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这一夜后, 我不再避在棠梨苑中,又走出了谢家大门。不是去寻云峥,而是将蒋晟等纨绔子弟约出, 约他们至长明街芙蓉楼,醉酒欢歌。

    戌时,长明街芙蓉楼,不见不散。这是云峥请帖上所写的时间?地点, 然而方?才酉初一刻时,云峥人已来到芙蓉楼中。

    被包下的芙蓉楼里?, 原正?欢声笑语,靡乐飘扬, 酒香浓荡。蒋晟等不知请帖之事,乍然见云峥出现在这芙蓉楼中, 登时面面相觑, 喧闹的芙蓉楼立刻鸦雀无声。

    尴尬的寂静中,我垂目于杯中酒, 不去看那越走越近的人影,可眼角余光却无法不瞥见。云峥走来的步伐并不十分稳健,不似从前大步流星,他步子有两?分迟缓滞重, 似是身上有伤。

    想到谢沉所说的博阳侯府家法,我心暗暗一颤。低眸饮了半口酒,我压下了那些不该浮起的心绪, 依然做那轻浮不端、没有心肝的谢夫人。

    之?前在兰渚亭时,云峥这不速之?客忽然出现, 蒋晟作为文会主人立即上前相迎。然而今日这芙蓉楼酒宴,我是主人, 蒋晟就醉声提醒我道:“谢……谢夫人,云世子来了。”

    蒋晟的目光落在我面上,其他子弟的目光亦在我与云峥之?间?徘徊,毕竟,我与云峥的事已是传得满城风雨,外人窥视我与云峥,自会带着看戏看热闹的心态。

    我在蒋晟的提醒声中,抬首看向云峥,笑说道:“贵客。”我请云峥入席与蒋晟等坐在一处,道:“世子知道,我爱人多热闹,世子往后若与我有约,便就是这般约法,大家一起,才是玩得尽兴。”

    云峥停步在酒席前,也?不看蒋晟等人,不看那等轻浮的玩乐景象,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眸光沉默地看着我,眸底如凝冰雪。

    在已因父侯震怒、领受家法的情形下,云峥还能离开侯府、来到这芙蓉楼,定是十分不易。我知道,正?是因为知道,而不愿再与他有任何牵扯,就含笑对蒋晟道:“烦请蒋公子为云世子斟上一杯。”

    蒋晟早已喝得半醉,这会儿站起来时,身形都?有些不稳。他泼泼洒洒地倒了半杯酒,笑着请云峥喝酒,见云峥不接,又醉劝道:“世子何必呢,大家都?是出来玩的,何必较真。”

    因是醉着,蒋晟将心里?话都?说出来了,“出来玩,不管如何放肆,都?不会叫人笑话,较真了,才叫人笑话。世子是聪明人,怎么比我们这些人还看不清,就是玩玩嘛,玩玩……玩玩就算了。”

    若是清醒时,蒋晟定不敢执意劝酒,然因此刻醉得厉害,他醉醉叨叨地说着,竟就硬将酒杯往云峥面前送,而下一刻,就禁不住发出吃痛的惨叫声。

    酒杯跌地的“砰呲”声中,被扭住手臂的蒋晟,痛地几乎酒醒。云峥冷脸将蒋晟扭推到一旁,冷漠的眸光扫过席上惊惧的子弟,嗓音沉冷无?温:“都?出去!”

    刹那寂静后,一众纨绔子弟尽做鸟兽状散,有良心些的,还将痛得脸白的蒋晟也?拖着走了。

    云峥走进席中,坐在我身边,边拿起酒壶,为他自己重新斟了一杯酒,边说道:“你想这样约我也?行,我来一次,赶一次,到最后终归只有你和我两?个人。”

    我坐在锦绣繁华的酒宴中,却觉自己似身在苍茫的雪地里?,入目茫茫,前后无?路,心中浮起一重又一重的悔意,想我不该在这芙蓉楼和云峥吃那川味锅子、此后一约再约,想我不该在城门口答应云峥的邀约,与他到长明街来,想我在最一开始,就不该在春醪亭里?请他喝酒,如果那夜没有我那句话,就一切一切都?不会发生。

    “人言可畏”,我冷眼看向云峥,眸底隐着我不自知的痛楚,“人言可畏,你这般身份的人,难道不明白这句话吗?!”

    “你都?不畏惧人言,为何觉得我会畏惧”,云峥深深地看着我,眸光锐冷,似能锐利地看到我的心底,“你到底是在乎我的名?声,还是在拿所谓的名?声当借口?你是真不信我,不信我对你的感?情,还是……你不敢信?!”

    似真有一支锐冷的利箭直射入我心底,令我的心似刺猬蜷缩起来,一瞬间?的哑口无?言后,只能下意识以尖刺向外对抗。

    “不错,名?声只是我用来拒绝世子的借口”,我唇际微弯起一抹笑意,道,“世子既非要我将话说明,那我就明说了。”

    我看着云峥,说道:“如果足够喜欢,哪怕世人非议一辈子,我也?会和世子一起走下去的。”

    云峥沉冷的眸光微微一颤,呼吸似也?有一瞬间?停滞时,我接着含笑道:“但我对世子的喜欢,真就只有一点点啊。”

    “我喜欢世子的容貌、世子的家世,也?喜欢世子能够偶尔开开玩笑的性情,喜欢世子在我寂寞时的陪伴,但这些,别人身上也?有,别人也?能给?我,我对世子的喜欢就是这样的肤浅和微小?,这样的一点喜欢,足够我和世子一起玩一段时间?,但就只那一段时间?而已,久了,就不新鲜了,就会腻了。”

    “我是喜新厌旧的人,所以那夜才会在春醪亭招惹世子。世子那夜被我招惹时,就应知道,来日我还会以同?样的手段,再去招惹其他男子。”

    “世子是愿意你我从此就一刀两?断,再不往来,还是……”我几是残忍地看着云峥道,“还是我与世子一起时,却暗暗地结交着其他男子,和他们做我与世子所做的同?样的事,甚至,更多的事。”

    灯下,云峥神色冷峻,面上几乎没有一丝血色。我站起身来,不再看他,只撂下最后一句冷冷的话,“我与世子已然缘尽,往后绝无?可能,请世子莫再执着。”

    这是我对云峥的最后一句话,这一生的最后一句。我离开了芙蓉楼,走在入夜后的长明街中,两?侧明灯高挂,街上人来车往,似极喧嚷热闹,也?似极静极静,静得似是可以听到落雪的声音,这一回,再不会有飞踏的马蹄声或是急匆匆的步伐声在我身后响起,不会有人或是迷茫或是愤懑地带我离去,去一个谁也?没有,只有我和他的地方?,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此夜后,未再有请帖到谢府来,云峥似真将我在芙蓉楼所说的话都?听了进去,也?最终做出了不再执着的选择。然而民间?关于我和云峥,依然是流言如沸,这需要时间?来平息,我在棠梨苑中默默地等待着。

    然在流言减淡平息之?前,我先是收到了萧绎的来信。信中萧绎除似从前报平安并关心我近况外,还提到了云峥之?事,罕见地在与我的信中提到外人。

    像是我与云峥的流言,都?已传到了千里?外的九成行宫,萧绎在信中问我流言真假,问我是否是喜欢那个叫云峥的人。萧绎似乎不希望流言是真的,尽管他在信中没有明说,但我能透过他询问的话语,感?觉他话的背后,似是别别扭扭地透着这一层意思。

    “仅是流言而已”,我提笔回信给?萧绎道,“我与云世子仅是泛泛之?交,且如今交游已断,往后不会再有任何往来,我对他并无?情意,一丝都?无?。”

    看着萧绎来信上所写,“小?姨是这世间?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我又在回答云峥之?事的那几句话后,添了一句道,“殿下也?是这世间?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这世间?其他所有人在我心里?都?无?足轻重,唯有殿下,在我心中至关重要、不可或缺。”

    第32章 第 32 章

    萧绎在信中对我说, 他一定会回来,回到我身边。从前我见他说这样?的?话,虽会在回信中安慰附和他几句, 但心中其实觉得这样?的?可能微乎其微,我也并不在乎萧绎能否回京回到我身边。

    我只要萧绎平安就够了,哪怕这一世不再相见,只要他能一生平安喜乐, 我别无所?求。甚至我觉得萧绎不能回京也并不是件坏事,他若回京就必要面临皇权之争, 他才?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如?何能抗衡势力深厚的?秦后一党, 如?何能在波云诡谲的权争中保全自己。

    然而萧绎却有可能真的要回来了,他在今冬来信中说的?这些话, 不再似前几年信中虚无缥缈了。

    因?今冬朝堂中, 竟有多名德高望重的老臣联名谏请圣上召太子回京,话虽说得文?绉绉, 但掰开?来讲,便是太子离京独居三四载,古所?未有,太不像话, 而圣上竟也没有动怒没有直接驳回。也许过上几个月,到明年开?春时?,我真能在京中见到萧绎。

    萧绎在信中说, 他长大了,细和我说他如?今身高体重, 说他喉结初显等等,甚至还在信中夹了一幅他的?自画像给我, 画上的?萧绎,神情庄谨,目光沉定,毫无孩童稚气,努力地做着大人的?老成模样?。

    比之三四年前,离京时?方才?七八岁的?小男孩,萧绎如?今自然是长大了。只是,即使萧绎长大到十七八岁了,他在我心中也依然是孩子啊,我比他大八岁,他是沈皇后的?遗孤,为这两个因?由,无论萧绎年纪多少,他在我心中都是晚辈,都是孩子。

    没有和萧绎说这些话,只夸他确实是长大了,在信中勉励他努力加餐饭,保重身体,说我会在京中等他回来之类。

    将信送出的?那一日,天空又飘起了雪,这是今冬的?第三场雪,且比前两次要大上许多,片片雪花如?飞棉扯絮般绵绵不绝,没一会儿四下就是白茫茫一片,下了大半日到天将暮时?,积雪已?深。

    虽谢沉还未下值归府,但我与?他在谢家是各过各的?日子,自不会等他,就掩了房门,要与?绿璃用晚饭歇下时?,忽然周管家的?声音在外响起,说是有人正?求见我。

    原是云峥的?心腹小厮阿庆。周管家本不欲通报,并要让阿庆离开?的?,但阿庆十分执着,似若是见不到我,他能在谢府门前站上几天几夜。谢宅位处长平坊,周围多是勋贵朝臣之家,人来车往地见到这等情形,自然对谢家影响不好。

    于是周管家没奈何,只能前来将此事?通报给我。我听了心中涌起一丝乱绪,想自那夜芙蓉楼后,云峥就未再找过我,似真听进我那些话,与?我断了往来,为何多日过去后,他的?小厮还会前来。

    心中乱糟糟地理不出个因?由,我就问周管家道:“这人来做什么?”

    “老奴不知”,周管家回话道,“他定要见夫人一面,说要见到夫人再禀明来意。”

    周管家说罢,犹豫了片刻,还是将一块带血的?布料双手呈了过来,“那人托我先将此物呈给夫人。”

    很眼熟的?衣料,紫罗云丝,似是我与?云峥在春醪亭初见时?,云峥身上的?衣着。我望着这块像是被撕下来的?布料,望着上面深红发?黑的?斑斑血迹,心猛地一颤,一时?也顾不得其他,想不到其他,就抓起这块衣料,大步向谢府大门走去。

    临近大门时?,正?见谢沉归府的?马车停在门前。而那小厮阿庆见我到来,也顾不得其他,就匆匆跑近前来,“扑通”一声向我跪道:“谢夫人,求您去见见我家公子,您不见他,他怕是活不成了!”

    我心震栗,通身骨血似在一瞬间?冻成冰雪,脑中嗡嗡地什么也想不清楚,只是唇颤着道:“你在乱说什么……出什么事?了吗……这血……这衣料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求夫人随奴婢去见见我家公子,奴婢路上与?您细说”,阿庆恳切哀求道,“求您,求您去见见我家公子吧!”

    寒沉暮色中,我死死地攥着手中的?血色衣料,僵站在谢府大门门槛后,见已?下马车的?谢沉,正?在萧萧风雪中静默地看着我,风声凄冷,纷扬的?雪花不断地落在他的?衣上肩上。

    因?我犹豫不前,迟迟没有动身的?动作,阿庆恳切哀求的?嗓音渐已?泛起了一丝愤恨,“求夫人……最先……最先在春醪亭,是夫人先与?公子结缘的?啊!”

    阿庆仰看我的?眸光如?燃灼着幽幽的?火焰,“公子若是死了,便是为夫人死的?!”

    我心中一震,步子便迈了开?去,跨过了谢府大门的?门槛。风雪中,我匆匆往云家马车走去,擦肩掠走过谢沉身旁,眼角余光中,年轻男子面目雪白,似将融在这漫天的?飞雪中。

    驾车的?阿庆,并不是带我往京中博阳侯府,而是带我往郊外云家的?一处别院,据他说,云峥这几日都在云家京郊别院栖迟居内,不在京中。

    阿庆说,多日前,在与?我芙蓉楼一别不久后,云峥被他父亲母亲要求,彻底肃清与?我之间?的?流言,恢复他自己?的?清白名声,亦不再使博阳侯府蒙羞。

    云峥父侯是为爱子、为博阳侯府,而云峥的?母亲,在为爱子和博阳侯府外,另有一重心思,因?她受到秦皇后和长乐公主暗示,若云峥名声转好,便可尚长乐公主,成为景朝的?驸马。圣上宠爱长乐公主,长乐公主已?行及笄礼并属意云峥,只要云峥名声恢复如?旧,便会有赐婚旨意下来。

    然而云峥听了博阳侯夫妇的?话后,却不是与?我彻底撇清关系、肃清流言,而是拎着一坛烈酒、骑马出了博阳侯府大门。

    云峥不带仆从?,自在京外跑马,边是饮酒边是策马狂奔,在山中,似因?酩酊大醉,从?马上摔跌了下来。幸而他摔下的?那面山坡有株粗壮老树将人接了一接,云峥只是昏了过去和伤了一条腿,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那日阿庆等云家仆从?违抗主命、悄悄跟在后面不远,及时?在山坡下找到了自家公子,将昏迷伤腿的?云峥救回了京中。

    云峥被救醒时?,博阳侯夫人早哭得泪人一般。侯夫人边擦着眼泪,边嘱咐大夫定要治好云峥的?伤腿,不能留下半点后遗症时?,苏醒的?云峥却淡声说有也无妨,说体有残疾者,不可为驸马。

    博阳侯夫人听愣在当场,一时?没能转过神来。而原本也为爱子忧心的?博阳侯,在听到云峥这句话后,似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陡然间?就变了脸色,气得吹胡子瞪眼,大声骂着“孽子”,就要拿家法抽打云峥。

    博阳侯夫人自然拼命阻拦。如?此乱哄哄的?,博阳侯府也不适合云峥养伤,云峥就移居到了郊外的?云家别院中。博阳侯夫人虽挂念儿子,但更担心儿子待在侯府里和他爹争执不断,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也就任由云峥在京郊云家的?栖迟居中静居养伤。

    博阳侯府未声张云峥摔马受伤之事?,京中除云家人外,少有人知云峥不在京中侯府,而在城外养伤。阿庆等云峥近侍跟随至栖云居侍奉,然而因?云峥本人并不好好养伤用药,纵然大夫尽力、仆从?尽心,云峥的?伤势也恢复得很慢。

    本就伤势恢复极慢,今日落雪,云峥还不顾天寒地冻,不在室内烤火养伤,而在庭中坐看了大半日的?雪,也不许人靠近。

    云峥素日那般脾气,阿庆等侍从?自是不敢随意违逆主命,遂直到他们已?忧心了大半日,实在是忍不住担心、违命上前时?,才?发?现坐看落雪的?云峥已?晕了过去,狐裘下的?身体,冷寒如?冰。

    阿庆等人急将云峥送回房中,又是生火又是用药。云峥本就有伤,这下又发?起了高烧,烧得神志不清,半梦半醒间?,只会喃喃地唤着我的?名字,他人强行喂药也喂不进去半点。焦急担忧的?阿庆,无他法可想,只能就上谢府来,求我去栖迟居看看云峥。

    阿庆为了我能来栖迟居看望云峥,言辞自是夸大了不少,说着什么“云峥活不成”的?话,让我以为云峥有性命之忧、在生死关头,而不顾一切地离开?谢府、赶往云峥所?在之地。

    但阿庆的?话,也许也并没有多少夸大。手攥着的?那块衣料,血迹斑斑,可见那日云峥伤有多重,然而这还是上苍已?然仁慈,若是那日云峥摔马时?,山坡下方未能有株老树替他缓冲,若是他摔伤的?不是腿而是脖颈,也许……也许我连今日能来看一眼云峥的?机会,也不会有……

    因?为这最后的?念头,即使路上阿庆已?向我说明事?情全部,即使我已?明知云峥此时?只是高烧不退、腿上有伤,而非真有性命之忧,我还是没有在半路离开?,还是随阿庆来到了城外栖迟居。

    看一看云峥,看一眼再走……我心绪庞杂纷乱,似在黯淡天色中纷纷扬扬的?雪花,自己?也看不清楚想不清楚,只是看一眼云峥的?念头,因?后怕云峥真的?出事?,而格外强烈,压住了我心中所?有的?迟疑与?退缩。

    其时?天色已?黑,马车抵达栖迟居时?,居内侍从?提灯来迎,阿庆为我带路至云峥房前。

    我推门走进房中,走近榻前,望向榻上的?年轻男子,见他面庞身形都清瘦了不少,昏睡中双颊因?高烧洇着病态的?潮|红,似身体正?被暗火灼烧着,十分地难受。

    榻边放有凉水与?毛巾,我就拧挤了一道湿毛巾,坐在榻边,为云峥擦拭脸庞。擦着擦着,云峥缓缓睁开?眼来,似只是半醒,仍是神志不清,他目光凝伫在我面上,微微一瞬后,眸中漾起孩子似的?明亮笑意。

    第33章 第 33 章

    本是想看一眼云峥就走, 可?真走到他跟前,见他烧得这样难受,见从前意气风发的云世子, 伤病得这般形容憔悴,我?便没忍住在榻边坐下,拧挤了?湿毛巾,为云峥擦拭脸庞、缓解他身体的不适, 心内想着将这毛巾拭热了再走。

    却才轻擦了?没多久,就见云峥慢慢地睁开了眼。但云峥应是?烧得糊涂了?, 纵然睁眼醒了?,也还是?意识不清, 不然他此刻见到我?,怎会是?如?此含笑?看我?, 在芙蓉楼那夜, 我对他说了那样的话后。

    我攥着手里已然温热的湿毛巾,想着要不要将毛巾搁回水盆里, 就?起身离开时,见神志不清的云峥,竟缓缓地抬起了?一只?手,轻握住了?我?正执毛巾靠在他脸颊处的那只?手。

    云峥温柔地握着我?的指尖, 望我?的眸光在灯下亦是温柔。因为发烧,他墨黑的眸子红红的、湿湿的,让人想到春夜落雨, 春泥湿软,落红明艳。

    “你是?来和我?看雪的, 是?不是??”云峥轻轻地说道。

    我?原是?想云峥这会儿烧糊涂了?,是?在说胡话, 但转念又忽然想到从前我?和云峥交游时,曾同他吟过一首偈诗,道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当时云峥曾与我?约赏这人间好时节,我?那时还未想着要和云峥彻底断了?往来,就?应了?下来,应了?与他秋时赏月、冬时看雪。

    我?忽然记起来,那时云峥说过,他家在京郊凌山脚下有座名为栖迟居的别院,栖迟居背靠凌山、面临洛川,风景优胜,冬日?里落雪时,真似古人所云“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景色绝美。云峥说,冬日?第?一场雪落下时,他定会邀我?来栖迟居赏看雪景。

    我?没能应约,因在今冬第?一场雪落下之前,我?就?同云峥说,要与他从此不再往来。阿庆说,云峥今日?只?身在栖迟居庭中坐看了?大半日?纷飞的白雪,云峥一个?人静静地看雪时,在想什么呢……

    云峥告诉了?我?,在此时,温柔而坚执地握着我?手时,“雪落时,我?一直在想你,想你会不会来。”

    “你来了?。”云峥唇角弯起笑?意,似孩子吃到了?心爱的糖。

    我?正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时,又听云峥含笑?轻叹着说道:“这梦真好,我?喜欢这个?梦。”

    我?闻言怔住。烧糊涂了?的云峥,这会儿是?以?为他自己正在做梦吗?

    像真是?如?此,云峥含笑?望我?的眸光浮起隐约的感伤,他轻轻叹息着道:“我?知道,只?有在梦里,你才会来。”

    我?微颤了?颤唇,不知要说什么好时,见云峥一手撑在身边似要坐起身,忙扶住他半边身子,帮他坐稳,又见他似是?还要下榻,忙拦住他道:“天冷,还是?在榻上?歇着吧。”

    云峥一只?手仍紧握着我?的手,他乌睫微动,说道:“可?是?,雪很好看。”

    我?像哄孩子似的,“明日?再看吧,外面还在下雪,雪不会化的。”

    烧糊涂的云峥,这会儿也真像是?个?孩子,“好吧”,他这样说着,望我?时眸光同他手心一般暖烫,唇际笑?意也似是?暖的,“那我?得将这梦做得长久些。”

    既是?“梦”,那么也许我?稍微待久一些也无妨,回头让阿庆他们不要说我?来过就?是?了?,本来这就?是?他们私底下的主意,云峥平日?那性子,哪会允许仆从瞒着他自作主张呢,阿庆他们闭嘴不说,也少一回云峥大发雷霆,对他们来说也是?好事。

    阿庆是?因云峥不好好喝药治病养伤而诓请我?来,当务之急,是?让云峥将药喝了?。我?进这房间时,阿庆就?将又一碗刚煎好的药放在榻边几上?,这会儿药汤正好不烫了?,我?就?对云峥说道:“你将药喝了?吧。”

    我?原要抽手出?来去?捧那碗药,但云峥似舍不得放开我?手,为此他自己用另一只?手将药端到身前,却也不急着喝,就?盯着那弥漫着酸苦气息的黝黑药汤。

    “快喝了?”,我?催促道,“这会儿还温着,再不喝就?凉了?。”

    云峥看我?一眼,低头将药抿喝了?一口,道:“又酸又苦,没酒好喝。”

    什么药能有酒好喝?!我?想云峥真是?发烧烧呆了?,无奈地有一点想笑?时,又忽然想起绿璃之所以?如?今痴痴的,就?是?因幼年高?烧不退时没能得到及时治疗,忙正色对云峥道:“快把?药都喝了?,一滴都不能剩下。”又略微和缓了?语气,温声说道:“喝完吃糖润润,就?一点都不苦了?。”

    我?身上?还真有糖。因为想起绿璃,我?想起此刻腰上?系着的香囊里放着香雪糖。绿璃平日?爱吃糖食,常在随身携带的香袋里放些糖果蜜饯,以?便随时取出?食用,我?平日?穿着的衣饰绿璃会经?手,她会贴心地给我?的香囊也装上?好吃的香糖果子。

    当云峥将那碗药都喝了?时,我?从香囊里取了?香雪糖递给他,云峥就?着我?手将糖抿了?,边默默含化着那颗糖,边在灯下眸色盈盈地看着我?。

    我?含笑?问他道:“是?不是?很甜,一点都不苦了??”

    云峥回道:“你尝尝就?知道了?。”

    我?没吃糖的心思,只?想着云峥这会儿药也喝了?,待会我?再劝他几句好好治病养伤,将他哄劝睡了?,我?就?离开了?,云峥的这场“梦”就?到此为止了?。

    本来今日?就?不该来的,我?与他之间在芙蓉楼那夜就?该彻底结束 ,今日?只?是?个?意外,意外就?只?能是?场梦,其实并不存在,醒来了?无痕。

    就?要向云峥摇首,说我?不吃糖。我?微微启齿,正要说话时,云峥却忽然间靠了?过来,携着香甜温热的气息,径覆上?我?的唇。

    云峥本就?是?正发烧的人,呼吸间气息烫热,香甜的糖味自他唇齿间度来,似是?淬了?烈火浸了?醇酒,灼烫得似能将人甜蜜地融化。

    发着烧的云峥,身上?亦烫热得像正燃着火。即使我?正穿着御寒的冬日?厚衣裳,云峥身上?滚烫的温度亦似能透过层层衣物,灼逼近我?的肌|肤。

    我?肩臂腰肢皆被他紧紧搂箍着,明明他是?生病受伤的人,力气却似无穷,甚至还像因是?病着、因以?为是?梦境地糊涂着,而越发刚强热烈,因他无所顾忌,不害怕被拒绝。

    我?感到战栗的危险,好似我?是?条涸鱼,仅靠一点水维持着理智的生机,这一点水还快要被灼热的火焰给烤干了?。不仅是?来自云峥,那火焰似也正在我?血液里流淌蔓延。

    我?不能失去?理智,我?两手几乎掐按着云峥肩膀,拼尽全力,硬将他与我?推开了?分毫。

    分毫之隙,似是?一丝悬线,火苗一燎,就?会断了?。

    第34章 第 34 章

    发着烧的云峥不仅脸颊燥热、面色绯红, 眼角也在发红,更像是喝醉了酒。

    这会儿被我推开后?,他眸中幽荡着的茫茫然的懵怔, 似是醉酒的涟漪,那涟漪在他眸底幽幽荡荡片刻后?,云峥人又本能地靠了过来,似要吻我的眼睛。

    我边身体?向后?避, 边两手紧按着云峥双肩,道:“不行!”又含着斥责大声道:“快松手!”

    云峥不松手但也没再进一步动作, 只眸光幽幽地凝看着我,眸底似有未道出口的千言万语。

    我心中忽然浮起一丝异样, 盯着云峥道:“……你……你是装糊涂不成?”

    “……不是”,云峥嗓音是发烧之?人的微微嘶哑, 像正被炭火灼烧着, “起先,我真以为?是在做梦……后?来, 才知不是梦……才渐渐清醒了……”

    我狐疑地看着云峥,“什么时?候开始清醒的?”

    云峥沙哑道:“吻你的时?候。”

    或许说话时?有微微脸红,但因他本就?发着烧,又为?先前动作满脸绯红, 真是脸红也看不出来,只听他嗓音涩涩缓缓的,似是拉连的藕丝。

    “吻你时?, 就?渐渐清醒过来了……若是梦,每回靠近你想吻你时?, 我都会忽然醒过来,会是一场空, 一个人……”

    云峥说着嗓音渐低,不再言语,但深深望我的眸光仿佛仍在说话,正在说:“不似现在,你就?在我眼前。”

    我心中像是有潮水正在翻涌,涌动着将深埋在我心底的、连我自己也从未正视过的情愫往上推。但我知有些话不该说,一字都不该流露,就?冷冷地看着云峥道:“放手,我要走了。”

    云峥仍不放手,他掌心暖烫的温度似能灼化坚冰,“你既来了,便是心中有我,既心中有我,为?何要走。”

    既然云峥是清醒的,我也不好为?阿庆他们瞒着了,就?为?了能脱身,而将事实告诉云峥道:“是阿庆诓我来的,他说的好像你就?要死了,好像你就?剩半口气?,连今晚都撑不过去了,所以我才来看你一眼。”

    云峥却?听不懂人话似的,仍是固执地重复道:“这便是你心中有我。”

    这思路,是不是真烧糊涂了。我微拧着眉头瞧云峥,“我这人虽爱玩些,可也并非是铁石心肠,从前认识的人快死了,怎么都会过来看一眼的,这怎会就?是我心中有你,世子是还糊涂着,还是太?自傲了?”

    “是吗?”云峥湿红的眸子看着我道,“若是蒋晟那等人今晚就?要死了,你会特意去见他们最后?一面吗?”

    我无语时?,云峥已再度收拢手臂,将我拥在他怀中,他下颌抵在我的肩畔,低哑的嗓音似是病中的恳求与撒娇,却?又像是病入膏肓之?人,在长久的隐忍压抑后?,最终的警告,“不要再把我和蒋晟他们相?提并论了,我知你只是在故意气?我激我,明明知道,可每回听你这样说,我心中都会涌起嫉恨的怒火、杀戮的欲|望。”

    “那晚我走进芙蓉楼,见你身边围绕着那么多人,男人,我几乎控不住我心中腾起的杀意”,云峥道,“明知他们并没有罪,纵有罪也罪不至死,可似乎那时?若我手边带着剑,我能将你身边的男人都杀尽了。”

    我默默许久,说道:“不能杀人,依景律,诸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已杀者,斩。”

    云峥“嗯”了一声,将我抱得更紧后?,又道:“你心中有我,所以提醒我不能犯律。”

    有种我这会儿呼吸一下,云峥都能立即得出我心中有他这一结论的感觉。

    我再默默无语片刻,要继续一二三地列理由反驳云峥时?,云峥却?不听我说了,径就?自顾道:“你口是心非,我不听你狡辩,我心内知道就?是了。”

    明明在芙蓉楼那夜,事情已经结束,可这会儿局面却?又有种濒临失控的感觉。面对这种感觉,我的第一反应就?是离开,纵这会儿想不出法子来应对,回棠梨苑睡一晚,明早再想吧。

    我就?随下意识付出行动,一边努力地掰挣云峥的手,一边道:“世子爱怎么想便怎么想吧,我要走了。”

    然而云峥攥着我手臂的手,像是没使多少力气?、并不令我感到疼痛,可却?铁箍似的,怎么也掰不开。云峥一点都不松劲,目光紧盯在我面上道:“你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我愤愤然地甩了下甩不开的手,感到好气?又有点好笑,“你不是说我心中有你吗?如何这般不自信?”

    云峥眸光幽幽地看着我,低哑的语气?像是在控诉,“可你心狠。”

    我沉默时?,云峥也不说话了,就?紧抿着唇看我,手亦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如此僵持一段时?间后?,云峥坐着的身体?微晃了晃,像是支撑不住,头晕目眩地要昏倒过去了。

    与云峥乱糟糟的一通拉扯,让我都快忘了他是病人了。虽云峥说他自己清醒了,但估计也没多清醒,依然是半糊涂着,不然依他平日那心高气?傲的性情,怎会跟孩子耍赖似的拦着我走,若他清醒着,不管他心中如何想,应都不会低下傲骨,做出这样的事来。

    也顾不得其他了,就?忙扶着云峥手臂,让他躺下,将被子往他身上拉。云峥先前喝的那碗药在解热药效之?余,本就?会使人十?分困倦,云峥自己又是虚弱的伤者病患,被高烧蒸烧着,还有精神力气?和我掰扯这许多,也就?是他平日里勤加习武,身子骨优于?常人了。

    “快睡吧”,我将被子严严实实地拢盖在云峥身上,“睡一觉出出汗就?会好了。”

    云峥明明正被昏倦的浪潮拍打着,却?死活不肯闭上双眼,手也不松劲半点,硬撑着抬起眼皮看着我,“你不要走……不要走……”

    我终是无奈道:“……我不走,你睡吧。”

    云峥像是不信,仍是硬撑着盯着我看,眼也不眨,似一眨眼,我就?会消失不见了。

    我道:“真不走,我这会儿能走去哪儿呢,城门应都关?了,我回不了城,外头又正下雪,冷得很,我不在你这里待着,还能去哪。”

    也许是信了我的说辞,又也许是药效和病情使云峥无法再硬撑着了,夜里雪霰子沙沙打窗的轻微声响中,榻上的云峥终是渐渐地阖上了双眼。

    即使等云峥真睡沉了,我将我那只手从他手中硬掰出来,也花了不少的力气?。将床榻的帷帐放下,我走出这间房,对正守在外面的阿庆道:“世子喝药睡下了。”

    “多谢夫人”,阿庆感激行礼后?,又向我告罪道,“今日小人一时?情急,言语不当,请夫人多多包涵……”

    我制止了他那些话,就?道:“天太?晚了,我明早再回城,此处可有客房,我在这里歇息一晚。”

    阿庆忙就?唤来两名别院中的侍女?,让她们引我去客房,侍奉我梳洗歇下。

    我就?要同那两名侍女?走时?,步子又不由顿了一顿,侧首朝云峥房间看了一眼。默然片刻,我向阿庆说道:“世子烧得厉害,若半夜醒了,定然十?分口渴,茶水要备好。”

    阿庆答应道:“是,小人知道。”

    这样的事,如阿庆等伺候云峥多年的随仆怎会不知道呢,何必我多嘱咐这一句。明知如此,却?不知为?何,还在叮嘱这一句后?,又忍不住叮嘱道:“吃食也要备着,若他醒来饿了,让他用些粥,或是软烂的面条,切不可食生冷油腻,酒就?更不能碰了。”

    阿庆一一答应下来。我略动了动唇后?咬住唇角,克制住还想说的欲|望,提步离开,随那两名侍女?到了客房门外后?,也未要她们侍奉,就?让她们各自去歇息,自行入房、梳洗上榻。

    却?也未能深睡,宽衣上榻许久,我都没能完全沉入梦乡,似心中悬着事情,半睡半醒的,一时?风雪声似在我耳畔窗外,又一时?风雪声似在我心中,似在梦里。

    梦里,也落着雪,时?间似是一两年前。室外风雪呼啸,室内地上的火盆燃着炭火,一芒一芒的红星,亮起又熄灭。我手捧着一碗药,坐在榻边,边舀吹散药的热气?,边看向榻上病躺着的人,我唤他:“……谢沉……”

    是谢沉,应是谢沉,我是他父亲的遗孀,是他在京中谢府唯一的亲人,他病了,我自是应当探视他、照顾他。

    榻上的人应是谢沉,我将吹温的药放在一边,就?要扶他起身喝药时?,手伸出去,却?迟疑了。榻上的人是谢沉吗?还是云峥?谢沉……还是云峥?

    梦中的我心神迷恍起来,好似飘袅的药雾遮蔽了我的视线,眼前迷离,我看不清,心里也想不清,竟不知此刻榻上病着的人是谁,不知我心里到底在想着谁。

    迷迷蒙蒙间,在半梦半醒了一两个时?辰后?,我似是在深夜时?候恍惚地醒了,虽仍睡闭着双眸,但听到应当万籁俱寂时?,有轻缓的脚步声入室停在我榻帷之?外,隐约有修长的身影在提灯光照中映在软垂的帷帐上。

    良久寂静后?,柔和的灯光远去,身影也渐渐远去,轻轻的阖门声响后?,室内又是幽静的暗黑,而门外,有人嗓音低低地道:“奴婢没有骗您吧,夫人就?在这里。”

    似是云峥夜半醒来时?,不知我的到来是梦是真,不知我是不是真的没有走,而要来亲自看上一眼,才能确定,才能安心。

    室外步履声渐渐远了,同风雪声渐渐远去,我似又逐渐陷入了昏沉的睡梦中,而这一回梦中不再那般迷茫,是云峥,是云峥啊。

    第35章 第 35 章

    清晨卯正时候, 我真正醒了过来,栖迟居的侍女?送水进屋,侍奉我梳洗穿衣后, 请我到居内的花厅用早膳。

    昨日?原就是快用晚饭时被阿庆诓到了城外的栖迟居,后来与云峥的一番拉扯,使我将晚饭之事彻底给忘了之后,我就一直空腹到这会儿。确实?是感到饥饿, 我就也不推辞,想着用过早膳后再走。

    随侍女?走到用饭的花厅时, 我见云峥也在,他原是坐在一张紫檀雕漆食桌后, 见我过来,扶着桌子一角站起身来, 像是腿伤暂使他不能正常站立行走。

    瞧着腿伤还得好好将养, 但面色比昨晚好了不少,没有那般燥红虚弱, 似是即使体温还未完全正常,但也没有昨晚烧得厉害了。

    我就走近前并问道?:“身体好些了吗?”

    云峥道?:“好多了。”涩涩哑哑的声音,似因生病所致,眸光也静静的, 在我面上一落而垂,乌黑的眼睫在透窗的雪光日?光中洁净分明。

    吩咐居内仆从将早膳呈上后,云峥请我入座, 自己也在对面坐了。呈上来的早膳是香米粥与诸样佐粥小菜,另有水晶包儿、酥麻卷等, 几乎将偌大的桌面摆得满满当?当?。

    但云峥本人?就只用着面前的一碗粥,不知是不是病中没甚胃口, 他用得很慢,小鸟啄食似的,用餐时也一直没有说话。

    这样才?似云峥,昨晚那个胡言乱语、痴缠着不许人?走、像大孩子一样胡闹的云世?子,果?然是发?烧烧糊涂了。

    我边用着早饭,边对云峥说道?:“早饭后,烦请世?子借我一辆马车与一名?车夫,我得回去了。”

    云峥抬起眸子看我,静静地看我片刻后,忽然说道?:“今日?出太阳了。”

    我听着这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看着云峥,想他是不是脑子还没清醒时,又听他说道?:“将暮时于居内望岚亭看日?照雪山,景色绝美,你?不想看一看吗?”

    未待我回答,云峥又道?:“望岚亭是暖亭,四周皆是琉璃长?窗,在内观雪时不会冷的,若你?还怕冷,我为你?生火盆披大氅,绝不会叫你?冻病的。”

    云峥眸光凝看着我道?:“这样好的景色,或许一年仅能看这一次,错过未免可惜,何?不赏看半日?,和我一起?”

    先是几乎一字不说,又忽然间?说出这许多话来,一字字一句句重重叠叠地压在我意欲离开的心思上。

    我想我清楚地知道?我自己心中所想,我是要离开的,就要对云峥说出婉拒的话时,却见云峥望我的目光,在雪色日?光中澄明如镜,似能映照到人?内心最深处,令我在对望上他的一刹那不禁有些恍神,不由想我的心底,真的如我所想吗?

    我一时怔茫未语时,花厅外的阿庆忽然向我通报道?:“夫人?的侍鬟来了。”

    是绿璃,昨日?我走得急,没将绿璃带在身边。绿璃素日?不拘礼节,蹦蹦跳跳地进了花厅,看见我后,就径直跑到我的身旁,也不管云峥在场、不向云峥行礼,就自顾嗔声对我道?:“小姐昨日?怎么不带我一起来呢?”

    我说:“走太急了。”又捋了捋绿璃垂下的碎发?,问她道?:“你?怎么过来了?”

    绿璃道?:“天明时,公子告诉我说,小姐在这里?。”

    我沉默片刻,问:“他还有说别的吗?”

    绿璃摇头:“没有,公子就只告诉我小姐在这里?,旁的什么也没有说。”

    绿璃将昨日?黄昏到这会儿的事?讲给我听道?:“昨天我去厨房看晚饭做好了没有,回头就找不见小姐了。我到处找啊找,一直找到大门口,见公子回府了,就问公子知不知道?小姐去哪儿了。”

    “公子说小姐被人?接走了,我就问那小姐今晚还回来吗,公子说不知道?,我说我要等着小姐回来,公子没说话,但好像陪我等着哩,我睡着前都?见公子站在苑内的梨树下,雪花洒洒落落的像是梨花开了一样。”

    绿璃说着有点口渴,喝了口茶水,继续道?:“我原是想等到小姐回来,小姐不回来,我就不睡觉的,可也不知我夜里?几时睡着了,等睁眼醒过来时,天都?亮了。”

    “天亮我起来后,又到处找,想看小姐回来了没有,走出门去,见公子还在梨树下。公子看见我,就说小姐在云家的栖迟居。我听了,连忙去找周管家给我马车,还有知道?栖迟居在哪儿的人?,找到这儿来了。”

    最后,绿璃道?:“我没吃早饭。”

    我道?:“你?吃吧。”又看向云峥 ,“世?子不介意多添副碗筷吧。”

    云峥自是说“不介意”,就让阿庆多拿了副碗筷来绿璃,看绿璃坐下来大快朵颐时,犹说:“慢点吃,小心噎着。”

    又说栖迟居的厨子庖馔手艺极佳,可以留下尝用午饭,又说栖迟居的景色很好,不输京中名?胜,绿璃若留在这里?玩,定?能玩得尽兴。

    绿璃本就是孩子心性,听云峥这一茬茬话说下,自然十分欢喜,就边咬包子边央求我道?:“小姐,那我们在这里?玩一天吧。”

    终是应了绿璃的恳求,未就急着离开。这一日?绿璃欢欢喜喜地在苑中玩时,我与云峥披着大氅,在雪地里?走了很久很久。云峥因有腿伤,手里?还需拄着手杖,走得很慢,我也慢慢地走着,看日?光照耀下,梅枝上的积雪滴滴消融。

    随着积雪融化的滴答声响,云峥的声音在我身边轻轻响起道?:“昨晚,是我言行无状,我向你?道?歉。”

    我原以为云峥可能忘了昨夜他神志不清时的言行,毕竟从我早上与他相见,都?过去大半日?了,他都?没有提这件事?。

    他不提时我也不提,他提了,我就说道?:“……无事?,昨晚你?病得厉害。”

    我没有看云峥,就边缓走着边道?:“我病得脑子不清醒时,也会做些糊涂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云峥却道?:“若非因病,我昨夜或许不会那般,但,那确实?是我心里?想做的事?,是我心里?想说的话。”

    云峥看向我道?:“我想抱你?,吻你?,这是我在心里?想了许多许多次的事?,就是现在,也在想着。我也确实?觉得,你?心中是有我的,尽管我不知那份‘有’,到底有多少,也许比我以为的要少,也许比你?所以为的要多。”

    云峥说:“我很明白我的心在想什么,你?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吗?”

    我在浮动的梅香中走着,想我留在这儿干什么呢,明知留在这儿就有可能面临此刻这样的状况,却还是答应绿璃在这里?待到暮时。是为了绿璃吗,还是只是顺着绿璃的话留下,绿璃给了我留下的借口,给了我在云峥身边多待些时候的理由?

    就似昨夜,先是轻易地就信了阿庆的话,而后明知阿庆说话夸大了,还是没有立刻离开,来到这栖迟居,想着看一眼云峥就走,实?际却待了很久,一直……一直待到现在……

    我真的清楚我自己心中所想吗?我从前从不会回避自己的心意,在爱与人?饮酒厮混前,我总是顺着我的心去做事?,直到我将一件心事?掩埋起来,是因如此,我连我自己的心也看不清了吗?

    已是走入望岚亭中,云峥将暖亭门窗阖上御寒,远处将暮时日?照雪山的美景,如诗如画。

    不知默然地朝远处望了多久后,我侧首看向了云峥,像是此生第一次见他那般,认认真真地凝看着他的面容,在他看向我时,也不回避,我望着他的眼睛,我靠近前去,揪着他的衣襟,吻上了他的唇。

    第36章 第 36 章

    云峥的呼吸似是停滞了, 与远处苍茫的雪山、披拂在雪山上的淡金色日光,同?在天地间静谧。

    我吻着云峥的唇,忽然心就静了下?来, 那么多的茫然纷乱忽然就似云雾散开,一扫而空,原来我是喜欢云峥的,不知从何时开始, 我心内是喜欢他的。

    在云峥呼吸将是纷乱,手也将要抚在我的发?后, 令我与他更近时,我低下?了头。

    云峥的吻落在了我的发上, 我垂眸靠在他身前,手犹攥着他的衣襟, 那样近, 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与心跳声,似静谧天地间唯此一亭, 亭中唯我与他,尘世间唯我与云峥而已。

    我心中泛起了细细密密的欢喜,继而是更深的怅惘、更深的无奈。我抬眸看?向云峥,再在他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我说:“我想?,我确实是对你有情意的。”

    就这般释然地说了出来,长久积压在我心中的乱绪, 似是春日里的柳絮,忽然就被风都吹散了, 在我愿意真正地看?向我的心时。我望着云峥,望他漆亮的瞳孔颤颤地泛着波光, 仿佛夜幕中星子在闪烁。

    “有就是有,我认了,但,也就仅此而已了”,我轻轻对云峥道?,“我不能够继续回应你,你我之?间的阻隔犹如天堑,就停在这里,停在今日吧,在夕阳完全落下?前。”

    云峥深深地看?着我,眸光柔软而坚执,嗓音尽管已经克制,但犹颤动着激动与欢喜,“只要你我的心没有阻隔就是,其?他的一切阻隔,都是可以?跨越的。”

    我淡笑着摇了摇头,“不能,博阳侯府不可能接受你我再走下?去,他们?是你的至亲,他们?也是真正爱你的人,有时候,爱比最深的怨恨还要难以?跨越。”

    “就停在这里吧,在太阳落下?前,我们?一起看?一看?日照金山的美?景,然后就结束这段感情吧。”

    我道?:“再走下?去,会有太多的纷争,会让现在的感情变得面目全非,那样的感觉,我很不喜欢,我更喜欢像现在这样,很安静,很干净,也不心痛,所以?就停在今日吧,人世短暂,你我能有过一时的缘分,已然不易,已经够了。”

    云峥却坚定?道?:“可我不想?和你一时,我要与你一世,正因人世短暂,所以?才要珍惜光阴,一时一刻都不要错过。”

    云峥握着我肩臂的手微微发?紧,凝望我的眸光深邃地映着满天夕阳,“可以?跨过去的,无论是怎样的阻隔,我都可以?为你跨过去。”

    我仍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引云峥看?向亭外,看?向亭外走来的人。

    不远处,阿庆满面惶急惊恐,想?喊却又不敢喊。一众仆从的簇拥下?,一对衣着华丽的中年夫妇,正搀扶着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向望岚亭走来。我此前从未见过他们?,但我想?,那应该就是云峥的家人,是云峥的祖母与父母亲。

    我站起身来,推开望岚亭的亭门,就要走出去时,身后响起急切的手杖拄地声,我的手被云峥在后牵住,云峥紧紧牵握着我手,与我并肩走出了望岚亭。

    亭外,博阳侯夫妇与老夫人起先只是诧异,但很快他们?似都意识到?了我的身份,神色瞬间转为震惊,博阳侯尤其?是面沉如铁,眉目间已爆满了难忍的怒气。

    在那汹涌的惊怒掀起滔天波澜前,又有仆从匆匆赶来,道?是谢侍郎来访。我眸光看?向远处,看?到?了正在此处走来的谢沉,他身上犹是朱色朝服,身披着一道?雪白大氅,夕阳将落,天色寒沉,未及在日色晴暖时融化的积雪又冻在了枝头,谢沉似是暮寒雪色中定?格的剪影,茕茕而行。

    当博阳侯大发?雷霆,侯夫人极力阻拦,老夫人急得顿足欲跌,云峥不得不放开我手,去搀扶他年迈的祖母时,我转身离去了。

    我在离去的路上,走停在谢沉面前,在冻凝的梅枝雪影中,看?着他道?:“何必来呢,即使早上绿璃未如你所愿带我离开,今日我也一定?是会回去的,谢夫人怎会不回谢府呢。”

    我道?:“无论怎么胡闹,谢夫人最终都是会回去谢家的,她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我向栖迟居外走去,谢沉走在我的身后。暮色中,我登上居外停着的谢家马车,见应是坐马车来的谢沉,似欲骑马回京,对他道?:“上来坐吧。”

    谢沉在暮色中身形不动,我望着他淡声道?:“既是行正坐直、心无杂念,又何惧瓜田李下?。”

    谢沉依然停在马前,身形如冰冻结,寒凝在愈发?冷黯的暮影中。我凝望他许久,终是说道?:“上来吧,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原已对他说过,我与他,此生再无话可说。寒沉的天色中,谢沉抬眸看?向我,终是在最后一抹夕照的拂照下?,登上了马车。

    冬日天黑得很快,夕阳一落,似乎倏忽间就是暗野茫茫。马夫扬起马鞭,车轮辘辘滚动,车外骑马的绿璃,因尽兴地玩了一日,在茫茫暮野中轻轻地哼着支歌。歌声中,车厢内因车窗帘闭垂,暗得如已入夜,我将一侧的琉璃壁灯取下?点燃,小小的黄黄的一团光,似是可捧在手心里。

    然那只是幻觉,若真捧在手中,掌心便会被烫得血肉模糊,那温暖将会成为炙伤人的灼热,人会因痛失手跌灯,灯会摔碎熄灭,失却最初的温暖与光明。

    因似已看?到?我与云峥再往下?走下?去的将来,因不愿再重蹈覆辙,我选择停在此时,及时放手。我将燃亮的灯烛放回琉璃壁灯罩内,我对谢沉说:“往后,我不会再出去乱喝酒了,酒喝多了,伤身,也没甚意思。”

    曾经在我被他人放弃时,我始终难以?释怀,然而在我今日决定?放弃云峥时,那些滞堵在我心间许多时日、常是刺痛我使我辗转难眠的纠结心绪,忽然似是一同?被放下?了。

    当我放弃云峥时,我好像才真正接受了我被他人放弃的事实,才真正地放下?了此事。

    说是再也无话可说时,心中其?实还藏着许多许多的话,而今日此时,在同?谢沉说了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后,我的心,才似是真正的空了。

    谢沉没有说话,像是对我无话可说,灯光下?,面色有些过分雪白。他修长的手搭在膝上,朱红朝服映衬下?,愈显得指节秀长、肤色苍冷。

    我忽然发?觉谢沉似比从前清瘦了些,我忽然意识到?其?实我已许久许久没有认真看?过谢沉,因我对他的目光常是回避。

    当我感觉谢府是口令人窒息的古井时,谢沉亦在井中,我还能常出去透透气,他并不能,谢家祠堂密如林海的祖先牌位,从他生来就如山影笼罩在他身上。

    “往后,你不必再担心风言风语了”,我语气轻松道?,“我对出去找人喝酒没兴趣了,我会找点新的有趣之?事做,画画,刺绣,或者学做药膳……太子殿下?可能会回京,他从小就身体不好,若他真的会回来,我要帮他好好调养身体……”

    “往后,你专心做你的侍郎就是了,不必再担心其?他了,再没有什么事需要你另外分心操心的了,你可以?安安心心地为国?为民?……”

    安静的车厢内,我一人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话密得似能将车厢都填满了,而谢沉长久无声。

    渐渐我似是说累了,说渴了,也懒怠这时候停车找茶摊,就止了话声,默默地背靠着车壁,听车外朔风呼啸。入夜的天色里,寒风在冬夜里来无止尽地撕扯,像是永不停歇。

    第37章 第 37 章

    谢沉或许是认同我的?话的?, 至少他沉默着没有对我的话提出任何异议,不止这一夜在?马车上?时?,回?到谢府后也是。我是如此想着。

    我在谢府的日子似是回到了最初, 又成?为了那个在?一开始深居简出的?谢夫人,是世人所认为的?一位高门遗孀当有的模样。我常是在棠梨苑中,莫说走出谢府大门,便是连棠梨苑的苑门也很少走出。

    冬日万物萧索, 不似春秋时?,一丝草绿、一片叶落, 都在提醒世人光阴的流转。棠梨苑几场雪落风吹,时?间倏忽就似流水逝去了, 转眼就是年底,又一转眼, 新的?一年已至, 没几日就是上?元佳节。

    天入夜时?,绿璃想要出去看花灯, 苑中其他侍女也是。我没有看灯的兴致,就让绿璃她们都?出府玩去了,自在苑中待着。百无聊赖时,我从书架上?抽出一张彩纸, 自给自己剪着小像,想我今年已经二十岁了。

    几岁、十几岁时?,我无法预料到?我的?将来?, 将来?似有种乱花迷人眼的?光景,我看不清, 心中有忐忑也有憧憬。而今到?二十岁,我却像是将余生一眼看到?了头, 往后一年又一年,应都?与如今没有什么区别。

    忽是风起,将我手中半成?的?轻薄剪纸小像吹出了窗外。我放下小银剪刀,起身追去,直追出房门、追走了一路,见剪纸在?暗淡的?夜色灯光中摇摇地随风飘出了棠梨苑的?院墙。

    我欲出苑寻它,就将闭合的?苑门打开,却才刚一打开门,脚步就顿停在?了原地。门外竟站着谢沉,也不知是刚来?还是已在?门外站了许久,身着月白袍服,手里提着一盏花灯。

    曾经上?元节时?,谢沉总会送我一盏花灯,不过后来?,就不会了。我看向谢沉此?刻手里的?那盏花灯,见灯内的?蜡烛还未点燃,因为夜色,我看不大清灯壁四?周的?具体绘画,只隐约见似是团团的?花影。

    我从灯上?抬眸,向谢沉说道?:“上?元安康。”

    谢沉眸光凝视着我,亦说道?:“上?元安康。”他缓缓抬起手,将提着的?花灯递向我,衣袖在?夜风中垂如流水月色。

    竟真是给我的?。我原以为谢沉此?生不会再送给我花灯了,我想谢沉这是真的?放下了,因为放下,所以不再刻意避嫌,可以无所顾忌地祝我上?元安康,赠我一盏花灯。

    曾经我喜爱看花灯,是因在?上?元夜时?,曾与谢沉在?京中长明?街看了一夜的?灯火,流光璀璨,花市如昼,那时?的?美景深深印刻在?我心里、在?我许多夜的?梦境里。后来?我也与其他人看过花灯,但都?再无那一夜的?绚丽流光,每次去长明?街时?,我心中都?似有种执念,希望记忆中的?美景,能复现在?眼前。

    直到?与云峥相识。我也曾与云峥一起去过长明?街,可如今想来?,却不记得那夜与云峥看了什么花灯,那一夜绚丽的?灯火是模糊的?,而芙蓉楼二楼的?雅间窗旁,云峥因被辣呛到?,呛咳得抬眸看我时?,红通通湿润润的?一双眼,是在?我心中清晰无比的?。

    心神飘恍的?我,忍不住轻轻地笑了一声,为云峥那夜兔子般通红的?泪眼。

    眼角余光处,谢沉提灯的?手微微颤了一下,仿佛忽然挨了蛰刺。

    我回?过神来?,眸光定看向谢沉,见他许是因已抬臂提灯太久,略微吃力,垂着的?衣袖在?风中轻颤如晃动的?涟漪,谢沉望我的?眸光亦似是波光零碎,他缓缓说:“……要……将灯点亮看看吗?”

    “好啊。”我含笑说道?。

    我与谢沉,正一个在?棠梨苑门内,一个棠梨苑门外。我欲伸手接灯,并让谢沉进?苑内点灯时?,忽听有仆从的?通报声从不远处的?夜色中传来?,“夫人,公子,云世子来?了!”

    也不用那仆从通报了,我抬眸看向声音传来?方向时?,就已经看到?了云峥。云峥竟就跟走那仆从身后不远,竟就走进?谢家来?,大步流星地走到?我的?眼前。

    自从栖迟居回?来?,我未再过问外事,不问京中流言,也不问云峥近况,而接近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云峥也从未私下联系过我,没有阿庆之类的?人再上?门来?,同我说有关云峥的?事,非要带我到?云峥跟前去。

    这在?我看来?,自是就与云峥完全断了,毕竟那日在?栖迟居时?,我就已和他说清楚,断在?那日日落时?正好,对我与他,都?会是一段很好的?回?忆。

    尽管云峥当时?心有不甘,但博阳侯府他的?至亲,定能彻底抹消他心中的?不甘,从去岁年末到?今日上?元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云峥不再与我任何联系,便说明?,他终是明?白了那日我所说的?阻隔,终是知道?他自己终生无法跨越,终是接受了应与我断缘的?事实。

    我原是这样想的?,以为这一生或许还会与云峥相见,但会是偶然无意时?,那时?我仍是谢夫人,他或许已成?为博阳侯,人群中偶然一瞥望,或会忆起一点曾经的?过往,视线交错时?,或会彼此?有释然的?合乎礼仪的?微笑,而后各行各路,这一生,也就如此?了。

    然而云峥却自己来?到?了我眼前,在?这时?候,如仪同谢沉施礼见过后,就笑吟吟地看向了我。

    我惊震地看着云峥,脑中乱哄哄地什么也想不清楚时?,最下意识地一句是:“你……身体好了吗?”

    “嗯。”云峥不仅点头,还略略提足“金鸡独立”片刻,以向我展示他腿伤已愈。

    “恢复得很好,没有任何后遗症。”云峥笑对我说道?,面上?明?亮的?笑意,似是夜晚里的?太阳。

    因甚有感染力,我也忍不住笑了一下,但下一刻,心中还是浮涌起对云峥忽然现身的?迷惘。

    云峥也不待我开口问,就先?为我解惑道?:“我今夜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却又不急着说,云峥微顿片刻,笑看着我道?:“是你不知道?的?事,或许会感到?惊讶,站稳了。”

    我又忍不住笑了一下,道?:“你说吧,我不会惊到?跌倒的?。”

    云峥蕴着笑意的?眸子定看在?我面上?,明?澈的?眸光中没有半丝退缩与迷茫,“我想告诉你,其实春醪亭那夜,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那之前,在?淇江池畔。

    “那时?你正和蒋晟等?人宴饮游玩,我素来?看不起蒋晟那等?纨绔子弟,经过时?无意间瞥了一眼,就要走时?,却看见了你。我听周围人议说着你的?来?历姓名,我见你同蒋晟等?肆无忌惮地说笑着饮酒,我觉得你那样很不好,可就是忍不住看你,忍不住回?去之后,心里还想着你。”

    “后来?几次,都?是我遥遥地看着你与他人游玩,我也不知自己在?看什么,在?想什么,想做什么,就总是这般,不由?自主。”

    “春醪亭那夜,是我知你人在?春醪亭,我才会去到?那里。那时?我依然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就是那样做了,在?你对面喝了许久的?酒,直到?你抬头朝我看来?。”

    棠梨苑外清冷的?灯光,照在?云峥身上?也似融融地萦着暖意,尚是上?元未见春至,可云峥眸中温暖的?笑意,却像已流淌着三月的?春水,金阳璨璨,波光粼粼。

    “其实在?一开始,就是我主动走向了你,所以今夜,我也这么做”,云峥眸光明?灿地笑看着我,向我伸出手来?,“我今夜来?,希望你和我走。”

    那样明?亮的?温暖,像能融化这世间一切坚冰,可我心中仍有理智,我知有些事纵是海枯石烂亦难以改变,我向云峥微微摇首道?:“我不能,你的?家人……”

    云峥却道?:“若不已扫清阻隔,我怎会来?到?你面前。”

    “他们已答应了我的?请求,他们不再是我们之间的?障碍,他们已同意你我结为百年之好,他们不会干涉我们之间的?任何事”,云峥笑对我道?,“我做到?了,因为已经做到?了,所以今夜我才来?见你。”

    我怔怔地看着云峥,仿佛在?听天方夜谭,“这……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没有不可能,没有什么是永不可能、不可跨越的?”,云峥将手伸离我更近,修长有力的?一只手,指腹虎口微有薄茧,似有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和我走吧,和我一起。”

    我轻颤着唇,轻道?:“也许……也许是错的?……”

    “可更不应该错过”,云峥深且坚定地看着我,似要将他的?信念与力量也尽数给我,“你说过,人世短暂,缘分不易。既是如此?,既是时?间不等?人,为何要空度年华,而不珍惜光阴,长相厮守呢?!”

    第38章 第 38 章

    那样热烈动人的?话语, 仿佛比天上的星子还要璀璨,落在我心中,腾起燃起火焰, 顺着我的?血液燃烧流淌,将过往所有的寒冷与痛楚都燃烧为?灰烬,腾腾的?热意在我心中昂扬,在我心中激荡。

    而眼前, 云峥明澈的双眸似也燃灼着热烈的火焰,他笑对我道?:“虽和你?相识以来, 一起喝了不少酒,但其实每一次, 我都因你在我身边,而不知酒味, 其实我至今都不知道春醪亭的桑落酒, 喝起来到底是什么味道?。”

    “我们再喝一次桑落酒好不好,这一回, 好好品尝”,云峥道?,“我想将春醪亭的?桑落酒作为?我们的?婚酒,我想与你?饮交杯酒, 虞小姐,我想请你与我饮一杯交杯酒,你?愿饮吗?”

    “幸觅比翼, 恩爱不移,长相厮守, 此生不离”,云峥眸中深情如是醇酒, 满得将溢,“这是我对你?的?誓言,云峥此生只会有虞嬿婉一位妻子,云峥不负、不离、不弃。”

    如何能?拒绝这般浓烈真挚的?感情,如何能?抵抗心中灼灼燃烧的?爱焰,我伸出?手去,将指尖搭上了云峥温暖坚实的?手掌。

    我看见这世间最快乐纯粹的?笑容在云峥面庞上绽放,我的?手被?云峥紧紧牵握着,最是坚定也最是温柔。

    我跨出?了棠梨苑的?门?槛,随着云峥坚定的?步伐,将深深的?庭院,将荒芜的?焦土,都抛在身后?,我只看着眼前,眼前云峥边牵着我手前行,边回头笑看着我的?画面,似是无?论岁月如何磋磨,都会在我记忆中永远鲜亮如初。

    云峥紧紧牵着我手,带我走出?了棠梨苑,亦跨出?了夜色中漆黑沉重的?谢家大门?。

    上元之夜,街市热闹,谢府门?前正是车水马龙。提灯的?人们诧异地看着我与云峥,因认出?我与云峥,起先轻微的?议论声越来越响,就快要将我和云峥的?名?字刺耳地叫出?时,云峥紧握着我手,向众人大声说道?:“我云峥,要娶虞嬿婉为?妻!”

    满城花灯中烟火腾空,绚烂地照亮沉沉夜幕,吹落如雨,繁光满天?,世间最盛大的?烟火仿佛在云峥眸中盛放,他紧紧牵着我手,热烈如火地向世人大声宣告,“我云峥,要娶虞嬿婉为?妻!”

    这一夜,我看见身前云峥眸中芳华璀璨,我看见周围世人神?色惊震无?言,我亦在回首后?望时,看见谢府大门?边上的?清瘦身影,看见他手里的?提灯跌在地上。

    门?前灯笼在夜风中摇晃,灯影摇摇欲坠地落在谢沉身上,他身后?是漫长无?际的?黑,我的?眼前也似浸染起漫无?边际的?黑暗,越来越近,越来越深。

    尘封在脑海深处的?记忆,似是旧时光密织成?的?罗网,将我困在一场漫长得如有半生的?梦境里。终于能?从这场漫长梦境中醒来时,我的?眼前也是一片暗黑,也许时间是深夜时候,又也许是我所身处之地伸手不见五指。

    尚是初醒懵怔时,我感觉到黑暗里我的?身边似乎有人的?呼吸声,闷滞灼热的?呼吸,像是黑暗里的?野兽,气息轻灼在我脖颈。

    我吓了一跳,仓皇在黑暗中坐起身来,想要有所防御时,人也跟着清醒了过来,想起我和云峥一同跌入江中的?事,那是我在昏迷深睡前最后?的?记忆。

    身边之人,会是云峥吗?我努力镇定了下来,轻唤了一声:“……云世子?世子?……云峥?”

    无?人应答,像是云峥睡得极深,又或者,是昏迷得不省人事。我记得云峥中箭,记得我与他在江中湍流里挣扎求生,我在那时候晕过去了,不知身上带着箭伤的?云峥,是如何带我游出?了急流,如何带我到这里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又在黑暗中唤了几声,并伸手轻轻去推云峥,却在手碰到云峥身体时,猛地心中一紧。云峥的?身体烫得吓人,好像正发着高烧,许是因落江受寒,又许是因箭伤感染而发烧。

    我急于知晓此刻我与云峥的?情形,好在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后?,我大体能?看见周围事物轮廓,这时外面又似是乌云飘移,有一束淡蒙的?月光照了进来,我连忙趁着这片刻的?惨淡的?光亮,找着了云峥蹀躞带上的?火石袋,将地上堆着的?树枝点燃。

    有了火光,我才真正看清周围情形,见此地是处山洞,我与云峥原先同躺着的?地方铺着些长草,地上堆着些树枝,洞口前还堵着些石头,似为?防止夜里有野兽靠近。

    这些东西自然?不是凭空出?现在山洞里,应是云峥将昏迷的?我救至这处山洞后?,带着箭伤从山洞周围砍伐捡拾而来。

    我看洞内地上还有断裂的?箭杆、沾血的?箭头、撕裂的?衣物,拟想着云峥在洞中为?他自己拔出?长箭、包扎伤口的?情景,心不由暗暗地抽疼了一下。

    纵不记得梦中云峥与我的?前尘旧事,只是为?他从江上救起我这件事,我也无?法对云峥受伤之事无?动于衷。

    在从江里游上来后?,云峥不与我同在江滩上等待救援,而是带我躲在这处山洞里,应是担心刺客追杀?

    我原以为?那伙刺客是云峥和秦党一起派来,目标是杀了我与萧绎,但在夷波山上,那伙刺客同样将屠刀砍向了云峥,而云峥中箭时的?神?情很是震惊意外,似绝未想到此事。

    难道?云峥也被?秦后?一党摆了一道?,云峥以为?是和秦党联手来杀我和萧绎,但其实秦后?也想将云峥一并除了,秦后?并不想要云峥这个女婿,对他只是利用?,也并不想留个把柄在外人手上?

    只是猜测,此时无?法查证,我也无?暇深想,我此刻更为?担心的?,是萧绎的?安危。我与云峥跌下山崖时,山上情势仍是危急,不知萧绎可?有躲过刺杀,侍卫们可?曾护他周全,谢沉是否得到消息率人救援,萧绎现下是否性命无?虞?

    心中忧灼如烈火熬煎,但这会儿除了担心焦急外,也并无?他法。时值深夜,又在山中,我一个人出?去乱走,连路都看不清,根本不可?能?找到萧绎的?踪迹,而且,我也不能?将昏迷的?云峥一个人丢在这里,我不能?丢下云峥。

    自失忆以来,回回见到云峥,他都冷着一张脸,似能?将人活活冻死,似是恨我入骨,恨不得杀了我。他也确实这么做过,在秦皇后?中毒事件里,当着我的?面下毒,要给我灌毒茶送我上路,他也确实亲口对我说过,在驿站的?槐树下,我问他如何才能?放下仇恨、放下旧事时,他说唯有我死。

    云峥似是真想我死的?,在夷波山上刺客杀出?时,他明明武功高强,却袖手旁观,冷漠地看着我与萧绎。但这样的?他,却在我落入江中后?,拼命将我从水中救起,拼命在激流中护着我,拼命将我救到这里来。

    ……云峥……

    本已是心情复杂,再想起梦中我与云峥从相识到婚前的?记忆,我的?心更是涌溢着难言的?酸涩。虽然?暂时还无?法亲自忆起那场花市烟火之后?的?事,但过程和结局我都早已知晓,我在婚内与萧绎私通,我和云峥夫妻情断。

    就像是那一夜的?烟火,当时越是绚烂盛大,凋败时燃烬的?残灰越是满地狼藉。我暗自唏嘘片刻,见昏迷中的?云峥状态很是不好,心中担忧更甚。

    若云峥此刻发烧是因伤口感染,这绝不是小事,如果感染严重,可?能?会大面积伤口溃烂,以至有性命之忧。可?这会儿我手边并没有金疮药之类的?可?给他涂抹伤口,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试着帮云峥降一降体温。

    第39章 第 39 章

    洞外仍有月光, 我就走出?山洞碰运气,见附近恰好有条小溪,忙撕扯了一块衣料当帕子浸水, 又抓着这块湿衣料,匆匆跑回山洞中给云峥擦拭。

    在擦拭了云峥燥热的脸庞和手臂后,我见他仍是面色燥红、呼吸急促的难受模样,犹豫了下?, 将云峥衣裳也解开了。

    反正做过?四年夫妻,没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事, 再说,眼下?是事关人命的特殊情形。我将?云峥衣裳解开后, 就欲用凉水为他擦拭身体,然而?刚要?动手时, 目光就不由落在了云峥肩胛骨的伤处上。

    尽管云峥早前已对伤口做过清洗包扎, 但因无金疮药止血,鲜血仍溢浸在包扎的布条上, 火光中极其刺眼的一团暗红,令我的心又不自觉地泛起刺人的痛意。

    正要?努力压下?心中的痛感,专心帮云峥擦拭身体时,我忽然听到云峥轻轻地闷哼了一声, 见他慢慢地抬起了沉重的眼皮。

    像是醒了,但又没完全醒,意识仍是混沌糊涂的。微弱的火光中, 云峥眸光虚茫地望了我许久后,慢且吃力地抬起一只手来, 抚上我的面?庞。

    “为什么……”云峥似被?痛苦的记忆纠缠折磨着,嗓音虚弱嘶哑, 如正被?钝器磋磨,“为什么……要?背叛我……”

    像有无尽的爱与恨在云峥眸中来回撕扯着,那些深重的爱恨纠葛,似是不仅能将?我撕成?碎片,也早将?云峥他自己的心,无情撕裂成?了一片片。

    云峥抚在我颊畔的手,止不住地轻轻颤抖着,似是若再任心中恨意流淌,他就会往下?掐住我的脖颈。可他终究是没有那样做,他最终说出?的话,在无尽爱恨撕扯下?说出?的话,终究只是极低弱的一句,似是哽咽着的一句,“是我……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我的心止不住地抽疼起来,似有一柄钝刀子在内来回轻割着,痛楚上涌,令我喉咙亦感到难言的酸涩。

    我不知如何回答云峥,我也喉咙酸哑地说不出?话来,意识不清的云峥在久久等不到答案后,又昏沉地睡了过?去,那个?素日刚强高傲的云世子,现下?虚弱地似乎不堪一击,也许是因箭伤,又也许是因痛苦纠缠的记忆。

    我默然片刻,将?手中的湿布落在云峥身上。因来回往返山洞溪涧拧挤湿布为云峥擦拭身体祛热,半夜下?来,我十分疲倦,在给云峥穿好衣裳后,就不知不觉累睡了过?去。再醒来时,我又躺在了洞内铺着的草席上,而?这回,天色已?亮,身边无人。

    一瞬的初醒迷茫后,我坐起身来,见云峥原来就坐在我身边不远,背靠着洞壁。云峥神情冷冷地看着我,面?色似同昨夜相比,好不到哪里去,他身上披着外袍,而?肩处伤口包扎布条上的血迹,已?然暗红地泛黑。

    面?寒如冰、眸利似箭,我一见云峥脸上这熟悉的神情,就知他这会儿?不似昨夜意识不清,这会儿?云峥云世子应是真的清醒了。

    我稍微理了理凌乱的衣发,就站起身来,对云峥道:“世子既已?清醒,那我们就一同下?山去吧。”

    云峥却不说话,仍是冷冷地看着我,面?色苍白?地绷着,抿如弓弦的薄唇没有半点血色。

    我以为云峥是担心刺客追杀,就道:“刺客应只有那一伙人而?已?,昨日他们只是趁我方不备偷袭,真明刀明枪对上,怎能敌当地兵力。昨夜谢相应已?得到消息,率人剿杀刺客,就算真有漏网之鱼尚在逃逸,我想我们运气也没那么差,未必就会在回去的路上撞到他们。”

    云峥却还是不说话。我在心里又琢磨了下?,想着云峥或许不是担心路上和刺客撞上,而?是担心刺客被?抓后的事。

    本来他可能也是刺杀晋王一事的背后黑手,尽管他这黑手后来也被?黑了,但若刺客吐露出?真相,云峥身上还是要?担着谋刺晋王的罪名的。许是因此,云峥才心有迟疑,不急着动身回去。

    沉默片刻后,我想着云峥昨日江中救我的情形,想着梦中记忆里那个?意气风发、光风霁月的云世子,缓声说道:“你在江中救了我,不论刺杀一事的真相是什么,我都会为你向晋王说情的。”

    却听云峥猝然冷笑一声,眸中浮起幽深的讥讽之意,寒芒般钉在我的面?上。

    我不知云峥这一声冷笑是何意思?,他是不信我这负心前妻会为他说情、会设法救他吗?

    不信就不信吧,云峥恨我恨得紧,我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改变他的想法,就改了说法,从云峥自身出?发,恳切地劝他与我一起离开。

    “世子的伤口必须用药处理,若再任之恶化下?去,可能会引起恶疾,到时或会有性命之忧。世子为自己身体着想,也当与我立即下?山,用药治疗。”

    然而?云峥还是不动不说话,似尽管知道自己伤口正在恶化,但与别的某件事相较,已?是两害相较取其轻,仍是冷漠地坐在那里,淡白?的晨光中,面?色冷如寒玉。

    我不可能一直陪云峥耗在这里,我心中最为担忧的是萧绎的安危。我不知在谢沉得到消息率人救援前,萧绎是否有脱险,我必须亲眼见到萧绎,确认他的情况。

    既已?天亮,我看得清道路就可自行下?山,至于云峥,他非要?待在这里就待在这里吧,我下?山后找到萧绎谢沉等人,再派人上山来把他抬回去就是了。

    如此想着,我就朝云峥说了一句“先走一步”。然我才向外迈出?半步时,云峥忽然出?声,淡淡地说道:“山中或有豺狼虎豹。”

    我知道路上可能会有危险,但我不能等在这里,就道:“不管路上有何风险,我都必须去找晋王殿下?。”

    云峥略扯唇笑了一下?,似这笑牵动了他肩上的伤口,遂明明是笑着,那笑却看着有股惨然的痛楚。

    但我无暇理会心中随之浮起的不适,也无暇再和云峥多说,就独自走出?了山洞。

    只是我才走出?山洞十几步,像能在洞内待到地老天荒的云峥,竟也起身出?来了。可他似也不像是要?与我同行下?山,始终在我身后离有十几步远。

    也不管他,我就自顾走着。走着走着,周围古树参天、丛林茂密地让人都有些分不清上山下?山,我迟疑了一会儿?,看向云峥,想要?参考下?他的意见时,见云峥直接抬头望天不理人。

    遂没开口,我就凭直觉选了一个?方向继续走,云峥依然是离我十几步远地跟了上来。又走了一段时间后,我感觉自己应是没走错,就要?加快步伐时,周边树林里似有影子隐约晃了一下?。

    我才侧首去看时,就有半截树枝利箭般飞了过?去,那影子随之“嗷”地一声,似是野兽在痛嚎,哗啦啦的一阵丛林抖动声响,似是什么野兽带着伤忍痛跑远了。

    我转头看向云峥,见他仍是一脸冷淡,手里犹有半截树枝。应是要?对云峥道谢一声,但云峥这般神色态度,让我也不知要?怎么向他开口道谢。

    从前完全失忆的我,对云峥的态度简单得很,就是试图和解失败后,提防云峥,无事时能避则避,有险事就怀疑是否是云峥在暗地里报复。可在坠江之事和昨夜的梦境记忆后,现在的我,真有些不知该以怎样的心态来面?对云峥了。

    迟疑着未语时,我忽然隐约听见似是有人在喊“王妃”。我紧走到山坡边上,将?茂密的树叶扒开,往下?看时,竟在山下?方看到萧绎的身影,看见萧绎正带着人搜山找我。

    见萧绎安然无恙,我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我松了口气,就要?大声叫喊,让萧绎看见我时,忽然云峥的手紧勒住我腰,将?我带着往后,他的另一只手也紧紧捂住我嘴,让我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不仅一点声音都发不出?,身体也完全挣扎不了,连一点动静都搞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萧绎等人往另一个?方向走远了,呼唤“王妃”的声音也一点都听不到了。

    这之后,云峥虽将?捂我嘴的手松开,但另一条手臂还钳制着我腰,使我动弹不得,无法向萧绎离去的方向跑去。

    我是真不知云峥云世子到底在想什么,若他真如他自己所说,恨得盼我死,为何他要?一次两次地出?手救我?可若他对我并没有那么憎恨,已?然看淡与我之间的过?往,又为何不肯与我一同下?山,此刻为何要?阻止我向萧绎呼救?

    想不明白?,我直接将?满心疑惑都问了出?来。不过?依着云峥云世子的性情,我也没指望他会回答,云峥果然也没回答,不但不回答还反问我道:“……那时候,你那时候为何要?朝我扑过?来……”

    昨日见刺客要?刀砍云峥,我拼命扑上前时,其实?那会儿?我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完全是身体不由自主地遵循着内心深处的本能。

    当时我自己都不明白?那本能,但在想起我与云峥相识相爱的记忆后,我明白?那本能就是我对云峥曾经的爱,尽管那段爱恋已?经成?为过?去,但曾经的爱意,犹深埋在我心底。

    我想我当将?话同云峥说开些,不然他不但自己不走还阻止我随萧绎离开,非拉着我留在山里算什么事,难道他要?我和他一起待在山里当野人吗?!

    就坦坦荡荡地回答云峥道:“昨日我朝你扑过?去,是因为我对你曾经是有真感情的。”

    可能是被?我骗多了,也可能是曾经被?我伤透了心,不信我所说的话,云峥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我就又叹了口气,实?诚说道:“其实?我失忆了。”

    第40章 第 40 章

    这句话似比“我对你曾有真感情”, 要使人震惊千百倍,面无表情的云峥眸中竟激起一丝波澜,呼吸也微急促了些, 他目光紧盯在我的面上?,像在努力分辩我话中真假,且在怀疑他自己是否是听错了。

    “……你说什么?”云峥嗓音沉哑地道。

    “我说?,我失忆了”, 我目光定定地直视着云峥,以示我此刻十分坦诚, 所说?的话没有半分虚假,“今年年初时, 我因为意外摔伤头部,失去了许多记忆。对你我之间的事, 我现在只能想起从春醪亭相识到你带我离开谢家的那一天, 那之后的事情,我几乎都记不得了。”

    好像我这番话很难理解、很是深奥, 云峥听后许久都没说?话,目光幽幽地凝看在我面上?,似深邃无际的暗海在夜晚毫无波澜,但有淡淡月光洒落海面, 隐秘地颤着微光。

    良久,云峥嗓音再?度沉哑地响起,他好像是在问?我, 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所以……那夜在春醪亭……”

    我诚实道:“那天我刚失去记忆, 且还没有想起你?我相识的事,只是出来乱走时, 下意识去了春醪亭。那天我是真不认识你?是谁,当时对你?所说?的话,并不是故意冒犯。”

    云峥从我说?失忆起,人就像是忽然陷入了一场梦境里,有点懵懵怔怔的,这会儿也不知有没有听懂我说?的话,就梦呓似的缓缓说?道:“你?去了……春醪亭……”

    现在想来,当时失忆的我,会在绿璃问?我要去哪家茶馆酒楼坐坐时,下意识就说?出“春醪亭”的名字,是因我记忆里曾与云峥多次去过那里的缘故。

    那夜我自然不知春醪亭与云峥有关,还以为我下意识去那里,是因我从前和萧绎常去春醪亭喝酒。如今想来,当时萧绎在我问?时,只说?了一句“春醪亭桑落酒的滋味不错”而已,是我自己误解了萧绎的话,以为我去春醪亭是因萧绎。

    弄明白此事后,我心中也不由暗生感慨。既会下意识去春醪亭,说?明失忆前的那个?我,虽已嫁萧绎、已成为晋王妃,但心中对与云峥曾经有过的婚姻,并没有完全释怀。

    “我此时所说?,皆是实话,如有半点虚言,愿受天打雷劈。云世子,过去的那个?我,是对不住你?,但我真的半点都记不起我曾做过的有负于你?的事,世子你?再?怎么怨恨我,我也没有办法回应你?的怨恨,因为我不记得了,我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我真心实意地对云峥道:“我想,一辈子活在怨恨里,不会是件令人好受的事。此次刺客之事,我从杀手刀下救了世子一回,世子也从江中救了我一回,这或许是天意,天意要我和世子扯平恩怨,要我和世子皆放下旧事。”

    “我仍不记得上?元夜走出谢家大门后的事,但那之前的事,我已记起来了,件件桩桩,我都记得清楚,从春醪亭到兰渚亭,从芙蓉楼到栖迟居,那时的我,是真心喜欢世子的,那份喜欢,没有半点虚假。”

    “虽然现在那份喜欢,已经成为过去,但并不代表它?不曾存在。我曾经喜欢世子,我不希望世子出事,请世子尽快和我一起下山吧,世子的伤不能再?拖了,必须用药治疗,不论刺客之事如何审判,我都一定、一定会竭尽所能保全世子,也请世子在此事平息后,放下与我的旧事,好吗?”

    坦白失忆之事,并掏心窝子地说?了这许多,就是为了让云峥放手,让他别再?这么奇奇怪怪、疯疯癫癫的,老老实实和我一起下山。

    而这一番叫我口干的话说?下来,似乎是有效果的,云峥素日总是冰冷看我的眼神,似泛起了惊茫的雾气,他原先?紧箍得我动弹不得的手臂,也无意识地松劲了许多。

    我见云峥如此,就要将?云峥的那条手臂拿开,还我自己自由时,云峥却又像突然醒过来了,忽地收紧手臂,将?意欲挣脱的我又勾带回了他身前。因他用力不小,这回我是直接重重地撞在了他胸|膛上?。

    我感到有些疼时,想云峥定然更疼,被?我这么用力一撞,他肩膀伤口定然是雪上?加霜,这会儿说?不定已被?我撞溢出血来了。

    但云峥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他就死死地盯看着我,目光锐利地似能将?我钉穿,嗓音听着平静,却像是藏着刀锋,“你?不能再?骗我了。”

    我道:“我没有骗你?,我方才说?的都是真的,我不是同你?发过誓了吗,如有半点虚言,愿受天打雷劈。”

    云峥却依然眸光幽幽冷冷地看着我,似内心正在信与不信之间艰难挣扎,似仍是不能完全相信我,冷冷审视我片刻后,沉声道:“拿萧绎发誓。”

    我:“……”

    虽对云世子这提议感到无语,感觉他思路甚是清奇,但因我方才和他说?的那通话都是真的,我也不怕拿萧绎来发毒誓,就为能早点脱身,满足云世子道:“我发誓,我方才对云世子所说?皆是实话,如有半句虚言,萧绎受天打雷劈。”

    云峥幽幽看我片刻,又道:“不得好死,不得超生。”语气多少有点咬牙切齿地带着私人恩怨了。

    我只得无奈地跟补了一句,“不得好死,不得超生。”

    云峥却很严谨,“不是你?,是萧绎。”

    “……”我只能顺着云峥的严谨精神,重将?毒誓认真说?了一遍,“若我方才对云世子有半句虚言,萧绎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不得超生。”

    云峥紧箍着我的手臂,终于松开了些,但幽幽凝看我的目光仍是十分复杂,或者说?,好像更加复杂了。

    我揉了揉因云峥先?前发疯而有些酸疼的手臂,道:“世子这下可以和我一同下山了吧?”

    云峥没说?话,但在沉默看我许久后,牵攥住我一只手,带着我往前走去。

    我见不是回山洞的方向?,想云峥这倔脾气终于转过弯来了,也就不在意他这会儿硬攥着我的手走路了。攥就攥着吧,云峥愿意下山,不非逼着我和他一起困在山上?就成。

    走的路上?,我边看向?云峥,边同他道:“我同世子说?了许多实话,世子能不能也给我一句实话,那日在静白室里,世子……是不是真的想我死?”

    因云峥昨日今日都有救我,我想那时候在静白室,云峥可能只是想将?我吓个?半死以作报复时,却听云峥说?道:“是。”

    我心一沉,感觉被?云峥攥拉着的半条手臂都在发凉,又听云峥继续说?道:“我要晋王妃死,要虞嬿婉在世人眼里死去。”

    我心一抖,忍不住想将?我那只手从云峥抽出时,云峥却攥得更紧了。他也不看我,依然攥着我手前行,边走边说?道:“那杯茶里,下的是假死药。”

    假死药?我怔怔地看着云峥,想当时秦皇后中毒,我与萧绎仿佛必死无疑的险恶情形,假死实则为生,云峥……云峥那时候硬要灌我毒茶,其?实可能是想救我吗?

    我正这样猜测,就听云峥道:“晋王妃死了、烧了、埋了,就没有人会追踪虞嬿婉的去向?了。”

    “那……那我去哪儿了?”

    山中密林的垂影下,云峥声音似也阴恻恻的,“栖迟居里有间密室,将?人藏在那里,除了我,无人知晓。”

    好像面无表情地说?了很可怕的话。我感觉手更冷时,又好像发现了一件同样可怕的事,云峥这会儿带我走的下山方向?,与萧绎离去的方向?是完全相反的。

    “……我……我们不回清平郡吗?”

    “不回”,云峥这时似我一般诚实,“乔装改扮,走水路,秘回京城。”

    回京后呢?去栖迟居?进小黑屋?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