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心理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 就像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士兵, 在战争结束之后大多会出现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面对死亡时的勇猛和脱离死亡之后的敏感并不冲突。
由于思维方式的差异, 拉妮娅一直没有这个问题——野兽总不至于因为杀戮而出现精神障碍——但她看过很多因为心理问题变得形销骨立的人, 再加上她没有理由去怀疑她的父亲,所以小姑娘并没有对布鲁斯离开之后就迅速倒下产生多少疑惑, 也让老管家提前准备了理由失去了用武之地。
不过虽然她的父亲卧病在床,但拉妮娅并没有打算放弃自己摊牌的计划——布鲁斯倒下了, 但其他人都还活蹦乱跳,而且论起舞误会, 他们也没有少误会什么, 在拉妮娅跳进自己挖出的坑里时,他们每个人都填过几铲子土……不,应该是他们才是负责填土的人,不遗余力地奔赴在越抹越黑的第一线, 每天力图把拉妮娅埋得更瓷实一点。
尤其是迪克。
想想当初他都误会过什么, 小姑娘就觉得幽怨得不行,同时忍不住反省自己当时到底都做了什么, 搞得所有人都对她和弥斯特的关系深信不疑。
现在吐的血,都是当时自己脑袋里进的水。
拉妮娅想得很好,然而不等她想要实施想法,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得晕头转向。
——弥斯特被列入韦恩庄园访客黑名单了。
大概是因为那天的行为实在是太渣, 在那之后,虽然没人宣之于口, 但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暗中将她和弥斯特隔开。
但凡拉妮娅用弥斯特的身份找上门,不等见到自己的人类壳子,阿尔弗雷德就会礼貌但不失疏远地表达出送客的意思,将摸不着头脑的弥斯特请出庄园。
拉妮娅站在窗前,和庄园门外的黑雾远远地四目相对,二脸懵逼。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
因为宿主不是自己,拉妮娅并不能随时出现在自己的人类壳子身上,而黑雾不在场的情况下,她实在不太好证明她们是一个人。
拉妮娅怪自己。之前为了圆谎圆得太用力,结果现在说真话反而没人相信,怎么想都悲惨到有点搞笑。
不过这点小小的阻碍并不能阻止拉妮娅,明的不行她还可走暗的,反正普通的围墙不可能阻止黑雾,她完全可以爬自己房间的窗户——
当晚,一缕黑雾飘飘荡荡游向敞开的窗口,在窗台上陡然变成黑风衣的白发少女,正准备翻进房间,冷不丁听见下方响起老人稳重的声音。
"我想半夜翻进淑女的房间不是绅士所为,弥斯特小姐。"
阿尔弗雷德举着手电筒站在拉妮娅房间窗口的正下方,仰头看着窗口的两个女孩。
拉妮娅:"………………"
听老管家的语气,如果弥斯特不下来,他大概会抄起某些对邪恶生物武器把这只居心不良的邪恶生物打下来。
……拉妮娅很感觉自己的表述可能有问题,不然为什么阿尔弗雷德看上去没有半点相信的意思。
她们是一体的……这句话的确可以用其他方式来理解,比如来表达她们关系密切,那"她就是我"呢?这句话总不能有别的解释了吧?
拉妮娅的懵逼是有理由的,因为在第二天,她就和阿尔弗雷德解释过一次自己和弥斯特的关系了。
……然而老管家的反应让小姑娘很是发懵。
比起之前的那些事件,这一次进入书中的经历带来的影响可以说是微乎其微。首先,被拉入书中世界的人拉妮娅就没几个是认识的,之前她问迪克,他给出的回答也只是含糊的"我也不认识他们",并且一再保证"不用担心我们会解决的",再加上她根本就没看到那些人的脸,搞得她想要用黑雾做些什么也无从下手。
而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韦恩家对于去一本书里走了一遭这件事依旧态度淡定,仿佛这就是哥谭人民的日常,哪怕是第二天撑着病体爬起来的韦恩总裁提起时也能淡然处之。
"差不多,在这座城市里你遇到什么怪事都不足为奇。"在拉妮娅问起时,提姆坦然回答,"就算是普通人遇到一些事故之后拥有超能力的情况也不少见。"
拉妮娅:"……"
哥谭的生态也太差了点吧。
拉妮娅将哥谭变成巢穴之后没几天就断开了和巢穴的联系,等适应期结束联系恢复,又有好心人无偿清扫了一遍这座城市,导致小姑娘还真没怎么认识到哥谭是怎样的龙潭虎穴,感觉上和她以前待过的城市也没有太大区别,不足以让她感到难以置信。
可是听提姆的说法,迪克当时说的"哥谭更安全"完全是睁眼数瞎话……
总之,除了布鲁斯躺了一晚上以外,这件事情似乎就没有带来更多影响了,所有人都没有再提起书中发生的事,该上班上班该上学上学。而在拉妮娅实话实说他们的经历或许是因为她的能力之后,阿尔弗雷德也只是确认了她的能力已经消失了,便不再追根究底,没有追问拉妮娅这项能力的来源。
不过他询问了一下拉妮娅要不要去医院或者实验室接受身体检查。
"考虑到这项能力的性质,或许找一个法师来为你检查会更好。"他说。
拉妮娅:"不用,弥斯特……"
阿尔弗雷德语气平静:"弥斯特小姐的所作所为我们都有目共睹。"
拉妮娅:"……"
拉妮娅试着解释:"但是阿福,她就是我……"
"而她依旧选择了将你置于危险之下。"老管家编好拉妮娅的发辫,用发卡固定住,"或许她并不这么觉得。"
拉妮娅:"……"
不,阿福你清醒一点。
"我很感谢弥斯特小姐出手相助,"整理好拉妮娅的头发,阿尔弗雷德看向镜中的女孩,"但这不是她放弃你的理由。"
"……"拉妮娅感觉想和老管家摊牌大概是不可能了。
她能怎么办,她总不能说弥斯特放弃她是她自己的决定,就算她敢说……她也不相信他们会接受。
"呃……我不觉得会有其他人能接受你,你懂的,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我这么疯的,"监护人曾经和她这样说,"不过你看,你连人都不是,为什么要用那些比套套还没用的东西衡量自己?你就是偶然和意外交.媾生下来的奇迹,你为什么要去在乎那些婊.子养的傻蛋是怎么看你的?"
但如果不能接受她的不是无关人等呢?小姑娘茫然地想。
阿尔弗雷德的反应很能说明问题,很快拉妮娅也意识到了自己给自己挖的这个坑有多深——假如证明了她和弥斯特是一个人,她就要解释为什么自己觉得人类壳子是可以被放弃的,进而坦白很多普通人绝对无法接受的真相,然后等待他们对她进行审判。
如果是刚回到韦恩家的拉妮娅,她不会在意他们怎么看待她,无论是恐惧还是厌恶,她都不会在乎,想要保护他们只是她自己的决定,和他们如何想她无关。
有那么一瞬间,拉妮娅忽然很想去问其他人这个问题的答案,告诉他们她和弥斯特的关系,告诉他们她一直以来的困惑,告诉他们眼前的女孩是用什么方式才能活到现在……任何人都可以,任何愿意听的人都可以,任何能接受的人都可以。
但是有这样的人吗?
她又能相信他们是这样的人吗?
拉妮娅不知道。
无论如何,为了让她的家人安心,拉妮娅最终还是同意去接受身体检查。
和她的前任监护人在一起时,拉妮娅从来没去过医院,先不说他们没有那个钱,他们去过的地方大多是战争区,连最基础的药品都极其缺乏,很多伤员连阿莫西林都买不到,医护人员也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伤员在漫长的煎熬之后咽下最后一口气。
拉妮娅的身体问题不是普通的药物能够解决的,所以通常她会把身上的药品分给那些伤员,人类壳子死掉的话就地掩埋就好,反正有足够多的尸骨陪伴她。
不过现在明显不可能像以前那么随意了,这一次拉妮娅需要做的检查项目五花八门,不只是让医生上门听听心率这么简单。
布鲁斯为她预约了在一所顶级私人医院,通常这所医院光是排队就需要半年,但在韦恩总裁发挥了钞能力之后,拉妮娅最终的就诊时间变成了两周后的周末。
"如果那天我没有时间,提姆会陪你一起去。"他说。
拉妮娅试图挣扎一下:"但是这样会耽误提姆的时间,如果弥斯特……"
布鲁斯无动于衷:"这一趟路途比较远,你可以收拾一些冬装。"
拉妮娅:"……比较远?"
她接过布鲁斯递过来的平板,看到了谷歌地图上的红点。
"那所医院在阿尔卑斯山上。"韦恩总裁说。
与此同时,瑞士,阿尔卑斯山。
"完成得漂亮,芬奇医生。"漂亮的女医生笑着对走出房间的男人说,"小道尔顿先生会很感谢你的。"
听到同事的赞誉,原本目露沉思的男人抬起眼睛,淡淡地笑了笑。
他有着一张轮廓分明的英俊面孔,泛着灰调的绿眼珠嵌在深邃的眼窝里,阴影落进他的瞳孔里,无端流转出些许危险与邪恶的意味。
他的年龄绝对超过了四十岁,微微下垂的眼角镌刻着些许细纹,但这丝毫不减损他的魅力,至少对他身边的女医生来说,比起精力充沛的青年,她明显青睐这种阅历丰富的成熟男士。
"或者他会恨不得杀死我呢。"芬奇漫不经心地说,"财经媒体可是说他现在资金周转不畅,已经濒临破产,可惜老道尔顿早就宣称不会提供给他任何资金,他只能指望获得老道尔顿的遗产来力挽狂澜。"
女医生笑了笑:"但是现在他的父亲还能活上二十年,恭喜你,你破灭了一个年轻人的幻想——好吧,比起他,我更喜欢老道尔顿先生,你也这么想,对吧?"
听到这句话,芬奇抬起头,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起来。
他的眼尾泛起岁月的细纹,眼底的笑意醇厚醉人如同数十年的佳酿:"或许我只是嫉妒小道尔顿先生年纪轻轻就能事业有成呢?"
"和你比较吗?别欺负孩子了,约翰。"女医生忍不住笑出声。
两个人很快分道扬镳,芬奇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验证了虹膜之后,打开了门。
迎面扑来的是纯白的风景,透明玻璃墙壁外是白雪皑皑的山脉,金色的阳光洒在雪山上,仿若成千上万的黄金在雪浪中闪烁。
对于这样的风景,芬奇显然已经习以为常。他径自穿过近百平米的纯白房间,走进房间深处的盥洗室,双手撑在水池上方,看向镜中的自己。
他幽幽地看着镜中的男人,回想起小道尔顿先生年轻朝气的面孔,以及他那一头柔软浓密的棕色卷发,忍不住咬紧了牙。
在他的同事里,嫉妒的主君是最在意自己形象的,不像愤怒那个沉迷cos经典角色的文青和色.欲这个靠脸吃饭的蠢货,他对自己在人间的皮囊有严格的要求——必须是英俊多金的成功人士,不能有体味,不能有胎记,不能有身体缺陷……这也导致了他是对皮囊最长情的主君,毕竟不是每次都能找到合心意的皮囊的。
嫉妒其实挺喜欢自己眼下这具皮囊,哪怕看了几百年,他也没有觉得腻烦过,唯独有一点……
他看着镜中的男人,忍不住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发。
——步入中年的英国男人的发际线真的好靠后。嫉妒沉痛地想。