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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绝处逢生

    沈亭山将屋内众人全部遣出,只留大夫在外间暂歇,而自己则留在房内照料。

    更深露重,他觉身上凉嗖嗖的,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胸前的衣服。明明衣柔如绸,却仍是牵动了他的胸前的伤口。他吃痛皱眉,低头看去,发现时隔多日,伤口竟再次渗出血来。

    沈亭山无奈地摇摇头,心中暗叹:“如此小伤,你竟拖了这么多日都不见痊愈,到底是金贵了。”

    他索性敞开衣物,将葫芦里的烧酒直接倒在伤口上。顿时,他硬挺的脖颈青筋暴起,疼痛难忍,但他紧咬牙关,勉强忍住了呼声。

    这治伤的法子还是一位行走江湖的游侠教给他的。那汉子行走江湖,从不就医。若是伤了便拿这烧酒浇上一浇,能活着便活着,死了便死了,从不强求。

    汉子与沈亭山很是投缘,现在他也想试试这法子。好赖那好汉也活了四十几岁,沈亭山想自己总不至于就这样死了。

    四下寂静,沈亭山做完这些事后也渐渐有些疲了。不知是不是伤口复发的原因,尽管他努力想保持清醒,可眼皮还是控制不住地往下耷拉。

    最后,他沉沉地趴在桌上,屋外守了许久的打手终于是现身了。

    这打手虽自认是江湖好汉,不屑使用些偷鸡摸狗之术。但他前两日刚学了一句读书人的话,叫什么“大事小节”的,他觉得这话也很有道理。

    一点迷香可以解决大麻烦,何乐而不为呢?

    这样想着,他手持利刃从窗户翻身进了屋内,看着毫无反应的沈亭山,显得非常得意。

    他收到的任务原本只是杀一个濒死的人罢了,可眼下,他的目光却被沈亭山腰间的酒葫芦给吸引。

    “这酒葫芦倒是别致。”打手心中暗自赞叹,顺手便从沈亭山的腰间摘来了这个葫芦,“咱萍水相逢,我饶你一命,这个嘛,就当你送我的见面礼了。”

    他小声嘟囔着,打开酒葫芦便贪婪地大口喝了一口,“好家伙,你这人什么来路,竟然有这样的好酒?”打手素来爱酒,如今喝了这样的好酒,更是忍不住连续痛饮了好几口。

    饶是这样,他仍不过瘾,目光又溜溜地转向桌上放着的那份沈亭山不曾动筷的晚膳。

    “上好的牛肉不吃,真真暴殄天物。”

    言罢,他索性坐到了沈亭山的对面,自顾自吃了起来,“一个晕了,一个半死,待老子酒足饭饱了再送你上路。”

    这边打手津津有味地吃着,全然未注意到床上的赵十一已在阎王殿游玩了一圈回来,神魄归位了。

    赵十一艰难地睁开眼来,眼前尚且模糊,却依稀可见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口中叼着牛肉,手上拿着啃得只剩骨头的鸡腿。而他旁边,还趴着一个衣着华贵,看起来颇为健硕的年轻公子。

    赵十一没有力气多加思考,只觉自己浑身疼得像散架似的。他想要坐起身来,却发现身子重得如灌了铅一般,挪动不得。

    这时,昏迷前的记忆才慢慢潜回他的脑海。

    他记得自己被一群大汉围困在暗巷之中,他们有动棍子的,有的抡拳头、还有的用脚踢,一招一式都招呼在他身上。起初,他还能感觉到剧痛袭来,但后面痛觉仿佛消失,只觉身上外涌着股股热流。当痛觉、听觉、视觉一样样失去,他觉得自己大抵是死了。再发生什么他便不得而知了,包括眼前这是哪里,这个大汉又是谁。

    他挣扎着想要开口说话,只觉喉头一阵血腥。

    眼前那人已是吃饱喝足,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打了个长长的酒嗝,房间里顿时充满了刺鼻的臭味。

    他心满意足地笑道:“好了兄弟,我这就来送你上路。黄泉路上别回头,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月光映射下,他手中的匕首冷光熠熠。赵十一这才回过神来,心中惊呼不妙。

    正当他动身不得,喊叫无能的时候,桌上趴着的贵公子忽然直起身来。

    只见那贵公子拍桌而起,身体轻盈地腾空,打手来不及反应,他双腿已然夹住打手的头,随着一个旋身,打手已被制服在地。

    “你装睡?”打手厉声喝道。

    贵公子冷笑一声,学打手说话的腔调,高声道:“爷爷用迷香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何处撒尿。”

    “他奶奶的!”

    被沈亭山一激怒,打手气得怒目圆瞪。他原本就体格硕大,加上刚吃了酒,身上更是好像有几百斤力气似的,他反手抓住沈亭山的手腕,用力一拧,顿时就挣脱了束缚。

    “既然你要找死,我就送你和床上那个残废一起上路!”

    话音刚落,两人立刻如饿虎扑食般地打成一团。赵十一原本难以分辨二人身份,直到tຊ沈亭山被逼着使出腰间软剑,他这才认了出来,使出全身力气发出声音:“攻他下路。”

    听得赵十一的声音,沈亭山又惊又喜,不过此刻紧迫的局势容不得他多想。

    他迅速转变路数,立即使剑往打手下路攻去。这一变招让打手猝不及防,顿时脚步虚浮,步伐混乱,不多时便落得下风。

    正当胜负即将分晓之际,屋外突然闯进一名小厮,声嘶力竭地喊道:“不好了!不好了!知县大人出事了!”

    小厮没头没脑地闯入屋中,正好目睹沈亭山和打手激战正酣,惊恐之余,嘴巴大张,连连发出尖叫。

    沈亭山的剑本已逼近打手要害,岂料被这小厮一喊乱了心神。打手见状,连忙趁机翻墙逃脱。沈亭山目光在小厮和赵十一之间来回徘徊,瞬间意识到这恐怕是调虎离山之计,终究没有追赶而去。

    他忍不住啐骂道:“该死!竟让他逃了!”

    赵十一扯着嗓子,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

    沈亭山收起手中的长剑,走到赵十一床边,温和地笑道:“你还关心我,先看看你自己吧。好不容易活过来,可不能再把小命丢了。”

    赵十一扯着笑脸,想点点头都觉得费力。

    沈亭山见赵十一已无大碍,又扭头朝那名小厮的方向看去,历声喝道:“你鬼叫什么!”

    小厮被刚刚的一幕唬得魂不附体,蜷缩在墙角浑身发抖,连沈亭山的喝问都听不到。

    屋内烛光昏暗,沈亭山见他没有回应,生怕他是被误伤了,忙走近查看。见他年轻又轻,身量又小,便不禁起了怜悯之心,在他身边蹲下,柔声问道:“你闯入的时候说谁出事了?”

    小厮见着沈亭山,心神这才稍微安定下来,声音颤巍巍地说道:“知知县大人出事了。”

    “你说什么!”沈亭山闻言大骇:“他在哪里!”

    “在在内堂,功德厅,和吴老在一块。”

    沈亭山闻言拔腿就要跑,又顾忌赵十一单人在此,怕打手去而复返再行歹事,顿时踌躇在了原地。

    赵十一扶着床沿,轻微直起身子,边咳边道:“你先去吧。这小厮留下,让他们用担架把我抬过去,我也要看看知县大人。”

    沈亭山颔首同意,随后便匆匆向功德厅方向走去。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哭笑不得。

    原先那如高山般矗立的两三排巨大的书架此刻犹如雪崩,将陈脊和吴老紧紧压在了底下。

    如果说陈脊尚且能够承受这股重压,那么吴老的情况就显得岌岌可危了。

    他被陈脊的身躯所压,脸涨得通红,飘飘美髯也被陈脊的身子压住,扯得头皮都跟着发麻。素来沉稳的吴老此刻再难顾及形象,气愤地对着大堂里忙碌的小厮们斥责道:“快搬啊!我快喘不过气了!”

    陈脊看见沈亭山赶来,面露惊讶,焦急道:“你怎么来了!赵十一呢?”

    沈亭山笑得前仰后合,他蹲到陈脊身边,一边替他搬开压在身上的书籍,一边笑道:“你跟赵十一还真像,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别人。放心吧,他已经醒了。”

    陈脊闻言长叹一口气,又嘱咐道:“你别光顾着搬书,顺便看一眼,看这里面有没有我们要找的册子。”

    “别找了!别找了!你们快点把我挖出来!”吴老气呼呼地喊道,“我知道册子在哪,我想起来了!”

    沈亭山闻言,心知肚明这定然是吴老在背后搞鬼,却故意询问道:“你既知道册子在哪,本应轻松取得,怎么还搞成这样?”

    吴老面露尴色,含糊其辞地解释道:“老朽年岁已高,找的时候竟忽然又记不起册子所在。如今被这些册子压住,反倒是想起来了。”

    陈脊接口道:“想来是我太胖了,那梯子承受不住重量,竟自己塌了。恰好吴老又在梯子底下,到底连累他。”

    沈亭山闻言心下了然,笑道:“原来如此。若不是吴老在底下,只怕你现在非死即伤啊。”

    陈脊叹息道:“我见梯子塌了,连忙扶住了书架,谁知道这书架不稳,竟一同砸了下来。唉,都怪我去扶那一下,不然也伤不到吴老。”

    沈亭山刚要说话,吴老却深怕他继续深挖会知道自己故意撤走梯子的事情,连忙打断道:“知县大人不必自责,能救您一命,我也不枉被压这一着。”

    沈亭山心中泛起一阵冷笑,却并未戳穿吴老的谎言。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欣赏陈脊的单纯和善良。这种品质或许在仕途上并非好事,却是人生难得的珍宝。

    众人忙活了小半个时辰,总算将陈脊和吴老从“册海”中挖出。赵十一也早就被抬到了大厅,沈亭山留心观察吴老见到赵十一时的神色。他瞬间紧皱的眉头被沈亭山敏锐地捕捉到,这下更加证实了沈亭山的猜想,药行、丧行、打行、盐商会这四者之间必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吴老瘸着腿,佝偻着腰,从最里面一排书架的底层找到了沈陈二人要的册子。他将册子递给二人,尽管心有不甘,明面上却仍装得恭敬无比。

    沈亭山接过册子后,仍是第一时间递给陈脊。虽然他知道陈脊并不在意这些虚礼,沈亭山本人也不觉其重要。然而偏偏就是这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虚礼,决定了陈脊这个知县在山阴是否能得到尊重。

    沈亭山想,他总有一天要离开山阴,他不希望忙活这一遭,等自己走后,陈脊的困境仍没有改变。

    陈脊明白沈亭山的好意,他接过册子后,拉了拉沈亭山的袖子,示意他一同查看。

    沈亭山微笑颔首,目光也跟着落到册子上。

    这册上所记,简单清晰,“丙戌年六月二十三日,黄柳生捐赠一百两修缮。”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沈亭山看了许久未有头绪,倒是陈脊眉头紧皱,牙关紧咬,他独自忖思了片刻,开口问道:“这册上的内容都是丧行的人自己记录的吗?”

    吴老不知陈脊所问何意,但他心知陈脊不过是个憨货,应该看不出什么问题,便老实回答道:“其他字是丧行的人写的,但姓名都是各个善客自己动笔写的。”

    一旁其他丧行的人附和道:“正是呢,这是我们这一行的规矩。善客自己写名字才能纳福。”

    这一问陈脊心下已经了然,他抬眼看向沈亭山,沈亭山顿时会意他应当是有所发现,但暂时不便公开。为免丧行的人怀疑,沈亭山装出一副毫无线索的样子,将册子丢还给了吴老,叹息道:“白忙一场,倒是什么线索都没有。”

    吴老信以为真,心中暗喜,面上歉然道:“这事已过了八年,每日善客众多,其他情况我们也无法告知了。”

    沈亭山没有直接答话,而是先扫视了一圈堂内的丧行众人。除了站在正中回话的吴老之外,适才搭话的是丧行中负责管理公资的老李头。右边还有一个看上去有些资历,但性情颇为暴躁的赵老,负责一应出殡事物。

    吴老和老李头说话时,沈亭山就瞧见赵老的神色颇为不屑,似乎对这两人有些不满。

    沈亭山心中暗自琢磨了一阵,决定从赵老这里寻找丧行的突破口。

    这样想着,他走到赵老跟前,微微躬身行礼,语气客气地说道:“赵老,可否向你打听些事?”

    赵老在丧行资历虽深,却远不如吴老和老李头受人敬重。他常年被这二人压制,如今沈亭山竟主动寻他说话,还这般恭敬有礼,这让他是又惊又喜。这让本就不善言辞的他,说话一下就结巴了起来,“这这说的哪门子话,官爷有事要要问,我自然自然都答。”

    吴老见状,急忙抢过话头,道:“大人!有话您还是问我吧,这丧行大小事还是我比较清楚。”

    赵老听了这话,顿时气急败坏,呵斥道:“放你娘的屁,老子在抬棺材的时候,你他娘还没投胎呢!”

    “你!你!”吴老经刚才的“册压”,心脏本就不太舒服,如今被赵老这么一吼更是顿觉气血上涌,眼前都开始犯起金星来。

    一旁的老李头连忙扶着他坐下,指着赵老骂道:“你怎么敢这么和吴老说话,还不速速赔罪!”

    “赔你娘的罪!老子这些年得罪你们的还少吗!老子早就看不惯你们!”赵老骂得极凶,沈亭山嗅道他应是喝了些黄汤,心中暗喜,更是挑拨道:“这吴老和赵老我看岁数还算相当,倒是李头,你年纪偏小,这么同赵老说话,恐是不妥。”

    赵老“哎呦”一声,顿时大笑出声,“不愧是官家老爷,这说话就比他们这些粗人好听!”

    沈亭山笑道:“我们不妨借一步说话?”

    赵老笑声更朗,“借一步做什么!借十步!不,一百步都借的!”

    沈亭山tຊ看向陈脊,挑了挑眉示意他一同过来。

    陈脊原本愣愣地看着几人这出大戏,被沈亭山一叫,虽不明所以还是赶紧走了过来。吴老和老李头想要再辩,又顾忌陈脊知县的身份,只能生生压下不满,在一旁焦虑地观望。

    若赵老耳朵再灵些,就可以听见吴老二人小声抱怨着:“就不该让他来大厅,应该找根绳子把他绑起来,好好泡在井水里。”

    沈亭山将赵老引入侧阁,虚掩着门,确认可以看清赵十一状况后,才开口问道:“烦问赵老,您可认得那位姓李的执事?”

    赵老笑道:“怎么不识,这兔崽子还是我引进丧行的。可是这王八羔子忘恩负义啊,现在跟吴老他们打得火热,完全不把我这入行师傅放在眼里头。”

    沈亭山心中暗喜,看来问对人了,忙接着问道:“不知他进丧行之前是做何勾当的?”

    赵老道:“他呀,码头搬货的。我想想是几年前”赵老说着掰着手指头数了数,“七年哦不对!八年,八年准没错。”

    赵老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但酒痴沈亭山知道,他现在不仅没醉,而且还格外清醒。

    “八年前他在码头时可曾出过海?”

    “出过呀!最后一趟海就是跟那个死了的皮三儿一块出的嘛,听说那趟海很是凶险,两人回来后都不敢再干这行。这不,一个改去卖猪肉,一个改做死人生意。”

    “这可有证据?”

    “丧行你随便打听下都知道的。老子当年领他进丧行的时候,他刚没了码头工作,穷得要做乞丐了。要不是老子教他一身本事,他能有今天!”赵老说着,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这数典忘祖的狗东西,别叫老子再见着他!”

    沈陈二人闻言,心中顿时明白,先前李氏果真是在撒谎,忙又接着问话,想打听出更多消息来。

    “数典忘祖?此话何意啊?”陈脊问道。

    赵老看向陈脊,因为酒的缘故,眼神开始飘忽了,“他跟吴老那两个狗东西,搞什么船上的流棺,说是京城传来的习俗!呸!老子干了三十四年的活,只知道我们从祖师爷开始就没这规矩!一个个的只管骗人钱财,损了阴德,下辈子做猪做狗才好!”

    第二十二章 柳暗花明

    赵十一在屋外隐隐约约听到“流棺”二字,如醍醐灌顶,一下便想明白了自己被袭击的原因。

    他挣扎地坐起身来,竭力往门里伸长脖子,希望引起沈陈二人的注意。

    赵十一无法开口大声喊叫,好在沈亭山一直暗中观察屋外情形,很快便注意到他的异样。

    沈亭山暂停了询问,走到赵十一身旁,见他似有话说,忙俯身附耳。

    “沈大人,那‘流棺’我遇袭之前曾参与了全程,确实古怪。只怕就是因这个原因他们才要杀了我。”

    沈亭山闻言心中大骇,但见吴老和老李头都眼巴巴看着自己,为恐泄露,他尽力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浅笑道:“我知道你身上疼,你且再等等,一会便带你回家。”

    沈亭山用眼角余晖瞥了吴老和老李头一眼,他们见赵十一配合地点了点头,跟着松了一口气。

    沈亭山知晓目的已达,便又返回屋内继续询问。

    “赵老你见多识广,资历又深。这‘流棺’究竟是古怪在何处?”

    “那何止古怪简直就是邪门!”赵老声音忽然大了起来,惊得陈脊连忙做了噤声状,示意他将音量放小。

    不知是否喝了酒的缘故,这赵老委实可爱,见了陈脊这动作,声音顿时又小如蚊虫,他将陈脊和沈亭山拉过来围成一圈,悄咪咪说道:“他们将棺材做成两层,下层放尸体,上层放香料和药材。”

    “双层棺材?确实是闻所未闻。”

    听到陈脊的感叹,沈亭山转头看向他,示意他先耐心听下去。

    赵老接着道:“尸体除了包裹厚厚的衣物外,还要填塞耳朵、覆面、裹首、结跗、缚手、套尸,然后在外面再以衾包裹,以绞结扎,严严实实的将尸体包裹起来。上层的香料药材呢,也不知道是啥,重得嘞,说是这么做可以防腐,让尸体百万年不褪成白骨。简直胡说八道!”

    沈亭山暗自思忖了一阵,追问道:“那香料药材可是四时药堂提供?”

    “乖乖,你是真聪明嘞!”赵老笑道:“正是呢,你看今早他们不就去四时药堂抬了十几口棺材出来。我们平常接活,订好的法事也不过收二十两。他们搞这‘流棺’要一百两嘞!人家死了亲人本就可怜,他们还干这坑蒙拐骗的勾当,你们说还有没有良心!”

    “顶好的法事才二十两?”陈脊惊讶地问道:“怎么李执事当时当时跟我要了八十两。”

    赵老闻言大怒,叫道:“他妈的!原来你就是那个冤大头!这兔崽子早就叫金钱蒙了眼,一心就想拿钱去金凤楼找那个那个什么娘的臭婊子!我跟你们说,我这徒弟就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那个什么娘的和李永安才是一对,他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还想和皇帝老儿抢女人。”

    “李御史?”陈脊顿了顿说道:“我倒是听说过几次他和崔娘的事。”

    “对对对!就叫崔娘!”赵老点头如捣蒜,接着道:“我那日还瞧见李永安的管家来找崔娘呢。”

    “那日?您老再说得具体些。”沈亭山道。

    “我想想就是河里头死了个差役那日。那日我被衙门派去敛尸,远远瞧见对岸崔娘被李永安的管家引进一艘船里头。我这人敛尸仔细,都得一个时辰才能了事。他们直聊到我完事要走了才出来。”

    陈脊问道:“你确定那是李御史的管家?李御史常年在绍兴府,你怎连他管家都认识,还是隔着对岸认出来的。”

    赵老闻言脸色一愠,怒道:“你是不信我这个老头子!不说了!不说了!”

    沈亭山知这赵老年纪虽大,却是个小儿心性,忙哄道:“赵老,知县大人这哪是不信你,明明是在夸您老眼神好呢!赵老这一恼,可就辜负知县大人一番称赞了。”

    赵老听了果真笑了,赔礼道:“哎呦,原来知县是夸我老头子。实在抱歉,我是个粗人听不太懂你们这些读书人的好赖话。”

    沈亭山笑道:“赵老莫要多礼,还是说说您是如何认出人来的吧。”

    赵老点了点头,接着道:“他那管家原就是山阴人,他老爹老娘都是我料理的后事,怎的不识。再说,他天生秃头又不肯剃光,那脑袋前后有发,中间光溜,跟个长了个毛的鸡蛋似的,这还不好认?”

    赵老想到那管家的样子,不禁大笑出声。陈脊却觉不好,小声道:“不彰人短,不炫己长,赵老还是莫要取笑他了。”

    赵老被扫了兴致,顿时挂脸。

    沈亭山暗自想了一阵,赵老遇到崔娘那日,不正是他和陈脊去金凤楼寻她不着那天吗。崔娘在李执事金凤楼闹事之后见了李永安,又在见完李永安之后主动到县衙问讯,这其中是否有何联系呢?

    关于李永安,沈亭山听父亲提过几次。这李永安与两浙都转运盐使郑劼一派私交甚密,而这郑劼又是太师郭槐的侄儿。这个郑劼仗着舅舅的势力,在两浙两淮为害多时,若是此案关乎郑劼,倒是有些难办了。

    更棘手的是,父亲这清流一派在朝堂与郭槐正打得火热,这时候如果查出郑劼的罪案对父亲倒是有所裨益。只是,若调查有误,只怕反会累及父亲。

    沈亭山这样想着,竟是呆立了许久。陈脊见他半晌没有反应,碰碰他的胳膊,提醒道:“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沈亭山“哦”的一声,回过神来,他看了看赵老,接着问道:“李执事如今已失踪多日,您老可知道?”

    “什么?”赵老目光一凛,对这个消息显得颇为惊奇,“这兔崽子叫人寻仇躲起来了?”

    “我们官府正在四处搜寻他,不知您老知不知道他可能躲藏在哪,或者有什么仇家?”

    “仇家”赵老像是没有听到沈亭山前面一句话似的,呆呆地不停重复着“仇家”两个字,过了一会,忽然“啊”的回过神来,说道:“他也许久不同我说话了,不过那日我倒是在打铁巷撞见了他和一个人。”

    “谁?”

    “刘刘什么来着,就是县里头那个做糕点的!”

    “刘大?”陈脊猜测道。

    “对!哎哟你瞧我这脑子,半个人名都记不住。”

    “他们怎么了?”沈亭山追问。

    “我瞧见他和刘大在巷子里吵架,什么当年的事,要了你的命什么的,具体的我听不清,听清了也忘了。”

    沈亭山和陈脊听了都惊得瞪大了双目,他们面面相觑,万万没想到,刘大竟也掺和在tຊ此事当中。

    沈亭山忙问:“那刘大的来历您可知晓?”

    “刘大啊,他和那兔崽子,还有皮三儿,都是当年码头的旧相识了。”

    陈脊没忍住“啊”地叫出了声,“刘大的糕饼不是祖传的手艺吗?说是从爷爷辈传下来的,百年老铺了!”

    “扯淡!”赵老反驳道:“他爹他爷都是我埋的,骗的了别人可骗不了我。他这手艺明明就是有一次跟船和船客学的。”

    “这么说刘大也是八年前才转行卖糕饼的吧?”沈亭山猛然回忆起曾在刘大家门上看到的过一个捕鱼者专用的绳扣。想到自己竟漏掉如此重要的信息,不禁懊悔不迭。

    “是的嘞!”赵老大笑道:“我都不想再夸你聪明了,你真的太聪明了。”

    沈亭山像想到什么似的,迅速转了话头:“不知赵老可还记得‘黄柳生’这个人?八年前这大厅建修,他曾捐过一百两银子。”

    赵老皱眉沉思了片刻,慢慢吞吞地开口道:“你说‘黄柳生’我不记得,但是说到一百两,我确实记得。那日他来捐款,是我在接待他。当时捐款的人并不多,他一下就捐了这么多银子,我印象深刻。”

    “哦!”沈亭山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追问道:“不知赵老可还记得他的模样?或者他可有说过什么话?”

    赵老摇了摇头,道:“模样不记得了,太久了。不过他那天戴着面具,也看不见长啥模样。至于说过什么话他隐约记得他好像说过赎罪什么的?嗯,应该就是赎罪。”

    “赎罪?”

    赵老点了点头,道:“好像说他辜负了什么人,希望念经回向给故人。”

    沈亭山与陈脊听闻此言后,皆是一脸失望。本以为能得到什么关键的信息,结果还是无甚收获。

    赵老似乎看出了他们的失望,忽然又开口道:“等等!我又想起来了!那人是个左撇子!”

    “左撇子?”陈脊惊讶道:“此话当真?”

    “咋了!又不信我老头子呗。我跟你说,我可不像那个吴老脑子老糊涂了,我记性可是顶顶的好。那人就是个左撇子!”

    陈脊惊讶不已,附到沈亭山耳边,悄声道:“四时药堂袭击你的人,可不就是个左撇子?”

    沈亭山微微一愣,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他微微眨了眨眼,示意陈脊稍后再说,又转头看向赵老,接着问道:“赵老您见多识广,如果我们想打听八年前码头的事情,该去找何人询问?”

    “那你可就问对人了,你去找梁爷准没错。”

    “梁爷?”略作沉思,然后嗫嚅道:“你是说那个犯了案,近期刚放出监来的梁宽吗?”

    “可不就是他吗?”

    沈亭山略带疑惑地问:“你认识此人?”

    陈脊颔首道:“此人因盗窃在县衙大牢关了有七八年了,前段时间刚放出监狱。”

    “盗窃?”沈亭山狐疑道:“既然大家尊称他一声爷,应该不至于放下这等罪行吧?”

    “根据卷宗显示,当时是在他家中搜出了些财物,没有失主报官,便只是囫囵判了几年了事。”

    沈亭山凝眉问道:“既然没有失主报官,又是如何判定东西是盗窃而来的呢?”

    “对哦!”陈脊顿时恍然大悟道:“这是怎么回事!”

    沈亭山看着陈脊的模样,略显无奈的摇摇头,笑道:“行了,不管怎样我们先去会会他再说。你们可知道他此刻人在何处?”

    赵老笑道:“这我就有的说了,城外慈安寺。”

    “慈安寺?”陈脊问道,“他出家了不成?”

    “法号释缘。”

    “既然有了去处,那便好办了。”沈亭山说罢,躬身行礼道:“多谢赵老相告。”

    赵老见状,也不惶恐,反而心安理得地笑道:“好说好说。”

    沈亭山见他颇有侠气,心中更是欣赏。这边与他道别后,便雇了几个脚夫将赵十一送到了家中。随后,他又从衙门调派了几名差役,在赵家四周严密守卫,以防不测。

    事毕,时间已近三更。沈亭山和陈脊干脆便在赵十一家中宿下,并借此机会稍作休梳洗,只待第二天一早便去拜访梁爷。

    次日清晨,两人早早便收拾好骑上马准备出发,沈亭山忽然灵光一闪,又道:“我们先去打铁巷。”

    陈脊虽心有疑惑却没有多问,而是简单地回应了一个“好”字。

    两人相视一笑便换马为驴,不多时便转到了打铁巷。打铁巷与南街交叉相接,路口铁匠铺中,烈火熊熊燃烧,铁锤在手中飞舞,伴随着金属与金属的碰撞声,正是热火朝天的时候。

    沈亭山的目光从汗流浃背的打铁师傅脸上移开,转向坐在店门口的那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

    奇怪的是,这个孩子羸弱的臂上绑着一块女子香帕,包扎着伤口。而他的手中还拿着刘大家独有的拔丝红枣糕,价格不菲。这是刘大引以为傲的绝活,整个山阴唯他一家出售。

    沈亭山向陈脊示意,他很快也跟着注意到这奇怪之处,蹲下对小乞丐柔声道:“孩子,你臂上这香帕是?”

    小乞丐闻声抬头,打量了陈脊两眼,恍然道:“你!你是知县!”

    陈脊有些惊讶,“你竟认识我?”

    小乞丐昂起头,神色得意:“我每天都在这城中四处跑,当然认得!”

    沈亭山见这乞丐机灵,顿时来了兴趣,笑问:“既然知道他是知县,那问什么你便要如实回答,这帕子是哪里来的?”

    小乞丐顿时泄了气,蜷缩道:“我答应了漂亮姐姐,不能说。”

    沈亭山:“漂亮姐姐给了你钱,你就听话办事了是吗?”

    小乞丐茫然地点点头。

    沈亭山:“那我也给你钱,你也替我办件事?可以买很多很多的红枣糕。”

    小乞丐又来了兴致,笑道:“你要我做什么!我拿钱就办事,办得贼漂亮!”

    “你只需要将这香帕给我便好。”

    “拿去!”小乞丐迅速将香帕解下,递给沈亭山又忙收回,“可是我弄到血了,你们如果嫌弃,我就洗干净再给你们。”

    “不必了,这样正好。”沈亭山接过帕子,这香帕上的玉兰栩栩如生。如果沈亭山没记错的话,那日他探访金凤楼,崔娘屋中放着的正是这样的玉兰。

    沈亭山暗自生疑,接着问道:“你这伤是怎么弄的?”

    小乞丐:“县丞派盐那日,在南街摔倒的。”

    陈脊道:“你就是那日要盐的小乞丐?”

    陈脊身为知县,有些事他虽未曾亲身参与,但大小文书汇报总会送至他的案前,这文山会海他本是最为嫌恶的,没想到此刻倒还起了作用。

    “就是我。”小乞丐说着伸出手来,“你们问完了吗,钱。”

    沈亭山笑道:“且慢,你还没告诉我,你那日去要盐做什么?”

    小乞丐:“要盐又不犯法,你问这么多干嘛。”

    他说着一把从沈亭山手中抢过钱来,一溜烟消失在了巷口。陈脊还要去追,却被沈亭山止住,“他去要盐应是受崔娘所雇的。”

    陈脊怔住,“仅凭这香帕?若真是她,那她这是何用意?”

    沈亭山摇摇头,一时也不得其法,“终归先记着这事,后头总有用处。”

    说罢,他拍了拍陈脊的肩膀,引他走到打铁师傅面前。两人说明来意后,打铁师傅恭敬回答道:“前几日确实有看到刘大和李执事在巷子里争论,两个人吵得挺凶的,我看李执事争得脸比我还红些。”

    “具体争些什么可曾听到?”

    打铁师傅道:“他们声音可大,饶是我这打铁叮叮当当的,风炉又呼哧呼哧的,也听到了许多,李执事一直在说跟船,出事,把你捅出来之类的。”

    沈陈二人见打铁师傅听到的也不过是只言片语,没有完整的信息,面露失望,但转念一想仍不死心,接着问道:“师傅,他们是在哪条巷子吵起来的?”

    打铁师傅踮起脚,手伸得老长,指着最里头的暗巷,道:“就是那条!”

    沈陈二人顺着师傅所指,快步走过查看,然而时隔多日此处早就没了任何痕迹。

    “看来这里没什么好找的了。我们若直接去询问刘大,只怕他也不会说实话。而且八年前船上的相关人员一个个死去,此刻我们去找刘大若是暴露了他的身份,只怕又生事端。”

    沈亭山暗自忖思了一阵,突然变高声调,喝骂道:“你这王八羔子!丧尽天良的东西!”

    陈脊被骂得一脸懵,“你怎么了,疯了不成?”

    沈亭山却没有答话,而是将陈脊拉到自己对面,然后继续高声喝骂。

    骂了几句后,他兀自跑到打铁师傅身边,“师傅,我们适才说的话你可曾听到?”

    师傅茫然的摇头道:“你们又不曾高声吵架,我们又怎么能听到。”

    沈亭山又问:“那你可曾见到我二人在巷中?”

    师傅继续摇摇头,“不曾看tຊ到。”

    “那天你只听到了李执事的声音?”

    这回师傅肯定的点了点头,“我当时还想这刘大平日看着也不老实,怎么这回被骂的一声不吭。”

    陈脊这时已追了出来,着急道:“怎么了这是?”

    沈亭山笑道:“这就对了!”

    第二十三章 佛门中人

    “什么对了?”陈脊满面疑惑,语气焦急,“你明白什么了,快说清楚些!”

    沈亭山看向陈脊,笑问:“我刚才喝骂你的声音如何?”

    陈脊咽了咽口水,瞪大了眼睛道:“还说呢,吓我一跳。”

    沈亭山笑道:“可是,我这么大的声音打铁师傅却仍没有听到声音。那你说,李执事当年需要多大声量才能让师傅听到。”

    陈脊低头忖思了片刻,眼神一亮,“你是说,李执事可能提高了声量,故意要让打铁师傅听到这个消息?”

    沈亭山点点头,接着道:“还有,正常吵架的人既已走到暗巷,那必然是走得越里面越好,不让往来人群瞧见。可李执事偏生站在巷口,这难道不是故意在引人注意吗?”

    陈脊舔了舔唇,疑惑道:“那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这我也说不好。但总有一点是肯定的。”

    “什么?”

    “他不想让刘大的身份再隐藏下去了。”

    陈脊闻言深叹了一口气,将沈亭山拉到一边,小声道:“我们来缕缕现有的线索,我都有点乱了。”

    沈亭山颔首道:“好,你说我来缕。”

    “首先李执事失踪案发,我们分别询问了阿莺、崔娘和六爷,这三个人给了我们完全不同版本的三个故事。随后我们又分别去了金凤楼、金山码头、李执事家中、丧行和打铁巷探查。目前我们掌握的线索有以下这些。第一,案中还有一个神秘人。”

    沈亭山道:“对。码头过关的那人并不是李执事,而是另有他人。我曾怀疑那人就是到皮三儿家中商议私盐一事的神秘人。但根据皮三儿妻子李氏和码头差役的说法,出现在码头那人手茧的位置与皮三儿家中那人并不同。这人究竟是谁,又是不是黄柳生,我暂时还没有头绪。”

    陈脊先是叹了口气,但很快又复起了精神,接着分析道:“还有第二点,李执事怪异的行为。”

    沈亭山犹豫了一阵,解释道:“确切的说,也不完全算怪异。李执事为了躲避官府的搜查,变卖家当逃跑实属正常。”

    陈脊赞同道:“而且李执事是流民,他自知无法直接离开山阴,那么这个神秘人极有可能就是以帮助他逃离山阴为理由,与他达成了合作。”

    “或许……金凤楼那晚的相聚实际上是李执事和马荣做下的局,目的就是帮助李执事逃离山阴。”沈亭山说着,呷了一口酒又续道:“当然,这只是其中一种可能,还有一种可能是……谋杀。”

    “谋杀?!”陈脊眼睛瞪得浑圆,忍不住高声问道:“你是说……他们黑吃黑?”

    沈亭山颔首道:“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测,真相究竟如何,还有待探寻。”

    听到又多了一个无法确定的线索,陈脊再次深叹了一口气,强撑着笑脸,接着说道:“第三点,是赵十一遇袭和黄柳生在丧行留下的踪迹。”

    沈亭山道:“你怎么只记得赵十一遇袭,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难道就忘了不成?“看着陈脊一脸疑惑,沈亭山大笑道:“别忘了那个财神庙,还有人在打行买了你的命。”

    陈脊闻言,忽觉脖颈一凉,咽了咽口水说道:“这条小命算是捡回来的,我可得好好用着。”

    沈亭山笑道:“我怀疑,想杀你的人和打伤赵十一的是同一拨人。”

    “那如果是这样的话,崔娘让李执事杀的又是何人?”

    沈亭山摇了摇头,说道:”无论如何,崔娘的事与盐法御史李永安必然拖不了干系。但此事暂时还不是我们应当考虑的重点。现在案件的关键在于八年前究竟发生了何事,这一切和黄柳生的关系是什么,还有,黄柳生究竟是谁。”

    “我已经叫尹涛暗中保护刘大了,这次还是得交给他才放心些。”

    沈亭山颔首以示同意,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赵十一,实在不行便将他移到官廨居住,千万要小心他的安全。”

    陈脊拍了拍胸脯,信誓旦旦道:“这事我明白,早就安排好了。”他说着,顿了顿又道:“对了,你还没告诉我赵十一到底是看到了什么才被重伤成这副模样的。”

    沈亭山笑道:“这事你还是少知道为妙。你放心,晚些时候我自会去找赵十一调查清楚。”

    陈脊知沈亭山不愿多说必有他的道理,因而也没有多问,而是压低了声音,接着说道:“还有一事我差点忘了。那本捐赠册上写的名字与我们在李执事家中看到的“杀”字,字迹是一样的。”

    沈亭山闻言大骇:“竟有此事!这么说来,若捐赠者真的是黄柳生的话,那……是黄柳生雇佣了李执事杀人?可是不对呀……”

    “确实不对,”陈脊说道:“那字迹我看着十分眼熟,总觉得在何处见过。可我从未见过黄柳生其人。还有,赵老说捐款那人是个左撇子,伤你的人也是左撇子,可是我并不认识什么左撇子的人,更不可能看见过他写的字迹。”

    沈亭山虽心中亦是愁云密布,但见陈脊愁眉苦脸的模样,仍是强装笑脸,说道:“行了,现在确实线索繁杂,不过焦急也没用。我们还是先去慈安寺找找梁爷再做计较。”

    陈脊叹道:“我怎能不急呢,孙县丞虽说是弄了些盐来,但也撑不了几日了。这案子再这样悬而未决,只怕百姓……再说,这案子拖一日便多出一条人命,你适才说到黑吃黑一事,我真怕……真怕李执事也……”

    关于李执事的生死与否,其实沈亭山心中都早有猜想。只不过,一日未寻得尸体,他就一日不想定论。

    “总归案子还得接着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沈亭山说着不管不顾地将陈脊架上了驴,长鞭一挥,高声对驴笑道:“快!驮着他到慈安寺‘戒愁’去!莫叫他再胡想!”

    慈安寺位于山阴城西,若说它有什么特殊的倒也没有。不过是百年历史,先德辈出罢了,全国挂着这样名号的寺庙没有上千也有几百。

    而且,这慈安寺多年前还曾经历一次大火,真正的古迹早倘然无存,如今所见已没有多少历史可言了。

    陈脊和沈亭山赶到时,寺里恰巧正做着法事。院中叫得上名字的僧侣都齐聚在大雄宝殿。诵经声和敲罄声此起彼伏,沈亭山听在耳内不觉清净,反而觉得呱噪无比。

    诵经的声音太大,以至于他都难以听清引路和尚的话。他反复确认了几遍,才得知原来梁爷也就是如今释缘,因犯了戒半月前被逐到了思过崖,要再过半年才下得山来。

    至于犯了何戒,小和尚支支吾吾半日都说不出口来,直到沈亭山亮明陈脊的知县身份,他才涨红着脸,艰难说道:“是色戒。”

    “怎么会犯了色戒?这又是怎么回事?”陈脊追问道。

    这小和尚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本就羞于说出此事,如今被陈脊一番追问,更是如临大敌,头垂得低低,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了进去。

    沈亭山看出他的异样,心下已懂他的难堪,解围道:“小师傅,你领我们去找详知此事的师傅,我们不再逼问你就是了。”

    小和尚闻言瞬间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喜色:“我带你们去斋堂稍坐吧,释难师傅还在大雄宝殿念经,等他念完经我就领他来找你们。”

    沈亭山点头致谢,随后便在小和尚的引领下往斋堂方向走去。穿过大殿时,陈脊斜眼瞥到殿中做法事之人个个眉头紧锁,没有丝毫欢喜之意,不觉好奇,遂问道:“小师傅,今日寺中是在做何法事?”

    小和尚阿弥陀佛了一声,回话道:“是往生超度法事。”

    陈脊深吸一口长气,神色凄然。

    这些日子来,他已见过太多生死离别。然而,这些离别不仅没让他变得麻木,反而越发容易伤感。尤其是旁观他人,陈脊每每总要思及父亲,心中更是凄凉。

    这样想着,他转头对小和尚说道:“小师傅,往生超度法事常人似乎也可捐些功德,你看看是否可替我添些香油?”

    陈脊说着掏出腰间的钱袋子,正要伸手递给小和尚,小和尚连忙阻止道:“施主且慢!今日这法事可捐不得。”

    小和尚说得神秘,声调都提高了几个度,沈亭山见他神态颇有童趣,一时也来了兴致,开口问道:“此话怎讲?”

    小和尚左瞧瞧右看看,确定四下无人后,悄声道:”这户人家本已做过法事,只不过听说做的是什么流水法事,亲眷回去后tຊ越想越觉得不安,这才又到寺里再念些回向。”

    “流水法事?”沈亭山回想起丧行所见所闻,急忙问道:“可是‘流棺’?”

    小和尚连连点头,“对对对,是流棺不是流水,我听师父说,可邪性了!”一语刚毕,小和尚又立刻察觉不应这般在背后议论他人,连忙又阿弥陀佛了几声,自言自语道:“佛祖莫怪,佛祖莫怪。”

    陈脊和沈亭山听后面面相觑,心下顿时各有计较。

    自听赵十一说起流棺一事后,沈亭山便连夜飞鸽回京中打听。传回来的消息再次确认,京中从未有过这等丧事习俗。再者,这流棺与四时药堂关系密切,沈亭山更觉其中有异。于是又向小和尚打听道:“不知这做法事的是哪户人家?”

    小和尚悄声道:“是熟皮匠王麻子,听说是他女儿死了。”

    陈脊“呀”的叫出了声,惊问道:“那王麻子的女儿去年庙会时还做了吉祥姑上台表演,我记得她好像才六岁吧?去世了?”

    “怪可怜的”小和尚看了陈脊一眼后,接着道:“若能再撑几日便好了。”

    陈脊被小和尚这么一看,心下明白又是这盐荒闹出的人命,脸色瞬时就暗了下去。

    沈亭山简单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多说话,而是继续向小和尚说道:“小师傅,一会法事结束,你可否将王麻子也引来见我们?”

    小和尚犹豫了一阵,咬咬牙道:“你们是知县,行!但可别告诉师傅我偷偷在背后议论香客,师傅知道了我可要挨板子。”

    沈亭山闻言大笑,伸出手来,说道:“我可与你拉勾,绝不泄密。”

    小和尚见状急忙伸手拉勾,笑道:“说好了,可不许变了哦。”

    沈亭山原本不佳的心绪因着小和尚这一简单的举动,顿时变得清朗了许多。人的情绪就是这样,因着一件小事开心,又因着一件小事不开心,心情有所起伏才算得上是个人。

    小和尚走了之后,沈陈二人又在斋堂里等了近一个时辰。好在二人都不是急躁的性子,闲坐之时二人品茶对弈,倒也快活。

    沈亭山左手执“卒”,思绪却已飘到四时药堂那一奇怪的棋局之上。那棋局他业与许多棋艺高手参详过,可时至今日仍无人能参透其中深意。

    陈脊见沈亭山脸色有异,正欲询问,一手持菩提子的老丈却款款而来,只见他恭敬施礼道:“不知贵客驾到,贫僧有失远迎,还请二位大人见谅。”

    沈陈二人转头看见来者,见他气度不凡,举止有礼,便知他应就是小和尚口中所说的释难师傅。两人随即站起身来,跟着还了礼。

    释难师傅听了两人来意后,脸色并未有太大的变化,而是简单道了声:“阿弥陀佛。”

    陈脊见释难半晌不曾再开口,忍不住提醒道:“贵寺的释缘师傅原先在金山码头做事,不知大师对他的过往可知晓?”

    释难睁开原本微闭的双目,盘着菩提子,含笑道:“施主若问的是释缘,我便知。若问的是梁宽,我便不知。”

    陈脊听了这话一下被噎在了原地。释难此话的意思非常清楚,无非是他只会告知梁宽遁入空门之后的事,至于先前的红尘俗事他一概不知。

    沈亭山见状接口道:“大师,陈知县既叫他释缘,那问的便是释缘。”

    释难微微点头道:“若是释缘,他入寺一年有余,从未离开本寺,更别提在什么金山码头做事了。”

    “听闻释缘师傅犯了色戒,如今正在思过崖思过,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师弟持戒不久,佛性未坚,方丈已将他罚去思过崖半年有余。”

    沈亭山心中琢磨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道:“斗胆请教大师,那位被扰的女香客是何人?”他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续道:“我们别无他意,只是骚扰女香客一事衙门既知道了,就需做好纪录,终究不能完全算是佛门中事。”

    释难犹豫了一阵,叹气道:“是位姓李的女香客。不过,大人们恐怕寻她不到了,听说前些日子她已于香山坠崖,香消玉殒了。”

    释难说着又是一阵“阿弥陀佛”。沈陈二人却惊在了原地,香山,姓李,竟是皮三儿的媳妇李氏不成?

    沈亭山连忙问道:“请问大师,这女香客是否就是城中杀猪匠皮三儿的妻子李氏?”

    释难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又恢复了不冷不淡的神情,微微颔首。

    “请问大师,我们可否上思过崖与释缘师傅询问些事情。”

    “思过崖乃是我寺禁区,闲杂人等不可入内。”

    释难神色变得十分严肃,语气也一反常态跟着不容置喙起来。

    “既然如此,有扰大师清修了,我二人就此告辞。”

    释难原以为他二人亲自到此,必然牵扯某起要案,思过崖一事必定要费许多口舌,哪知他们只问了几句便即离开,不禁有些诧异。

    沈陈二人将出斋堂,便见小和尚在拐角处探头探脑地看着。那小和尚蹑手蹑脚地将他二人招呼到角落,悄声道:“王麻子我带到后院了,你们去那找他吧。”

    沈亭山笑着揉了一圈小和尚的脑袋,夸赞道:“可以啊,是个伶俐的!”

    小和尚脸露愠色,甩掉沈亭山的手,奶声奶气地抱怨道:“别揉脑袋,师傅说揉头会长不高的。”

    沈亭山笑道:“你放心!我若烧香定替你向诸佛菩萨祷告,保佑你长成八尺男儿!”话一说完,不管小和尚如何回复,沈陈二人已急匆匆转身向后院而去。

    二人转到后院时,只见一佝偻驼背的中年男子呆呆立与树下,手上还拎着酒瓶。

    一年不见,王麻子已判若两人,陈脊简直认不出他来。他呆呆看了半日,终是不忍开口,倒是沈亭山先叫道:“王麻子。”

    王麻子缓缓地抬起头,双眼中充斥着猩红的血丝,当他看到陈脊时,原始的凶狠显露无遗,“你这个杀人凶手,竟然还敢出现!”

    说着擎着酒瓶便往陈脊处奔来,好在沈亭山身手敏捷,及时拦住他,吓止道:“你这是做什么!”

    “这个无能知县闹出盐荒,害死我的女儿!今天我就要为我的娃娃报仇!”

    “陈脊治下失察固然有过,但你若打死他,便叫真正的凶手逃了!”

    “真正的凶手?”王麻子顿了顿,凝眉道:“什么真正的凶手?”

    沈亭山正要回话,却被陈脊抢先一步。

    他深知自己是一位无能的知县,双手早已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此刻他无惧王麻子愤怒的目光,诚恳地说道:“您说的没错,您女儿的死我确有罪过。待一切尘埃落定,我必定会承担责任。然而现在,事实尚未完全明了,我希望你们能助我一臂之力,查出事情的真相,还更多死去百姓一个公道。”

    第二十四章 大难不死

    当愤怒变成绝望,王麻子手中擎着的酒瓶也就松落在了地上。

    听了沈陈二人的话,王麻子不知为何竟放声大笑起来,“公道?公道是什么?世上如果真的有公道我女儿就不会死!你们让我帮你们,你们说,我能帮什么,我一个小老百姓,我能干什么!”

    王麻子越说声色越发凄然,“我每日勤勤恳恳地干活,一分一毫老老实实赚钱,也从来没干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结果呢!结果换来的却是爱女丧命!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是想好好过安生日子而已,难道这都不可以吗”

    沈陈二人见王麻子说得声嘶力竭,自是怆然。

    沈亭山想开口说些什么,可转念一想:“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好人未必长命,坏人也未必会有恶报。好好坏坏,因因果果,又哪里说得清楚?”

    沈亭山正沉思着,王麻子又惨笑一声,接着说道:“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吗,县里出了这么多人命,大家伙都在说肯定有人在背后捣鬼。可是娃娃啊,爹没用啊,爹不知道应该去找谁给你报仇,也不敢去报仇啊。爹只敢跟知县嚷嚷两句,爹没用啊!”

    王麻子嘴里囔囔的,再没有多余的话说出来,而是不停地重复着“爹没用”几个字,他一边说着,一边狠抽自己的嘴巴子。显然,这些话他不是说给沈陈二人听的,而是说给死去的女儿听的。

    陈脊想要上前阻止他的自残行为却被沈亭山拦住。沈亭山摇摇头,悄声道:“他总得先放过自己才能不放过别人。”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在一旁看着,直到王麻子恢复平静,沈亭山方开口道:“你已经惩罚过自己了,那么其他人呢,其他人不应该受到惩罚吗?”

    王麻子耷拉了半日的脑袋终于再次抬了起来,“你们究竟想问什么?”

    “‘流棺’一事是谁与你提起的?具体情况如何?”沈亭山说话向来开门见山,从不弯弯绕tຊ绕。

    陈脊初时还担心沈亭山问得如此直接,王麻子不会回答。谁知这王麻子也是个直性子,反而与沈亭山对了脾气,他冷哼了一声,啐道:“他奶奶的,都这份上了,老子还怕什么!都告诉你们!”

    原来那日赵十一所遇流棺葬礼,葬的便是在盐荒中不幸丧命的十几名百姓。这王麻子的女儿也在其中。

    一开始,李执事找到几家人宣扬‘流棺’时,大家都不置可否。可后来,李执事日日来,夜夜讲,因果、福财的说了许多,终究还是将大家说动。

    其实,王麻子女儿离世已半月有余,早就应当下葬。可李执事偏生说,要做流棺,尸体就应先送到四时药堂用香料、药材包裹处理。

    “我不放心,悄悄跟过去瞧了。他们没将尸体运进四时药堂的门,而是停在了门口的船上。那些船上放了许多香料和药材。尸体的船一到,就有另外一艘船围过来,劳工从那艘船上搬了许多麻袋下来,堆到棺材里,我猜应该也是些香料和药材。”

    沈亭山听罢便觉其中有异,复问道:“这些‘流棺’的去处是哪?”

    “‘流棺’会随着沙埔河流到城外,李执事说,他们会根据棺材的流向、死者的生辰八字和当年的流年算出埋葬之地,不过应该都是在城外坟场。”

    “应该?”陈脊问道。

    王麻子点点头,叹气道:“这也是我不安心要来寺里再办一场法事的原因。那李执事说,‘流棺’入了河,亲眷就不能再跟随,追了家里要再出祸事。所以,丧事那天,我们这些人在城里跟完送葬流程后就没有再继续跟到下葬。具体送到哪里了,要等上坟的时候才能知道,而这上坟也得三年以后才行。”

    陈脊听到此处更是惊讶,“那这三年间你们若问坟墓位置,他也不说吗?”

    “不说。李执事说葬的位置会用黄纸写了封在丧行,三年到了,我们再以三柱清香去请址,这样就能保家宅平安,人丁兴旺。”

    沈亭山听到此处心中对‘流棺’及四时药堂的古怪已有八成明了,只是他还有疑惑不明,不便外说,索性连陈脊也一并瞒着。

    他嘱咐小和尚将王麻子送出山后,又探听了一番思过崖的位置,只等天黑便要闯上去找梁宽一探究竟。

    此刻心有不明,一心想求个答案的除了沈陈二人,还有周轩。

    自李执事失踪,马荣已有多日闭门谢客,只管躲起来静待事情发展。

    可周轩却着急上了火,先头马荣交代在他身上的事,如今已接近尾声。郑大人之前许诺的好处,是否也该兑现了?

    为了这点子事,他甚至牺牲了自己的红粉知己,若是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岂不是损失惨重?

    那日,他引孙文鹏后堂相谈,偏生这厮是个油嘴滑头的,说来说去都是什么为郑大人办事,一切听郑大人安排的屁话。一句准话没有不说,还挑唆他将赵十一打成重伤。

    如今这事又恰好被沈亭山二人撞见,在吴老那又平白闹了一出。眼看大功即将告成,偏生这个节骨眼出了岔子,周轩心里不免有些害怕。

    若是一不小心东窗事发,只怕他和四时药堂都会成为郑大人的弃子,他确实不得不事先为自己筹谋起来。

    于是,今儿一大早,周轩便匆匆赶来求见马荣。他心里已经打定好主意,若是马荣今日再不见他,他明日便要以北上采买药品之名先行离开山阴。他已经谋划好了,只要老父亲还留在山阴便不会引起官府的注意。等事情风平浪静,能将家人接过去便接过去,若是真出了事,接不过去了,只要自己这根香火还活着,老父亲泉下应该也能瞑目了。

    还未走近马府大门,周轩便先偶遇了从里头刚出来的四大盐商之一的王火。

    王火其人,人如其名,性暴如火,言辞激烈,嘴上终日骂骂咧咧。饶是往常,周轩必定是绕开他走。不过今日,周轩倒是有意上前攀谈两句。

    周轩远远瞥见王火,看见他手里头拿着账册一般的物什,脸上除了往日的怒气外,还平添了几分忧愁。周轩揣测他定是在马府吃了瘪,遂恭敬地上前行礼,挡住他的去路,笑道:“王大老爷,不曾想竟在此偶遇呀。”

    王火自马府出来就觉周身晦气,满心烦躁,耷拉着脑袋不曾看路,这时被周轩一拦,更是吓得不轻,也不曾看清来人是谁,张口便喝骂道:“他奶奶个熊!是哪个发了瘟的敢挡老子的路!”

    周轩笑道:“王大老爷,我是四时药堂的少东家,周轩呀。有些日子没见,您老倒是将我忘得干净。”

    周轩原以为自报家门后王火会恭敬相待,谁曾想他反而愠色更甚,怒喝道:“毛头小子也配和老子说话!老子只和你老子说话,就算是你老子,来了也得喊我一声王爷!”

    周轩见他说话粗鄙,心中又气又恼,可一想到尚有大事要办,又不得不忍下一时之气,继续笑脸相迎,躬身再拜道:“是侄儿考虑不周,唐突了叔叔。”

    王火听了这话,终于由怒转喜,笑道:“倒是平白认了个大侄儿!你若是早这般说话,叔叔我也不是什么蛮横的人,好说好说,你去吧!”

    王火说着转身便要离开,周轩连忙又将他拦下,“欸!叔叔!侄儿这儿还有事相问。”

    “哦?”王火挑眉问道:“我就知道你个发瘟的小子无事不登三宝殿。也罢,你且说来听听,看在你父亲的面上,叔叔我指点你一二便是。”

    周轩忙赔笑道:“叔叔,侄儿这欠了批款在马会首那,这拖了好些时日,今儿父亲大人派我来要款,您与马会首素来交好,您教教侄儿该如何讨要方好呀。”

    王火一听这话,顿时怒上心头,狠狠啐骂道:“呸!谁和他马荣交好,这个没了良心的王八羔子!让他明儿被挖了心断了头才顺了我的心嘞!”

    周轩“哎呦”一声,连忙遮住王火的嘴,七手八脚地将他拉到一边,“我的好叔叔耶,你纵是四大盐商,也得在会首底下做事,怎敢在他府前大骂。”

    周轩这话表面是在劝谏,实际却在拱火。

    果然,王火听了此话更是口无遮拦起来,“亏他什么会首!不顾盐商利益,只想着自己赚钱!”

    “叔叔越说越没边界了,那马会首自己不是盐商?任他再怎么着也不会损着盐商利益不是?”

    王火涨红了脸,啐骂道:“他算个屁盐商!他就是郑狗的一条狗,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我呸!你只当老子不知道呢,拿着官盐左手倒右手卖私盐。郑狗还以为你是条忠心的狗呢,你这赖皮狗里里外外亏空赚的我只怕你没命花!要不是靠着祖上积德,凭你也配对老子指指点点!”

    周轩听着王火这话,心里止不住的突跳。他虽早已料到马荣手脚不干净,却不曾想他竟胆大到敢从郑劼的手里头扣银子。

    想到此,周轩心里更是涌出一阵自嘲。想那沈亭山自诩什么查案大才,这么好些日子了,也只管把眼睛放在他这,殊不知,真正黑的是这躲在暗处装好人的马荣。而他周轩不过是一个听人使唤,随时可弃的棋子罢了。

    想到这,他又平添出另一种不甘来。当初,老爷子本不同意他与马荣合作,他却自认聪明才智不会被马荣所利用,如今搞成这般狼狈境地,马荣想要一脚踢开他独享富贵,这绝不可能。

    这样想着,他又向王火套话道:“叔叔,你说这些可得有证据,不可胡说的呦。”

    “要他奶奶个证据!马荣十八房姨太太,个个知道他裤裆里的破事!”王火说着大笑出声,“你且等着吧,这些个骚浪货迟早卖了他!”

    梁宽早就料到有人会找到他这,只是没想到会被出卖得这么早。

    他盘腿静坐在思过崖中,面前是诸天神佛,身后是地府深渊,月光倾斜,不必去看来人,便知是来要他性命的。

    他缓缓地将手中盘着的菩提串放下,又理了理胸前的袈裟和佛珠,阿弥陀佛一声后便双手合十不再开口,只是静待死亡。

    宝剑在月光的渗透下散发着瘆人的寒光,树叶在萧瑟的风中沙沙作响,只差一步,黑衣人便可亲手送这位虔诚的信徒去往西天找他的如来佛祖。

    离心口只消一寸,突然,一颗石子带着凌厉的风声飞来,准确地击中了宝剑。

    黑衣人一愣,没能及时反应过来。就在这一瞬间,身后传来一阵破空声。他立刻转身,迎面而来的掌风让他不禁后退一步。

    来人掌风强劲,绝非凡手。旦见来人摆定架势,呼呼出拳而来,一招一式都透露出凌厉的杀气。黑衣人见他专攻自己的胸口,显然是看准了位置。

    “果然是你!”沈亭山以双拳强对黑衣人tຊ的宝剑,正是有意试探他的身份。

    黑衣人左手持剑,身形步伐与那日在四时药堂所遇黑衣人一般无二。沈亭山探其胸口乃是算准了上次伤他一脚后,他短时内必还未恢复。

    黑衣人见沈亭山所出皆非杀招,明显有意试探他的武功出路,顿时不敢出招,只敢以寻常功夫应对。

    他原本便功力不及沈亭山,如此一来更是落于下风。

    沈亭山见状,心中暗喜。他故意放慢攻势,让黑衣人有机会反击。然而,黑衣人却始终不敢全力出击,只是被动地防守。

    正当沈亭山即将成功擒住黑衣人时,躲在暗处的陈脊弓着背,小心翼翼地走进山洞。

    他悄悄走到梁宽身边,低声道:“大师,吾乃山阴知县,你速随我离开。”

    梁宽先是一愣,然后他坚决地拦住陈脊,叹息道:“我因受戒而被罚在这里,一步也不能离开。”

    “大师,此处危险,还是速走为妙!”陈脊再次劝道。

    梁宽不再说话,而是拿起菩提串,自顾自念起佛号,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

    陈脊自身也是个极守规矩之人,心知这梁宽脾气与自己一般,现在是劝他不得的,便也不再劝了,索性站在一旁观战。他原本料想不多时沈亭山便能将杀手擒下,倒也不甚危险。

    然而,他刚转过身来,却突然发现黑衣人的宝剑竟向自己袭来!

    原来这黑衣人见功力不敌,便以烟雾弹一时蔽住沈亭山,转身向梁宽袭来。没曾想陈脊会陡然出现,黑衣人一时不查,倒是在夜色和烟雾的迷惑下,将陈脊错认成梁宽卷走。

    沈亭山见状连忙大吼一声:“贼子!哪里跑!快将知县放下!”

    那黑衣人自以为抓住了梁宽,全无心思去听沈亭山的叫嚷。他将陈脊夹在手肘处,运起轻功跃出洞中。

    这思过崖矗立于万丈深渊之上,陈脊刚才在沈亭山的帮助下才得以爬上来,已是唬得腿软。如今他被黑衣人架着腾空而起,更是惊得尖叫连连。

    他惊恐地抬头看向这个的黑衣谋面人,企图穿过那层厚厚的黑布看清楚到底是怎样一个恶人,竟在山阴屡屡害人性命。

    他心里想,这样一个穷凶极恶之徒,必定是目露凶光,满脸横肉。

    可当他仔细打量过去,却见眼前之人的目光极为温情和善,甚至……还有些似曾相识。陈脊就这样怔怔地看着他,直到他的眼角浮现出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正当陈脊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他突然发觉自己的身体在一瞬间失去了任何支撑!

    这黑衣人竟然放手了!

    这丝丝笑意原来竟是对他的告别!黑衣人要将他活活摔死!

    霎时间,陈脊身子直往深谷急坠。他惊恐地朝下看去,月色昏暗,底下的深渊漆得仿佛能吞噬一切。这生死一瞬之时,他不知为何,竟猛然想起李氏来。那日她从香山一跃而下,是否亦如自己此刻这般惊惧?

    陈脊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他紧闭双目,想来命不久矣。他感觉自己很快便要栽在深渊之中,头穿肉烂而死。好在沈亭山和梁宽还活着,他们终将查明真相,而自己也算忠烈,死得其所。

    便在此刻,耳畔忽然传来凛冽的风动,似有长鞭袭来。陈脊自知将死,心道:“原来进地府之前,世间愚人皆要受鞭刑不成?”

    他把眼睛睁得老大,忽然眼前闪过一个人影,竟是沈亭山攀着崖边藤蔓冒死前来相救!

    “呆子!别做梦了,伸手!”

    陈脊大吃一惊,不知发生何事,只管将手伸出。只一瞬的求生机会,沈亭山便牢牢将他攀住,随后高声向崖上喊道:“释缘大师,快将我们拉上去!”

    陈脊攀在沈亭山身上,两人在梁宽的帮助下,慢慢向崖上爬去。那黑衣人只当大事已成,也不曾逗留,这次攀岩无人阻拦,不多时二人便踩回实地。

    陈脊一站上平地,便觉浑身如散架一般,顿时瘫软在地,五脏六腑都搅成了一团。

    梁宽见他二人脱险,也是长舒一口大气,一边阿弥陀佛,一边说道:“为救老衲险些误了二位施主性命,真是罪过罪过。”

    沈亭山将身上藤蔓摘掉,忙去将梁宽扶起,躬身道:“梁叔,你切莫拜我,你不认得我了吗?”

    第二十五章 拨开云雾

    沈亭山的话就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块大石头,在梁宽的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他眼睛瞪得大大,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沈亭山,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深深的疑惑,仿佛在问:“我听错了吧?我怎么会认识你?”

    沈亭山尴尬地笑了笑,摇头道:“也对,那时我不过是十岁的孩童,梁叔你自然是不认识我的。”

    梁宽怔怔地看着沈亭山,显然还是没有认出他来。

    沈亭山解释道:“我也是看到您桌上放着的刻刀才认出您的。梁叔不知你可还记得,十几年前,长洲知州沈滔携家眷赴京上任,途径山阴时遭海盗挟持,幸得你出手相助一家老小方幸免于难。”

    梁宽眼睛闪烁着光芒,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沈亭山的话让他想起了这件多年前的小事,在这个瞬间,所有的细节都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中,他颤抖着嘴角问道:“你你就是当年那个哭哭啼啼吵着要糖吃的娃娃?”

    沈亭山笑着低下头,并不未曾经的自己感到羞恼,反倒坦然道:“那时少儿心性,如今已大不同了。”

    梁宽用赞赏的目光上下打量了沈亭山几眼,笑道:“确实是大不同了。”

    地上的陈脊此刻业已回过神来,他静听对话,方知二人竟还有这番渊源,当下开口道:“原来是故人相逢,那这案子便好说了!”

    沈亭山笑道:“说得正是!梁叔,哦不是,释缘大师,我们莫在此处吹风,进去细聊吧。”

    梁宽点了点头,当下将二人引入洞中。清茗一盏,三人便滔滔聊起往事来。

    “说来惭愧,老衲年轻时仗着有些气性,蒙大家叫声梁爷。大家伙也信任我,将那码头介绍活什的事交给我办。八年前,确实有过这么一单子生意,是当时的把总,尹世昌亲自找过来的。”

    “尹世昌?”陈脊惊讶道:“码头衙门要找跟船的人,自有巡检,尹把总怎么会亲自去找劳工跟船呢?”

    梁宽轻抿一口茶后,接着说道:“当时我亦十分疑惑。尹把总的解释是,这次的运输特殊,码头衙门人员不够,需要我替他找些靠谱的劳工跟船帮工。”

    沈亭山问道:“您照办了?”

    梁宽颔首道:“尹把总在山阴素来是有口碑的,当时我并没有多想,便替他仔细搜罗了十五名劳工,并于那年六月十六日出海。这个日期我记得很是清楚,那日我原本也是要跟船出海的,恰逢这个时间正是我母亲的六十大寿,我便没有跟着去。想来亦是机缘,当时若是去了,只怕也同他十几名弟兄一同葬身鱼腹了。”

    “当年海上究竟发生了何事?”陈脊焦急地问道。

    梁宽叹了口气,手中的佛珠再次转了起来,“这趟出海,按尹世昌原本所说,应当是半个月便可回程。可后来,我们等了整整三个多月。劳工的家眷没日没夜地敲我家的门,问我要人。我也多次去找过尹世昌询问,他也只是说,朝廷机密,再等几日。直到那日,尹世昌一大早便来寻我,说今日他便出海去接船,我只当这事算是有着落了。谁知道,十五名劳工,最后只有三个人活着回来。连带着尹世昌也”

    沈亭山道:“那三个人可是杀猪匠皮三儿,李执事和卖糕饼的刘大?”

    “正是。”梁宽说着又深叹了一口气,眼底已不自觉晕出红来,“他们三人回来后对海上发生的事三缄其口,只说是受到了私盐贩子黄柳生的袭击,其他的便不再多言。”

    陈脊道:“据我所知,当时官府也并未深究此事?”

    “没有。那船神秘消失在海上,船上众人又都离奇失踪,尸骨无存,官府怕事情闹大还特地派人叮嘱过我,要我莫多说一个字。”

    “后来呢?”

    “为着此事我良心不安了许久,那些出海的兄弟遭此横祸说到底都是被我所累。”梁宽说着苦笑道:“那时我终日酗酒,在酒馆买醉时恰好遇到了尹世昌的儿子尹涛,还被他打了一顿。”

    沈亭山听到这疑惑道:“尹涛?八年前他不过是十来岁的孩童,怎么能打你?”

    梁宽对沈亭山这话更是疑惑,反问道:“你对山阴不熟悉,怕是记错了人。我虽多年不曾见他,但算算年岁他如今也该和陈知县一般年纪了。”

    陈脊惊讶道:“与我一般大?这怎么可能,尹涛自己亲口所说,父亲去世时他不过十二岁。”

    梁宽顿了顿,思忖片刻后笑道:“不可能,别tຊ人或许不清楚,但我却不会记错。你们有所不知,这尹涛天生不足,幼时常常生病,当时尹世昌的夫人托我去找了算命先生。先生说他出生的时辰不好,需送到庙中方能长大。于是,他刚生下不久,便由我送到了庙中寄养,我还时常去庙中看他。他父亲出事时,他是第一回从庙里回镇上,许多人都不认识他,但我却一眼认出他来,那时他已过弱冠了。”

    陈脊和沈亭山听闻此言,惊得面面相觑。他们往日倒是常调侃尹涛长得老气,却不曾想他竟是真的隐瞒了年龄。可他为何隐瞒年纪,难不成他身上亦有秘密?

    沈亭山连忙问道:“可据我所知,尹世昌离世时他尚且年幼,后来是裴荻将他抚养长大的?”

    梁宽笑道:“这又是道听途说了。裴荻与尹世昌啊,表面是兄弟情深,可实际上呢,裴荻是最不服气尹世昌的。他这人好酒,酒后曾多次提及要对尹世昌取而代之。尹世昌却像不在意似的,还叫尹涛认他做了师傅。我曾在庙中遇到他这师傅几回,对尹涛非打即骂,又哪里像个好师傅呢。至于后来发生了何事,怎么会传出这种谣言我就不知道了。”

    “这是为何?”陈脊追问。

    梁宽微微笑道:“因为后来我便被捕入狱了。”

    “我正想问此事呢。梁叔,你当时可是冤枉?”

    梁宽摇头道:“那日我醉得厉害,醒来就是在家中,手里头还多了不识的包袱。官差将我押入大牢,直到那桶冷水从头浇到脚我才醒过神来。时至今日,你问我究竟是否被冤,我自己也并不清楚。也许是被冤,也许是我自己酒后胡为,都不重要了。”

    “怎会不重要,若是冤枉,我身为现任知县自当为你伸冤。”

    梁宽道了声佛号后,接着道:“说冤枉亦不冤枉,万事皆有因果,我害了那许多性命,纵是万死也难以赎罪。”

    “所以您当时便认罪了?”

    梁宽笑道:“在狱中反而好受了许多。”

    “那如今的色戒又是怎么回事?”

    “她是皮三儿的媳妇,当年我差点害了她丈夫的性命,她见到我有气也是正常。”

    沈亭山听了这话心里便明白了。所谓犯了色戒,必定是李氏设下的局,而梁宽只当李氏是为了当年之事记恨于他,所以也并未深究。至于这李氏究竟为何要设下此局,只怕与当年梁宽被冤入狱一般,都是有人在想办法要让他闭嘴。

    只是有一点沈亭山想不明白,这凶手已经杀了那许多人,为何偏生留下梁宽的性命至今。难不成梁宽与他有恩?

    沈亭山认真盘起梁宽所言,尹涛这个名字,纵使他心中万般不愿将他与此案联系在一起,但现在他似乎是绕不开了。

    “梁叔,你适才说尹涛幼时被送到了庙中,不知是哪个寺庙?”

    “正是这慈安寺。”

    “他被送入寺中养了这许久,可有其他人知晓当年之事?”

    梁宽听了这话,脸复沉了下来,“说来又是一件罪恶。多年前一场大火烧到了这佛门净地,偏生火起僧房,知晓此事的师父都在那次大火中圆寂了。”

    陈脊‘呀’的惊呼出声,“我想起来了,我曾在本地县志中看过,那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夜,三十四名僧侣遇难,着实是件惨死。”

    沈亭山闻言静默了许久,眉头却越拧越深。良久,复开口道:“梁叔,黄柳生其人你可了解?”

    “我对他所知不多,当年他可还不像今日这般负有盛名。”

    “怎么回事?”

    “当年两淮两浙的航道虽也有私盐贩子为恶,不过大多是些散兵游勇,成不了气候。八年前,黄柳生也就是这些散兵游勇中的一员。我没记错的话,他出身灶户,会些拳脚功夫,因受不了盐场的苛待,才领了几个盐丁反了。”

    沈亭山问:“您的意思是说,八年前劫船案发时,他的实力并不雄厚?”

    梁宽点了点头,又长叹了一口气道:“我当时若知道黄柳生是这般凶残的人物,定不会放着那十五个手无寸铁的兄弟去白白送死。”

    “梁叔,我再与你确认一遍。当年的黄柳生实力并不雄厚,那他是如何凭一己之力劫杀一艘载有三十几人的官家盐船?据我所知,尹世昌的功夫手段在两浙也是出了名的。”

    梁宽一怔,道:“这这我倒是没有想过。如此说来,当年之事确有古怪。”

    “梁叔你再仔细回想一下,看是否还有什么遗漏的细节?”

    “细节”梁宽低着头,手中佛珠快速转动,沉思良久后,道:“尹世昌出海那日,曾提到一个人,姓夏。”

    “夏?”

    “我问他这官盐船是从何处运来,竟走了这许多时日。他叫我莫要多问,总归姓夏的不会亏待大家。还有,他那日心情异常的好。”

    “异常的好?”

    “尹世昌那段时间家中遇到难事,终日脸上难见笑容。可那日来见我时,却笑脸盈盈的,仿佛有什么天大的好事在等着他。”

    陈脊好奇地问:“是何难事?”

    “这我倒不曾打听。左不过是家中有人生病亦或是在钱上一时难住。成家之人,又有衙门口的活计谋生,能难住他的也就这两件事了。”

    沈亭山沉吟片刻,暗想:“朝中姓夏的大臣有父亲的恩师夏言,夏伯伯。他的亲族势力倒是盘根错节。”思及此处,他又不免想起李永安和郑劼来,“郭槐与夏伯伯在朝中争锋相对,郑劼又是郭槐的侄儿,不知这其中是否有所关联。”

    沈亭山想着又笑着摇了摇头,试图驱散这个荒谬的想法。“夏伯伯一生高风亮节又远在京城,怎么会与这山阴的命案牵扯到一块呢?朝中姓夏的大臣并非少数,我不如晚些时候修书一封给父亲,问问是否有夏姓大臣八年前曾在盐政任职。”

    陈脊见沈亭山陷入沉思,没有打扰他,而是转向梁宽问道:“大师,这黄柳生是他的真名?”

    梁宽不知陈脊为何会问这样的问题,不由一怔,但仍笑着回答道:“那还有假名不成?”

    陈脊扭头看向沈亭山,沈亭山登时会意,解释道:“梁叔,黄柳生其人极为神秘,我们遍寻多日都没有任何人见过其真容,或者说,见过他的人都已命丧黄泉。眼下,我们唯一的线索便是曾在丧行见过他写下的字。奇怪的是,我们都不曾见过黄柳生,却对他的字迹非常熟悉。”

    梁宽恍然大悟道:“你们是疑心有人借用‘黄柳生’的名号为恶?”

    “若是‘借用’,那真正的黄柳生为何到今日都不曾现身,任由他人用其名头行凶?”

    梁宽摇摇头道:“这老衲便不得而知了。”

    陈脊更加困惑了,“我现在真是一个头两个大,线索明明很多,却始终一团乱麻找不到真正有用的那一条。李执事这个破案的关键究竟人在何处?刘大明明知道当年真相,我们却不能去询问,就算问了他也不会说。哎,眼瞅着马荣捐出来的盐又要吃完了,难不成我们就卡在这了?”

    然而沈亭山却不觉得案件卡住了,相反,他心中此刻如拨云见日般晴朗。

    “呆子!跟我走!”

    陈脊瞬间愣住,“去哪?”

    “去了你就知道!”沈亭山着急忙慌地站起身来,仍不忘与梁宽行礼道别,“梁叔,想来你是不会与我们一同离开的吧?”

    梁宽闻言一笑,眼底尽是释然:“你们去吧,我要留在这里向佛祖赎罪。”

    “可是,黑衣人刺杀不成极有可能去而复返,大师你”

    陈脊话还未说话便被沈亭山止住,他向陈脊摇了摇头示意他莫再相劝,而后又转向梁宽,拜道:“大师保重!”

    说罢,他便领着陈脊告辞而去。

    及至山下,陈脊方问道:“你不怕他丢了性命?”

    沈亭山呷了一口酒,笑道:“怕有如何,不怕又如何。有些人有些事,总是不可强求。”

    陈脊不解地随沈亭山登上马匹,“好死不如赖活着,从山上捡回一条命,我现在宝贵得紧。”

    沈亭山笑道:“是吗,那我倒是要带你去个好地方!”

    陈脊好奇道:“这个时辰了还能有甚好地方?”

    他说着仰头看向天上弯月,这一番折腾后,眼下已是夤夜。

    “夜探坟场。”

    沈亭山一字一顿,如铁钩般的声音在陈脊耳畔回荡,让他后背的冷汗瞬间冒出。

    这个时辰去坟场,陈脊认为沈亭山定是被案子逼疯了。

    沈亭山大笑一声,扬起马鞭,那马儿便如箭般向前奔去。陈脊惊觉已不容他多说,马蹄翻滚,掀起一地沙尘。

    此地是山阴最大的坟场,山阴几乎所有逝者都埋葬在此。月光从云层中漏出,苍白地照在墓碑之上,为这片荒芜的土地带来微弱的光明。

    陈脊的目光扫过墓碑之上一排排冰冷tຊ的姓名,这些都是他曾经极为熟悉的人。他们的音容笑貌仍在眼前,可身子却早已融入黄土,被这无尽的黑暗掩埋。

    这片坟场寂静得让人感到压抑,只有偶尔传来的野狗叫声打破这死寂。风吹过,带来了远处野花的香气,却无法驱散坟场中的哀凉。

    陈脊心中最初的恐惧被悲伤覆盖,他恭敬地向每座路过的墓碑行礼,像是在进行一场盛大的告别。

    沈亭山则是在寻找着什么,他细心地观察着每一座坟墓,时而拾掇地上的红泥,时而又轻抚冰冷的墓碑。直到二人来到陈脊父亲的墓前,他才停下搜寻。

    “父亲大人!不孝儿来看你了!”陈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霎时间泪如雨下。

    父亲下葬多日,这还是他第一次前来,想到此陈脊心如刀割。他认真扫视着父亲的坟墓,想来是因为没有给李执事利钱的缘故,明明是新坟,可坟头莫说祭拜的红烛,便是连纸钱的印迹都没有。

    陈脊来得匆忙也不曾准备任何祭品,一时心中更是自责。

    此时,一旁的沈亭山也是眉头紧锁。

    他先是依礼拜了三拜,又在心中默念:“陈老先生,晚辈乃陈脊挚友,为查凶案,多有冒犯,请勿怪罪。”随后他便蹲到坟前仔细查看起来。

    终于,在被淹没的土堆之中,他拾到了一丝绢线。也正是这一丝绢线,让他心中的猜想得到了证实。

    他不由长叹一口气,这声叹气深邃而绵长,吸引了独自垂泪的陈脊。

    陈脊哽咽地问道:“出了何事?”

    沈亭山望向陈脊,眼里多了一丝不可名状的神色,他尴尬地掩饰道:“无事。”说着便站起身来,扯开话头道:“我去找坟场的看守,你要去吗?”

    陈脊看着父亲的坟墓又看向沈亭山,肯定道:“自然是要去的!这些贼人连我都敢杀,若不早日将他们缉拿归案,不知道还要害多少人性命!”

    第二十六章 求端讯末

    二人在坟场绕了几圈,终于在一处亮光里找到了看守所住的茅屋。

    出乎意料的是,这看守不是旁人,正是当日义庄中那名良善的看守。陈脊喜道:“原来是你!”

    看守倒不惊讶,他浅笑着恭敬行礼,说道:“草民袁不凡,既是义庄的看守也是这坟场的看守。”

    “袁不凡?这倒是个好名字。”陈脊说着上下打量起他来,方脸宽鼻,长相虽是普通,但有胆子孤身夜夜守着坟场和义庄,倒也是个不凡的人才。

    “大人谬赞了。”袁不凡将他二人引到桌边坐下,又恭敬奉上茶来,问道:“不知二位大人深夜到此,是何公务?”

    沈亭山呷了一口茶道:“来问些事情,此事关乎几宗要紧的命案,你需如实答来。”

    袁不凡脸色顿时变得肃静,恭敬回道:“草民定知无不言。”

    沈亭山道:“几日前,码头衙门的尹涛,尹巡检是否来过此地?”

    袁不凡凝眉沉思,心中暗叹:“如主人所料,果然还是查到尹涛头上了。”

    “袁不凡?”沈亭山见袁不凡呆立着没有回答,又多唤了几声。

    愣了一会,袁不凡回道:“有的。尹巡检来为裴把总选墓。”

    “只是选墓吗?”

    袁不凡点了点头。

    沈亭山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怕是有言辞未尽的地方吧!”

    “这”袁不凡支吾不语,似乎还有所犹豫。

    沈亭山说道:“我且问你,尹巡检选了哪块墓地?”

    袁不凡面色一变,嗫喏道:“应是子午向第三排。”

    沈亭山追问道:“我刚从坟场过来,子午向第三排早已葬满,你说尹涛选了此处,难道是要占他人的坟墓不成?”

    “那就是我记错了,是是乾巽向第二排。”

    沈亭山冷笑道:“你又胡说。以裴荻的生辰八字,只要懂些风水的人都知道他与乾巽向并不合,尹涛又怎会选此向的坟墓。”

    “每日来看风水的人太多,我也记不清了。”袁不凡脸色大变。

    “你不是记不清,而是尹涛根本不是来选坟的是也不是?”

    “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啊,尹巡检不让我说,我不敢”说到这里,袁不凡面如死灰。

    陈脊回身看了沈亭山一眼,神色迷茫,显然仍在状况之外。

    沈亭山接着道:“如今知县大人与我都在此处,我们与尹涛孰轻孰重,我想你应当能分辨清楚。”

    袁不凡闻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点头如捣蒜,求告道:“草民不应该贪图钱财,草民都说出来,大人饶命!”

    “你知道些什么,速速说来!”

    袁不凡站起来身来,走到角落一处柜前,伸手拿出一包银两递给陈脊,颤抖道:“这是尹巡检给我的封口费,我不敢花,还留着呢。”

    沈亭山接过银两仔细一瞧,银两底下印着字,果然是衙门里发出的官俸,“他要你封什么口?”

    “那夜尹巡检突然来访,找我要了板车、锄头和撬棒。我问他是要做些什么,他说他要自己在坟场里待一会,让我不要多问。还叫我在外仔细看守,不可让人进出坟场。”

    “他呆了多长时间?”

    袁不凡思忖一阵,肯定道:“大概一个时辰。”

    “这么说,期间你一直在外围,尹涛在坟场内做了何事你并不知情?”

    袁不凡点头不迭,“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还有一事,”沈亭山看了眼一旁的陈脊,接着道:“陈知县的父亲,陈老太爷是何时何人来安葬的?”

    陈脊听他问及父亲的坟墓,不由一惊。

    袁不凡舔舔唇,老实答道:“是是尹巡检和李执事一同来葬的。”

    “你说什么?”陈脊惊得站起身来,“怎么是尹涛来葬的?”

    袁不凡答道:“确实是他二人一块来的。那日我还觉得奇怪,他们下葬没做任何仪式,只是简单将棺木放入坟中,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陈脊焦急道。

    “而且棺椁也没加棺钉。我虽觉奇怪,但毕竟是官府的事情,也不敢不敢多问。”

    惊愕不已的陈脊啊了一声,眼珠泛白,腿一软,瘫倒在了椅上。

    沈亭山忙上前照看,并端来茶水让陈脊饮下。

    “好了,你先下去吧。”沈亭山支走了袁不凡,对陈脊说道:“有件事我想还是得告诉你。”

    “何事?”陈脊嘴唇泛白,似乎已猜到此事与父亲有关。

    “我想掘坟开棺。”沈亭山说。

    陈脊不死心地问道:“掘谁的坟?”

    “令尊。”

    此话一出,陈脊手中的茶碗瞬间掉落在地,“一定要这样吗?”

    “李执事已经失踪多日,我们却始终遍寻不到他的踪迹。”

    “这与家父何干?”

    “李执事失踪当晚尹涛曾出现在此,并且与袁不凡要了许多挖坟工具。适才我又在老太爷的坟前发现了一缕娟丝,这绢丝你应当认得,正是码头巡检的官服。”沈亭山解释道。

    “这绢丝可能是我父亲下葬那日尹涛留下的!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那他们下葬之时为何不给老太爷的棺椁加棺钉?”

    “也许他们只是忘了!而且,你对尹涛也只是怀疑,你没有实际证据证明李执事就在就在我父亲的棺椁之中,不是吗?”陈脊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其实,关于尹涛,沈亭山并非怀疑,而是确信。过往许多他无法想通的线索在此刻都指向了同一个人,只是沈亭山并不想一一为陈脊解释。

    在沈亭山看来,陈脊不是不懂,而是不想懂。要他亲手掘开父亲的坟墓,确实残忍。眼下,他解释得越清,越像是在逼陈脊做决定。于是,他想了想,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我知道眼下证据还不够充分,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如果你不愿意掘坟开棺,我也不会强迫你。这件事的决定权在你。”

    “可我”陈脊憋了许久终于将剩下的话说出口,“我想再见一见尹涛,可以吗?”

    “好,我陪你。”沈亭山看着陈脊,坚定地说。

    翌日正午,沈亭山三人相约在章记酒馆。那夜,他们曾在在此处相遇,若沈亭山猜测的没错,当时尹涛应该刚刚处理完李执事的尸体。

    忽然迎来贵客,章记酒栈的掌柜亲自下厨,端上的全是自己的拿手好菜。

    “干菜焖肉、清汤越鸡、鉴湖鱼味,还有这上好的绍兴花雕,各位大人请慢用。”

    掌柜骄傲地介绍完自己的菜色,原以为会收到一片称赞,不曾想在坐的三人兴致似乎都不高,一时尴尬在了原地。

    沈亭山率先开口,淡淡道:“你先下去吧,莫让人上来打扰。”

    掌柜不服气地努努嘴,应声退下。

    陈脊见没了外人,将三人酒杯倒满,强撑笑容道:“我们三人相识多日颇为投tຊ缘,可惜一直忙于查案,倒是不曾好好对饮,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尹涛提起酒杯,疑惑道:“二位大人今日为何突然起了兴致,可是案子有了新的进展?”

    陈脊止道:“欸,今日我们不聊案子,只是喝酒!”

    沈亭山附和道:“对!这人啊,偶尔也该放松一下,总是绷着跟弦,容易命短!”

    尹涛被沈亭山的话逗出了笑声,喜道:“大人说话有趣,倒是我太过紧张了。”

    “若说有趣,还是你们有趣。我来这山阴,见到的趣事倒是比别处多许多。”沈亭山说着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续道:“欸呆子,咱第一次见面,你骂我什么来着,富贵公子不懂人间疾苦?还说我不该将山阴的人命大事当做趣事,你可还记得?”

    陈脊低头苦笑,“是的,我骂你狂瞽之説,不堪入耳。”

    “那我倒要问你,时隔多日,你仍是这么觉得的吗?”

    陈脊愣了一下,回道:“是的,我仍这么觉得。”

    沈亭山听闻此话,哈哈大笑道:“那尹涛你呢,你也认为我不该把生死大事当做趣事吗?”

    尹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说实话,他确实从未觉得杀人案可以与趣事两字联系在一起。

    沈亭山见尹涛呆立着不回答,心中已有了答案,大笑道:“我跟你们说,你们要这么看我,说得就太对了。我确实不应该将人命大事当做趣事。但你们也确实误解了我的意思,我从未说过人命大事是趣事,我所说有趣,乃是案子的背后有趣。”

    陈脊和尹涛听得有些发蒙,沈亭山又接着解释道:“呆子,我曾与你说过我毕生所求,你可还记得?”

    陈脊点点头,道:“你说你要追求‘有趣’之义,而所谓有趣,就在于人生每一次历练,每一段缘分中窥人心。”

    沈亭山欣慰道:“难得你还记得。你之前不是好奇我为什么会以追求‘有趣’的人生为目标吗?这并不是因为我天生就有与众不同的个性,而是因为我出生便衣食无忧,我不必为生计而烦恼,也有足够的时间去探索自己想要的东西。去追求所谓的“自由”,洞察所谓的“人间疾苦”。”

    沈亭山拿着酒杯站到窗边,迎着风道:“我父亲是两榜进士,母亲又出身荥阳郑氏。我自幼便享有别人终其一生都得不到的诸多好处,这些我从不避讳。”他说着,用手指了指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接着道:“但是你踏出这个门去看看,这日头底下,有很多人还在为了每日的衣食拼尽全力,他们每天都在为了家庭、生活而忙碌,难道他们就没有理想,没有为社稷贡献的大志吗?他们有,只是生活不允许他们去想。”

    陈脊看向沈亭山,他以为这家伙是来向尹涛套话,或者劝解自己的,可现在看起来,他怎么像是故意来惹嫌的?

    “你你跟我们说这些做什么?”陈脊不解道。

    “且听我说完”沈亭山呷了一口酒,续道:“出身如何人都无法自己决定,但人生的结局却是自己挑的。众生奔波劳碌,无非是为自己择一良善之终。有些人出生于富贵之家,安享岁月静好。有些人出生于贫寒之家,了无所求,每日浑噩,亦得一时逍遥。生而痛苦的,是那些心有不甘之人。生于富贵者,有那想逃离家庭,以己之力,证明可成大事之人。出身贫寒者,则更喜欢苛求自己,无时无刻的自我鞭笞。要奋发向前,挣脱命运束缚,甚至立下大愿,解救更多如自己一般贫苦之人。这些人之中,有的如你这般,宁愿牺牲自己的利益,也要坚守初心。有的呢,初志易失,发达后却反过来苛责那些同样出身卑微的人。他们责怪别人不够勤奋,好似努力便一定会成功似的。要我说,只管努力,不问前程,正是这些心有不甘之人聊以自慰的话罢了。”

    尹涛不明白沈亭山话中含义,问道:“那难道就不努力了吗?”

    “你看那努力拼搏之人,大多有着一股年轻人的热血与不羁,即所谓的年少轻狂。而那些得过且过,随波逐流之人,多已届中年。他们难道未曾付出过努力吗?这世间千百年来,能留名后世者不过尔尔,多得是那拼尽全力,却始终求而不得的人。你再去问那濒死之人,回首过往,他们无一人没有遗憾。你可曾想过,为何这许多的不甘与遗憾成了人生的常态?”

    尹涛摇了摇头。

    “以我短浅的见识来看,这出身不要紧,努力与否也不要紧,要紧的在于自身心之所需。如果你无意努力,那躺平无错。如果你想去努力,那勇往直前也没有错。只是,你的任何选择应该是基于自身所愿,而不是这世间的规则。”

    “规则?”

    沈亭山走回桌旁,给陈脊和尹涛各夹了一个鸡腿,接着道:“有人拼劲全力谋取功名,是需要满足父母的期望,有的人奔波劳碌,养家糊口,是因为家人的依赖。妇人以苦行半生换取子女安康。男子如你我,以性命相搏,亦不过为了尽忠尽孝。身而为人,若不劳作便是懒惰,若不求上进便是堕落。这一生,若始终为他人而活,则终身皆不可得喜乐。我之所求,便是不要为周遭之目光与规则所左右想法。”

    “你怎如此自私?”陈脊皱眉问道。

    “为自己而活就是自私吗?这本就是个不该成为问题的问题。你说为了天下百姓而活,到底不是为了谋个好名声?”

    陈脊马上便要反驳,沈亭山压住他,接着道:“也许你想说,你只是觉得这个事情是对的所以去做。你敢否认,说到底不过是图个自己心安吗?眼下对的事情,千万年后也不一定是对的,世间连星辰都无法亘古不变,你又如何预测千万载后的世界。”

    沈亭山拍拍陈脊的肩膀道:“无私亦有私,有私亦无私。你没必要苛求自己,被‘别人眼中的自我’绑架,陷入自我否定的泥潭。我始终认定,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来评价我。那些指责我的人并不是多有大爱,他们也有私心。就比如,他们希望我能继续查这个案子,为的,也不过是为他们伸张正义。”

    沈亭山说着又扭头看向尹涛,“我还不曾与你聊过,你呢,你这一生所求为何?”

    尹涛显然没料到沈亭山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他愣了许久,慢吞吞道:“我想不到以后,眼下我只想捉到凶手,早日为父亲和师傅报仇。”

    沈亭山点了点头,“你有此心着实不易。说起来,我们还不曾听你说起过与裴把总的往事,不知你可愿与我二人分享。”

    尹涛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眼里流露出许多痛苦,他仰头痛饮一杯后,凄然道:“师傅对我恩重如山,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我。”

    若是以前,听了尹涛这话,陈脊必然也会随之落泪。可今日,他冷眼看着尹涛,一时竟分辨不出他究竟是在做戏亦或是真情流露。

    “父亲死时,我尚年幼。是师傅将我一手带大,又是他教我这一身功夫,将我引入巡检司。你们说他嗜毒、好酒,还说他想与皮三儿勾结买卖私盐,可无论如何,他在我心中永远是最值得尊敬之人,于我而言,他已如同亚父。”

    “那你生身父亲呢?”陈脊忍不住问道。

    尹涛冷笑道:“说实话,我的生父一来离世的早,二来,他在世时总在衙门忙碌,其实并不曾管我许多。”

    “这么说,你幼时是由母亲带大?怪道我见你虽是武将,却性情温和。”沈亭山试探着问道,“倒是颇有些禅性。”

    尹涛一怔,笑道:“大人说笑了,我不过一介武夫,能有什么禅性。”

    他说着伸手去夹醋鱼,沈亭山见状,故意将手边酒壶撞到。只见尹涛眼疾手快,迅速将酒壶接住,用的便是左手!

    尹涛速度之快,用劲之巧,稍微懂些功夫的人都能看出,他的左手必然练过。沈亭山嘴角一笑,心中又确信了几分,问道:“想不到你的左手竟也这般敏捷?可是练过?”

    尹涛似乎已经觉察到沈亭山的有意试探,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笑道:“大人又说笑了,这左手岂是想练就能练的。我天生愚钝,便是能将右手练成就已是万幸。”

    沈亭山见尹涛有意隐瞒,也并未追问,而是笑道:“来来来!你救了这酒瓶一命,当浮一大白!”

    尹涛仰头痛饮三杯,高声道:“这三杯,祝两位大人早日缉得真凶,还山阴一片清朗!”

    第二十七章 掘坟开棺

    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洒在淡黄色的床榻上。

    陈脊躺在床上,衣衫不整,发髻散乱。他的眼皮沉重如铅,费力睁开眼睛,发现周围一片朦胧。试图坐起tຊ身来,又感到头痛欲裂,身体也像是被重物压着一般。

    陈脊仔细回想昨日的事情,他想起自己与沈亭山、尹涛畅饮到深夜,自己似乎在酒桌上睡着了,又想起好像是沈亭山将他扛回了官廨。

    看着窗外的光亮,陈脊突然意识到这一醉又平白过了一日,他猛地坐起身来,径直往屋外跑去。

    “你又在浇花?”

    陈脊刚推开房门,便看见沈亭山又拿着葫芦瓢在院中浇花,浇得比上次还要仔细,心情也是极好的。

    “呦?”沈亭山回头看见陈脊,笑道:“饿了就去厨房,灶上有莲子粥,我煮的。”

    “你”

    陈脊昏睡了一日,本以为沈亭山应该心急如焚才是。可现在看他,不仅气定神闲,还有工夫煮粥、浇花,不担心自己倒也罢了,怎么连案子也放到了一边。

    “你怎么一点都不担心?”

    陈脊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担心?”沈亭山仔细得擦拭着花瓣,“这些花开得这么好,我担心什么?”

    陈脊:“担心案子,担心我呀。”

    沈亭山将手中的活计放下,笑道:“你能站在这里和我说话,就说明你已经想清楚了。”

    他说着用手指向衙门大堂,“你若想开棺,赵十一和一众差役已经在大堂等了一夜。你若想放弃追查真凶,巡检司的人也在大堂等着,你一声令下便可命令他们全力追捕‘黄柳生’。当然,捉不捉得到就另说了。”

    陈脊顿了顿,脸上浮起了久违的笑意。

    过去这许多年,每每要下决定,他都极为紧张犹豫。他的每一个决定,服从上级或有伤百姓,心念百姓又恐违抗朝廷。他曾无数次于心中自问,当初费尽心力,考入这朝堂,是想为百姓和社稷谋福祉。为何真正步入其中,才发现这朝廷与百姓之福分割到了不能双全的两端。

    直到沈亭山告诉他“规则”二字。

    以前,他所有的决定确实都受“规则”的制约。“忠君爱民”四个字过于沉重,像把枷锁牢牢束住了他的手脚。为官这些年,他带着脚镣行走,总想着如何平衡两者之间的得失,却从未考虑过人皆有私,这朝堂的决定不一定事事皆对,这民也并非全无错处。更何况,这朝堂从君至下,文武百官,各有各利。这民,两京一十八省,百商百工,三教九流,各有各益。

    沈亭山说,世事无绝对,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只有当下的选择与自我。

    见自己,方能豁达,见众生,方能宽恕,见天地,方能谦卑。

    初入仕途,抱着除魔卫道之心,为朝廷冲锋陷阵,勇冠三军。

    后来,在朝廷与百姓,正与邪,对与错之间混乱无措,反思踌躇,不知何如。

    眼下,是时候挣脱束缚,不问对错,只问己心。

    “开棺吧,我需要一个真相。”陈脊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好。”沈亭山只是简单的一字回应。

    陈脊有些惊讶,但很快又明白。这就是沈亭山,不左右任何人的任何想法。

    可陈脊还是想解释一下,“这个真相,是为我自己找的,不是为了死者也不是为了天下。”

    “你这样,很好。”

    “我还为了父亲,他一世清白,死后定不愿意和有罪之人同棺而眠。”

    沈亭山笑着点点头,道:“我和一同去。”

    陈脊与沈亭山整好队伍正准备一同去往坟场,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孙文鹏远远便高声喊着:“堂尊,请留步!”

    他双手将公文递上,气喘吁吁道:“绍兴知府洪州今日就到山阴,堂尊应当亲自去迎接才是。”

    陈脊一听顿觉头疼。

    “这些事素来是你操办,这回仍是你去便是了。”陈脊推脱道。

    孙文鹏压低声音道:“知府大人这时候来,只怕是为了近日盐祸一事,下官……恐不好处理。”

    “上官问什么照答便是,纵有何不满,也只能是我的过错,与你不相干。”

    有这话,孙文鹏便心安了。

    亲民、教民、断案不过是表面文章,陈脊乐意做便让他做去。孙文鹏明白,接待上官、收支钱谷才是加官进爵的关键。陈脊愿意将这些事放给他做,他求之不得。

    然而他面上仍佯装为难,叹道:“堂尊,话虽如此说,但来者毕竟是”

    “ 行了。”陈脊打断道,“你照办便是了。”

    沈亭山暗自思忖一阵,又回头瞧见尹涛气定神闲的模样,若有所悟,点了点头,对陈脊道:“开棺要紧。”

    从横山河的金山码头右侧绕过,沿小路进山,不多时便来到一大片林场。荒草冷木深处立着一块块墓碑,有的新刻,有的斑驳,乃是一大片墓地。

    陈脊并非山阴人士,父亲本因回乡安葬。然老父深知山阴事务繁杂,遂留下遗言,就近安葬便可,未免陈脊挂怀,还解释是为了死后能看着陈脊将这一方土地治理得井井有条。

    陈脊穿过林木,一直走到最里边的墓穴才停下,“先考陈言路之墓”几个字分外扎眼。

    陈脊道:“容我先祭拜过先父,再行开棺。”

    沈亭山点头,借这时间,他绕着坟墓走动,想看看有没有其他线索。他往南多行几步,注意到在众多墓碑之外还有几个微微隆起的小土坡。他之前来的时候是深夜,所以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回头走去,差役正好领着一众百姓而来,回禀道:“按照沈翰林的意思,百姓召集到了。”

    沈亭山颔首,然后问道:“那几处小土坡怎么回事?”

    差役垫脚看了几眼,回道:“是无主孤魂,随手埋了。”

    沈亭山听后不置可否,领着众人回到墓前,这时陈脊已祭奠完毕,眼眶殷红。

    百姓都觉得奇怪,为何要召集自己来这墓地,私底下悄声议论了起来。

    沈亭山举目望去,扫视周遭众人,将各色人等都细细打量了一方,然后沉声道:“诸位皆知,近来山阴灾祸频频。陈知县为查明案情真相,几乎是夜不能寐。幸而圣上庇佑,如今案件有了新的线索,这墓穴便是破案的关键所在。为天地正气,还枉死者以清白,让山阴恢复安宁,陈知县不惜挖掘生父之墓来查案。今日特请诸位前来做个见证。”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掘生父之墓,这陈知县是不要命了?

    一时间,百姓之中,议论什么的都有,这可是比亲手弑父还要丧良的行径。

    沈亭山早已预料到百姓会是如此反应,可他还是不得不这样做。为官之难,非在于政务,而在于世情人心的多变。身为父母官,若能得上官的援助,又能得士绅百姓的拥戴,同时能与同僚和衷共济,便是最佳之境。若三者只得其二,还尚有可为。

    然而,若是如陈脊这般,本就三者全无,还要再做天理不容之事便是难了。

    好在三者之中,百姓最易左右。如今,他只能尽力帮陈脊争取百姓支持,否则只怕陈脊要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沈亭山高声道:“陈知县深知此事的危害,然而百姓的安危更为重要。凶手在山阴害人无算,手段残忍至极。诸位想想,这段时间有多少人无辜被毒杀,却误以为是疫病所致。若不除去真凶,山阴难得太平。陈知县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惜个人荣辱,但求诸位的支持与谅解!”

    百姓们明白过来了,开始有人喊叫:“支持陈知县!”

    “支持陈知县!”

    “开棺!查明真相!”

    许多声音响了起来。

    陈脊望着群情激奋的百姓,心里竟涌上酸楚。这样的场面,他曾多次在梦过,众人拥护,民心所向。可当一切真的变为现实,他却像堵了石头般难受。

    他没有再看百姓,而是望向差役,一声令下,众人便开始动手了。

    陈脊紧盯着坟墓,沈亭山则再次打量起围观人群,这里有百人之多,其中有几个正是沈亭山特地交代要带来的人。糖水贩欢哥及卖糕饼的刘大立在人群中,静静看着。尹涛持剑立在人群两边,神色淡然。马荣躲在人群的后头,是最方便离开的位置。

    棺木埋得不深,很快便在土中初现。坟场临近横山河,土质松软湿润,昨日又下大雨,地下水位较高,棺木几乎浸泡在泥水中。几个差役一声惊叹,拿着锄头、铲子不知所措。

    “慢着!”就在这时,远处忽有叫声传来。

    陈脊循声回头,见孙文鹏领着差役拥着一人,沿小路进入树林,来到坟前。

    孙文鹏不是去接待贵客?那这所拥之人应就是绍兴知府洪州了。

    沈亭山与陈脊两人赶忙上前行礼。

    “陈脊,我听说你要掘自己生父的坟!”

    “正是。”

    洪州一脸严肃,“胡闹!身为人子,丧服尚在身上,就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来!”

    “大人,我怀疑近来盐祸的真凶将尸体藏于先父棺木之中,想查验究竟必tຊ须开棺。”

    “古语云,大尊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你先是请旨暂缓丁忧,如今又要开棺掘坟,按《大赵律》,可定死罪!”

    “这我知道。”

    洪州指了一下几个准备开棺的差役,道:“明白就好,赶紧叫这些人离开。”

    陈脊立在原地,“我还是要开棺”

    洪州露出诧异之色:“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吗?”

    陈脊沉默了片刻,忽然捏紧拳头,大声道:“大人如此阻拦,是不是怕我查出什么!”

    “你胡说八道什么!”

    洪州心中愕然,脸上却仍怒目而视。人人都道这山阴知县软弱可欺,怎么今日却变了模样。这是要撕破脸皮不成?

    陈脊涨红了脸面,瞪圆眼睛:“实话跟你说吧!这盐祸一案,我查是死,不查也是死。这坟无论我今日挖它与否,也是个死。从摊上这个案子,我便没想过还有活着的一天。你身为绍兴知府,我本应听你命令行事。可今日,我偏生不听,便是巡抚、御史、太师来了,也不听。”

    这话说得简直比山贼匪徒还要凶狠。洪州被他一瞬间爆发出的气势惊得说不出话来。

    陈脊喝道:“这棺,我亲自来开!与任何人无关!”说着一把夺过差役手里的工具,任洪州如何辱骂,他都充耳不闻。

    沈亭山往前要去帮忙,却被陈脊止住,他笑道:“我今日才知,做个恶官悍吏是如此爽快之事!你莫帮手,我认你是至交好友,你不可动我父亲棺椁,便让我自己一力承当!”

    这棺木极为普通,没有刷漆,撬开棺盖,一股浓厚的尸臭飘了出来。

    陈脊和沈亭山用纸捻子沾麻油塞住两个鼻孔,再含一小块生姜在嘴里避臭走了上前,查看棺中情况。

    棺中果然有两具尸体!

    尽管棺椁浸泡在泥水中,隔绝空气,减缓了腐烂,但因为时日已久,尸体还是到了发烂膨胀的地步,打眼看去尸首犹如巨人。又因没有棺钉的缘故,虫蝇进了棺,数不清的葬甲在尸首身上四处爬动,两具尸体已是被啃食大半,面目难识。小小棺椁,一片狼藉,甚是骇人。

    “父亲”陈脊见此惨状,双目一黑,几欲晕厥,幸得沈亭山及时将他撑住,才勉强站立。

    “赵十一!验尸!”沈亭山喊道。

    “来了!”

    赵十一燃起避秽丹,驱赶蛇虫,又在火盆中烧了皂角、苍术,口含苏合香圆,戴着羊肠手套蹲到了葬坑。当他将两具遗骸取出,众人无不惊叹。

    洪州和孙文鹏怯生生上前两步,看了看尸首嫌恶地撇过头去。

    沈亭山见状,故意道:“这尸体已辨别不得,洪大人还是站远些,免得沾上污秽。”

    趁赵十一勘验尸体的空闲,沈亭山认真检查起棺椁中的其它物什来。

    散落在泥水中的香料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将这些香料捡起,用帕子小心包好藏入怀中。

    当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弄清另一具尸体究竟是否是失踪多日的李执事。沈亭山和陈脊不敢打扰赵十一的勘验,只是在一旁静静等候。

    赵十一重伤尚未痊愈,在差役的帮助下才得以顺利勘验。

    他先是命差役用水冲洗掉尸身上的蛆虫、脏物臭水,洗干净皮肉后,才开始检验。检验时,又叫人不断打来新鲜水,浇洒在尸体的四周。

    洪州冷眼看着赵十一的操作,冷笑道:“尸体已经腐烂,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识别面目。

    陈脊瞅了一眼洪州说道:“洪大人初来乍到,不晓得他的本事。我相信赵十一必然可以看得出来。若能查明真相,我想也是洪大人乐意看到的。”

    洪州哼了一声,说道:“本官自然希望真相大白。赵赵十一是吧?你也验了许久,这人是谁你验出来没有。”

    赵十一“嗯”了一声,指了指尸首尚未完全腐败的右臂说道:“虽然很模糊,但还是可以依稀辨得此处有青龙刺青。”

    “青龙刺青?”洪州笑道:“那此人便不是李执事了!”

    沈亭山问道:“大人何出此言?”

    洪州自信道:“我大赵,除了打行散人会在身上刺青,普通平民无不爱惜己肤,绝不会在身上留下这种印记。”

    “大人这话便错了。”沈亭山笑道:“这刺青恰恰说明了此人就是李执事。”

    “你说什么?”洪州瞪大了眼睛问道。

    “据我们先前的调查,这李执事还有另一重身份,打行青偃帮帮主。而这青偃帮的图腾正是青龙。”沈亭山说罢又转向赵十一,问道:“死因为何?”

    “后背一剑穿心而死。”

    “伤痕可还能识?”

    “万幸尚能识别。”

    沈亭山于人群中四处张望,忽然眼前一亮,高声唤道:“打铁匠!你过来!”

    打铁师傅有些茫然地走上前,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大人大人唤我何事?”

    “你可会认刀口痕迹?”沈亭山问。

    “小人打了二十年的刀剑,各种大小刀口都能认得。”

    “你过来辨辨这具尸体的刀口。”

    打铁师傅看到尸体散发出的臭味和凄惨样子,不禁皱起眉头,奈何官府要求,也只能勉为其难捂着鼻子向前探看。

    当看得尸体刀口时,他的眼睛突然闪过一丝惧色,颤巍巍地看着沈亭山,却不敢说下去了。

    “这这刀口”

    “是否和我昨日送到你那里去的刀,刀口一致?”

    打铁师傅咽了咽口水,肯定道:“确实一致。”

    沈亭山转过头,对陈脊和洪州说道,“凶手就是码头衙门巡检,尹涛。”

    话音刚一落地,所有人的心都震颤了一下。

    洪州深吸一口气道:“你有什么证据?”

    尹涛在山阴无论是官府衙门还是平头百姓之中,向来口碑极佳。此时众人听沈亭山居然称之为杀人凶手,无不骇目,纷纷跟着七嘴八舌质疑道:“不可能是他,有什么证据啊。”

    沈亭山慢吞吞走到尹涛身旁,尹涛神色依旧淡定,仿佛沈亭山在说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情。但沈亭山仍想给尹涛一次主动承认的机会。

    “我想,杀死差役、李执事的是你,暗杀梁宽的黑衣人是你,在四时药堂与我大打出手的黑衣人是你,甚至裴荻、皮三儿都是在你的授意下被害的对不对?你就是为害一方的‘黄柳生’,是不是?”

    尹涛听闻此话,先是愣了一阵,而后又哈哈大笑道:“沈亭山,我真的没有看错你,你比我想象的还聪明!”

    第二十八章 再起波澜

    是的,李执事是他杀的。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要怪,就怪李执事自己贪得无厌,费尽心力弄死了皮三儿,愚蠢地以为可以骗过所有人,但想不到,最后他自己会是死在局里的人。

    当然,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最初,尹涛不过是想杀死裴荻罢了。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对裴荻起了杀心呢?也许是三岁,也许是八岁,又或者是十八岁?尹涛自己也记不清了。他唯一记得的,便是裴荻无止境的谩骂与责打。

    他记得那年冬日,他从寺外捡了一只兔子回来。裴荻见了欢喜得不得了,嚷嚷着要将它宰了下酒。那时,他就像那只兔子一样幼小又无力反抗。时至今日,他仍记得那只兔子的眼睛,映着火光,红得吓人。

    他记得还有一天,裴荻饮了酒,拿着刀在桌子上拼命敲打,“你再哭!再哭老子宰了你!”那把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让他在无数个夜晚想起那把刀时都会浑身发抖。

    他始终想不通,生父和生母为什么不理他,不理他便不理他吧,又为何要安排这样一个恶魔来做他的师父。

    只有杀了这个恶魔,才能终极自己的噩梦。他苦等了三十年终于迎来了这样的机会。

    当郑劼的人找到他时,他甚至没有一丝犹豫便答应了。很快,他就找到了李执事和皮三儿这对兄弟来执行自己的计划。

    说起来,这对表面兄弟也着实可笑。

    皮三儿按他的指示杀死裴荻后,他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他想,自己的父亲和裴荻是兄弟,但裴荻是如何对待他的呢?他突然很想知道这世间到底有没有真正的兄弟情。

    于是,他分别告诉皮三儿和李执事,如果谁能杀死对方,就可以拿到三倍的赏钱。原本这只是他一个玩笑罢了,却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因此反目成仇。皮三儿不愿意将私盐买卖的利益让出,李执事就联合陆庠生将他杀死。

    真是笑话,李执事自己杀了人,还指望他能庇护他逃离山阴?

    这样背弃兄弟的人,当然不配活着。于是,他又想出了一个绝佳的试验。陈脊不是总表现出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吗?他倒是很想看看,所谓的孝子究竟是如何孝顺父亲的,所谓的孝子到底会不会亲手掘开父坟。

    他从来都不知道孝子应该是怎么样tຊ的,也不明白人为什么要孝。在那暗无天日的时光里,父母对他置之不理,那些满嘴阿弥陀佛的僧人也个个欺辱他,只有梁宽,只有梁宽是真心对他好的人。

    说实话,若非万不得已,他真的不想杀死梁宽。

    这一切都怪沈亭山,他为什么要调查到梁宽的身上,如果他不查,梁宽就可以不必死。

    可是,梁宽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他还能查到自己身上?

    尹涛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在讲述完这些事情后,他终于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你是怎么怀疑到我身上的?”

    沈亭山指向尹涛的手,语气平静地回答:“这双手一旦做了什么,无论怎样掩饰,都会留下痕迹。”

    这时,一直躲在暗处的梁宽走了出来,对尹涛说:“孩子,你不该走上这条路的。”

    尹涛看到梁宽,突然愣住,呼吸急促,大脑短暂的空白后,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杀错人了。

    沈亭山继续问道:“李执事失踪那晚,随六爷进屋的打手,是你吧。”

    尹涛没有正面回答沈亭山的话,而是带着玩味的笑容说道:“你不是很聪明吗?我相信你能把整个事件完整解释出来。”

    “你假装同意帮助李执事逃离山阴,因此他急促地将家中值钱的东西通通变卖,并带到了金凤楼,准备设计逃走。逃走的第一步,便是与你互换身份甩开我们派去跟踪的差役。李执事按你的指示找来马荣、崔娘、阿莺作陪。马荣和阿莺深知你的计划,而崔娘和六爷则是你特地找来的不知情的‘证人’。马荣故意在当日骚扰崔娘,制造机会让你这个‘打手’进入房间。这时,崔娘和龟公六爷先行离开了房间,你便趁机在房间内与李执事互换了衣服,六爷将崔娘安顿好后,在金凤楼大厅遇到的不说话的打手其实已经是李执事了。”

    “说的不错,然后呢?”

    “你扮作李执事,装作醉酒伏桌不起,成功骗过了去而复返的崔娘。当时我们去询问阿莺,她说李执事那天欲对她用强,我想这不过是谎言。实际上,李执事那日确如崔娘所说心事重重,而阿莺这么说只是为了掩盖她接下来的罪行。”

    “哦?什么罪行?”

    “阿莺将崔娘第二次支走后,便和你一同返回房间。等到时机成熟,你便在阿莺的掩护下离开了金凤楼。离开时,你特地戴上纱笠绕到后门,让六爷看到你离开。随后,你以李执事的身份将差役引到僻静处杀死抛尸。接着,你又孤身去到码头过关。身为巡检,你深知码头衙门差役的检查漏洞,因而巧妙地躲过了搜查,制造了李执事逃往它县的假象。”

    “那真正的李执事呢?”陈脊问道。

    “真正的李执事将自己的全副身家托付给了尹涛,早早来到码头等待尹涛接他过关。谁知道,他却等来了一柄寒剑。”

    “你是说尹涛当晚过关后又回到了码头,将李执事杀死了?”

    “正是如此。”

    “证据呢?你有何证据说就是我干的?”尹涛笑问。

    “我和陈知县曾经到金凤楼进行过调查。金凤楼厢房内室遗留的泥土,是坟场特有的红泥。起初我以为是李执事留下的,现在想来,应当是你。你与李执事共同埋葬老太爷时,不慎将坟场的红泥带到了金凤楼……”

    “既然李执事与我一起来过坟场,为何不能是李执事留下的?”

    “因为镜子。金凤楼厢房内室的镜子,坐着的人照不到,只有站着的人才能照到。这正是你换衣服时调整过的。而且,厢房内的衣桁右边的灰尘很厚,而左边却很干净。这说明那日换衣的人是个左撇子。而你,正是那个左撇子。”

    “你是怎么发现的?”

    “准确的说,你不是左撇子,你只是特地训练过左手的右撇子。那日在酒栈遇见你时,你将衣物搭在左手我便有留心。再后来,我们去码头调查差役时,你是用左手将差役拎了过来。还有昨日,我特地将酒瓶弄倒,你用左手也轻易接住了酒瓶。”

    “这些都不算是直接证据,沈亭山你有没有更直接的证据。”洪州不耐烦道。

    “有,”沈亭山走到尹涛身边,将他身上长剑拔出,“昨日我趁你酒醉将此剑送给打铁师傅辨认,刚大家也听到了,此剑刀口与李执事身上伤口可谓一致。”

    “还有,”沈亭山将长剑扔掉,伸手扒开尹涛胸前的衣物,一个清晰的伤口赫然在目,“这伤口,乃是在四时药堂,你与我打斗时,被我所伤。”

    沈亭山说罢,伸手抓起尹涛的手,“虎口有茧,乃是常年持刀练剑之人才会留下来的,你手上的茧与那日放你过关的码头差役所说无二。”沈亭山顿了顿,又从差役手中接过一个包裹,接着问道:“这是从你家搜出来的包裹,里头的东西正是李执事变卖的家财。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尹涛哈哈大笑道:“没错,你说的一点都没错。但我还想问你,你凭什么认为我就是‘黄柳生’?”

    “因为字迹。”沈亭山转头看向陈脊,“这点你比我要清楚。”

    陈脊点了点头,向众人解释道:“我们在李执事家中发现过一张尚未焚尽的纸条,上面赫然写着‘杀’字。后来,我们又在丧行找到黄柳生当年捐款建殿时亲笔写下的名字。这两个地方的字迹完全一致,且这个字迹我一直倍感熟悉。后来我回想起来,勘验差役尸体那天,尹涛曾提笔在巡视册上记录情况,他的字迹与这两处完全一致。”

    “还有一点,据丧行的赵老所说,那日前往捐款的黄柳生也是个左撇子。”沈亭山看向尹涛质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

    出乎意料的是,尹涛并没有丝毫的辩驳,也没有表现出被揭露的恐惧,而是放声大笑道:“没错!你们说的一个字也没有!这一切都是我干的!”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坟场中回荡,震撼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不过,沈亭山你是不是忘了,去找李氏的那个‘黄柳生’手上可不是我这样的茧。”

    尹涛这句话一下便戳中了沈亭山最后的疑问,他正欲再问,洪州却突然厉声喝道:“大胆尹涛!原来你就是危害一方的黄柳生!今日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本官定要将你绳之以法,严惩不贷!”他转过头,向差役们命令道:“来人!将尹涛拿下!押解到绍兴府衙问罪!”

    “大人!”陈脊急忙插话道:“大人!尹涛虽已认罪,但此案仍有许多疑点尚未查明!”沈亭山亦急忙接口道:“尹涛是否还有帮手,八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有盐商会和四时……”

    “不必再说了!”洪州严肃地看着陈脊和沈亭山,“本官问你们,你们确定尹涛就是‘黄柳生’吗?”

    陈脊看向沈亭山,眼神坚定,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洪州断然道:“此案已非你小小山阴知县所能处理,黄柳生牵扯两起官盐劫船,此人此案即刻转交绍兴府衙审查!”

    “大人!”沈亭山追问。

    “至于你,陈脊,你可认罪?”

    陈脊一怔,原来洪州之前没有强行阻拦,是等着秋后算账。

    “本官来之前便已收到检举,你先是以查案为名逼死皮三儿之妻,如今又大逆不道挖掘父坟。本官不是没给过你机会,可惜你不懂珍惜!”

    “逼死李氏?”陈脊顿时如遭雷击,惊愕万分,头上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

    “大人!李氏跳崖一事另有隐情,你”

    “沈翰林!”洪州冷声喝止,目光如刀,“绍兴府衙之事自有我等处理,陈脊请罪的奏疏已在路上走着,我劝你,切莫再僭越了。”

    沈亭山和陈脊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洪州早已暗中布局,盐祸一案必定与他和其幕后之人有关。他们故意放任前期调查,诱使沈陈二人深入其中,目的就是要将尹涛或者说黄柳生推出来做替罪羊。如今目的达成,他们便急不可待地想要封住他们的口。

    洪州面目表情地看向围观群众:“真相已经查明,各位请回吧。绍兴府衙会严惩罪犯,给大家一个满意的交代!”话音刚落,他又冷冷地看向陈脊,“走吧。”

    陈脊与沈亭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和悲凉。陈脊自知此去凶多吉少,拱手拜道:“亭山兄,家父的尸骨就劳烦您重新安葬,陈脊在此先行谢过。”

    “呆子”

    沈亭山心中一阵痛楚,他知道他必须冷静下来,只有保住自己,才能尽快找到洪州等人的罪证,将陈脊救出来。他深深地看着陈脊,回应道:“放心,我会救你出来的。”

    “救人?”沈滔慢慢地走到院中的莲缸边,轻轻地添着水,然后向tຊ管家问道:“少爷在信中还说了什么?”

    管家恭敬道:“少爷只问了朝中夏姓大臣的事,说是要查明山阴盐祸真相,救人于水火,其他的没有了。”

    沈滔听后笑了笑,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这小兔崽子还指望救别人,只怕还得他老爹我先去救他。”沈滔说着将手中的水瓢放下,“夏太傅那边可有消息?”

    管家摇摇头道:“夏大人与郭大人一同进宫侍疾,此番内宫极为隐蔽,我等至今探听不到没有任何消息。”

    似乎对管家的回答早有预料,沈滔轻轻挥手示意他靠近,两人耳语几句后,管家恭敬地回答:“小的这就去办。”

    在京城的暗潮涌动之下,山阴县的局势同样不容乐观。赵十一按沈亭山的指示,在县衙打探一阵后,慌慌张张赶回家中。

    他右脚刚踏进门,沈亭山便立刻迎了上来,焦急地询问:“如何了?”

    赵十一摆摆手,示意沈亭山进屋,然后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润喉。待他稍稍平复了一下呼吸,才气喘吁吁地回答:“陈知县被洪州关进了大牢,还有尹涛、刘大和梁宽都一并关进去了。对了,金凤楼也被官府围了起来,任何人不得靠近。”

    “果然如此!”沈亭山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你早就预料到了?”赵十一语气中带着惊讶。

    “他这是要让所有证人通通闭嘴。另一件事呢,办妥了吗?”

    “妥了。你给我的一百两银子都打发完了,今夜趁着换班可以进去探视。”

    赵十一深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道:“知县大人平日待这些差役不薄,如今他遭了难,却没有一人施以援手,这钱面果然是比人面要大些。”

    沈亭山苦笑道:“同样的盐米养出百样的人,我们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至于其他的,管不着也不必管。”

    赵十一点了点头,焦虑地看向沈亭山,“大人,你可有法子将陈知县救出?”

    沈亭山道:“如今最重要的便是搞清楚四时药堂、盐商会、丧行在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还有尹涛的帮手究竟是谁,他们与洪州背后之人究竟是何关联。我让你去安排此事,便是想着先去和尹涛再聊聊,看看能否得到新的线索。”

    赵十一顿了顿,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今日打听时,我还听到一件秘闻。陆庠生忽然转了牢房,如今也和尹涛他们关到了一起,不知这当中是否有古怪?”

    沈亭山凝眉沉思,虽觉此事怪异,但一时也不得其法。

    赵十一见状,宽慰道:“终归今晚便能见到。不过,还需委屈大人。”

    “何事?”

    “狱卒交代,洪州下的看守极为严密,今夜我们需扮作看病的大夫才能将我们领进去。”

    沈亭山笑道:“这有何妨,算不上委屈。”

    入夜,二人便按照白日所说,乔装来到大牢。想来亦是唏嘘,前几日他们还是将人押入大牢的官身,转眼今日就变成了阶下囚,人生万事,果真是难以预料琢磨。

    这县衙监牢名为大牢,实则并不大,只有零星几间牢狱。洪州原本想将几人分开关押,奈何地方狭小,最终也只得将几人间隔关押,因而当沈亭山赵十一进入大牢之时,几位关押在内的老熟人几乎是同时认出他们来。

    “只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我进来接你们出去,千万别叫我难办。” 狱卒低声吩咐完便转身离开。

    狱卒刚一走,陈脊便连忙向沈亭山问道:“你来作甚?”

    沈亭山快步走到陈脊牢房前,见他周身完好,并未受刑,暂时放下心来,低声道:“查案。”

    陈脊面露疑惑道,“见尹涛?”

    沈亭山肯定地点点头,“时间有限,我先去找他。”

    尹涛与陆庠生关在同一件牢房之中,眼下二人分睡两旁,各自合着眼休息。一阵凌厉的风袭来,尹涛耳朵一动,及时伸手夹住向他飞来的石子。

    尹涛睁开眼,牢房外正站着一个人,正是沈亭山。

    尹涛笑道:“你果然是来了。”

    “我不来的话,你应该会很失望吧。”

    尹涛盘腿坐起,将身上的衣服理了理,笑道:“我如今身陷囹圄,没有希望也便没有失望。”

    “你应该知道我想问什么。我想,你也已经准备好要告诉我些什么。”

    尹涛闻言,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沈亭山,你还真是自信。我有什么要告诉你的,我自己怎么都不知道。”

    “难道你就不想说说,八年前你是如何害死自己父亲的吗?”

    “害死自己的父亲?”尹涛笑容有所收敛,慢悠悠道:“沈大人,你说我害死差役和李执事便罢了,怎么如今连这弑父的重罪也安到了我的头上。”

    “难道不是吗?黄柳生?”沈亭山问这话时特地加了重音,一字一顿。说实话,直到此刻,沈亭山自己仍不愿相信眼前这个昔日的好友竟然就是臭名昭著的盐枭。

    沈亭山在等待一个解释,可尹涛还未回话,倒是一旁静静躺着的陆庠生开了口。

    陆庠生如死尸一般躺在稻草堆上,他睁眼望着铁窗外的黑夜,冷不丁地说道:“如果我说,我才是真正的黄柳生,沈大人你信吗?”

    第二十九章 疑云密布

    从监牢出来,沈亭山彻夜未眠。

    牢中的一番谈话犹如地狱判官的吟唱,萦绕耳畔,久久难散。

    陆庠生才是真正的黄柳生

    如果这只是无稽之谈,那他大可以一笑置之。可该死的是,陆庠生这句话偏偏解开了他最后的疑问。

    那名在李氏家中出现的,中指和食指上有许多硬茧的神秘人。久持刀剑之人,老茧多生于虎口,而通文识墨,长年持笔之人,硬茧便是多生于中指和食指

    可如果那人是陆庠生的话,他在此案中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若他真是黄柳生,此刻坦白身份岂非自投罗网?若他不是,又为何要透露这样的信息?他的动机又是什么?

    沈亭山苦思整夜,总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细节。可究竟是什么细节,沈亭山暂无思绪。直觉告诉他,他必须再次回到陆庠生的老宅,或许能找到新的线索。

    想到这里,他立刻起身整理衣物。这时,一只信鸽从窗外飞入,轻巧地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这是父亲的信使,带来京都的密信。

    沈亭山急忙展开信笺,看到的却不是姓夏大臣的消息。

    “近况知悉,弹劾已起。”

    短短八字,如惊雷炸响,让沈亭山惊出冷汗。

    这封信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以父亲为首的清流一党已在朝堂上对郑劼发起猛烈的弹劾。尽管真相尚未查明,但父亲似乎已经认定尹涛的背后就是郑劼。父亲的信意味着,此案不管真相如何,幕后之人必须是郑劼。他这是要沈亭山配合,借此案彻底打压郭槐。

    沈亭山虽然明白案件至此,郑劼必非无辜。但他也十分清楚,真相尚未查明,如此草率行事,恐怕会适得其反。

    正当他犹豫不决,不知如何回复之时,赵十一又急匆匆地赶到,“大人!奏疏到了!”奏疏来得如此之快,令沈亭山大感惊讶。心中暗叹:“怪道洪州敢提前将陈脊关押,原来他们早已做好准备!”

    沈亭山问:“奏疏如何说?”

    “革职查办,主审官是绍兴通判陈勇,洪州是陪审。”

    沈亭山深叹一口气,眉头紧皱。饶是他初涉官场,亦知道此二人素来与郑劼亲近。父亲在朝中发起弹劾,皇上却仍让这两人主审此案,朝廷之中的波谲云诡,显然是有人早已预谋好的。一夜之间,事情由小县闹到朝堂,来得猝不及防又系情理之中。

    沈亭山心中懊悔不已,他意识到自己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官场之深似海,远超他的想象。他身处其中,只觉得一阵心寒。

    沈亭山转头,目光落在气喘吁吁的赵十一身上,除了心寒,又不禁涌上一股酸楚。他未曾想过,今日仅剩的并肩作战的战友,竟是初识时那般冷郁的仵作。

    沈亭山凝视着赵十一的双眸,忍不住感慨道:“你变了。”

    赵十一先是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低头浅笑道:“大人似乎不曾问过我,为何帮你。”

    “你愿意说吗?”

    赵十一眨了眨眼,慢悠悠道:“也不是愿不愿意,而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此话怎讲?”解下腰间的葫芦,递给赵十一。

    赵十一盯着葫芦看得出神。当初,他就是因为贪喝了这一口才将自己卷入了如此复杂的事端当中。

    “其实我也有个师傅,他就是因为‘多管闲事’而丧命的。我曾想为他讨个荣光,可官家的人说,死的不过是个低贱的仵作,不必惦记。再者,他插手的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家产之争,并非什么大事。我问他们,可这样一件小事,要了他的性命,他也算为官家tຊ办事丧命的。他们说,人各有命,让我节哀。”赵十一长叹了一声,望向沈亭山:“你说,有我师傅的前车之鉴,我还敢再多管闲事吗?”

    “你敢。”

    赵十一微微一愣,接过沈亭山的酒葫芦,大喝一口,接着说道:“后头,我又去找了那家人,期望他们能为师傅作证,但他们始终避而不见。这些年,看着师娘孤儿寡母过得凄苦,我总疑惑,做个好人有什么意思?就如陈知县这般,连生父坟都掘了,最后却落得个身陷囹圄的下场?或者像陆庠生那般,弃了大好前途,闹得如今不人不鬼的模样?这样的事实在太多。”

    沈亭山默默听完这番话,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你好像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赵十一又是一愣,沈亭山的言辞总是这般出乎他的预料。

    沈亭山又说道:“这话我此刻没法回答你。毕竟,我也并非陈脊那般,愿意为天下苍生献出生命的人。我看,这问题还得等我们先将他救出来,让他来回答你。”

    “昨日去监牢一趟,你想到法子了?”

    “原本我想再去陆庠生家探查,但刚刚与你一番谈话,倒是突然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谁?”

    “袁不凡。”

    “这是何人?”

    “还记得义庄内那名良善的看守吗?”

    “那位老丈?他与此案有何关联?”

    “是否有关联,去了便知。”沈亭山说着,引着赵十一走出房外,“可愿同行?”

    赵十一笑道:“我恰好要去义庄验尸。”

    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随即一同朝城东行去。

    在城东的方向,有人踏着坚定的步伐而来,也有人正赶着急匆匆离去。

    经过几日的忙碌,周轩比预计离开的时间稍晚了一些。

    虽是耽误了几日,但周轩却觉得这时间花得值当。若他猜测的没错,不出三日,沈亭山便会循着他留下的线索查到马荣身上。到那时,马荣就会变成真正的弃子,而他自己,则早已逃到天涯海角,逍遥快活。

    他兀自于马车中沉思,忽然,小厮匆匆赶来报:“少爷,少夫人拦在驾前,我们走动不得。”

    “这泼妇想做什么?”周轩皱着眉掀起车帘,看向外头。他的发妻正张开双臂,泪眼婆娑地站在马车前,哭得如带雨的梨花一般。

    看到周轩探出头来,她立刻哭喊道:“夫君!你要弃我而去了吗?”

    周轩露出一丝嫌恶的表情,“我不过是去采买药材,你胡说什么?”

    女子凄然一笑,心中明白周轩已经决定弃她而去。她嘴角颤抖着说:“夫君,我再最后问你一句,你真的不带我走吗?”

    周轩没有回答,而是高声对丫鬟嚷道:“糊涂东西!夫人病得胡言乱语,你们还不快扶她回府休息!”

    女人惨然一笑,她甩开丫鬟们,对着马车庄重地行了一礼:“如此,妾身便祝夫君一路好走。”

    说罢,她毅然转身,决然地走回府中。

    周轩冷冷地看着她的背影,低声咒骂一句“疯子”,然后催促小厮赶快驾车离开。

    马蹄翻飞,卷起尘土阵阵。不多时,沈亭山二人已疾驰至义庄。

    白日艳阳洒满义庄门厅,平白生出一种宁静的温情。他们在义庄内仔细搜寻,却始终不见袁不凡的身影。赵十一提议去坟场寻找,但沈亭山摇了摇头,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袁不凡确实已经逃了。

    沈亭山倒不是怀疑袁不凡的证词有问题。相反,他笃定袁不凡所说句句是真。只是,他意识到,袁不凡所说的话,应是受人指使,目的用来引导他们关注尹涛,而真正的幕后黑手仍然隐藏在暗处。

    这个幕后之人,沈亭山心中早已有了猜测,但他苦恼的是,尽管他有所察觉,却缺乏确凿的证据来指证对方。

    此时,沈亭山心中涌起一股苦闷之感,他伸手去腰间取酒葫芦,无意间触碰到一物。他摸出来一看,原来是昨日在陈父棺椁中捡到的香料。

    他急忙将香料递给赵十一,“对了,这是昨日从陈父棺椁中捡到的,你验验。”

    赵十一见了这香料,眼神顿时一亮。他仔细嗅了半晌,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沈亭山察觉他有发现,急切地追问:“有什么发现?”

    赵十一轻扯沈亭山的衣袖,二人踱到偏僻处。他四下张望,确认四周无人后,低声道:“大人可还记得我遇袭一事?”

    “当然!”

    “那日,我在四时药堂门前的码头观察往来货船,曾设计见到了船里的货物。”

    “难道那些货物就是这个香料?”沈亭山疑惑道。

    “非也,”赵十一轻轻摇摇头,“不是这个香料,却与此香料息息相关。”

    “哎呦,你这人好生磨叽。”沈亭山最怕啰嗦,又深知赵十一说法方式素来如此,焦急道:“究竟如何,你直说便是。”

    “这香料与四时药堂运送的香料表面看都没有问题,但若合在一块使用,便是极好的防腐香料。”

    “防腐?”

    “尸体防腐。”赵十一这回说得言简意赅。

    沈亭山顿时明了,“你是说‘流棺’里的香料?”

    赵十一点点头,“只是老太爷并非‘流棺’,为何棺材里也会出现这个药材?”

    沈亭山凝眉忖思,片刻之后忽然醒悟,“不好!我们得赶紧去四时药堂!”说罢,他紧握赵十一的臂膀,二人匆匆赶往四时药堂。

    与此同时,四时药堂客厅内,孙文鹏端坐上首,周掌柜则端坐在下首,身姿谦卑,正静静地等待孙文鹏审阅账册。

    “周掌柜,这事你办得颇为得当。”孙文鹏的声音虽然平淡,但其中的意味却深长如海,“从今天开始,无论是谁,来问你什么,我想你都应该明白要如何应对。”

    周掌柜头垂得更低,声音微颤:“小人自然是明白的,只是陈知县如今被抓,那沈亭山只怕不会善罢甘休,到那时”

    孙文鹏轻哂一声,将账册重重拍在桌上,响声虽大,但他的表情依旧云淡风轻。他嘴角微扬,道:“周掌柜,我看你还是不太明白。此事到今日便已完结,我此番过来,便是代表官府验收的。如此,你可明白了?”

    周掌柜闻言,心如寒潭落石,霎时冰凉。他双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苦苦哀求:“大人!求您一定要保全我们一家老小的性命啊!”他说着心跳急如鼓点,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孙文鹏看着周掌柜狼狈的模样,笑容更甚,“哎呦,您这闹得是哪出?”他说着,伸手将周掌柜扶起,“我都说了,你这差事办得稳妥,是谁要你性命,谁又敢要你性命?”

    “大人”周掌柜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惶恐。

    “行了。”孙文鹏理了理官服,似是不经意地叹了口气,“今日公务已了,周掌柜若是身子不适,便在家中休养几日。这药铺子也不必日日都开着,天底下的银子你是赚不尽的。”

    周掌柜听到这话,如醍醐灌顶般顿悟了孙文鹏的言外之意。他再次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孙文鹏这回没有再多看他,而是转身大步离开。走到门口时他顿住身形悠悠道:“你啊,真是不及你儿子一半!”

    沈亭山二人来到四时药堂时,此处已没了往日的喧闹与繁华,几名药童正在快速而谨慎地收拾着铺子,显然正在准备打烊。往来瞧病的客人也都一一被请出了店外。

    沈亭山注意到,门口往来的船只也停了下来,卸货平台既无水渍也无暂放的货物。与上次来时相比,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极为反常。

    他快步走入药堂,向一名药童询问道:“打搅,这个时辰,药堂便要关门了?”

    药童抬眼瞧了瞧他,虽然觉得他有几分眼熟,但却想不起来何时见过。于是便只当他是寻常客人,随口回答道:“东家身体不适,打今儿起休业几日。”

    沈亭山心下暗叹仍是来晚了一步,又问道:“东家有疾不是还有少东家吗?”

    “少东家今日出发去外地采买了,此刻已不在山阴。”

    “去了何处?”沈亭山急切地追问。

    药童看向沈亭山的眼神中略带有一丝鄙夷,“你问这么多干嘛,总之这两天没开铺子,有病到别处看去。”说着,他将手中的抹台布往肩上一搭,转身离开了。

    赵十一轻声说道:“眼下如何是好?他们这是故意玩失踪。”

    沈亭山定了定神,转头对赵十一说道:“你那日见到的‘流棺’是从后院运出来的?”

    “正是。”

    “能不能劳你帮我一件事?”

    赵十一一怔,立即明白了沈亭山的意思,“我前几日受的伤还没好,今日无论如何要在这里讨到药来。”

    聪明人说话无需过多解释,沈亭山心领神会地笑道:“tຊ多谢!你比那呆子机敏多了。”

    因闭店的缘故,院中几乎所有仆役药童都在前厅帮忙,整个后院都静悄悄的。赵十一在前厅撒泼,为沈亭山拖住众人,争取时间。而沈亭山则悄然溜至后院,二次暗查,他对这里已是熟门熟路。

    看着院中熟悉的景象,沈亭山不禁暗叹:上次踏足此地,恰巧撞见了李氏和周轩的奸情。那时还只当他们真切的郎情妾意,如今桃花依旧,斯人已逝。女子这一生,若是嫁错人,爱错人,便是无尽的痛苦和遗憾。

    想到此处,沈亭山摇了摇头,驱赶掉心中这种伤感的情绪。他知道,此刻不是徒增伤悲的时候,赶紧查案才最是要紧。

    奇怪的是,此时明明是青天白日,可后院每间房门前依旧燃着一盏灯笼。与上次所见一样,每盏灯笼上都写着毫无规律的数字。

    这回沈亭山没有溜进上次的陆号房,而是快步走到院中的壹号房查看。房间内的布置与陆号房如出一辙,唯一的不同在于棋盘上棋子的摆放。‘’

    上次在此事吃亏后,沈亭山特地找陈脊学习过《梦入神机》。眼下这些棋局均出自《梦入神机》,棋子间的微妙差异,或许正是破译谜团的钥匙。然而,时隔多日,沈亭山依旧无法参透其中深意。

    更令他感到奇怪的是,这个后院空荡得古怪。别说‘流棺’毫无踪影,便是药材也不曾见到。四时药堂为何要在后院空置这七间一模一样的房间?这个问题萦绕在沈亭山心中,久久难散。

    沈亭山再次走进陆号房,试图寻找蛛丝马迹。他仔细观察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但并未发现与上次相比有何变化。就在他陷入迷茫之际,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棋盘上。

    他清晰记得上次楚河的“卒”棋有些磨损,而如今这颗棋子表面光洁如新。显然,这个棋盘有人动过!这个发现令他心头一震。

    那原来磨损的棋子又在何处呢?

    沈亭山再次跑向另外六间房一一查看,破损的棋子被移到了叁号房。沈亭山仔细比对每个棋子的状况。终于,他发现了一个关键线索!所有棋子中,只有这颗棋子是破损的!

    沈亭山陷入沉思,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回荡着棋子的形状和位置。突然间,一道灵光闪过,他猛然睁开眼睛,一切仿佛在一瞬间清晰起来。

    原来如此!

    第三十章 流棺之谜

    沈亭山轻步走向一旁的书架,这个书架在每个房间中都有,而且书籍的名称、数量和位置都如出一辙。若你从远处审视,便会发现,这个书架的布局实际上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棋盘,而这些排列整齐的书便是棋子。破损棋子的位置正是隐藏机关所在的横列,房间号码则是竖列。这个机关的位置时刻变化,沈亭山记忆中,整个大赵国,唯有京都的神机子能做到这一点。此人如今拜在郭太师门下,能叫得动他来设计此机关的,只怕也只有郭太师了。

    沈亭山带着一丝试探,轻轻扭动一本书籍。随着一声微不可闻的声响,整排书架果然开始旋转,露出了隐藏在背后的密室。

    前厅骚乱之声更甚,沈亭山心系赵十一的安危。他知道时间紧迫,必须加快速度才行。没有过多犹豫,他迅速钻入密室之中。他前脚刚踏入密室,后脚密室之门便自动关紧。这机关设计之巧妙,实属罕见。他深知,自己正站在一个了不起的秘密边缘,而这个秘密,只怕足以改变整个大赵国的命运。

    经过一段不长的甬道,几十口棺材映入眼帘。沈亭山不自主地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一一掀开棺盖查看,竟然全都空无一物。沈亭山再往一旁看去,只见角落里堆满了香料,而这些香料与他在陈父棺椁中捡到的乃是同物。

    正当沈亭山满心疑惑之时,他眼角余光瞥见角落里散落着几行白色粉末。他走近一探究竟,用手沾了些闻尝,惊喜地发现竟是上好的盐粒!

    沈亭山回想起赵十一所描述的码头一事,一时间心中有了大胆的猜测。他又仔细环视了一圈密室,确认无其它遗漏后,快速旋身而出,不多时便来到四时药堂店外。

    赵十一果然仍在前厅与人周旋,眼看就要招架不住。这时,沈亭山及时出现,高声喊道:“赵兄!我们还是走罢,去别的生药铺子也是一样的!”

    赵十一见沈亭山平安出来,心中松了口气。他转身对众药童道:“不医便不医,我去别处就是!”

    说罢,他赶紧脱身离开。

    来到铺外,赵十一拭去额间的汗水,对沈亭山道:“大人若再不出来,只怕要替我收尸。”他这厢说着话,后头的药童仍在铺中喝骂,言辞甚是难听。

    沈亭山将他拉至一旁,轻声笑道:“你不白挨骂,有线索了。”

    赵十一眼中闪过一丝喜色:“里头可是存了许多棺材?”

    沈亭山惊讶于赵十一的聪慧,点头肯定道:“正是。不过,我还需再去找一人才能确定我的猜想。”

    “码头劳工?”

    沈亭山笑道:“你知道人在何处?”

    赵十一躬身道:“在家养病时,托看守的差役查了查。他们就住在离这不远的七里巷。”

    “很好,你先回县衙去,我自己去便是。”

    “好。”

    这简单的一个字,让沈亭山忍俊不禁,“你这人,时而啰嗦,时而言简意赅,果真有趣。”

    赵十一神色自若,缓缓说道:“大人小心,我先告退了。”

    沈亭山颔首,随后转身快步往七里巷去了。他知道,接下来的调查可能危险重重。让赵十一先行离开,方能保他一命。

    为了不引起府衙的注意,沈亭山特地绕到成衣铺子换了一身小贩装扮,又许了卖炊饼的些许银子,换了一副担儿。他挑着担子,刚行至七里巷口,迎见一个小孩哥在那里张望。

    沈亭山道:“小孩,你在此作甚?”

    那垂髫小儿见了沈亭山,双眼立刻瞪大,退后了几步,警惕地看着他,“你是卖炊饼的吗?”

    沈亭山点了点头,学着炊饼贩的语调,温和的哄道:“是啊,香喷喷的炊饼,要不要尝一个?”

    孩童的稚气未脱,他舔了舔嘴唇,又靠近了一些:“我家大人不在家,你快走吧!”

    沈亭山往巷子深处放眼望去,整条巷子静悄悄的,除了这个孩童,不见其他人的身影。沈亭山蹲下身子,与孩童平视,柔声道:“你过来,这炊饼与你吃。”

    “真的!”孩童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但又有些犹豫:“阿爹阿娘叫我出来看着,却叫我莫乱与人说话,莫乱吃东西,更不可与人走了。”

    “这是为何?”沈亭山接着问道。

    小儿压低了声音:“阿爹阿娘说有坏人。”

    “你是在这通风报信的?”

    小儿点点头,声音压得更低了:“阿爹阿娘说,有人问起大人在哪,就说不在家。”

    沈亭山听闻,心下暗叹:“看来,此处已被府衙之人盯上。”

    稚子无辜,沈亭山亦不敢多问多待。他将炊饼塞到小儿的手中,随即挑起担子匆匆离去。快行至一处僻静地,沈亭山方停下来仔细思忖。想来洪州已在全城布控,如今他身份尴尬,查案一事又师出无名,若像之前那样随意打探,只怕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暗地里调查也并无不可,大不了叫洪州捉了把柄,治罪罢了。他担心的是,以洪州一党的手段,若他步步紧逼,只怕他们会将所有证人除之后快,到时平白又多添几条无辜性命。

    可无论如何,码头劳工是条极为重要的线索,总要想尽办法继续查下去才是。沈亭山蹲在路边,一手炊饼,一手握着酒壶,苦思对策。酒食穿肠而过,计策也上了心头。有了法子的他,顿时喜上眉梢,他将担子留在此处,再次进入成衣铺更换了劳工的衣裳,又溜进胭脂铺将自己的面容和脖颈涂抹得黝黑。最后,他在路边买了两斤猪肉搭在肩上,提着两壶好酒,朝着七里巷走去。

    再次归来,沈亭山已改容易貌,那小儿已认不出他来,提溜着大眼睛,疑惑道:“你是哪位?”

    沈亭山低头看他,大笑道:“好你个王八羔子,你小时我可给你把过尿,如今就不认得叔叔了!”

    “叔叔?”小儿仰头看他,眼前这人五大三粗,面黑如碳,又是一副劳工衣裳,倒是亲切。

    “你爹娘可在家,我可是带了好酒好肉来,要好好与哥哥痛饮!”

    喝酒吃肉,这不是阿爹的兄弟又是何人?小儿喜笑颜开,拉过沈亭山的手,引着他就往家去,敲着门高喊:“阿爹,阿娘,我回来了!”

    随着“吱呀”一声门响,紧闭的门缓缓开出一条缝,露出一双妇人的杏眼来。沈亭山原本跟在小儿背后,见此情景,立时抢上前去tຊ,高声道:“嫂嫂!多日不见,这会莫要揶揄我,我可带了酒肉来!”

    话音刚落,他不等妇人反应,果断推门而入,同时用手掩住妇人的嘴,低声道:“阿姊莫怕,我是翰林沈亭山,来此只是为了问些事情,你莫要高声嚷嚷,我保你一家平安。”

    妇人嘴被掩住,心跳如擂,只能点点头表示明白。

    沈亭山见她老实,这才将手撒开,躬身行礼道:“多有得罪,阿姊莫怪。”

    “你……你要做什么?”妇人将小儿护在身后,警惕地往里屋退了几步,颤抖着声音,嗫喏道:“我家男人在里头睡觉,你不要乱来。”

    沈亭山忙解释道:“我并无恶意,阿姊最近可是受了什么胁迫?我是来帮你们的。”

    妇人摇摇头,抄起扫帚护在身前,对小儿道:“快喊你爹去!”

    沈亭山见她仍不信任,亦不敢轻举妄动,只老实待在原地。

    这时,里屋慌张跑出一位赤膊好汉,只见他脚上穿着一只鞋子,手上又拿着一只,气势汹汹地喊道:“是哪个不要命的闯进来了!”

    沈亭山尚未开口,好汉定睛一瞧,顿时转怒为喜,咧着嘴道:“这不是沈翰林吗?”

    沈亭山一怔,“正是在下,你……你认得我?”

    “怎的不识?掘坟那日俺在现场看着呢,好不佩服。你和陈知县,是难得的好官哩!”

    沈亭山暗自松了一口长气,笑道:“如此便好办了!”

    好汉斜眼瞧见一旁拿着扫帚的妻子,笑道:“糊涂人,这是神仙来了!还不快料理饭食,我要与这仙儿好好喝上几杯!”

    原本躲在柱子后头的小儿这下也跑出来,抱住阿爹的腿,笑道:“嘿,我就说他是叔叔。”

    沈亭山原本不想劳烦他一家,但转念一想,弄出些炊烟来也好,更能骗住外头的人。于是,便也不多推辞,笑道:“阿哥是个爽快人!我定要多敬你几杯!”

    这妇人极为伶俐,不多时已料理一桌饭菜上来,连同沈亭山带来的猪肉也一并煮了下酒。

    “相公,你和叔叔慢吃,我领安儿先进去了。”

    “欸,嫂嫂不吃吗?”沈亭山问道。

    劳工笑道:“浑家害羞得紧,随她去吧。再说,我们男人吃酒,她作陪亦是别扭。”

    沈亭山点头笑道:“如此,我也不勉强嫂嫂了。”

    妇人浅笑着行了礼,领着不情不愿的安儿往里屋去,一时间便只剩好汉和沈亭山二人。酒过三巡,沈亭山也知道了他的来历。此人诨名大柱子,是码头的劳工,性子直率刚烈,倒是个值得深交之人。

    “阿哥,不瞒你说,我此番是来查案的。”

    大柱子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后用手揩了揩嘴,道:“大人喊我一声阿哥,我受之有愧。方才见到你,我就知晓大人必是为了案子而来,我敢留大人在屋中吃饭,大人想问什么问就是了。”

    沈亭山闻言大喜,端起酒杯也跟着一饮而尽, “阿哥有此气魄,实属不易。请放心,我会竭尽全力保护嫂嫂和侄儿的安全。”

    大柱子爽朗笑道:“大人说这话便是见外!莫看我只是个码头劳工,便是有人上得门来欺辱我家人,我豁出命来,也不叫他们靠近半步!”

    沈亭山听后抚掌大笑:“阿哥真是快人快语!如此,我便直说了!我此次前来,是想打探四时药堂的运输之事。”

    大柱子似乎早已料到会有此问,他轻轻握住沈亭山的手,低声言道:“大人,此事我倒真知些内情。我知你亦是爽快之人,我悄悄说与你,望你能早日查清真相,将陈知县救出牢来。” 说罢,他又夹起一块肉放入口中,满足地笑道:“说来,之前我也忒瞧不起咱这知县。不过,那日见他在坟场的模样,我便知晓他是个难得的好人哩。”

    沈亭山暗叹道:“若陈脊听了这话,只怕万死都能瞑目了。”

    大柱子接着说道:“当初四时药堂找到我们时,说得是这次活计是为了官府办事。我心想,盐荒疫病闹得凶,四时药堂施药救人也是难得,因此就领着众兄弟接下这活。因想着是为官府办差,我们还压低了一半的价钱。按约定,我们每日要行四趟船,先从药行运出城去,又从城外运回来,再往复一趟。如此埋头干了半月有余,眼瞅着就完工了,那日却忽有个白面汉子来捣乱。”

    “白面汉子?”

    大柱子夹了菜食,边嚼边道:“也不知打哪冒出来的。他险些跌落河里,我好心扶了他一把,他非要帮我扛麻袋。可他那身无二两肉的模样,能顶个什么事用,不仅扛不起来,还弄散了我的货物。”

    沈亭山闻言,心中暗思,“原来这位大哥便是与赵十一在码头有过冲突的劳工,倒是缘分。”

    大柱子接着说道:“不过,就是他这么一闹,我倒是发现了这批货的怪处。”

    “有何怪处?”沈亭山追问道。

    “那白面汉子走时,眼睛直勾勾盯着船上一个小黄虫看。他这一盯,激得我想起一件事来。早些年,我亦曾送过一批货,货主是个老神医,我曾蒙他教过些道理。他说,‘若在船上放些药材,可防船上蚊虫。’我一瞧那散落的药材,可不就是那老神医说的药材嘛。这时,我便觉事有蹊跷。”

    “然后呢?”

    “我长了个心眼子,随手将那黄虫拍死,等到夜里将那虫尸拿去给隔壁开生药铺子的老黄瞧了,这一瞧不打紧,可给我吓坏咯。他说,‘这不是普通的黄虫,乃是葬甲。若出现此虫,周围多半有尸体。’”

    沈亭山听着,眉头紧锁。此事,只怕真如他猜测的那般。

    大柱子又道:“我一听有尸体,便开始疑心。做劳工的,货物查验原本都是东家的事,与我们无关,也不该多看。不过,我担忧自己和弟兄们,好心替人办了坏事,便悄悄看了货物。这一看,更是将我吓得魂都没了。”

    沈亭山呷了一口酒,大胆说出了自己的猜想,“可是白花花的盐粒子?”

    “大人你知道呀!”大柱子惊道:“可不正是盐粒子呢!这可是掉脑袋的买卖,我瞧见了也不敢声张。不过,后头我又发现,也不是每船运的都是盐粒子。”

    “怎么说?”

    “我们每日四趟船,从药行出发运的是正经药材,到了交货点,运回来的就又变成了盐。白面汉子撞我那会正是我们从药行出发的时候。”

    “你们将药材运到了何处?”

    “金山码头。”大柱子肯定道:“我们运到码头,也不必卸货,说是有人会来接船。他们换了船给我们,船上已经囤满了货,只消我们运回药堂,再卸下来就行。”

    听到此处,沈亭山心中猜想已被证实了大半,他又问道:“那些船如今停在何处?”

    “大人是要去探探?”大柱子将沈亭山拉近自己,声音压得更低,“这活计干完,他们便打发我们走了,还交代我们这段时间莫出家门,莫要乱说话。我心思重,怕出事,找了天夜里,悄悄跟着他们,发现他们将货船全都拉到横山河一处僻静的河岸烧了。不过,他们办事不小心,也没盯着货船烧完便离开。我瞧他们走了,壮了胆子去瞧,这才发现,原来这些货船另有玄机。”

    大柱子说着拉住沈亭山的手,携着他往后堂走去,边走边道:“那船虽被烧了大半,但我常年行船,还是一下就看出来了,这些都是双层船,那船板底下还能藏呢!”

    大柱子说着已将沈亭山引到侧屋,“大人稍等。”

    这屋子不大,却偏生放着一口半人高的箱子,还上了把极厚重的金锁。大柱子借着一旁的椅子,腾空一下跳到房顶,取了钥匙,又回到箱子旁,解开了锁,“大人你看,那半毁的船在这哩。”

    沈亭山忙快步上前查看,果真见到了散落的船片,这船片虽烧的漆黑,可大柱子却将极为重要的几块结构捡了回来,懂行的人,一下便能还原。

    沈亭山将木块取出放到地上,仔细检查,在其中一片的夹缝中,发现人的头发及些许泥状物。他虽不是仵作,却因时常断案,亦能识得此物,这正是人死后身上褪下的腐肉。发现此案关键的证据,沈亭山笑道:“大柱子,你可是立了大功劳!”

    大柱子傻笑道:“真的嘞?这几日我总担心,叫兄弟们都闭门不出。本来我想自己个去巷口守着,想想又显得过于刻意,这才叫了小儿去。没曾想,他倒是有福,真碰上贵人!对了,还有一物,不知大人是否有用?”

    “何物?”

    “大人请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