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是谁泄密
薛老汉当即愣了:“啥?你说啥呢, 没卖给过别人啊。”
云婵擦干净手,从厨房里走出来,蹙眉问道。
“烦请李掌柜说说清楚。”
在堂屋里的王香月和薛明照闻声也走进小院, 满脸不解地看向李友仁。
李友仁眼神一扫, 看到薛家人的脸色,眉头微松, 脸上红色褪下一分, 难道是自己想岔了?可其他几家的金梨糖又作何解释。
他吞吞口水,回身招呼王四进院, 关紧院门,运了运气才沉声道。
“今日午间,来我们酒楼吃饭的食客骤减,我派人出去打听才知道有几家酒楼同时推出了金梨糖,也是吃饭赠糖的路子。”
“我开始以为是噱头而已, 谁料买回来一尝, 那味道几乎一模一样!”
所以这就赶来找我们讨说法了,云婵心中暗忖。
她想了想, 将薛大福拉到身后,手臂一展将人往院中木桌边请。
“李掌柜,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咱们坐下慢慢说。”
接着她回身轻推薛明照一下:“阿照, 给掌柜的他们倒点水。”
待几人在桌旁坐定, 云婵慢声细语道。
“咱是本分人家,既说了只卖给李掌柜就绝不会违约。”
“再者您是知道的, 我们家才几个人?这样小的作坊只供给汇肴楼一家都忙不过来, 哪还有其他心力。”
王四闻言点点头,他是信的。
最近几次来拿糖, 薛家人都满脸疲惫,尤其是薛家那个老太太,眼下都挂着点青色,忙成这样还能再接别家单子?要钱不要命?
这番解释倒还合理,李友人脸色缓和不少,犹豫道:“那是你家制糖方子泄露了不成?”
不等云婵回答,薛老汉就大剌剌开口道:“绝对不可能,干活的都是我们自家……”
说着说着他声音慢慢小了下来,脸色也有些发青,他抬眼与家人面面相觑,几人脑中都浮现出一个名字——庄雪儿。
云婵抿紧嘴角:“不可能。”
李友仁和王四听的一头雾水:“你们打什么哑谜呢?”
薛明照闷声道:“我们忙不过来,前些天在村里请了一个帮工。”
云婵思索片刻站起身,说了句我找她来,咱们当面说道说道转身就往郑家去。
庄雪儿的性子她知道,心直口快却没坏心眼,若说是她泄露出去的,云婵不信。
庄雪儿此时正在家里忙活晚饭,听到云婵三言两语把事一说,灭了灶火,扔下炒勺扯着她就往外走,口中连声辩道:我没有,这事儿我谁都没说过,就连郑家人都不知道我具体在干啥!
进到薛家院子里,庄雪儿一眼就看到了桌旁的面生男人。
“掌柜老爷,我庄雪儿发誓我绝没乱说过话,我不可能砸自家夫君饭碗啊!”
说话间庄雪儿嗓音有些发抖,眼眶也微不可察地红了,云婵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砸你夫君饭碗?”李友仁不解。
“她夫君就是你们家酒楼伙计郑大,所以我才说不可能是她。”云婵道。
一时间所有人脸色都凝住了,不是薛家人也不是庄雪儿,难不成真有人自己研究出来了?
李友仁自认为吃过的珍馐不少,可就连他,至今也没尝出熬制金梨糖的原料为何物,只能尝出梨子香,可那绝不是用梨子做的。
这倒不能怪李友仁,而是拐枣制成糖后与它果子的本味差别大是其一,其二便是拐枣充其量只能算是山间野果,样子不好看,吃起来也不方便实在上不得台面,想不到也正常。
忽然,庄雪儿一拍大腿,惊叫一声:“难不成,难不成是王二狗捣的鬼?”
众人齐齐转头看她。
“那天下午我出门去院后倒果渣,一开门便看见王二狗那小子蹲在门口,他还问我干啥去,我跟他说倒点杂秽。”
云婵则一脸懵懂,问道:“王二狗?那是谁?”
薛老汉听到王二狗这名字,额头青筋直跳,咬牙道。
“这个狗东西!那多半就跟他有关了,没跑!这游手好闲的腌臜货,好事儿没有他,坏事准有他!”
薛明照低声向云婵解释:“他是咱村里有名的懒汉,成日在田间地头闲混,不干正经事。”
庄雪儿揪揪裙摆,开口道:“我这也只是猜测,不知道对不对……”
男人冷哼一声:“叫来一问便知!”
“对对,这家伙不在家里就在村口,也只有这俩地方了,阿照你去找找。”王香月道。
薛明照出去的当间,李友仁伸手端起水碗连喝下两大碗,心里火气才感觉消减些,可紧接着脸上就泛起了苦意。
好容易生意才好起来,没兴隆多久这就又出了岔子,就算不是薛家违约,可到底金梨糖不再是他汇肴楼独一份了。
“哎……”
云婵自然知道李掌柜在愁什么,抬手将他面前水碗倒满,温声道。
“李掌柜,就算你不来找我,过两天王四过来,我也是要他给你传话的。”
“熬制金梨糖的果子马上就要下季了,过了十一月就再做不了了,所以啊,就算他们学去了也不要紧,就像那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两天了。”
李友仁闻言先是一喜,可紧接着嘴角就弯下来了,别人是蹦跶不了两天了,可他自家也蹦跶不了两天了啊!这话说的!
紧接着,他就见对面那俊俏的云娘子狡黠一笑,说道。
“敢问,您家大厨的新菜式研究得如何了?”
提到这个李掌柜脸色更差了,眼瞅一个月过去了,酒楼后厨端来的新菜式,他尝来尝去竟无一道合胃口,总也不能让他满意。
先前还有金梨糖撑着,现下突然来这出戏,打的他毫无防备!
“不成。”他摇头叹息。
“或许我能有法子帮您拉回客人。”云婵语带笑意,黑白分明地弯月眼灼灼有神。
李友仁听后忍不住挺直腰背,将双手按上桌子,站在他身后的王四比自家掌柜还急,抢着问道。
“啥法子?”
云婵莞尔,卖了个关子:“不着急,咱们晚些再说这个,先把方子泄露这事料理了不迟!”
王二狗被揪过来的时候正在院里打鼾呢,被薛明照拽起领子就拎了来,挣扎一路硬是没挣脱一点儿。
被拽起来以后王二狗先是一惊,然后便嚷嚷着自己什么都没干,拽他做甚。
薛明照若是之前还不确定,听到他这话心里便有数了,加大力气仿佛拖死狗一般拉到薛家院子里,反脚踹上院门,将他扔在了地上。
王二狗面色惨白,他拍拍屁股站起来,强瞪着院子里的人,嚷道。
“你们这是想干啥?青天白日的!得跟我个说法!”
薛老汉气得鼻子冒烟,怒道:“你自己干了啥你不清楚?我想管你要个说法呢!没事你在我家门口蹲着做甚?”
王二狗吞吞口水,狠狠一跺脚。
“我干啥了?村里这么大地都是你薛家的了?我在哪站也碍着你了?”
随后他扯着嗓子就喊了开,“来人啊,救命啊!”
眼见他开始胡搅蛮缠,薛明照可不惯着他,他上前飞起一脚就让王二狗荡出去半米远,扑通一声响后,尘土飞扬。
只听男人厉声道:“给我老实说!”
这一脚着实不轻,地上的人连惨叫都没发出来,只顾抱着肚子痛哼。
他哼唧半天也没吐出一句话,男人脸色发黑,走上前抬腿欲要再踹,王二狗连忙双手抱头往旁边滚去,口中急巴巴道。
“我说!我说!别打了!”
他就那么半躺在地上,嚎道。
“其实我也没干啥啊!就是前两天有个人来村里,给了我十个铜板,让我盯着你家,说你家要是买了啥,或者摘了啥果子之类的,就去告诉他!”
“那天我见郑大家的出来撇渣滓,我跟过去见是果子渣就带了一把,就这啊!我也没干啥呀!”
说着王二狗就委屈起来,他是真没觉得这是啥大事,又没偷又没抢的。
他刚刚不说实在是怕了薛明照,这家伙在村里实是个狠茬子,生怕说错话惹急了他,可是这不说实在是不行了,这一脚差点把胃都给踹出来!
云婵徐徐上前,轻轻拉了男人袖角。
薛明照脸色稍霁,后撤一步,将位置让给她。
“你可知道那人是谁?你们又在何处碰头?”
王二狗吭哧吭哧爬坐起来,蹭蹭脸上灰土摇摇头。
“他没告诉我自己是谁,只说有消息了就去城门口那家江记茶铺子,我把果渣滓交给店小二就走了。”
“嗯……那人穿了身蓝麻衣黑裤子,瘦瘦矮矮的,对了,下巴上有一颗带毛的大痣!”
“啥?!”桌边的王四吃了一惊,他急走两步走到王二狗身边。
“是不是眼睛挺小的,眯眯眼?”
王二狗连连点头:“对对。”
王四回身对着李友仁大声道:“掌柜的!我见过这人,鬼鬼祟祟在咱家酒楼跟前转了好几天,我们赶过他好几回!”
李友仁单手扶桌,叹道:“估计他就是跟着你的车寻摸到昌义村的。”
云婵也微微叹了口气,金梨糖的熬制过程并不难,只要知道是哪种果子,有经验的人便能做出来。
她没想过一直能将方子保密下去,但也没想到泄露得这样快。
“罢了,你回去吧。”
王二狗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眼角余光不断瞟向薛明照,颤颤巍巍地走到门边拉开门闩,一只脚刚迈出去,便听到男人冰冰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以后我家的事儿,你少打听。”
“好好。”王二狗身子一抖,应和着逃也似的出了薛家。
云婵回身走到一直默不作声的庄雪儿身边,拍了拍她的手臂。
“雪儿姐,过几天做糖你还来,我一开始就觉得肯定不是你,可过来说清楚还是要得。”
庄雪儿一直绷着的脸色松了下来,咬咬嘴唇狠狠点头。
“行,那我回去了,家里菜还在灶上呢。”
云婵将她送走后,回身瞧着小院里的众人,笑道。
“搞清楚就好,李掌柜、王小哥,我多做俩菜留下吃吧,吃了再走!”
“咱们饭桌上再好好聊聊那‘拉客人的法子’。”
天色渐暗,小风一阵阵吹来,薛家父子将二人请到堂屋去招待,王香月则跟着云婵一起到厨房忙活晚饭。
“娘,你去后院逮只鸡宰了来。”云婵起锅烧灶,准备烧水烫毛。
“啊?”王香月有点舍不得。
“鸡蛋不成吗,还宰鸡呀。”前不久她家才宰了鸡,这咋又要宰,给自家儿媳吃没事,可给外人吃她心疼。
云婵眨眨眼,含笑凑过去悄声道。
“我想把用八角炖肉的方子卖给李掌柜,得先让他尝尝这炖肉味!卖得的银子能买多少只鸡呢!”
王香月一双眼睛睁得老大,看向云婵的眼神里全是佩服,你说这娃脑子是咋长的呢?这就是个会下金蛋的香饽饽。
“宰!你说啥就是啥!”说着她抄起刀挽起袖子,气势汹汹直奔后院而去。
一阵鸡飞狗跳后,王香月拎着死鸡回来了,还提回小半篮鸡蛋。
一只鸡六个人吃不算多,而且还想赚人家银子,那还是得下点本的,吃好喝好才好谈生意,她人老了,却不傻。
今天的饭菜云婵做的格外用心,厨房里的香味一阵阵往外飘,李掌柜尚且定的住,李四却不行,眼神不住往厨房瞟,还一个劲咽口水。
咋回事啊?这味儿也忒香了,赶得上他家酒楼后厨了。
不,比酒楼后厨还香,肉香中混合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像药材香,可又感觉不是。
这香味飘到李掌柜鼻子里,也让他惊讶得不行。
这云娘子不但制糖有一手,菜还做的如此好,当真厉害!
他面上不显,可心里愈发期待今晚的饭食了,心中隐隐觉得,兴许这‘法子’就在这菜肴里!
说到红烧一味,除了香料最重要的就是糖,先前云婵没有糖,做出来的菜就少了一味甜,也少了一分色。
剁好的鸡肉块焯好水后,不急着往锅里放,她调小灶火,往锅里蒯了一小勺甜菜糖,待糖熬出大泡,再放入鸡肉。
翻炒几下,待鸡肉上均匀裹满诱人焦糖色,这糖色就上好了。
第32章 秘制配方
一瓢热水洒进锅里, 再加入八角、酱油、花椒、盐粒、一小勺糖,盖上锅盖焖煮半刻钟左右就行了。
第一次入锅熬出大泡的糖只起着色作用,第二次放糖目的是提味, 少量的糖能让肉质更鲜嫩, 适当的甜味能够增鲜,烘托出肉的香味。
王香月望着这锅鸡肉, 舔舔嘴唇, 又是糖又是八角的,她都不敢想这锅鸡有多好吃!
云婵蹲下从灶膛中抽出两根木柴, 水开后中小火焖烧就行。
其实她是有些遗憾的,这锅肉没能做到最完美,缺少一些香料。
如果再加入些姜、香叶、桂皮,那滋味会更绝。姜是金贵东西,一小块就要好几文, 她家自然没有。
而香叶和桂皮她不知道大燕朝有没有, 记忆中不曾见过。
趁着炖肉的功夫云婵调起糖醋汁。
糖醋荷包蛋做起来很简单,这是她上辈子最爱的一道菜, 糖醋料汁是所有糖醋菜的灵魂,一碗料汁下去万物皆可糖醋。
她口中喃喃:“六、四、三、二。”
这是调配糖醋汁的比例口诀。
水六、醋四、糖三、酱油二。
将料汁搅匀放在灶台上,一会儿等鸡蛋煎熟后倒进去, 让鸡蛋裹满汤汁就成了。
王香月也没闲着, 从后院拔来几棵菠菜, 洗洗切成两段备在一旁,只等前两道菜做好腾出锅后, 放进去加点盐扒拉两下就行了。
鲜灵的小菠菜嫩生的很, 只放盐就能激出鲜甜。
起先堂屋中四人还能聊聊赋税、粮价、秋收,可逐渐话题就偏了。
“想不到云娘子手艺这样好, 只闻香味就能想象滋味了。”
“谁说不是呢,我家云闺女那菜做得一绝,就前些日子的烧鸭子,别提多想香了。”
“要不是她,老头子我还真不知道调换一下做菜的顺序,那滋味就会大不相同!”
“老伯细说!”
……
浓厚的炖肉香、酸甜开胃的糖醋香,清甜时蔬香,层层叠叠混合在一起香飘满院,引得人饥肠辘辘。
终于,在油灯亮起之时,闻得一声。
“诸位久等了!”
绰绰灯影下,黑色陶盘中的鸡块呈现出漂亮的棕红色,油光润泽。在它旁边,煎得焦黄带着酥边儿的荷包蛋外面裹满红褐色汤汁,诱得人食指大动。
最后一盘清炒菠菜虽很家常,但在满桌浓油赤酱的菜色中一放,看着就清爽解腻。
云婵将白润的大米饭往众人面前一放,笑道。
“大家别客气啊,咱都动筷吧!”
薛老汉闻着味儿就知道今天的菜指定不能差,可当真看到有肉又有蛋,还是干米饭时,脸皮都控制不住抽抽了。
我的乖乖,这就算招待客人,也不至于做成这样啊!搁以前,年三十儿都不敢这么吃!
李友仁家往上数几辈也有泥腿子,看到这一桌子饭菜同样满脸哑然,在农家这样的规格,确实把他当贵客招待了。
“诸位费心了。”
王香月眯着笑眼,口中应道:“咱别见外,快尝尝,都是云闺女做的。”
此时不知是谁的肚子发出一道咕噜声,在饭桌之上显得格外响亮。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哄堂大笑,不再扭捏,全都伸筷冲那最惹眼的鸡块夹去。
云婵夹起鸡肉放进口中细细咀嚼。
鲜、香、咸、甜、烂。
火候到位,鸡肉也足够新鲜,入口一抿即烂,八角独特味道中含着的微微辛辣味,渗入肉里刺激着唾液的分泌。
只一口,李友仁便呆住了,捏紧筷子,眼睛瞪地如铜铃,痴痴看着盘中鸡块。
好一个红烧鸡块。
这,这味道,就是他一直想找的新菜式啊!
好半晌他才找回声音。
“这就是你说的‘法子’吧?不,不用问,这一定是!”
他目光如炬,抬头死死盯着云婵。
“云娘子,开个价吧,你这炖肉方子,多少银子我都买!”
他李友仁志在必得!多少酒楼只凭一道菜便能经年屹立不倒,他汇肴楼缺的就是一道无人能及的经典菜肴!
见他这副模样,云婵面色如常,桌下的手掌却忍不住轻轻攥紧,有戏!
“十五两,十五两我便将这配方奉上。”
“这炖肉方子是、是我家家传的,不止能炖鸡,就是炖猪、炖羊、炖鱼都一样好吃。”
她觉着十五两不少了,买米粮能买好几百斤,把羊毛营生的本钱赚回来就成,家里那点银子还是不动为好。
但李友仁听到她的话,却是大为感动。
这云娘子明知他家酒楼现在遇到难关,这样厉害的方子却只要价十五两,这是把他当朋友了……
当真是清风明月般的人!
云婵是真没想那么多,只是单纯觉得十五两已经不少了……
“好,十五两!云娘子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你们这朋友我交定了!”
可惜桌上无酒,不能干一杯。
李友仁开怀大笑,一扫近日淤在胸中的阴霾,感觉屋中都光亮不少!
薛老汉见二人谈笑间便又叹下一桩生意,心不疼了,手不抖了。
这鸡杀的值啊!一只鸡换十五两,杀,多杀!
薛明照见老爹控制不住地盯着鸡肉傻乐,眼底浮出一丝无奈,悄悄伸腿在桌下碰了他一下,这老头真是,哎。
红烧鸡块确实好吃,每人都夹了好几筷子后才想起桌上其他菜。
鸡蛋煎好后,云婵将它们切成一块块的才下锅裹酱汁,这样每个人都能多吃几块,摆在盘子里也好看,瞧着多。
有红烧鸡块珠玉在前,李友仁着实没将其他菜放在眼里,简简单单一个酱鸡蛋,总不见得能做出花来。
可当他夹起来刚准备放进嘴里时,轻咦一声,将鸡蛋凑在鼻端轻嗅起来。
怎么有一股酸酸甜甜的味道?
紧接着李友仁眼神微僵,缓缓将鸡蛋塞进嘴里咀嚼咽下。
然后呆愣着放下筷子,冲着云婵道。
“云娘子,开个价吧。”
“这糖醋汁的方子,我李某人也要了!”
不得了,实在是不得了,上次吃到这样的糖醋味道,还是几年前远赴上京探亲时。
只记得一个名为醉仙楼的酒楼,就是凭着一手糖醋猪排,在那美食云集的地方站稳脚跟,成为京中一绝的。那酸甜讨喜的味道,让他至今忘不了。
酸甜一味,入口醇厚而后转为清淡开胃的香味。多一分醋则酸,多一分甜则腻,咸味太过会压了甜味的风头,总之这么多年来,总也模仿不出记忆里那个味道。
谁承想,就在这农家小院里又见糖醋味道,他说什么都要拿下!
云婵张着小嘴,怔住了。
啊?买啥?糖醋汁方子?这也用买?
“啊这个,这个就不、不……”不用买了吧,就一个六/四三二的口诀,咋卖?
李友仁刚听到云婵吐出个不字就急了。
豆大的汗珠从脑门滑下,把筷子往桌上一拍。
“十五两,这个也十五两,两个方子一起我出三十两!以后你家人来汇肴楼吃饭,一律不收银子!”
第33章 远行
云婵见他如此激动忙点头答允, 李友仁这才重开笑颜。
送上门的银子没有不要的道理,只是她总归觉得这糖醋方子不值十五两,默默想着待会儿再送他们一个腌菜方子好了。
薛明照看着李掌柜嘴角大大的弧度, 再次夹起一块糖醋荷包蛋, 嚼巴嚼巴吞下肚,暗道, 真没觉出这味儿值十五两银子, 远不如鸡块好吃啊。
李友仁车上的笔墨,还是上次同韩则一起来薛家时带着的, 忘记叫伙计收好,这次正好派上用场。饱食一顿后,他让王四取来,由云婵口述,自己动笔开写。
堂屋内, 除了王四, 剩下的都是云婵自家人,而王四其实也是他一个远房外甥, 十几岁就在酒楼帮工算是心腹,也无需避着。
这说起来,李友仁才知道薛家又研究出了新糖, 打算明年卖。
今晚的震撼消息实在太多, 如今新糖的事, 竟也让他觉得没什么大不了,毕竟云娘子能做出第一种糖, 就能做出第二种, 只是这速度可真快。
当讲到八角时,云婵干脆从厨房抓了一把送给李掌柜, 毕竟今天赚了人家太多钱,颇有些不好意思……
李友仁接过八角仔细看后一脸惊讶,称呼其为‘绿满星’,他曾在制香铺子中见过这味药材,却不曾想过它还能入菜。
后来,云婵也一并提了桂皮和香叶,描述了一下它们的外形和味道,希望李掌柜找找看,若是有了它们,菜色味道会更好。
李友仁爱吃也爱做,本就是名老饕餮,遇到云婵这个‘更会做’的,聊了个酣畅淋漓,直到梆子声响起,才止住话头。
临走时他再三叮嘱,这次可万万不能再泄露出去才告辞,并说明日必将银子送来,且把糖也一同取走。
随着王四的吆喝声,马车从薛家门口的土路上缓缓驶离,车子四角处悬挂的红灯笼一颠一颠轻轻颤悠,照亮着前路。
坐在车里的李友仁紧紧捏着袖中薄纸,闭目养神好一会儿,待马车跑到城门口时撩起帘子吩咐道。
“小四,明儿去查查那个江记茶铺,我倒要看看是哪个手段这么下作,非要和我李某人过不去!”
“好嘞。”王四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应道。
“掌、额表舅,她家的菜可真好吃,这方子一准能把咱酒楼生意拉起来!嘿嘿,到时候能不能给我们涨点月银!”
李友人闻言笑骂一声:“臭小子,我缺你月银了?成天摆出一副穷样子!还没赚上钱呢,就跟我提加钱了!”
王四哼唧道:“今年收成不好,我爹前阵子风寒又吃了药,再过不久我家桃花就要生了,哪儿都要花银子,我当然穷。”
“你爹病是啥时候的事儿了,咋也没知会一声……”-
秋夜里,天高露浓,清冷月光洒进小院,薛家侧屋小院亮起幽幽烛光。
云婵从箱底钱袋里拿出二两碎银、一串铜板,塞进桌上已收拾好的包袱内,对着一旁的男人温声道。
“穷家富路,出门在外多带些银钱傍身,一路上好行走。”
松散下来的黑发从少女脸颊边滑落,缀在胸前腰间,樱红色的小嘴张张合合。
屋内的烛光打在榆木箱笼上,反射出莹润的光芒,少女满目认真,眼波流转,点点晶芒倒映在她眼底,千般温婉在她身上漾了个满怀。
薛明照轻轻拽过媳妇,让她也坐在床边,然后长臂一展就将人整个拢在了怀中,将脑袋埋在其颈间,深深嗅一口。
“放心。”
“我快去快回,不用担心。”
片刻,云婵慢慢抬手抓住他的衣角,小声咕哝:“若是遇上危险,钱财不重要,人要紧。”
“嗯。”
当夜,雨打树梢,滴答一整晚。
隔日清晨,蛛丝似的雨脚从瓦沿垂落,被洗刷过的天空,云净天青,云婵只盼着这雨今日下了,往后的半月里就不要下了。
给薛明照送行的除了薛家人,还有隔壁吴大虎,具体知道他此趟出门目的的,也就这几个人。
他这边刚刚走远,不一会儿王四的马车也来了,带来一包银子,拿走一批金梨糖。他与云婵约定往后都是八天一次,直到熬糖的果子下季。
现在好几家酒楼都有金梨糖,催得也就不紧了,今儿一早楼里就着手试方子了。
云婵拿到银子,回身往王香月怀里一放,笑道:“娘,拿去买鸡,多买几只。”
王香月捧着一包银块子,笑得见牙不见眼:“买,过两天娘就去大集上买!”
昨天那道酸酸甜甜的糖醋荷包蛋,可正合了她的胃口,现在手头松快,她真想着去多买两只鸡回来养着下蛋呢!
田里的土豆苗,现在已经有云婵小腿那么高了,先前它们就隐隐长出花骨朵,一场秋雨后,也就是薛明照出门的当日,骤然开放,一排排莹润小白花,开得煞是好看。
在万物凋零,黄叶漫天的秋季,这一抹莹白极惹眼,引得不少村民驻足来看,拍手称奇。
不干活闲下来的当间,薛家二老和云婵也会叨念几句薛明照,不知道他在外面顺不顺利,每到这个时候云婵就格外想念手机……
不过闲着时候只是偶尔,忙起来后也就没空寻思那么多了。
除了缝衣被和熬糖,还要分出更多时间去砍柴。因为熬糖,家中木柴的消耗量比以往多很多,冬天不方便砍柴,就要预先多存些。
除去做饭洗澡要烧的木柴,还得砍些烧成木炭,天冷时在屋里点炭盆取暖。
家里两个女人身子都弱,要是她们在外砍柴热一身汗,然后吹冷风再凉着就麻烦了,所以砍柴这活儿就都落薛老汉身上了。
可到底薛老汉也不再年轻力壮,没砍两天也累得手臂发软,云婵当即拍板,多砍了的那些柴烧炭,不够的就买,咱现在手里有钱,大富大贵论不上,买点炭火足够。
买炭是个容易事儿,连县城都不用去,那炭就是将木柴切好扔在土坑里焖烧,有的农家人会专门在秋天烧炭拿去卖。
比如金家这种人口多的大户,有的是人丁和力气,每年都会烧炭去卖。
云婵找到陈莲一说她就答应了,卖谁都是卖,卖给老薛家还省得往外跑腿了呢!
晚秋时节,天一天比一天冷,云婵每日都要去看一次土豆苗。
她站在田埂上,在心中默默祈祷,再慢些冷吧,让土豆们都顺利长成。
第34章 归家
最近小红雀豆豆开始换毛了, 为即将来临的冬季做准备,旧羽毛逐渐脱落,长出更浓密、保暖的新羽毛。
脱落的羽毛随着它翅膀扑棱掉的屋子里到处都是, 就连枕边都能找到它的小红毛, 让一家人很是头疼。
不过它很是通人性,被王香月笑骂不许进屋以后, 真就只在院子和厨房稻草处走窝着, 听话极了。
云婵心疼它,便抽空将松子焙了, 一人一鸟在院子里,你一颗我一颗地嚼零嘴,连吃两天后豆豆变得十分黏人,她去哪儿豆豆就跟到哪儿。
每日顶着一身乱七八糟还没换好的毛,蹲在她肩上一起出门视察土豆田, 见到的人都会夸一声:嗯……好潦草的小鸟!云娘子眼光还怪奇特的!
云婵被逗得嘴角上扬, 摸着豆豆的小脑袋为它辩解:换完毛就好看了。
有时候从衣袖上拈起豆豆的羽毛,她便想到等以后有机会了, 倒也可以多搜集点鹅绒,试着做做羽绒服!想做的事儿实在太多,只能一步步来。
至于庄雪儿, 她熬糖的时候依旧会过来帮工, 虽然看起来她没把上次那事儿放进心里, 可薛家二老心里却有点过意不去。
主要是庄雪儿这孩子嫁到昌义村也有几个年头了,两家离得近, 都不陌生, 知道她是个活泼本分人,又是云婵的好友, 可那天他们还是怀疑她了。
想到这些,等后来庄雪儿再来薛家时,王香月热情的不得了,还特地给她抓了一小把金梨糖让她吃。
土豆花开了一周左右便慢慢谢了,又过了将近一周时间,叶子尖尖开始有些变黄,这意味着茎叶正在将养分往根须中输送,过不了多久土豆就要成熟了。
从云婵那得知这个消息全家人都很振奋,每天都得去土豆田里转好几遍才安心。
这样反常的举动村里人看到自然是要问的,继而不久全村人都知道,薛家那块能亩产几百斤的粮食地,快收成了。
过来绕着土豆田转悠闲聊的人不少,薛老汉一早放出话去:看看行,谁都不许乱拔、乱碰。
到薛老汉放话这天,云婵掐着指头算算,薛明照已经走了十二天,家里其他人嘴上不说,可明显出门顺着土路往村口看的次数变多了。
至于云婵嘛,她不看,只是戴那云纹木簪的次数变多了。
第十三天夜里,打更人从门前路过,清扬悠长的声音划过。
“关门关窗,防盗防偷——”
云婵揉揉眼睛,将缝了一半的青布袄子放在桌上。亥时了,该熄灯休息了。
家里四口人的衣裳都要新做,王香月负责缝其他人的,薛明照的就交给了她,按婆母的说法就是:你随便缝,只要棉花不露出来就行,阿照都喜欢。
想到这儿她抿唇轻笑,站起身开始宽衣,准备歇息。
就在这时,一阵板车的吱嘎声透过院墙,从夜色中隐隐传来。
云婵手下动作一顿,幻听了?
紧接着只听板车声停了,自家大门被叩响。
“叩叩——”
少女的月牙眼陡然亮了,三两下系紧衣带,推开侧门小跑去开门,此时堂屋中烛火也燃起来了。
拔出门闩,推开大门,是薛明照回来了!
明亮月光下,男人除了下巴处长出青茬,其余哪都没变,哦不,也不是,变脏了。
风尘仆仆,灰头土脸,没办法这几日秋风刮得厉害。
云婵侧开身,让男人将驴板车牵进院,借着月光,云婵看见车板上堆满了灰扑扑的羊毛,它们被扎成一捆捆,堆放在一起,少说得有百来斤。
几日不见,甚是想念,薛明照拴好驴车凑近一步,咧嘴扯开个微笑。
“我回来了。”
云婵眉眼弯弯,顺手便想拽他衣角,不料男人伸臂一挡,避了过去。
“身上脏!”
薛老汉和王香月也披着衣裳出来了,见着儿子离着好远便大声问道。
“还顺利不?可算回来喽!”
薛老汉握着灯盏上下照了一遍,才放下心,一切无恙。
两人都没看驴车,只顾围着薛明照问话,待他们絮叨完,男人才开口。
“媳妇儿,给我整点吃的吧,再烧点水我洗洗!”
“爹娘,夜风凉,都赶紧进屋吧,有啥话明天说。”
夜深不宜吃太多,云婵用鸡蛋、面粉和盐,摊了两张细细软软的蛋饼,让男人垫肚子。
她生起灶火,男人自己嚼着饼子,去院外提了水回来烧,然后从头到脚洗的干干净净,又将头发在灶火边烘得半干,才回到侧屋,一头扎进媳妇香香软软的被窝。
厚重云彩飘来半遮住明月,本就稀薄的月光再被窗纸一隔,屋里一片黑暗。
身旁少女清新好闻的味道,伴着细细呼吸声飘来,已经半个月没见媳妇的男人心下一片燥热,苦熬半天还是忍不住侧身挪到云婵身边,抬手把人揽住了。
感受着怀里的温软,男人语气柔得快要滴出水:“我在西源县见着一种叫羊奶酥的点心,买了几块回来,放在灶台上了,明天你尝尝。”
黑暗中云婵感觉自己心跳有些失衡,她咬唇悄声问:“好不好吃。”
薛明照略一沉默,随后道:“应该挺好吃的,不少人都排队买呢。”
这羊奶酥不算便宜,他买来就小心放好了,没舍得吃,哪里知道好不好吃。
从云婵做菜和捡松塔那时他便发现了,小媳妇嘴上不说,其实是个喜欢吃的,也会吃。
现在手里有银子,就能买些点心哄哄她了,当然老爹老娘那份儿也没忘。
云婵忍不住攥紧胸前的被角,唇角勾起一个大大的弧度。
“嗯,明天尝尝。”
薛明照臂膀紧了紧,让两人靠得更近,问道。
“那羊毛脏兮兮的,全是灰,怎么纺线?”
“明日你就知道啦,别急呀……”
小夫妻的房中话,隔着门窗细细碎碎往外飘,直到打更人喊道。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方才止歇。
第35章 羊毛毯子
秋日早晨, 薛家人一手一个热乎乎夹着煎蛋的咸饼子,站在驴板车边看车上的羊毛。
王香月一脸嫌弃地盯着那堆和泥灰混在一起的毛团子。
“这玩意儿就是羊毛?脏得要命。”
薛老汉往后退两步,咬下饼子补充道:“还有一股子羊膻味儿。”
接着他冲儿子问道:“买这些东西花了多少银子?”
薛明照想了想:“二两不到。”
云婵讶然:“二两都不到?这些得有百来斤吧?”
“那些农家人养绒须羊是为了吃肉, 羊毛对于他们也没用, 基本给钱就卖,一听我要收羊毛都高兴得不行。”
想起这个他就有些气闷, 当时他说要买羊毛, 那帮人都拿看傻子的眼光看他,直到拿出银子他们才相信。
所以他也没客气, 直接以羊毛脏污,里面混了泥沙做理由压了些价。
云婵揪下一点饼碎喂给站在肩膀上的豆豆,凑近羊毛低头仔细看。
这羊毛看着挺细软,长度也不错,就是有点脏臭。
“这趟买卖值!别看它现在脏, 洗干净以后就跟棉花是一样的, 咱们把它梳顺弹松软,就能纺成线啦。”
她吞下最后一块饼, 打着哈欠从板车上拿下一小捆羊毛。
“走,咱试试看。”
昨晚他俩聊到深夜才睡下,今早差点起不来, 但云婵心里念着那车羊毛也睡不踏实, 还是起了身, 薛明照见媳妇都起来了,自也不再睡。
此时见云婵拿着羊毛往厨房灶台边走, 就知道她是要烧水洗羊毛, 挽起袖子就出门打水,水来了, 灶台也热了。
不得不说在一起干活日子久后,确实有默契呀。
云婵屏住呼吸拆开捆着羊毛的麻线,然后将它们放进温水盆子,用皂角一遍遍清洗,直将灰泥洗净,露出雪白原色。
接着将干净羊毛放在热水中浸泡,让羊毛的纤维松散,更方便纺线。
浸泡了大概有半刻钟后取出,轻轻挤压出多余水分,她将羊毛捧给门边的薛老汉和王香月。
“爹娘,你们再闻闻。”
王香月伸头去嗅,细眉微挑:“诶,还真没啥膻味了。”
云婵把羊毛放在靠近灶台的干净竹篾中,偎着灶火,让它们快些干。
趁着烘干的时间,她拉着薛明照走到院子里,随后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个上尖下圆的梭形纺锤。
用树枝点着纺锤解释:“这东西叫纺锤,是用来纺线的。用木头削成这个形状,上面尖尖的,下面圆圆胖胖的,圆胖的这头下面要突出一小截,削出个能挂住线的钩子。”
语毕她侧头看他:“行吗。”
男人点点头:“没问题。”
接着她喊过站在旁边揣着手,乐呵呵看热闹的薛老汉:“爹,我还要两支小臂长的织针,两头尖一点,中间圆鼓鼓的,比手指头细一点,行吗?”
薛老汉笑眯眯道:“行,咋不行,我整个树枝,一会儿就给你削出来。”
二人领了任务一齐到柴火垛旁挑拣合适木料,王香月陪她在火边翻拨羊毛,好让它们快点干。
若非着急着手试验,放着自然晾干也没问题。
随着羊毛中的水分蒸干,逐渐蓬松起来,王香月翻翻捡捡,捏在指尖搓揉,说道。
“干了以后还挺白,确实有些像棉花呢。”
云婵从旁笑道:“羊毛比棉花保暖,而且也更结实耐用。”
薛明照的手上功夫比他爹利索,这边羊毛刚烘干,他的纺锤已经做好,还特意在地上磨了磨,确定没地方剌手才给云婵拿去。
“现在就开始纺线?”男人好奇地看向媳妇。
“还差一步,弹羊毛。”
她侧身看向王香月:“娘,咱去堂屋吧,还要用您平时弹棉花的那把弓!”
“要把羊毛弹松软!”
这个方法是云婵远赴华夏偏远地区时,跟当地牧民学的,弹羊毛这一步是为了拉长羊毛纤维,弹得越蓬松越好,这样才方便纺线,让羊毛不容易断。
几人将竹篾中的棉花铺在桌上,用小木锤敲击棉花弓弦,随着弓弦起舞,羊毛开始小幅度翻飞,以肉眼可见的程度松散起来。
因为这次棉花不多,只弹了一会儿云婵便停下手,躬身抓起一撮羊毛轻捻。
“应该差不多了!”
她将羊毛收拢起来放进竹篾,捏起一股长长的羊毛,拉细长,然后一头用手捻成细线,拿过薛明照刚做的纺锤,挂在圆胖有钩的那侧。
挂好后她将尖头朝下,缓缓松手。
只见在重力作用下纺锤带动羊毛开始转动,将羊毛旋转成一条条细毛线,并且卷在纺锤之上,云婵小心翼翼地在另一头增加羊毛。
不过片刻,纺锤上出现一小卷白色羊毛线。
昌义村不产桑麻,每年赋税便以粮顶布,但王香月在其他产桑麻的村子见过类似的纺线工具。
她们用的那种两头粗中间细,还需要手搓麻线,远没眼前这个方便。
“嘿,真神了这小玩意儿,自己就滴溜溜转起来了。”
薛明照伸手捧起纺锤,仔细看了看现在雪白的毛线,真是一点都看不出之前那脏兮兮的样子。
在媳妇手里,一切都能化腐朽为神奇。
薛老汉的织针早就削好了,看到云婵在忙他就没吱声,站在门口看着那羊毛一点点变成线,眼见线纺出三米多长了,将织针递给她。
“闺女,这样成不,你试试。”
云婵将毛线从纺锤上取下,接过织针,在上面打了个扣,娴熟地绕好线,两针上下挪动,手指来回绕线。
不一会儿,一块手心大小、歪歪扭扭的线片出现了。
少女尴尬地放下针,伸手挠挠头。
“那个,做法就是这么个做法,我确实织得不太好。”
织毛衣嘛,一段时间不织就会忘,她这都是上辈子学的了,早就手生了,织个毯子、围巾和连袖毛衣倒是没问题,就是太丑了。
王香月从头到尾看得认真,此时若有所思道:“要不让我试试?”
云婵忙点头,将手中东西递给她。
王香月拆掉云婵织出的丑线片,略显生疏地绑上线扣,将两针对拿在手,食指绕线,上下翻走,不消片刻动作便熟练起来,一块针脚密实整齐的线片被织了出来。
薛老汉看得眼直,伸手搭在老妻肩上大声夸赞。
“行啊,孩儿他娘!有两下子!”
王香月一手拂开他的手,另一只手不好意思地摆摆:“嗨,这个不难。”
云婵接过线片上下细看,婆母不愧是家中缝纫手艺最好的人,只几眼就学会了。
“娘,这样织长织宽就是羊毛毯子,咱们织两床,冬天搭在棉被外面,盖着可暖和了。”她笑眯眯道。
那炭盆晚上睡着了可不敢点在屋里,免得中毒,棉被外再叠层羊毛毯子就不怕冷了。
“回头我再想想毛衣怎么编。”
“这批金梨糖等取走以后咱就不做了,多织羊毛,争取在彻底冷下来前织几床毯子去卖吧。”
薛明照闻言,沉思片刻开口道。
“我就不上山了,在家帮着做毯子,我昨晚听婵儿说估计再过十来天土豆就能收了,到时候还得忙两天。”
“成,就在家里帮忙吧!”
薛老汉抓起羊毛,轻轻揉搓,处理好的羊毛又轻又软,就像那天上的云朵似的,看着金贵无匹,完全想不到半天前还是那污糟样子。
这样的东西盖在身上得多舒服?一张羊毛毯子卖多少银子才合适?
儿子从那么远的地方运回来,又洗又弹,还要纺成线一点点织就起来,没有一两银子下不来吧?
第36章 土豆大丰收
晚饭时几人吃了薛明照带回的点心。
远从西源县背来的羊奶酥味道果然不错, 浓郁奶香味中有淡淡甜味,一咬就满口掉渣,就连不大喜甜的薛明照都觉得不错。
好久没吃过点心的少女一脸满足, 小口小口的吃完后悄悄舔舔唇角, 抹走最后一点碎渣渣。这一幕被男人看在眼里,便想着下次去到西源县定要再多买些回来。
把最后一批糖交给王四后, 薛家人就开始顶着腥膻味鼓捣起羊毛。
将百来斤羊毛都清洗干净不是个小工程, 接连数天,一盆盆污水从薛家端出来, 全泼在院后野地上,在浇死一片野草的同时,也让云婵发现一大丛野生艾草。
她赶忙告诉薛明照在去县城买皂角的同时,再去药铺买些白矾。
艾草除了能驱虫也能染出淡绿色,白色羊毛毯子固然好看, 可实在容易弄脏, 染成淡绿色感觉会更好。
等到了夏天,或者有空去山里转转, 可以染的颜色就多了,月季、凤仙、紫草能染出深深浅浅的粉红,板蓝根能染出蓝色。
白矾也就是明矾, 可以用于染布固色, 之前在县城路过药铺, 恰巧叫云婵瞧见药童配药时从药柜中拿这味药材。
因为晾羊毛的东西需要通风,家里适合的东西只有竹篾, 晾好一批就收好一批, 全放在后院仓房透风角落。
就在最后一点羊毛刚刚晾上,他们准备休息两天时, 一个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土豆熟了。
在处理好羊毛的第二天,薛老汉去地里一看,苗苗们的叶子全黄了。
也就两天没注意它,居然变化这么大,这下好了,没得歇了。
其实土豆多在地里埋几天也没事,一时半会儿不会烂,可薛老汉是个急性子等不得,决定当天下午就开挖。
最孩子脾性的是这老头特意跑到金家,找到金喜旺要他下午一起来看他挖土豆。
金家人多嘴就多,一个时辰的工夫,昌义村里一半儿人都知道了,薛家那‘亩产几百斤粮’的地,下午要开挖啦!
吃过午饭薛家四口,扛着锄头抱着筐子,远远就瞧见自家土豆田边围了不少人。
有揣着手低头观望的,还有蹲着细瞧的,还有三三两两围在田埂边聊天的,见着他们来了远远就打起招呼。
“老薛啊,来了啊。”
“快来快来,等你们好久喽!”
薛老汉纳闷,扬声道:“你们这是干啥呢!等我做甚?有啥事?”
等他走近,人群呼啦啦围了上来。
“没啥事,就是听老金头说你家那个什么,哦,那个土豆田要收了,我们过来搭把手。”
一旁有人哈哈大笑,揶揄道:“啥搭把手,你直说看热闹的呗!”
先前说话那人斜瞪他一眼,梗着脖子道:“那你就站那看,你好意思!我反正是真要干活的!”
忽然,人群从中间分开一条,金喜旺带着两个儿子,还有陈莲一起走了进来,打断了二人。
他晃晃手中提着的小麻布袋子,笑道:“薛老头,是你拿走我这半袋豆子,还是你明年秋收过来帮忙,就看今天喽。”
站在他身后的陈莲,冲薛老汉身后的云婵偷偷眨眨眼,云婵忍俊不禁,也朝她挑挑眼眉。
薛老汉将锄头杵在地上,靠在上面放声大笑。
“好嘞,咱俩走着瞧!”
他今天早晨瞧见叶子全黄了时,便扒开田边一株土豆苗看了,黑褐色土壤下土豆黄澄澄,长得壮实着呢,或许是因为精心照料,施肥浇水,长得比野生的个头大得多。
他有底气得很!
众人给他们让出道,几人走到土豆田边放下东西,薛老汉率先动手,只见他一锄头下去落在离土豆苗老远的地方,引得围观人群哄堂大笑。
“哎呀,咋回事啊,没力气啦?咋能偏这么多?”
薛老汉啐了一口:“你懂个啥!近了该挖坏了!”
他把周围土凿松,蹲下身接过云婵递给来的小铲子,两下便翻出一颗土豆。
胖乎乎、圆滚滚,足有男人拳头那样大,这一颗估计就有几两重。
紧接着薛老汉继续翻,又刨出两颗比第一个略小的土豆,可这还没完。
众人屏住呼吸,眼见他在那一株苗下又翻出第三颗、第四颗、第五颗,很快他手边就堆起一小撮金黄。
直到最后第六颗鸡蛋大的小不点儿土豆出现,薛老汉才停手:“没了,一株就这些了!”
“我的天!一棵苗下就有这么些!足有三四斤啊!”
“这一地,多少棵苗?我咋感觉我这头发晕呢?”
人群后排的林老头嗓子发紧,双眼直勾勾瞅着那堆土豆,满脸震惊,要不是他亲眼所见,谁会相信有两个月能熟的粮?还如此多产!
要是自己也能种这个,一家子口粮就不成问题了,怀孕的儿媳妇就能吃好些、吃饱些!
第一株土豆苗是自己挖的,薛老汉已经心满意足,其他几人分别找了个地方也开始挖。
围观的村民没有一人离开,甚至还有几个相熟的前去搭手,将挖出来的土豆帮忙往筐子里捡,不一会儿就堆满了一筐。
后来每满一筐周围人就会发出声惊呼,当堆满第六筐时他们已经惊奇不动了,神了,这真是神了!
金老汉蹲在田埂上,此时才将将回过神,拎着豆子冲薛老汉大声道。
“我服了!这么多年还第一次见这么神的东西!豆子是你的了!”
“我还想问一句!你这土豆是在山上哪儿找的?还有不?”
薛老汉笑着回道:“就后面那片野荒山!山上危险,等明年让阿照带你去找!现在都快入冬了,肯定是种不成的。”
他没想藏着掖着,大家乡里乡亲的,都能吃饱肚子那才好呢!
只见人群里钻出一个憨头憨脑的圆脸汉子,讪笑着挠挠头,问道。
“薛叔,带上我呗,我也想种。”
“还有我,带上我行不?要是明年开春种上一季,就能吃到秋收了!”
“我家也不够吃。”
七嘴八舌吵得薛老汉头疼,一个两个他能做主,这十个八个都说去,他只能回头看向儿子,这活儿到底是揽给儿子的。
今日土豆大丰收,薛明照眼角眉梢也带着笑意,默默点点头。
“成,到时候我叫你们。”
见他答应所有人都开心得不了,有按捺不住的当即奔到土豆田里,捡起个树枝就帮忙刨挖开了,人家说带他们上山,眼下不出点力怎么好意思!
还有不少嘴甜地捧道:“薛叔你可真厉害啊,这种东西都让你种出来了,真厉害啊。”
薛老汉嘿嘿笑着冲云婵那边努嘴:“我家云闺女厉害,哦不,她爹也厉害,我们都是沾了亲家的光!”
还有年纪小的,蹲在筐边咂嘴:“也不知道是啥味的,好吃吗?”
薛老汉一愣,瞅了瞅马上就要装满的第七框,眨眨眼,道:“好吃,咋整都好吃。”
“你们去整点柴火来,再打盆子水,我烤一筐让你们尝尝!”
吃!今天这日子是两个多月才盼来,开心!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都吃起来!
反正这么多他一家也吃不完,给乡亲们吃点算啥?留下自己吃的和做种子的,余下的再拿去县城卖!
离他不远的王香月惊讶地望向他,孩他爹今天是真高兴!这么大方的时候可不常见。
不过你说谁遇到丰收这事儿能不高兴?她也高兴。
想着她便笑起来,冲着田边那少年道:“锁子!赶紧去吧,整点柴,整点水来,大家伙儿都尝尝!”
那个叫锁子的少年一蹦三尺高,冲着薛家二老叫道:“好嘞!谢谢薛叔叔、王婶婶。”
随后他兴奋地仰头大叫。
“拿柴火喽!!!薛叔请咱吃土豆啦——”
田边瞬间沸腾,抱柴的抱柴,打水的打水,周围离得近的人家听见吵嚷也忍不住出来凑起热闹来。
云婵站在田尾直起身子捶捶腰,看着田边又笑又闹的样子,不禁从心底里生出一股子高兴,从始至终嘴角一直衔着抹温柔笑意。
薛明照凝视着不远处,嫣然含笑的漂亮女人,只觉得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田边火堆生起,青烟缭绕。
云婵放下手中铲子走到火堆边,用力拉过一筐土豆,捡起几颗用清水冲洗干净。
然后在火堆底下刨出个小坑,将土豆放进去,又用烧完的草木灰盖上闷烤。
“这样就行了,一个时辰左右就能吃,小心别烫着。”
一旁人有样学样,拿起几个土豆烤了起来。
过来拿土豆的人虽多,但每一个都很守规矩——只从云婵碰过的那筐里拿。
不一会儿,烤土豆的焦香气就飘起来了。
同时烤几十个土豆,那味道别提多诱人了,这群人个个都是吃过午饭才来的,这还不到申时,就感觉自己又饿了。
农家人都懂没有白吃食的道理,在等土豆烤熟的空当,纷纷下田帮忙挖地土豆。
人多力量大,土豆快烤熟时不但全挖干净了,还被他们热心地帮忙抬回院子了!
云婵将手洗干净,走到火堆边上,扒拉出刚刚自己烤的那几个土豆,放在干净的冷水盆子里过了一下,然后掰开一块递给身边的陈莲。
“尝尝,可算熟了,小心烫嘴。”
陈莲一直没走,站在田边帮忙捡土豆,这也才歇下。
她抬手接过,剥开外皮小心地咬了一口。
“嘶哈……真烫。”
接着眸子一亮:“好软!好好吃!香!”
云婵微笑,刚想开口说话,视线不经意间从她肩膀处划过,陡然从人群缝隙间看到一个孩子。
一个身着破烂,站在人群外,睁着一双乌黑大眼,满脸渴望盯着她看的小姑娘。
第37章 花娘与小梨子
与其说那小姑娘在盯着云婵看, 不如说是在盯着云婵手上那半个冒着热气的土豆看。
小姑娘年纪不大,小脸白嫩,梳着两个羊角辫, 穿着不合身的破烂青麻衣, 脚上的灰布鞋破了个洞,隐隐能看到里面的白肉。
陈莲见她突然止住话头, 眼睛直往自己身后看, 便也转脸顺她的眼神看去。
“啊,这不是花娘家的小梨子吗?”
云婵收回目光, 疑惑道:“花娘?”
陈莲叹了口气,眉间蹙起一座小山:“你嫁来的日子短可能不清楚,咱村子里有两个有名混子,一个叫王二狗,整日不干好事, 尽在田间地头闲逛, 啃着他老娘过日子。”
“另一个叫吴铁银,是个烂酒鬼, 听说在城里一家小馆子里做杂活,十天半个月不回来一次,对家里媳妇孩子不管不顾, 一回来就知道打人。”
她顿了顿, 捏着土豆的手指一紧, “花娘就是那吴酒鬼的媳妇儿,是个可怜人。”
就在二人说话的功夫, 站在人群边上的小梨子已经挪开视线, 将目光投向它处。
田边的火堆不止一处,陆陆续续有不少人烤的土豆都熟了, 闹哄哄地挖出来和邻里朋友一起分食,时不时就能听到一句‘好吃诶’。
小梨子鼻翼翕动,葡萄似的漆黑大眼睛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满眼渴望。
云婵喜欢小孩子,尤其是喜欢这种看起来又乖又听话的孩子,听到陈莲说起她家的事儿,心下更软,往前走了两步,冲着小梨子招招手。
“小梨子,你过来!”
小姑娘正含着口水四处张望,陡然听见有人叫自己,忙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又白又漂亮的姐姐笑着冲自己招手,不由自主迈着小短腿颠颠地跑了过去。
到了云婵跟前也不说话,就怯生生地仰头看她,一双大眼好像会说话,满眼都在说:叫我干什么呀。
云婵指指陈莲,半蹲下问小姑娘:“认识她是谁吗?”
小梨子眨眨眼,脆生生道:“陈伯母。”
陈莲伸手摸摸她乌黑的发顶。
云婵弯眼笑道:“我是你陈伯母的朋友,叫我云、云伯母就好。”
她嘴上说着,心下却暗窘,自己都成伯母辈分了……
“小梨子吃午饭了吗?”
小姑娘舔舔发干的嘴唇,想了想,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好像吃了,是米汤吧?明明才吃过不久,可她又饿了,就像没吃一样,完全不记得中午那顿饭是真的吃了,还是自己的想象。
云婵心下微怜,将手中土豆递给她。
哪知道小梨子将双手往身后一背,连退两步,头摇得像拨浪鼓。
“我不要,阿娘说了,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能拿。”
口中这样说着,却忍不住吞吞口水,最后毅然决然地将头一扭,不再看云婵。
“不是你的东西当然不能拿,可我给你,那就是你的了,你就可以拿啦。”
“嗯?”小梨子将头扭回来,眨眨眼,好像有点道理哦。
忽然旁边一个汉子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别说,这玩意儿还真挺饱肚子,好吃!”
小梨子到底是个孩子,听到云婵这样说,忍不住慢慢伸出手,接住了她递来的半个土豆。
“谢谢云伯母!”
她学着别人的样子,抠掉土豆皮,啊呜一口咬上去,香香甜甜的味道瞬间征服了小梨子,塞的嘴里鼓鼓囊囊,让云婵想到自己以前养过的小仓鼠。
小姑娘身上穿的破,可脸蛋白净,头发也梳的齐整看起来花娘对她很用心,如此用心却依然让孩子饿成这样,显然是实在穷得过分……
思及此,她让陈莲先在这儿吃着,自己将小梨子带回薛家,挑了几个大土豆拍干净土,交给小梨子,让她抱回家吃。
起先小梨子不要,说随便拿人家东西娘会骂她,可云婵还是一样告诉她,自己送给她的就能拿,这才让她欢欢喜喜收下,一蹦一跳地往家走,两根羊角辫甩在脑后也跟着乱跳。
土豆田那边村人们吃完土豆,将灰烬连同土豆叶,一起翻进泥土里,等几个月后腐烂掉,直接变做肥料养地。
这么大的动静惊动了整个小村,但凡闲着的最后都来凑趣儿了,整得好不热闹,弥补了今年缺失的秋收喜悦。
土豆的消息的确令人振奋,来年春天种下,两个多月就能收这么多,正好顶上秋收前青黄不接的日子,能吃到秋收。
整个下午薛家俨然成了全村的焦点,所有人都在向他们取经怎么种土豆,都需要注意啥。
而其中薛老汉是最有发言权的,从种下到浇水,再到补肥,那他可太有说头了,比如这水要一周大约浇两次,中途要补肥,叶子到膝盖高的时候差不多就能开花了等等。
就连他最新改进的沤肥方法,他都一一说了,直讲的那是口干舌燥。
偏其他人也爱听,见他讲累了还跑去打水给他喝,一下午过足了讲瘾!就连王秋月喊他回家,都还恋恋不舍,叫别人有不明白的地方到时候只管来问。
这一下午还真不太累,帮手实在太多,根本没叫薛家几口子出太多力,简单吃过晚饭,薛老汉咂巴了一口烟,走到院子里拍拍土豆筐喊道。
“儿啊!你过来拎拎!看看有多少斤!”
薛明照卖的猎物多了,心里有杆秤,东西一过手大概就知道有多少斤两。
男人依言走去,轮番拎起土豆筐子,沉吟半晌道。
“差不多得有四百斤,只多不少。”
云婵抬起手,扳动细白手指算:“明年开春咱可以再多种些,那就留一百斤做种,再留下一百斤自家吃,能吃很久了,剩下二百斤,赶明儿拿去县城卖了吧。”
四百斤比她预计的少,但对比现在稻子的产量算不错的。
薛明照微微颔首:“可以,但县城里从未见过土豆这东西,或许不好卖。凭着咱家和李掌柜的关系,可先去汇肴楼跟他谈谈。”
云婵想到那天饭桌上李掌柜发红的圆脸,嘴角微勾:“没准就又成他酒楼一道新菜式了呢。”
不过天底下的好事,不可能全叫他李友仁占去,当晚,这还没开始的买卖就告吹了。
今日薛家晚饭吃的早,吃完好一会儿夕阳都没落山。
云婵拿着纺锤,从仓房里取出一捆染绿的羊毛开始纺线,男人则陪着在她身边劈柴火。
纺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院子大门忽然被敲响了。
云婵起身拉开门,面前赫然是一位没见过的女人。
一身补丁青麻衣,细眉、瓜子脸、一双葡萄似的漆黑大眼,恍惚间她却觉得莫名有些眼熟。
一道怯生生,带着哭腔的嗓音从女子腿边传来。
“云伯母——”
她低头看去,正是下午见过的小梨子,那双包着泪的葡萄眼,可不就跟面前这清瘦女人一模一样?
“你是……花娘?”
面前女子点点头,咬着唇,将手中篮子向前一递,细声细气道。
“云娘子,今日我在家缝帕子,一时没看住让这妮子跑出来,给你添麻烦了,吃了你家东西还拿了走,这可万万使不得。”
云婵忙把篮子抵住。
“是我喜欢小梨子,跟她合眼缘,这才送给她吃的你千万别误会。”
花娘垂着眸子摇摇头,再次把胳膊往前伸了伸。
拿了人家的总是要还的,今日你收了,明日拿什么还?
就在大人之间推拒时,小梨子哭了,小声抽抽嗒嗒。
“娘,呜、为、为啥不要,家里都没、没啥吃的了,咱俩天天喝、喝米汤,吃糠饼呜——”
花娘的手臂僵在半空,脸色唰地涨红,紧接着咬紧牙关,低头刚想训斥,在目光接触到女儿尖尖的小脸和枯黄的发尾时,说不出口了。
脸色一下又白回去,眼里也涌上热意,她用力扬起下巴才能不让眼泪滚出来。
手臂无力垂下,捏着竹篮子的手指攥得发白,哽咽道。
“咳,嗯,谢过云娘子了,但我花娘从不白拿人家东西,你家有什么要干的活儿,尽管找我,我闲得很,挑肥割草,啥都能干。”
云婵见着母女二人这模样,回想起陈莲说的他家吴酒鬼,心头也是难受,开口便道。
“好啊,我这儿正好有活儿,明儿有空就来吧。”
搓线编织不难,她应该都能做,在家里缝帕子能赚几个钱,不如过来纺毛线,仅自家干肯定不行,反正都是要请人,不如就让这花娘来吧。
日子过得这样差,却还如此明事理,看着就不像什么坏心眼的人。
花娘闻言连连点头,诶了两声,转身再次谢过云婵,牵起女儿埋头往家走去,单薄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出好长一道影子。
关上房门,云婵低低叹了口气,在这个时代,嫁人真就像女人第二次投胎,一旦走眼……
她微微抬头,看向旁边默默看了全程的男人,轻声道。
“我想留她来帮忙纺线,让她赚点工钱,也好养活自己和孩子……行吗?”
男人勾唇笑笑,伸手随意擦掉额头薄汗。
“怎么不行,家里这些事儿你自己做主。”
云婵月眼弯弯,露出八颗小白牙,笑得舒朗好看。
少女的笑总是含蓄腼腆的,抿唇笑、微微笑、低眉笑,像这样明媚开朗的笑容,是第一次。
薛明照忍不住上前两步,伸手拂过她鬓边碎发——
“叩叩——”
男人眸子一沉,薄唇紧绷。
今晚哪来这么些人!
他上前一步拉开院门,只见与他爹向来关系不错的林老汉,正局促地搓着双手站在门外。
第38章 借
“阿照啊, 我找你爹。”
林老汉被请进堂屋,见到薛老汉以后,他扯扯衣角又拽拽袖子, 半天开不了口, 直到薛老汉急了,这才道出来意。
“大福, 要不是真的困难, 我实也拉不下这个老脸过来的。”
他眼角耷着,额头上的皱纹比前阵子在村口见到时, 好像深了些。
“今年收成差,又赶上我儿媳怀孕,她这口粮是省不下的,这样我数来数去,要是不吃稻种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春末, 可吃了稻种就彻底毁了。”
“所以就想问你借点土豆, 等来年我家种出来就还你,多添几分利钱!”
说完话他微微低头, 等着薛老汉发话。
昌义村里五六十户人家,只有几家手艺人稍微宽裕些,但却也没到能有余粮可借的地步, 目前他能找的就只有薛家了。
薛老汉深深吸进一口旱烟, 随后吐出。面对这个从小玩到大的老邻居, 无论如何他也吐不出个不字。
其实今年自家不缺银子了,这几个月赚得不少, 现在土豆收成以后心就彻底塌下了, 是借人还是卖到城里,都可以。
他点点头:“成, 没问题,咱俩这关系还要啥子利钱嘛。”
“你要多少?”
林老汉猛然抬头,眼底浮出欣喜,伸出两根手指语气有些激动:“二十斤,二十斤就够了!”
今日那土豆他尝了,很顶饱,吃了半个,好几个时辰后也丝毫不见饿,只要有二十斤,估计就稳妥了!
薛老汉放下烟杆,站起身往院里走,示意林老汉跟来。
走到土豆筐子边,拿出一个空着的大背篓,弯下腰往里捡土豆,他不如儿子算得准,可也能估个大概。
估摸着差不多了,他又多添进去几个,然后吭哧吭哧地拽给林老汉。
“拿走,记得筐子拿回还我喽!”
林好汉也是庄稼人,怎会不懂大福是多饶给自己了?嘴唇轻抖,半晌后狠狠一跺脚,留下一句谢谢,转身走了。
将林老汉引进堂屋以后,小夫妻二人便回到了侧屋。
前阵子她给男人缝的棉袄做好了,让他穿上试试,看看哪里不合身再修改。
云婵的缝纫手艺只能算勉强够用,腰部裁剪的有些宽了,但好在针脚密实。男人是个肩宽腿长的衣服架子,穿衣显瘦脱衣有肉,什么衣裳他穿着都好看。
而薛明照这边呢,对着镜子转了两圈,面上虽无甚表情,可整个人都能感觉透出一股子高兴劲儿,只觉得媳妇儿做的这身衣裳厚实软和,穿着熨贴极了。
云婵侧耳听着院子里的动静,想了想,转身对着整理袖口的男人道。
“像林叔这样的人家,咱们村今年不少吧?”
“嗯。”男人动作一顿,闷声应道。
“家家户户都有老人,其中一半人家都孩子。特别困难的比如有胡老太家、王大哥家——”
“叩叩”
薛明照话刚说到一半,只听自家大门又响了,二人对视一眼,他抬手脱下新棉袄,拉开屋门准备去开门。
薛老汉比他动作快,他刚扫了扫捡土豆落在院里的灰土,放下扫帚人还没进屋呢,便直接走去开了门。
这次来人就更熟悉了,是男人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吴大虎。
两家人就住隔壁,来往多,他也是个憨直性子,进了院门就道。
“薛叔好!阿照、云嫂子!我想找你家借点土豆,你看成不?明年收了就还。”
一声嫂子让云婵有点害羞,她点点头打招呼。
薛明照微不可察地勾唇一笑,伸手拍拍吴大虎肩膀:“成,十五斤够不?”
吴大虎咧嘴点头:“够!”
他家人少,只有他娘和一个九岁小弟,十五斤土豆再加上存粮就差不多了,其实差就差那十天半个月的粮,顶到来年春天就好了。
趁着薛明照和吴大虎捡土豆,薛老汉绕到云婵身边小声道。
“闺女啊,照这样看,等不到拿去城里卖,乡亲们都能借完喽。”
以前家里事儿薛老汉都是跟儿子说,爷俩一起拿主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家中事薛老汉更愿意和云婵说了。
“是呀,而且咱们家一共就富余二百斤,哪怕再多匀出几十斤,也不够借的。”
薛老汉苦了脸。
是啊,这么点粮,帮不了所有人,可自家祖祖辈辈都生活在昌义村,当年要不是乡亲们帮忙,他家日子早过不下去了。
盯着儿子单膝跪地半蹲在土豆筐子前的身影,薛老汉叹道。
“这日子真是一晃就过了,几年前这个时候,阿照还瘦的跟个竹竿子似的,现在也这么高这么壮了。”
“瘦得像竹竿子?”
云婵眨眨眼,瞧着男人宽厚的脊背有些难以想象,而且对于薛老汉突然冒出的这句话,感觉有点莫名其妙。
“是呗,当年他非要练武学打猎,可那练武是要吃肉的,吃肉才能长肉,我们哪有那些钱?他跟我们置气,自己跑到山里去,我和他娘都急疯了。”
薛老汉笑笑。
“后来我去找到村长,他发动大家伙帮忙才找到这臭小子,听说这件事后,跟其他村民一起凑银子借给我,东家五个铜板,西家五个铜板,硬是让他把武练了下来了。”
“再后来学成后,阿照拿着打猎赚的银子,带我和他娘治了病。”
薛老汉嗓音有些低沉。
“所以啊,我心里念着大家的情,人啊,总归是得你来我往互相帮衬,这样才能越过越好。”
云婵听明白了。
“爹,那要不咱去找村长吧,让村长来给大家分分,反正咱现在也不差这点卖土豆的银子了。”
薛老汉也是这个意思:“这样最好,到时候也能让村长做个见证,不然借的人太多就乱套了。”
两人合计完,吴大虎也开开心心拎着土豆走了,薛老汉把儿子和王秋月叫到一起,把主意说了出来,无人不同意。
王秋月叹气道:“大家伙都不容易,要不是婵儿在山上发现土豆,阿照又猎到个皮子,咱家光景也一样难过,现在粮价涨了不少,那粮商一倒手就加那么多……”
“想到前几年最难的那段日子,我现在心里都难受,借吧借吧。”
说罢抬头看看漫天红霞,挥挥手。
“也甭等明天了,你们现在就去吧,不然等会儿不知道还要来多少人,我就在家等着,要是再有人来,我就说让他们等村长消息。”
晚霞给村子里镀上一层玫瑰红,三人顺着土路往村头走,村长家就是老榆树边的那间大瓦房。
村长家里很热闹,光儿子就有三个,其中两个都成了家,大房家的小孙子在院子里拿着小棍子戳蚂蚁洞,二房家的小孙女缠着阿娘要抱抱。
云婵也第一次见到了村长,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年纪虽大,但走路讲话都很利索,一双眼睛十分清亮。
听他们说了来意村长很高兴,嘴角止不住向上翘起,眼神发亮,双手按在圆桌上连说几声好。
今天下午的热闹他虽没去凑,但小儿子去了,还带回一块土豆给他尝,那个是好东西。
“大福,我就先替村里人谢过你们全家了!”
薛老汉弯弯脖子,双手连摆:“于叔您说这个干啥!前些年我家日子过的差,您和乡亲们还少帮我?”
于村长思索片刻开口道。
“咱们人少,每家每户什么情况我都清楚,既然你们信得过我,那土豆就由我分配。”
“家中有老幼的、孤儿寡母的、病弱的、按人头去分,到时我记下来数目,写了单子再递到你家,明年收成后统一还你。”
于村长小时读过两年书,能写会认,虽然不多,但写几个名字没问题。
“都听您的,他们是拿去吃还是做种都行,明日把大家伙都招来,我让我家云闺女再讲讲土豆咋保存咋吃。”薛老汉道。
突然被提到的云婵默默挺直腰背。
顺着薛老汉话头,于村长视线落在旁边文文静静的白净姑娘身上,上下打量一番,伸手拍拍坐在右侧的薛明照。
“行,阿照娶了个好媳妇。”
他现在不太出屋了,每天喂喂鸡鸭,含饴弄孙,但自家儿子儿媳总在外走动,茶余饭后聊聊天,他也就跟着听一嘴。
近些日子听到不少关于薛家新媳妇的事儿,夸赞的话不少,今日也算见着真人了。
薛明照一乐,看了媳妇一眼:“是,是挺好。”
第39章 紧张
于村长将第二天召集聚会的时间定在了清早, 前脚薛家人走,他后脚就叫儿子们挨家挨户地通知:
明天一早,每家派一个人, 到村头大榆树下等着, 老村长有重要的事要讲。
他自己则亲自去了另外两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家里,共同商量到底该如何分土豆, 怎么分才合理。
翌日, 后院的公鸡刚开嗓,云婵就醒了, 揉着眼睛坐起来,小心爬过还睡着的男人,用床边昨晚就打好的清水仔仔细细将脸擦洗干净,坐在铜镜边梳妆。
一柄小木梳从头顶梳到发尾,再取来祥云发簪, 将满头青丝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
弯着双秋水翦瞳, 打量黄铜镜中的自己,顾盼半天觉得差不多了, 移开视线微微偏头,便看到男人正坐在床边噙着一抹淡笑看着她。
“我去换盆水。”
少女放下梳子,抿唇起身, 走到床旁伸手欲去端架上木盆, 却被男人用力拽住手腕, 一个不稳,便跌进他怀里。
“诶, 你……”
“松手……我刚簪好的头发, 要弄乱了呀。”
云婵垂眸,小声嘟囔, 双手在男人胸膛上推拒,挣扎着想起身,男人却怎么也不放手,只含笑道。
“不放,媳妇打扮这么好看要去做什么。”
许是因为刚睡醒,男人的声音有些沙哑,低低含笑的嗓音比平日里多了两分撩人。
云婵见挣不开,索性也放弃了,破罐子破摔地软下身子,就着半靠在他怀里的姿势,摆弄起手指。
“爹不是说今天让我给村里人讲讲,怎么保存土豆和用土豆做菜吗。”
男人紧紧手臂,把媳妇往怀里带了带,温软满怀。
“所以紧张了?一大早就睡不着起来收拾了。”
云婵低垂着头,用鼻音轻嗯一声。
少女探出衣襟的一小段雪白脖颈,莫名让薛明照想到了自己小时候养过的一只小白猫,娇憨漂亮,只要被捏住脖子就会变乖,一动不动。
他喉结上下滑动,随后伸手覆在那段雪白上,不过没有捏,只是安慰性地轻揉两下,口中温柔道。
“之前和李掌柜、徐掌柜谈生意不都好好的?”
云婵提高声音辩道:“那怎么一样,这次是很多人看着我!”
从小她最抵触的就是在众目睽睽下发言,之所以昨晚没有拒绝,也是想着锻炼锻炼自己,可没想到睡一觉起来,心里就开始打鼓了。
“那就不讲,我跟爹说一声。”
男人覆在她后颈处的手掌温温热热,揉弄间一阵酥麻感直冲后脑,让她打了个激灵,等听清楚男人说的话,她顾不得其他,一下撑起身,对着他道。
“那不行,我都当着村长的面应下了。”
“我去打水,别等下去迟了!”
说着云婵胡乱挣动起来,硬要从男人身上起来,忽然,她感觉自己隔着衣物碰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下意识用力一按,借着力道脱出他怀里。
眼见着方才一直跟她玩闹的男人忽然手臂一松,眸子闪过一丝痛色,闷哼一声便捂住了侉下。!
“媳妇,你……”
大清早正是气血最足,最精神的时候,二十多岁身强体壮的男人,软玉在怀……打打招呼很正常,只不过是衣裳宽松遮着才不明显,可谁叫她不老实非要乱动。
一下差点就废了他。
见状云婵耳尖霎时就红了,意识到自己刚刚碰到的是什么之后,整个人从脖子根开始发烫,一直烧到头顶,刚刚用力的右手,更是感觉阵阵发麻。
她呆愣半天,端起木盆就往外跑,还不忘脆声声吐出一句。
“你,你活该!”
男人暗自抽气,盯着被摔上的木门挑眉思忖。
最近小媳妇跟自己愈发亲近了,那是不是代表,离开荤越来越近了?谁家好夫妻同床共枕好几个月相敬如宾啊。
第40章 二合一
上次老村长召集全村集会还是前年, 没有大事儿是不会这样通知大家的。
有心急的昨日接到通知时,便询问出了什么事,但于家儿子们嘴巴闭得像蚌壳, 只说明天去了就知道了, 是好事。
所以一大清早大榆树下就聚起了好几十人,在瑟瑟秋风中村民裹紧衣袍, 等着于村长来。
晓星隐去, 天边鱼肚白褪去,铺开一片蓝。
村长家院门打开了, 几个小伙子搬着几大筐土豆鱼贯而出,老村长跟在最后,手里攥着一张薄纸。
人群瞬间热闹起来,盯着那些土豆大声议论。
“啥情况?这不是薛家的土豆吗?”
“土豆?”
“你昨天没在?薛家前些日子种的土豆熟了,就是用来和金老头打赌的块地种出来的。”
……
薛家人早就来了, 但没在外面, 而是留在村长家院子里,准备等土豆分完再出去。
若是他们露了面, 现在早该被其他人乱哄哄围在那问东问西了。
待他们讨论一阵,于村长走到人群最前面,双手抬高, 清清嗓子, 道。
“诸位, 静一静吧。”
于村长在村中威望颇高,只消一句话便让所有人都闭上嘴巴, 屏息看向他。
“今天把大家聚到一起, 是有事要同大家商量。”
接着他环顾四周,见所有人都在凝神细听, 微微一笑接着道。
“薛家昨晚找到我,说可以把这二百斤土豆借给大家,帮助咱困难的乡亲渡过冬日难关。”
“只要明年种出来后还给他家即可,无需利钱!”
话音落地,人群中鸦雀无声,村民们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啥?借粮给他们?不要利钱?
利钱都是后话,主要是这个家家都缺粮的节骨眼上,借粮?
于村长见大家都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伸手指指土豆堆。
“东西都在这儿了还能有假?我的话还能有假?”
是呢,说话的人是谁?是老村长啊……
少顷,人群中传出几声欢呼,所有人脸上都又惊又喜,转头激动地同旁边邻居好友兴奋讨论起来。
今年收成降一半虽不会让人立即饿死,但也是压在所有人心上的一块大石头。
有的人昨日还在心底艳羡薛家运气好,找到那样的神粮,今日听闻人家如此善举,不禁生出丝羞愧。
一时间,叫好声,欢呼声,如潮水般涌动。
片刻后,一位站在后排身穿补丁麻衣的中年女子往前半步,大声问道。
“老村长,那这是怎么个借法?每家每户都一样的量吗?”
这个问题很关键,也是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人群再次安静,双眼紧盯着于村长。那土豆一共就二百斤,总不能自己想借多少就借多少。
每户人家的情况都不同,有的好,有的坏。
好些的譬如金家,他家人丁多田地多,闲了还做竹篾、竹篮去大集上卖,家里就宽裕些。同样还有会烧陶的邹家,日子也相对好过。
坏些譬如胡老太家,她身子不好,前些年家中独女又去了,只剩她和老伴两人,靠那一亩地吃口饭活着,今年日子就很艰难。
还有像王立王大哥家,一家里两个病人,吃药也吃空了家底。
再就是花娘这样的,虽说有丈夫,可那丈夫好似个摆设,和没有无甚区别……
日子难过的人家很多,且各有各的苦楚,若要平均分配一样的数量,才是真正的不公平。
这点于村长当然考虑过,还专门为这件事在昨晚找了邹家、白家的两位老人,一齐商定每户人家能借的斤两。
他将手中薄纸展开,朗声道。
“这个问题问得好,每家每户的情况不一样,斤两当然也不同,具体数字是我与邹老、白老一齐定下的。”
于村长扬起下巴,遥遥点头与两位老人示意。
“若是大家信我,就按着这定好的量去走。”
旋即,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阵叽喳声后,人群里传出几道声音。
“老村长还有啥信不过的,按您说的来。”
“是啊,您的为人我们都清楚,您说啥就是啥。”
于村长闻言大乐,抚抚花白的胡子,一抖手中薄纸,大声开念,声如洪钟。
“胡美玉家,十二斤。”
“李昌茂家,七斤。”
“杨大桦家,三斤。”
……
“许花娘家,十斤。”
挤在人群中间的花娘忍不住伸手掐了自己一把,感受胳膊上传来的钝痛一阵恍惚,有吃的了……
有吃的了!她吸吸鼻子,攥紧拳头,踮着脚尖眺向那堆土豆。
自己和女儿这个冬天,能少受些罪了!
小院里薛家四口站在院门后,透过缝隙往外瞅,嘈杂的声音不断传来,每个人的脸上都笑意盎然,薛老汉咧大嘴巴,看得嘿嘿直乐。
于家大房媳妇坐在院子里纳鞋底,打趣道。
“薛叔,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才是那个借到粮的呢。”
薛老汉红光满面,头也不回地道。
“丫头,我薛大福经年累月受人帮衬,不曾想,也有翻身帮别人的一回啊!我能不高兴吗?”
“看着大家伙儿高兴,我就高兴!”
王香月也一样,站在薛老汉身边神色有些激动,瞧着乡亲们的笑脸,打心眼儿里开心。
另外一边,薛明照凑到媳妇跟前,握住她汗湿的小手。刚刚来的路上媳妇就自顾自地走,也不理他。
云婵飞快抬眼瞟了一眼低头穿针的于家嫂子,将手往外抽,却怎么也抽不动。
只能咬唇瞪他一眼,任他握着。
薛明照觉得媳妇瞪人的小模样特别可爱,但到底在外不方便,就只默默握着手什么也没做。
被这样一打岔她倒是不紧张了,手掌相扣,对方的手心温暖干燥。
云婵思绪飘飞,到底什么时候不苟言笑的薛明照,变得有几分无赖了?
要是男人知道媳妇现在的想法定会很无奈。
有如花似玉的小美人日日陪在身边,叫他如何再板得起脸?再说了不无赖几分,指着云婵主动投怀送抱,怕是再过几个月,也拉不上手。
外面的单子很快就念完了,于村长放下薄纸喘了口气,转身冲院子喊道。
“大福啊,你们出来吧。”
薛老汉听见唤声,拉拉衣襟,打开院门带着家人踱步而出,走到村长身边。
大榆树下是个小土坡,树下的位置比较高,站在上面视野更清晰。
他微微低头看着下面乡亲们熟悉的脸孔,想张口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没吐出来,憋了半晌眼眶通红。
刚刚还热闹嘈杂的人群逐渐静下来。
他勉强扯开嘴角道:“老头子嘴笨,只想跟大家道声谢。”
“当年我家小子想学武,我薛大福无能,是李大哥把家里卖鸡蛋的铜板匀给我,是胡老太太送了我家小鸡仔。”
“还有老金头、王二姐、于村长家一起凑了铜板借给我。”
被点到名的几位邻居有些不好意思,口中嘟囔着,这有啥的,眼底也略略发红。
薛老汉低头缓了缓,再次开口。
“再后来我和香月都病了,也是大家伙东拼西凑才让我家能缓口气,慢慢活过来……”
“如今我薛大福没忘了诸位的情,别的不多说,撑过冬月,待到春来,大家来年一定会越过越好!”
话音落地,人群中不知是谁吼出一声。
“越过越好!”
接着便听到更多声应和!
“对!越过越好!”
“没啥难关过不了!”
凉凉秋风吹不散一腔热意,比起半刻钟前,所有人的眼神里有了光,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
望着小坡下一张张朴实的脸,云婵觉得自己一点也不紧张了。
昨日刚见过的吴大虎、许花娘,来家里专门道过谢的金老头,帮着婆母王秋月一起裁过样衣的胡老太……
其他眼熟或不眼熟的,都是昌义村村民,也无甚好怕的。
随着后腰被轻轻一推,云婵向前两步,从旁边筐子里拿起一个土豆举在手中,微微扬起下巴温声道。
“我给大家讲讲土豆的储存方法,秋冬天冷,放在通风处一时半会儿不会坏,想留的时间更长可以挖一个一两米深的地窖,放在里面窖藏,过冬是没问题的。”
“如果发现土豆发芽、变青,那就不能吃了,说明土豆坏了,有毒了,大家千万切记。”
“它可以烤着吃,也可以蒸、炒……”
小坡上的女子年岁不大,说起话来温温润润,声量不高,需得大家静下来才能听清。
一阵风起,青绿衣裙紧贴皮肉,勾勒出一把细腰,少女瓷白/精致的小脸上明眸含笑,红唇开开合合,娓娓道来。
在场的女人都还在认真听,可有部分男人就走神了,好些年轻汉子,盯着小坡上的云婵发起愣。
薛明照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娶来的小媳妇居然是这样俊俏的小美人?以前也不是没见过,只不过脚步匆匆再加上她总是半低着头,便看不大清。
如此大大方方站出来讲话,很多人还是头一次见。
“早听说他小子娶了个漂亮媳妇,原来是真的……”
有人小声咕哝,换来旁边另一个小伙子的认同。
“这家伙运气是真好。”
后面一大娘听见默默翻了个白眼:“你俩是长得有人家薛大郎好啊,还是本事比人家薛大郎强?”
第一个发话的憋了半晌,来了句:“起码我脾气比他好。”
这句话被旁边不远处的郑大听个正着,他暗自摇头,你这可就想错了,人家薛大郎只是对你们脾气不好,对自己媳妇,好着呢!
再说了,这么能干又温柔的小美人,放你家,你舍得凶啊?
薛明照从没这么讨厌过自己的好目力,随便抬眼一扫就看见了这帮男人的眼神,美好的事物谁都喜欢欣赏,可欣赏到自家来,他就不得劲儿了。
脸色沉得要滴水,拳头捏得梆硬。
该死,早知道就不该让她过来讲……
这边云婵最后一个字刚刚说完,便被男人拽到了身后,被他宽阔背脊一挡,遮了个严严实实,让她猝不及防满脸问号之余也松了口气,当然躲在后面更自在。
小坡下人群外围。
“啧——”
“这薛大郎,护得跟眼珠子似的,才说几句话而已嘛。”
“嘿,要不你媳妇上去说两句大家看看?”
“诶你这人,去去去!”
周围人小声哄笑起来。
接下来就是给各家分土豆了,有的回家去取筐子背篓,有的直接就近找别人家借,趁乱薛家人偷偷溜回家了,没在村口久留。
云婵特地在临走前悄悄找到花娘,让她今天先去忙别的,明日再来找自己。
饶是薛家腿脚快,还是没能躲过大家伙的感谢。
从上午太阳挂梢,到下午黄昏夕照,薛家的大门一直被敲得砰砰作响,他们躲在屋里却不敢开门。
用头发丝想都知道,过来的都是向他们表示感谢的,全村好几十户人都来说会儿话,不得把人累死?
也不知道是谁见薛家不开门,第一个把带来的谢礼放在门外了,后面的人也有样学样,不管薛家要不要,把东西一放便走。
等夜深人静时几人悄悄拉开大门,看到门外堆的东西时既无奈又感动。
“一点土豆,还非要弄这些……”
薛老汉说着,转身拿起个竹筐,把地上的东西一件一件往里捡。
扎成一捆的小青菜、秋梨子、野山楂、鸡蛋、鹅蛋、绣帕,甚至还有几捆整整齐齐的木柴。
一点一滴,全是心意。
王秋月揣着手笑道。
“这哪是不要利钱,这是提前收了利钱。”
云婵捻起红彤彤的野山楂,擦去上面的灰尘咬了一口,顿时被酸得龇牙咧嘴,含着满口津液冲薛明照模糊道。
“好酸!空口是吃不得了,下次去城里买点烧酒回来泡山楂酒吧,正好过年喝。”
薛老汉附和道:“这个行,好久没喝酒了,过年整点儿来。”
老爹和媳妇都发话了,男人自然应下。
“过几天吧,等羊毛毯子做出来拿去给李掌柜看看,顺便把东西都买回来。”
地上东西都收拾起来了,云婵顺手将门关好,几人边往屋里走她边说道。
“好呀,顺便一起去看看他家酒楼现在生意怎么样了。”
王香月耸耸肩:“嗨呀,就凭着你那两道菜谱,碾压其他酒楼还不是轻轻松松呀?是不是这样说的呀,是碾压还是艳压来着?”
几个说说笑笑回了屋。
夜幕下,梨山村,云家二房中。
云天旺踹开院门,一瘸一拐走进堂屋,抬脚踢向椅子。
“隔壁昌义村今天发粮了!”
坐在桌边穿针的李桂枝手一抖,一下扎在指头上,渗出一滴血珠子。
“哎哟,死孩子你发梦呢?”
云天旺往椅子上一瘫,骂骂咧咧道:“借!算借!听说是那薛家把富裕的粮,全借给他们村人了,还不要利钱!我们村怎么就摊不上这好事儿?”
李桂枝脸上皮肉抽搐,问道:“哪个薛家?”
“还能有哪个薛家!堂妹嫁的那户薛家!死丫头片子,运气倒好!”
他愤愤拍桌,把桌上水碗震的跳起来。
“明明有银子却不拿给你,害得老子腿搞成这样!云婵那臭丫头,该说不说,细皮嫩肉的小模样,五两银子便宜他了!”
说完他目光一顿,缓缓转头看向老娘。
“好歹也是我妹夫家,娘,要不你再去一趟,要点银子,我好久没吃肉了。”
李桂枝回想起几个月前,薛明照那满含戾气的瘆人眼神,就感觉一阵背疼。
抬脚蹬在儿子肥壮的大腿上,怒骂道。
“吃吃吃,就知道吃,再去一趟你老娘命都要没了!”
云天旺挨了这一脚不再吱声,低头盯着自己跛了的腿脚满目怨毒。
等着吧,别让他逮到机会……-
隔日上午,花娘来了,来帮薛家帮忙干活。
还带了一方自己绣的帕子送给云婵,图案精巧,绣工精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