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道君献祭的那一日,妖域中方方崭露头角的年轻蛇妖正浑身鲜血地从斗角场上下来。
她的挚友帮扶她在腾蛇族站稳了脚,但她终究是在外长大、血脉也不纯正,因此受排挤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阿宝曾再三告诫她要忍耐,要养精蓄锐,不要冒进。
蛇妖咬着布的一角,面无表情地给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包扎,自眉梢边起一道愈合不久的疤痕贯穿她的侧边脸颊,叫她整张脸都染上了戾气。
她等不了了。
【我杀她自然是因为你。】
【熹儿,弱小即是原罪,你没能力护住你的朋友,就只能承受失去的痛苦。】
【这是我最后教给你的东西。】
指尖猛然攥紧,手背上青筋隐隐浮现,蛇女低头重重喘了口气,压下心头再次涌上的怒火和恨意,默不作声地走到角落里坐下,准备休憩片刻再继续。
在妖族,想要获得地位,有一道更快更方便的办法。
斗角场打擂台进行挑战。
在这里,实力为尊,赢的人就能获得荣耀、金钱、地位。
输的人,自然都是台下的白骨。
蛇妖嗤了声,她的好师尊……不,是扶风道君,教得真没错。
她靠着墙闭目静坐了没多久,就听见旁边传来一阵喧闹嘈杂的声音,四周的灵力也莫名开始暴动。
蛇女皱着眉睁开眼,目光却骤然停顿在远处空中,竖瞳紧缩。
整个妖域都被笼罩在一圈又一圈漂浮散开来的幽蓝灵力之中,一座座大阵自各方拔地升腾而起,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连接交叠。
这灵力,她太过熟悉了。
胸口的心脏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蛇妖猛地站起来,疯了一般朝着妖域外飞去。
额头那儿的疤痕仿佛要将她的血肉撕裂般发疼,声音逐渐离她远去,她越飞越高,目之所及全是阵法闪烁的灵光,各族不知何时起一个个都打开了护法大阵,但皆有修改的痕迹,那布阵的手法她实在再熟悉不过。
不,不许。
好像有一双手狠狠掐住了脖子,蛇妖竟感觉到了恐怖的窒息。身上的伤口全部裂开、鲜血从草草扎着的布中不断溢出,她仿若未觉,仍然拼命压榨体内所有剩余的力量,戒指中存着的缩地符也一张一张被她撕开。
如此庞大的几乎遍布整个修真界的阵法想要完全开启,至少得要好几日的时间。
蛇妖不敢停歇,她体内的灵力已经快要耗尽,若不是她拿着腾蛇族的徽印顺着妖域众城池一路闯过去,光凭飞是绝对飞不过来的。
不知这一路上闯过了多少的传送阵、撕开了多少缩地符。
筋脉痛得厉害,喉咙里又干又涩,她跌跌撞撞,居然也跑到了妖域边缘。
但还是没能赶上。
边界处一道无形屏障挡住她所有的去路,远方中央处的大阵已完全启动,灵气自修真界的四方汇聚涌入,蓝色的光游走流转于阵法之中,点亮一个又一个道纹,场面瑰丽而神圣,将近遮天。
蛇妖扑在透明的结界上,直直盯着异象,浑身都在发颤,喉咙里满是铁锈味儿,目眦欲裂。
除了中央大阵之外,地方上出自同源的阵法亦升起启动,不提她见到的妖域内部的,光是妖域结界处就至少有七个重叠阵法。
这里的每一处道纹、每一寸列阵布局,她都曾亲眼见过。
在扶风道君的书房里,铺在桌上的、散在地上的。
她的一身阵道本事都是扶风道君亲自传授,在她年幼时,扶风道君曾抱着她为她一点点讲解这阵法的构造和设计。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这座大阵最关键的分明是……
“姜鹿云!”
那阵法离她太过遥远,蛇妖根本没法儿看清,但在熟悉的灵力陡生变故之际,她冥冥中似有感知,脑中最后一根弦彻底崩断,蛇女瞳孔猩红,癫狂了似的击打着挡在面前的结界,冲着阵法的方向厉声嘶吼。
不许!不许!
“姜鹿云!扶风!下来!下来!”
来不及了。
强大恐怖的威压铺天盖地散开,中央大阵彻底激活,与四方镇压着的阵法相接,数不清的密密麻麻的道纹盘旋升腾,幽蓝的灵力爆开,化作极白的光,将她的眼睛刺得发痛。
天地风云变幻,在这样浩荡壮丽的异象中,蛇女努力睁开眼睛,痛苦张着嘴,近乎失声。
好似过了很久,其实不过几瞬。
周边灵力骤然停滞,随后自中央反哺般席卷四方,所有阵法在完成使命后都于顷刻间黯淡溃散,幽蓝的灵光如点点萤火顺着风飘荡,破碎如云烟。
蛇女抬起头,僵硬地伸手想要去抓,可灵光从她指缝中漏去,她什么都握不住。
唇角有东西不断涌出,蛇妖的神情定格在茫然和恐惧上,竖瞳中的光亮微动,最终凝成水雾、垂落成珠。
一切已然成了定局,周围仿佛有很多人在说些什么,蛇女木然匍匐着,听不太清。
妖域边界处的结界松动了许多,她的膝盖无意识前行两步,喉中挤了挤,飘出来的声音轻得像烟。
“……师尊?”
怎么会这样?
蛇妖头痛欲绝,在天旋地转中安静想着。
怎么会这样?
她还没问清楚扶风为什么要这么狠心杀了阿宝,只是因为憎恶她吗?
她还没来得及给阿宝报仇。
她才失去阿宝……
蛇女垂下头,竖瞳晦暗,胸口剧烈抽搐,她猛地呕出大口的血,一边咳一边又突然弯了唇,泪水混着血水,好不狼狈。
她费尽心思在妖域里爬上去,不就是为了找姜鹿云问个清楚要个了解吗?
现在好了,扶风也死了,省了她好多力气。
谁能说这不是好事儿呢?
身下的地被一点点打湿,分不清是什么颜色。
旁边有许多人正朝着中央飞去,年轻的蛇妖随意擦擦自己嘴角,摇摇晃晃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转身顺着来路回去。
她在人群中逆行,背对着已然暗淡下去的阵法,再没有回头看一次。
有风拂过,抚着蛇女的脸颊,又吹乱蛇女额前凌乱的发,顽劣地用披散的发丝将她的眼睛遮住。
蛇女不在意,她的心脏现在空空荡荡,没有方才疼,也说不上算不算轻松。
大抵是轻松的。
嘴角的血怎么擦都擦不完,蛇女有些烦,干脆不管它,仍由它往下滴,流干了才好。
她一边走,一边算,又止不住地哼笑。
阿宝死了,扶风也死了。
她的挚友死了,师尊死了,仇人也死了。
她活了这么多年,现在真可谓是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
啪!
巨大的蛇尾狠狠甩向房中的银镜,将镜面击得粉碎,最后砸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大妖阖眸,一只手捂在脸上,仰面躺着,胸腔骤然剧烈起伏了两下,挤出一声短促又怪异的声音。
阿宝被师尊杀害。
这件事究竟折磨了她多久?
如今却被告知,根本不存在,因为阿宝就是师尊,师尊就是阿宝。
嘭!
蛇尾微动,将房中器物全部拍成齑粉,仍然发泄不了心头那股子火。
【道友?我叫阿宝,你叫什么?】
【啊,她可是你师尊,师者如母,你干嘛要喜欢她呀?】
【她这么老了,配不上你,天下那么多好姑娘呢,别喜欢她啦。】
怪不得当初阿宝每次听她说起对师尊的感情时总有异色,总是想断了她那份心思。
师尊啊师尊,你真是骗得我好苦。
姜熹扯了扯唇,闭着眼睛缓了会儿,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蛇尾重新变为双腿。
她垂眸理了理衣裙,挥袖扫清室内狼藉,竖瞳冰冷,心绪渐平,却又皱眉。
还是有哪里对不上。
当年阿宝是不辞而别,她记得那晚她还与阿宝一同饮酒庆祝终于在妖族有了立身之处,而后昏昏沉沉间她好似有些醉了,趴在桌上休憩许久,再次醒来已过了两日。
醒后她竟发现阿宝给她留下的用以联络的玉石已碎,阿宝早没了生机。这时她才慌张顺着玉石中残留的阿宝的灵力去找阿宝最后出现的地方,这一找,就找到了问天门疏月天。
此前她一直以为是在这两日中师尊不知怎么的遇到阿宝、将她斩杀,毕竟阿宝脖子上确有师尊的刀痕,师尊也亲口承认。
但现在既然已经知晓阿宝就是师尊,那为何师尊要挑这个时候动手?
如果只是想做戏给她看,在她清醒时引着她去看个明白,岂不更好?
大妖摩挲了两下指尖,眸色阴狠。
还少了谁?
这场大戏里,还缺了一个人的影子。
姜熹压下心中杀意,抬手将藏在衣领中的小小的护身珠子取出看了半晌,随后重又塞回,走出寝殿。
无妨,她如今有的是时间,师尊也还活着,她迟早能把一切弄明白。
但可惜,不管当年真相如何,师尊也好、阿宝也罢,终究是死得太早了些,没能把她管好,叫她自己长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师尊上辈子没把她教好,这辈子就合该补上才行。
扶风道君心怀众生,前世既然肯以身献祭,也定愿意舍身伴她、引她走上善途的,不是吗?
姜鹿云三个人被关在密室整整一天半,那蛇君中途倒没再来,也没折腾她们。
但,实在太无聊了。
除了每半个时辰左右跟姚天姝打一架之外,就只能胡乱猜测蛇君抓她们的目的。
她们的推测版本,已经从蛇君对她师尊清川仙君因爱生恨,进化到蛇君其实是她师尊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因为恨清川把她抛弃才抓来姜鹿云等人想要报复。
依照姜鹿云多年写话本的经验,这些推测都是有理有据、极有可能的!
姜熹来的时候,这个疏月天的大孝徒正背对着门口坐在妘棠和姚天姝两人中间,煞有其事地分析蛇君是清川仙君私生女的一二三点理由。
一只脚踏进来的大妖身形顿了下。
姑娘肩上恹恹趴着的小蛇察觉到她时仿若看到救世主,身子一下子直起来了。
“总之,就凭我师尊的风流秉性,这件事倒也不稀奇。”
阿宝唏嘘:“就是可怜了那个不知名的妖族师娘,居然遇上了我师尊。”
她义愤填膺,说不清是不是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不知道多少次被挂在疏月天大门口的事情,恨得牙痒:“她……”
姚天姝眼睛一瞥,脸色微僵,疯狂捅她。
妘棠稍含蓄些,悄然用剑柄戳了戳她的腰。
姜鹿云差点被弄得跳起来,不满地侧头瞪她们:“做什么!”
话音戛然而止,姑娘好像一只被卡住喉咙的鸭子,安静闭上嘴,垂着脑袋爬着躲到了妘棠身后。
接收完小蛇所有记忆的姜熹冷笑:“怎么不继续说了?”
您都来了,还说什么?
阿宝低眉顺眼,不吭声。
头上突然投下一片阴影,视线中多了只素白的手。
手心中是一枚姜鹿云熟悉的灵珠。
大妖居高临下地盯着姑娘,分不清喜怒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
“我抓她们确实是为了逼出负心人。”
“只不过并非你师尊,而是你。”
本疑惑打量灵珠的阿宝:……哈?
一时间,问天门三个人都被镇住了,姜鹿云沉默许久,顶着旁边两人灼热的目光,诚恳提出建议:
“尊上,您知道吗?这种情节波折太少、主角出场太快,连我都不会写的。”
她叹了口气:“我才成年不久,我猜您下面该提到前世今生的纠缠了。”
毕竟如果不加上前世的设定,除非大妖能证明是这两年她在外游历的时候负了自己,否则就得等着被她家师尊和师姐联手抓住做成摆件挂起来了。
真好。
姜鹿云冷静地想。
大概率她师尊会打算把她揍一顿、一起挂上去晾一晾。
她在这方面很有经验,到时候并排被挂起来,她还可以帮蛇君在疏月天找个好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