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出, 众人皆惊,齐齐看向赵玺。
赵玺的生母是胡女, 大家都知道, 可这么多年没有音讯, 谁都以为她已经死了。这会儿, 忽然有个胡人大喊着是为他母亲送信的, 叫人怎能不惊疑?
如果赵玺的生母还活着, 当初宣武帝为什么不把她和赵玺一起接回宫?这些年她又在哪里生活?怎么一直不联系赵玺, 这会儿却忽然派了人来找赵玺?
赵玺面若寒霜, 声若玄冰:“我的命令不喜欢说第二遍。”
钱小二第一个反应过来,拔出佩刀就向那胡人砍去, 阿卞几个心头一凛, 也回过神来, 跟着出手。殿下平素待他们极好,可若有人不遵命令, 下场就不太美妙了。
那胡人又惊又怒, 一边抱头鼠窜, 一边高声叫道:“真的是胡姬叫我来找殿下的, 殿下,殿下。”
赵玺恍若未闻,再次从箭囊中取出一支箭, 搭在弓上, 瞄准。
胡人魂飞魄散, 抖着嗓子高声叫道:“胡姬, 胡姬她快死了,她想见您最后一面。”
轻城今日要去赴单家的全鱼宴,等姜玉城走后,就在纠结着换哪一身衣服。穿得太简单,显得轻视单家;可真要盛装打扮,又显得过于隆重。
最后她选了件杏色的广袖留仙裙,纤腰一束,配上赤金镶珍珠头面,描了眉,敷了面脂。她又对着铜镜看了会儿,铜镜中,美人妖娆,明眸善睐,略一凝睇,便是百媚横生。
这副样貌,便是不用脂粉,也已足够动人。
巳时刚到,单世瑶就亲自过来接她前去单家的营帐赴宴。
这次春猎,单家除了单老太太,只来了兄妹两个。太后的恩典,单家的营帐就紧挨着皇家营帐,连绵三顶,占地颇大。单世瑶领着她进了最左边的一顶。
轻城一进去就闻到了一股奇香扑鼻。但觉眼前金碧辉煌,耀目生辉,地面铺着花纹繁复华丽的波斯长毛地毯,帐顶缀着龙眼大的夜明珠,整块的白玉屏风前摆着一对一人高的大红珊瑚。花盆也是白玉做成,上面用玳瑁和金箔贴出了精致的纹路。
单家豪奢,果然名不虚传。
单世良穿了一身簇新的月白色绣银山水纹锦袍,金冠束发,玉带围腰,俨然一翩翩佳公子,笑眯眯地站在屏风前迎她。见她进来,行过大礼,便引着两人转过白玉屏风。
轻城顿时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屏风后,竟是一个丈余方圆的大鱼池,池中水草葱郁,中间放着一块玲珑山石,无数大小鱼儿在其中穿来穿去,游得正欢。
这么短的时间,在营帐中捣腾出一个鱼池,他是怎么做到的?
单世瑶笑道:“哥哥说,光是吃鱼无趣得很,叫人连夜砌了这个池子,想吃什么鱼就从里面抓,可以边玩边吃。”
轻城道:“这也太费心思了。”不但费心思,人力物力所费更不菲。
单世瑶不以为意地道:“这也不算什么。公主以后多来几次就知道了,哥哥脑子里的玩乐主意多着呢。我们家的人又不能出仕,也就这上面沾点光了。老祖宗说,正该这样,每天快快活活的,休要委屈了自己。”
轻城感慨,也只有单家能有这样的恩宠了,用子弟不入仕换来的荣华富贵,自在逍遥。若换了别家,只怕早就有御使看不顺眼,弹劾穷奢极侈了。
单世良已让侍女拿了钓竿、网兜、鱼叉之类的过来,笑道:“公主要不要试着自己捉鱼?”
轻城看去,这些工具比她昨天跟着赵玺去烤鱼时看到的要精致小巧许多,显然都是为了在这个小池子中捉鱼特制的。一夜之间备齐,单家,还真是用足了心思。
可她还真没自己捉过鱼,一开始不免束手束脚。单世瑶见她迟疑,热情地塞了一根鱼叉给她,笑道:“我们来捉鱼比赛。”自己也抓了根,直接就往池子里刺。
水花四溅,鱼儿惊游,小小池子顿时乱成一团。单世瑶却本事大得很,几下就叉到了一条肥硕的鲤鱼。自有侍女上前用桶接过。
单世瑶眼睛亮晶晶地吩咐道:“我要吃糖醋鲤鱼。”见轻城不肯动作,过来拉着她道,“公主,你也试试,可好玩了。”
轻城下不去手。梁休叉鱼却在溪中摔了个屁股蹲的情形深深留在她脑海中,阴影深重。
还是单世良看出她的胆怯,重新拿了一个网兜给她,对妹妹道:“小疯丫头,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么野啊?”
单世瑶恼了,一手叉腰,凶巴巴地道:“好啊,哥哥,你也不用为了公主埋汰我吧。我生气喽。”
单世良做出害怕的样子,举手求饶道:“瑶娘勿恼,是哥哥错了。”单世瑶一句“这还差不多”还没来得及出口,单世良又添了一句,“哥哥不该把实话说出来的。”
单世瑶气得跺脚,拉着轻城道:“公主,你看哥哥,就会欺负人。”
轻城抿着嘴笑,这兄妹俩感情可真好。
两个人这么闹了一番,气氛越发轻松起来。单世良见轻城拿着渔网不知所措,跑过来教她怎么下网、收网。轻城失败几次后,手中猛地一沉,却是网到一条大青鱼。
她心中大喜,手忙脚乱,要将鱼捞上来,无奈力弱,差点被青鱼跑了。还是单世良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渔网,帮着她一起将鱼拉了上来。
轻城第一次亲手抓到鱼,心中兴奋不已。
单世瑶在一边拍手道:“公主运气可真好,一下子就抓到了一条大的。我要吃熘鱼片。”问轻城道,“好不好?”
轻城自然没意见。
单世良接过轻城手中的网交给下人,一本正经地对妹妹道:“你怎么光夸公主,不夸我?”
单世瑶不解:“夸你什么?”
单世良道:“自然是夸我这个老师教得好。”
单世瑶给了他一个“你要不要脸”的眼神。
轻城嫣然道:“是要谢谢单老师。”
单世良红了脸,不好意思地道:“公主,我和瑶娘闹着玩呢,不敢居功。”
轻城调皮道:“那可不行,我还想老师教我用别的工具呢,当然要多夸夸。”
单世良果然又教她怎么钓鱼。轻城一开始还有些矜持,到后来完全放开,学会钓鱼后,连鱼叉都拿来试了试,虽然没有单世瑶的准头,但也成功了两次。到最后,鱼好不好吃倒是其次了,三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宴席结束后,单世良送轻城到营帐口。
轻城忽地回身,笑盈盈地看着道:“单公子,上次你问我的问题,我觉得可以考虑。”
单世良眼睛一亮:“公主,你答应了?”
轻城微笑,脸上却烧得慌,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单世良的脸也红了,喜形于色,声音激动:“得公主垂青,余必竭尽所能,定不负公主。”
这呆子,这个时候说这种话做什么?轻城红着脸正要说话,身后忽然传来少年含怒的声音:“姐姐!”
她的心头猛地一撞,回过身来,见赵玺神色不佳地站在她身后不远处。轻城的脸腾的一下烧得通红,说这种话的时候被弟弟撞破,当真是太尴尬了。
单世良倒是无论何时都镇定得很,笑着向赵玺行礼:“三殿下。”
赵玺理也不理他,对轻城道:“姐姐,我来接你。”
轻城“嗯”了一声,回头对单世良道:“单公子,我告辞了。”
单世良含笑看着她,目中情意绵长:“公主,后会有期。”
轻城眉眼盈盈,也道:“后会有期。”
赵玺在一旁几乎呕出血来:喂喂喂,姐姐还没说要嫁他呢,两个人就当着他的面眉来眼去,是当他死人吗?暴虐的情绪含着酸意在胸中左冲右突,他手心发痒,恨不得一拳将单世良面上的笑容打飞。
可他不能!
若他真这么做了,姐姐会很生气很失望吧?
轻城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们走吧。”
他闷闷地跟在她身边,走了一段路回头看去,单世良兀自站在那里,遥遥目送。
胸口闷得几乎透不过气来,昨夜偷香的忐忑与喜悦烟消云散。纵然他能一亲芳泽那又如何?姐弟的名义如一道天堑横亘两人之间,哪怕两人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他永远只能偷偷摸摸,见不得人。
姐姐她,甚至压根儿不会考虑他。
将要娶她的,能对她为所欲为的是另一个男人,她所有的柔情蜜意也将奉献给另一个男人。
嫉妒和渴望交织,啮咬着他的内心,一时间,冲动涌起,他几乎想将昨夜的秘密全盘托出,想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
两人进了轻城的营帐。
轻城的手忽然搭上了他的手,轻轻握住。
他心头一惊,抬头看她。
她的面上带着忧色,潋滟的桃花目中盈满了对他的关切:“三弟,你怎么了,碰到烦心事了吗?”
一声“三弟”如冰水淋头,令他清醒了几分,他心如油煎,喃喃而道:“姐姐,你不要嫁别人,永远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这孩子,是忽然生起危机感了?轻城失笑:“说什么傻话呢,姐姐就算以后有了驸马,也不是不关心你了。”她的脸忽然又红了几分,低低道,“单公子是个很好很有趣的人,你以后就知道了。”
赵玺机械地问道:“姐姐喜欢他?”
轻城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像单世良这样令人愉快的人,很少有人会不喜欢他吧?又想到赵玺刚刚的表现,害怕他失落,安抚他道:“不管怎样,你也始终是我最亲的弟弟。”
赵玺只觉整颗心都浸入了冰水中,刚刚的孤勇全数消失。他不敢赌。姐姐始终视他若亲弟,若是知道了他对她起了别样的心思,会觉得厌恶吧?到时,两人可能连姐弟都没得做了。
一瞬间,他忽然下了决心:“姐姐,我可能要回西北一趟。”他不知自己还能忍耐多久,还是暂时离开她一段时间吧,省得控制不住自己,做出无可挽回的事来。
轻城意外:“怎么突然要去西北?”
赵玺道:“那个女人派了人来,希望能见我最后一面。”
轻城不明所以:“哪个女人?”
赵玺生硬地道:“生我的那个。”
轻城惊讶:“她还在西北?”她忽然想起,英王将赵玺托付给她时,曾经说过,赵玺从西北被接回京城,其中一个缘由就是他的生母胡女出了大事,但具体是什么事,他却没有告诉她。
没想到,胡女竟还活在世上,竟会来找赵玺。
赵玺道:“我从来没有和你提过她的事吧?”
轻城含糊道:“我听别人提过一些。”
赵玺也不问她这个别人是谁,只道:“他应该没有告诉过你,那个女人最后去了哪里。”
轻城摇了摇头。
赵玺冷笑道:“她耐不住寂寞,跟着一个行商的羯人跑了。”
轻城大吃一惊,这才明白英王为什么讳莫如深,又为什么把赵玺匆匆送回京城。羯人是大魏在西北的死敌,隔个几年就要打一仗,在西北可以说是仇敌遍地。赵玺的生母却跟着羯人跑了,知道的人该怎么看待赵玺?
赵玺当时在那种情况下,在西北大营根本就是存身不住。便是回到京城,有这样一个生母,也能轻易为人诟病。赵玺出宫建府,宣武帝只封了他一个奉国将军,大概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那个女人是一点儿也没有为儿子考虑过。难怪这些年,赵玺根本连提都不愿意提她。
“这些年来,她联系过你吗?”轻城问。
赵玺摇头:“这是第一次。”
走的时候毫无母子之情,走之后又这么多年都不联系,怎么忽然就想起了儿子?而且还用的见最后一面的借口。
轻城犹犹豫豫地道:“不会有诈吧?”轻城向来不愿用恶意去揣测别人,可关系到赵玺,胡女又是跟着羯人跑的,不得不防。
她抬头,看向赵玺,看到他的表情,忽然明白过来:他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可他还是要去。只因为对方是他的生母。
她忽地感到了恻然:她的弟弟,表现得再坚强能干,内心始终还有一处柔软的角落吧?他终究还是念着那个无情的生母的。
她忽地伸手,将赵玺搂入怀中,柔声道:“蛮奴,你别难过,你很好很好。她不要你是她的损失。”
感觉到自己埋在一片柔软之中,被芳香和温暖包裹,赵玺整个人都不好了。他不自在地并紧了腿,想挣脱她,一身蛮力却仿佛被抽走般,根本使不出力气。
她的下巴轻轻搁在他头顶,温柔地蹭了蹭,声音柔软如三月的春风:“你还有姐姐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