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起誓
掣雷城很少下雨, 今日却是赶上了。
流筝,雁濯尘, 姜盈罗三人回来时都淋成了落汤鸡,客栈老板殷切捧来热茶,流筝却谁也没理,匆匆上楼回房。
雁濯尘从老板手中接过茶盘:“给我吧,不必上楼打搅。”
他警告地看了姜盈罗一眼,吓得她捂着脸往老板身后躲。
流筝回房后沐浴更衣,洗去一身尘烟,静坐在窗边听了会儿雨,才觉得心中缓过劲, 渐渐安静下来。
雁濯尘轻轻敲门,他的轮廓映在洒金门笺上, 显出几分温和。
“流筝, 我有话要同你说。”
流筝走过去,望着他的影子,却迟迟没有开门。
雁濯尘便站在门外温声道:“你生我的气, 总有你的道理, 但这件事我并非故意欺瞒,那时你太小, 伤得又重,我一时气极, 才会唆使喵喵……我知道你是菩萨心肠,对谁都有三分不忍,我没告诉你, 也是怕你徒增伤怀。”
他的音调低而润,娓娓向她解释, 也不管她是在倾耳细听,还是在捂着耳朵赌气。
爹娘忙碌,流筝是他教养着长大,他自幼就是这样哄她,每次都奏效。
可是这一次……
雁濯尘想起她方才看他的眼神,那样震惊且犹疑,好似在他心口上插了一刀。
小姑娘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和底线,他没有信心能哄好她。
默默站了一会儿,他低声道:“茶已经凉了,不能喝了……那你好好休息。”
门笺上的影子渐渐浅,渐渐淡,流筝心中空了一瞬,推门寻出去,从身后抱住他,撞翻了他手里捧着的茶盘。
闷闷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哥哥,我不喝茶。”
雁濯尘微微一顿,小心拢住她:“那你想要什么?”
流筝说:“我只想要你好好的。”
这句话,从前是雁濯尘一遍又一遍地说给她听。
那时她病得厉害,每日都在喝参汤、服参丸,要在药水中浸泡五六个时辰,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舒服的地方,时而冷如冰窟,时而烫如沸水,疼得狠了,也不愿意发脾气,只咬着雁濯尘的袖子呜呜哭。
最难熬、最懦弱的时候,她想离家出走,找一处青山绿水的好地方悄悄死去。
但她病恹恹没有力气,没离开多远就走不动了,在离太羲宫不远的一处树洞里蜷着,昏睡了一天一夜。
那样隐蔽的地方,连妖怪都找不到,她不知道雁濯尘是怎样发现她的。只记得她清肃端方的哥哥形容狼狈,仿佛一夕之间大病了一场,踉踉跄跄奔向她时,竟被一截枯树枝绊倒,在脸上蹭出一片伤口。
那是雁濯尘第一次在她面前落泪,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没有训斥也没有教诲,只是不住地恳求她:
“流筝,就当是为了哥哥,求你为了哥哥,再多熬一熬好不好?哥哥向你保证,不会太久,一定会治好你,会不惜一切代价给你一个健康的身体……流筝,求你好好的,不要再出事了……”
他滚烫的眼泪让流筝觉得慌乱、内疚,她终于体悟到亲人的意义,不仅是抚育与庇佑,更是长久的陪伴。
她倒是可以死的轻松,她死后,所有的痛苦都会转嫁到哥哥身上。
他要在无尽的岁月与沉重的责任中忍耐,正如她忍耐疾病带来的痛苦。然而她的忍耐尚能看到希望——无论是治愈还是死亡,但是哥哥的痛苦却漫无边际。
流筝终于明白,终于不忍。
自那以后,无论多苦的药,她都会咬牙咽下,多折磨的痛,也要不吭不响地熬过去。
是因为哥哥怕失去她,哥哥想让她好好的。
如今同样的困境摆在流筝面前,她终于明白了雁濯尘当年的心情。
“你要杀陈子章,姜盈罗找你报仇,你要杀姜盈罗,她身后还有姜怀阔……哥哥,你把事情做得这样绝,我怕你结仇太多,总有防不胜防的时候。”
雁濯尘没想到她怀的是这样的想法,心中一时五味杂陈,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他安慰流筝:“不会的,姜怀阔他拎得清轻重。”
“何为轻,何为重?”
流筝红着眼眶叹气:“爹他修为尽失,你也暂失灵力,从前那些对我们敢怒不敢言的人,怎能保证他们不生报复的心思?今日是陈子章,我只怕暗处还有别人,哥哥,你这样让我很担心。”
雁濯尘想起了红沙幻境中的那个孩子,心头泛起些许波澜。
但他面对流筝仍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不后悔。”
流筝紧紧盯着他:“但我害怕。”
“你已修出太清命剑,就算没有我,也少有人能奈何得了你。”
“你怎么能把自己跟一把剑相提并论?”流筝有些生气:“我宁可不要这太清命剑,我只想让你好好的!”
雁濯尘心中又酸又软,眉眼轻轻一弯:“知道了。”
他们兄妹的长相一个俊,一个俏,一个是松柏幽霜,一个是花坞春晓,唯有笑起来时有三分如出一辙的温柔。
流筝瞪他一眼:“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谨听小妹的教诲,凡事留一线余地,再不欺瞒你,否则就叫我天打——”
话音未落,流筝飞快抓起一块果子点心,塞住了他的嘴,红着眼睛瞪他:“不必天打,到时候我一定叫爹先揍你。”
雁濯尘点点头,慢条斯理将点心吃完,红豆馅里掺了花蜜,从舌尖一直甜到心头。
又拾起一块递给流筝:“这下不生气了吧?”
“你老实交代,除了陈子章,还有没有别的事瞒着我?”
“没有了。”
“真没有了?”
“要我发誓么?”
“不必。”流筝轻哼了一声,心道,他有胆子起誓,她还没胆子听呢。
她问雁濯尘:“陈子章与姜盈罗的事,哥哥打算如何处置?”
依雁濯尘的意思,当然是一杀以绝后患,但他没有直说,反问流筝:“你觉得呢?”
流筝长长叹了口气。
她说:“陈子章险些害我丧命,你又险些杀了他,在我这里,你们算是扯平了,以后他若仍对你不依不饶,你要杀他,我不会拦你,反会助你。但是姜盈罗不一样。”
“因为她爹是姜怀阔么?”
“不全是。”
姜盈罗的身份只是流筝劝阻雁濯尘的理由,但流筝心里,从未以此来衡定她的生死。
“我与姜盈罗的恩怨,起于当年争一只雪狐,她没能得手,我挨了她不痛不痒两下打,小孩子的口角,就算拿到台面上来讲,也不过是件小事。她真正犯了大错的,是在你的茶水里下药,在掣雷城,这可真的是会出人命的。”
雁濯尘仔细听着,嗯了一声。
流筝说:“这件事应当带回太羲宫,请出父亲与各位长老,放在台面上光明正大地审判。”
雁濯尘问:“你觉得如此处置,姜盈罗就不会记恨你了吗?”
“我才不管她是不是记恨,我这是在为你着想,哥哥,”流筝说,“你是咱们太羲宫的少宫主,衡定天下妖魔的罪责,当有法有则,才能不落人话柄,深孚众望,对不对?”
她一字一句说得认真,故作严肃,仿佛她才是长辈,正在教小辈如何为人处世。
雁濯尘心中觉得好笑,抬手捏了捏她的脸。
“哎呀,疼!”
其实一点都不疼,她就是娇气。雁濯尘改捏为揉,心道,什么衡定法则,他遇上妖魔一向都是立诛不赦,那有她这么多条条框框的道理。
他含笑道:“你这样的脾气,只怕是捉妖也要先讲一箩筐的理。”
流筝捂着脸小声道:“本来妖怪也有好有坏,不能一概而论。”
事关原则,雁濯尘不与她争执,又与她说了几句闲话,起身告辞离开。
流筝送他出门,雁濯尘转身叮嘱她:“你还是要小心姜盈罗,你想得通,她未必想得通。”
流筝点点头:“我明白。”
雁濯尘走后,流筝独自静坐许久,默念清静经。
傍晚时分雨停,窗外枯槁扶疏的草木也被雨水洗出一点生气,摇摇颤颤,挂着微不可见的彩虹暮光。
流筝重又将近来发生的事情梳理一遍,心中仍觉得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像一根小小的刺,不知卡在她心口的哪一处。
她踱步许久,从绣囊里翻出玉令牌,试着感应自己送给季应玄的那枚狸猫玉令牌。
浅浅的灵光在玉令牌中央盘旋许久,正当她逐渐失望时,灵光突然一闪,钻进了玉令牌中,同时,季应玄的声音从玉令牌里传出来。
“流筝,是你么?”
仿佛夜露凝坠花瓣,流筝心里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上次听到他的声音还是在幻境里,仅仅隔了两天,却像是许多年以前。
她一瞬间想起幻境里发生的事,好似想起一个真实而隐秘的春梦,脸上白了又红,红了又白,轻轻咬着嘴唇,在心里庆幸:
幸好他什么都不知道。
没听到她的回应,季应玄略有迟疑地又唤了一声:“流筝?”
流筝正襟危坐:“嗯,是我。”
季应玄问:“出什么事了吗?”
流筝心中道,难道不出事就不能找你吗?
她问季应玄:“季公子,你如今还在向云郡吗?”
“已经离开了。”
“那你现下在哪儿?”
“嗯……我么,”季应玄的声音微微停顿,“放鹿青崖,访山涉水,随意走走罢了。”
“那你有遇到什么开心的事吗?”
季应玄:“不过了了。”
“人呢?有没有遇到有趣的人?”
季应玄:“不过尔尔。”
流筝不知该说什么,一时竟沉默了。
玉令牌的另一端,季应玄慵懒散漫地从莲花境中坐起身,拂开枝枝袅袅的花影,披衣下榻。
随着他的动作,铺满红榻的青丝被拢起,随意披落在肩头,色如鸦羽,质如绸缎,压在赭红啼血、金光流溢的华美长袍上,其意浓态远如翰林书墨,色彩秾艳又似妖精点化。
季应玄走出莲花境,来到城主宫,推开了南边的高窗。
从这里,隐约可以望见无妄客栈的悬帜。
他清润柔和的声音穿过玉令牌:“流筝,你听起来有些不开心,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流筝心里酥酥麻麻,眼眶里涌上一点酸意。
她问季应玄:“我给你的那支万年灵参,你没有弄丢吧?”
“怎敢,”季应玄瞥了一眼放在桌案一角的红木匣,“我每天都好好保存着,睹物思人。”
流筝因他的话笑了声,旋即又低落下去,慢慢说道:“季公子,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这万年灵参并不能使你长出剑骨,也许你还是做不成剑修,那你之后会有什么打算?”
季应玄垂落的眼皮抬起,眼中温和的笑意渐渐消失。
“怎么会有这种假设,你不是已经成功长出剑骨了么,”季应玄试探着问她,“莫非还未找到雁少宫主?”
“哥哥已经找到了,我们不日就将启程离开掣雷城,只是……”
回想起雁濯尘对陈子章一事的处置方式,以及他提及剑骨时敷衍塞责的态度,流筝的态度开始变得犹疑。
她说:“近来我有一种直觉,好像我身上的剑骨藏着很深的隐情,我有些怀疑自己当年的印象,究竟是真的服用过万年灵参,还是说发生了别的什么事,但我不记得了……应玄,你说,倘若我身上的剑骨并非是从万年灵参得来的,还会是从哪里得来?”
季应玄静静听着,目光逐渐变得深而暗,仿佛平静的夜海中突然兴起波澜。
他温柔的语气变得更加耐心,几乎带上了一点小心翼翼。
他劝慰流筝:“草木是天地之骨,灵参是草木之精,既然堪比人的剑骨,自然也有助人长出剑骨的道理。”
“唔,有道理,可是……”
“这种逆天改命的办法,雁宫主当然不能轻易告诉你,当然,也许是天时地利人和十分难得,只有万年灵参徒劳无益,他觉得告诉你也是平添烦恼,索性让你死了这条心。”
流筝仍然将信将疑:“会是这样吗?”
“必然如此。”
季应玄抚在窗边的手下意识用力,现出了一条紧绷的青筋。
他的语气却依然轻快:“若说起我,还想天南海北地多游荡几年,万一生养剑骨的过程十分繁琐,长出剑骨后便要用心修炼,那我岂不是无暇玩乐。”
流筝悻悻道:“玩乐?你倒是不知道着急。”
季应玄轻笑:“天命有常,急也无用。”
“可是墨族的人还在到处抓你,”流筝又替他犯起愁来,“你这样天南海北地乱跑,真的没事吗?”
季应玄道:“有劳记挂,我尚有一点傍身的本领。说起这个,我突然想起前几日遇到的一件趣事……”
季应玄忙转了话题,直到隐约听见有人来找流筝,流筝同他道别,主动关闭了玉令牌。
紫玉狸猫的玉令牌灵光消散,被季应玄按在掌下的窗棂“咔嚓”一声碎成数段。
他仍不解气,抬手将那两扇碍眼的木扇窗也撕了下来。
“雁濯尘这个废物东西!”
他低低骂道:“从前不是隐瞒得很好吗,如今这是聋了还是哑了,竟然这时候叫她猜出端倪!”
忧怖境里发生过的事犹在眼前,季应玄一颗心悬在喉咙里七上八下,恨不得马上冲到无妄客栈去,把流筝脑子里的脏东西洗干净。
但他不能这样冲动,他不能像雁濯尘一样犯蠢,他必须小心谨慎,做好周密的安排。
思来想去,他指间拈出一枚红莲花瓣,悠悠飞向墨族所在的周坨山方向。
“墨问津,我有事找你帮忙。”
第32章 救我
夤夜, 姜盈罗悄悄推开祝锦行的房门。
盘坐在榻上的祝锦行倏然睁开眼,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她:“姜姑娘, 你这是要拖我下水吗?”
“若非走投无路,怎敢劳烦祝公子,”姜盈罗向他盈盈一拜,“少宫主收走了我的莲木牌,我出不得无妄客栈,想请祝公子帮我传话给陈子章。”
祝锦行说:“太羲宫的恩怨与我无关,我不想掺和。”
姜盈罗上前一步:“我不信祝公子不远万里来掣雷城,只是为了壁上观热闹。”
她想去抓祝锦行的手,顾及自己脸上的伤, 又硬生生顿住了,心头涌上绝望的恨。
她只是站在祝锦行面前, 柔声说道:“祝公子, 我也是自幼景仰你、思慕你,然而你眼里只有雁流筝一人,她的身份比我高, 若是能与你修成正果, 我也认了。可是你瞧她待你如何,将听危楼的丑闻闹得沸沸扬扬, 丝毫情面也不顾。”
祝锦行不为所动:“父辈的事与我无干,流筝她恩怨分明。”
姜盈罗道:“她分明, 她的父兄未必分明。雁濯尘对她一向是捧着怕摔含着怕化,听危楼出了淫掠凡女、采阴补阳的丑闻,你觉得他还会同意这门婚事吗?何况雁流筝不知走了什么邪门歪道, 竟修出了太清命剑,听危楼本就矮太羲宫一头, 以后雁濯尘恐怕更不舍得让雁流筝下嫁了。”
她这句话倒是没说错。
昨日祝锦行与雁濯尘叙话时,故意提及了他与流筝的婚事。
因为流筝年纪小,两人的婚约只是太羲宫与听危楼之间心照不宣的意向,从未正式商榷,更未落纸为约。
从前雁濯尘都会打趣他和流筝几句,这次却充耳不闻,装没听懂,几次将话题揭过。
隐约已有翻脸不认的意思。
见祝锦行沉默,姜盈罗知道自己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她继续道:“难道你不好奇雁流筝的忧怖幻境里有什么吗?陈子章操控了她的幻境,只要你帮我传话,他就会告诉你。”
祝锦行身上有莲生真君给的灵符,所以当时没有坠入幻境,但他似乎对姜盈罗的话很感兴趣。
他说:“这个忙我帮了。”
姜盈罗含笑向他一拜:“多谢祝公子,这份人情,盈罗记下了。”
***
流筝悄悄将窗缝合拢。
她转身点亮一盏机关灯,灯光只照亮室内,透不出窗去,是母亲特意为她研制的得意之作。
坐在桌边的雁濯尘睁开眼,湛蓝色的光晕落在他眼底,像月下的冰湖,平静无澜,而隐约有暗光流溢。
流筝小声说:“姜盈罗出来了,从祝公子屋里。”
“这么快?”
“嗯?”流筝没懂他的意思。
雁濯尘没有解释,清咳了一声,问流筝:“你与祝锦行的关系,你是怎么考虑的?”
“啊?我……那个……”
骤然被问住,流筝心虚地红了脸,落在雁濯尘眼里,却是她仍然恋慕着祝锦行的表现。
雁濯尘轻声说道:“从前允你与他往来,是我识人不明,听危楼出了这样大的丑事,他的师叔伯、师兄弟有半数卷入其中,我不信他能出淤泥而不染。流筝,这样肮脏且心术不正的男人,他配不上你。”
流筝说:“可我在听危楼调查了好几天,没有发觉祝公子卷入其中的迹象。”
“没有证据,只能说明他更可怕,流筝,你不能拿你一辈子去赌。”
“我明白哥哥的意思,待离开掣雷城,我会与他断绝关系,但这是因为我已经变了心,而非因为怀疑他参与了淫掠采补的罪行。”
流筝低低道:“后者关乎他的声誉,没有证据之前,不能这样假定他。”
雁濯尘松了口气:“只要你愿意放手就好,不管是因为什么——”
等等,变了心?
他眉心重又蹙起:“你变心看上谁了?”
“嘘,有人来了。”流筝示意他噤声。
来人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并未刻意隐藏动静,停在雁濯尘房门外,轻轻敲了两下:“濯尘兄,是我。”
竟然是祝锦行。
雁濯尘与流筝对视一眼,轻轻点头,流筝上前开门。
祝锦行见她也在,先是惊讶,继而心中感到庆幸,看来他选对了。
姜盈罗那点肤浅的道行不足以使祝锦行动心,他重来掣雷城是奉了莲生真君的命令,自然以博取雁家兄妹的信任为首要。
雁流筝既然也在这儿,说明姜盈罗的行迹早已被注意到。
他对雁濯尘说道:“方才姜盈罗悄悄找我,想让我去找陈子章递消息,告诉他你的灵力并未恢复,让他想办法支开流筝,抓紧时间对你下手。”
雁濯尘面上十分惊讶:“竟然如此,多谢平云相告!”
祝锦行问:“你们可要与我一同前去,将陈子章抓出来?”
不及雁濯尘答应,流筝突然出声:“不必。”
她说:“我们同祝公子一起去,会暴露你的立场,反而叫这两人记恨上你。我与哥哥既已知道他们的计划,提前有所防范,等着他们来便是。”
祝锦行点头:“那我就按姜盈罗说的去做。”
他离开后,雁濯尘笑流筝:“看得出你是真的死了心,一点也不想承他的情。”
流筝叹气:“可是从前欠下的又该如何还,他救过我,又教我画符,赠我符纸。”
“这点恩情就想让你以身相许,也太小看太羲宫,”雁濯尘让她宽心,“这些年他从太羲宫也得了不少好处,若你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你觉得他还会费力救你吗?”
流筝托着腮不说话,内心十分纠结。
***
第二天一早,流筝受客栈老板盛情相邀下楼品茶。
路过一楼厅堂时,正碰上一位玄衣姑娘带着一众侍从走进来。
那姑娘生得年轻貌美,神情却十分端肃,手握一把精巧的机关剑,尺八细腰上系了一圈叮当作响的宫铃,流筝只瞥一眼,便知全都是难得的机括武器,做成了铜丸大小的宫铃模样。
竟与她那改造后的机关鸢样子十分相似。
流筝脚步微滞,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这一看,却瞧见了被那姑娘的侍从绑进来的季应玄。
流筝:“……”
果然还是被墨族的人抓了,她这张乌鸦嘴啊。
季应玄见了流筝,好似失足少年见了亲人,咬着封嘴的布条呜呜两声,不住地给她使眼色,长睫如鸦羽翕动,一双勾人的眼睛里,全是令人难以招架的激动之情,求助之意。
流筝怔怔地看着他被侍从推搡着带往下等客房的方向。
待他们消失后,她急忙向客栈老板打听来历,老板倒也不隐瞒,痛快说道:“那位是墨族的二小姐墨缘溪,听说墨族有与掣雷城修好的意思,来向莲主大人进献宝物与奴隶。”
宝物与……奴隶?
流筝心中大喊一声糟。
在掣雷城待了这段时间,她风闻过这位西境莲主许多秘闻逸事。
传说他神秘又古怪,独居城主宫莲花境中,只见一封封政令从宫殿传出,却从未见他在人前显形,纵然是他贴身护卫的侍从,也只相隔重重帘幕,偶尔瞥见他脸上的黄金面具。
有许多姑娘曾想亲近他。
无论是仰慕他的强大,还是别有目的,无论是凡界的、仙门的、化形的大妖、擅变的魔族,没有人能得他一面之恩。
他连见都不肯见,说明并非嫌她们丑,既然不是品味高,那就一定是品味怪。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猜测,这位莲主大人也许是个女的,也许是个变态。
总之,他很可能喜欢男的。
流筝当时品着茶,赏着雨,八卦听得津津有味,这会儿却如五雷轰顶,从脚底焦到天灵盖儿。
凭季应玄那副清雅无双的姿容,那莲主但凡对男的有一点兴趣,就一定不会放过他。
一瞬间,流筝脑海中已经闪过了莲主青面獠牙的鬼脸,滴着涎水要向季应玄伸出魔爪,季应玄无处躲避,不愿受辱,只能含泪自尽的场景。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流筝原地转了几圈,火急火燎地想办法,终于急中生智,冒出一个主意。
“先试试是否可行!”
***
墨缘溪从下等客房禀见季应玄回来,在回房的连廊里,她看见一个灵俏动人的紫衣姑娘蹲在地上,正专注地摆弄一件机括器,远远看那形状,好像是一盏灯。
墨缘溪细细打量她几眼,将她与方才莲主大人描述的“大业关键人物”对上了号。
果然年轻漂亮,观之可亲。
但墨缘溪不敢因此放松警惕,想到周坨山里越是漂亮的花朵越有毒,顿时如临大敌,绷紧了身体,慢慢走上前去。
流筝连忙起身,三分惊讶七分惊喜地同她打招呼:“这位姐姐,你一定是墨族人吧!”
墨缘溪震惊,心道她竟有如此本领,一言不发就看透了自己的来历。
流筝笑出两个梨涡,柔声解释道:“我见你一身机括器皆非凡品,又带着侍从在掣雷城中往来,听说近些年掣雷城有与墨族交好的迹象,便料想姐姐是来自墨族。”
墨缘溪故作高深地点了点头:“嗯,我是墨缘溪。”
“缘溪姐姐,我是太羲宫雁流筝,”流筝态度亲热地挽住她,向她请求道,“我有一盏心爱的机括灯,不小心被我摔坏了,劳烦缘溪姐姐帮我看一眼能否修好,行吗?”
墨缘溪生出了几分兴趣,从流筝手里接过机括灯和它掉落的部分,只见她修长纤细的手指灵活地摆弄了几下,就将掉落部分重新装了回去,机括灯在她掌心里散发出莹润的湛蓝色光芒。
“这灯……有几分特别。”墨缘溪真心夸赞道。
见她感兴趣,流筝心里欢呼了一声,开始自卖自夸:“这机括灯的外壳是用苍山玄铁制成的,你知道苍山玄铁吗,传闻太羲神女用它做过一副战甲,可以随意变换体积,就是那种。”
墨缘溪当然知道,那副玄铁战甲可是出自墨族先祖之手。
“灯心是东海麟龙额间珠,所以此灯的光永远不会熄灭,而且可以随意控制它照亮的范围,在范围之外看只有一片漆黑,怎么样,神奇吧?”
墨缘溪听得频频点头,对流筝说:“既然如此珍贵,以后要仔细收存。”
见她不生占有心,流筝心里凉了半截,忙又从绣囊里掏出象仪盘塞给她:“还有这个,象仪盘,向盘中注入灵力,便可寻找同源灵力所在,怎么样,喜不喜欢?”
这下墨缘溪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这不是她大哥墨问津花了半年时间才做成的那个破烂吗?
“是不是很喜欢?我要把它们送给你!”流筝紧紧挽着她,热情得让墨缘溪有些不知所措。
墨缘溪:“啊?送给我?非亲非故,如此……嗯,珍贵,这不合适吧?”
流筝:“合适合适,你若肯送我一件回礼,就没什么不合适!”
墨缘溪问:“你想要什么?”
流筝剪水般的双瞳眨了眨,好言同她商量道:“我见缘溪姐姐绑了个凡人,那凡人小有姿貌,我想讨过来给我的傀儡侍卫描样子。”
墨缘溪:“……”
竟然想用两件破烂换走莲主大人?!
还敢肖想把莲主大人的脸给她的侍卫用?!
墨缘溪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流筝摇着她的胳膊央求她:“我一见缘溪姐姐就很喜欢,你一定是个慷慨豪爽的人,就答应我嘛,好不好?”
墨缘溪一点都不想答应。
但她想起来方才莲主的吩咐,倘若那“大业关键人物”拦住她,无论她说什么都要答应。
把他送人也要答应吗?
墨缘溪心中生出难以割舍的酸涩,但是想到眼前之人是“大业关键人物”,想到让墨族走出周坨山、扬名于世的大业,她还是忍痛割爱地点点头。
“好!”
墨缘溪压下滴血的心、含泪的眼,咬牙道:“换就换!”
为了大业,只好牺牲莲主大人的姿色,暂抛她的儿女私情了!
流筝感动得险些跳到墨缘溪身上,将两件宝贝往她怀里一塞,拉着她就去找季应玄。
“我的人呢!我的人呢!”
季应玄没想到流筝来得这样快,刚靠在榻上想小憩一会儿,听见她的声音,赶快手忙脚乱滚下榻,拾起墙边的绳子给自己绑上。流筝闯进来时,他正靠墙跪着,方便背过手去给脚腕上扣子。
这副场景看在流筝眼里格外凄惨,仿佛他备受欺凌,苦苦盼着她来解救。
墨缘溪上前给季应玄“解”了绳索,流筝扶着他起身离开,先往自己的房间里安置。
关上门,流筝大松了一口气,连忙拽着季应玄前前后后检查。
“你没事吧?他们有没有打你,有没有伤你,有没有给你下毒用药?”
清爽宜人的降真花香萦绕着他,她的声音悦耳如风过檐铃,满是关心与焦急。
季应玄的心如二月春风吹融冻土,渐渐柔软湿腻,伸手将她揽进了怀里。
流筝的声音戛然而止,心脏砰砰乱跳。
“流筝,谢谢你愿意来救我,”季应玄柔声在她耳边轻叹,“我就知道信你不会错。”
不像墨问津那个狗东西。
他喊墨问津帮忙演一场戏,那狗东西不仅敢躲懒,还敢背着他把这件事甩给墨缘溪。
害得他骗了这个骗那个,两边瞒,看起来很像是个混账。
流筝随他一同叹气,安抚似的拍拍他的背:“这一路遭了不少罪吧,没事了,你已经安全了。”
季应玄又委屈又庆幸地“嗯”了一声。
心道,没关系,墨问津绝对比他更遭罪。
墨族大少爷继承了他这一脉的调性,最怕见到非人族,尤其是夜罗刹,听说年轻时候被吓尿过裤子。
所以季应玄已经派帘艮抓他去了。
第33章 揭露
夜罗刹是掣雷城中土生土长的魔族, 善变化,本相红发青牙, 面如凶猿。高等级的夜罗刹天生双翅,修炼道法后能日行万里。
帘艮抓着墨问津从周坨山飞到掣雷城,短短十二个时辰,将他吓晕了三回。
帘艮颇有些不好意思。
他其实是个很友善的魔,也能变作俊男好女,但莲主特意交代,让他用本相去抓墨大公子,最好能将他吓哭吓尿。
提着晕成一坨烂泥的墨问津,帘艮心中十分复杂:这世上有人面恶心善, 譬如他;也有人貌如美玉,却心黑手辣, 譬如莲主大人。凡界常说人不可貌相, 诚不我欺!
墨问津从掣雷城城主宫中醒来时,发现帘艮仍在守着他,脸上戴了一张皮面具。
莲主只说叫他用本相, 没说不准他遮脸, 看他多么地体贴!
墨问津声音颤颤地往后缩:“做什么……你想做什么……呜呜呜我错了还不行吗?!”
帘艮尽量声音温柔道:“莲主大人说,请墨公子暂代他做几天城主。”
“什么?!”墨问津一时不知季应玄是慷慨还是恶心人, “也就是说,我要住在这儿好几天, 和……和……”
帘艮点头:“和我。”
墨问津发出“嘎”的一声怪叫,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
无妄客栈里却是一派其乐融融。
流筝寻来活血化瘀的药, 捧着季应玄的腕子,细细为他处理绳子勒出的淤痕。
其实痕迹并不严重, 只是他肤质冷白,像玉上有了瑕疵,叫人于心不忍。
季应玄一边陶陶然享受着她的疼爱,一边编瞎话:“……听说鹿鸣坞有十里降真花树,这种树在凡界是不开花的,在鹿鸣坞却长开不败,我想去探个究竟,不巧正撞上墨族二小姐在鹿鸣坞采木,被她给抓了。”
流筝随口问道:“没想到竟是为了这个,你也喜欢降真花吗?”
季应玄目中含笑,若有所指地说:“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流筝心弦被骤然撩动,想笑又抿住嘴角,垂着眼继续给他擦药,颊上盈盈粉生红。
心里不由得暗诧,在听危楼时,他尚是一副看似亲切实则疏冷的模样,只分别前一夜有了点人情味儿,没想到数日不见,竟变得这样热络了。
她经过幻境,那他又是因为什么呢?
浓郁的草药气味中,夹杂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降真花香,虽不夺人,却令心猿意马。
季应玄想起两次望月山,她偎在怀里时的气息,还有方才相拥时她温柔的抚拍,被她按在指下的脉搏竟有渐渐加快的趋势,连忙闭上眼睛平心静气,不再看她。
可是声音和气味是无法躲避的。
流筝柔声与他说掣雷城里听来的逸闻:“幸好今日你被我撞见,否则落进那位有异癖的莲主手里,不知要受多少非人的折磨。”
季应玄:异癖?
“听说这位西境莲主……嗯,颇有英姿,他怎么了?”
“那你没听说过他不喜欢女人吗?”流筝欺负他不知情,故意吓他道,“像你这样俊俏的小郎君,他一口能吃十个。”
季应玄:“……那他胃口倒是挺好。”
“哎呀,不是这种吃!”
季应玄支肘撑额,笑吟吟求教:“那是哪种?”
流筝脸色更红了,双手胡乱比划了一下,神态有些局促和不好意思:“就是那种……有伤风化的吃法,听说在凡界叫什么断袖、龙阳一类的。”
“……”
季应玄不忍心再听下去:“我倒觉得未必,没听说哪个小郎君遭过莲主的毒害。”
流筝道:“可是也没听说过他亲近哪个姑娘。”
季应玄:“也许他那时尚未遇到心仪之人呢?”
“也有道理,”流筝若有所思点点头,“若真是如此,这位莲主倒是个有品格的。”
季应玄心里终于舒坦了许多。
然而尚未待他松口气,却见流筝恍然抚掌:“我明白了!”
季应玄心里生出一点不妙的预感:“你明白什么了?”
“据说凡界、仙门、大妖、魔族的女子他都不喜欢,可是没说他不喜欢墨族啊!”
季应玄:“……”
“他一定喜欢缘溪姐姐,否则为何想与墨族修好,墨族也不会派家里的姑娘到掣雷城这种妖魔聚居的鬼地方来送礼物,是不是?”
分析得蛮有道理,但他绝不会喜欢墨缘溪。
除了对她没有感觉外,也是因为墨缘溪实在是个狠人,狠起来六亲不认。
她曾为了换取隔壁部落一本营造法式秘籍,把亲哥哥墨问津租给对方部落的首领之女,让他学猴子在树上荡了一个月的秋千。
他正想着该如何透露莲主不喜欢墨缘溪,突然抬眼看向屏风外的方向。
有人来了。
“流筝,陈子章他——”
雁濯尘推门而入,看见屏风后有两个影子,流筝起身绕出来,雁濯尘蹙眉盯着屏风:“他是谁?”
季应玄定了定神,起身整衣敛容,缓缓从屏风后走出,向雁濯尘揖了一揖。
“少宫主。”
雁濯尘打量着他,眉心缓缓凝起:“季应玄?你怎么找到掣雷城来了?”
流筝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欢迎,忙将他挽到一旁,三言两语解释了一番。
“你说墨族二小姐绑了他,要送到城主宫做奴隶?”雁濯尘将他上下一扫,不知信没信。
流筝转开话题:“哥哥,你方才说陈子章怎么了?”
雁濯尘说:“祝锦行已经送信回来,说陈子章埋伏在前往冥泉的路上,等着伏击我。”
“他怎料定咱们一定会去冥泉……啊,对,还有姜盈罗。”
流筝想明白这点,往窗外一探,果然见姜盈罗从祝锦行处得了信后,转脚就要去往雁濯尘的房间。
雁濯尘对流筝说:“你同她敷衍去吧,我不想看见她。”
流筝点头即走,房间里只剩下雁濯尘与季应玄两人。
雁濯尘说:“我不信有这样的巧合,墨缘溪刚好抓住你,刚好停驻在无妄客栈,又刚好被流筝撞见,我宁可觉得这是有人刻意而为。”
季应玄也懒得应付他,似笑非笑道:“只要流筝肯信我,随便别人如何揣测。”
“流筝?”雁濯尘轻嗤,缓步走到屏风后,看到了尚未收拾起来的活血化瘀的药膏。
又想起同祝锦行闲聊时,他提到的这两人在听危楼相伴相随的情状。
他语气渐冷,对季应玄道:“我记得曾经警告过你,凡身蝼蚁,不得肖想仙门明珠。”
季应玄说:“雁少宫主似乎对我有很深的成见,无论我是不是凡人,都让你很不放心。”
雁濯尘不置可否:“你的感觉倒是敏锐。”
在北安郡见到季应玄第一眼时,就让雁濯尘觉得很不舒服。
分明他不是妖魔,没有剑骨,灵府空荡,分明他温润清雅,谦逊有礼。雁濯尘却直觉他披了一张假面,直觉他接近流筝时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令他又想起一些小事。
“流筝她三番两次向我打听如何养出太清剑骨,总想再寻得一支万年灵参,这背后,该不会是受你唆使吧?”
季应玄掩在长睫下的目光瞬间变得幽深,平静道:“太清剑骨是剑骨中之极品,就算我感兴趣多问几句,难道能说明我有不轨之心吗?”
这确实不能,但足以令雁濯尘警惕。
他说:“你是北安郡人氏,今年二十有四,那你可认识北安郡曾经的张郡守,或者与他有什么亲眷关系吗?”
季应玄一笑:“我若与郡守家有亲,何至于沦落成一介白身。”
“这倒好解释,”雁濯尘说,“听闻凡界的亲邻,常有施恩反结仇,或者为争名利而互相算计至死的事。”
这句话赤裸裸地表明,他已怀疑季应玄的身份,是否与张郡守被剖走剑骨的外甥有关系。
季应玄一时不言,不及眼底的薄笑也渐渐消失。
他不是对谁都有耐心与宽容。
他将剑骨赠与流筝,并不意味着当年的仇恨一笔勾销,何况雁濯尘不知悔改,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挑衅。
他这样一惊一乍,疑神疑鬼,已经让流筝察觉了端倪,想起幻境中因此导致的恶果,季应玄心头泛起一阵冷意。
他有点想对雁濯尘动手了。
两人僵持间,流筝蹭蹭蹭跑上来,推门探进一个头:“哥哥!姜盈罗果然说她愿悔过,告诉我冥泉水可以让你恢复灵力,又说陈子章会来杀她,让我留下保护她。”
雁濯尘问:“你打算如何脱身?”
流筝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把她敲晕了……”
“事不宜迟,咱们走。”
雁濯尘转身下楼去,流筝跟上,回头朝季应玄眨眨眼,做口型叫他好好休息。
季应玄报以温柔一笑。
***
前往冥泉的路崎岖坎坷,红沙漫天,三步外只能看见一个朦胧的轮廓。
陈子章躲在路旁的裂岩后,左手握弓,右手持箭,紧紧盯着来路的方向。
他的手在轻轻颤抖。
这是一次漏洞百出的伏击,他想报仇,却不想与敌人同归于尽,奈何那位神通广大的莲生真君实在可怕,单手抓着他的脑袋,往他的灵府里塞入一些陌生的记忆。
“现在,记起我是谁了吗?”
莲生真君声音沙哑:“立刻去找雁濯尘报仇吧,倘若不能杀了他,那你就告诉他……”
渐行渐近的脚步声打断了陈子章的思绪,他趴在岩缝里看,见雁濯尘一身白衣,以手遮面,正在红风沙里艰难前行。
陈子章深吸一口气,挽弓搭箭,朝着雁濯尘的方向瞄准。
利箭穿透层层帷幔般的沙尘,呼啸着刺向雁濯尘,却在距他只有一尺之距时被一道剑光挑开。
那是一道无色剑光,只有从半空被搅乱的沙雾轨迹中才能看清它的流转。剑光将利箭斩断成数截,击碎陈子章面前的裂岩,化作一道弧光缚住他,飞落在雁濯尘面前。
雁濯尘身后慢慢走出一个紫衣姑娘,收了剑光,剑刃抵在他喉间。
流筝问他:“解药在哪里?”
“没有解药,”陈子章看向雁濯尘,将莲生真君教他的话说出来,“十数年前,少宫主给别人下此毒时,难道不知这种阻断灵力的毒药是随着时间自解的吗?”
雁濯尘瞳孔骤然一缩,将陈子章从流筝手里抢过来,押着他向前走了几步,确保流筝听不清他们的对话,这才低声喝问他:“这是谁告诉你的!”
十数年前,他交给张郡守一符阻断灵力的药,让他给他外甥服用,避免在剖取剑骨时他会灵力暴动。
他曾怀疑过自己中的是同一种毒,又怀着侥幸不敢相信,如今听陈子章说出这句话,他隐隐悬着的心终于沉了下去。
陈子章说:“是莲主大人告诉我的,你在城中幻境里见到的那个少年,也是他派夜罗刹假扮,为的就是让你心神不宁,好让别人伺机给你下毒。”
流筝要上前来,雁濯尘厉声冲她道:“你站在原地!不要过来!”
“哥哥,你怎么了?”流筝的声音充满担忧。
雁濯尘心中狂跳,一边紧紧攥着陈子章的脖子,一边对流筝说:“你退远一些,不要听。”
“哥哥……”
“听话!”
他很少用这般严厉的语气对流筝说话,流筝心中半疑半忧,无奈地后退几步,确保哥哥在她能保护到的范围之内。
陈子章嘲讽道:“原来少宫主也并非事事磊落,也害怕罪行为人所知。”
“你少废话!你还知道什么?”雁濯尘眼中现出一丝血红,似是恐惧,又像是疯狂,“你告诉我,我可以饶你一命。”
陈子章轻嗤,莲生真君已经向他承诺过,只要他把该说的话说了,就能保他不死。
于是他继续说:“我还知道,西境莲主就是当年被你剖了剑骨的那个孩子,他会夺回剑骨,向你报仇,屠尽太羲宫——”
话音未落,一道细如红线的灵光闪过,割断了陈子章的脖子。
他的头死不瞑目地握在雁濯尘手里,身体直直地后仰摔落,血喷如注。
雁濯尘倏然抬头,看见前方远处一道朦胧的宽袍红影。
……西境莲主。
第34章 对峙
季应玄心道还是晚来了一步。
客栈里听流筝与雁濯尘三言两语, 他已猜到陈子章伏击背后有人授意。因为刚被雁濯尘怀疑了身份,所以他难得谨慎, 落了几步才赶过来探听。
却没想到授的是这番意。
陈子章如何得知当年事?如何知晓他的身份?为何要冒死捅破这件事?
疑窦无数,但季应玄不敢再留他,怕再迟疑下去,“季应玄”这个名字会从他嘴里吐出来。
但是陈子章说的已经足够多,季应玄不敢赌雁濯尘到底信了几句,猜出多少。
忧怖境里的景象昭示着即将应谶的恶果,事关流筝,他也如雁濯尘一般乱了方寸。
红沙如蝗,风尘漫卷。
山麓上的风沙如层层帷幔遮掩着他, 相隔十数步的距离,两边朦胧的影子静静对峙。
季应玄抬起手, 陈子章掉落在路旁的弓箭飞进他手中。
他竦峙而立, 张弓搭箭,红莲灵力自掌心涌向弓柄,普通的木弓霎时金光大盛, 玄黑的箭刃上燃起一簇红莲业火。
风沙停滞, 灵力缥缈,箭刃直指雁濯尘。
“哥哥小心!”
流筝感受到这凛冽的杀意, 飞身跃到雁濯尘身边,驭剑光作盾护, 挡在他面前。
雁濯尘的心跳变得缓慢而沉重,他紧紧抓住流筝的肩膀,想要把她推走:“让开。”
流筝屹然不动, 全身紧绷,警惕地怒视着前方被风沙重重罩住的虚影。
“我叫你让开!”
雁濯尘低声冷厉:“难道你看不出来, 即使我有命剑在手,你我两人也未必敌得过他?”
“我看得出来,”流筝说,“所以我更不能抛下哥哥。”
雁濯尘说:“这是我的个人恩怨,与你无关,你现在马上出城回太羲宫!”
“是吗?”流筝冷冷一笑,“我不信与我无关。”
无色剑光骤然盛炽,搅动风沙如游龙,与金赭色的箭火隔空对峙,双方皆不肯相让,隐有一触即发之势。
季应玄握弓的手在微不可查地轻颤。
明明占尽上风的是他,师出有名的是他,但他却觉得自己像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迷茫又狼狈。
他厌恶这种与她对立的感觉。
要杀吗?当着流筝的面杀了雁濯尘,让真相湮没于风沙,此后她会怀着恨意活下去。
可是张弓的手迟迟不忍松开,他不敢见流筝伤心的模样。
他是如此地……懦弱。
墨问津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一鼓不成,此心不复,一步退即步步退。
他不放箭,流筝也不主动挑衅,双方僵持了一个多时辰,仿佛两座被风沙埋没的雕塑。
终于,季应玄默默叹了口气,收了灵力,将箭矢弃掷在地,深深望了流筝一眼,化作一道红光离开了。
流筝慢慢收回剑光,因手脚僵麻而猛得踉跄了一下。
***
每月初一,天地造化最盛,为天道审判之日,将降下雷电,或引人渡劫,或亟杀大恶。
掣雷城中聚集了许多逃避天罚的大妖巨魔,所以每到月初,城门都会关闭三日,此期间任何人不得进出。
无法离开掣雷城,雁濯尘与流筝又回到了无妄客栈。
流筝安慰哥哥:“我不知道陈子章究竟与哥哥说了什么,惹怒西境莲主现身杀人,但他最终没有杀我们,说明无妄客栈暂时是安全的。”
雁濯尘没有理会她的旁敲侧击,只叫她多加小心。
两人各自回房休息,流筝站在房门前犹豫许久,深吸了一口气,正欲敲门时,房门突然从内打开。
季应玄看见她,露出几分高兴的神色:“你回来了,事情办得还顺利吗?”
流筝牵强地笑了笑:“挺顺利的。”
她静静望了季应玄一会儿,突然问他:“你今天去哪里了?”
季应玄闻言微怔,说:“我怕撞见墨族人,并未离开过房间。”
流筝走进屋,见桌上凌乱堆放着许多工具和彩墨,地上散落着尚未收拾好的木刨花,疑惑地问他:“你这是在做什么?”
“闭上眼睛。”
“啊?”
季应玄抬手遮住她的眼,掌心温凉的触感令流筝的两只眼皮跳个不停。
有东西覆在她的脸上,坚硬,微沉,透着新鲜的松木和彩墨的味道。
季应玄捧过铜镜给她看,镜中现出一张色彩绚丽的面具,桃花眼,琼玉鼻,微笑的嘴唇上涂着鲜红的染料,额间与两颊以金粉、黛蓝、蟹壳青等颜色勾勒出日月星辰、山川鸟兽。
看得出面具的原身是位极美丽的姑娘,费了做面具的人许多功夫。
“这难道是……”
“太羲神女。”
季应玄为她取下面具,含笑问她:“今日是五月初一,听说是太羲神女的诞辰,掣雷城里会有社火游行,你可愿与我一起出门看热闹?”
流筝把玩着那精巧的松木面具:“你今天一直在屋里做这个?”
“是啊,做了整整一天,我胳膊都麻了,”季应玄活动了下手腕,“希望你能可怜我几分辛苦,赏光与我同去。”
流筝想了想,轻轻点点头。
傍晚,她换了身衣服,佩好无妄客栈的莲木牌,与季应玄一同出门。
街上的场景堪称诡异。
掣雷城上空被黑云般的御雷法障罩住,千百道雷电击落时,漫天绽开青紫交加的花纹,将城中照得明暗交烁,街道上挤满了妖、魔、夜罗刹、邪修,仿佛狂欢的地狱。
但他们没有像平常一样厮抢地盘,而是极有秩序地排成长队,戴起面具,在长街小巷里游行欢呼。
有许多人脸上都戴着神女的面具,扮作太羲神女的模样,被其他人高高抬起,手持木剑,做出劈砍和镇灭的招式。
流筝脸上的表情十分惊讶:“掣雷城被称作天弃之地,没想到他们竟然比凡界还推崇太羲神女。”
季应玄小心护着她,避免她被狂舞的人群冲撞。
他解释道:“客栈的仆役来给你送茶时,我向他打听了几句,他说庆祝太羲神女的诞辰是掣雷城里流传了两千年的习俗,因为此地是后土业火的薄发地,也是太羲神女第一剑落下的地方,纵然是妖魔,也感激她镇灭业火。”
流筝闻言竟有些感慨:“听父亲说,凡界几百年前也有纪念神女的盛大庙会,因战乱频仍,皇室更迭,渐渐没落了。”
当然也有其他原因。父亲说凡人功利,不供奉没有好处的神仙,太羲神女既已身陨,无法为她的信徒实现愿望,所以供奉她的人越来越少,直到庙宇颓败。
流筝更愿认为是凡人寿命太短的缘故。
“因为掣雷城历任城主都很重视此事,”季应玄默默注视着她,意有所指地说道,“听说今日社火游行,掣雷城的城主也会露面。”
流筝的思绪被拉回来,神色古怪地看着他:“掣雷城城主……你是说,西境莲主?”
季应玄眉眼微弯:“是啊,你不是对他的传闻很感兴趣吗,听说他难得露面,我才想带你出来看看。”
流筝望着他不说话,季应玄静静任她打量,仿佛没有觉察她数番的欲言又止。
狂欢的游行队贴着他们身旁路过,五彩的花瓣纷纷扬扬洒落。
两人静静对望了好一会儿,各自心思流转。
许久,流筝笑了笑:“我确实很想见一见这位西境莲主。”
想知道在山道风沙里见到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眼前的人。
流筝戴上面具,牵起季应玄的手,跟随游行的队伍向城主宫的方向走去。
她身段窈窕,面具比旁人更精致繁复,走在这些奇形怪状的妖魔鬼怪中,竟成了扮神女扮得最像的一个。
周遭的人渐渐注意到她,朝她扬花瓣、洒圣水,要将她抬起来举到最高处。
流筝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手足无措,正纠结该如何推拒才能不惹怒他们时,突然被一只手牢牢握住,拥入怀中,敏捷地将她带离了人群,三两步跨进一旁的小巷子里。
游行的队伍里发出一阵躁动和骚乱,过了一会儿又渐渐平息,继续向前走去。
周遭重新安静,天光依然明烁,隔着薄薄的衣衫,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声。
他的心跳声很快,而她的心跳声很重。
“我知道你不是什么普通人,”流筝声音低低仿若叹息,“但我真希望你不是他。”
季应玄抚在她背上的手渐渐拢紧:“你希望我是谁?”
流筝不敢说,同时她也没有想明白。
她不知道陈子章到底说了什么,但她看清了割断他脑袋的那缕红色灵光,与止善山不悔峰上,割下机关豹脑袋的灵力如出一辙。
然而他从前从未伤害过她。
他说一整天都在屋里雕刻神女的面具,无妄客栈的人可以为他作证,还说要带她去看西境莲主露面。
那他一定不是那位莲主吧……
季应玄轻抚她的后背安慰她:“你好像很忧虑,流筝,发生什么事了?”
流筝从他怀里抬起脸,一动不动地凝视他。
季应玄轻笑:“到底怎么了,今天总是这样深情地看着我,你不怕我误会吗?”
流筝说:“我是怕我误会,怕我看不清你。”
季应玄眼里的笑渐渐淡了下去。
他说:“你这样子含沙射影,我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哪里得罪了你,我不喜欢你这样猜疑我,有什么话你不妨直接问。”
流筝松开他,向后退了几步,靠住窄巷的另一侧墙。
她的脑海里飞快闪过两人相识的画面,许久,她终于出声问道:“应玄,我哥哥从前是不是伤害过你?”
“少宫主么,”季应玄说,“我从前根本不认识他。”
“那……我可曾在不知情的时候,毁坏了你……或者夺走了你什么东西吗?”
她的声音里藏着微不可闻的颤抖:“在北安郡时,你接近我,愿意随我回太羲宫,原本是出于什么目的?”
果然,她的猜测正逐渐滑往最糟糕的方向。
她马上就会想到他曾经若有若无的暗示,想到她的剑骨。
季应玄心里绷着一根系起千钧重的细弦,却不敢在她面前表露出丝毫紧张。他走近流筝,握住她的手,亲密地抚上自己的脸,轻轻叹了一声。
他说:“流筝,这么久了,难道我对你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吗?”
流筝眼眶微红,咬住了嘴唇。
她当然明白,正是因为明白,她更害怕这是遮盖残忍真相的一张假面。
她说:“从前,我一直觉得我哥哥是个磊落清正的好人,可是陈子章的事让我意识到,他会为了保护我而失去分寸。他好像隐瞒了我一件很重要的事,应玄,我怕他曾经伤害过你,我怕我亏欠了你却不知情……”
季应玄垂落眼睫,压抑着心中起伏不定的情绪。
他温柔而耐心地安抚流筝:“你这是关心则乱,我亲近你,只是因为心悦你,没有别的目的。”
他握着流筝的手贴在胸前,让她感受自己的剧烈的心跳声。
“倘若你伤害过我,亏欠了我,那我应该恨你,可是你听,如今我却这样喜欢你。”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怎会喜欢上自己的仇人,那样岂不是太过愚蠢。”
这句话实在太有道理。
流筝能感受到他深重的情意,绝非作伪,倘若她真的亏欠过他,他应该憎恶、厌弃,甚至恨不得杀了她报仇才对,怎么可能三番两次救她,这般珍视她。
流筝迷惘地喃喃道:“真是我的错觉吗……是我关心则乱了吗?”
季应玄说:“你若不信,我可以发誓,倘我对你的心有半分掺假,就让我——”
柔软的掌心紧紧捂住了他的嘴。
流筝说:“不要发誓,我不喜欢。”
季应玄朝她眨了眨眼,仿佛在问她信不信。
流筝轻轻点头:“我信你。”
说出这句话,心中陡然轻松了许多。虽然仍有许多疑惑尚未解开,但知道与季应玄无关,她仍能心安理得地享有他的情意,流筝觉得十分开心。
她踮起脚,揽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落下一个吻。
亲完又觉得不好意思,要松手,他的吻却随之而来,从她微红的眼眶,湿润的长睫,到微微喘息的嘴唇。
暗香如麝,绵绵交织。
半晌,终于缓缓松开她,为她理了理揉乱的鬓发,低声在她耳边说:“社火游行快要结束了,现在去城主宫,还能看西境莲主一眼。”
流筝羞面粉生红,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离开暗巷,前往城主宫,此时游行已接近尾声,变成一场狂欢与享乐。
城主宫前的高台上,各个种族的美人跟随欢快的鼓乐声扭动着纤细的腰肢,围绕篝火跳着令人眼花缭乱的舞蹈。
流筝的目光穿过欢呼的人群、跳舞的美人,一眼望见了站在城楼中央的“西境莲主”。
他身着金光流溢的华美红袍,脸上戴着一张黄金面具,但这并不妨碍他左拥右抱,周围尽是环肥燕瘦的美人。
有人给他捏肩,有人喂他果子,他一会儿与左边的姑娘低声絮语,一会儿摸一摸右边姑娘的脸。
高台上跳舞的美人向他抛出一枝曼陀罗花,他伸手接住,朝夜罗刹首领帘艮说了句什么。
过了一会儿,帘艮指挥着几个夜罗刹,抬了装扮精美的花轿,将抛花的姑娘从高台上接走,落进了“西境莲主”怀里,“莲主”俯下身,与那姑娘吻做一团。
流筝叹为观止,啧啧有声:“原来这位莲主也不过是个俗人,从前只是没在人前现眼罢了,亏我还觉得他是个有格调的人。”
季应玄一时没说话。
他现在只想把墨问津的头拧下来当球踢。
第35章 师姐
墨问津回到城主宫, 将一众随从与女郎都挡在门外,飞身扑在刚铺了几层软垫的红榻上。
“呜呜呜实在是太可怕了, 怎么会有一城的妖魔鬼怪……”
他静悄悄地缩在软榻里抹泪:“莲主果然是黑心烂肺,比这些妖怪更不是人,才能镇得住这些东西。”
听见脚步声走进来,还当是帘艮,墨问津扬声道:“说了谁都不许进来,让我……让孤自己静一静!”
簇新的金丝鲛绡帐被挑开,面前的却是季应玄晓月濯柳、似笑非笑的脸。
声音轻轻的:“墨问津,你方才骂谁不是人呢。”
墨问津“嗷”了一声,竟比见了夜罗刹反应更大, 又是心虚又是恨得牙根痒痒,颤颤指了他半天, 嚷嚷道:“我要找我二妹!二妹妹!二妹妹!快来救我!”
一道红色灵力封了他的嘴, 季应玄冷冷呵笑:“方才在城楼上,你不是已经有了很多好妹妹吗,还找二妹妹做什么?我叫你今天露个脸, 可没叫你露这么大脸。”
想起流筝那一言难尽的表情, 再看看这两日被墨问津糟蹋成低俗红粉楼的城主宫——
大红牡丹珐琅屏风,地上铺着天蚕丝与金银线织成的并蒂莲纹地毯, 榻上铺着软垫、四角放置香炉,使人如陷粉云红雾中。
还有那挂在床帐上的精致宫铃, 风一吹,或是床一晃,就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脆响。
猜到这宫铃的用处, 季应玄火从心头起,押着墨问津的脖子警告他道:“你要是敢在我的地方乱搞, 弄脏我的床榻,我就把你扒了皮,扔去虚弥部落当猴子。”
墨问津指着自己的嘴巴疯狂摇头。
季应玄给他解了禁咒,便听他说:“我也是迫不得已,方才在城楼上,身边都是妖魔鬼怪,要是不找几个漂亮姑娘洗洗眼睛,我吓得都要从城楼上跳下去了,那样岂不是更给莲主你丢人?”
“漂亮姑娘?”季应玄说,“你不知道她们本相也是妖魔吗?”
墨问津叹气:“好看就行,都到掣雷城了,哪里还有我挑三拣四的余地。”
季应玄实在不能理解这种肤浅。
但他懒得替墨缘溪管教她这不靠谱的哥哥,忍下这一口恶气,同他挑明来意:“你以我的名义给雁家兄妹送请帖,请他们到城主宫来宴饮小住。”
墨问津闻言提起了精神:“鸿门宴是吗,这个我懂!”
他从榻上一跃下地,比划道:“届时我让帘艮带人埋伏在屏风后面,只等摔杯为号,跳出来砍了那雁濯尘的脑袋,至于那雁流筝,长得那样漂亮,你要怜香惜玉也无妨,叫她以身相许,也算是恩怨两清,怎么样?”
季应玄冷嗤:“我要杀人,还用得上你吗?”
“那莲主的意思是……”
“与雁家兄妹修好。”
墨问津:“?”
他斟酌着问:“是假意修好然后出其不意,还是……”
季应玄声音淡淡:“先修好,后面的事再议。”
墨问津:“……”
他就知道!这厮的病情真是越发严重,从前只是见了雁流筝走不动道,如今见了她哥竟也腿软了!
雁流筝倒可以理解,长得确实漂亮,人又温柔讨喜,当年的事不知情不为罪嘛。
可三番两次饶过雁濯尘算怎么回事,怕美人伤心?
啧,美人垂泪难道不是更好看吗!
他在旁边上蹿下跳,季应玄忍无可忍,又用灵力封上了他的嘴。
在男女之事上,他与墨问津这种俗人真是聊不到一起去。
“如今雁濯尘已经开始怀疑我的身份,假意与他修好,是为了打消他的怀疑。”
季应玄想起忧怖境里发生的事,顿了顿:“而且,留着雁濯尘,才能牵制雁流筝。”
墨问津悄悄白了他一眼,什么牵制、报仇、权宜之计,这种鬼话已经骗不了他了!
待得季应玄再次给他解了禁言,墨问津说:“你要我帮忙也可以,我有个要求。”
季应玄:“不准。”
墨问津:“……”
实在可恶!
他要跳脚,见季应玄又要禁言他,忙说:“只是让你允许帘艮变成正常人,否则他夜罗刹的样子太吓人,我在雁濯尘面前露了马脚岂不坏事。”
季应玄想了想:“这件事可以。”
季应玄在城主宫里挑挑拣拣,找到一匹浅紫色的南海鲛绡。
入水不濡的鲛绡极其难寻,听说仙门贵女都争求来做绢帕,却又舍不得用,只系在腰间做装饰。像面前这匹冬暖夏凉、水火不侵、天然呈色的鲛绡更是难得一见的宝物,季应玄交给帘艮,让他去请善织的蛛女做一件裙子。
然后吩咐墨问津:“待宴请雁家兄妹那天,你以我的名义,将这件礼物送给雁姑娘。”
***
无妄客栈。
流筝百无聊赖地在行廊上走来走去,见季应玄从外面回来,眼睛一亮,匆匆迎上来。
“你去哪里了,一走就是大半天。”
季应玄眼中含笑:“不到两个时辰,哪有大半天,不过早知你这样想见我,我该更快一些回来。”
“谁想见你了,”流筝抿了抿嘴唇,“外面都是妖魔鬼怪,怕你被抓走而已。”
季应玄从怀中掏出一方巴掌大的小木匣,打开,里面有一环紫色玉石手钏。
手钏以护身秘银勾勒流云形态,中间镶嵌十八颗灵润的紫色玉石,那玉石灵力充盈,表面有天然纹路不断变幻流转,别致而华美。
流筝自幼见惯了好东西,一瞧就知道这手钏非同寻常,惊讶问道:“你这是从哪里得来的?”
季应玄随口扯了个谎:“是传家宝,送给你的。”
流筝不肯收:“既然是传家宝,你该仔细收着,怎么能随随便便送人呢!”
季应玄笑了笑:“你觉得这样送太随便,那我回去沐浴更衣焚香,挑个良辰吉日,花前月下,再送给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是姑娘家的东西,我没有姊妹,又不能自己戴,当然只能送人,感觉这颜色倒是很衬你。”
季应玄见她满面纠结,问道:“难道你觉得它丑陋笨拙,所以不喜欢?”
女孩子的审美,他确实不太懂,所以请了懂得如何讨姑娘们欢心的墨问津帮他挑选样式,他自己挑选材料,照着图纸亲自打造了这样一件法宝。
要是流筝嫌它丑,他回头就把墨问津那双不靠谱的眼珠子挖出来当鱼泡踩。
“它很漂亮,”流筝说,“只是这样的传家宝,若是没有女儿可传,那只是传给……传给……”
照凡界的规矩,应当传给儿子的妻子,季应玄他是凡界人,不会不懂把它送人的含义吧?
季应玄恍然:“应当作定情信物,传给妻子。”
流筝脸上生出薄红:“你知道还到处乱送。”
“谁到处乱送了,我只送给你一个人。”
本只是想送她件小礼物,她若喜欢就留着,不喜欢就扔掉,倒不必勉强。
此刻见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又急又羞,露出这样生动可爱的情态,季应玄忍不住想逗她。
他从匣中取出紫玉手钏,握起流筝的细腕,不由分说地套进去,那紫玉手钏倏然发出莹莹紫光,略一变换大小,牢牢贴在流筝手腕上,任凭她怎样拽都取不下来。
“哎哎哎,不行不行,你快点取下来!”
见季应玄笑盈盈望着她,流筝别无他法:“你再乱来,我要生气了!”
季应玄轻声叹气:“送你个镯子也叫乱来吗,可是昨天我吻你的时候你都没有——”
流筝捂住他的嘴,心虚地四下看看,将季应玄拖进屋里,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这里离哥哥的房间和祝锦行的房间都太近了!
“别嚷嚷,”流筝压低了声音告诫他,“你想挨打吗?”
季应玄挑了挑眉,那副表情分明在说他不怕。
流筝慢慢同他解释道:“昨天那是……那是一时情不自禁,我确实有错,我同你道歉,但当时你也太主动了,也不能……不能全怪我吧?”
她只是轻轻亲了他一下,后面可全都是他……
闻言,季应玄温笑着的凤眼轻轻眯起,静静盯着她。
他挪开流筝的手,轻声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想不认账,还是想毁约变心?”
流筝忙道:“不是不是,我不是想毁约。”
不对,她什么时候许过约了?
又被诈了一下。
季应玄问:“那你这是什么意思?”
流筝指了指隔壁,那是祝锦行的房间,她本意是想请他低些声,不料季应玄会错了意。
“哦,你还是想嫁祝锦行。”
“我不是这个意思!”流筝急得简直要跺脚,“我是想说……”
季应玄接她的话:“想说我区区凡人,比不上听危楼楼主威高恩重,不能匹配太羲宫的仙门身份。”
流筝惊讶地望着他:“应玄,你怎么能这样想我?”
季应玄当然知道她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她这样吞吞吐吐,犹豫不言,若不激她一激,他一句真心话也听不见。
流筝正要说什么,突然听见有人敲门。
“流筝,你在季公子屋里吗?”
是祝锦行。
他说:“我听见你的声音了。”
流筝尴尬得险些咬到舌头,在季应玄凝视的目光下脸色烧得滚烫。
敲门声仍在继续:“流筝,你还好吗?”
什么叫“还好吗”?这句话简直是在暗示屋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祝锦行误会倒还好说,房间另一侧住的可是她哥!
她哥这两天正因为莲主的事,像老母鸡守着蛋一样看护她,若是被他知道她跟季应玄纠缠不清,她怕季应玄的腿会被当场打断。
流筝连忙应了一声:“马上来!”
她轻轻挣了挣季应玄握住她的手,季应玄倒也不与她为难,松开了她。
他的长睫垂落下来,遮住眼中半是无奈半是伤怀的神色,低低同她说了声:“你去吧。”
说罢走到窗边,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好似生气了,连周身的气压也低了几分。
流筝提着一颗心往外走,越走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站在门前,忽然又缩回手,转身跑回去,从他身后抱了他一下。
季应玄转身看她,正要说什么,流筝却突然踮起脚来亲他。
说亲有点不准确,她那样慌张,几乎是撞上来的,柔软的唇撞在他牙齿上,疼得嘶了口气,却还是不放开,认认真真地亲了他几下。
如雏燕探首,花苞试寒,生疏而不胆怯。
季应玄似笑非笑:“做什么,不怕我讹上你吗?”
流筝小声说:“我晚上再来找你说话。”
“被人误会偷情怎么办?”
流筝脚下打了个趔趄,红着脸朝他合掌拜了拜:“祖宗,求求你别瞎说了!”
季应玄懒洋洋一笑,高抬贵手放她走了。
***
木门开合的一瞬,隔着镂空疏落的屏风与流筝的身影,祝锦行与季应玄的目光短暂交触了一瞬。
流筝将紫玉手钏藏进袖子里,抬头正对上祝锦行晦暗不明的眼神。
说完全不心虚是不可能的,毕竟她也真情实感向他说过数声喜欢,只是出了听危楼的事情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有些尴尬。
已是心照不宣地谁也不再提之前,然而明面上,毕竟还没有挑破。
流筝脸上带着礼貌的笑:“祝公子找我有事吗?”
祝锦行说:“以前我找你时,你从来都不着急问有什么事。”
流筝默了默,说:“如今不同于以前。”
又问他:“你是想站在这里与我说吗?”
祝锦行说:“不妨一起去园中走走。”
无妄客栈共有前后两栋楼阁,楼阁中间砌了凡界样式的庭院,有好石好水,还养着许多掣雷城里难得一见的凡界花种。
花前月下,映出一双璧人的影子。
季应玄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实在觉得碍眼,只怕再看下去会忍不住作点什么乱,于是飞出一枚红莲花瓣替他下去守着。
不料他刚转身,那红莲花瓣又晃晃悠悠飘了上了。
“不敢?”
季应玄掀起眼皮,凤眼中忽然幽深如墨,看那枚花瓣舞画了半天,明白了它的意思。
“你是说,祝锦行身上沾染了与你同源,但是更加强大的灵力?”
红莲花瓣点点头。
季应玄重又走回窗口,盯着祝锦行的背影看了半晌,眼中浮起一点森然的冷笑,仿佛是受人愚弄后的自嘲。
“与莲生真君勾结的人,原来是他。”
花园里,祝锦行询问流筝准备何时离开掣雷城。
流筝说:“如今掣雷城门还关着,最早也要等后天,此事我要与哥哥商量。”
“濯尘兄的意思,越早离开越好。”祝锦行问她:“那位季公子也要与咱们同行吗?”
流筝点点头:“当然。”
祝锦行问:“不知道季公子是什么来历,好像很得你的看重。”
“他……是太羲宫的宾客,也是我的朋友。”
流筝也不知该怎么向祝锦行提及两人的关系,尝试转移了话题:“祝公子来掣雷城是为了拜会莲主,如今尚未见到,这就要回去了吗?”
祝锦行说:“西境莲主脾气古怪,我屡次递拜帖都没有回信,既然他不想见我,我也不能在掣雷城里虚耗。”
流筝想起昨天在城楼上看到的西境莲主,嗯……感觉确实有点怪。
祝锦行又将话题转了回去:“你从前说那季公子只是凡人,可我瞧他的实力深不可测,流筝,与这样的人待在一起,会很危险。”
流筝问他:“祝公子是担心我,还是单纯对季公子好奇?”
祝锦行:“当然是担心你。”
流筝眉眼稍弯:“无妨,他不会害我。”
这样的笑,和语气里自然而然的信任感,令祝锦行心里有些发堵。
他想提醒流筝,季应玄的危险不仅仅来自他自身,还来自另一位强大的人物对他的注意。倘若再与他混迹一起,令那位强大的人物发怒,只怕连她也会受到波及。
只是话到嘴边,三番四次,却始终不敢说出口。
那种被灵力随意威压到近乎昏厥的恐惧感,还有重击在他腿弯、火辣辣打在他脸上的羞辱感,令祝锦行终身难忘。
那位莲生真君,实在是个喜怒无常的人。
是他先找到自己,提出要合作搞垮太羲宫,并许诺说事成之后可以随便讨要赏赐,不仅能够让听危楼压过太羲宫,扬名于世,还能赐给宝器美人。
那时候,祝锦行说:“我不需要美人,即使太羲宫落败,我仍愿意娶雁流筝为妻。”
他以为莲生真君看重雁流筝,如此表态当令他高兴,不料他话音甫落,那人却突然暴怒,一阵灵力将他掀翻,逼他跪在地上,硬生生挨了十个耳光。
我仍愿意娶雁流筝为妻。
一个字换一个耳光。
“凭你也配肖想师姐?凭你也敢?”
莲生真君踩着他的后颈,仿佛克制着暴怒的情绪才没有踩断他的脖子,赫赫冷笑两声。
“与她亲近的人都该死,祝锦行,你想好怎么死了吗?”
原来莲生真君所说的“师姐”,在他心里并不仅仅是师姐而已。
第36章 紫色
祝锦行找她说话, 好似一直在打探她对季应玄的态度。
并非是争夺心仪姑娘的嫉妒,更多的是打听他的来历和深浅, 这让流筝直觉里有些不安。
她想提醒季应玄,不料刚要敲门就被雁濯尘逮了个正着。
雁濯尘半是无奈半是无语地数落她:“虽然咱们修士不讲究凡界俗礼,但是妹妹,你大半夜敲男人的门也太有失身份,赶快回去。”
流筝还想同他打个商量:“一炷香,就几句话。”
“有什么话明天临别时再说,”雁濯尘铁面无私道,“咱们明天一早就离开掣雷城,回太羲宫。”
“季公子能跟咱们一起走吗?”
雁濯尘皮笑肉不笑:“你觉得呢?”
流筝失望地叹了口气, 最终还是被雁濯尘赶回了房间。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 流筝尚在睡梦中, 被雁濯尘催促的敲门声扰醒。
流筝披衣下榻,门缝里挤出去一张崩溃的脸:“哥哥,咱们是要逃荒吗, 怎么这么早!”
雁濯尘语气微沉, 面上似有忧色:“我来是告诉你,刚刚西境莲主派人来下帖子, 邀咱们去城主宫宴饮,小住几日。”
流筝打起精神:“西境莲主的帖子?”
“正是。”
“那哥哥要赴约吗?”
“就算是鸿门宴, 也由不得我不去,”雁濯尘说,“依我的意思, 想叫你留在客栈里。”
流筝睁圆了眼睛:“当然不可能!”
雁濯尘料想也是如此,与其叫她后来知道硬闯城主宫, 倒不如一开始就把她带在身边。
他抬手揉了揉流筝的脑袋:“赶快去梳洗,咱们卯时中就出发。”
流筝换了身簇新的紫色长裙,自腰际层层叠出小山弧,如鱼尾般垂落脚踝。两肩的紫色珍珠链条压住了霞光云袖,勾勒出她秀挺的肩膀与纤细的腰身。
这是一身比她寻常衣着更正式的衣服,她的乌发也尽数绾作飞云髻,簪着一支璀璨夺目的紫苏琉璃钗。
季应玄望见这一幕,想起托蛛女织的那件鲛绡裙装,心中隐约生出期待的心思。
他走上前时,流筝正转头与雁濯尘说话。
雁濯尘发现了她腕上的镯子,问她:“又是祝锦行送你的吗,这样的好东西,难道他也舍得?”
流筝心虚道:“不是,是我自己买的。”
“你在哪里买的,这种品相的紫玉有价无市,竟然也能在市面上流转?”
季应玄上前作揖:“少宫主,雁姑娘,这么早就要出门么。”
流筝眉眼弯弯:“受莲主相邀,要去城主宫作客,可能会滞留几天。季公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听懂她的暗示,季应玄说:“我是个闲人,也想去城主宫长长见识,不知诸位能否带我一起?”
雁濯尘不想带他这个拖油瓶,面无表情道:“太危险了。”
“真危险你才不会带我去,”流筝拽着雁濯尘的袖子晃来晃去,“好不好嘛哥哥,带上季公子,不然我只能跟他一起偷偷去了。”
雁濯尘叹气:“好吧。”
此行祝锦行也受到了邀请,四人步行前往城主宫。
祝锦行换上了听危楼的服制,一袭紫色的氅衣道服,宽袖风流,与流筝并肩而行时,颜色与气质都颇为和谐。
雁濯尘放慢几步与季应玄同行。
他看不上祝锦行,但是更看不上一介白身的季应玄。
前者倒好说,流筝她自己死了心,已经构不成威胁,比较棘手的是身旁这个小白脸,凭着一副好皮相和一张花言巧语的嘴,竟然就想让流筝对他另眼相待。
流筝她年轻,世情见得少,但是雁濯尘却已看透了他的企图。
“流筝手上那副镯子,是季公子你送的吧?”雁濯尘问。
季应玄没回答,目光落在流筝的手上,银紫色的手镯护着一截凝白如霜雪的皓腕,为她今日这身衣裙点了睛。
看来真是送对了。
雁濯尘说:“这副镯子虽然贵重,于流筝而言,只是一时新奇的小玩意儿,但是对你来说,应该是传家的宝贝。你这样倾尽全副身家搏她一时欢心,值得吗?”
季应玄说:“她喜欢就好,是一时还是一世,都无所谓。”
更珍贵的剑骨他也送了,身外之物又怎会吝惜。
“若是真的无所谓,你也不必眼巴巴从听危楼追到掣雷城,还要跟着去城主宫。”
雁濯尘说:“流筝自幼讨人喜欢,你对她有情我可以理解,但是慕明月者不必占有,否则如猴子捞月,岂不是可笑?”
季应玄想起雁濯尘在忧怖境里说的话,说他一介凡人,青春如须臾,配不上年华永驻的仙门大小姐。
事关亲妹妹,雁濯尘说话真是极尽可能地刻薄,生怕她因旁人的觊觎而受到搅扰。
在这一点上,季应玄难得看雁濯尘顺眼了些。
见他不怒反笑,挑衅似的,雁濯尘索性把话说开。
他指着前面那两人道:“太羲宫尚白,流筝却偏爱紫色,你可知这是为何?她很小的时候,祝锦行救过她一命,又教她画符,陪她长大,因听危楼的道服是紫色,流筝她爱屋及乌,自幼就偏爱这个颜色。”
季应玄脚步微顿,眉心轻轻蹙起:“原来是这样么。”
“怎么,流筝没有告诉过你?果然这种亲近的事,不足与外人道。”雁濯尘劝告他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季公子,莫要再执迷了。”
说罢不再理他,又上前去将流筝与祝锦行分开。
趁着雁濯尘与祝锦行聊掣雷城风物的空档,流筝悄悄走到季应玄身边,问他:“刚才我哥鬼鬼祟祟跟你说什么了?”
“少宫主热心,想要提携后辈罢了。”
季应玄眉眼温然地注视着她:“流筝,你喜欢红色吗?”
流筝:“嗯?”
***
掣雷城幽暗少光,城主宫更是巍峨阴沉。
传闻这座宫殿已历近两千年的岁月,古朴的玄岩城墙上雕刻着已经失传的文字,和褪色到七零八落的壁画。
流筝匆匆瞥了一眼,小声对季应玄说:“和你画的面具很像,是神女的故事。”
莲主派夜罗刹首领帘艮前来迎接,帘艮瞥见走在最后的季应玄,匆匆移开目光,对雁濯尘行了一个平礼。
“莲主大人近日出关,听闻少宫主与祝楼主远道来访,已于俯鹫宫设下盛宴,请诸位自行在宫中观览,午时再前往俯鹫宫赴宴。”
祝锦行问:“我们不应该先拜见过主人吗?”
帘艮说:“不必,莲主大人尚未睡醒。”
祝锦行与雁濯尘面面相觑,神色一言难尽,流筝咬着嘴唇忍笑,季应玄在心里又给墨问津记上一笔。
众人进入城主宫,穿过几重宫阙,已经能看到高高耸立的俯鹫宫。宫殿形如其名,殿顶两侧如鹫鸟俯翼,别致而壮观。
为四人安排的客居就在俯鹫宫两侧,流筝居西面珠泽殿,三个男人住在东边。
流筝站在珠泽殿外廊上眺望俯鹫宫的方向,见雁濯尘过来,指着俯鹫宫后面那栋黑漆漆的高塔问他:“哥哥,那是什么地方?竟然与咱们太羲宫的止善塔有点像。”
雁濯尘:“姜国塔,是城主宫的禁地,据说其历史比城主宫还旧。”
“姜国塔……莫非是传说中湮灭于业火的西姜古国?”
“正是。”
“国家都灭了,还能留存一座高塔,真是神奇。”
流筝支着脑袋思索了一会儿,又问:“不知道里面放着什么好东西,竟然是处禁地。”
雁濯尘说:“方才我也疑惑过,帘首领说,那姜国塔之所以被列为禁地,是因为塔外有一层谁也无法进入的古结界,若是靠得太近,炎气伤人。”
流筝点点头:“帘首领倒是热心,什么都告诉你。”
这正是雁濯尘不理解的地方:“流筝,你不觉得莲主的态度很奇怪吗?之前在冥泉道上,他分明想要射杀我们,今日却又设宴款待,为我们安排住处,允我们在城主宫中随意走动。”
“哥哥觉得莲主不是在摆鸿门宴,而是真的示好?”
“嗯。”
“也许之前只是误会,莲主想杀的只有陈子章,如今他想通了,打算与哥哥修好。”
雁濯尘说:“不可能。”
倘若真如陈子章所言,莲主是当年被他剖取剑骨的孩子,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岂是轻飘飘就能想通的。
倘若他不是,那他纵人在城中幻境里装神弄鬼,至少也是别有居心。
他仍然不肯向流筝解释与莲主之间有何“私人恩怨”,流筝多次询问无果,如今也懒得再问他。
“祝公子与季公子怎么没与哥哥同来?”
雁濯尘心情不佳:“你很想见他们?”
流筝讪讪一笑:“没有没有,我正想清净一会儿。”
***
眼下尚不到巳时,祝锦行刚安顿下,帘艮便来敲门,说莲主大人要单独见他。
仍是之前那处宽敞的宫殿,殿中华座上没有人,只有一面巨大的莲花镜灵力汹涌,泄露的炎气令人不敢靠近。
祝锦行向莲镜的方向行揖:“莲主大人。”
“祝锦行,多日不见,当贺君得高迁啊。”
祝锦行神色微变,没有答话。
“怎么,怕孤杀了你?孤与你无冤无仇,倒也不必怕成这样。”
祝锦行说:“像你们这种大人物,一向都是杀伐随意,我等不过是可以随意碾死的蝼蚁,或着随便摆布的傀儡,焉有不怕之理。”
莲主的声音笑了几声:“看来祝楼主在那位真君手里受了不少委屈,怎么,他搜你魂了?”
祝锦行说:“没有。”
“孤也觉得,像祝楼主这样的修为,纵使打不过,也不至于沦落到被人按着脑袋搜刮灵府。”
莲主说:“既然不是搜魂,那雁流筝身上剑骨的来历,就是你主动告诉他的了。”
祝锦行倒也不遮掩:“是。”
莲生真君从祝锦行处得知了雁濯尘为流筝剖换剑骨的密辛,又通过搜陈子章的灵府,看到了流筝幻境里发生的事。
既然莲生真君也拥有驭使业火红莲的力量,那他识破自己的身份也不奇怪。
季应玄只是尚未想明白,莲生真君敛踪藏迹这么多年,竟不惜为了这样一件事暴露自己的行藏,他到底是谁有恩怨呢,是雁濯尘,是自己,还是……
流筝。
季应玄抬手,隔着莲花镜取走祝锦行藏在身上的红纸灵符。
这是莲生真君给祝锦行的东西,可以保命,可以联络,更重要的是用作监视。
正如业火红莲不敢靠近莲生真君,这张灵符到了季应玄手里,也颤巍巍地缩成一团,不敢放肆。
季应玄随手在符纸上添了两笔,又抛还给祝锦行:“带句话给那位:总是这样缩在壳里,千年王八也难成精,孤就在莲花境里,等着看他何时伸头。”
祝锦行收好灵符,想起莲生真君暴怒时的灵力威压,并不打算作这样的死。
“你走吧。”
祝锦行告辞转身,走到门口处却又被叫住。
“哦,还有一件小事。”
莲主的声音空灵散漫,仿佛是一时兴起:“红极为紫,你在孤面前穿紫色,不觉得有些僭越吗?”
祝锦行觉得十分无语,忍气吞声道:“莲主大人,我听危楼宗派自开立已有近两千年,服制一直都是紫色,以表对紫微星的尊崇,并无对莲主不敬之意。”
什么红极为紫,那紫极还是黑呢,满大街的夜罗刹都穿黑色,也没见他有半分不满。
莲主说:“两千年一个颜色,你们听危楼真是古板,孤觉得该换一换了。”
祝锦行:“……”
“就绿色吧,”莲主沉吟后道,“孤觉得,绿色清爽。”
祝锦行:“莲主这样肆意干涉我听危楼的内务,似乎不太妥当。”
“哪里不妥,你是怕莲生真君怀疑你的忠诚吗?”
莲主善解人意地说道:“不如孤先去听危楼里放把火,将你们这些丑陋的紫衣服都烧干净,你们再重新缝制一批绿色的,如何?”
祝锦行:“……”
简直欺人太甚!
“祝锦行,你背弃与孤的盟约,投入莲生真君门下,孤给的这点不痛不痒的报复,你觉得十分委屈么?”
既然是有心为难,祝锦行无话可说。
他回身行了一礼:“待我回到听危楼,会遵照莲主的意思去办。”
第37章 慷慨
华衣美食如流水一般送进珠泽殿。
为首的宫娥将盛放在金丝木托盘里的紫玉鲛绡裙捧到流筝面前, 恭声道:“开宴在即,请雁姑娘更衣。”
流筝与哥哥对视一眼, 神情都有些惊讶。
雁濯尘将那裙子抖开看了看:“上品南海鲛绡?”
宫娥浅笑:“少宫主慧眼。”
雁濯尘问:“千金难求一寸绡,万金不见南海鲛。无缘无故,莲主为何要送舍妹如此贵重的东西?”
宫娥答:“南海鲛绡虽贵重,在遍地珍宝的城主宫倒也不算难得,莲主大人是个雅人,希望宾客能穿着与宴席相配的华服,这是莲主的规矩,还请少宫主与雁姑娘遵守。”
雁濯尘挑眉:“这么说,我也有?”
宫娥:“四位贵客都有, 少宫主也该回殿更衣了。”
既是众人都有,雁濯尘便不好再说什么, 告辞离开了珠泽殿。
流筝小心接过那紫玉鲛绡裙, 裙面闪烁着自然莹润的光泽,远看并不扎眼,近瞧却璀璨如织绣万千繁星, 随着摆动流淌成一条柔软的星河。
裙子的袖口与腰际以蕴满灵力的深紫色珍珠、南海紫晶、西山紫玉等极品宝石做装饰, 既可赏玩,又能养护着衣人。
纵使流筝见惯了华衣美饰, 也不得不在心中感慨,这位莲主真是太阔绰了。
她按着砰砰乱跳的心口, 对宫娥道:“我会小心不弄坏,待宴席结束再还给你。”
宫娥浅笑颔首,未置可否。
流筝更衣净面后, 跟随宫娥前往开设宴席的俯鹫宫,路上的宫娥频频看她, 值守的夜罗刹们也不住地抬眼偷觑,弄得流筝怪不好意思,正局促时,抬头见对面走来一抹鲜绿。
她顿住脚步,惊诧出声:“祝公子?”
祝锦行一身翠绿色道袍,虽然是很名贵的料子,却实在绿得耀眼。
流筝言不由衷地赞许道:“从未见祝公子穿过这个颜色,倒是很……精神。”
祝锦行表情有些勉强:“是么。”
他仔细打量流筝这一身,怔愣后更是深深蹙眉。
到底是莲主的衣品飘忽不定,还是他有意为难自己?
两人寒暄几句,正要同往俯鹫宫,忽见雁濯尘也慢吞吞走出来。
雁濯尘衣服的形制中规中矩,只是料子更名贵一些,他走得很慢,神情似在忍耐着什么,一步一步地走到两人面前。
流筝关心道:“哥哥,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雁濯尘皱眉说:“鞋子有些太小了,挤得脚难受。”
流筝:“我去请人给你另换一双。”
雁濯尘摆手:“马上开宴了,不必折腾。”
“可是你不舒服……”
“无妨,”雁濯尘不想在这些小事上费神,“新鞋子难免挤脚,穿一会儿就大了。”
可惜他却不识货,看不出脚上这双鞋是极罕见的雪冰蚕丝做成,只会越穿越小,又十分有韧性,撑不开也磨不破,是季应玄特意吩咐人为他定做的。只是上台阶到入席面这几步路,脚上的鞋如捕兽夹一样绞着雁濯尘,让他难受得恨不能抛开体面地双脚蹦上去。
三人一前两后地走进大殿,流筝一眼就看见了满面春风的季应玄。
他身姿端正地跽坐在席案前,换了一身月白色的新衣,宽袖窄腰,乌发以珠冠束起,露出干净流畅的棱角,向流筝微微笑着。
流筝怦然心动,见莲主还没来,丢下哥哥和祝锦行,三两步到他身边去。
“你来得好早,”流筝压低声音,细细端详他,惊叹道,“没想到这个颜色如此衬你。”
月白是一种极浅极淡的蓝,是夜空之幽蓝映在白月上的颜色,流筝心想,原来这个颜色也能夺人目光。
季应玄含笑将她上下打量一眼,正要说什么,流筝抢话道:“你别说!”
这一路被宫娥盛赞,又被众人环视打量,她已经有些遭不住了。
原来是害羞了。季应玄心中轻笑,面上温然,对流筝道:“那你同我坐一侧吧,这样大的场面,我实在紧张。”
流筝点点头,坐到了他旁边的席面前。
这时流筝突然发现,两人袖子上有十分相似的纹路,只是季应玄的衣服颜色太浅,要坐得近了才看得分明。
她拽了拽他的袖子,小声指给他看:“一样的花纹,好巧。”
季应玄貌似惊讶地挑起眉心,眼尾缓缓上扬,笑道:“是啊,好巧,可能这就是缘分吧。”
雁濯尘在对面清咳了两声,给流筝递眼色,叫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正此时,殿内忽然响起悦耳的琴音,五彩花瓣自宫殿四角的机括匣中纷纷洒落,伴随着天女散花般的阵仗,“西境莲主”的芳驾姗姗来迟。
“莲主”一身华美的曳地长袍,戴着黄金面具,姿态风流随意地在上首坐定。他的目光在殿内扫了一圈,落在雁濯尘身上。
“雁少宫主。”
透过黄金面具可以产生固定的音色,所以面具后的墨问津并不怕穿帮。
雁濯尘颔首回应:“莲主尊上。”
墨问津拍了拍身旁的空闲地方,热情地邀请他:“少宫主可愿与孤同案而食?”
雁濯尘:“……”
好莫名其妙的热情。
见他怔愣不应,墨问津失望叹气道:“莫非少宫主是嫌弃孤,看不起孤?孤有哪里做得令你不满意么?”
他努力模仿季应玄那种慵懒随意、似讥讽似警告的语气,奈何缺少那种浑然天成的冷清音色,听起来有种画虎不成反类犬的乞怜感。
季应玄通过业火红莲悄悄骂他:我让你交好,没让你讨好。
墨问津陡然绷直了身体,冷笑一声道:“不来就算了,孤也不稀罕!”
季应玄默默放下杯子,叹了口气。
算他多嘴。
流筝低声同他道:“原来莲主的性格如此古怪。”
季应玄沉默半晌:“他大概是……犯病了吧。”
雁濯尘缓缓扶案起身,向墨问津的方向行礼,保持着仙门世家的良好风度说道:“莲主盛情,自然却之不恭。”
他离开原处,拖着一双捕兽夹似的小鞋走到上首,礼数周全地与“莲主”并案而坐。一旁的侍女在他面前布下新的碗筷与金盏。
墨问津从未主导过这样关系微妙的宴席,只能凭借着从前与狐朋狗友欢聚时的经验向雁濯尘表示亲近,对侍女道:“将龙涎酒与少宫主满上,今日孤要与少宫主不醉不归!”
又向堂中一挥华袖:“舞乐呢,快些奏《六莹》、《九韶》!”
舞女与乐师闻唤,鱼贯入殿,只听一阵铮铮然的古琴音,殿中舞女云袖飞动,翩翩起舞。
雁濯尘的心情很是复杂。
这位莲主给他的感觉,像是个颇有情调、却毫无城府的纨绔少爷,这样的人往往爱憎分明,心里藏不住事,倘若他与自己真的有抢夺剑骨的恩怨,不该如此云淡风轻。
倘若他连这副模样也是装的,那他的心机实在过于深沉。
可是他图什么呢?
墨问津痛快地饮了一盏龙涎酒,听见季应玄借红莲向他递话:“别喝了,先说正事,你还是把帘艮传进来吧。”
墨问津哦了一声,高声朝殿外唤道:“帘艮!”
帘艮闻声而入,正要上前,忽听墨问津道:“怎么教你的,又忘了?”
众人循声望向帘艮,但见这位红发青牙的夜罗刹首领念了个诀,从一个长相吓人能止小儿夜啼的罗刹,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妩媚妖艳的窈窕姑娘。
变成姑娘的帘艮走到墨问津面前,娇娇怯怯地叉手行礼:“莲主大人,有何吩咐?”
流筝“噗”地喷出一口茶,季应玄忍无可忍,重重搁下了茶盏。
墨问津……简直太不像话了!
“坏了!”流筝突然低呼一声,“莲主怎么会有这样的喜好,他待哥哥如此亲近,该不会是想让哥哥也变成漂亮姑娘给他看吧!”
季应玄:那倒也不至于。
他暗中警告墨问津收敛些,墨问津竟然学会还嘴了:“莲主大人,允许帘艮变作人形,这可是你亲自答应的,否则我太害怕他的本相,在雁家兄妹面前露了怯,岂不是坏你的大事?”
季应玄:“……赶快说正事。”
帘艮向众人传达莲主的意思,娇媚的声音响彻殿中:“诸位贵客远道而来,恰逢莲主大人闭关修炼,让诸位在客栈里滞留许久,多有怠慢。今日莲主盛宴相请,一是为补偿诸位多日的等待,二是想请诸位在城主宫中小住几日,一起论道交游,可好?”
雁濯尘要说什么,却被流筝抢了先。
她生怕雁濯尘引起莲主的兴趣,抢过了话头,对上首道:“多谢莲主盛情,只是我等前来掣雷城非为游玩,想请见莲主,乃是因为业火肆虐一事。”
墨问津对此颇感兴趣:“雁姑娘请细说。”
流筝说道:“两千年前,太羲神女镇业火于后土之下,近百年来,业火重又上涌,在多地冲开缝隙,毁灭生灵,譬如北安郡、向云郡。听闻莲主擅控业火,正是有您坐镇掣雷城中,业火才没有从此薄弱之地破土而出,我等前来,是想请莲主大人协助,重新加固四方封印,将业火之患消弭于微时。”
墨问津恍然:“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不止是北安郡、向云郡,除了掣雷城外,业火最先冲开地隙之处,乃是周坨山。
五六年前,居住在周坨山的墨族人开山采矿,因为发现了矿脉,一路向下深挖,不小心挖成地隙,惊动了向地表涌渗的业火。
业火岩浆沿着矿道上涌,一路上烧树吞石,死伤无数墨族勇士。
老族长别无他法,打算带领全族男丁以身拦业火,为族中老幼争取逃生的时间,他们手臂相搭,身披火浣布、手持机括器,组成前后相接的人墙。
墨问津站在第一排,目睹那红莲业火滚滚涌来,眼见着就要将他卷噬其中,忽然一支红莲从天而降,散作千万花瓣,花瓣又排成一片屏障,将扑灭而来的业火尽数收拢。
收尽业火的红莲化作玄岩,将矿道形成的地隙重新堵上,彻底扑灭了业火。
众人都知道红莲可以产生业火,但那是季应玄第一次尝试用红莲收熄业火。他成功了,却因为过度使用灵力而晕厥,被墨问津和墨缘溪带回族中休养了一段时间,自此与他相识。
因为受过业火的罹害,墨问津对扑灭业火这件事态度非常积极,他正要替季应玄一口答应下来,却被他拦住了。
季应玄悄悄对他说:“别急着答应,我说一句,你说一句。”
“啊?……哦。”
于是墨问津开始跟着季应玄学舌:
“灭火救世自然应当,但凭孤自己的力量,只能守住掣雷城这片地方。”
“听闻太羲神女身化止善山,追随她的余众剑修建立了太羲宫,在镇灭业火这件事上,太羲宫似乎有更大的责任。”
流筝起身走到殿中说道:“莲主此言正是。近百年来,我太羲宫一直以平息业火为大任,前后共有三任宫主身祭太羲伏火阵。上月伏火阵异动,家父以命剑镇补,才堪堪平息风波。”
墨问津说:“那真是太遗憾了。”
“我说这些,并非为博取莲主同情而诉苦,是为向莲主昭示太羲宫镇灭业火的决心,我太羲宫的弟子必以神女遗志为毕生夙愿,只要太羲宫存在一日,便不会叫业火彻底冲破封印,所以请莲主不必怀疑我们的决心。”
流筝的态度温和坚定,未因场中靡靡之音而减损风姿。
季应玄深静的目光凝落在她身上,许久,借墨问津之口问她:“倘若孤不愿合作,你待如何?”
流筝说:“当然与从前一样,门下弟子以命剑镇业火,如今我太羲宫有两把太清命剑,估计尚能撑过百年。”
莲主说:“听闻太清剑骨百年难得,也未必尽出在太羲宫门下,你们这样随意拿命祭阵,是不是太暴殄天物了?”
听他话音里似有转圜的余地,流筝连忙道:“我们也是别无办法,所以才想请莲主出手。若莲主肯相助,我太羲宫必将竭诚报此大恩!”
莲主笑了一声:“报恩……你知道孤想要什么吗?”
他的眼神不自觉地盯着流筝看。
墨问津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习惯性地喜欢看美人,流筝长得这样好看,他忍不住盯着她瞧,本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然而这样自然一件事,配上季应玄借他之口问出的话,就显得十分不正经。
雁濯尘坐不住了,开口道:“流筝,你回去坐好,之后的事我与莲主聊。”
莲主好不容易对她的提议动心,流筝不想放弃,反而打蛇随棍上:“莲主请讲。”
季应玄拾起茶盏饮了口茶。
他真想把墨问津的眼珠子挖出来当鱼泡踩。
本来他问这一句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想显得太好商量,想装模作样提些条件,以免雁濯尘怀疑他的意图。
结果被墨问津这个蠢货一搅和,显得他像个公私不分的色中饿鬼……
季应玄忍了又忍,没有当场发作,咬牙切齿让墨问津继续传话。
“孤的条件尚未想好,容后再说。”
墨问津听出季应玄藏在语气里的威胁,讪讪将目光从流筝身上移开,仰面望着殿顶,老老实实帮他传话。
“但为了证明孤确有合作之意,孤愿意——”
后面的话,墨问津愣住,不可思议地看向季应玄的方向。
通过红莲冒死犯谏:“莲主大人,你没病吧?”
墨问津心道,自己被美色冲昏头脑,顶多只是看一看摸一摸,这里有人色欲熏心,那可是连恩怨都不分的。
他暗暗质问季应玄:“你这到底是报仇来了还是报恩来了?”
季应玄握着杯盏不说话。
墨问津继续骂:“你要待雁流筝好我可以理解,可是雁濯尘他凭什么——”
两人通过红莲悄悄对话,落在其他人眼里,就是莲主突然哑了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上首,流筝也紧紧盯着他。
她心里有种古怪的直觉,突然转头去看季应玄,见他垂着眼帘,安然不动地凝视着杯盏中金黄色的茶汤。
他在想什么呢?
虽然他是世外之人,但他的反应也有些过于不好奇、不在乎了。
殿中的气氛渐渐安静得有些明显。
季应玄暗中对墨问津道:“此事不止关系我个人的恩怨,你先按我说的去做,我之后再同你解释。”
墨问津真是给气笑了。
好好好,就他光风霁月、深明大义,旁人都是斤斤计较的小人是吧。
墨问津破罐子破摔,将手中金盏往面前一推,站起来朗声说道:
“两千年前,太羲神女以身镇灭业火之前,曾写过一本《剑异拾录》,并创设了一套举世无双的剑法,刻在莲花境的墙壁上。”
墨问津没好气儿地说道:“为表示孤合作的诚意,孤愿意请雁少宫主与雁姑娘同往莲花境,参习神女留下的剑法,望你们能有所悟,有所成,此后镇灭业火时,也许能多一些胜算。”
殿中诸人几乎异口同声:“太羲神女留下的剑法?!”
流筝心中砰砰乱跳,就连雁濯尘也失态地碰翻了杯盏,站了起来。
须知,神女一剑天下无双,仅仅是残余的几招就足够太羲宫立于剑修门派之首两千年不可动摇。
这并不是一件名贵的裙子,一次盛宴的款待,这是足以在修仙界掀起轩然大波的神女剑法。
流筝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黄金面具,心中不解。
他究竟为何要如此慷慨……
这样石破天惊的手笔,令流筝莫名想起另一个人,另一个在幻境里教她剑法的人。
她又转头去看季应玄,恰好他正搁下杯盏,抬头朝她望过来,清雅神逸的脸上缓缓露出一点笑,像春花秋叶飘落古井的水面,激起一层极浅、极淡的涟漪。
流筝与他对视,心脏无来由地跳得飞快。
第38章 试探
莲花境在忧怖崖千尺之下, 与四方地隙相通。
十数年前,季应玄从北安郡地隙跌落进业火岩浆中, 在滚沸的烈火里衔住一枚红莲花瓣,他的残骨才得以拢住魂魄,在无边的焰海中游上岸。
跟随红莲花瓣的指引,他的骸骨在业火灼烧过的玄岩灰上爬行了一年多,遇见一片莲花海。
那是一片即将枯萎的红莲花海,业火岩浆冲噬着摇摇欲坠的叶脉和花瓣。
季应玄跌倒在花丛中,红莲为他生死肉骨,使他重新长出血肉,季应玄与红莲结下契约, 每日都用自己的鲜血浇灌它们,直到这片莲花海重新焕发生机。
是为莲花境。
“旁人都以为你是莲花境里化生的魔, 莲花境于你, 如灵府之于凡人,你敢把雁家兄妹带进去,不怕他们在里面搅个天翻地覆吗?”
宴席散后, 墨问津气冲冲地质问季应玄。
季应玄说:“你错了, 莲花境并非我的私有,它是神女留下的仙种, 之所以种在此处,是为了阻止业火冲出地隙。”
墨问津说:“你也能做到。”
“我做不到, ”季应玄缓声解释道,“红莲虽能收拢业火,却不能如神女当年那般将其永镇后土之下, 它收拢的业火会变成自己的力量,只能灭世, 却无法救世。”
墨问津:“既然凭你的修为都救不了,雁家那对兄妹更是白搭。”
季应玄:“太羲宫是神女后人,太清剑骨天然能克制地火,只要他们能参悟神女留下的剑法,就有希望效仿神女,重新将业火镇于后土之下。”
“行行行,莲主大人总有说辞,”墨问津气得溜溜打转,仍不服气道,“那你让雁流筝去悟剑呗,那雁濯尘一肚子坏水儿,为何也要放进莲花境里?”
“因为……”季应玄欲言又止。
“你说啊,你解释啊,又有什么情非得已的理由?”墨问津悻悻低声道,“我看你就是昏了头了。”
季应玄不以为忤,反而笑了笑。
他说:“因为永镇业火须以命剑为祭,如神女那般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我希望这个人是雁濯尘,而非流筝。”
***
流筝睡不着。
一想到即将前往莲花境悟剑,心中的忐忑与激动便泛如海潮。
三翻四覆之后,她悄悄起身出门,在后苑寻了处僻静开阔的地方开始练剑。
不悔剑在她手中发出莹莹光亮,充沛的剑气如霜雪般缭绕在她四周。流筝刻意收敛了命剑本身的灵力,将其当作一把普通的剑,耐心而专注地练习最基础的剑式。
虚步架剑,穿抹点刺。
白月下,夜风里,像一只灵巧无声的紫翼蝴蝶。
突然,南墙传来一阵低沉的埙音,流筝驻剑转身,看见了单腿支在墙头上的季应玄,眉眼温和无害,握着一只朱砂色的埙停在嘴边。
“是你!”
流筝跑过去仰面看他:“这大半夜的,为何在墙上吹埙?”
季应玄含笑道:“你不也在半夜练剑么。”
流筝说:“但我没有扰民。”
季应玄:“我也只扰你而已。”
流筝忍俊不禁,靥边笑出两个梨涡,四顾无人,朝他伸出一只手:“你下来。”
季应玄握住她的手,跳下了墙。
见她穿的不是他送的那身紫玉鲛绡裙,季应玄状似无意地说道:“怎么换了衣服,还是赴宴时那一身更好看。”
流筝说:“我也喜欢,但那毕竟是莲主送的,无故受此大礼,我心不安。”
季应玄:“莲主看着是个慷慨的人,你连他相邀去莲花境悟剑都答应了,何必再纠结一件衣服,正所谓大恩不言谢,何况那件衣服又如此衬你。”
“原来是你喜欢呀。”
流筝恍然大悟,笑的得意:“既然如此,那你等着。”
她转身跑了,约一炷香的功夫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换上了那件巧夺天工的紫玉鲛绡裙,整个人在夜里散发着柔润的浅光。
流筝在季应玄面前转了两圈,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又抬手遮他的眼睛。
“别发呆了,我还要练一会儿剑,你吹埙给我听。”
季应玄应了声好,姿态随意地靠在廊柱边,吹响那只旧陶埙。
这只埙是母亲给他做的,遗落在张郡守府上,前些日子才找回。
那时他年纪小,母亲逗他说:好好保留,多加练习,以后吹小曲儿给喜欢的姑娘听,她听了也一定会喜欢你。
从前季应玄不信这个,把这埙改造成了一件法器,可以用来传递消息,这会儿不知怎么,又想起了母亲的玩笑话。
他缓缓吹响一首《相思曲》。
流筝被他的埙音吸引,分了心,索性收了剑坐到他身旁,以手托腮认真地听。
待他吹罢,忍不住问道:“方才那是什么,真好听,能再吹一遍吗?”
季应玄又吹了一遍,流筝意犹未尽:“再来一次。”
季应玄说:“不如我教你吧,很简单。”
他握着流筝的手指按在六个不同的埙孔上,姿态亲密得几乎将她拥在怀里,给她演示埙的发声技巧。讲了半天,见流筝不看埙,却只出神地盯着他的侧脸,季应玄似笑非笑:“你还学不学了?”
流筝连忙端正姿态,清咳一声:“学。”
“照我方才所讲吹气,才能绵长不断,你试试。”
他的气息落在耳边,仿佛微风吹撩火星,烧成一片滚烫。
流筝绷着心神,专注地吹响陶埙,生疏的音色呕哑嘲哳,她能感觉道身旁那人正竭力忍笑。
她暗悔自己真是会自讨苦吃。
穿得这样漂亮,明明练剑就能迷死他,干嘛想不开要学吹埙。
撞人家手里了吧。
幸好季应玄最终没有笑出声,又耐心地教了她几遍,流筝终于磕磕绊绊地将曲调吹下来,因此信心大增,又爱不释手地吹了几遍。
掣雷城中没有日出,双头乌鸦从树荫中飞起,意味着黑夜即将逝去。
流筝握着那只朱砂陶埙问季应玄:“这个能送给我么,你连传家的镯子都给了我,这个应该也不介意吧?”
季应玄说:“但它是红色的。”
流筝:“红色怎么了?”
季应玄:“回头我做个紫砂的给你。”
流筝扯着他的袖子央他:“可我就喜欢这个。”
这可是他教会她的一只埙,怎么能同别的一样呢?
“那你喜欢红色吗?”季应玄轻声落在她耳边,“我说的,是爱屋及乌那种喜欢。”
流筝领会了他的话外音,心中砰砰乱跳,咬着嘴唇不说话。
季应玄眉眼含笑:“既然不喜欢,那就还给我。”
他作势要将陶埙夺回去,流筝紧紧护在怀里,连忙道:“喜欢喜欢,爱屋及乌的喜欢,行了吧。”
季应玄满意地点点头:“这埙送你了。”
眼见天色渐亮,再过一会儿将有宫娥往来后苑,季应玄要起身离开,叫流筝也回去睡一会儿。
“应玄。”
流筝却在身后叫住他,追了上来。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低低说道:“其实有些话,我本想离开掣雷城以后再同你说,如今计划有变,我要与哥哥到莲花境中悟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来,只怕等不到那个时候。”
季应玄说:“我是个闲人,在此等你便是。”
流筝默了片刻:“那我也要现在说。”
她正斟酌措辞,调理心绪,有宫娥捧着东西往这边来,为首的宫娥正要去给流筝送东西,在后苑见了她,赶上来向她行礼。
“雁姑娘,这是莲主派人给您送来的几件法器,须请您试戴。”
流筝迟疑道:“现在就要试吗?”
宫娥说:“现在试戴,若有不妥,尚有更换的时间。”
流筝被她催促着回宫,当着她的面,要说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见她面有沮丧之色,季应玄温声安慰她道:“无妨,我等你从莲花境回来。”
流筝不忍心叫他枯等,又狠不下心叫他别等,踟蹰半晌,只闷闷地“嗯”了声,转头对宫娥说:“烦请前面带路。”
宫娥在前面走,流筝跟在最后,走出几步后又忍不住回头。
见季应玄仍在原地看着她,草木风露沾湿他的衣袖,他那样温温笑着,眉眼仿佛笼在清润的薄雾中。
似画中人,梦里仙。
那一瞬间,流筝心头涩涩摇动,仿佛春蚕挣脱躯壳,夏雨碾过花蕊。
她再也不顾宫娥的催促与旁观,突然折身跑向他,撞进他的怀里,听见他胸腔里与她同样剧烈的心跳声。
原来他也舍不得。
那他可真能装。
流筝揽着他的脖子,踮起脚来亲了他一口,颊上绯红,眼睛却十分明亮。
她问:“我要说的话,你明白了吗?”
季应玄眼中笑意不减,遮在长睫之下,唯有她看得分明。
他说:“明白了一点。”
流筝点点头:“还有一些,等我回来告诉你。”
她扬了扬握在手心里的朱砂陶埙,终于与宫娥一同走远了。
***
俯鹫宫里设了一面巨大的莲花镜,镜面溢出红色灵光,正通往那传说中莲主化生的红莲圣境。
流筝与哥哥在殿中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等到姗姗来迟的莲主。
莲主身着华光流溢的红袍,依然戴着黄金面具,然而给人的感觉却与昨日有微妙不同,流筝敏锐地感觉到他周身散发的灵力威压,是昨日的莲主身上不曾见过的。
也许是她昨日距离太远。
她看见跟在莲主身后的帘艮,忽然蹙了蹙眉。
这一微小的表情落在莲主眼中,他偏头问道:“有何不妥?”
流筝乖巧地摇摇头:“没有。”
她只是奇怪,帘艮这会儿怎么不变漂亮姑娘了。
莲主抬手,掌心逸出一枚红莲花瓣,落在镜面上,激起如湖面般的层层涟漪。镜中混沌的红色灵光散开,露出了一片灼灼盛放的红莲花海。
莲主抬步走进镜中,示意身后两人跟上。
雁濯尘对流筝说:“业火伤人,等会儿一定要跟紧我。”
流筝眉眼弯弯:“知道了,哥哥。”
从镜面外看莲花境,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红莲花海,真正走入此地,才发现别有洞天。
红莲并非随意生长,而是层层盘旋而上,拥着中心的方寸净地,其形状下宽上窄,呈一座高台的模样。
流筝悄悄碰了碰雁濯尘的胳膊:“像剑冢。”
走在前面的莲主说道:“此地本就是太羲神女为自己建造的剑冢,只不过她的剑与业火同毁,没有葬在此处罢了。”
他的声音平和,听着不似昨日在宴席上那样怪诞。
流筝胆子大了些,问他:“听闻莲主化生于此境,莫非与神女有什么渊源?”
莲主声音冷淡:“没有。”
流筝道:“那莲主为何愿意继承神女的遗志,与太羲宫合作,镇压业火?”
莲主不说话。
流筝又问:“昨日在宴席上,莲主说也有条件,不知莲主想从太羲宫得到什么?”
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莲主却一言不发,明显不想回答。
雁濯尘低声对流筝道:“你话太密了。”
于是她也不说话了,三人沉默地沿着盘旋的花/径往剑冢高处走,行至岔口,莲主停下来,红色的灵光从掌心抚过,眼前的三条岔路变成了一条路。
虽然他的动作很快,但流筝还是看得清楚。
那样熟悉的灵力,曾在冥泉山道上切下陈子章的头颅,也曾在止善山不悔峰上替她挡住扑杀的机关豹。
她没忍住又开口:“莲主大人。”
颀长的身形微微一顿,覆着黄金面具的脸侧向她。
流筝说:“听闻莲主十年前出世,一举统御掣雷城妖魔七部落,然而平时只在莲花境里闭关,这里虽然灵气充沛,却实在无聊,您为何不出境到别的地方走走,譬如……我们太羲宫景观就不错。”
莲主不接她的话:“小心脚下,别踩莲心。”
他自己倒是随便踩,反正红莲认他为主,不会把他怎么样。
流筝想再看一眼他的灵力,把握着分寸,故意往莲心踩雷一脚,那红莲陡然从脚底窜起,莲心张成一张大嘴,朝流筝喷出一口业火。
炎气灼到她皮肤之前,一道红色灵光闪过,将业火收拢。
这回真的看清楚了,确实一模一样。
“雁姑娘,”莲主的语调清冷严正,“你是在试探孤吗?”
雁濯尘低声训了她一句:“这里不是能开玩笑的地方,妹妹,不要胡闹。”
说罢将她挡在身后,阻断了莲主望向她的视线,分明是十足的保护姿态。
流筝垂着眼“哦”了一声,轻轻道:“对不住。”
她真的安静了下来,蹙着眉不知在乱想些什么,这副模样反倒比喋喋不休地打听更叫人心里忐忑。
不知她在往哪个方向乱猜。
终于走到了剑冢的顶部,再往前就是记录太羲神女剑法的断壁残垣。
莲主突然开口说道:“孤虽然生于莲花境,却并非此境的主人,在孤之前,莲花境曾认另一人为主。”
此话果然引起了流筝的兴趣:“难道说除莲主之外,还有旁人拥有红莲赋予的灵力吗?”
莲主点点头:“也许你们听说过他的名号,莲生真君。”
“莲生真君……”
流筝觉得耳熟,雁濯尘更加惊讶:“我曾在一本佚名的古籍中见过此人名号,只当是后人虚构,难道真的有过这个人?”
莲主说:“不是有过,他还活着,听说在四处游历,露过几次行踪。”
说话时,他暗暗注意流筝的表情。
他有意要将她往错误的方向误导,毕竟假的事情,早晚会被证伪。
可若是放任她试探、揣测,叫她猜出季应玄就是莲主,种种迹象严丝合缝,那他就真的百口莫辩了。
眼见着流筝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似乎是陷入了什么想不通的地方。
面具后的莲主垂目轻笑,说:“前方就是太羲神女留下的剑法残篇。”
闻言,流筝收了心思,暂将疑团抛之脑后,与雁濯尘一同上前查看残壁上留下的剑法。
莲主抬手,为他们拂开红莲的遮掩,但那墙壁上仍覆着一层保护的结界,像雪雾的光影,遮掩着墙壁上的内容。
莲主说:“这层结界与姜国塔的结界相同,孤也打不开。”
他转向流筝:“雁姑娘可以试试。”
流筝抬手召出不悔剑,有些忐忑道:“若是将墙壁也劈坏了怎么办?”
“此结界须待有缘人,并非强力可以破开,否则你越强它越强。”
这在《剑异拾录》中有记载,莲主让她定心:“雁姑娘放心砍便是。”
流筝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握紧剑柄,朝那结界挥出一道剑光,无色的剑光撞在雪光流转的结界上,瞬间被吸了进去。
没有反应。
流筝失望地叹了口气,不料刚转身,就听身后一阵咔嚓嚓的冰裂之声,结界碎作数百道冰棱四处乱砸,有人拽了她一把,使她免予被冰棱砸得头破血流。
流筝从莲主怀里退出来,按下心头那古怪的熟悉感,向他道了声谢。
雁濯尘简直不可置信:“流筝……你竟然真把结界破开了?”
三人上前去查看,断壁上的剑法并不完整,但是保留下来的部分都十分清晰,仿佛被人静心修补过。
看着看着,莲主变了脸色。
流筝跟着那招式比划了两下,疑惑道:“怎么与我在幻境里学过的那么像……”
第39章 熟悉
忧怖境中, 季应玄曾教过流筝镇灭业火的剑招。
但那是他以《剑异拾录》为摹本,结合自己莲花境中十年的参悟, 自创的一套剑法,未料竟与这残壁上记载的神女剑法如此相似。
流筝凝目不语,想必又在心中胡乱猜测。
季应玄开口,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不知是谁在这残壁外设了一层结界,也许是莲生真君,也许他也曾参习过这套剑法。”
流筝看了他一眼。
她握紧不悔剑,开始模仿残壁上的招式。
剑光如一道温驯的水流,在她掌间流转,随着她逐渐熟练的动作、凝沉的步伐, 剑光中蓄积深厚的灵力,积水成渊, 沿着剑刃喷薄泄出, 如一线巨浪拍向残壁的方向。
静立的残壁突然发出白光,残壁上舞剑的人形动了起来,接住流筝的剑招, 回腕挑剑, 一转攻势,将灵力拍了回去。
雁濯尘担忧道:“妹妹小心!”
流筝被剑锋刮过, 身上的紫玉鲛绡裙替她挡下了伤害,腕上的镯子莹光闪烁。
有法器护着, 流筝只觉兴奋,提剑与残壁上的示剑人形打了起来。
雁濯尘欲帮忙,苦于自身灵力尚未恢复, 一个错眼的功夫,却见流筝跃入了墙壁, 也变成了墙壁上的水墨画,画中的流筝与示剑人纠缠不休,招招致命。
“这是剑境,”季应玄语气微沉,“赢了才能破境,否则将永远变成壁画的一部分。”
雁濯尘急声道:“莲主可有办法助她?”
季应玄望着壁画上的流筝不说话。
半晌,听雁濯尘问道:“还是说,将流筝困于剑境,本就是莲主引我们来莲花境的目的?”
季应玄笑音极轻:“你觉得我在害她?”
事已至此,雁濯尘终于问出自己心中困惑已久的事。
“数日前,我与妹妹曾在冥泉山道中偶逢莲主,莲主出手杀了陈子章,又对我起了杀心,因为妹妹舍命相拦才作罢。我这几日一直困惑,陈子章说的话,莲主会不会认?”
季应玄一副不知情的模样:“他说什么了?”
“他说,莲主十年前曾与我有不可解的恩怨,他受莲主之命,在我身上下了暂失灵力的毒。”
话音未落,一道威压迫人的灵力锁住了雁濯尘的咽喉,缓缓收紧。
雁濯尘被浑厚的红莲灵力压迫着弯下腰身,膝弯传来火焰灼烧般的刺痛,但他偏偏不肯向他下跪,以灵力尽失的肉体凡胎与这强大的红莲灵力抗衡。
腹中五脏翻搅,目眦欲裂。
“你应该明白,”季应玄的声色冷淡轻缓,“孤若想杀你,纵你与雁流筝联手也拦不住。”
这正是雁濯尘想不通的地方。
季应玄说:“孤杀陈子章,是因为他叛主,反向莲生真君投诚,你想知道陈子章的动机,应该去问莲生真君,而非质问孤,凭你也想让孤屈尊自证么?”
他隐约真的起了杀心,要在此莲花境中将雁濯尘碎尸万段。
雁濯尘被红莲灵力压迫得几乎失去知觉,听见了自己的肋骨咔吱欲碎的声音。
所幸莲主最终还是留了他一命,雁濯尘摔落在地,许久才缓过神,撑持着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他要去救流筝……
眼前已经没了莲主的身影,雁濯尘定睛看向残壁,发觉壁画里又多了一个人。
***
变成水墨画的感觉真是奇怪。
流筝摸摸自己的脸,又摆弄手中的剑,四下望一望,皆是一片白茫茫。
唯有面前的示剑者挟风而来,招招相续,不给她任何犹豫的机会。
流筝持剑接招,变成水墨画的不悔剑暂失自身的灵力,与普通的木剑铁剑没有任何区别,全靠她出剑的技巧撑着,流筝被逼得一退再退,只觉得虎口都被震得发麻。
老天爷啊,这可怎么打!
流筝心中暗暗叫苦,手眼却不敢有丝毫懈怠,一面退避示剑者的锋芒,一面翻转手腕,模拟她的出招动作。
跃劈横砍,大开大合,没有任何阴诡之气,浑然纯正。
不愧是能与业火相抗的剑招。
流筝将示剑者的一套动作看了个七七八八,然而段时间内想借力打力还是难如登天,反倒是示剑者越斗越勇,眼见着将她逼到了残壁的边界。
脚边即是万丈虚空。
流筝出了一身冷汗,再不敢退,准备与示剑者拼力一搏,正此时,忽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红衣浸入水墨画,依然风姿不减,脸上的黄金面具变得轮廓柔和。
“示剑者教你三分,她自己已纯熟到五分。”
季应玄握着流筝的手向旁边闪避。
剑境只针对剑修,并未削弱业火红莲的力量,所以他应对得十分轻松。
“你要借这三分力,再加上自己的领悟,才能赢过她,一味模仿追逐,只会让你永远屈居人后。”
流筝顾不得问他是怎么进来的,喘着粗气道:“你是说……我得融会贯通,青出于蓝?”
季应玄点头:“我猜如此。”
这对一个刚过二十岁、祭出命剑不到半年的小姑娘来说,实在是难如登天。
流筝一边躲一边碎碎念:“都怪我从前偷懒,要么钻研机括,要么倚仗不悔剑自身的灵力,我的剑招都是跟着宜楣师姐偷学来的,哪有自成一派的本事,还要赢过神女留下的示剑者——”
季应玄挑了处安全的地方放开她,一转眼,示剑者又劈了过来。
“哎哎哎你等等——”
流筝连退带闪,见莲主袖手站在一旁看热闹,不由得心中凄凉,转而高声喊道:“哥哥!哥哥救我——”
季应玄:“……”
雁濯尘那个窝囊废还没从地上爬起来呢!
他叹了口气,重又握住流筝的手腕,在她耳边道:“看好了,我只教一次。”
莲花境参悟十年,季应玄虽然没有见过这残壁上的剑法,但是已经将《剑异拾录》倒背如流。
《剑异拾录》里记载的是太羲神女最初的剑招,残壁上的招式是以此为基础演化而成,彼此之间的关系,正如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一旦悟透了神女演化剑法的思路,想再以残壁剑法为根基演化出新的招式,并非绝无可能。
他握着流筝的手,以臂带腕,以腕带剑,身形自然游动,闪避的同时挥出反击的招式。
流筝面上仍然吓得乱叫,心神却极为专注地凝在莲主教她的剑招上。
熟悉,实在是太熟悉了。
忧怖境里,业火崖上,有一人也曾牵引她的身姿,与她一剑同心,教给她镇灭业火的剑招。
他们的风格怎会如此相像,是同源于莲花境之故,还是……
“注意看她的脚,”莲主低声与她说,“现在我放开你,敢自己试试吗?”
流筝收敛心绪,点头说道:“敢。”
她已学会了剑招演绎的思路,在季应玄放开她的瞬间,挥剑如游龙,凌空旋起半圈,足尖借力后狠狠向示剑者劈下——
咔嚓——
示剑者持剑格挡,竟然被她逼退了一步。
流筝心中暗喜,不敢松懈,忙乘胜追击,瞬间挥出二十七砍,而后转力上挑,收势横劈。
比起方才被追着打,眼下她已与示剑者有来有回,平分秋色。
只是仅仅打平远远不够,示剑者不知疲倦,流筝的精力却有限。
若是继续僵持,待她精力耗尽,就会重新落于下风。
流筝想起莲主的提点,注意观察示剑者脚下的动作,发现她在每两个完整的大剑招之间都会略有停顿,旋转一圈后将姿势调正,然后再挥出下一招。
呆板得有些可爱。
高手对剑,瞬息定生死,流筝的剑术虽未臻化境,但这一破绽也足以让她扭转局面。
于是她耐心与示剑者周旋,待她剑招落地,旋转的瞬间,流筝从绣囊里抛出数枚机括铜丸,铜丸在空中展开成铁链前后相接,示剑者下意识挥剑挑落,这个动作延长了她剑招之间迟滞的时间。
就是现在!
流筝飞身跃起,紧握不悔剑凌空蓄力,虽然不见剑光,凌厉的剑锋也挥出了令人胆寒的杀意,干净利落地砍向示剑者的脖子。
只听一阵令人牙酸的铁刃摩擦声,示剑者颈间竟然迸出了火花。
流筝惊诧:“竟然不是人。”
示剑者歪着脖子倒在地上,流筝将她的剑踢到一旁,蹲下细瞧,发现她皮肤底下露出了精密的机括部件。
“这是谁做的机括傀儡,如此逼真,如此灵活!”
这一剑可真是辣手摧花,流筝心疼得直念可惜。
季应玄缓步走到她身旁,流筝扬起脸看他:“莲主大人,我这不算是作弊吧。”
季应玄声音冷淡,仿佛并不在乎她方才一剑劈倒了示剑者。
他说:“剑境自有决断,我说了不算。”
流筝四顾打量,又坐地望天,但是剑境并没有崩塌的迹象,流筝长长叹了口气:“该不会真的不算我通过吧,可是示剑者都死了,我又没办法重新打一遍。”
话音甫落,忽听头顶一阵降雷似的闷响,流筝循声望去,见白茫茫的天穹仿佛被磕碎的蛋壳,自中心一点蔓延出数道裂痕。
“小心!”
流筝迅速离开原地,顺手拽了莲主一把。
头顶裂开的天空簌簌掉落,流筝定睛一瞧,竟是破旧的砖石和墙皮。
与砖石和墙皮一同摔下来的,还有手持观澜剑的雁濯尘。
“哥哥!”流筝忙上前将他扶起,“你怎么样?!”
雁濯尘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泛酸,握着流筝的手,转头吐出几口污血。
这是灵力暴动、逆冲血脉的缘故。
雁濯尘缓了许久才能说出话:“我无碍……你……?”
流筝说:“我也没事,剑境已经破了,我与莲主正在想办法出去。”
雁濯尘的目光落在季应玄身上,许久,又渐渐收回:“没事就好。”
流筝拾起落在他手边的观澜剑,惊喜道:“哥哥,你的灵力恢复了?!”
雁濯尘勉力点点头,靠在她身上,一边暗自平息灵力暴逆的反噬,一边说道:“方才我在剑境外,见你在壁画里,与示剑者缠斗……我参摩你们的招式时,灵府忽有所感,剑骨又有了反应。”
灵力刚刚恢复,至少需要静养一个月才能用剑,但是流筝被困在剑境中,雁濯尘无暇调理。
他用尽全部力气强行召出观澜剑,几乎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力气向残壁挥砍。
幸而流筝已在境内打败了示剑者,雁濯尘砍的空壳没有将灵力弹回,否则他现在已经是个五脏俱裂的死人了。
流筝给他切了下脉,从绣囊中翻出调气理息的丸药,喂他吃下。
雁濯尘觉得恢复了一点力气,对流筝说:“先出去,此地不宜久留。”
流筝:“我来扶你!”
季应玄冷眼旁观着他们兄友妹恭,一言不发地往裂开的出口走。
雁濯尘被流筝扶着跟在后面,目光落在前方的背影上,晦暗而复杂。
方才他在残壁外看得清楚,莲主握着流筝的手腕,教她如何举一反三演绎剑招。有几回示剑者的剑锋堪堪碰到流筝,都是被他悄悄化解,转危为安。
他对流筝,好像真的没有坏心,可是他对自己……
雁濯尘想起残壁外险些将他肋骨压断的灵力压迫,还有流筝不在场时,他那毫不掩饰的讥讽语气。
雁濯尘敏锐地觉得莲主好像并不待见他。
“哥哥,”流筝将观澜剑递给他,“收好。”
观澜剑可观万物本相,一切妖魔将无处遁形。
雁濯尘悄悄转动剑身,令日光将莲主的身影投在剑身上。
倘若他是仙,观澜剑将会发出清越声响,倘若他是魔,观澜剑也会嗡嗡震鸣。
但是雁濯尘等了许久,观澜剑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只照出一个颀长笔直的背影。
难道他是……人?莲花境生于妖魔纵聚之城,怎会从中化生出一个人呢?
流筝也看见了这一幕,眼中浮出疑惑的神色。
她与雁濯尘对视一眼,兄妹两人心照不宣地点点头,流筝放开雁濯尘,向前追了几步。
“莲主大人!”
季应玄脚步微顿,微微侧首,听她说话。
“方才在剑境里,真是多谢莲主的指点,没想到莲主不仅修为深厚,于剑道也颇有体悟。”
流筝绕到他面前,笑盈盈瞧着他脸上的黄金面具。
只有薄薄的一层,并非与肌肤紧密贴合,隐约露出了一点下颌线。
观澜剑下不能化形,只要她能掀开他的面具,就能看到他遮遮掩掩的真面目……
会是她感觉中的那个人吗?
季应玄没有理她,绕过她要继续向前,却被流筝挡住了去路。
“哎你的脸上有脏东西。”
流筝抬起左手要碰他的脸,被莲主一把攥住,说时迟那时快,她迅速抬起右手要打飞他脸上的面具。
“啪”的一声脆响——
原来黄金面具是一件法器,并非外力可以强行摘下,但那一耳光,却是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季应玄脸上。
季应玄本就不虞的心里陡然腾起怒火。
“雁流筝,”他一字一句道,“你这是在恩将仇报吗?”
流筝又是尴尬又是懊恼,眼泪汪汪地捂着自己的右手:“好疼……”
那可是黄金做的面具啊!
季应玄伸手要去抓她,流筝见事不好,飞快往雁濯尘身后躲。
“哥哥救我!”
重新召出命剑的雁濯尘又成了她的靠山,只见他不疾不徐朝季应玄一揖,从容道:“舍妹顽劣,只是想与莲主开个玩笑,还请莲主看在她年幼无知的份上,不要与她计较。”
年幼无知么。
季应玄轻嗤,不与雁濯尘混迹一起的时候,她比谁都讨人喜欢,分明是雁濯尘把她给带坏了。
真是近墨者黑。
季应玄无视雁濯尘手中的太清命剑,袖中红莲化作红绳,将流筝从雁濯尘身后拎出来,绑成了一团粽子,飞到他手中。
“既然少宫主不知该如何看护妹妹,孤可以帮你教导弼正。”
雁濯尘持剑来夺,季应玄不与他缠斗,化作一阵赤光离开了莲花境。
第40章 揭晓
汤池里蓄满灵气, 乳白色的水雾氤氲不散,润目明心。
“扑通”一声响, 流筝被丢进了水里。
她在水中扑腾几下,探出头来,乌黑的头发散开,像黑亮柔顺的水草悠悠漂浮,一双柔亮分明的眼睛瞪着袖手站在岸边的莲主。
都说了是手抽筋,不小心碰了他一下……真小气。
只是这话万万不敢说出口,流筝缩在水下,谨慎地向后游了丈许。
“你就在此好好反省,不到天黑不许上岸。”
莲主的声音冷漠无情:“否则我就让雁濯尘代你受过, 把他的手剁下来。”
流筝倒抽一口气,乖巧地点点头。
直到莲主走远了, 流筝才试探着在水中舒展身体。
汤池里的水温暖柔软, 带着淡淡的草木矿盐的香气,如细腻的绫缎滑过肌肤,将流筝轻轻托起, 沿着水流的方向慢慢游动。
之前在剑境里被追着打, 示剑者的剑风在她身上留下了一些细小的伤口,被汤泉里的水洗过, 不仅不疼,反而生出麻酥酥的痒, 流筝用指腹摸过,发现伤口正在快速地结痂、脱落。
体内的灵力随着汤池水慢慢晃动,上涌。
流筝惬意地靠在岸边, 心道:莲主人还怪好的。
她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再睁眼时天色已经完全黑透, 远处隐约传来宫娥的谈笑声。
有人走近,步履缓沉,是个男人。
“流筝,你在此处吗?”
流筝轻轻挑眉,游到岸边回应他:“应玄,我在这儿!”
湿润的白雾里,渐渐走近一个月白色的身影,捧着木盘,里面有一套干净的女装新衣。
流筝将湿淋淋的头发拨到耳后,笑吟吟望着他:“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季应玄说:“我见少宫主已经回来,却没有等到你来找我,到处打听了许久,碰见有宫娥来给你送衣服,就跟过来了。”
“唔,这样子。”流筝斜靠着胳膊观详他:“我还以为你一早就知道我在这儿。”
季应玄说:“城主宫宽窄近十里,我怎会知道你在这儿。”
流筝不说话了,踩着石阶迈上岸,平时飘逸如流云的紫纱此刻紧紧贴在她身上,勾勒出纤细玲珑的身段。
季应玄默默背过身去。
他听见流筝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听见她絮絮地低声讲话。
“莲花境一行比我想象中顺利,听说有人悟剑悟了十年八年,我却只一天就学会了,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
“是,”季应玄声音温和,“你是太清剑骨的主人,悟性当然非比寻常。”
流筝微微得意道:“纵使不论剑骨,我想我也是很厉害的。”
突然又话音一转:“不过和你相比,悟性还是要差一些,神女剑法失传已久,你竟也能猜中七八分。”
这样简单的套话,季应玄轻松应对,他说:“我不懂剑,你记成谁了?”
流筝只一笑,没有反驳,这样的反应,令季应玄有些琢磨不透。
她到底是在诈唬,还是真有怀疑?
***
翌日,雁濯尘在庭中练剑时,遇见去向莲主辞行的祝锦行。
祝锦行向他作揖行礼:“还未恭喜濯尘兄恢复灵力,修为更上一层楼。”
雁濯尘收了剑,同他虚与委蛇一番:“平云这便要回去么,难得见了莲主,既然他盛情款待,何不多住几日。”
祝锦行:“我于剑道没有造化,多留也无妨,何况听危楼还等着我回去收拾残局。”
雁濯尘对此表示同情,又说:“平云虽然年纪轻,但做人做事都无可挑剔,听危楼有你这样一个新掌门,必能更胜从前。若有需要的地方,尽管向太羲宫开口,必然全力相助。”
祝锦行面露感激貌,内心却对他的话毫无波澜。
他不信太羲宫会帮他,他们既没有那个心,恐怕也很快也将失去实力。
那位莲生真君想法古怪,一面念着雁流筝是他师姐,一面又对太羲宫十分厌恶,今早突然联络他,说马上就要搞垮太羲宫,要祝锦行回听危楼去,做他明面上的一只手。
他告诉了祝锦行一件事,令祝锦行十分震惊。
他说,一直跟在雁流筝身边的季应玄就是西境莲主。
莲生真君叫他把这件事转告雁濯尘,想挑起莲主与雁濯尘之间的矛盾,最好是闹个两败俱伤,好叫他从中渔翁得利。
但是祝锦行有自己的考量,他既不敢全然违逆莲生真君,也不愿为了他得罪莲主,他想从这二位的博弈中寻一处可供立足的平衡之地。
因此他沉吟后对雁濯尘说道:“与流筝同行的那位季公子,似乎颇有来历。”
雁濯尘问:“平云知道些什么?”
祝锦行说:“在听危楼时,他能以一人之力,阻止我听危楼数十众弟子闯入门内,这件事,想必流筝已经告诉过你吧。”
雁濯尘蹙了蹙眉,流筝并没有提过这个。
听祝锦行描述当时情状,雁濯尘觉得此人的实力恐不在他之下,可他曾用观澜剑照过他,非妖非魔,没有剑骨,灵府空荡。
难道他的灵力与旁人不同,并非蓄在灵府中么?
雁濯尘一时想不通,祝锦行却点到即止,不再多言。
如此就算雁濯尘对莲主怀疑什么,莲主追究下来,也会觉得是雁流筝同她哥哥透的底,查不到他身上。
祝锦行向雁濯尘告辞,满心筹谋着回听危楼去了,离开掣雷城时,顺手将困在无妄客栈里的姜盈罗也一起带出了城。
她的父亲姜怀阔是个颇有城府的人,或许能做他的帮手也未可知。
当天晚上,流筝来找雁濯尘吃饭,问他打算何时回太羲宫。
雁濯尘说:“莲花境的神女剑法,我参悟得比你慢些,想再留几日,等完全学会了再向莲主辞行。”
流筝说:“可明日就是十五。”
“十五怎么了?”
“这几个月十五的晚上,我的剑骨总会觉得不舒服,会疼,会发烧,我怀疑是与十五满月有关系。”流筝摸了摸颈后,问雁濯尘:“哥哥,咱们太清剑骨都会这样子吗?”
雁濯尘持箸的手微顿,许久没有说话。
“哥哥?”
雁濯尘问她:“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流筝说:“大概是从我祭出剑骨那个月。”
如果不算幻境,其实只有两三回,所以流筝也拿不准到底与十五满月有关,还是别的原因造成的。
雁濯尘说:“也许是你祭剑晚但是进益太快,剑骨灵力不稳的缘故。”
“这也有可能,”流筝说,“所以以防万一,明天晚上我哪里都不去了,只在屋里待着。”
雁濯尘说:“好,明晚我过去守着你。”
雁濯尘的剑骨从来没有过这种反应,他心里隐隐怀疑是流筝的剑骨经过剖换的缘故。
不知道为什么,近来有许多迹象都指向十多年前的旧事,令雁濯尘颇感不安。
见他蹙着眉头出神,流筝晃了晃他的胳膊:“哎呀,其实也没有很疼,你不要担心啦。”
她转移话题,想起一件好笑的事情。
“今天我在宫里遇见缘溪姐姐了,你猜她在做什么?”
“嗯?”
“她在教训帘艮帘首领。”
雁濯尘对墨族人的动向倒是很感兴趣:“为什么,她不怕得罪莲主么?”
“是因为帘首领又变成了漂亮姑娘,从俯鹫宫出来时撞见了缘溪姐姐。他大概觉得模样丢人,所以举止躲闪,缘溪姐姐却当她是去勾搭莲主,当场将他拿下审问。”
流筝想起当时的场景,忍俊不禁:“帘首领别无他法,只得变回本相,得知他是帘艮时,缘溪姐姐尴尬得脸都绿了,哈哈哈。”
雁濯尘垂目半晌,意识到一个问题。
“墨族与掣雷城交好数年,听闻墨二小姐常在城主宫中行走,难道这是她第一次见帘艮变成女相么?”
流筝略一沉吟:“还有一种可能。”
兄妹两人目光相对,灵犀一通,几乎异口同声道:“帘艮从前不变女相。”
流筝想起前往莲花境时,帘艮守在境外,也是以夜罗刹的本相出现的。
她迟疑道:“哥哥,你有没有觉得,莲主他性格有些古怪。”
雁濯尘点点头:“有。”
宴会上,他近距离细致观察过这位西境莲主:“那时觉得他像个胸无城府的纨绔,眼睛只盯着漂亮姑娘,但有时候,又觉得他清肃冷淡,宫娥都得绕着他走。”
“虽然衣着与声音都一样,但是,”流筝脑海中蹦出一个异想天开的猜测,“哥哥,你说,会不会其实有两个莲主?”
雁濯尘蓦然抬眼,眸色渐渐幽深。
***
到了十五日这天傍晚,流筝早早闭门谢客,备好退热的药草与茶水,只等着雁濯尘来找她。
但是雁濯尘却被绊住了脚。
他如今正在俯鹫宫里,面前是一盘杀得四散零落的棋,棋枰对面是戴着黄金面具的西境莲主。
这位莲主午后睡醒,突然要找他下棋。
雁濯尘的棋艺同他的剑道一样高明,而这位西境莲主的水平大概与凡界附庸风雅的公子哥儿差不多。
一开始,雁濯尘顾及他的身份,尚且礼让几分,不料这位莲主无论输赢都兴致盎然,一连下了十几局,眼见着太阳落了山,到了他约定去找流筝的时辰,仍然不肯放他走。
甚至上手扯他的袖子:“孤就喜欢与高人对弈!妹妹什么时候都能陪,但孤的兴致十分难得,帘艮,帘艮——”
变作娇媚女郎的帘艮端着点心走进来:“莲主有何吩咐?”
莲主一扬手:“去把殿门关了,今日孤要与雁少宫主战个通宵,谁也不许来搅扰!”
雁濯尘观察了他半晌,心道,这是纨绔的那位。
那另一位呢?
面前重又摆开一枰棋,雁濯尘一边思虑一边耐着性子落子,明亮的月光透过新窗,如水银般洒落在棋盘上。
又下了几盘,对面那位没忍住打了个哈欠,恹恹地从雁濯尘的棋篓中抄起一枚棋子,随意往棋盘上找了个位置一放。
雁濯尘额上青筋乱跳:“莲主,你又输了。”
“哦,这就输了么,”莲主抬袖一抚,机括棋盘迅速将棋子归位,只听他道,“再来再来!”
雁濯尘:“……”
他根本不会下棋,不想下棋,他分明是在拖延时间!
帘艮走远了,俯鹫宫里只剩他们二人,忧虑与不耐烦令雁濯尘将顾忌抛到了脑后。
他恶向胆边生,突然召出观澜剑,倒持剑柄,“砰”地一声结结实实地敲在莲主脑袋上。
莲主身形晃了晃,向后栽倒在软垫上。
雁濯尘起身去揭莲主脸上的面具,没想到这面具竟是一件法器,凭外力摘不下来。
他用观澜剑照他本相,还是个人。
即使如此,雁濯尘也能确定,眼前这位一敲即晕,与传闻中修为通天、一出世就收服掣雷城的西境莲主并非同一人。
真正的莲主眼下在哪里呢?
雁濯尘提剑出了俯鹫宫,直奔流筝所在的珠泽殿。
珠泽殿虽名为殿,但花苑亭榭一应俱全,其实是座独立精致的宫苑。
夜色已深,明亮的月光静静流淌,宫娥们早已被遣远,珠泽殿里寂静得仿佛无人居住。
只有卧房的方向隐约亮着几盏珠灯。
一切都很平和,没有发现打斗的迹象,雁濯尘心中微微松了口气,正要往卧房去敲门寻流筝,走到廊下时,脚步却陡然顿住。
珠灯煌煌,将屋里的交织的人影映在支摘窗上。
男人宽袖窄腰,身形颀长,轮廓分明。他怀里扶着一个窈窕女郎,似是醉了,又似是睡梦里不安分,在他怀里不安地扭动着,一会儿要推开他,一会儿又缠着他的脖子不松手。
她扬起下颌,露出纤细的脖颈,男人将她抱在桌上,揽着她的腰、扶着她的背,俯身亲吻她。
影子里,他的动作轻柔而珍重。
雁濯尘手中的观澜剑光芒大盛,几乎要脱手而出,他克制住心中的怒火,缓步屏息走到支摘窗下。
透过窗缝,他看清了屋里的两人。
流筝满面烧红,似乎已是意识不清,凭感觉拉扯着身边的人,不肯放他走。
男人一边亲吻她,安抚她,指间一缕红色灵光点在她额上,流筝彻底昏睡过去,被他抱起安置在软榻上。
他起身整衣敛容,将袖子挽到肘间,雁濯尘看清了他的侧脸,不是季应玄又是谁。
至于他的另一重身份,也已昭然若揭。
真正的西境莲主。
季应玄在左手腕间划出一道伤口,将殷红的鲜血滴了满满一杯,又在茶杯里添入去腥的药粉,动作轻柔地掰开流筝的下颌,耐心地喂她喝下去。
然后扯过天丝衾被为她盖好,起身熄灭桌上的珠灯。
这才不紧不慢地抬目,隔着支摘窗窄窄的缝隙,与雁濯尘的目光从容相对。
凤眼中光影明烁,仿佛是笑意,又仿佛是杀意。
月光明亮,而珠泽殿里一片森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