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软,有一颗很好拨的圆珠,甜味的,陷入混沌的谢淮骁分辨了很久,模模糊糊的觉得是兔子糖的味道。
来了雁都后,以为再也没有机会尝到的味道。
梦的余韵太长太久,又还烧着,一时没能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十岁的谢淮骁了,这会儿陷在口是心非的懊恼里,捉住了,便不想放开。
他吃糖喜欢含着,不喜欢飞快咬碎一口囫囵吞掉,那样带来喜乐通常都只有一瞬,谢淮骁贪心,想要留久一点,为此沈妤特意减少了他吃糖的次数,就是怕他弄坏了牙。
可现在背着娘亲,谢淮骁自己做主,他自然是想贪留多久便是多久。
况且,他孤零零的,偷偷吃一颗糖聊以慰藉,娘亲就算知道了,应该也不会责骂他。
心里慰藉做得很足,只是,这糖好像成了精怪,谢淮骁熟练地拨了很久,糖果还是坠在唇边。
就像小时候刚刚学着用筷子时夹的那粒小豌豆,好不容易费力夹起来,稳稳当当地放在筷子中间,最后又总是在半路漏下来掉在桌上。
谢淮骁不得不跟在后头又去夹,偏他夹不着,小豌豆左躲右闪,骨碌碌滚到地上。
同样的套路多来了几次,渐渐地,谢淮骁耐心告罄,
他忽然觉得,一口吃掉也不是坏事,虽然粗鲁些,可终究是把糖吃到了。
谢淮骁微微张开,准备解决掉这颗不听话的糖,不曾想,糖忽然自投罗网。
去了更远的地方,谢淮骁皱了眉,这样的位置会呛着,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颗糖果然是精怪。
狂风暴雨落了下来。
谢淮骁猝不及防,不由得“唔”了一声,片刻后,不仅停了风雨消失了甜味,连一直萦绕在鼻息周围的冷香也消失了。
身上蓦的轻了许多,缓了缓,眼睫上的水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散开,谢淮骁才想起来自己可以睁眼的。
谢康站在床边,手里拿着准备替换的热巾帕,见到谢淮骁睁开了眼,顿时大喜,问:“爷醒了?感觉怎么样,头还难受吗,身上呢,要不要我去取了热水来替您擦身?”
他说这些话,一个字都没有被谢淮骁听进去,他茫然地看了一会儿谢康,问:“……我的糖呢?”
谢康顿住,茫然问:“什么糖?”
谢淮骁忽然止住了声。
脑袋还昏沉沉的,身上因为出过汗,湿黏黏的不太舒服,或许是他觉得错了。
谢淮骁说:“……没什么,刚才做了个梦,梦到那会儿刚刚从荆城走的那天。”
这回反而轮到谢康沉默了。
他扯了扯嘴角,将手里的帕子换到谢淮骁额头上,问:“爷怎么忽然梦到那会儿的事?”
“……大概是因为张太医今天说——”谢淮骁叹了口气,“算了,不提这个,算不上什么好事。”
他这会儿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自己的虚弱,一句话比平日里拉长了好多,甚至觉得嘴巴有些不舒服。
好像被碾过。
谢康却说:“……张太医是昨天来的,爷,您已经睡了一整天了。”
谢淮骁没听太明,问:“……你说什么?”
他睡了什么?
“您睡了一整天。”谢康重复了一遍,说,“昨日我按着时辰来喊您,那会儿您就已经烧起来了,好在熬药的时候顺便将张太医给的第二幅方子也熬着的,当即就可以喂给您,吃了之后,又过了一个多时辰,烧才退了,不过——”
谢康似乎还在心有余悸,说:“不过,您一直不醒,入夜以后又重新烧了起来,张太医从宫里回来拿藕时顺便问了您的情况,知道后便又来看了您,还重新写了方子,这会儿他还在厨房那边亲自看着炉子呢,陛下也在——”
谢淮骁现在觉得自己大概烧坏了脑子,不然怎么会听到陛下两个字:“康哥儿,不要乱说。”
“啊?我没有乱说。”谢康说,“陛下来了有一会儿,眼下在厨房那边陪着张太医。”
谢淮骁咳嗽了两声,眉头拧起,手半握成拳抵在唇边。
谢康不会说谎,他又说了两次,可见宋青梧此刻是真的在他的宅子里。
浑身上下那股怪异的、不舒服的感觉又漫上来了一些,可或许是因为本就病了一天,几乎没有吃东西,本身就在不适,倒是把宋青梧带来的那点感觉压了下去。
几不可察。
很容易被忽视。
“……请陛下去书房坐吧。”谢淮骁说,闭了闭眼,“然后回来打点热水,我擦一擦,穿衣起身,过去给他请安。”
凭心而论,谢康是不愿的,但他知道需得这样。
方才陛下进来过,但那会儿世子爷没有醒,这会儿醒了,没有道理在得知陛下还在府里的时候,仍旧躺在床上。
哪怕是做样子,也需得先做出来。
谢康说:“我知道了,您先再躺一会儿。”
说完,他又去看了一下给谢淮骁弄的汤婆子,确认过暂时不用更换,便往厨房去。
谢淮骁睁开眼,看着一旁窗边的书案出神。
那上面的那本历已经快撕完了,谢淮骁撑着神默了默,这月下旬,差不多就还剩下一百页。
得抽个空,让钟伯打点一下府里的细软,靖南王无召不得离开封地,他辞官后,只余下靖南王世子的头衔,同样也出不得谢孟宗的封地。
雁都是再回不来了,谢府空置着,不如寻个阔气的买家,早早换些银钱。
那些铺子也需要再同谢康商量,或许还得专程去一封信回荆城问问娘亲,她掌中馈,除了雁都的铺子留在他名下傍身,其他地方的铺子都是她亲自培养人打理的。
是盘出去,还是从荆城那边寻人来打理,还是要参考她的意见。
还有——
谢淮骁来不及慢慢想还有些什么,卧房的门便被人有些粗暴地推开一半。
剩下那一半,是来人又顾忌着里头的人还在生病,或许又睡了过去,半途收了力敛了脾气,及时拉住了要被猛推开发出巨响的门,变成了蜻蜓点水般温柔的无声。
宋青梧也确实要被气坏了,他急匆匆又轻手轻脚地走到榻边,正好见到谢淮骁打算就这样撑起来下地,给自己行礼。
一时间,宋青梧心里的怒火直冲了上来,不过全数对着自己去了。
他越是努力学着做一个好皇帝,就越觉得谢淮骁离自己远,连病成这样了还要顾忌着君臣之礼!
眨眼间,怒火又化成了一大片的委屈,酸得宋青梧想狠狠做些什么,却根本不敢动。
在太和殿上要被谢淮骁用极其陌生、肱骨之臣的目光一直看着便罢了,私下里却更是回避自己到邀请他进宫吃酒也要被推拒。
宋青梧难过极了。
但当他的目光忽然触到谢淮骁的脸时,所有的思绪又像风筝断了线,越飞越高,再也找不见。
因还发着热,谢淮骁的脸色本就是不正常的红,但应该毫无血色的唇却也红润得很,眼尾泛着他自身都不知道的雾气。
宋青梧挪开视线,浑身绷紧,压着自己不便说给旁人听的翻腾滋味。
谢淮骁掀开被,打算下榻去。
“何至于此!”宋青梧走过去,伸手压着他的肩,将人塞进被子里,亲自压住了每一寸被角,“朕不至于为难一个病人。”
谢淮骁笑了笑,说:“……那臣,便谢主隆恩了。”
他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病气,宋青梧知道不应该,唾弃自己混账,却仍旧压制不住地觉得,这样的谢淮骁,写满了渴求疼爱的字眼。
蓦的,宋青梧想起了方才听见他迷迷糊糊间说的不太明的字句。
即便有谢康和钟伯这些,自小就围在他身边的人陪伴,谢淮骁也还是会觉得孤单。
宋青梧顿时舍不得再责怪他不知变通的愚忠。
再坚硬的糖,也终究是糖,宋青梧觉得,无非就是多有一些耐心,总会有被含化的那一天的。
他稳了稳,确定开口不会暴露自己的情绪后,才说:“方才朕从张大人那里听来的,爱卿是久不生病,忽然一次便如山倒,不好好看护,旁的那些大小病症或许都会趁机而入。”
“明日汀儿的满月宴,爱卿便不用去了,朕会同皇姐说。”宋青梧说,语气柔和,“爱卿备的礼,朕帮你送。”
到底是病了,谢淮骁一时没能觉察出里头的不妥,不仅松了口气似地点了头,甚至还觉得这会儿的宋青梧,倒是挺有人情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