,像是破旧的鼓风机,几天几夜没喝过一口水。

    却又这样的虔诚、热忱。

    他抬起脸,红色的眼睛像红宝石一般明亮又剔透,藏匿着深深的情感和汹涌的波涛。

    “居然、居然还能够再次见到你,”帕斯塔莱胸口起伏着,闭上眼睛,温热的脸颊隔着一层布料贴在她的小腿上,像一只狗崽一样轻轻地磨蹭着,“我一定是,被幸运之神眷顾了……”

    阮笙诧异:“……帕斯塔莱?”

    “帕因,海洛茵小姐,请叫我帕因。”

    阮笙松开匕首,怀疑地开口:“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先别说这件事了,我带你躲起来。这些人穷凶极恶,他们绝对不会让任何知情人活着离开这条街的。”

    嘲讽又讥诮的低沉声音阴魂不散地响起:

    “帕斯塔莱,一见到她,你的目的就都给忘记了吗?真是愚蠢得可笑啊,像一条可怜的狗一样跪在她的脚边,乞求着垂怜……你下过的那些决心,经历过的那些苦难,现在都如一盘沙一样被风吹散,而你,依旧无法得到她哪怕一个信任的眼神——”

    “闭嘴。”

    帕斯塔莱在脑海中冰冷地说。

    声音和态度都与之前截然相反。

    他冷冷地喝止:“你再敢多说半个字,我不介意让你神魂消散。堕神而已,没有资格置喙我的任何决定。”

    那声音如被扼住脖子,戛然而止。

    “认清你的地位,没有了信仰之力,你只能依附在我的身上苟延残喘。想要重回神位,管好自己的嘴,不该说的话,不该做的事情,你早应该知道。”

    少年的心声冰冷、凶戾、阴鸷。

    “你应该对我的大度感恩戴德。否则,你早就被守护魔神摁死了。”

    声音沉入水下一般没了声息。

    过了好一会。

    “……帕斯塔莱,你在发呆吗?”阮笙轻轻出声。

    “抱歉,我走了一会神,”少年连忙回神,示好地蹭了蹭她的裙子。

    “大门外面有人看守,不过我知道这里安全屋的位置,我先带你过去躲起来,等那些人离开,你再出去。”

    第54章 亿万分之一的魔王血脉

    阮笙犹豫着, 还是决定暂时先相信帕斯塔莱的话。

    帕斯塔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带着她拐了几个门,进了个储物室里, 把门合上, 让她别出声, 自己转身回原地。

    才走出一个门, 暴躁如雷的脚步声传来, 两个男人看到他,骂了几句脏话,把他踹倒, 狠狠地踢了好几脚,又用绳子把他的脖子捆了起来, 勒紧,提着往外面拖去。

    帕斯塔莱剧烈的咳嗽一下子戛然而止,他瞪着眼睛,涨红了脸,张大着嘴,却呼吸不进空气, 几个眨眼的时间, 脸色已经发青了。

    阮笙心脏跳得很快,她捂着嘴,看着帕斯塔莱收缩的瞳孔,痛苦的神情和僵硬的姿态。

    帕斯塔莱……不会快死了吧?

    这样子下去的话,真的说不好。如果他死了,那自己岂不是要读档重来?攻略进程都超过一半了,这个时候读档重来,她会崩溃的!!

    脚步声逐渐变远的时候, 阮笙咬了咬牙,推开储物室的门,从里间溜了出来。

    她蹑手蹑脚地跟上,出门的时候恰好看见帕斯塔莱无力却又拼命挣扎的腿被拖进转拐处。

    阮笙跟上。

    西市的这一号屋子,占地的面积并不算小。

    从正门进去后,除了两边拓展延伸的置物室之外,里面要经过一个小院子。这一片被火烧得焦黑,所幸波及的建筑并不算太多。

    从院子里面绕过回廊,地板上还有几块古旧的破缝和松动,稍不注意就会踩出声响。

    阮笙谨慎地走过回廊,拐进内室。

    挣扎的声音已经消失了。

    阮笙藏在转角的阴影之中,打开系统面板。

    帕斯塔莱的名字还没有变灰,说明他还没有死。

    她叉掉面板,继续绕了不知道多少个转角,直到听到了说话声。

    她停住脚步,在隐秘的角落里蹲下来,放轻呼吸。

    “……价钱怎么比之前低了那么多!?妈的,这不是骗老子的么!!明明活人一直都是最少七个金币,现在人带来了,一个才三个金币,老子不如把他卖去地下拳场!!”

    “关键是死人也只有半枚金币……你这样我们也不好回去交代呀,”换了一个细细尖尖的声音,“你看这次骑士兵团咬的这么紧,我们冒着风险来送货,这一批里只死了一个……哎,哥,抽烟卷不?我给您点烟,知道您那边不好做,但是我们这批,怎么着也得五十金币起呀,不然我这哥俩,没办法糊口了,咱们还得继续合作呢,您说是不?”

    半晌的沉默。

    一个干涩、粗哑的声音响起,咂吧着烟,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愿意,我们这边皇室盯得紧也就算了,各大世家也在暗处里瞧着,协会光是送礼就耗了大半的资金才勉强保住核心成员。按照大家商讨,这个月的交易原本是准备取消的,但你们人都准备好了,放到下个月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就派我来交接一下……协会里骨干倒台了大半,根都被扯出来了,眼下骑士兵团也闻着风声赶来,顶风作案,风险实在是太大了……”

    他又叹了一口气,咬着烟含糊不清道:“你们再考虑考虑吧,价格,我只能出到这么多了……”

    离开的声音。

    关门的声音。

    几分钟之后,暴怒的踹门声“哐哐哐”声,不堪入耳的脏话声,唾斥声,劝告声,唉声叹气,都霎时间爆发出来,冲击着四面的墙壁。

    为了让鼓膜少受一些罪,阮笙捂住了耳朵。

    声音总算没那么刺耳了。

    “……狗东西,狗东西!!!他们有没有钱真当我不知道?以为我是傻子??协会开了他妈的几百年了,到这一辈卷的钱都可以建造十座宫殿了,睁眼说瞎话,也不怕被雷劈死!!”

    ……

    阮笙蜷在角落里,默默地等待着。

    半刻后,细声又问:“卖吗?”

    擦火柴的声音。

    粗嗓音闷闷地:“先去吃饭,看看骑士兵团他们走了没。真他妈的晦气!”

    窸窸窣窣地起身,脚步声朝着这边接近。

    阮笙往暗处隐了隐身形,看到两人踢踢踏踏从回廊里走了出去。大约是气昏了头,也可能是认为货物们不具备什么威胁,他们并没有特别注意房间里东倒西歪的孩子们。

    听到门关上的声音之后,阮笙站起身,轻手轻脚地来到了房间外。门外有插栓,从里面没办法开门。阮笙小心地拨开,轻轻地把门打开一条缝。

    发出了不易察觉的“咯吱”一声。

    她屏住了呼吸,竖起耳朵,确认门里没有动静之后才继续开门。等门推到能看清室内的全貌的时候,她暗暗地观察了门内的景象。

    大约十几个孩子被绑着手脚,昏迷或者睡着地歪在地上,有的靠着墙壁,有的被绳子绑住,系在床尾和水管上。

    相比起来,帕斯塔莱算是这些人里年纪比较大的那一批了。他正在蹿个子的年纪,拔节抽掉了他身体里的不少养分,让他看起来有些轻飘飘的。但是比起阮笙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已经好了不少了。

    这里多数是十岁左右的孩子,一小部分十四五岁,帕斯塔莱尽管十七岁了,看上去也和旁边那群年纪更小的孩子们没有什么区别。

    他的脖子依旧被绳子捆住,只是勉强能够虚弱地呼吸了,眼睛半垂着,看起来奄奄一息。

    阮笙进了门,踮着脚尖越过其他人,走到他的旁边,二话不说抽出匕首割断了绑着他的绳子。

    察觉到帕斯塔莱的身体动了动,阮笙没开口,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接着割捆着他双手的绳子。

    她把割断的麻绳扔到一边,小声问:“站得起来吗?”

    “……可以。”帕斯塔莱回答。

    阮笙把他搀扶起来,往门边扶去。

    帕斯塔莱几乎是半靠在她的身上,熟悉的体温,熟悉的气息,都让他曾经在无数个夜晚梦回那绮丽的一夜。

    对于帕斯塔莱来说,那是绮丽的。他并不觉得那是一次悲惨又惊险的遭遇,因为她牵着他的手,带着他破开了重重迷雾,斩断了无数荆棘,从大火中脱险,从狂信徒中全身而退,从骑士兵团的搜查中逃出生天。

    那一个晚上,他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不用思考。只要把手交给她,他就会变得很安心。

    只要抓紧那只手,好像什么困难他也可以跟在她身后一起越过。

    帕斯塔莱一直以来追求的,就是这种舒适、稳定的安全感,比起力量那种需要去运用,需要去承担起相应的责任的东西,帕斯塔莱更愿意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其他人。

    而她抓紧他的那只手,脉搏在有力地跳动着,血液在一刻也不停地汨汨流动。帕斯塔莱这一刻,很确定很确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他只是想要不用思考,被她支配而已。

    他想要放弃他苦难的十七年,想要彻底摒弃那个懦弱无能的自己,想要遗忘那些血腥悲惨的回忆,想要化解自己骨子里的怯弱和自卑,想要与曾经一次一次面对魔物时落荒而逃导致家人丧命的自己和解。

    他太想要接受自己了。

    但是他一个人,是没有办法做到的。

    与自己和解,这是一个说起来轻飘飘,但是做起来困难无比的事情。只要他仍能够思考,仍在为如何生存下去而发愁,他就会在无数个午夜梦回家人死去的惨状,梦回魔物的血盆大口,梦回痛苦的绝望的处境。

    只有海洛茵,能带他走出来。

    “……你真的这么决定了吗?”堕神还是忍不住发问了。

    支配她,和被她支配,帕斯塔莱选择了后者。

    这与堕神的想法背道而驰。

    “是的。”帕斯塔莱在脑海中回答。

    少女扶着他,一步一步,缓慢却又坚定地朝着走廊出口走去,门半掩着,露出清浅的月光。

    “……哼,真是白瞎了你的血脉。魔神在你这种人手里,根本就没办法物尽其用吧!”

    “我不在乎什么魔神,也不在乎什么魔王血脉,”帕斯塔莱说,“我根本就没有那种变强的欲望。那种东西,对我来说根本就无所谓。”

    “……愚蠢!”堕神终于还是忍不住怒骂,实际上,只要祂不提及阮笙,帕斯塔莱很少会生气,“魔王血脉只有上一任魔王死去才能脱离魔族的身体,寻找下一任宿主。你被血脉选中,那可是亿万分之一的概率,这种机缘都不好好珍惜,你难道真的想一辈子被人踩在脚底下吗!?”

    “被她踩也不是不可以。”

    “……”

    堕神似乎在降血压,好一会儿才再次心平气和地开口,“可是血脉已经选中了你,你不死,血脉就无法降到下一任魔族身上。魔族失去了领袖,你知道那会变得多么混乱吗?”

    “跟我有什么关系。”帕斯塔莱似乎在用鼻尖小心地蹭着少女的肩膀,轻轻嗅着她发间令人安心的香气,“我的家人全都是魔物杀死的,你难道还指望我去当魔物的首领?”

    “你如果继任了魔王,想要报仇不是更加容易的事情了吗?”

    “我不想报仇。”

    帕斯塔莱漠然地打断了堕神的话,“别替我擅自做决定。我从没说过,我想要报仇。我只是觉得恶心和害怕,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那种血腥的场面了而已。报仇这种事,还是留给帝国的军队去做吧,我没有那种决意和野心。”

    “……”

    没救了。

    堕神绝望地想,没救了。

    魔王血脉不同于人间界的世袭制,血脉会在上一任魔王死去后随机降临在任何一位魔族身上。这是魔域人人皆知的事情。

    有优点,也有弊端。

    优点就是,随机挑选的模式不容易让魔域拉帮结派,结党|营私。弊端是,这个随机,有的时候真的太过于随机了。

    比如垂垂老矣的魔域老人。

    比如才在魔域出生的不会说话的婴儿。

    比如半人半魔的帕斯塔莱。

    遇到前两种情况,魔域的人都达成了共识。杀死被血脉选中的人,让血脉再次随机降临到下一位幸运儿身上,如果依旧是婴儿和老人,就接着处死。

    直到血脉选中了魔域的青壮年为止。

    第三种情况,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帕斯塔莱是人和魔的混血儿,血统肮脏,地位低下,人格卑劣。堕神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为什么血脉会选中他。

    幸亏他不在魔域。

    魔域无王的真空期只有三年。

    这三年级,由上一任魔王的子嗣代为管理魔域事务,同时,民间和王室派出人手去寻找血脉选中的幸运儿。

    三年之期一到,不管找没找到血脉选中者,魔王的子嗣都要下台。

    之后会发生什么,堕神不知道。

    因为魔域没有经历过。所有的继承人,无一例外都是在三年里被找到了。

    早知道,当初是不是应该直接杀死帕斯塔莱?

    因为看着他怯懦、胆小便误以为他好掌控,心生歹意,想要借助他的力量重回神位,一时失察,让他觉醒了一只守护魔神,到头来还是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脚。

    到底能不能,让他改变执念呢?

    ……

    “累死了,”阮笙扶着他在花坛边坐下来,喘着气,按了按手腕和肩膀,“我记得你上一次还没这么重来着。”

    帕斯塔莱双手撑着花坛的沿边:“我长高了不少呢。已经跟你平齐了!”

    这才多久,怎么会长得这么快,这是怪物吧!!

    阮笙在心底咂舌。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会落到这种境遇吗?”帕斯塔莱小声、试探地开口。

    “我不关心。”

    阮笙漫不经心地随口回答,一边从口袋里摸出根橡皮筋把头发扎了起来。

    “我只要确保你还活着,那就可以了。”纤细的手指绕着皮筋,在玫瑰色的长发间穿梭着,“我不过问你的事情,也请你别过问我这样做的理由。”

    “我、我不会问的!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让我别问,我就一句都不会多嘴!”

    少年连忙解释。

    “嗯,这样就可以了。”

    阮笙转头看向耷拉着脑袋的少年,他的眼睛下垂着,很像狗狗眼,眼睫毛湿漉漉的,大概是被绳子勒紧的时候流出的生理泪水,红红的眼睛会让人产生他在哭这种错觉。

    而《帝国少女》中,帕斯塔莱的立绘狂气、阴鸷,偏执病态,且浑身散发着极端侵略的荷尔蒙。公式书里也说过,他这么表现是为了掩饰骨子里真正的懦弱和多疑。

    阮笙倒是觉得,说不定这本质上是魔王血脉和帕斯塔莱真正人格的一场博弈。

    接受魔王血脉,这或许并不是帕斯塔莱的本愿。否则游戏后期剧情中,帕斯塔莱人设的撕裂感绝不会这么强烈。

    要么是制作组的文案写崩了,要么她的怀疑就是正确的。

    不过幸好。

    阮笙在心底暗暗庆幸。

    幸好,帕斯塔莱被她从月神神殿救下来,避开了生死之际强行觉醒血脉的固定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